第61章


    ◎她心也倏然空落落的◎


    月上枯柳梢,寒光碎寥。自年节开朝以来,皇城宫殿内的灯油,几乎夜夜熬至三更将尽。


    这一晚,周琢提着一笼精巧食盒来到御前,正逢皇帝对着满案奏折,眉头越锁越紧,终是忍不住将一叠弹劾太子的奏章烦躁地推到一旁。


    周琢信手拈起一本,草草扫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这些官员近来是闲得发慌,连太子哥哥五年前和谁多说两句话也要拿来嚼舌根。”她随手将折子扔开,声音转柔:“父皇别再烦心,尝尝琢玉的手艺?”


    皇帝正被两个儿子明争暗斗搅得心烦,见女儿笑靥明媚,眉间稍霁,叹道:“还是琢玉最体贴。”


    周琢弯唇一笑,娴熟地为父皇斟茶。整个年节里,任凭关妃如何劝说,她硬是未曾回过公主府一趟。她是彻底想明白了,与其耗尽心力去争那点一时痛快和表面虚名,不如好好侍奉父皇母妃。若将来能得个更尊贵的封号,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倚仗。


    皇帝一勺勺用着宵夜,周琢则俯身,将散落一地的奏折一一拾起,慢慢重新归拢整齐。


    “也怪不得他们翻旧账,”皇帝忽又沉声,目光掠过那叠奏章,“若太子五年前便刻意结交武将,确有培植党羽、其心不臣之嫌。”


    “五年前太子哥哥才与祁渊那是少时情谊。”周琢语气轻快,不着痕迹地接话,“当初祁渊参加武选,还是太子哥哥一力举荐,父皇可还记得,当日您亲临校场观武,还兴致极高地夸他‘孺子可教’?”


    皇帝闻言,面色稍缓,“确有其事。太子当时还特意邀朕前去……”


    “正是呢!”周琢笑意纯然,“少年人相交,全凭意气,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父皇当年在潜邸时不也有几位莫逆之交?”


    皇帝沉吟,复而又道:“可少时情谊愈深,日后行事才愈无忌惮……罢了,太子的事暂且不论。”他挑出另一本奏折,冷哼道:“这有一桩弹劾祁渊的,却是有实据的,你可要看看?”


    周琢拧眉脆声:“不看不看,父皇的烦心事,琢玉可看不懂,父皇也不要再看了,没得头疼。”


    皇帝被她这般情态逗笑,然而目光落回奏折上时,很快又变得沉凝。


    奏折称,因年节前后事务繁杂,加之祁统领新婚燕尔,下属呈报文书时出了纰漏——负责皇城西侧安防的御城卫一支,其换防的时辰与口令竟被误抄录入了普通公文,虽旋即被更正,但不免也有走露风声的可能。无独有偶,与御城卫换防路线密切相关的西直门,其夜间的守备交接也因此出现了一段约莫半个时辰缺乏精锐协防的空窗。


    这两处纰漏看似无心,实则环环相扣,若被有心人利用,足以威胁皇城安危。故有此参奏,斥其治下不严、玩忽职守。虽眼下未生事端,但既已上报,便不能不罚。斥令已下,具体责罚是轻是重,他还需思量。


    措辞严厉的斥令送到祁家,祁闻识与高氏日夜焦虑,沈鱼初闻时亦不免心惊,但观着祁渊沉静如常,心中开始有了别的猜测。


    落夜里,她为他斟上一杯热茶,轻声问:“今天那道斥令,御城卫与西直门的事……当真是你治理不严的过错吗?”


    祁渊接过茶盏,指尖温热,轻轻吹开浮沫:“口令确实泄露,换防时西直门的守备空虚也是真的。”


    沈鱼看着他一股闲庭自若的模样,反应过来,突然面色大骇,低声道:“你明知故纵,是要故意卖个破绽?”


    “兵不厌诈。”


    “那……谁会来钻这个空子?”


    沈鱼思忖片刻,但凡来路正当,都不必行此险着,只怕——她声音更轻:“柳如晦驻在京野的那些部下?”


    祁渊眉眼弯了一瞬,拉过沈鱼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你可知道,柳如晦如今功成名就,眼下最想要什么?”


    沈鱼挑眉看他。


    “让他搏命挣来的这份爵位,能世代蒙荫,永享富贵。”


    沈鱼凝思:“柳宁箫已不堪大用,但柳家……似乎还未到孤注一掷的地步?”她忽想起一事,“那位桂姨娘不是即将临盆?”


    “事无万全,柳如晦不会把身家全然寄托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他已年逾五十,刀尖上行走半辈子,到了最后关头,只会相信靠自己杀出来的路。”


    沈鱼轻吸一口气:“你也胆子太大……此番险棋,若皇宫那些娘娘皇室之人有个三长两短……”


    祁渊目光灼灼地看进她眼里:“陛下整日制衡朝局,看着下头的人相斗,却不能杀伐决断,导致我们终日与这些恶犬周旋。此番,我便也‘制衡’他一次,有何不可?”其实若非周琦对沈鱼出手,他也狠不下心行此决断,眼下既谋划至此,这一局他势在必得。


    得知祁渊筹谋,沈鱼只觉心脏怦怦直跳,她从他膝头撑起身,抚着胸口道:“得亏你告诉我了!”说着便快步向外走。


    祁渊失笑:“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沈鱼头也不回,如墨青丝因动作急促而擦过清亮沉静的眸子,声音清晰传来:“去医馆!清点药房,让伙计们多多备下金疮药、止血散、丹参片!只怕后头这些东西就要派上大用场了……”


    祁渊望着她匆匆离去的侧影,摇头轻笑,随即也振袖起身,跟了上去。


    又过半月光景,春寒料峭,一个阴云密布的清晨,祁渊匆匆领兵而出,终日未归。至黄昏时分,皇城忽然全面戒严,各坊市门楼被重重封锁,甲胄鲜明的兵士往来巡梭,气氛肃杀。


    事起突然,京城上下人人自危,皆依令紧闭门户。但对沈鱼而言,却像是高悬已久的那只靴子终于落了地。她随着高氏、祁沁等女眷一同聚在厅中,祁闻识与祁澜则带着家丁护院严守府门各处,气氛凝重。


