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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第 24 章 始分离


    耳听得那沉稳足音渐行渐远, 同泽双目圆睁,眼眶几乎要眦裂。他随侍公子多年,与将亭二人堪称影形不离。公子素日何等雷霆手段, 何等冷峻性情,这世上怕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从容, 淡漠,冷酷,狠辣, 目下无尘,


    尊贵如一国之君,亲如中宫皇后, 尚不能让公子为之提鞋, 而今, 一介孤女, 竟敢提此大胆要求,


    而公子,竟也应了?!


    惊愕中,竟觉得天灵盖都在发麻。


    当墨绿色长袍将要走过时, 同泽猛地一激灵, 忙垂下眼, 半点不敢看那一晃而过的亮色。


    覃景尧早惯了她这般磨人, 未待言语,已提鞋近前。见她赤足斜垂, 罗袜半褪,遂撩袍屈膝蹲身,左右鞋都提了, 再为她穿也无不可,


    掌心托住纤踝,忽觉手中一颤,似欲逃离,他心下莞尔,面上却不显,五指收拢锢住那点退意,方徐徐纳履。


    指尖拂过足心时,竟惹来她一声轻咻,如幼猫蹬爪。


    “略走动几步活络筋骨便好,若觉不适即刻歇息,不许逞强。”


    “好好,知道啦,都依你便是。”


    兰浓浓双手托腮望着他,颊边梨涡盛着蜜糖似的甜。


    因足底带伤,只得翘着脚尖走路,身子左摇右晃,笨拙得似只初次上岸的企鹅,


    “姚景你瞧,”


    她指尖轻点过那些布偶靠枕,眼底漾着星子般的亮光,“这些可都是我亲手缝的,是不是很可爱?”


    忽又指向窗边,“那串风铃更费功夫,竹片是后山砍的老竹,我自个儿劈薄,打磨,连穿绳的孔都是慢慢钻出来的。”


    踮脚够不着,便拽他袖口:“你摇一摇听,这声响可是比寻常铜铃清透多了?”


    兰浓浓大半身子都倚在他臂弯里,挪步时走得极慢,可每见到自己做得物件,便忍不住朝他炫耀一番,非要拉着他细看不可,


    但凡得他一句夸赞,便禁不住更膨胀起来,踮着脚后跟竟也能走得飞快,


    她指指檐下摇椅,笑弯着眼说闲来无事躺在上面如何如何安逸舒适,又拉着他走到小花缸前,说里头荷花种了多久开的花,香味飘的满院子都是香的,


    说隔多久就要换水,里面还有只从庵里带回来的小乌龟,说以后等它长大了要在院子里挖个大点的池子给它住,


    指着院北角开花的梨树和桃树,说再过一月便能结果,结了果后再过两三月便能吃,还说到时候等果子熟了,要他来帮她摘最上面最甜的,


    兰浓浓兴致高昂,自出了门槛便絮絮说个没停,


    从未有人在覃景尧耳边说过这些琐碎小事,一边应着,瞧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竟也别有趣味,


    “还有秋千,我特意请人做的,加了扶手靠背,铺着软垫,坐着晃悠一天都不怕摔的,”


    待行至秋千前,兰浓浓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臂膀上,甫一落座,便任由双脚悬空轻晃,迎着灿烂的日头眯起眼,舒服地长舒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哼哼,“好累,”


    慵懒地斜倚在秋千扶手上的女子,脸颊枕着右臂,整个人沐在碎金般的阳光里,雪肤被镀上一层柔光,花瓣色的唇翘着,娇声道:“我想荡秋千,姚景,你帮我推呀,”


    今日无风,覃景尧看她懒洋洋倦似猫儿般的娇憨模样,真似没了脾性,任她予取予求。


    绕至秋千后头,待她坐直了身子,双手乖乖扶稳,掌心轻贴在她纤薄肩头,稍稍使力一推,那抹轻盈的身影便如蝶般翩然飞出,又在风里荡了回来。


    欢快的笑声随着秋千起伏,远如山谷回响,近如耳畔私语,若珍珠坠玉盘,叮叮咚咚洒了满院。


    兰浓浓毕竟还病着,精力不济,叫他用力些的声音没过几下便萎靡下来,


    覃景尧瞧见她脸上倦容,当即按住晃动的秋千,不等她开口,径直将人打横抱起。朝屋中走,在她抗议前淡淡道:“莫要得意忘形,病好了任你玩。”


    兰浓浓亦不喜生病无力的感觉,便安心窝在他怀中,口中虚软着叹道:“早知道该让师傅帮忙做个双人秋千的,这样我们便可以一起坐了,”


    话落,她迟倦的思绪忽地清明,手攀上他肩头,略支起身子抬头问他:“我家中只一间卧房,你昨晚睡在何处,难不成是在椅子将就的?那两位姑娘也是吗?对了,你之前说有事要忙,可忙完了,还顺利吗?”


    小院本就不大,说话间覃景尧已将她抱至寝卧,将人放到床榻,俯身褪了鞋,掖好被角,令婢女奉上茶来,先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手里,


    自己则端坐在床畔慢饮,茶过三巡,方缓声道:“诸事已妥,不必忧心。大夫说你此次病因便是思虑过重,当下最要紧的便是你谨遵医嘱,早日痊愈。”


    他轻描淡写带过,招来药丸蜜饯呈上,看着她苦着脸吃了,不待她再开口,反握了下她微凉的手,放入被中,轻拍两下,眸中含笑,“莫要多思,睡吧。”


    兰浓浓确实困倦,被他一番温言安抚,俨然忘了先前所问,只又将手伸出握着他的,才弯着唇阖眸睡下。


    *


    惊悸引发的高热毕竟不同于寻常风寒,不过两日光景,兰浓浓便已恢复如初。


    脚底伤口也结了层淡粉色新痂,行走时只余些微刺痛,想来再过三两日便能健步如常了。


    那晚将人留下实属情势所迫,虽她如今愈发依赖他,但一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二则人言可畏,恐损她清誉。


    遂这两日覃景尧晨光熹微时来,陪她说笑解闷,任她差遣,常是她絮絮不停,而他含笑听着,至暮色四合方走。


    唯独那两名婢女,被他一言强硬留下。


    这次病后,兰浓浓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藩篱似乎消融了大半。从前总是她壮着胆子去牵他衣袖,碰他指尖,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而今他却像卸下了所有礼教约束,见面便自然地抚上她脸颊,手指穿梭在她发间,如同梳理猫儿的绒毛,时而将她整只手包在掌心细细揉捏,仿佛在把玩一件珍贵的玉器。


    膳后二人在院子里消食,会抱着她坐在摇椅上,或秋千上,他尤其喜欢唇边勾着笑,垂着眼,一脸悠闲的戳她左颊上的梨涡,


    情至深处,只觉万般亲近犹嫌不足。兰浓浓自是贪恋这份亲昵,肌肤相触的温度,气息交融的亲密,俱是情生意动的印证,


    较之克己复礼的相敬如宾,这般耳鬓厮磨,才是叫人神魂颠倒的热恋滋味。


    这日午后悠闲,二人坐在檐下摇椅上,兰浓浓横坐于他膝上,双手握着他左手,举在日光下与自己右手比长短,他人高腿长,臂也长,手指近乎比自己长了一个指节,掌心更是宽了两圈有余,将她的手衬得愈发娇小玲珑,


    她的手能被他整个裹在掌心里,从背面竟瞧不见半点踪影。她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咕哝了句好大好长,又放下来去看他腕上垂悬的玉片,满足地摩挲那个浓字,又去摸他虎口与指节上的薄茧,


    “姚景你手上薄茧这么多,功夫是不是很厉害?你会用什么兵器,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你可会弓箭,能百步穿杨吗?”


    不等他回答又连珠炮似地追问,“你一个能打几个?和你的随从比谁更厉害,对了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他既跟着你,想必是更胜一筹,而且我看他个子也高身形精健,不苟言笑的,一看就是功夫很厉害的样子,”


    她自说自答完了,还肯定的一点头,转头又问起别的,“你做生意会遇到危险吗,现在还有山匪劫道吗?对了我的信物你什么时候做好呀?”


    覃景尧双目微阖,神态闲适,任她把玩他的手,耳畔是她雀儿般叽叽喳喳地追问,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却偏生故意不作答,


    待她耐不住性子,娇蛮地双腿踢腾起来,连人带椅晃得咯吱作响,又抱着他的手臂左摇右晃,拖长声调百般撒娇唤他,这才懒洋洋掀开眼帘瞧她,


    却是未答,人依旧慵懒躺着,只略偏过头,眼风向右侧墙边的同泽一扫,目光在他精健的身形上巡梭片刻,似在无声印证她的评价,又似含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深意。


    兰浓浓不明所以,跟着去看。


    那厢同泽早已冷汗涔涔,方才听到那一通品评,他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此刻被两道目光同时锁定,恨不能当场给那位有口无心的姑奶奶跪下求放过,


    他岂配与公子相提并论,又怎受得住她这般夸赞,却又不能出声辩驳,只得绷紧了身子装木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搅了主子的兴致。


    覃景尧若无其事回头,睨着她一无所知的脸,手捏上去,笑了声:“他名同泽,浓浓虽是女子,却连劫道这等行话也有了解,看来平日里没少去茶楼里听书啊,”


    兰浓浓面上哂笑,心内如何腹诽却无人得知,


    “至于信物一事,却要请浓浓见谅,近日俗务猬集,竟未得暇筹备,我且要再厚颜请你宽限宽限了,”


    先前他为商事奔波,这几日又寸步不离地照料她,兰浓浓自然知晓他分身乏术。此刻旧事重提,不过是想讨个准信儿,顺带着小小地鞭策他一番罢了。


    “那好吧,不过事总是忙不完的,总不能无限期的宽限下去。忙中偷闲可行?”


    覃景尧莞尔一笑,点头肯定:“行。”


    垂眸睨着她心满意足的笑靥,眼底笑意渐渐沉淀为晦暗。忽而长腿点地,腰背绷出凌厉的线条,人已从摇椅上坐起身。


    榫卯咬合的声音清脆一响,仿佛某种无言的警示。


    他一臂揽住她纤腰,另一手将她柔荑尽数包裹,低首垂眸,正迎上她困惑仰来的小脸,道:“菁芜街那儿的别院宽敞,里头花木扶疏,景致也够秀丽,浓浓喜欢秋千,届时便在那照你的意思装上,往返庵中皆有马车伺候,仆役也尚可得用,似此次之事必不会再有,”


    拇指摩挲她的指骨,声音渐低,“浓浓搬去那里可好?”


    兰浓浓起初并未多想,内心里甚还想着这就搬去与他同居,进展会否太快,不提当下,便在后世相处才过两月便同居也算快的,


    一时惊于他的大胆,又有些不知所措,好似此刻所有的日光都只朝她照来,整个人热气腾腾的,


    她虽喜欢与他亲昵,但,但还未准备好更近一步,又不知该如何委婉拒绝,此刻被他圈在怀中,竟觉如坐针毡,眸光慌乱游移,只想寻个由头脱开身去。


    正踌躇间,无意撞上他的目光,那眸中是一片令人心惊的平静,全无她想象中的忐忑,兰浓浓愣了瞬,脸上羞赧的笑蓦地凝固,莫名的预感使得心中骤然一坠,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滞了一滞,


    顾不得多想,睁大眼眸,忙抓紧他的手,屏息惊问,“什么意思?你,你难道要走了?”


    她搭在他腕间的指尖陡然冰凉,用力之大连骨节都泛出青白,气息凌乱地哽在喉头,睁圆的眸子里水光颤动,方才还娇艳如海棠的面色,此刻已血色尽褪。


    覃景尧掌心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停顿片刻,嗓音沉缓却不容置疑,“原定前日便该启程,不想浓浓突发急症,你伤病在身,我岂能于此时离开。如今你日渐康愈,家中又来信连番催促,我需得加急赶路了,”


    指腹忽按住她跳动的脉搏,声音倏尔柔缓下来,“你如今身子经不得车马劳顿,便只能将你暂留玉青妥善安置,如此我方能放心离开。浓浓放心,待事情告一段落,我便会派人来接你。”


    若兰浓浓乃当下土生土长之人,或身边有长辈亲友在侧,都必然会因他此番话愕而惊怒,实是他此番言语安排,全似安置外室,毫无敬重可言。


    然而在接受分手离婚是常事,两地分居,异地异国恋更不胜枚举,且前十余年身处象牙塔中,初沾情爱便一头扎进去的兰浓浓眼中,他的照料,安排,解释,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知他不是玉清人士,既是来此访友做事,早晚是要离开的,只是这些日来的甜蜜相处,让她竟忘了他会离开的事实,更没想过这一日来得这么快,如此突然,


    在如此浓情蜜意之时,


    想到他马上即将离开,心上猛然钝痛,痛得她忍不住捂上心口,面上浮现痛色,鼻根一涩,眼前顿时模糊起来,


    原来人在极度难过时,眼眶真的会发烫,就像有滚烫的蜡油在眼皮底下融化。


    “”


    “姚景,那你现在就要走了吗?何时回来?”


    兰浓浓更想问他可否不走,可理智与教养又告诉她,他家中有急事,不可以不明事理,她头一次体会到,克制,原来会如此心如刀割,


    颈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只惯常给她安全感的大掌轻轻抚过脊背,温柔得近乎残忍。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却死死咬住下唇,连呜咽都咽回喉间。身子颤得如风中残叶,终究没将挽留之语说出。


    覃景尧早已习惯她的娇憨顽皮,亦设想过她会哭闹纠缠,却独独没料到,平日那般爱撒娇的人,临别时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耐心拭去她脸上泪痕,面容淡静,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灿阳为他的轮廓镀上金边,反倒让这副俊美的容颜透出几分神像般的疏离,


    近在咫尺,又高远得让人心生寒意。


    “车队已在城外等候,待陪你用过晚膳我再离开。浓浓莫忘了大夫叮嘱,勿要多思,好好将养身子,”


    抚在她背上的手腕轻抬,同泽见状忙箭步上前,将一臂长的粉漆木盒呈到他手上,而后又快步退回原处。


    覃景尧将装着契书的盒子放到她手中,指尖挑起她下颌,拇指轻轻摩挲,“莫哭了,中商街上的几间铺子留给你玩儿,别院里的下人也随你差遣,浓浓只要乖乖等着便好,嗯?”


    兰浓浓犹自懵懂,未能参透他话中深意。心口虽仍泛着隐隐闷痛,泪意却已渐渐止息,她抬手拭去残泪,被泪水浸润过的眸子如雨洗碧空般清亮,反倒忧心起来会误了他的事,被家中责怪,


    一把将盒子重塞给他,“我不要你的铺子,也不去你的别院,我在自己家中住着更舒服,这次生病是意外,我也不需有人照顾,你不用管我,”


    “倒是你,既然家中来信催你定是有急事,你已多耽搁了两日,车队更都在城外等着,还陪我吃什么晚饭呀,那你原本岂非打算星夜兼程?那多辛苦,夜路不好走更不安全,”


    说着话,兰浓浓便待不住了,从他膝上跳下来,不慎压到伤口,轻嘶了声,腿一软身形亦踉跄了瞬,推开他忙来护持的手,稳住身子便踮着脚往屋中走,回头看他的眸子里是明晃晃的嗔怨,


    “你怎不早点告诉我,我都来不及为你准备东西,”


    话音未落,人已风风火火入了屋中,前一刻还满心不舍哭成个泪人,下一刻又鲜活起来,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真如三月的天一般,变化无常。


    同泽上前接过木盒,招手唤来婢女将之递过去。


    老榆木摇椅仍在惯性里轻轻摇晃,覃景尧已起身负手而立,逆光中,那双眼眸沉淀着黑檀般的暗色,目光似落在北侧那架寂然不动的秋千上,


    指间玉牌被摩挲得微微发烫,映着日光划出几道捉摸不定的流光。


    *


    自出了城,兰浓浓便再没开口,手指一下下揪着他袖口,垂着头,落着肩,发上随马车走动轻晃摇曳的兰花发簪好似也失去了光泽,整个人似被霜打一般萎靡下来,


    明明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依依不舍,却偏偏一个字都不说,既懂事的叫人心疼,又拗的人失笑。


    自古分别时难,覃景尧未多言,只以拇指一遍遍描摹她指骨轮廓,待马车停稳那刻,她突然惊惶抬首,五指死死绞住他的衣袖,唇瓣颤了几颤,终究只溢出缕温热的气息。


    他垂眸扫过被攥出褶皱的袖口,再抬眼时,唇边已浮起温软柔笑意:“你身体初愈,脚伤未痊,不宜见风,”


    “便送到此处罢。"


    话落,抬手覆上她发顶,拇指在她藏起来的梨涡处流连片刻,掌中最后一丝温度尚未散去,人已利落抽身。


    “姚景!”