    戒严持续到深夜,外界依旧没有任何确切消息传来,远处偶尔隐约可见火光,映得天边一片不祥赤红。厅内,强做轻松的闲话早已说尽,炉边烘着的点心也变得甜腻无人问津,屋内渐渐沉默,一片寂静时,沈鱼总觉得隐约能听见些刀剑碰撞的厮杀声。她安静地坐在灯影稍暗的一角,虽忧心,神色却不见慌乱。


    高氏面沉如水,愁眉不展。


    祁沁耐不住性子,一趟趟想跑到府门边探看,又被张妈妈一次次忧心忡忡地劝回来。


    “二嫂嫂,”祁沁终于忍不住蹭到沈鱼身边,“二哥哥临走前,可曾跟你透露过什么?外面到底怎么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氏虽未开口,但目光也悄然投向了沈鱼。


    沈鱼确实知晓部分内情,但此事千系重大,绝不能从她口中泄露半分。她沉吟一瞬,轻轻摇头,声音平稳:“眼下我们能做的,唯有相信他既能领兵出去,就必能平安归来。”


    听她如此说,高氏忍不住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坚持让渊儿同澜儿一般习文……年轻时为他父亲担惊受怕,如今年纪大了,还要为小的悬心。”


    祁沁揽住母亲的手臂,软声安慰:“二哥哥肯定没事。”


    高氏虽然点头,但嘴上难免还是担忧:“刀剑无眼,这怎么好保证。”


    祁沁看向沈鱼,声音逐渐笃定:“我相信二嫂嫂,也相信二哥哥。”


    沈鱼一抬眸,没想到祁沁会这么说,内心宽慰之余安抚地对她点点头。


    高氏但见沈鱼自有一种沉静的气度,不由觉得安心几分,渐渐平复了情绪,开口道:“好了,天色已晚,都聚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各自回房歇息吧。”


    沈鱼独自回到剪竹园,因她早得了消息,心中有底,想着夜里无人再动手动脚地扰她,难得恣意在榻上滚了两圈。然而待到真的灭灯睡觉时,又不禁觉得衾枕空荡,触手生凉,翻身辗转间,怎样调整也不妥帖,最后将脸埋进枕中,才昏昏睡去。


    戒严的第一夜,便如此度过。


    第二夜,第三夜……时光在等待中缓慢流逝。


    沈鱼夜夜辗转,明明同衾也不过一个月,怎么再回到一个人的状态竟然如此不适应呢。翻来覆去里,越躺越不舒服,沈鱼索性起身,素白的寝衣外随意罩了件厚斗篷,信步走到院中。


    清冷的夜风拂面,稍解烦闷。黄将军摇着尾巴跑出来,亲昵地蹭她的裙角。


    沈鱼蹲下身,轻轻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安静无人的院落,只有她和黄将军,这让沈鱼恍惚回想起在南溪村居住时的日子,唇畔不由牵起一丝轻松笑意。


    然而此时,远处隐约传来的一声模糊哭喊,瞬间将她拉回现实。夜深人静,种种声响被放大,更添几分不安。她提起一盏灯笼,鬼使神差地走上平日少去的阁楼,推开小窗,熄了烛火,借着微弱的月光爬上屋顶。


    放眼望去,整个京城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唯屋舍轮廓在夜幕下依稀可辨。偶尔有一队举着火把的兵士从不远处的街道快速穿过,脚步声声,将死寂踩踏。沈鱼大抵猜到,京郊正在交锋,宫闱之内亦少不了腥风血雨,至于街坊之间的动静,便是在肃清盘查了……


    漫天繁星冷冽闪烁,仿佛尘世间的纷扰与它们毫无干系,沈鱼仰望,只觉得天地寂寥,她心也倏然空落落的。


    许是抬头看得久了,忽然一阵莫名的眩晕袭来,心口悸动得厉害,沈鱼缓缓从房顶下来,脚步也有些虚浮。


    她当自己是接连夜间难寐的缘故,喝了些温水躺下,闻着床帐之间若有似无的属于祁渊身上的气味,幽幽想起那句朝夕相伴不知惜云云,不禁一笑——


    倒真叫他说着了。


    第62章


    ◎你…你回来了?◎


    接连数日的辗转反侧,让沈鱼醒来时只觉得头脑昏沉如裹棉絮,心口那股莫名的悸动与烦恶并未随一夜浅眠消褪,反如潮水般更清晰了几分。


    湘绿端着木盆温水进来伺候她梳洗,一见她面色便蹙紧了眉头,“脸色怎地这般苍白?眼底都泛青了……可是昨夜又没歇好?”


    沈鱼对镜自照,镜中人面容憔悴,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她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强自压下喉头那股不适,只低声道:“无妨,许是这几日心中记挂得多,未能安眠。歇歇便好了。”


    她打起精神,任由湘绿为她梳妆更衣,薄施脂粉,遮掩倦容。


    待来到前厅与家人一同用早膳时,气氛依旧凝滞,安静中只有碗筷轻碰的声响,这时,张伯匆匆进来,声音压低了,里头是掩不住的激动:“老爷!夫人!外头戒严的动静,似乎松了些!老奴方才让机灵的小厮小心去巷口探了探,听说各坊市间的关卡撤了不少,允准百姓在坊内走动了!”


    这消息让寂寂了好几日的祁府终于有了一丝活气。祁闻识捻着胡须,沉吟道:“能放宽坊禁是个信号,说明最凶险的关头,怕是熬过去了。”


    张伯连连点头称是。


    高氏却急切追问:“那宫里呢?京郊呢?可知到底如何了?渊儿是不是也快能回家了?”


    张伯面露难色,“这些地方就不是老奴能窥探到的了。不过……”他话音一转,愈发低沉,“倒是隐约听说,陆家上下,并着好些有头脸的女眷,今晨都被召见进宫了!”


    “陆阁老一家?”祁闻识刚刚舒缓些的面色又骤然绷紧。高氏手中的银箸“啪”地落在碟上,声音发颤:“这、这是怎么了……会不会下一个就轮到咱们祁家?”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紧接着便是门房略显惊慌的通报跌撞而来:“老爷,夫人!宫、宫里有禁军大人来了!”


    厅内众人瞬间色变。


    祁闻识与祁澜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起身迎了出去。


    来的是一队神色冷肃的宫廷禁卫,为首者并未入内,只站在院中,朗声道:“奉旨,传祁府祁澜,即刻入宫觐见。”


    祁闻识下意识看向长子。


    祁澜面色虽也有些发白,但尚算镇定,他深吸一口气,对父母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安心,便跟着禁卫走了。


    待那队人马离去,沉重的府门重新合上,厅内的气氛却比戒严时更加凝滞窒息。高氏坐立难安,帕子几乎拧碎,不住地向门外张望:“只传澜儿一人……这、这究竟是何意?”


    沈鱼凝望着祁澜离去的方向,心中念头飞转。戒严初松,第一时间便来传召祁澜,联想到张伯方才打探到的另一则消息,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她走到高氏身边,“母亲暂且宽心。方才张伯不是还说,打听到陆家……一整家都被召入宫了么?”


    高氏一怔,旋即恍然,“你的意思是……是为了婉儿那孩子的事?”


    沈鱼点头,握住高氏冰凉的手,语气沉静:“陛下既未派兵包围府邸,只传兄长一人问话,想来事情尚未到最坏的地步。我们且耐心等待,兄长必能应对。”


    祁闻识听着,连连点头。高氏焦灼的情绪也稍稍平复。


    然而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期间,外面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坊间的戒严确实进一步放宽了,甚至有菜坊,药铺已经被允准开市,沈鱼听闻后心念微动,她深知这场动荡之下必有伤亡,与其在家中不安等待,不如行些力所能及之事。


    沈鱼起身对高氏和祁闻识道:“父亲,母亲,既然坊禁已开,医馆也不能一直关门。我想过去看看,或许能帮上些忙。”


    祁闻识面露犹豫,高氏更是担心:“外面还乱着,你一个女子此刻出门,万一……”


    沈鱼目光坚定,“此刻正需医药,再者……”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眼下风波未平,天心难测,多做些事,总是好的。”


    高氏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语——这也是在为祁家积攒人望。高氏最终叹了口气,叮嘱道:“千万小心,早去早回!张伯,让那些家丁都跟着!”


    沈鱼点头应下,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带着湘绿和几名健壮家丁出了门。


    街面上的景象远比听闻更触目惊心。虽然主要的厮杀痕迹已被仓促清理,但墙角檐下未干涸的暗红血迹、被损毁的门窗、散落的破损家什、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驱不散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无不昭示着这里经历过怎样的混乱。偶有行人匆匆走过,亦是面色惶惶,低头疾行,不敢多看一眼。


    来到南溪医馆,沈鱼即刻吩咐下去,大开医馆大门,她亲自坐镇。


    眼下刚经过一场动乱,多数商铺依旧门户紧闭,放眼整个京城,敢在此刻开门应诊的医馆不过寥寥,然而戒严期间耽误救治的病患、混乱中被误伤的百姓却数量惊人。


    沈鱼凝神定气,指挥若定,查验伤情,清洗包扎,开方调配药材,忙碌得几乎脚不沾地。


    待到夜间回府,一进门,便感到气氛有所不同。原来,祁澜也方才归来。


    沈鱼顾不得换下沾了药尘的衣裳,急忙上前,“兄长,宫中情形如何?”


    祁澜看起来也十分疲惫,眼底带着血丝,他请沈鱼坐下,屏退了左右,缓缓道:“我被带入宫时,陛下、太子殿下、几位阁老重臣均在……还有,”祁澜顿了顿,“陆家合家上下悉数跪在堂下正中。”


    事情的脉络,大致在御前对质中清楚了。


    陆家所出的那位陆娘娘野心勃勃,对周珏只因中宫嫡出就能坐享太子之位不满,恰那柳如晦自知身患顽疾,药石罔效,加之其子柳宁箫不堪大用,他恐自己死后柳家荣光倾颓,甚至被政敌清算。便被陆轻川有心拉拢,衬在年节防卫交替、人心松懈之时,兵行险着,暗中纠集旧部,利用了……利用了祁渊那‘督查不严’留下的破绽,以清君侧之名发动兵变,目标直指东宫。


    祁澜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万幸……万幸二弟他竟早有防备,暗中布局,将计就计,布下天罗地网。乱军刚有异动,便被早有准备的京营与御城卫以雷霆之势合力扑灭。柳如晦也在乱军中被二弟亲手生擒。”


    “此外,”祁澜语气一沉,牙关紧咬,“御前对质时,还揭出了关于梦婉的旧案,这才把我召进宫去……”


    他絮絮说完柳宁箫兄妹的阴谋,高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怒骂柳家人狼子野心、作恶多端!


    祁澜平复了片刻,继续道:“陆家对勾结柳如晦、意图谋害太子之事……供认不讳,已认罪伏法。陆阁老……闻此家门巨变,惊痛交加,悲愤难以自抑,直言无颜面对陛下与朝廷,竟……竟当场触柱身亡了。”


    “如今,柳家、陆家余众皆已被控制,等候发落。最轻,恐怕也是抄家流放之祸。”


    沈鱼眸中水光微动,显是心中亦震动不已。纵然对陆家的结局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一位阁老如此惨烈决绝的收场,仍令人心头巨震,生出无尽唏嘘。


    漫长的叙述结束,厅内久久无人说话,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鱼默默消化着这惊心动魄的巨变始末,叛乱平息,元凶授首,东宫无恙,这固然是值得庆幸之事。但过程的惨烈、牵连的广泛、以及其中隐约透出的变数……她看向祁澜,“眼下真相已明,可知陛下对祁渊此次的功过,有何说法?他……何时能回来?”


    祁澜呼吸微妙停顿,斟酌道:“柳如晦被擒后,二弟因需紧急肃清残敌、稳定各方防务,并未……并未立刻将人犯押至御前。其间,耽搁了片,待到一切初步平定,风烟稍歇,一众相关人等在御前聚首对质时,才骇然发现……三皇子殿下周琦,竟也在那场混乱中被人生生砍断了一只手、一只脚……眼下太医院诸位医官正在极力救治,但即便能挽回性命,日后也形同废人了……”


    “陛下此刻悲怒交加,二弟此次虽力挽狂澜,立下不世之功,但最初的疏漏亦是事实,且……且柳如晦被擒后未即刻呈送御前,以及三皇子殿下重伤之事……虽无人明指与二弟相关,但难免引人揣测,落入有心人眼中。陛下让他继续留在营中配合后续调查,恐怕……也有多方考量。”


    祁澜看向沈鱼,努力宽慰,“但既未下狱问罪,便已是好迹象。弟妹还需耐心等待,切莫过于忧心,保重身体要紧。”


    沈鱼点了点头,心中却知,所谓的“调查”、“疏漏”,本就是祁渊计划中的一环。只是这“疏漏”成了诱饵,也成了可能被攻讦的罪证。陛下会如何决断,尚是未知之数。她怎能不担心?