    兰浓浓半点不曾迟疑便掀开帘追了出去,心头焦灼如焚,连足伤挤压的锐痛都浑然不觉,


    她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与他两情相悦,情到浓时却不得不戛然而止,只是这短暂的分别已让她窒息般难受,又怎能装作云淡风轻?


    暮春的日头正盛,城门处依旧车马辚辚,


    覃景尧旋身揽住扑来的身影,广袖一展便隔开那些探究的目光,掌心掐着那截细腰往上一提,径直朝林边候着的车队走去,七八个侍卫见状,齐刷刷背过身去。


    二人甫一站定,身后马车已默契跟来,那些侍从如雁阵般倏然散开,瞬息间便在大道旁筑起一道人墙,将熙攘往来尽数隔绝在外。


    覃景尧素来不惧蜚短流长,但方才见她跌跌撞撞追来的模样,却让他本能做出回护之举,往日非议他可置之不理,只他离开之后,那些恶言却不得伤她分毫。


    兰浓浓感受到他的用心,心中不舍更甚,她不想管会否被人看到,落人口舌,整个人如藤蔓般缠上去,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前久久未语,


    片刻后,她强自压下泪意仰起脸,明明眼眶还蓄着水光,却硬是抿出个甜笑:“回去头件事就是给我写信!每日都要想我三遍,不,五遍!”


    忽想起什么睁圆了眼,“还有信物,你已拖了好久,最迟一个月便要寄给我!要好好做,用心做!还要时常给我写信,不不,要每日写一封寄给我!”


    话到最后,脸上的笑已是比哭还要人心酸,


    覃景尧被她娇娇依缠,心中亦不禁生出两分不舍,应了她这些儿女情长:“好,”


    兰浓浓得了承诺,心中却没多少欢喜,心头空落落的,叮嘱的话方才在马车上已翻来覆去说了三遍,此刻唇瓣翁动,竟再挤不出半句话来,却又舍不得就此与他分开,唯有十指紧紧缠住他的手掌,指尖都泛了白,仿佛这是唯一能留住时光的法子。


    见她如此情状,覃景尧眼底不免泛起柔软,鬼使神差脱口道:“不若浓浓与我一道离开?”


    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眸色暗下,唇边笑意微敛,却未再开口,


    兰浓浓亦惊了下,她分明极不舍,但身体却先于理智往后缩了半步,既有对未知的陌生不安,更因她在玉青牵绊太多,她醒在这里,亲朋在此,生意在此,怎能说走就走?


    未多思忖,她咬了咬唇,坚定摇头,佯装惊怒:“好哇!你是想拐着我跟你私奔不成?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竟是这样道貌岸然之人,竟对本姑娘一介淑女提出这样轻慢无礼的要求!哼,罚你回去好好反省,下次见面若还没改过自新,我可不轻饶你!”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


    她轻快的语调,俏皮的言语,轻易驱散了空气中那一瞬无人察觉的凝漠。


    覃景尧被她轻柔推搡着,眸中那抹暗色如云开雾散,饶有兴味地笑着陪她闹,一面赔罪:“是我失言,确实该罚,在下谨遵浓浓姑娘教诲,只有一点,”


    他诧异扬眉,含笑上下端详她,颇匪夷所思:“这淑女二字,与我们浓浓何干?”


    言罢顶着她怒而大睁的眸,朗笑着朝马前走去,


    兰浓浓气冲冲地鼓着颊,手却未松开他,脚下亦步亦趋的跟着,直到他旋身上马,那股子气力忽地便泄了,连他上马时优雅帅气的姿势都无心品鉴,


    她仰起头看他,日光竟白得刺眼,他逆光而立,轮廓熔在金色光晕里,她都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终是瘪了嘴,“姚景,我想你了可怎么是好?”


    话音刚落,人墙之内倏地一静,仿佛被抽空了声音,连呼吸声不见了 。


    覃景尧逆光俯身,解下腰间一翡色玉佩,放到她手中握着,笑道:“此乃我常佩之物,便由它暂代我伴在浓浓身边,”


    他指尖在她手心微微一顿,又道,“龙朔城,流觞街姚府,浓浓想我时,便使人送信到这里,”


    “你脚伤未愈不可久站,回去吧,乖乖听话。”


    他缓缓松开手,直起身时衣袂轻扬,下颌微抬,别院的车夫便驱车停在跟前,打开车门,摆好踏蹬,而后躬身垂首候在一边,


    兰浓浓手中一空,只觉心上也空了一块,柔软的鞋底踩在荡留着石土碎粒的坚硬地面,硌着伤处隐隐作痛,


    她仰着脸,日光直刺眼眸,眼前早已泛起阵阵昏黑,可她仍固执地眨着眼,睫羽轻颤,试图驱散那片模糊的暗影,再将他看清。


    然而他的轮廓始终隐在逆光里,眉目神情俱被吞没,只剩一道朦胧的影,


    “姚景你路上小心,一定要给我来信,也不许,忘了想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纵有万般不舍,离人终是渐行渐远。


    兰浓浓攥紧窗帘,指节发白,马车轻晃间,那人亦背影渐杳,


    原来世间别离之痛,不是骤然而至的凛冽,而是这般,寸寸抽丝的缠绵。


    *


    玉青城关外五里处,灰蓝色劲装的持刀侍卫如铁铸般静默肃立。远浦亭畔,闻讯赶来的文武官吏、豪商巨贾皆锦衣华服加身,却分明显出几分仓促,


    有人神色谨肃,袍袖下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玉带钩,有人强作从容,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更有人眼角堆起谄纹,身子已不自觉地前倾三分。


    时值初夏,未时三刻,烈日熔金,


    众人额间皆沁着细汗,后背的锦衣也洇出深色痕迹,偏无一人踏入那座近在咫尺的远浦亭歇脚。


    “此番多亏大人提点,否则下官竟不知太尉大人临时更易行程。若未能迎候,岂非落得个轻慢之罪?大人此番恩情,下官必当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知州大人明鉴万里,雷厉风行,一举肃清余孽,保我玉青太平无虞。此乃阖城百姓之幸,亦是我等之福啊!”


    “太尉大人运筹帷幄,便是暂居玉青休养,亦能洞悉奸党。此番功绩上达天听,加官进爵自不必说,未及而立便位居二品,更掌虎符兵权,当真是”


    “”


    “听闻郭兄已将粮行,盐行西街的铺面尽数收入囊中,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不减当年啊”


    “做人当如太尉大人,建功立业载誉归京,又有红袖添香在侧,真真是马上封侯,花下醉月,羡煞我等啊!”


    身后谀词如潮,卢亭文却孑立在前,凝眸远眺。忽见官道尽头尘烟乍起,蹄声如雷破空而来。但见一骑飞驰,暗蓝锦袍猎猎生风,袍上银线在烈日下灼出刺目寒光,似要将三丈内的尘土都逼退三分。


    身后喧嚣倏寂,卢亭文一袭绯底雁纹从四品官袍在风中微振,抬手正了正乌纱帽的鎏金帽正,领着众官吏趋前三步。


    恰在骏马扬蹄嘶鸣处站定,袍角尚未及落回,已携众人深深拜下:“玉青府知州卢亭文,率阖衙僚属恭迎太尉大人!”


    “下官等拜见太尉大人!”


    闻风而至的城中豪商们,虽顶着捐纳得来的员外郎虚衔,在此等场合却连通名递帖的资格都无。莫说持金谒见太尉,便是想露个脸儿也是痴心妄想。


    他们原也不求能在贵人跟前留名,只盼着别教对头或上官揪着错处便是万幸。更何况眼下大小官员列队相迎尚恐不及,商贾之流若敢僭越上前,岂止是越俎代庖?分明是自取其祸。


    故而一众豪商只得敛袖躬身,如鹌鹑般瑟缩在官员行列之后,随着唱礼声胡乱作揖。


    覃景尧端坐马背未动,烈日将他的身影拉成一道凌厉的墨线。那双被光影割裂的眸子淡淡扫过众人,声如碎冰坠刃:“免礼。 ”


    卢亭文旋即领着众僚属齐声唱和:“下官等谢太尉大人恩典。”


    距押解乱党首恶入京已逾五日,朝廷连发两道急檄。覃景尧虽被这满城权贵簇拥着送行,胯下骏马却不欲有片刻迟疑,


    正待扬鞭之际,忽地鬼使神差收住力道,那双淬着寒星的瑞凤眼往下一睃,薄唇轻启,声音不大,却似冰锥破雪,字字钉入众人耳中,


    “此番奉陛下恩旨,于玉青调养旬月,深感此地官清民淳,山川毓秀。然圣命召还,国事不可稍怠,本官即日返京,唯遗一处不便,望诸君守心如玉,莫负盛名。”


    “去后倘生事端,便休怪我,铁面无情。”


    能立于这送行队列者,哪个不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在此间休养的诸般作为,本就如白纸泼墨般分明。


    此刻话里藏锋,几近明牌,众人心下惊雷炸响,面上却静水无波,齐刷刷俯身应和,“谨遵太尉大人之命!”


    卢亭文缓缓抬首,恰迎上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他下颌微不可察地一点,玄鞭已当空炸响。马蹄卷着烟尘远去,如闷雷碾过官道,最终化作天际一缕颤动的青痕。


    众人这才缓缓直起半弯的腰身,烈日早已将官服后背浸透,却只换得太尉一句似褒似诫的临别赠言。


    饶是如此,满场朱紫无一人敢蹙眉,反倒愈发恭敬地垂首而立,恍若方才那话是什么金科玉律。


    众人相视一笑,眼底尽是心照不宣的深意。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位娇客虽未随行,却能让素以铁腕著称的覃太尉当众出言警醒,这份殊荣,已非同一般。


    此番情状,确实令有心人投鼠忌器。若非如此,区区一介无依孤女,纵使曾得青眼,又岂能在这般妒火风浪中全身而退?


    毕竟,要碾碎一株无根浮萍,实在易如反掌。但眼下情势,这女子非但不能动,反倒要敬而远之。


    此番归去,自当严训家中,静观其变。


    *


    仲夏五月,骄阳渐炽,


    玉青城外南二十里,清云庵


    “阿弥陀佛,林施主安好,”


    云安按捺急切,手上佛珠拨动略快了些,珠子相撞,发出细碎的响,伸臂引人入内,


    “庵主已在静室等候,施主请随我来。”


    林斯霂撩袍迈过门槛,微颔首,“云安师傅安好,有劳。”


    清风庵依山势而筑,掩映于茂林修竹之间,古木参天,枝叶交叠,自成一片清凉境界,人行走其间,但闻竹涛簌簌,不觉暑气,心神自宁。


    静室设在前堂影壁之后,云安在门前驻足,合掌低诵一声佛偈,待引客入内,便敛衽退至庵主身侧。


    林斯霂整肃衣冠,先向佛龛下端坐诵经之人郑重一揖,霁青色衣袖垂落如云:“侄儿问姑母安。”


    待那串沉香木佛珠略顿,方在左首榆木禅椅上落座,腰背挺直如松,却刻意留了三分椅面未坐满。


    清风庵主手中佛珠未停,她略略抬眼,眸光如古井寒潭,径直截断寒暄:“可确明那人来历是否属实?”


    林斯霂微微颔首,指节在膝上轻叩两下:“姑姑手书所载甚详,此人根底倒也不难探查。龙朔昨夜飞鸽传书,其人确系海商姚家嫡子,在京城亦有府邸。其家垄断南海香料航道,说是富可敌城也不为过,”


    “此人二十有六,身为嫡长却未娶妻。听闻早年曾与金陵谢氏女定亲,后因故解了婚约,如今谢家女早作他人妇,这位姚公子却辗转各州,倒成了孤云野鹤,”


    他从袖中取出一册薄笺,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时日地点,“姚家现有亲父继母坐镇,同父异母的弟妹三人,其与家中似形同陌路。侄儿多方查证,与姑母信中所载分毫不差,只是为求稳妥,侄儿特意命人从漕帮,市舶司两处印证,这才耽搁了些时日,”


    稍作停顿,他又添了句:“若姑母还需深究,侄儿可遣人往泉州,明州两处港口再探。”


    “据城门司记录所载,此人系两月余前自烟洲而来,路引户籍皆标明乃龙朔人士。初至玉青时,暂居于青芜街玉清别院,后方将之买下。”


    “约莫一月前,其随从曾持帖登门拜会谢大家,求得墨宝真迹一幅。后又于中商街置下五间旺铺,皆是日进斗金的好地段,如今地契文书俱已过户至兰浓浓名下。”


    “此人已于三日前离开玉青,当日浓浓亲赴城外相送,”


    林斯霂话音忽地一顿,目光微闪,不着痕迹地扫过左首,他喉结滚动,终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姚姓男子接连两日出入独居女子的闺阁,纵使以诊病为由,到底于礼不合。这般行径,便是清清白白,传出去也足以毁了一个姑娘家的清誉。


    不过此事那人既已上下打点周全,他本也不愿在背后议论女子私隐。说来若非奉姑母之命详查此人底细,只怕连他也被蒙在鼓里,那姚姓男子行事之周密,竟连府衙的记档都做得天衣无缝。


    庵中人视兰姑娘如后辈,衣食住行无不照顾妥帖,极其爱护,若得知此消息,怕是要受不住,


    他与兰姑娘虽无深交,然观其言行举止,已可窥见七八分品性。


    行事坦荡,言谈率真,更难得是柔肠中藏慧心,灵动处见分寸。这般明珠似的妙人,朝夕相对,纵是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之意。


    那位姚公子他亦曾得见,端的是一副龙章凤姿之态,通身的气度矜贵不凡,确非池中之物。


    那日城外相送,他隐在人群之中看得分明,那人行事霸道至极,却偏生谨慎得滴水不漏,竟将兰姑娘遮护得严严实实,未教旁人窥见半分容颜。


    这般作派,倒叫人抓不住半点话柄。


    单论行事,桩桩件件皆是回护之举。


    林斯霂敛眸掩去眼底波澜,指腹摩挲衣上绣纹。


    情浓似酒终有醒时,门第悬殊之事,论及尚早,眼下不如静观其变。


    按理林家在玉青也算大户,那日城外送行,林斯霂本该位列其中。偏巧他刚从芜城风尘仆仆而归,衣衫尽染征尘,仪容不整,只得由林父独往。


    谁曾想,这一番阴差阳错,亦叫他与近在咫尺的真相失之交臂-


    云安松了口气,但眉间依旧有折痕,


    清风庵主缓缓颔首,手上不知何时停下的佛珠再次拨动,佛珠相撞的轻响中,她面上神情不仅未因他口中那人所展示的财力放松,反而更为凝重,


    几间铺子不算什么,浓浓的丹青之技虽不至日进斗金,但也足以叫她吃穿用度随心所欲,若非她住惯了胡同,与邻里相处和睦,不喜被人簇拥伺候,她想换个宅子衣来伸手,也只是一念而已。


    倒是若所查无虚,此人年近而立却仍孑然一身,无外乎两种缘由,要么是浪荡子游戏风尘,要么便是心中有人,


    若属前者,以此人风姿气度,兼之富贵泼天,纵是异地结缘,要摘取芳心亦如探囊取物,只恐浓浓不过是他猎艳册上又添的一笔风流债。


    若属后者,虚情假意,反倒更诛心蚀骨。纵使退让千步,当真对浓浓存了几分真心,单论门第,一个是龙朔城里的豪商,一个却是无根无萍的孤女,


    云泥之别,便注定这段缘分难有善终,


    朱门深似海,孤身踏进去便是身不由己,这世道从来捧高踩低,纵有他一时相护,可浓浓骨子里的骄傲,如何经得起那些绵里藏针的闲言碎语?