    接下来的日子,沈鱼更加忙碌。戒严虽逐步解除,但京中伤患众多,她几乎日日泡在医馆,竭尽所能地救治伤者,施药布善,南溪医馆的声名也因此被推至了一个新的高度,而沈鱼不骄不躁,更加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只希望她做这一切,能汇入陛下耳中,说不定这些善举能左右到陛下的一些决策,也未可知。


    这夜,又是星子疏淡,月色朦胧。


    马车在祁府侧门停下,沈鱼扶着湘绿的手下车,只觉得脚步虚浮,夜风吹来,激起一阵轻微的寒颤。


    她闭眼定了定神,身后长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沉稳的马蹄声,踏破寂静。


    她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倏然回头。


    朦胧夜色下,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风尘仆仆,端坐马上,玄衣墨眸,正定定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沈鱼呆了一般,嗓子发干,木木站在原地。


    面前人利落下马,大步向前,声音有几分沙哑:“沈鱼!”


    沈鱼愣愣的,有太多话想说,反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也哑声开口:“你…你回来了?”


    祁渊重重点头,狭长眼眸烁亮,他张开双臂,将少女纤细轻颤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虽然耽搁了些日子,好在一切都没事了。”


    千言万语梗在喉间,沈鱼唇齿微张,血腥气与尘土味入鼻,她眉头轻蹙,胃袋一阵痉挛,听见湘绿惊呼二少奶奶,听见祁渊的声音满是慌乱,想出声回应,可沉重的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


    第63章


    ◎我伺候你。◎


    沈鱼在一阵熟悉的幽香与淡淡药味交织的气息中醒转。


    眼帘缓缓掀开,映入的是熟悉的青纱帐幔。她微微一动,守在榻边的张妈妈立刻察觉,轻唤一声“二少奶奶”,富态的脸上堆满如释重负的喜悦,忙上前低声道:“您可算醒了!真是菩萨保佑。”


    沈鱼撑起身子,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头脑仍有些昏沉。“我这是……怎么了?祁渊呢?湘绿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都在呢都在呢,”


    张妈妈连声安抚,“二少爷去送郎中了,湘绿那丫头在自己房里思过呢……”


    “郎中?思过?”沈鱼蹙眉,心中疑窦丛生,“她犯了什么错?”


    张妈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二少爷动了大怒,说湘绿身为贴身丫鬟,却未能仔细察觉您身子不适,由着您连日操劳,直至晕厥……是极大的失职。罚她闭门思过三日,好好想想该怎么伺候主子。”


    沈鱼蹙起眉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不解:“这怎么能怪湘绿?是我自己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


    张妈妈笑了笑,意有所指:“二少爷这是心疼您呢。”话音未落,外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张妈妈立刻噤声,转身去倒茶水。


    那脚步声在外间徘徊片刻,却未进屋,紧接着,细密的水声隐隐传来。沈鱼心口莫名一紧——她等了这些时日,才见祁渊一面,话未多说便晕了过去……


    张妈妈端来温热的养身茶,絮叨着:“二少奶奶如今可要仔细身子,再不能操心太过。”一回头,却见床榻已空。


    ——


    外间水房,祁渊衣袍尽褪,发梢湿润,墨玉般的眸子蒙着一层雾气,是刚匆忙洗漱过。


    他抓起干净的中衣随意穿上,以布巾攥着湿发,才踏出水房,就见沈鱼身披斗篷,摇摇晃晃地来到院中。


    祁渊墨瞳微缩,“怎么出来了?”他声音有些愠怒:“张妈妈!”


    张妈妈正急忙忙出来,连连告罪是自己没看好二少奶奶。


    祁渊不再多言,大步跨到沈鱼身边,伸手扶住她的手腕。


    清凉水汽味道瞬间扑鼻,呼吸间,沈鱼心口那烦恶之淡了许多,不过,祁渊指尖带着刚沾过水的凉意让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祁渊察觉,当即悄然又挪开手,声音冷硬地对张妈妈道:“扶着二少奶奶回房。”


    张妈妈忙不迭上前。


    沈鱼侧头看着祁渊,轻声道:“我不过是出来看看你,怎么还动了火气。”


    祁渊眼眸轻动,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他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亏你还是医者,自己身子什么状况,竟半点不知?”


    沈鱼没懂他意思,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被张妈妈小心扶着转回房中。


    丫鬟们有眼色地垂首退到一旁,留下二人独处。


    祁渊搓热了手掌,这才小心翼翼扶沈鱼在床边坐下,向来从容不迫的脸上竟掠过一丝极不常见的紧张。他蹲下身来,与坐着的沈鱼平视,“太医来看过了,说你……已经有了身孕。”


    仿佛听见什么难以置信的,沈鱼怔住,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地重复:“身孕?我?”


    “是。”祁渊注视着她,视线在她脸上身上流连,语气愈发轻柔,“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我……”


    沈鱼下意识也看向自己小腹,月信虽迟了几日,但她以为是连日操劳心神不宁所致,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她将三指轻轻搭在手腕寸关尺上,指尖下,脉搏跳动清晰可辨,流利如珠,圆滑应指……虽是初显,却真切切是……


    “滑脉……”她喃喃自语,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真的是喜脉。


    沈鱼缓缓抬起眼,对上祁渊紧张探究的目光,手轻轻从腕上滑落,覆上依旧平坦的小腹,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汹涌而来。


    这种生命的连接她见到过许多,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还是那么不一样。


    沈鱼一下子心底涌出许多不确定感,想得最多的还是她没有任何准备,能应付的来吗,她下意识地伸手,手臂环上祁渊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犹带水汽的肩头,试图汲取一丝安定的力量。


    祁渊明显僵硬了一下,似乎想要闪躲,又碍于担心她扑空,只得僵硬地任由她抱着。


    “怎么了?”沈鱼轻声问道,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


    祁渊的声音有些闷:“怕身上……还有未净的血腥气,冲撞了你。”


    沈鱼被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逗得想笑,故意在他颈间深深一嗅,抬眸道:“我没事了,真的。你别再罚湘绿了,不关她的事。”


    祁渊却不松口,语气坚决:“你连日奔波劳碌,心力交瘁直至晕厥街头,怎么能叫无事?我让她思过三日,已是看在你们交好的面子上,从轻处罚了。”


    沈鱼被他说得哑然,想了半天,强行道:“那这些天谁伺候我?张妈妈我不习惯。”


    祁渊眼睛也不抬,“我伺候你。”


    沈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后来湘绿回到身边伺候时,才悄悄告诉沈鱼,那晚祁渊发了多大的火,甚至把高夫人也一并怨怪上了,说他们只想着让二少奶奶去医馆为祁家累积贤名,却没人真正关心她的身体。


    “二少爷说了,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再让您去医馆坐诊,旁人也不得随意来剪竹园打扰您休养。”湘绿小声说道。


    沈鱼闻言颦眉,担心祁渊太过小题大做。


    但湘绿却被那天沈鱼昏倒一事吓到了似的,深刻反省后坚定认为二少爷说得对。


    沈鱼简直哭笑不得。


    眼下她整日被拘在府中,只被允许在园子里略微散步,医馆是决计不能再去了。高氏和祁渊在这件事上空前一致,无论她如何保证自己会小心,只坐诊不操劳,都被毫不松动地驳回。


    “什么都没有你的身子重要!”高氏态度坚决,“医馆的事,暂且交给张伯料理着,京中那么多郎中,让他们轮番坐堂就是。”


    沈鱼无奈,只得妥协。她深知这是祁家第一个孙辈,意义非凡,她被这密不透风的关怀包裹着,心中暖融,却也倍感束缚。


    就在这段日子里,皇帝动了雷霆手段,朝廷对柳、陆两家的最终判决很快就下来了。


    谋逆大罪,罪无可赦。柳家成年男丁皆斩,女眷及未成年男丁流放岭南,籍没家产。陆家亦相仿,主要参与叛乱的子弟问斩,其余流放。煊赫一时的两大豪门,顷刻间大厦倾颓,烟消云散。


    消息传来,京中人人唏嘘不已。


    而在这股唏嘘中,又一则消息引起议论——公主府传出消息,公主周琢已上书陛下,言明柳宁箫罪大恶极,玷辱门楣,恳请陛下准许她与柳宁箫和离,断义绝婚。


    陛下很快准奏。


    曾经风光无限的柳家,彻底成了过去。


    如此大的变动在京中热热闹闹了好一阵子,沈鱼养在家中,也时常让湘绿到街市间打听消息给自己消遣,她听得津津有味,只可惜不能亲自上街瞧一瞧。


    这日,祁渊刚看着沈鱼午睡躺下,群儿就来报,说柳家托人送来急信。


    祁渊本来不予理会,但听说事关柳宁羽,想到扳倒柳家也借过她之力,这才打开信看了一眼。


    原来圣旨才一送到,柳宁羽的生母桂姨娘受惊发动了。或许是得知柳家结局,心神激荡,或许是本就年纪大了,胎位又不正,桂姨娘生产的过程极其不顺。可眼下没有郎中愿意来柳家接生,柳宁羽把所剩不多的银子都花在送这封信上,寄希望于沈鱼的帮助。


    祁渊沉吟片刻,只吩咐群儿:“找个稳妥的产婆过去看看便是了。”


    然而次日晨间,噩耗还是传来了——桂姨娘艰难产下一个女婴,听说生的是个姐儿,她急火攻心,猛地一挣,当下就血如泉涌,人已经不行了。


    群儿急匆匆跑进来时,祁渊正陪着沈鱼用粥菜。


    听闻桂姨娘血崩而亡,沈鱼只觉得胸口发闷,忍不住重重叹息,手中的汤匙“叮”的一声落在碗中,漾起一圈涟漪。


    祁渊见她神色黯然,轻声问道:“怎么了?”


    沈鱼摇摇头,双目直直看着青葱碧绿的菜肴,叹了口气,“只是想到柳宁羽……说起来,她也不曾害过什么人,只是托生在了这样的家里不得不被牵累,以她聪明的性子,若是独身一个,等到了岭南,时间久了也未必不能过上正常的日子,可身边现在又有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恐怕日后她日子艰难……还有那桂姨娘,好好一个人,之前看起来也煞是健壮,生个孩子竟说没就没了……”


    祁渊听出她话中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怀,打断道:“她上了岁数还要强行有孕,又不慎注意保养,大喜大悲这才出事。”


    沈鱼点头,情绪还是闷闷的。


    祁渊放下手中筷箸,朗声又喊群儿进来,“备下些银子,让负责流放队伍的官兵多多关照柳宁羽和其妹,将人平安送到岭南,待时局稳定了,准她们一些小营生做。”


    群儿连连应下。


    沈鱼这才觉得心头松快了些,又用了两口饭。


    祁渊无奈,看着她:“你只知道关心别人,却不知道祁家也接到了圣旨。”


    沈鱼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抓住祁渊的手臂:“什么圣旨?可是陛下怪罪你了?”


    见她紧张的模样,祁渊忙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别急,不是坏事。柳如晦虽已伏诛,但边关不可无人镇守。陛下命我前往洪曲长驻。”


    沈鱼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了然。祁渊这番行事虽是为国除奸,但终究是兵行险招,让陛下心中有了芥蒂,这才将他调离京城。


    她沉吟片刻,反而展颜一笑:“这是好事。洪曲虽远,却是军事重镇,也临近永岭。你领两军驻守,实权在握。待日后太子登基,你再回京时,必定更加风光无限。”


    祁渊却不在意这些,他的手掌轻轻覆上沈鱼尚不明显的小腹,目光温柔:“什么日后风光不风光,现在我只想陪在你身边。”


    沈鱼眼珠一转,忽然灵光闪现,扬声道:“既然如此,不如我随你一道去洪曲?”


    祁渊闻言一怔,随即眼中闪过心动之色。洪曲临近渭南村,对沈鱼来说也算熟悉之地,一道去倒真有可行之处,只是……祁渊还是摇摇头:“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你会难受,父亲母亲也不会同意。”


    沈鱼心念已起,极力自荐道:“眼下我胎向已经稳,不过是一路乘船再坐车马,不会累的。至于别的,你若同意,谁又拦得了你?何况你若是心中有我,就应该顺着我性子。”


    祁渊唇动了动,没想到沈鱼以此压他,他试探问:“你当真想去?”