    若真忍气吞声咽下了,这般剜心蚀骨的痛,岂非已要将她生生磨成另一个模样,倘若他朝恩爱转薄,这株无人在意的浮萍,怕无立锥之地。


    世间多少有情人,初时情比金坚,最终却因门第之差,生生将鸳鸯谱熬成了怨憎会。


    朱门与寒户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几重台阶,分明是碾碎柔肠的磨盘,日日消磨,终把情深磨作相看两厌。


    浓浓纯澈单纯,那姚公子则太过世故,


    清风沉吟许久,终不看好这段情缘。然强加干涉恐适得其反,所幸那人已离了玉青,


    情意再浓终抵不过天长地远,若那位姚公子就此杳无音讯,反倒成全了浓浓,念想即断,痛一时,也比痛一世来的好。


    林斯霂此行差事已毕,他甫归来尚有诸多事待理,这些时日为查证此事已积压甚多。后续他不便旁听,便识趣起身,接过几枚开过光的平安符,温声道若有驱使派人去信必竭心去办,便拱手告辞。


    他一离开云安便迫不及待上前,眉间忧色更甚,“庵主,虽说已查明虚实,但那姚公子实非良配,龙朔甚远,豪门深深,浓浓若去则孤立无援,我们力有不逮不提,只谈门第名分,浓浓又该如何自处?既人已离开玉青,不若将浓浓叫回来,将其中厉害细细与她讲来,浓浓聪慧通透,必能醒悟的,”


    清风庵主手中佛珠轻转,先是一颔首,继而却微微摇头:“浓浓心如明镜,爱憎从不肯违心半分,我倒不忧她委屈求全。且那人才离玉青,此刻她心中必是难舍,此时若强行劝阻,只怕适得其反。”


    庵主将目光落在那杯未收的茶盏上,“且缓些时日罢,待得情思如这案上残茶,温凉恰好时,再唤她回来,细说因由。


    云安听罢略一思忖亦觉深以为然,默念了声佛偈,再抬眼时,眼中已恢复平静,


    “是。”


    第25章 第 25 章 赴千里


    脚下的伤在他走后第五日已彻底痊愈, 兰浓浓却像被抽了主心骨,整日垂头丧气,与从前比起来, 总差了一口心气,


    从前她还会三不五时出门转一转, 但现下, 除非必要她轻易不再出门,生怕会错过他的来信,


    又一次无意识踱步到胡同口, 殷殷眺望着信差无果后, 兰浓浓长长叹出口气,肩膀倏地垮了下来, 落日余晖下, 原本乌亮如缎的青丝, 此刻却仿佛蒙了层灰翳,


    双手一下一下揪着闲来自路边摘的野菊花, 脚步却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三步便要回一次头,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马蹄声从身后追来。


    她问过他, 从龙朔到玉清大约千二三百里, 快马七八日的路程, 车队行走要慢些, 得要十至半月,到今日, 已是他离开的第十日,


    他家中催得那般急切,又是策马疾驰而去, 即便有随行车队拖慢行程,这会儿也该到龙朔了。


    算上信差沿途奔波的日子,最快也还要三两日才能盼得回音,这一路上山高水长,不知可曾遇到暴雨险隘?


    家中如此火急火燎地召他回去,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又或者,他忙于应付家中要事,早将她临别时的叮嘱抛之脑后?


    思及此,兰浓浓心头蓦地一紧,这般着急忙慌地催归,该不会是要他回去完婚吧?!


    思绪如野马般不受控地奔腾,而人一旦面对无法预料的未知,总会不由自主朝最坏的结果猜测,


    音讯全无的煎熬,最是消磨人心,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每一刻寂静都在啃噬着那点可怜的安全感。


    每当这时,兰浓浓便会无比怀念后世的科技产物,那样就算他们二人相隔千万里,也可以看到对方,在彼此耳边私语。


    他虽给了她龙朔的宅址,但没收到来信前,她却不好贸然去信,感情之事,最忌一厢情愿,饶是她骨子里有十分胆气,也断不好将女儿家的心事,莽撞地送到他家中。


    “唉”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1,从前读时只觉得辞藻清丽,如隔雾观花,终隔一层。而今亲历相思之苦,方知这十四字,竟似是从骨血里淬出来的,纵是千年笔墨,也写不尽心头真实的百转千回,


    “唉”


    覃景尧若是一个坑,那她的思念便是水,经过这一日多过一日的倾注,早已汇成了一片湖泊,他若再不来信,只怕变作汪洋也指日可待,


    “唉”


    “浓浓回来了?正是巧,快些开门,我将饭菜与你送进去,”


    一道爽利温和的笑语忽地破空而来,将兰浓浓从恍惚中惊醒,她忙敛了愁容,把揉碎的花瓣裹进素帕,往腰间一掖。


    嘴角已扬起明快的弧度,三步并作两步朝那声音来处迎去。


    “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刘婶儿,您叫我一声我去拿就行,不用麻烦您专门送来的,多谢您啦!我自己拿进去就好,您也快些回去用饭吧。”


    “左右也就几步路,哪里麻烦,不还是浓浓你说的嘛,活动筋骨对身体好!你趁热快些吃,我就先回去了。你病刚好,可要少碰凉水,碗碟还先放着,等明日我来送早饭时再拿,快进去吧。”


    刘婶儿笑着与她说话,脚尖却横在门外,丝毫没有进门的意思,确切来说,自从几日前她家中有客来访后,便再没踏进过这扇门。


    兰浓浓未曾察觉,接过食盒笑晏晏应了声,推不过便先进了院,又在她反复叮嘱中将院门落了锁。


    待褐色木门关上,刘婶儿脸上的笑便落了下来,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朝胡同里或开着门,或锁着门,无一例外皆安静的各家看了眼,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权贵势重,富人家也差不到哪去,总之都是她们这些平头百姓招惹不得的大人物,


    又是威吓敲打,又是银钱封口。即便有人私下议论浓浓未出阁便与男子暗通款曲,暧昧不清,对那来势汹汹之人却更是讳莫如深,终究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且那人虽已离去,却还日日遣家中婢女前来问安。


    浓浓容貌出众,性情可人,又是个能挣钱有本事的,还颇有积蓄,只可惜终究是个孤女,如今得蒙显贵垂青,又这般一掷千金。


    纵是纳为偏房,也是难得的造化了。


    只是日后还是得寻个机会提醒浓浓,早早叫人迎进府里,可千万不要糊里糊涂,没名没分地做了人家外室-


    那几日她家中常有人走动,加之刘婶儿未来叫她吃饭,兰浓浓便料到左邻右舍必会有闲言碎语,只这些日来大家皆如往常,她便只当是邻里顾念她面薄,省却诸多试探盘问,倒也乐得清闲。


    只一进院门,望着亲手布置的雅致小院,肩膀又不自觉地垮了下来。他不过在这里陪她几日,而今不在,整座院落便显得空落寂寥。


    意兴阑珊地揭开食盒,只见三菜一汤一饭,分量恰到好处,俱是合她口味的菜肴,


    可面对这些合口的美食,她却味同嚼蜡,草草用完便如游魂般飘回寝卧,取出二人合像,在妆台上徐徐展开,凝眸看了良久,终是颓然落座,塌下腰来。


    下颌轻抵在交叠的双臂上,微微偏首,纤白如玉的指尖在画像上流连,轻轻摩挲着画中人身姿,容颜虽略显模糊,她却熟记那出众的相貌。


    唇瓣轻颤,呢喃声细若蚊蝇:“姚景,你的信怎还没送来,”


    “姚景,你该不会忘了给我写信吧?你若敢忘了,待下次见面,我定不会轻易原谅你,”


    低低的嗓音染上恼意,指尖弓起就要敲在画中男子的脸上,却在将要碰上的那一刻又变作了轻抚,怕摸花了画,恋恋不舍地将画卷轻轻卷起,套上她自制的素绢防尘袋,又翻出被仔细收到妆龛里的翡色玉佩来睹物思人,


    时而捧玉于掌心,唇瓣轻启,絮絮低语,指尖如执笔般细细描摹玉上纹路。时而指勾绳结高悬,就着灯光摇曳观玉,玉光莹莹,恍若这般便能映出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


    晟朝承平三十二年,仲夏五月十三,钦命代天巡授两载有余的覃太尉,携四方靖平,黎庶安康之捷报,兼肃清逆党之功勋,旌旗凯旋,荣归帝阙。


    当日大朝会上,天子御笔亲题诏书,当庭擢升其为正二品尚书令,仍兼领太尉之职。更赐爵承安侯,取肩承社稷,永固邦宁之意。


    侯爵不过锦上添花,而这新授尚书令,总领六部机要,兼判中书门下事,距那掌印相国的紫绶金印,仅不过一步之遥。


    自此,双衔加身,威震四海。


    是夜,霁华殿华灯如昼,天子特设内宴为覃景尧接风洗尘。


    帝后二人携小太子临席,天家威仪暂敛,竟似寻常人家的团圆宴饮。


    宫廷御宴之上,金樽玉盏流光溢彩,珍馐美馔罗列其间,酒过三巡,丝竹声渐歇,年逾五十的天子斜倚龙纹凭几,苍白病容在宫灯映照下更显憔悴,似是闲话家常道,“此番回京,行程较奏报迟了两日,可是途中遇了变故?”


    覃景尧在天子话音初落时便搁下银箸,起身离席,深深一揖:“此臣处事不周,临行之际因私务缠身,延误了行程,险误国家大事。”


    他持以躬身姿态,玄色云纹滚边的绛红官袍在烛火间摇曳,“请陛下治臣失期之罪。”


    天子执银箸虚点了他两下,眼底浮起几分了然的笑意:“大丈夫立世,自当以建功立业为要。儿女私情不过是功成名就后的添彩之笔。你远在玉青,朕与皇后鞭长莫及,有些私事也在所难免,”


    话落,亲自执起鎏金象牙箸,从青玉盏中夹起一箸鲥鱼脍,那鱼肉在烛火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却在落入覃景尧的鎏银葵口碟时,氤出几道凝脂般的琥珀色汤痕,


    本该金黄油亮的鱼冻,此刻已凝作冷硬的琉璃质,在烛火下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斑。


    “总好过闹出些节外生枝的动静,况且,虽迟了两日启程,但这一路快马加鞭,照时归京,何罪之有。朕反倒是心疼那几匹宝马了。”


    说罢偏首笑望向皇后,语气似无奈,似唏嘘了句,“辜砚如今说话行事,越发严谨了,”


    转而又看向左侧端坐的小太子,“你表兄此番行事,倒把礼记中君子慎独四个字做活了。”


    指尖忽转向覃景尧的方向,话却是与小太子道,“你便每日辰时去尚书省值房,看你表兄如何批阅奏章。”


    小太子当即离席正襟行礼,稚嫩的嗓音里透着十二分的郑重:“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天子眼底掠过一丝满意,转而朝殿中长身玉立的身影摆了摆手,“今日既是为你庆功,亦是家宴,那些虚礼就免了吧,”


    “陛下垂爱,臣愧不敢当。”


    覃景尧却后退半步,朝天子方向深深一揖,“礼制乃国之纲纪,臣日后必当时时自省,断不再犯。”


    抬眼时,目光恰与小太子仰慕的视线相接,他面上不显,极轻地颔首。


    天子慈爱,言语亲近,覃景尧依旧恭谨应对,方撩起衣摆施然落座。


    皇后鬓间金凤步摇轻晃,执玉匙为天子布了一盏雪耳莲子羹,温声笑道:“早前便听闻辜砚在玉青得一佳人,日日相伴,宠爱至极。此番回京,可曾将人一并带回?”


    她眼波盈盈望向天子,又转回覃景尧身上,“这两年你为朝廷奔波劳碌,身边总缺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如今既遇着合心意的,只要是你喜欢,不论出身门第,接进府里便是。”


    “你成婚也有几载,府中却始终未闻婴啼,待那女子入府,便叫陆太医好生调养调养,若能早日为你开枝散叶,姨母届时必好好赏她。”


    皇后执玉匙,亲自舀了两枚金黄油亮的生炸汤圆给他,侍立一旁的宫娥立即手捧鎏金托盘趋步上前,其上静静卧着一枚缠枝牡丹贴,


    “再过半月便是长公主府的牡丹花宴,听闻今年特意移栽了十八株青龙卧墨池,京中三品以上府邸的闺秀都会赴宴,不乏才情堪咏絮,体态若惊鸿的佳人。”


    皇后眼角余光扫过天子神色,“辜砚不妨去散散心,权当赏玩这暮春最后的国色天香。”


    年方九岁的小太子双手轻搭膝头,脊背挺若青松。玉雪般的面庞犹带稚气,眉宇间却已凝着超乎年岁的沉静,


    乍一看,这般仪态,倒像是临摹了某人的风骨。


    “我也早便念着表哥家添小侄女,小侄儿,待她们会说话走动了,便带进宫来,由我亲自教导,表哥尽可宽心。”


    覃景尧离京时,太子方逾六龄,二人年齿相差廿载,兼有姻亲之谊,故自幼担太子教养之责。经年累月,课业授受,礼仪训导,处世之道,皆亲力亲为。


    虽阔别两载,然鱼雁不绝,今朝重逢,亲厚更胜往昔。


    因他膝下犹虚,皇后已屡屡垂询,覃景尧却从容自若,只温言道:“劳姨母挂念,辜砚铭感于心。然子嗣一事,强求无益,不如静待天意。”


    又对仰首凝望自己的小太子含笑拱手:“臣在此,先行谢过殿下厚爱。”


    皇后听出他弦外之音,虽心急却不好再劝,唯恐重蹈覆辙。


    既是家宴,自然轻松惬意,宾主尽欢。皇后视他如己出,亲手抚育成人,较之亲子亦不遑多让。阔别两载重逢,欣慰之余,又不免生出几分欢喜,几分愁来。


    念及他奔波辛苦,又兼天色已晚,酒意微醺,皇后本欲留他在外宫寝殿歇息,免得再奔波受累,覃景尧只以久未归府为由婉拒,遂与三人作别,离宫而去。


    *


    时近三更,丹凤街覃府仍灯火通明,朱门内光溢重檐。


    甫一入府门,留守京中的将亭即刻上前,将京中紧要事务逐一禀明。待诸事呈毕,方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事需禀大人,半月前,玉青粮行林家四处打探大人在玉青所用身份的来历。属下已依您先前吩咐,将伪造的底细暗中泄露。经查证,对方确未起疑。”


    覃景尧淡淡嗯了声,步履未停直入独居的院落。未经允准,纵是府中主母亦只能候在月洞门外,遥遥行礼。


    他径入内室展臂而立,侍女们屏息上前,轻解玉带,卸去玉冠,褪衣袍,烛光下坦然展露的身躯肌理如刃,肩背线条如弓张弦满,展臂迈步间,每一寸肌骨都蕴着蓄势待发的力道,


    踏入浴池时,蒸腾的热雾霎时吞没了凌厉轮廓,唯见如瀑乌发在水中逶迤,沾湿的长睫黑长而锋利,缓缓静落,似苍鹰敛翅。


    小憩间,似有未竟之事掠过心头,然此念如露如电,转瞬即逝,既非当务之急,便任其抛于脑后。


    *


    三日之内,一干押解入京的乱党首恶,经大理寺初审,刑部复核,诏狱会勘,三司共审定谳。诸犯罪状昭彰,铁证如山,于森森牢狱之中,具状画押伏罪。


    五日后,龙朔百姓蜂拥午门,万头攒动。满朝朱紫公卿列席刑台,新任尚书令,覃太尉着绛色官袍,佩金鱼袋,于监斩台上正襟危坐。


    午时三刻,追魂炮响,一十八名主从犯背插斩标,刽子手刀起落间,依次就戮,枭首悬于午门,示众三日。


    *


    朱漆大门上方,尚书令府的鎏金匾额灼灼生辉,府门前车马塞巷,貂蝉盈门。往来多是紫绶金章的贵人,却始终不见主人现身。


    覃府管事年约不惑,领着青衣仆役往来迎送,铜鎏金腰牌上,银雀衔枝纹随步履隐现,雀喙垂下的三缕金丝流苏,恰显二品府邸的威仪规制。虽含笑纳下各色合乎章程的贺仪,但笑意却未达眼底,举手投足间的分寸感,恰似在宾客与府门之间划下一道无形藩篱。


    宾客们皆是明眼人,贺词说得恭敬有度,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将贺仪交由管事登记造册后,便识趣地陆续拱手告退。


    前院笙笑语喧嚣,却似被一道无形的墙阻隔,半缕声息也透不进后宅书房。覃景尧独坐紫檀案后,案头密报文牍堆叠如山,那是两年来积压的朝事机要,至今仍有半数未曾启封。


    书房内,紫檀木书架与案几泛着幽暗光泽,官窑青瓷笔洗静置一角,满室皆是这般沉敛的器物,无绣无彩,唯见木质纹理与瓷釉冰纹交错,素净得近乎冷肃。


    这方阔大空间足容三进民舍,却只摆着几件家具,每件间隔丈余,门窗洞开,朝阳倾泻而入,将整间厅堂映得通透明亮


    沉水檀香的清冽气息袅袅萦绕,与红泥小炉上温着的,乃是由罪臣祠堂古茶树制成,饮后齿冷三日,朝臣暗称忠奸鉴,饮之变色者心虚的青骨凝香,


    茶香随水汽缓缓升腾,在光束中化作缕缕轻烟。


    他这边怡然自得,丝毫不觉繁重,付知戎却已按捺不住,他早已将来贺喜的宾客与所赠之物都打探了清楚,几次经过房门向内望,却见那人仍是低垂着眼,不紧不慢地翻着纸页,姿态与速度丝毫未变,仿佛能这样一直看到地老天荒去。


    回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然当空,自下朝跟着他来到府上,至今已近两个时辰,


    “太尉大人,侯爷,令公大人,辜砚兄,你既已回京,公务何时不能料理?倒是你我阔别两载,正该把酒叙旧才是啊!”