    沈鱼双目含星:“当真!”


    祁渊沉默了半晌。


    沈鱼知道,以他脾性,不拒绝就是在考虑了。她再接再厉,甜甜一笑,努力又塞了一口饭食,含糊道:“你若肯带我去,我现下就多吃些,好好将养。”


    二人对视一眼,祁渊认真思量起来,眼下沈鱼状态确实不错,如果要动身,自然趁现在,来日拖得身子重了,或着将孩子诞在京中,一年半载都不能再出远门,离别之苦不比眼下一时劳顿来的好忍受。祁渊心中大概想定,他挑眉,似笑非笑地问:“你舍得下京城的医馆?”


    沈鱼撇撇嘴,语气带着几分娇嗔:“此刻我人在京城,不也一样去不得医馆?再说,”她眼眸倏地亮起,“医术在我身上,自然是我去哪儿,医馆就开到哪儿!”


    祁渊看着她谈及医馆便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头一软,忍不住俯身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上去。沈鱼被他亲得气息微乱,面色发红。


    这些时日二人皆恪守规矩,此刻肌肤相亲,都不禁有些情动。


    但祁渊终究顾忌着她腹中孩儿,及时停下。


    沈鱼也平复着喘息,片刻后道:“不过,京中医馆就此草草关了,未免太过可惜。”


    祁渊看她:“你打算如何?”


    沈鱼细眉轻扬:“有一人可以托付。”


    第64章


    ◎慢慢来,是可以的◎


    “托付出去?”


    祁渊看向沈鱼,“医馆杂务有学徒打理,坐堂可请信得过的郎中,经营亦可交由张伯或再聘一位老成的账房先生。纵使你我不在,只要章程明晰,按部就班经营下去,也并非难事。”


    沈鱼却缓缓摇头,“若是寻常州府的医馆,这般安排或许可行。但此地是京城,天子脚下,权贵云集。南溪医馆如今名声渐起,行的是关乎人命的营生,更与祁家关系匪浅。树大招风,你我一旦离京,医馆失了凭依,难保不会从一桩善事,变成某些人手中搅弄风云的棋子,甚至……成为将来掣肘祁家的隐患。”


    她语气平和,窗棂投下的阴影让她白皙的面容更添几分沉静,“若真想让它平稳延续,不受侵扰,必须寻一位有权有势、且与祁家关系相对公允之人,名正言顺地接手看护,方能震慑宵小。”


    话至此处,祁渊已经懂了沈鱼的想法和她要找的人,他唇角微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赞同的涩意:“周琢……她心高气傲,经前番诸多事端,心中芥蒂未消,未必肯应承此事。”


    沈鱼语气轻松而豁达:“若公主殿下执意不允,也无需强求。大不了便将医馆关了,遣散众人,总好过将来授人以柄,反成祸端。”她歪头瞧着祁渊紧绷的侧脸轮廓,故意打趣道,“倒是你,平日里看似对这医馆不甚上心,怎么眼下看着,倒比我这真正操持的人还要舍不得它关门大吉?”


    祁渊目光转向她,烛光下,她眼眸清亮,带着狡黠的笑意。他心头微软,喉结滚动,“你喜欢的,你倾注了心血的物事,我总希望你能好好留住,不愿见它因外力而草草损毁。”


    沈鱼盯着他翕张的唇,鸦黑的睫轻轻一眨,只觉得忽然心软得厉害,几乎要落下泪来。


    ——


    数日后,皇城,公主殿殿宇深阔,金砖墁地,雕梁画栋间尽显天家威仪。浓郁的龙涎香气自错金螭兽香炉中袅袅升起,试图驱散这九重宫阙深处的清寂,却更添几分沉滞。


    周琢端坐于上,珠翠环绕,荣光依旧。她眉眼间依旧是那股肆意明媚的神采,仿佛世间风雨从未能侵蚀她分毫的骄傲。只是细看之下,那明媚深处却藏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历经世事后的松弛。


    周琢指尖闲闲拨弄着一枚硕大的东珠,目光落在殿下躬身而立的女子身上。


    依旧是那张清丽的面容,但眼前的沈鱼,与初入京时虽聪慧却难掩青涩拘谨的相比已是判若两人。数月京华烟云的浸染,她举止娴雅沉静,眉眼舒展,气度从容,竟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周琢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


    曾几何时,她视沈鱼为一枚巧妙布下的棋子,欲借其手探查虚实,搅动京城风云。未承想,这枚棋子自有其坚韧轨迹,不仅助祁家稳住了阵脚,更间接导致了柳、陆两家的倾覆,连她自身与柳家的关系也因此彻底割裂。


    但是……这京城风云变幻,有时倒真是有趣。周琢红唇微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如今祁家虽得圣心却远调洪曲,自己虽势不如前却依旧稳坐公主尊位……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权力场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又能是真正的赢家?煊赫与尊荣,不过是镜花水月,今日高踞台阁,明日便可能坠入泥沼。种种际遇,也让她对谁是敌谁是友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周琢敛起心绪,用堪称柔和的语气道:“芹夕,看座。”


    “谢殿下。”沈鱼依礼谢恩,从容落座。


    周琢这才支起手肘,托着腮,明媚的目光在沈鱼脸上流转一圈,懒洋洋问道:“今日入宫,所为何事?可是祁将军即将赴任,有什么难处要本宫帮忙?”语气带着些许调侃,仿佛早已知晓其来意。


    沈鱼微微欠身,声音清晰悦耳:“殿下消息灵通,想必早已知晓,祁渊奉陛下旨意,不日将赴洪曲州驻守。”


    周琢颔首,看向沈鱼的视线愈发复杂。


    洪曲偏远,祁渊此一去,若无特召,只怕在父皇在位期间都难返京城中枢。


    曾经,她也曾暗自设想过,若得嫁祁渊这般人物,夫妻相得,人生或许会惬意许多。


    如今看来,即便是嫁了,终究也难逃独守京华、夫妻长年离散的命数?