    他在门廊外双手叉腰,来回踱步,靴底碾得青砖咯吱作响。门内书案后端坐之人却稳若磐石,连眉梢都未动分毫。


    此处乃机要重地,天子密诏常存于此,擅入者格杀勿论,付知戎纵使焦心如焚,终究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眼见他仍无起身之势,付知戎苦思冥想之迹忽地灵光闪现,他抱臂斜倚廊柱,褐玉般的俊脸上浮现几分揶揄:“听闻令公大人在玉青得遇佳人,竟至乐而忘返,临行时当众相护不说,归期还迟了两日。”


    他故意拖长声调,“倒叫下官好奇,究竟是何等绝色,能叫令公大人这般人物都动了凡心?”


    忽又话锋一转,故作叹息道:“不过辜砚兄此事办得却不地道,既然倾心,何不将人迎回京中?莫非要学那些薄情郎,做那始乱终弃之事?”


    覃景尧未抬头,眼帘却是一颤,倒不是因他聒噪,而是忽而想起了那个女子,他垂眸瞥了眼左腕,手腕苍劲,空无一物,原本系在腕间的朱色手串早在回程途中取下,如今不知被收在哪个箱笼里。


    算算日子离开玉青已有半月,归京之后忙于公务,临行前她的殷殷叮嘱早被忘之脑后,便是她的人也未曾忆起,此刻忽而念及,她含羞带笑的眉眼,欲语还休的忧思,倒似在眼前活了过来,


    犹记那日分别,她拽着他袖角的指尖微微发颤,眼中噙着将落未落的泪,偏还要强撑着笑意道别。如今想来,自己返京后竟连只言片语都未遣人送去,不知那傻姑娘是否又躲在床榻偷偷拭泪。


    覃景尧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眸底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依她那倔性子,怕是早就将泪化作怒气,此刻不定怎么编排他的不是。


    待来日重逢,定要揪轮廓淡漠着此事不放,少不得又要与他好一番不依不饶。


    覃景尧不过失神一瞬便已回神,眸中浅笑如露水消尽,面上而锋锐,他垂目阅毕手中文书,随手搁在桌案右角,起身时广袖带起一阵松墨香。


    不疾不徐踏出书房,身后雕花门扇应时而合,侍卫立即按刀肃立,同泽与将亭二人无声跟上,三人脚步声在廊下叠成一道回响。


    “我倒是听闻这两年你家中甚是热闹,”


    付知戎与他并肩朝外走,闻言也不避讳,嗤笑道:“那蠢货文不成武不就,不学无术,沉迷女色,我那老子若真舍了老脸给他谋个一官半职,那我们这侯府也离没落不远了,”


    他烦躁地啧了声,转头环顾这满府清幽,委实艳羡:“还是你这儿好,门庭清净,连风声过耳都听得分明,后院安宁不说,时不时还能出去走走,偶遇佳人,实是快哉。”


    忽地又凑近半步,挤眉弄眼道,“说来你与那女子因何结缘,可是温柔解意,貌若天仙?”


    覃景尧对他的好奇置若罔闻,只淡淡道:“镇武侯秉性刚直,最恶徇私。你若觉后院空虚,本部稍后便遣人送几个去你府上,必定个个如你所言,温柔解意,貌若天仙。”


    付知戎闻言如遭雷殛,后颈寒毛倒竖,不敢再触虎须,连连摆手告饶:“下官失言!令公明鉴,太尉海涵!我再不问就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收了尊口,若不然明日我可又成了满朝笑料。”


    别人或是随口一说,但这话出自覃太尉之口,管你亲疏远近,必不落空。


    付知戎虽自小习武,生得人高马大,相貌英挺,但惧内之名却是满京城人尽皆知,与同是武将,擅使长枪的王家嫡女成婚五载,至今未纳妾室,身边伺候的更没一个女子,


    他母亲镇武候夫人不是没有微词,也曾送了美婢过去,可到最后不仅人没收成,自己百般低声下气的赔罪讨好,还是免不了挨了一顿好打,次日顶着张青红发紫的脸上朝当值,惹得好一番笑话。


    偏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言道与夫人打是亲骂是爱,琴瑟和鸣。亦是由此,再没人给他身边送人,若今日真有女子过府,那便不是梅开二度,而是罪加三等了。


    覃景尧向来蛇打七寸,既他识趣闭嘴,难得手软,放他一马。


    他这边云淡风轻,风光霁月,付知戎却还心有余悸,暗自咬牙腹诽,“护得这般紧,你倒是将人接进府啊!”


    却在他眼风扫来时,堆起十二分谄笑:“我今日可是特意告了假来的,上回在玉青被明远兄截了胡,这次你说什么也得陪我去西郊赛马,”


    “听说那儿新来了匹大宛驹,通体雪白,跑起来像道闪电”


    返京后政务堆积密如绸,确需松泛一二,覃景尧略一沉吟,颔首应下。


    *


    “依我看,这蒋家粮行、盐行,全是咎由自取!放着安稳富贵不享,偏要勾结逆党,如今落得满门抄斩、株连三族,当真是害人害己啊!”


    “太尉掌兵权,尚书令总领朝政,承安侯享尊爵,覃大人未及而立便身兼三职,这般经天纬地之才,真真是令人叹服啊!”


    “纵是凤子龙孙,较之覃大人亦黯然失色。身为皇后懿亲,天子股肱,未及而立已总揽军政。这般煊赫,岂止祖荫庇佑,当是累世积德之报!”


    “听说送去的贺礼一个院子都装不下,那得值多少银子啊”


    “听说”


    兰浓浓步出裁春居,沿街俱是议论纷纷,茶肆酒坊间,人人都在传颂衙门新贴的告示,说那位覃大人如何的英姿勃发,创下多少丰功伟绩,


    她无心理会这些街谈巷议,只垂眸默算着日子,姚景离开已有十三日,为免自己沉湎思念虚掷光阴,她这几日接的单子比往常多了一倍,如今连最后一张图稿也交了出去,倒教几根指节磨出了薄茧,


    但信还没来。


    第十五日,兰浓浓神思不属画废了两张底稿,就在她按捺不住,准备抛下矜持主动给他去信时,第十八日清晨,别院那个日日来问安的婢女终于叩响了门环,手里捧着封盖了火漆的信。


    兰浓浓匆匆道了谢,指尖微颤地接过信笺,急急拆开火漆,入眼便是他熟悉的字迹,信中说他已安抵龙朔,一路顺遂。又解释因初回家中诸事繁杂,这才耽搁了回信。


    字里行间透着几分安抚之意,末了还添了句有事尽管吩咐别院下人,且安心等我来接,倒像是早料到她这几日的坐立不安。


    虽只有寥寥数句,兰浓浓却从那冰冷的文字中汲取到温暖,鼻子不由得发酸,长长吁出口气,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食不知味的昼,此刻都化作了信笺上微微晕开的墨痕。


    她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闭上眼便能背得出,甚可倒背如流,方才依依不舍轻轻折好,还不忘抚平那道本不存在的折痕,


    下一瞬,忙又提着裙角疾步转回书房,从樟木箱底取出早已备好的信笺,上面浸过她以院中落花酿的花露,至今还染着淡淡桃花香。


    根本不需思量,那些在心底辗转千百遍的话语,便自然流淌而出。


    她懂事的没问他具体忙于何事,只叮嘱他莫要只顾着忙累着自己,当然必不可少控诉他来信如此得晚,叫她提心吊胆,夜难安寝,怕他路上不顺,怕他回去事情难办,怕他忙起来忘了她,


    又说自己这些日来因挂念他食不下咽,每日里除了想他,又做了什么,连画了废稿的糗事都事无巨细写了下来,最后自是又反复提醒要日日给她写信,记得要想她。


    待直起身时,兰浓浓才发觉自己竟写了满满五张信笺,她羞赧地咬了下唇,拿笔端蹭了蹭脸颊,因他来信而注入神采的眼眸笑得弯弯,


    搁下笔,将信笺轻轻捧起,对着窗光细细默读,字字句句皆如心底流淌的情意,竟挑不出半分错漏,心下满意,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取来自制的粉色描花信封,将信笺小心折入,又用红烛细细封了火漆,最后提笔在封面以她独有的笔迹,写下姚景亲启四个大字。


    最后又忍不住拿起信,唇瓣轻轻贴了下,


    明明家中只有自己,兰浓浓却忽觉耳根发烫,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手指不自在的摩刮着信角,暗幸她不常涂口脂,若不然印上唇印,未免也太露骨了些,


    眸光流转间,又瞥见案上他那封薄薄的信笺,再对比自己洋洋洒洒写满的三五花笺,不由鼓起腮帮,指尖重重戳着他的字,恶狠狠道:“就这般惜字如金?难道就忙到连多写两句的功夫都没有?哼,男人果然靠不住,等到见时,定要你将欠的字加倍补回来!”


    兰浓浓神思不属的日子,随着这封信的到来云开雾散,迫不及待地将回信托付给别院的婢女,便开始期待下封信的到来,


    她也知当下书信不便,便耐着性子翘首盼着,在等信的日子里,除第一封信被她时常拿出来翻看磨毛了纸边,亦灵感爆发,连出了好几张图稿,


    日子在等待中缓慢流淌,兰浓浓终究没能按捺住思念,又接连追了几封信去。待到他离开的第三十八日,案头的木匣里已整整齐齐码着八封来信,每封都按收到的顺序系着不同颜色的丝带,


    而她自己则寄出近二十封,


    二人书信往来,不仅数量悬殊,便是内容也厚薄迥异,这还是她在信中提过道是由人送信太慢且劳人伤财,问他是否有信鸽可用,后来他果真就送了她一笼子的信鸽过来,方才传得方便些。


    兰浓浓却不知,以覃景尧太尉之尊,尚书令之贵,平日便是王公贵戚的拜帖也未必亲览,遑论与人书信往还。


    这般月余间连寄八封回信,已是破了天大的例,若教朝中那些求他墨宝而不得的官员知晓,怕是要惊落下巴。


    信中虽笔墨精简,字句间却暗含关切。更不时遣人送来各色物件,夏日的轻罗小扇,把玩的羊脂玉连环,妆台上的螺钿匣,夏裙罗裳,胡旋舞瓷偶,安神的香料,珍品奇巧之物不一而足,


    若非因着暑气渐盛,龙朔那些易腐的时令点心怕也要源源不断地往她这儿送。


    纵使龙朔那边无法送达的物件,玉清别院和几间铺子的管事也会殷勤差人送来,只是都被兰浓浓一一婉拒了。


    二人虽相隔千里,却鱼雁频传。薄薄信笺载着绵绵情意,竟将迢迢路途都化作了咫尺。这般晨昏不断的书信往来,莫说在这驿马迟缓的年岁,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称得上是一桩痴事了。


    然而这一封封书信往来,非但未能稍解相思,反似往火中添薪,令兰浓浓心中思念愈燃愈炽。


    纸短情长,终难慰藉,那字里行间的温言软语,不过徒增怅惘,如隔靴搔痒,使她已不再满足于这些隔空的笔墨传情,


    当她再次展开那熟悉的信笺时,一个念头忽从心底破土钻出,而后便似藤蔓生根,肆意疯长,


    他既事务缠身不得脱,何须苦等来期?既已相思如狂,何妨奔赴千里!


    此念方生,恰似惊雷贯耳,劈开云雾,兰浓浓顿觉灵台澄明,连日郁结尽化为决绝!——


    作者有话说:1出自元代散曲家,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第26章 第 26 章 欲行/失音信


    兰浓浓倏然直起身子, 眸中似有星火迸溅。这个念头在心底越烧越旺,竟叫她再坐不住,霍然起身。


    她不像他那般, 受家族基业所累,动辄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无拘无束, 天地之大皆可去得。她也积蓄丰足,只待安排妥当,随时便可启程远行!


    兰浓浓啪地拍了下额头, 她当真是当局者迷, 当初拒绝与他同行,一来确实太过仓促, 触动了她对这个穿越地点本能的依赖与不安。二来也清楚, 他当时的邀约不过是权宜之计, 只为安抚她的情绪。


    而最根本的, 是她潜意识里被这个时代的交通观念所限, 不自觉地便将自己困在了被动等待的牢笼里。


    真真是一念之差,白白害得他们分离如此之久。


    兰浓浓是个行动派,念头既定便立即着手,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寝卧, 俯身探向床榻内侧的暗格, 从中捧出个描花小木箱。


    这一年多来她虽不奢侈, 但也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自己,全凭心意过活, 花销亦不算小。但好在她生财有道,更兼骨子里浸透了国人积谷防饥的本能,


    平日也没刻意敛财, 兼之有进有出的,竟都存下了六百多两银子!


    在这个二三两银子便够寻常四口之家一月吃用的年头,六百两着实是笔巨款。思及此去龙朔不知要耽搁多久,国都物价又向来高昂,而家中久无人居住,难免会招来宵小,


    兰浓浓略一沉吟,当即决定将全部现银细软尽数带上。其余贵重物件,便待去姑姑那里时一并带去,


    对了,还要将这段时日她打发时间画出的图稿拿给文娘姐姐,以备不时之需,再兑了红利捐到庵里的功德箱里。


    幸好平日她便有将银子换成银票的习惯,日常用度也常备着些散碎银子,眼下倒省去了临时兑钱惹人注目的风险。


    听闻龙朔气候比玉青燥热,如今正值六月酷暑,途中必定燥热难耐,那便只带两套夏装替换,横竖到了龙朔也要添置新衣,倒不必多带累赘。


    还需跟刘婶儿说一声,包个看门的红封,请她平日里多帮忙照看着家中。


    这一年来她虽添置了不少物件,但因平素就爱时时取出来赏玩摩挲,每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现下边清点边盘算,不到半日工夫,便将行装收拾得妥妥当当。


    除了要拿到姑姑们那里的物件用箱子装着,此次要带走的衣物之类,则是用了块半新不旧的靛蓝包袱裹好,


    至于银钱,碎银子放在她随身的小挎包里,银票便分藏在缝制的内兜里。


    还有后来那两位姑娘执意留给她的那几间铺面契书,兰浓浓也仔细收在内襟暗袋中,只待见了他当面奉还。


    “呼,大功告成!”


    兰浓浓拍拍手,四下环顾一圈,又在脑中细细梳理了遍,忽地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上,眼眸倏尔睁大,


    险些忘了最最要紧的,车马和护卫还没安排!


    别院虽备有现成的车马护卫,但此去路途遥远,人心叵测。为稳妥起见,还是应当寻个信誉卓著的车行镖局,白纸黑字立下契书,再经官府作保,届时与文娘姐姐和姑姑们通个气,真若有个万一,也好有个寻处。


    兰浓浓深以为然,重重点了点头,


    却在下一瞬,忽地眼波流转,眸中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若是覃景尧此刻得见,定会识破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少不得要未雨绸缪,将可能的风波早早扼在萌芽里。


    可惜他此刻远在千里之外,自然无从知晓她这番盘算。待到他日猝然在龙朔城中与她相逢时,那份惊诧,以及如何暗中绸缪,迅速打点好一切的种种手段,便都是后话了。


    兰浓浓只是太过思念,不愿再与他天各一方。她暗自期待着亲眼见他脸上浮现惊喜的神情,因而决意暂不告知他自己的行程,连书信也一并停寄。


    至于别院与铺子那头,只推说是去姑姑们那里小住些时日。


    她惴惴不安等了那么久,也该叫他也尝尝这牵肠挂肚的滋味。想到他收不到信,又没了她音讯时坐立不安模样,兰浓浓便不由得眉眼弯弯,笑意盈然。


    对了,还需往林家铺子走一遭,寻清风姑姑那位侄儿林公子。姑姑的信函送去已有两月,也不知可曾查实清楚。


    上回去铺子送信时,伙计说他去了龙朔未归,前几日她去裁春居交稿倒是听说他已回来,正好可向他打听下龙朔光景。


    待诸事安排妥当,兰浓浓抬眸望了望天色,见日头尚高,当即整了整衣衫鬓发,将门窗仔细落锁,翩然而去。


    *


    林家粮铺乃是玉青城的老字号,生意遍及周边数镇,如今正筹划着将铺面开到龙朔去。


    林斯霂身为少东家,此番便是亲自赴京打点人脉,岂料素来与林家打擂台的陈家粮铺,竟突遭谋逆罪名,举族下狱,产业尽数抄没。此等吞并良机,千载难逢,断不可失。


    一收到玉青来信,林斯霂当机立断快马赶回,这些时日他正忙着收拢陈家铺面,兰浓浓到访时,他正在店中清点账册。


    因着清风姑姑的缘故,兰浓浓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虽未熟稔亲近,见了面也能谈笑几句,此刻被伙计引入上房,一见那人身影,她便眉眼弯弯地福了福身,“林大哥安好,”


    林斯霂被她的笑靥感染,斯文清俊的眉眼亦俘起笑意,引她一边坐下,执起青瓷茶壶,青碧色茶汤倾入盏中,将茶盏轻推放至她手边,方温声笑道,“浓浓安好,怎今日得闲过来找我?”


    “前些日我便知林大哥回来,只那时你来去匆匆我不便上前打扰,还望林大哥莫要怪罪。”


    林斯霂笑着摇头,“无妨,”


    兰浓浓道了谢,执盏浅啜了口,笑着与他略作寒暄,便轻搁茶盏,直抒来意:“林大哥最近事务繁多,本不该冒昧叨扰,只是两月前我奉姑姑之意来送信,恰逢林大哥远赴龙朔,未能得见,不知那封信林大哥可曾收到,可有结果?”


    林斯霂早已料到她的来意,闻言不由莞尔,她还是这般直言坦率,


    “那封信我归府当日便已收到,姑母所托诸事,皆已办妥。上月特地去庵中拜会姑母时,已将其中细末一一禀明。”


    在她略显紧张的注视下,林斯霂唇边噙着温润笑意,轻轻颔首:“信中所言,皆无虚假。”


    他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边缘,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姑母慧眼如炬,看人看事向来透彻。”


    见她神色倏然舒展,左颊梨涡若隐若现,半点藏不住心事的模样,林斯霂微微一顿。本欲提及那人曾有婚约之事,话到唇边却转了个弯:“浓浓近日可要去庵中?”


    兰浓浓正满心欢喜,梨涡愈深,全然未察觉他话中深意,“我明日便要回庵中看望姑姑们。”


    林斯霂微微颔首,眸光温润地注视着她欢欣的模样。心下沉吟,她既要回庵,以姑母素日对她的爱护,自会将诸事细细说与她听。


    此等女儿家心事,关乎隐秘,他若贸然提及,未免失礼唐突。


    兰浓浓微微倾身,眸中闪烁着好奇的光彩:“林大哥,我可否稍稍占你些许时间,请你给我讲一讲龙朔的事儿,不拘什么大事小情,奇闻异事,都行?”


    林斯霂本被她的俏皮话逗得莞尔,闻言却忽地凝住笑意。执盏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抬起那双清邃的眼,正对上她熠熠生辉的眸子,玉琢般的面庞上正盈满雀跃之色。


    他眼底笑意倏然一敛,一个荒谬的猜测忽闯入心头。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盏,青瓷底与檀木案相触,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龙朔乃天子脚下,王侯遍地,规矩自然比玉青森严十倍。”


    他忽然抬眼直视她,声音平缓,“城墙高六丈六尺,朱雀大街宽二十五步,连瓦当上的纹样都要按品级烧制,”


    话音微顿,笑问,“浓浓为何突然对这些,如此上心?”


    兰浓浓此举,莫说在礼教森严的当世,便是放在千百年之后,也称得上大胆,可那份女儿家的心事,却与世间所有怀春少女无二。


    此刻不禁耳尖微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鼻尖,眼波流转间泄露出几分难得的羞意。她强自定了定神,故作从容,实则胡乱攀扯道:“不过是,近来总听人说起覃太尉的英武事迹,听得多了,难免好奇,能养育这般人物的龙朔都城,该是何等气象?”


    她这番欲盖弥彰的说辞,反倒让林斯霂心中猜测更笃定了几分。


    姑母半生坎坷,看破红尘后长居庵中,膝下荒凉,如古井无波。直至她的到来,才让那清冷的庵中添了几分鲜活气。


    姑母既将她视如己出,他自然也把她当作妹妹看待。为姑母,也为她,自是盼着她能永远这般无忧无虑才好。


    眼见她或要行差踏错,他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林斯霂神色骤然一肃,沉声开口:“浓浓既唤我一声大哥,今可愿与大哥说句实话,你可是存了去龙朔的心思?”


    兰浓浓闻言蓦然抬眸,恰撞进他肃然的目光里,心尖不由一颤。不过她素来磊落,既被点破,索性端正了神色,郑重道,“林大哥待我亲厚,我自当坦诚相告,不瞒大哥,我确已决意往龙朔一行。”


    林斯霂闻言阖目,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身为男子,他太清楚这世间儿郎的多情易变,薄幸无常,那些个山盟海誓,多半如露如电,转瞬即逝。


    自束发立志起,无论是庙堂之上以文治武功报效帝王,抑或披肝沥胆施展抱负,即便是市井之中贩夫走卒,亦盼着以辛劳换取生计,处世虽贵贱有别,却无一不是将青云之志置于首位,


    那些个儿女情长,终究不过是人生末节的点缀,随时可弃如敝履,即便倾尽所有真心,也不过滋养他人卑劣的虚荣,纵得片刻浓情,终如镜花水月。


    与男子论情,原是世间至痴之事。


    而投怀送抱,自轻自贱者,便永世叫人低看三分。


    姑姑既托他查探,想必早已知晓她与姚景之事。他虽未明言,眉宇间却已尽是不赞同。兰浓浓心知自己此行,于世道伦常可谓大逆不道,但她不愿为世俗眼光委屈自己,


    与违心顺从相比,她宁可直面千夫所指。


    “林大哥不必忧心,我自会寻稳妥的车马行与镖局护送。我家在玉青,亲朋皆在此处,此去龙朔权当远游,开开眼界,一睹皇城帝都的泱泱气象。”


    她这般说来,显是心意已决。


    林斯霂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得缄口。唯盼姑母那头能劝得住她,虽则他心下明白,这多半也是徒劳。


    一个能以技艺立身,不依不傍的女子,若没些决断胆识,又怎能在这世道活得这般洒脱。


    林斯霂轻叹一声,摇头道:“既如此,若姑母首肯,我也不再多劝。至于车马镖局之事,你且莫急,届时自有我来替你打点。”


    林大哥家大业大,有自己的车队护卫,论亲疏远近,自然比她临时雇请的生分镖局稳妥得多。这虽是意外之喜,兰浓浓心下却泛起几分愧意,为着自己一桩私事,倒累得他人这般劳心费力。


    林斯霂却含笑摇首,眼中漾着几分纵容之色:“姑母再三嘱我平日好生看顾你,偏生浓浓这般能干,倒叫我无用武之地。既唤我一声兄长,为你操持这些,岂非分内之事?”


    他略作迟疑,终是抬手轻抚她发顶,温声含笑:“与其在我这里愧怍,不若好生思量如何同姑母分说,去吧。 ”


    出了林氏粮行,兰浓浓行至街角,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忽小小欢呼了声。


    又见日影尚早,便步履轻盈地往裁春居去。


    寻着文娘姐姐递上图稿,兑得约莫百两纹银。面对对方惊诧神色,只浅笑道是要往龙朔探亲,恐需些时日,遂提前供图,若有要事书信往来便是。


    如此三言两语交代完毕,又听得文娘姐姐一番殷殷嘱咐,这才婉拒相送,独自返回家中。


    *


    翌日拂晓,东方未晞,兰浓浓已收拾停当。为避人耳目,她未唤别院车驾,独自寻了往日相熟的车夫出城。


    至庵外石阶下,另付了脚力钱请人将箱笼抬至月台,劳车夫在山下等候,便挽起衣袖,亲自挪进庵中。


    这一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恰逢庵中尚无香客造访,众人见她归来亦不觉讶异,纷纷上前接过箱笼,暂且搁下手中活计,阖了庵门,齐聚于静室之中。


    兰浓浓将银票虔心投入功德箱,方拜罢佛祖,便被拉了过去。她心头蓦地一惊,上次见得这般阵仗,还是她执意离庵独闯州城谋生之时。只是彼时众人殷殷叮嘱,眉宇间尽是难舍之意。


    而此次,众位姑姑神色肃穆,目光如炬,她独坐一隅,被众人灼灼视线所围,竟如置身公堂,颇有几分三司会审的压迫之感。


    思及此行目的,兰浓浓心头不由一虚。她眼睫微颤,暗忖莫非昨日林大哥表面应允,背地里却已向姑姑们透了风声?


    喉中莫名有些发干,她缓缓咽了下,局促干笑道:“姑姑们怎么这般看我,可是,有事?”


    众人相顾默然,忆及昨日林公子派人送来的信中所言,无不气血翻涌,


    清风庵主眸光如水,缓缓扫过众人,几人这才强自按捺心绪。


    云安适时开口:“林公子已查得那姚公子底细,浓浓可知晓了?”


    兰浓浓谨然颔首,轻声道:“昨日我已拜会林大哥,听他说,姚景的身份确如我先前向姑姑们所讲,并无虚假。”


    云亭愠声接道:“那你可知那姚公子曾有过婚约?”


    兰浓浓愕然一瞬,此事她确实不知,不过时下风俗,多喜在襁褓之中便缔结秦晋之好,以姚景这般年岁与品貌,有过婚约倒也不稀奇。


    心中虽因他未曾坦言此事略感不适,转念却又释然,终究是前尘旧事,重提不过徒惹烦恼,叫人不快罢了。


    兰浓浓心中通透,还能露出笑来,“姑姑也说是曾有过,而非现在有,我与他交往时,他清清白白并未与何人有半分牵扯不清。”


    “那浓浓可知,他自解了婚约,便辗转四方,至今未再议亲?似在玉青这般驻足,恐非首次。其家世来历虽真,然你我所得,不过是他愿示于人前之事。其中隐衷,除却他自己,又有谁能知晓?”


    云宁话音方落,堂中众人见她面上从容之色渐褪,不由暗自舒怀。彼此目光交汇间,俱含几分庆幸,举凡女子多难容眼中砂砾,遑论浓浓这般爱憎昭然之人。


    兰浓浓确实如众人所料,心绪大乱,感情之中容不得半点瑕疵,她不由得辗转去想,他至今未娶,可是对那前缘未能忘情?当年缔约,可是因极钟爱那名女子?曾几何时,他是否也如今日待她这般温存体贴?


    那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可有倾国之姿?可是蕙质兰心?家世门第又是否正相配?一念及此,便如百爪挠心,再难平静,


    更似野火骤起,顷刻燎原,争胜之心再难遏制。


    兰浓浓倏然阖目,待再度睁眸时,那双惯常灵动的眼眸竟灼灼如炬,迸射出从未示人的锋芒。


    若他心中仍存旧影,她会让他彻底忘却。旁人纵有千般好,她亦不逊分毫。前尘往事皆如云烟过眼,人岂能困守往昔?唯当下光阴与来日方长,方是至要。


    而今,他们二人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兰浓浓既已倾心,自当披坚执锐,捍卫这份情缘。


    更不会因事态未明,便妄下论断,独断专行,亦不会畏首畏尾,梭巡不前,轻言退让。


    她心中如是想,抬首时将所思坚定道出,眼底如有星芒流转,粲然生辉,语声清越如金石相击。


    众人闻她此言,虽震撼却不觉意外,她向来如初升朝阳般明烈鲜活,纵使风雨加身亦难折其芒。虽忧思未消,然眼底欣赏之色愈浓,终究还是将肺腑之言娓娓道来,


    “你二人未定名分,你去寻他,以何种身份前去,他走时可与你提过婚事,日后欲以何种身份待你?你这般信他,他便是急着离开,两月光阴已过,若存真心,早当亲迎或遣人相接,何须你跋涉千里自往寻之?”


    面对连珠炮似的诘问,兰浓浓始终主意坚定,应对从容,“姑姑们也知我们相识不过数月,谈婚论嫁为时尚早,即便他来求娶,我亦还无心想嫁。而他人虽远在龙朔,但我二人却书信不断,我今欲前去,全因我不愿忍受相思之苦,”


    “自我来到这里,便从未踏出过玉青地界,犹似困守樊笼,坐井观天,故我亦想在有生之年,见一见这太平盛世之下,南北迥异的风土人情,秀丽山河。”


    “我知我定有思虑不周之处,但有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纵有千般道理,终不及亲身历之,切身悟之。”


    这番话落,堂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众人虽知她聪颖,却仍不免将她当作需精心呵护的娇花。谁曾想,她竟通透如斯,字字珠玑,令人恍然惊觉。


    由此亦可见,她前去龙朔之心,何等坚决。


    众人被她这一席话说得怔在当场,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端坐上首的庵主。


    清风庵主默然片刻,只问她:“龙朔距此一千三百里,关山迢递,舟车劳顿,你从未远行,当真受得住?此去寻他,他与其家人将以何眼光待你?须知龙朔乃他根基所在,彼处谁人不识君。若这两月间他心意有变,你当如何自处?纵使相见,又能如何?”


    “他出身龙朔豪门,即便你二人情意坚贞,能冲破门第之桎梏,然我与你众位姑姑鞭长莫及,再难为你倚仗。你可曾想好要离乡背井,独留京都面对风刀霜剑?你与他之情,可足够值得让你孤注一掷?”


    清风姑姑所言虽字字锥心,然兰浓浓却从那严苛话语中,听出了几分转圜之机。她眸中倏然亮起灼灼光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振。


    她脊背挺直如青松,下颌微扬,双手端然置于膝上,眸光清亮如雪,声若碎玉,“若连这区区奔波之苦都受不得,倒要叫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此去寻他,只为全我二人之情,此情发于本心,不涉门第,更与世俗眼光无干。”


    “倘若他果真负心,古有云君既无心我便休,今我亦必当挥剑斩情丝。若此,则更该亲往一探,否则我岂非要守着对他逐日深厚的情意,做个被蒙在鼓里的痴人?”


    “我信自己的眼光,信他的人品,更笃信他不会骗我!”


    “日后之事无人可以预料,然我宁可此刻跋山涉水,也不愿余生困在“本可以”的牢笼里。”


    堂中寂然无声,兰浓浓忽将声气放软,望向众人的眼中,是全然的亲昵与依赖,“我知姑姑们句句肺腑皆是全心为我,怕我遇人不淑,怕我舟车劳顿,怕我受尽委屈,但我亦想告诉姑姑们,我并非瓷瓶里供着的姚黄魏紫,我有直面风雨的勇气,亦有承担后果的胆量。”


    话到最后,声音渐渐清越,


    “姑姑们不必担心,林大哥会帮我安排车马护卫,只当我是去龙朔远游增识罢了,到时我必当时常修书寄回,不叫姑姑们挂念。我家在玉青,姑姑们更在此处,我的宝贝们也都留在庵中,我虽将行千里,然此心常系白云间。”


    “我亦备足了盘缠,还要给姑姑们捎些京都的时新物件回来,”


    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待归来时,再细细说与姑姑们听那帝都的繁华气象。”


    她已诸事安排妥当,去意如弦上之箭,再无转圜。纵使众人心有戚戚,亦知再难阻拦。


    说到底,她们虽亲厚似家人,终究非血亲骨肉,难行管教约束之权。


    而人若入了执念,纵有九牛二虎之力,也难拽其回头。


    几人相顾一视,面上皆无讶色,她的性子她们再清楚不过,自昨日林公子书信一到,便已料到她定会作此决断。


    事到如今,与其强行阻挠,倒不如妥帖安排,总好过她独自贸然出行。


    既已决意遂她心愿,众人顿时敛了肃容,转而拉着她细细叮咛,择定何时出发?行装是否周全?盘缠可还宽裕?


    又恐她舟车劳顿,特取了面绣貔貅纹的却晕囊,并晨起新制的杏花糕,仔细包好予她。


    至送别之际,众人犹自殷殷嘱托,道是此去路途遥远,须得谨记遇生人且存三分戒心,独行时务要择那通衢大道。到了龙朔城中,不必畏首畏尾,只作寻常游历便是。


    临行又执她的手再三叮咛,遇事切莫强撑,纵是相隔千里,也已修书至林家京中商号照应。


    说着又将沉甸甸的绣囊塞入她袖中,道是些体己银子且收着,出门在外,万勿亏待了自己云云。


    兰浓浓早已听得泪眼婆娑,岂肯收下,趁扶门欲行之际,袖袂轻拂间,那绣囊便如落英归尘般滑入门隙。她将姑姑们的身影尽数映在眼底,终是款款一拜,倏尔转身。


    她必须即刻离去,再多看一刻姑姑们强撑的笑颜,心中那份动摇便要化作锁链,将她困在此地。


    这些与她血脉不相系的人,予她瓦遮头,授她立身本,那些灯下针线,病中汤药,哪样不是骨肉至亲方能做到的深情厚意?


    而今,她却为着一个男子的缘故,让她们为她悬心落泪


    臂上挽着姑姑们备好的行囊,一步一阶踏下石磴。初时步履犹疑,三步过后,足下却渐渐生了根似的,一步沉似一步,将那点动摇都碾作了前行的决心。


    兰浓浓忽地收住脚步,蓦然回首,庵门外,姑姑们并肩而立的身影在晨光中依稀可辨。她倏地绽开明媚笑靥,高高扬起手臂奋力挥动,广袖迎风翻飞如展翅之蝶。


    终是转身踏上前路,此后再不回望。


    倘若因这一时心软而却步,来日她必将悔恨交加。正如她劝解姑姑们所言,但求此生顺心而行,不留“若当初”之憾。


    既已决断,诸事齐备,自当如江流赴海,一往无前!