    思及此,她淡淡道:“嗯,听说了。如此一来,你日后独自在京中支撑门户,只怕要辛苦些了。”


    沈鱼抬起眼,目光清亮如水,迎上周琢的审视,语气却异常坚定:“回殿下,沈鱼已决定,此次将随夫君一同前往洪曲。”


    “你要随赴洪曲?”


    周琢闲散倚靠的身姿不由得坐直了几分,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你可知洪曲是何等地方?边关艰苦,路途遥远,非比京城富贵安逸。你留在京中,有祁家根基,自有清福可享,何必去受那风霜之苦?”


    在她所受的教养和认知里,放弃眼前触手可及的繁华安稳,去追逐那偏远之地的未知生活,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愚行。她难以理解,竟有人会甘愿舍弃京城的软红十丈,去那等蛮荒之地受苦。


    沈鱼并未被周琢的质疑动摇,唇角反而漾开一抹浅淡而真实的笑意,“洪曲虽远,却靠近沈鱼的家乡南溪,风土人情或许更觉亲切。在那里,或许反而更自在些。”


    她顿了顿,眼波微转,笑容里有一种周琢从未见过的洒脱:“说来不怕殿下笑话,此番入京,是沈鱼生平第一次远行。来时一路,见江河浩荡,落日熔金,山野层峦叠翠,天地之壮阔,皆令人心折神往。沈鱼私心想着,京城固然繁华似锦,安稳富贵,但天地何其广阔,若能趁此机缘,多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经历一番不同的人情世态,或许亦是人生难得的乐事。”


    “自在……乐事?”周琢挑眉,重复着这两个词。她的世界从来被禁锢在皇城之内,充斥着利益权衡和无形的束缚,凭本心选择自在的机会?因探索天地而生的乐事?这些陌生事务让她脸上露出真实的思索。


    “殿下?”


    见周琢出神,沈鱼轻声唤道。


    周琢眼眸回转,迅速敛起那瞬间的走神,恢复高高在上的姿态,下巴微扬:“你既已打算妥当,此刻来见本宫,总不会是专程来告知行程吧?”


    沈鱼起身,再次敛衽一礼,神色恳切而郑重:“不瞒殿下,若是离京,沈鱼心中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城中那间‘南溪医馆’。当日医馆得以开办,全赖殿下金口得开,又亲自题字。如今医馆渐有起色,在百姓中积下些许口碑,沈鱼实不忍见其因自己的离去而日渐衰败,不仅辜负了殿下当初一番成全的心意,也枉费了这半年来的诸多心血。”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向周琢,一字一句道:“沈鱼今日冒昧,恳请殿下,在我离京期间,能否请殿下对南溪医馆稍加照看?如今医馆已有成熟的章程和可靠的人手运作,日常经营无需殿下劳心费神,只求借殿下威名,做一个无形的庇护,震慑那些可能心怀不轨之徒。若殿下政余得闲时,能偶尔遣人过问一二,使医馆不致被人欺辱构陷,便是医馆上下天大的福分,沈鱼亦感激。”


    周琢静静听着,纤长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反复画着圈,似在权衡。


    殿内静得能听到香箸拨弄香灰的细微声响。


    良久,周琢丹唇轻启,声音带着审度:“沈鱼,若是在数月之前,或许看在医馆有利可图,或可借此施恩祁家的份上,本宫便应了。但经此种种变故,本宫倒也明白一个道理,天下从无稳赚不赔的生意,亦无常盛不衰的恩宠。医药之事,关乎人命,千头万绪,本宫于此道一窍不通,虽有庇护之心,却也要承担其背后可能的风险。若医馆将来稍有差池,闹出纷争,损及的,可是本宫的清誉。这代价,未必是区区一间医馆所能弥补。”


    沈鱼心下一沉,周琢此言,已是婉拒之意了。


    她暗叹一声,果然此事不易。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恭敬姿态:“殿下思虑周全,所言极是。是沈鱼冒昧,未能体谅殿下的难处。殿下不愿接手此等繁琐且有风险之事,亦是人之常情。”


    周琢倒是被她这爽快接受、毫不纠缠的反应勾起了些许好奇,挑眉问道:“哦?那你待如何处置这医馆?难不成真要如你方才所说,任其关门大吉,或是转手他人?”


    沈鱼抬脸,露出一抹略显无奈却依旧明澈的笑容:“殿下明鉴。医馆如今在京城已略有薄名,所处地段也尚可,若撤去招牌,寻人转手,盘出铺面,应当不算难事。所得银钱,或可酌情补偿馆内伙计,或另作他用。”


    “你当真舍得?”


    周琢挑眉,她看得出沈鱼对那医馆投入的心血。


    沈鱼羽睫轻颤,沉默片刻,方轻声道:“心中自然万分不舍。它如同我亲手栽下的树苗,眼见其抽枝展叶……但人生在世,一人之力,终归有限。无法面面俱到,护其周全时,也只能懂得取舍,忍痛割爱。”话音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周琢凝视着殿下站立的女子,她眉眼间的坦荡、不舍与豁达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想起她方才提及“天地广阔”时眼中闪动的光彩,想起她虽借医馆在京城立足,却始终未曾忘记惠及贫苦百姓的初心。这与她平日里见惯的那些汲汲营营、唯利是图的权贵官眷,截然不同。


    她又想起自己曾经的种种谋划,无不围绕着权力的核心打转,殚精竭虑,却总如镜花水月,转眼成空。而眼前这个她曾经或许并未真正放在眼里的民间女子,却似乎用最笨拙、最踏实的方法,躬身于市井之间,反而一点点积累起了她周琢可能都未曾真正拥有过的、扎实的根基和发自民心的声望。这种反差,让周琢心中滋味难言。


    殿内陷入一段更长的沉默,只有香烟依旧笔直地上升,旋即散入虚空。


    半晌,周琢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她抬眸,目色是惯有的张扬,语气却平和了些许:“罢了。”


    沈鱼一怔。


    只听周琢继续道:“看在你一片赤诚之心,且那南溪医馆开业以来,也确实为京城百姓做了些实事的份上……本宫倒也生出了几分兴趣,想看看,你选的这条看似笨拙的路,究竟能通向何处。”


    她顿了顿,清晰地说道,“医馆,不必撤牌,亦无需转手。日常一切经营,仍由你留下信得过的郎中和管事照旧打理。本宫会吩咐下去,若遇他们决断不了的难处,或有无端势力滋扰,可循例递帖子入宫禀报。”


    沈鱼半垂的眼睫骤然抬起,望向周琢,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周琢也睨看着她,见她那副罕见的呆愣模样,心中莫名升起一丝畅快,不由高傲地扬了扬线条优美的下巴,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真实而非客套的笑意,带着几分戏谑道:“怎么?本宫允了,你反倒傻了眼?还不谢恩?”