    *


    晟朝,承平三十二年,孟春


    边关急报如惊雷破空,塞外乌洛兰氏忽生异心,其首领悍然自立为单于,欲裂土称王,叛离天朝。烽燧狼烟骤起,边城守军仓促迎战,终因事起突然,寡不敌众。刺史八百里加急奏请朝廷发兵,以平北疆之乱。


    正值覃太尉代天巡狩,驻跸五百里外鄞州城,手持御赐龙纹兵符,有临机专断之权。闻报即调边境三千威武军,着明光铠,执陌刀,星夜驰援。


    历时一十八昼夜,终将叛部合围于苍狼山隘口,生擒贼首,余众尽降。


    叛乱虽平,然治下失察之罪难逃。赤狄族新王阿史那灼日速戡乱安民,重振部族威仪后,即刻遣使疾驰上京,呈请面圣请罪。


    奏表中言明将亲缚叛首二十六人,并驱赶牛羊三万头,战马五千匹为贡,以谢天朝平叛之恩,更乞赐春秋,礼记诸经,愿率部归化。


    赤狄使团的队伍尚未出苍狼山,沿途哨塔的狼烟警讯已随着八百加急快马直抵龙朔。朝堂之上,御史台与兵部的奏本早堆满御案,关于如何处置这支请罪之师的争议,竟比使团的马蹄声更早震动九重宫阙。


    主和派道天朝当示四海以宽仁,今赤狄王亲缚叛酋,驱牛羊万计来朝,若苛责过甚,反寒诸蕃归化之心,应施怀柔致远之道,


    主战派则道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去岁雪狼部请降,今春便劫我边市。倘再纵赤狄,恐九边群胡效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发破虏军屯驻苍狼山,毁其焚天柱,收冶其铁匠户入中原,方可永绝后患!


    朝堂之上,两派争执如沸,声浪直掀藻井,礼部尚书与兵部尚书殿上相诘,笏板敲击金砖之声铮然不绝。


    天子本就宿疾缠绵,因此番更觉额角青筋暴跳,眼前皆化作重影。气血逆乱之下,竟致突发热症,御医连夜施针方稳住脉象。


    遂下口谕,道朕需静养旬日,非八百里加急军情不得扰。着内阁票拟赤狄来朝诸事,礼部协理藩务,凡决议,须经五军都督府用印,六部堂官共签押,方得施行。


    敢有专决者,交都察院议罪。


    按制,阁臣议政须得左右同签朱批。自左阁老陈砚山致仕归乡,右阁老杜衡独掌内阁已逾一载。寻常政务尚可一人决断,偏生此番天子明谕“非经共议不得专决”,这赤狄来朝之事,便生生卡在了那方空悬的左阁老印玺之下。


    至五月,覃景尧晋尚书令,位列正二品,与阁老并尊朝堂。


    然明眼人皆知,尚书令执六部印信,掌铨选钱谷之实权。内阁虽尊,不过批答章奏之虚职。


    直至天子特颁金匮密诏,着覃卿代朕理政,九边奏本可先决后奏。


    那搁置数月的赤狄使团安置事宜,方得破冰而行。


    赤狄乃为藩属,此番更是负荆请罪而来,按制本可从简受礼。然此事关窍,正在于本应天子亲受的九宾之礼,如今竟赐权下移。这一道谕令,便是将代天巡狩之权柄,明明白白交到了臣子手中。


    在龙朔城内代行天子之权,非比寻常钦差巡狩,此乃真临九阙,权摄八荒之重。


    御赐的鎏金虎符与玄圭玉册同时加身,既真真正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杜阁老虽深愤他这年轻后辈,竟与自己平起平坐,然圣命难违,纵使胸臆呕血,面上犹作谦退状,生生让出一射之地。


    国中虽无烽燧之警,然六部琐务纷至沓来。覃景尧将最后一道漕粮改折的票拟呈至御前,待出了宫门,但见中天皓月如洗,坊间万户扃扉,


    唯各衙署檐下的值夜灯笼,犹自吐着昏黄的光晕。


    *


    一阵利落的马蹄声踏碎宵禁时分的寂静,黑漆平顶马车直驱而入尚书令府,车檐下两盏皂色灯笼霎时齐齐摇曳。未等车辕停稳,左右府卫已箭步上前,开车门,置踏凳,躬身退立,一气呵成,只待绯袍玉带的主人踏阶而下。


    一行人踏着月色步入寝院,朱漆院门在身后沉沉闭锁,八名佩刀侍卫如松挺立,无声分守廊下各处。


    素衣婢女们捧着灯烛鱼贯而入,将内室映得恍如白昼。待主人沐浴毕,换上素绫中衣并暗纹锦袍,方于那铺着蹙金祥云流苏锦缎的紫檀案前落座。


    屋内冰鉴生凉,幽幽寒意沁人。安神檀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与窗外漫入的夜花芬芳交融。


    覃景尧敛目垂睫,执起天青釉茶盏,轻抿一口柏心鹤梦。茶汤温润,自喉间缓缓而下,循经络游走,如松间晨露沁入肺腑。待饮尽,搁盏于案时,周身凛冽的官威都似被茶烟柔化了几分。


    公务缠身多日,竟忘了拆阅她的来信,耽搁了这些日,想必那信笺上又要写满娇嗔之语,字字句句都要闹他。


    思及此,覃景尧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不知从何时起,读她那些或嗔或喜的笔墨,竟成了他繁忙政务中难得的闲趣。


    “将这几日的书信都取来。”


    同泽与将亭二人俱为心腹,各司其职。同泽随侍主外,将亭留守主内。此刻闻主上开口,素来沉稳的将亭心头突地一跳,


    大人暂居玉青休养时,他奉命留守京城。虽得同泽不时提点,却始终未能参透大人与那女子之间的玄机。


    直至收到大人自玉青发来的密信,他当即亲自主持督办,伪造身份文书,置办隐秘府邸,编造周全来历,甚至预拟应对盘查的说辞,桩桩件件,皆安排得天衣无缝。


    以大人之权势,置办一处宅院,编造一套天衣无缝的身份,原算不得什么难事,然这份用心着实令人意外。


    更教人惊诧的是,近来大人案牍劳形之余,竟仍与那女子书信往来不绝,虽非每封必回,但不时便会精心挑选些时兴的钗环衣料,精巧玩物差人送去。


    如此种种,足见大人待那女子,绝非寻常。


    可那府中,已接连好几日未见那女子的书信送到。从前那些信笺素来只经大人之手,旁人不得窥视,故而此番音讯杳然,究竟是她怠慢了笔墨,还是另有隐情,竟是无从揣测。


    屋内凉意沁骨,将亭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他不敢迟疑,当即趋前深深一揖,声音绷得极紧:“禀大人,姑娘的书信已断了五日。”


    覃景尧眼皮微掀,那双眼深不见底,似裹挟着黑云压城之势,只一眼便迫得人呼吸凝滞,脊背生寒。


    喀的一声轻响后,屋内霎时静得恍若无人。冰鉴上氤氲的白气仿佛骤然凝滞,唯将亭额间冷汗啪嗒坠地,在黑褐相间的大理石地砖上洇开一片暗色水痕,转瞬便被吸尽了痕迹。


    覃景尧缓缓移开视线,指节轻叩案几,声音冷冽:“取最后一封书信来。”


    将亭肃然应诺,疾步趋入内室同时,以臂袖抹去额鬓汗珠,方自墙边博古架上小心翼翼地捧下一个半臂长的枣红色鎏金木匣,后疾步而出,恭敬地将木匣置于案上,


    轻启铜扣,取出位于最上方一封粉白信笺,那信笺厚实挺括,隐隐透出清雅馨香,信封上还以金粉勾勒着几枝含苞的杏花。


    修长如玉的指节从信封中抽出信笺,轻轻展开。他垂眸细览,目光再次抚过那些不久前才悠然品读过的字句,


    信中依旧是她惯常的絮语,说起近日灵感忽至绘的新图样,直白问他可有想她,还要忙碌多久才能见面,如是倾诉她滚烫浓烈的相思。


    信纸边角处散落着数幅小像,虽只寥寥数笔,然或嗔或笑,或颦或喜,俱将她的神韵勾勒得活灵活现,整封信透着令人心头发软的暖意,字里行间看不出丝毫异常。


    覃景尧唇角倏然绷紧,目光沉沉落在信笺一角,那里画着个脸颊圆润的少女,正瘪着嘴,大大的眼儿盈盈望来泫然欲泣,小小的双手高举着块写着“想你”二字的木牌子,


    他定定望着,眸色陡然转深,棕黑色的瞳孔里似有暴风骤雨在无声翻涌。


    “派信隼去信玉青,立刻。”


    “是!”


    第27章 第 27 章 查踪迹


    自他去信后, 她的来信日日不落,平日深居简出,往来皆是清白之人, 以她的性子,若非身不由己, 断不会忽然失信。


    那些绘着她或嗔或笑的粉笺小像, 被逐页检视。


    五日光阴,可酿巨变,


    譬如有那不听良言该死的鬼, 动了不该动的人。


    “卢亭文可有来信, ”


    将亭屏息凝神,垂首恭声答道:“禀大人, 卢大人近日未有书信送至。”


    堂中静默数息, 覃景尧倏然拂袖而起, 指节紧攥信笺, 声音自内室沉沉传来,


    “点府卫五人,即刻前往玉青寻人。”


    “是!”


    *


    龙朔方向愈行愈热,暑气蒸腾。


    兰浓浓与同行几人择了一处浓荫匝地的道旁暂歇, 饮水活络筋骨。因一行人中唯她是女子, 众人皆自觉避嫌, 言行举止俱守着分寸, 她便也宽心舒展了下久坐僵硬的身体。


    抬手遮在眉际向东远眺,夏蝉不知疲倦地争相嘶鸣, 此起彼伏的叫声,凭空叫人生出躁意。


    自玉青启程至今,已有八日, 据车夫所言,依当前脚程,尚需五日光景方能抵达龙朔。平日她安坐车中,支起窗棂,任两侧穿堂之风拂面,倒也惬意。


    车夫虽置身车辕之上,好在头顶尚有车檐遮护,倒也不算难熬。唯有随行几名护卫,仅凭一顶青竹斗笠稍挡酷暑,在灼灼烈日下疾行,着实辛苦。


    兰浓浓虽想快些抵达,却也不忍众人太过劳顿,遂她便做主,叫大家隔半个时辰便停下休息,只她的提议却遭众人异口同声地婉拒,几经推让周旋,方才折中定下一个时辰的休整间隔。


    饶是如此,也比往常赶路多费了些时日,若是按他们平素的脚程,至多十日便可抵达。


    眼见着与他距离越近,兰浓浓心绪便愈难以平静。


    也不知他是否发现她已离开玉青,不知她的去向他会否着急,好几日没收到她的信,他会否不习惯?


    待见了面,他脸上会是久别重逢的惊喜,抑或是见她风尘仆仆,涉险远行而生的惊怒?


    那双向来沉静的凤目里,究竟会先映出相思,还是浮起愠色?


    如是一想,兰浓浓便禁不住笑逐颜开,说来她此行委实顺利,姑姑们尊重她的决定,林大哥为她准备马车护卫,便是那官府路引,亦出人意料地当日用印,竟无半分阻滞。


    提到林大哥,他以兄长自居,行事亦格外周到。这马车原是他自己远行所用,车厢宽敞舒适,内里以清爽的蓝白色纱绸装点。正中摆着张半人高的方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侧边的书架上整齐码着闲书杂记,供她消遣时光,最里侧竟还安置了一张小巧的卧榻。除留白空间略显局促,倒像间能移动的精致卧房,实在令人又惊又喜。


    稍作休整后,车队继续前行。行出约四五十里地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疾风般掠过车队,转瞬便消失在远方尘土之中。


    兰浓浓倚在窗边遥望,眼中盈满向往,若她会骑马,此刻怕是早到了龙朔。


    转念又想起过敏时那股钻心的痒,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连带着舟车劳顿后略显清减,却仍红润的脸蛋,也倏地皱成了一团。


    她此行是要去见心上人的。若纵马疾驰,免不了要风吹日晒,尘沙扑面。女为悦己者容,她可不愿久别重逢时,让他瞧见自己这般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


    兰浓浓收回目光,落下纱帘,重新端坐。她轻轻呼了下,就这样慢慢地行,乘着这安稳舒适的车驾,便很好。


    *


    信隼乃朝廷专司驯养的信使猛禽,其速胜于信鸽。然则驯养艰难,自武盛帝时起,数十载繁衍更迭,至今堪用者仍不足二十之数。


    此等信隼素日断不可轻动,每只皆载明谱系来历。普天之下,除圣驾亲用,军情急报外,唯得圣心的覃太尉蒙赐一对,可见恩宠之隆。


    信隼乃猛禽之属,较之寻常飞鸟体形硕大,羽翼舒展时足有丈余,啼鸣之声直穿云霄。卢亭文身着绯色官服,头戴乌纱,刚将公务分派妥当,正欲踏出游廊,


    忽见天际一道黑影盘旋而下,但见那猛禽双翼如刀,在檐角上方划出凌厉弧线,竟是只奉命而来的信隼。


    他凝神望向信隼飞去的方位,眉头微蹙,正自沉吟。忽又闻破空之声骤起,竟见第二只信隼穿云而至,铁翼掠处带起凛冽风声,分明是朝着知州府衙疾坠而来!


    卢亭文面色骤变,未及唤人便已撩袍疾步踏入庭院。他厉声喝令近旁洒扫仆役:“速褪外衫!”


    待粗布衣裳方缠定右臂,那信隼已如玄铁箭矢般俯冲直下,利爪扣臂的刹那,卢亭文只觉千钧压顶,踉跄退后半步方稳住身形。


    举臂细观,但见猛禽右足第二趾紧扣一枚黑金圆环,其上阴刻的“尧”字锋芒毕露,正是覃太尉亲手镌刻。


    卢亭文神色陡沉,取下隼爪上密函,飞快展开,目光掠过纸笺的刹那,眼中凝重之色尚未褪去,愕然已然浮现,


    须臾,他闭上眼长出口气,再睁开时,那张素来持重的面容,竟露出几分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


    他本以为,该是何等样的大事,方才让他再次动用信隼,却不想,竟是为个女子,


    若当真如此挂怀,当初何不携她同行?以他的能为,纵是急着返京复命,沿途照料一名女子也不过举手之劳。说到底,终究是关切有余而用心不足,方才不愿多费这番周章。


    更何况那日他已在众人面前暗授机宜,更私下嘱咐过要好生照拂。别院里那些个伶俐的下人也都时刻看顾着,若真有人胆敢阳奉阴违,虎须拔毛,消息早该传了过来。


    他微微摇头,暗忖他是关心则乱,面上却不显分毫。整肃神色后,沉声令侍立一旁的仆役唤来管家,


    待人匆匆赶到,便吩咐道:“着你即刻携吴嬷嬷前往乌兰胡同兰姑娘宅上,务要亲眼确认姑娘是否安好。事无巨细,一一查问明白,速去速回。”


    “是,大人!”


    半个时辰后,管家尚未回还,卢亭文便先接到小吏呈上的路引批册,目光触及那女子名讳下的记录时,心中便是一惊,定睛再看,竟已是七日前所批注,他面色骤然一沉。


    待看清去向,猛地合上册子掷与随从,当即扬声喝道:“速点四名护院,快马加鞭赶往浔阳城,务必将人寻到,护卫周全!”


    又招来心腹沉声下令:“即刻查察十日前城中哪家府上有人朝乌兰胡同附近走动,又有哪家这几日面上常带喜色,缘由为何。再去查七日前出城的马车出自何人府上,哪家车行!”


    “左右邻居,城外二十里的清风庵,但凡与兰姑娘有交集的,全都要仔细问询!”


    将人分派出去,卢亭文便眉峰深锁,步履沉稳地在堂中来回踱步,目光几度扫过案头那封密函,终是摇摇头,待寻得确切消息,再作回禀不迟。


    不怪他慎重,实是事有蹊跷,按令公信中所述,兰姑娘平日书信往来甚是频繁,断无突然离府探亲之理。即便真有不得不行的急务,又岂会整整七日音讯全无?


    种种蹊跷之处,难免令人心生不祥之兆。


    细究起来,此事倒是他一番好意反酿差错。当初应令公所托,对那位兰姑娘多有关照,怎料底下胥吏竟会错了意,将这照拂曲解为行方便之门,连路引批文都草草放行。


    所幸他先前特意叮嘱过,衙中胥吏对那位兰姑娘记得真切。路引确是她亲自办理,当时神色如常,并无半点勉强之态。


    如今只盼,这一切不过是他多虑罢了


    此刻无论是他,还是远在龙朔的覃景尧,都不免往最坏处揣度。毕竟无人能想得到,一个闺阁女子竟敢远行千里寻情郎?


    这般举动,出人意表之余,实在惊世骇俗,亦为人诟病。


    *


    院门再度被叩响时,刘婶儿方从驿站寄信归来,正待安抚临盆在即的儿媳。透过门缝窥见其中一人一身粗绸,虽非凶神恶煞之相,眉宇间却自带三分威压。


    她心头蓦地一紧,这些日那些日日造访的婢子,可不也是这般做派?


    她拉开院门,笑得拘谨问:“不知贵人敲门,可有何事?”


    门外立着几位不速之客,俱是面容冷峻,当先一鬓角斑白的婆子堆起三分笑,褶子间却透出审视:“叨扰了,敢问这位嫂子,不知可晓得隔壁主人去向?临行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身后一管家模样的人目光如电扫过她身后院落,又补了句:“那几日,可有什么生面孔在附近走动?”


    刘婶毕竟是寻常妇人,心中稍有想法脸上便带出几分,所幸她本也不必扯谎,只将先前应付那些婢子等人的话,又照实说了一遍:“说是往浔阳城探亲去了,托我平日照看院子,临行前清清静静的,也没见什么生人来往。”


    言罢,她壮着胆子抬眼,试探着问道:“不知诸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话音未落,又慌忙补了句:“老婆子没别的意思,若是有要紧物件需转交的,定当帮忙仔细收着。”


    二人对视一眼,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便不再多问。那婆子略一颔首,一行人转身便向邻家院落走去。


    刘婶儿半个身子跨出门框,眼见那些人挨户叩门,问罢即走,动作干脆利落得教人心里发慌。她与隔壁张婆子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瞧见了惊惶,勉强扯出个笑来,便急急缩回身子,咔嗒一声落了门闩。


    此事终究是私密之事,卢亭文不便动用官府差役大张旗鼓地盘查。胡同里的邻里们,有的因畏惧先前那位神秘男子的余威,有的念及与浓浓的邻里情分,多是本也不知情,皆只是谨慎应答,无人敢多言半句。


    是以,来此调查的人,均算得上是无功而返。


    无独有偶,就在城中林斯霂与文娘等人受询之时,远在城外的清风庵中亦迎来访客,所幸来人个个执礼甚恭,


    且浓浓临行时早与她们透过底,此刻见这阵仗,心下自是了然,便也只道些缘来缘去的机锋话,将那些要紧处轻轻揭过。


    待人走后,方各自掐算着她离去的时日,不免忧心这千里路途,她可是平安顺遂?


    *


    直至玉兔东升,所有差遣的人手陆续回衙复命。卢亭文听罢各方禀报,终是长舒一口气。眼下线索已然明朗,各家府邸风平浪静,确是她自行离去。


    临行前不仅托付邻里照看宅院,更特意至庵中与师长们辞行。最要紧的是,终是循着蛛丝马迹,查实了她当日所乘的马车,正是出自城中粮行林家,以及随行名录。


    而今虽仍音讯杳然,至少已排除遇险之虞。眼下只需寻得兰姑娘踪迹,诸般忧虑自当烟消云散。


    事不宜迟,卢亭文当即提笔,将查证始末择要陈明。待墨迹稍干,便亲手将那素笺装入皂色信筒,趁着溶溶月色放飞信隼。


    *


    六月杪,赤日铄金,


    龙朔城里如置洪炉,纵是暮色四合,冰轮初上,那蒸腾的暑气仍纠缠不去。


    尚书六部,政本之地。


    都堂正堂按制布下六尊青铜冰鉴,玄色大理石墁地如镜,纵是伏暑亦当清凉无汗。然从左右丞至流外令史,人人噤若寒蝉,青绯官袍下竟无一片干纱,倒比那冰鉴外壁的凝露,还要湿透三分。


    直待那道着紫色官袍的身影,转过都堂门屏,众官这才徐徐直身。方才凝滞如封冻的都堂内,顿时如春冰乍裂,


    青袍主事们幞头下的额发已湿,碾茶的罗绢声,竹纸奏抄的翻动声骤然密集,更有年轻录事忍不住揉按起跪麻的膝盖,暗吸凉气。


    赤狄使团入京请罪的一应仪程,已经礼部勘定完备,也不曾听闻有哪个不识礼数的前来生事。更教人诧异的是,那位在玉青静养时竟眷顾一位民间女子,非但为其延误归程,更于众目睽睽之下,明言庇护之意。而今九衢巷议纷纷,皆道这位素来冷面铁腕的大人,此番怕是动了真情。


    却不知为何,这几日他神色如旧,眉宇间亦不见愠色,可每当那双幽深凤目淡淡扫来,便教人无端脊背生寒,如芒刺在背。


    故而近日都堂上下愈发如履薄冰,一举一动皆慎之又慎,唯恐行差踏错触了那位大人的逆鳞。虽说此刻人已离衙,可那通身威仪却似仍悬于梁上,教人不敢在背后妄议半句。同僚相见,不过以目示意,连私语都化作眉间一缕欲言又止。


    戌时三刻,覃景尧踏着月色回府,摇曳的烛影将他轮廓镀上一层晦明难辨的暗芒,行过时,慑得檐下值夜的侍卫愈发屏息垂首。


    夜风拂过万字锦地纹的游廊,带起侍女手中灯盏流苏,那些浮动的光影在青砖地上蜿蜒,恍若天上星河倾泻人间。


    唯灯火明灭间,照见廊柱上御赐的云蟒纹,无声彰显主人的权势。


    然而这府里的人与景,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尽是些俗不可耐之物。偏生那鲜活灵动,带着娇嗔絮语的书信骤然断绝,更教人觉得眼前这一切,格外难耐。


    甫一跨过门槛,官袍未褪,便开口问:“信隼可回,”


    将亭连忙双手奉上那卷系着黑色丝带的信笺:“禀大人,申时三刻信隼便已回府。”


    覃景尧挥退婢女,头上官帽已去,紫色官袍随意敞着,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一掌宽的皎白缎带紧束腰间,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轮廓,烛火下隐约可见衣料下紧绷的肌理线条。


    他旋身落座,修长两指拈起那卷信笺,以食指为轴徐徐展开,不过寥寥数行的墨迹,凤目微扫间便已阅尽。


    室内寂然无声,唯闻烛花偶尔爆开的细微脆响。修长手指一松,那信笺便自动蜷缩回原状,犹如褪了生机的蝶翼,再无人投去半分目光。


    各家府邸皆无异动,邻里亲友亦未见殊色。路引乃是自行办理,车马护卫皆由亲近之人打点,表面看来,当真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省亲之行。


    然而正是这番正常,反倒成了最蹊跷之处,她既无高堂在世,亦无血亲可依,所谓亲人,不过是那庵里几个比丘尼。


    这般情形下,她要探的是哪门子亲?


    人心险恶,覃景尧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若被那些看似热络的邻里亲朋暗中勾结设局,以她那纯然不设防,总以善意度人的性子,只怕遭人算计了还懵然不知,甚至反替歹人数清银钱。


    墨玉般的眼瞳深处暗潮翻涌,眉间蹙起的折痕如刀锋出鞘,凌厉迫人,


    覃景尧站起身,双臂平展如鹤翼初张,将亭即刻趋步上前,先解下腰带,又顺着肩线将紫色官袍层层褪下,


    “将玉清别院一应仆役尽数押送卢亭文衙门,以侍主失职之罪严加审讯。另修密函一道,命其密切监查林家与庵中动向,但有蛛丝马迹,不必请命即可收押问罪。”


    “是!”


    第28章 第 28 章 抵龙朔


    自六月廿三启程, 历时十七个昼夜跋涉,终在七月十这日,安然抵达龙朔城。


    “刘车夫, 还有诸位大哥,这一路多赖诸位照拂, 浓浓先在此谢过, 不知林大哥可有嘱咐各位返程的时日?”


    兰浓浓让马车停在龙朔城外三里亭处,怕不凑巧碰上姚景,便指尖微抬, 只将青布车帘掀起一掌宽的缝隙, 倚在窗边朝外轻声探问,


    “回姑娘的话, ”


    为首的护卫抱拳一礼, “公子只吩咐我等护姑娘周全, 至于归期”


    他略一迟疑, 摇头道, “并不曾限定时日。”


    “那可好,既然不急返程,诸位不妨在龙朔稍作休整。护送之责既已圆满完成, 这些时日便作休假。待养足了精神, 再启程不迟。”


    吴安几个皆是林府精心栽培的护院, 个个拳脚功夫了得。此番专程护送兰姑娘一人上京, 原就轻松,姑娘心慈, 不仅时时叮嘱歇息,沿途食宿更是安排得极为妥帖。是故这一路行来,倒似游历一般惬意, 全然不觉护卫之劳。


    “多谢姑娘体恤,此皆是我等护卫之责本分而已。临行前公子特意交代我等,需待姑娘在龙朔安顿妥当,见过该见的人,诸事皆顺,方可回返。”


    兰浓浓忽地展颜一笑,声如清泉击玉,带着掩不住的雀跃,“那便要再劳烦诸位几日了,咱们这就进城去!”


    吴安在车外洪亮地应了声得令,随即扬鞭策马至队首,招呼众人朝城门方向驰去。


    *


    龙朔城不愧为天子都城,仅入城的十二座门阙便显煌煌气派。每座城门分设双道,朱漆车道与青石步道泾渭分明。


    查验路引的官吏肃立如松,虽神色冷峻不假辞色,验看文书时却迅若鹰隼,朱印真伪,笔迹虚实,瞬息可辨。


    入城的车马行人虽排作蜿蜒长龙,却井然有序,未见半分壅塞。城门两侧,铁甲森然的戍卫执戟而立,枪尖寒芒与盔甲冷光交相辉映。


    那一张张被烈日淬炼的面庞如刀削斧刻,目光更似出鞘利刃,将天子脚下的赫赫威仪展露无遗。


    兰浓浓一一应对盘问,验明正身,缴清路税后,执笔在路引上落下娟秀字迹。待接过钤着龙朔府大印的户碟,重登马车后,她方悄然松了口气,这天子脚下的规矩,果真比州府森严十倍不止。


    一入城门,鼎沸人声便如潮水般轰然漫来。玉青城的繁华与此地相比,犹如溪流之于江海,前者不过数万人口的小邑,而龙朔作为天子帝都,常住百姓已逾百万,


    九州才俊,八方商旅,皆如百川归海,纷至沓来。


    *


    原以为这偌大城池,寻间洁净宽敞的客栈应是轻而易举,岂料入城后连问数家,竟辗转半时辰有余,方觅得一间尚余客房的旅舍。


    问过小二方知,原是赤狄使团不日将入京朝觐,各地商贾早已闻风而动,俱是备了十成十的货色,专候着赤狄人使囊里的金银。


    兰浓浓听罢,眸中霎一亮,她虽在玉青也常见南来北往的客商,可这正儿八经的狄人使团却还是头一遭碰上。


    据了解,自武盛帝执掌晟朝乾坤以来,海内承平已数十载。此番入京的赤狄族,正是诸多归附部族之一。


    晟会典抄本有载,唯有天子万寿圣节、或是立储大婚这等举国庆典,方有四方番邦遣使朝贺。也不知她此次来京,可有机会见识一番万国来朝的盛况。


    待休整两日,养足了精神,便去找了姚景,问上一问


    马车虽算舒适,终究比不得正经床榻。略略梳洗罢,倚着引枕盘算了会儿,眼皮便似坠了铅般,迷迷糊糊坠入了黑甜乡。


    *


    兰浓浓被叩门声惊醒时,脑中尚昏蒙。屋内未掌灯,唯窗外街市的灯笼光透过雕花棂子,在地上投出斑驳的色块。


    远处近处的人声,马蹄声,更漏声,糅作一团涌进耳中,她在床边怔忡坐了许久,才蓦地惊觉,这已是在龙朔城了。


    吴安提着食盒送来晚膳后,便拱手告退去与兄弟们吃清酒。


    兰浓浓独坐房中,执汤匙吃着一盏荷叶羹,忽听得窗外人声鼎沸,她起身推窗望去,忽地眸光亮起,但见长街两侧的灯笼如七彩星子坠地,


    朱漆铺子前悬着退晕纱灯,酒肆檐角垂着雪白鱼形灯,更有那走马灯转出连绵山水,万千华灯如星斗坠地般,沿千灯御街蜿蜒数里。


    那灯火洪流竟似两条金鳞闪烁的蛟龙,将夜色撕开一道璀璨缺口,实在教人目眩神摇,瑰丽不可方物。


    *


    兰浓浓并未踏出客栈,一来乍然松懈,积攒多日的疲惫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懒怠抬起。二来这十余日的风餐露宿,饶是她日日戴着帷帽,抹了茉莉膏防护,野外的风尘仍将肌肤摧磨得微微泛红,


    此刻对镜自照,确实比离开时糙了几分。


    逛街赏景事小,这般形容若不小心与姚景撞见,却是大大的不妥。


    所幸她早有准备,向小二讨了热水,又将包裹里的芦荟凝露等物取出,自制了补水神器敷面。待沐浴后涤尽一身风尘,年轻鲜活的肌肤便已恢复莹润光泽,遂拥衾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方亮,兰浓浓便写好了家书,一封给姑姑们,一封给林大哥,还有一封给刘婶儿,都交给吴安帮忙送去驿站,之后便在房中养精蓄锐,足足两日未踏出房门,


    自也不知她原是为着保密故布疑阵,特意绕道菰城,由吴安出面以林家的商引变更了龙朔的路引,将多少人蒙在鼓里,又引得几多猜测,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待第三日,自觉神采气色已恢复了八分,终究按捺不住同城不得相见的煎熬,戴上托小二新置办的素纱帷帽,请来吴安引路,朝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宅邸而去。


    仗着帷帽遮面无人识得,兰浓浓步履轻快穿行街市,一路且行且顾盼。眼波每扫过鳞次栉比的铺面,便暗自与玉青比量,若非念着要事在身,直欲逢店入内一瞧,


    顺道也可探看她的玩偶有无远销龙朔,纵是仿品,亦算是这玩物已风行开来,日后文娘姐姐的分店许是也有机会开到这里来。


    龙朔暑气灼人,兰浓浓于帷帽内频摇纨扇,仍觉后心汗透罗衣。早知如此酷热,便听吴大哥所言乘马车来了。


    距离他宅子已近,步子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青石板路上,绣鞋尖儿一点一点往前蹭,活像鞋底突然灌了铅。


    心里头翻腾着说不清的滋味,分明是自己要来的,临到头来反倒踌躇了。


    来时的路上,她已在心中预演了数十种与他相见的场景。可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刻,却又觉得每一种设想都显得不尽如人意。


    宅子是不动的,而步履未停,再如何踌躇,终究是到了近前。


    兰浓浓隔着帷帽抬头看,古人讲究贵人择居,首重幽静隐秘,


    姚景虽为商贾,但据林大哥查探,其显露的财富足见家资丰厚。自古富贵相依,既拥巨资,自然便握有权势。而晟朝,又非她所知那般将商人置于末流的时代。


    眼前这座宅邸远避尘嚣,独踞一方。朱漆大门高阔威严,兽首铜环锃亮如新。门檐悬着两盏楼阁状木灯,青砖红瓦间飞檐隐现。两侧石狮怒目圆睁,端的是富而不奢,贵而不显的气派。


    兰浓浓站在原地,指节攥紧纨扇。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裾便欲往前去,抬起的脚到了半空却滞了一息,终是缓缓收回,忽转身离开。


    “姑娘,您不寻人了吗?”


    吴安回头看了眼,忙提步跟上。


    兰浓浓脚步不停,反而越走越快:“是我唐突了,这般贸然登门实在失礼。不如先递了拜帖,明日再来拜会。”


    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拐角。


    兰浓浓倒非一时情怯,亦非见他宅邸气派而自惭形秽。此刻她额间已沁出细汗,更忽想起万一他不在家中,又恰逢长辈在堂,她这般贸然造访,终究有失礼数。


    帷帽下的唇角忽又微微扬起,直接造访未免太过刻意,既无惊喜,又失矜持。不若先请人留意他的行踪,再择个晴好日子,来一场缘分天定的“不期而遇”,


    此念一起,兰浓浓顿觉满意,脚下即停,正欲请吴大哥帮忙打听,忽又灵光一闪,帷帽下的双眸霎时亮起,一下便笑成弯月,颊上的梨涡甜意盈盈,


    既要偶遇,何不索性来场真正的邂逅?纵使寻遍千街万巷,不若蓦然回首时,惊见那人独立阑珊灯火处,


    这般意境,岂不更是妙哉?