    沈鱼这才彻底回过神,压下心中翻涌的惊喜与感激,连忙郑重其事地行下大礼:“沈鱼……谢殿下恩典!”


    回到祁府,沈鱼几乎是脚步轻盈地跨入房门,脸上洋溢着的光彩,比春日暖阳还要明媚几分。真奇妙,忽然之间,争斗不止的人成了可靠的战友,这感觉当真不错。


    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沈鱼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着手置办行装。不仅亲自列了单子,预备采买许多京城特有的精巧玩意儿、绸缎布匹、书籍笔墨,带回南溪村送给乡亲故旧,还拉着祁渊在书房里铺开巨大的舆图,纤细的手指在上头兴奋地点点画画。


    她眼眸亮晶晶的,指着舆图上蜿蜒的路线,“听说我们南下的路途,会经过好几个富庶之地。这蕲州以织锦闻名,花样最是新颖;宛城的瓷器精美绝伦,白如玉薄如纸;还有这川州,盛产各种香料……我们能不能……在这些地方稍作停留,逛逛当地的集市?”她仰起脸,满是期待地望着祁渊。


    祁渊眼底满是纵容的笑意,伸手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启唇却带着几分揶揄:“我依稀记得,某人数月前入京时,在马车里还曾说,对这些沿途风物、市集喧嚣并不十分感兴趣,只盼早日抵达呢。”


    沈鱼被他打趣,俏脸微红,故意拧起眉头,乜斜了他一眼,哼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倒是有个人曾说,什么‘不可有肌肤之亲’的约定,是我最不必担心的事情呢……”她声音渐低,带着明显的娇嗔。


    话一出口,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极其自然地落在了沈鱼已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沈鱼更是想起近来夜里某人的跃跃欲试,脸上红晕更甚,气鼓鼓地瞪了祁渊一眼。然而,就在这暧昧又温馨的氛围里,她忽然发现什么似的,轻轻“呀”了一声。


    祁渊立刻:“怎么了?可是肚子疼?”


    沈鱼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耳廓,“不是……我是想说,看肚子就看肚子,你耳朵怎么红了?”


    耳红?


    祁渊自然不认,他顺势握住她作乱的手指,带她点在舆图上:“眼下你是山大王,一路如何走自然都依你。我们不走得太急,沿途若有值得停留之处,便住上一两日,让你好好逛逛。”


    沈鱼被他轻柔又强势地拉扯着,嗅闻着他身上淡淡幽香,只觉得这样的好日子再过八百年也过不够。


    ——


    启程之日,天也清朗风也和煦、真真是个好得连神仙来了都要夸赞几句的春日。


    祁府门前车马辚辚,仆从井然有序地装载着最后的行囊。


    高氏对儿子祁渊没有什么叮嘱,反是拉着沈鱼的手,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忧心,原本说好了只带湘绿并两个得力的大丫鬟随行,临到出发,高氏还是放心不下,执意要将经验丰富的张妈妈也塞到队伍里。


    沈鱼心中感动,却知张妈妈也是祁府上下管事的主心骨,而自己这边儿的人手已足够多,婉言谢绝:“母亲心意,沈鱼感激不尽。只是张妈妈年事已高,怎好让她再随我们长途跋涉,受苦受累。有湘绿她们细心照料,足够了。”


    一旁的湘绿也极有眼色地笑道:“夫人这便是信不过奴婢了?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将二奶奶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高氏嗔怪地看了湘绿一眼,叹道:“你这丫头,心思是细,可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不曾生养过,这孕期里千变万化的,叫我如何能完全放心得下?”


    沈鱼心下温暖,玩笑着宽慰道:“母亲这般牵挂,倒叫沈鱼想起,祁渊与您真是连心的母子。他放心不下我,此番出行,特意又从相熟的药堂请了两位经验老到的郎中跟着车队,倒显得我成了个半吊子医者呢。”


    她话说得俏皮,顿时冲淡了离愁别绪,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连高氏也破涕为笑,气氛轻松了不少。


    庞大的车队终于缓缓驶离了祁府,辘辘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沈鱼靠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车厢里,撩起侧帘,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巍峨城墙和熟悉的街景,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反而充满了对前路未知风景的憧憬与期待。


    许是心事已了,心情舒畅,沈鱼孕中的反应也比初时减轻了许多,一路之上胃口颇佳,睡眠也安稳,倒是让随行的人都松了口气。


    数日后,车队按计划抵达运河码头,换乘上官家安排的宽敞楼船,沿河南下。


    船行江上,视野豁然开朗,天地间是茫茫的淡青之色,烟波浩渺。


    与车马的颠簸相比,舟行平稳得多。夜宿于船舱之中,耳畔是潺潺水声,身下是微微荡漾的波浪,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


    这夜,月色极好,清辉如练,透过船舱的雕花木窗洒进来,在舱内地板上铺开一片澄澈的光斑。


    沈鱼白日里在船头看了许久风景,此刻反倒有些失眠,便安静地靠在祁渊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和着舱外永不停歇的、温柔的流水声。


    静谧中,沈鱼忽然睁开眼。


    原来,祁渊也未能成眠,他似被她头发搔得呼吸不畅,于是将她一把沉甸甸的青丝都撩在软枕上。


    然而他本可以不动声色,却偏偏呼吸喷薄在她颈上,修长的手掌也贴在她肩头。


    沈鱼抬起脸,朦胧月色里目光幽戚,“做不了的事,动手动脚,没得玩儿得两人都难受。”


    祁渊置若罔闻,将她团团搂入怀中,鼻尖埋在她心口,呼吸沉沉后长长喟叹一声,“我白日问了郎中,说慢慢来,是可以的。”


    他手稳稳覆上沈鱼腰肢,婆娑在软香温玉之上,又撑起身轻细密吻在她颈畔,咬开她寝衣的盘扣,湿漉漉的唇贴着她心口,欲念坦坦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