    念头既生,便再难挥去。


    兰浓浓心中畅快,顶着当头烈日竟也不觉燥热,步履轻盈如踏春风。她侧首与吴安说话,嗓音里漾着掩不住的笑意:“吴大哥,今日劳你陪我白跑这一趟,怕是这几日还要多叨扰你们。待我安顿妥当了,定要给大伙儿封个厚厚的红包!”


    吴安受她欢快心绪所染,眉目间也不由舒展开来,含笑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本就是分内之事,实在当不得姑娘破费。”


    兰浓浓眉眼弯弯地摆了摆手,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待送他们走时,便给每人封个厚实的红封。虽说这些护卫都是林大哥派来的人,可跟着自己这一路风尘仆仆,确实辛苦。


    她原想着既已到了龙朔地界,便不必再叫人跟着,身边总有人,反倒觉得束手束脚。再者,这些护卫终究是林大哥的人手,自己若长久占着不放,反倒要误了他的正事。


    可如今看来,还是林大哥见多识广,思虑周全。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单是三日前寻客栈的光景,便叫她见识了这龙朔城的厉害。


    茫茫人海,鱼龙混杂,若真只身一人,莫说上当受骗,安危难料,只怕连个落脚处都难寻得。


    身边有这些可信之人跟着,她方能如眼下这般从容自在,来去随心。这红封,是必定要封得厚厚的!


    她亦向店小二打听过,龙朔物价与玉青相差无几,只要不置办那些个金玉珍玩,凭她带来的盘缠,足够在这龙朔城里好生逍遥快活一番!


    *


    天子日渐康愈,朝堂诸事皆按部就班。若论要紧之事,除却赤狄使团进京一事已尘埃落定外,余者不过寻常政务。


    是日黄昏,覃景尧回府后,先沐浴更衣,换上一袭墨色深衣,信步踱至后园春上亭中。他倚于摇椅之上,任晚风拂过衣袂,阖眸养神。


    暮色渐沉,春上亭珠帘半卷,流苏轻晃。一泓幽碧的湖水沁出丝丝凉意,将暑气悄然阻隔在外。檐角五方悬着的琉璃灯随风轻旋,灯影错落间,恍若碎玉倾洒,映得满亭流光潋滟。


    身着灰紫色比甲的婢女们鱼贯而入,手脚轻悄地布好满桌珍馐,又屈膝行礼,无声退至亭外侍立。


    忽有暗香浮动,却是名贵的胭脂香气袭来。将亭眉心微动,当即快步上前,躬身长揖:“属下见过夫人。大人正在亭中歇息,还请夫人在此稍候。


    女子闻言驻足,袖间暗香浮动,半掩在云纹广袖下的纤手虚抬,嗓音温婉,含着三分笑意:“将亭不必多礼。有劳你通传一声,我在此处候着便是。”


    将亭直起身,半垂着眼,恭声应是。


    侍立在亭外的同泽见状,立即轻提衣摆,悄步踏入亭中。他躬身凑近摇椅,压低嗓音道:“大人,夫人正在亭外候见。”


    一十六日,


    整整一十六日杳无音讯,两只信隼皆已空返,眼下只探得她确曾抵达浔阳,却于当日便换了路引,转道云岚往菰城而去。派去菰城的人手至今尚无消息传回,


    明明知晓她的去向,却总似晚了一步,连片衣角都未能得见。那身影竟如云烟水雾,任凭如何疾追紧赶,终究从指缝间流散无踪,


    她如此辗转究竟何为,安危与否——


    思绪骤然被截断,覃景尧缓缓抬眸,漆黑如墨的瞳仁在暮色掩映下,映着摇曳的琉璃灯影,透出几分浸骨的凉薄之意。


    “继续找,”


    “总要有个结果。”


    同泽闻言心头一凛,后颈陡然生出一层细密冷汗。他深深俯首,额头几乎触到膝头,声音绷得极紧:“属下明白,即刻便加派人手。”


    禀罢,回身与将亭一颔首,便疾步而去。


    亭下女子忽觉一道视线凌空压来,心头蓦地一颤,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强自端稳身形,朝亭上人遥遥行了个万福礼。广袖垂落间,嗓音柔婉似三月春溪:“夫君。”


    覃景尧倚在摇椅间,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目光却骤然凝滞,


    亭下女子身披流光绫罗贡纱,发鬓间金簪玉摇熠熠生辉,身后侍从如云,在这府邸之中,尽享尊荣。


    “何事,”


    女子款款起身,仰首间露出精心妆点的容颜,雪肤黛眉朱唇点蔻,端的是雍容华贵。她望向亭台高处,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恭顺柔情,


    “夫君远役归来,未及休整便连日操劳至深夜,妾身——”


    “大人!”


    同泽匆匆折返,行经亭下静立的女子身侧时草草拱手一礼,未及停留便疾步跃上石阶。他面色变幻不定,惊疑与喜色交织,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大人——”


    得允后,同泽趋前两步,俯身低语:“流觞街别院管事急报,今晨巳时,见一男一女在府外徘徊良久,未及叩门便匆匆离去。下人们机警,暗中尾随,现下已查明二人落脚处,就在四条街外,千灯巷云来客栈,”


    “连车夫共计六人,一名女子,五男子,三日前申时入京落脚。据客栈掌柜所言,那女子入住后深居简出,只偶尔遣小二采买些物件。今日是她入京后首度外出,只不过”


    他略一迟疑,“那女子往来皆以帷帽遮面,难辨真容。离了流觞街宅邸后便是在城中各处辗转,下人们不敢贸然惊扰大人,只在门房静候多时,故而此刻才来禀报。”


    “备车!”


    覃景尧骤然起身,玄色袍角在烛影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他挺拔的身形将面容隐入灯辉不及的暗处,唯有腰间玉带扣碰出清脆声响,摇椅尚在微微晃动,人已携着猎猎衣声踏出亭外。


    夜风徐来,名贵的胭脂香在空气中幽幽浮动,似有还无。随着玄衣男子率领众侍从离去,这精雕细琢的湖心亭台骤然沉寂下来,唯余满桌珍馐渐冷的香气,在琉璃灯影里无声飘散。


    银箸未动,玉樽尚满,一席盛筵竟成了最精致的寂寥。


    “夫人,大人想是遇着要紧公务,这才匆匆离去。湖边夜露湿重,您仔细着了凉。不如让奴婢伺候您回房歇息罢?”


    身着灰蓝比甲的婢女垂首屏息,目光不敢追随家主远去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瞥见夫人仍凝望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便又慌忙低头,劝声轻若蚊呐。


    四下里一片岑寂,唯有夜风掠过湖面的细微声响。良久,女子终于开口,嗓音里浸着化不开的孤寂:“风寒又怎及人心之寒?”


    婢女闻言心头猛地一颤,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去。她声音发紧,小心翼翼地禀道:“夫人,方才老爷那边又差人送了家书来”


    话音落下,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不过片刻,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夜色深处。


    湖心亭下,终是空无一人,唯余几盏孤灯,在风中明灭不定,将雕花栏杆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29章 第 29 章 夜重逢


    流觞街上的那处宅院, 原是他一时兴起,为全身份置办的居所。这世间除却他这里的心腹,便只有她知晓这处所在。


    更遑论这一行六人, 一女子携五名随从,恰与她路引所载分毫不差。这诸多巧合层层相叠, 若那帷帽之下的身影不是她, 世间岂有这般天衣无缝的偶合?


    难怪遍寻不着她的踪迹,难怪诸般线索看似合理却又处处透着蹊跷。如今勘破她的意图再回首,这一切布局, 当真是, 再合理不过了。


    再炽热的情愫也终会如烟云消散,更何况儿女私情之于覃景尧, 不过浮光掠影, 轻若飞絮, 不值一哂。


    这些时日他连番遣人送信搜寻, 已是念及那点微薄的露水姻缘。以覃景尧的脾性, 断不可能,更不屑于为个女子倾注过多心神。纵使心头偶有涟漪般的憾意,也不过是茶盏里转瞬即逝的浮沫, 连痕迹都留不下半分。


    岂料天意难测, 偏就在今日, 就在他刚下达终止搜寻的最终密札之际, 竟陡然柳暗花明。


    她既已在京畿之地,且近在咫尺, 覃景尧便未即刻动身。先折返内室,更衣束发,将腰间玉带扣紧三分, 这才振袖而出,步履间隐有金玉相击之声。


    流萤灯火间,他玄色袍裾如夜鸦展翼,猎猎生风。连日积郁霎时烟消云散,恰似三伏饮冰,一股凛冽快意自胸腔直贯四肢百骸。


    他甚至笑出了声,只心道好个精怪的丫头,竟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世间,怕也只有她能有这般胆识与能耐了。


    他本该恼她胆大妄为,突然消失令他百忙中还要分神搜寻,亦该怒她不顾安危任性行事。可此刻,心底却不由自主地,为她此番展现的机变智谋生出几分激赏。


    最令他心旌摇曳的,莫过于她费尽周章布下迷局,不辞辛劳跋涉千里,甚至不惜逆悖世俗伦常,只为奔赴他所在之处。


    青罗宝盖的马车驶出府门,檐下悬着鎏铜覃字令牌。两匹雪驹踏过御街青石,转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覃景尧端坐车内,瑞凤眸微敛,漆黑如墨的瞳仁中情绪难辨。他神情已恢复往日从容,唯独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修长的手指在膝头轻叩,节奏不疾不徐,恰似在无声盘算着什么。


    *


    龙朔不愧为天子脚下,八方辐辏之地。天南的珍馐,海外的异宝,塞外的奇物,但凡世间能想到的稀罕物件,在这都城店铺鳞次栉比的街巷中,灯火通明的夜市里,无一不备,无一不精。


    许是女儿家天性里便藏着爱逛的脾性,如今心事既卸,不必忧心囊中羞涩,更有人前后打点,兰浓浓便这般施施然穿行于市井之间。


    见着合眼缘的,手指一点便纳入囊中,遇那价值连城的,也不过驻足凝眸,权当养眼怡情。身旁吴安手提肩扛,不多时便已是大包小裹,她却仍意犹未尽,


    自日影正中逛至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市方张,她仍兴致不减,步履轻快地穿行于人潮之中。四周叫卖声,还价声,笑谈声此起彼伏,杂着糖人摊上的甜香,混着烤肉架上的烟气,将这夜色煨得愈发鲜活热闹。


    耳听得货郎摇鼓,眼瞧着杂耍翻腾,连袖口沾了糖霜也不曾察觉。


    兰浓浓在这熙攘街市中如鱼得水,时而驻足与小贩锱铢必较,时而挤进人堆里听些市井趣闻。


    这般无拘无束的快活,竟比上回同姚景一道时更甚,到底在心上人跟前,总要端着几分矜持,哪似现在这般,连发间珠花歪了都顾不得扶正。


    她早已摘去帷帽,换上一副白面红鼻的狐狸面具,露出小巧精致的鼻尖。头顶一只绸布扯绒做的兔耳发箍,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更衬得那半掩的面容灵动非常。


    夜市人潮涌动,三教九流混杂其间。吴安寸步不离地紧跟着,目光如炬,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兰浓浓则全然沉浸在五光十色的街景中,目不暇接,亦丝毫未觉自己早已成为旁人瞩目的焦点。


    她左手攥着新得的五彩琉璃串珠,右手举着糖葫芦,时不时咬上一口,胭脂铺上看一看,陶瓷摊前瞧一瞧,待回过神来,竟已逛到了夜市尽头。


    正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竹制小水筒,明亮的眸子随意流转着。目光不经意掠过某处时,整个人倏地如遭雷击般僵住,


    举到唇边的竹筒顿在半空,下一瞬猛地转头,眸光如电直刺向那处。


    有一道挺拔的身影自夜色深处徐步而来,渐渐被夜市绚烂的灯火勾勒出轮廓。跃动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那令她魂牵梦萦的俊美容颜,此刻在光影交错间更显矜贵非凡,恍若天人临世。


    “”


    “姚景”


    兰浓浓怔立原地,眸子圆睁,唇瓣无意识地轻颤着,呢喃出那个萦绕心头千万遍的名字。


    她日间才暗自期盼着与他偶遇,未料想此刻竟真的与他蓦然回首,重逢在灯火阑珊处。


    “姚景,姚景!”


    若这都不是天赐的缘分,还有什么才是?!


    重逢本该是欢喜事,兰浓浓却蓦地鼻尖一酸,眼前泛起朦胧水雾。十指不自觉松开,精心挑选的物件坠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四周人声鼎沸,吴安的惊呼近在耳畔,她却仿佛置身虚空,满目只余那道身影,再顾不得其他,任珠钗散落,任罗袜染尘。


    她逆着熙攘人潮,穿过重重阻碍,眼中噙着欢喜的泪光,燃着胸中灼灼情思,义无反顾朝他奔去。


    *


    “姚景!”


    女子那声浸满欢喜的呼唤尚在耳边,温软馨香的身子便已撞入怀中。众目睽睽之下,她这般不管不顾地扑来,似一簇灼灼的火焰,将满腔爱意透过相贴的肌理,直烙进心底最深处。


    满足之意如暖流淌过四肢百骸,直抵灵台。仿佛怀中这抹温软,天生就该严丝合缝地契合在这。


    覃景尧展臂一揽,继而收拢,铁铸般的臂膀将人稳稳接住。足尖轻旋间,已带着怀中人转至暗处,背向喧嚣人潮。随行侍卫如影随形,瞬息列阵于后,恰似一道无形屏风,将这方天地隔成明暗两界。


    吴安惊愕之余刚要上前,便被同泽一把拦住,他本能反手,却瞬间被卸了力道扭至一旁。


    *


    描着妩媚眼廓的狐狸面具,被修长手指轻轻勾起,随着缎带滑落,一张莹润如玉的小脸倏然显现,白里透红的肌肤下似有生机流淌,在薄如蝉翼的皮下跳动着青春的血色,犹如暗夜中蓦然绽放的昙花,在灯火阑珊间惊鸿乍现。


    他垂眸凝视这双灿若星子的眼眸,拇指轻轻抚上那久违的梨涡。眼底柔意渐染,却又有暗流在深处涌动,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傻浓浓,”


    兰浓浓想极了他,不由将脸颊贴在他掌心,猫儿似的轻蹭。纤纤素手自他腰际滑至后背,紧紧环住,整个人如藤蔓般缠进他怀里。忽又仰起小脸,鼻尖蹭得微红,一双眸子却亮得出奇,活似只刚探出窝的猫,娇憨可人。


    红唇一启,便是一串银铃般的快语,“哈哈哈可是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看我俩的重逢像不像那首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姚景姚景,你可有想我?”


    “我好想你呀”


    兰浓浓丝毫不吝朝他表达自己的思念,也全然不在意周遭目光,她此刻满心满眼只容得下他一人,一刻都不愿移开。


    纸上衷肠,终究隔了一层笔墨,而今亲耳听得她软语呢喃,亲眼见得她眼波流转,个中滋味,恰似酷暑骤遇甘霖,从发梢酣畅到指尖,


    一股颤栗如蛇般攀上脊梁,喉结在暗处起伏。而那被全然笼罩在身影下的女子,却对此浑然未觉。


    “与浓浓久别重逢,自是不胜欢喜。”


    他指尖抚正她发间珠花,话音却陡然一转,“只是浓浓这十余日杳无音信,连只言片语都未曾捎来,此事,该当如何分说?”


    话音方落,兰浓浓肩头便是一颤,不知是因他嗓音里那丝危险的暗哑,还是觉察出他此番不同往日的迫人气势,


    这分明是要与她清算总账的架势。


    她脸上原本甜蜜的笑意蓦地凝住,眸光如惊雀般游移不定,沾着糖蜜愈显殷红的唇瓣刚微微启开,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他先一步截住了话头,


    “此地非叙话之所,浓浓不妨好生想想,该当如何与我交代。”


    他话音随意,兰浓浓却莫名头皮发麻,她讷讷启唇欲为自己辩解,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竟被拦腰抱起,骤然失重之下,慌忙攀住他的肩膀。


    夜风挟着甜香迎面拂来,兰浓浓在身形微晃间仰首望去,灯火明灭中,他的侧颜如经雕琢,教人一时恍神。待回过神来,竟已置身行驶的马车之中,但见他垂眸睨来,唇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自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车厢内一片静谧,唯有一盏琉璃灯在角落执着地吐着暖光,他胸膛的温度透过轻薄的夏衣传来,灼得她肌肤发烫,


    兰浓浓似被烫了般猛地别开视线,慌忙松开攀着他肩膀的手就要起身,脚尖尚未触及车板,腰间便是一紧,整个人又被牢牢按回他腿上。


    “姚,姚景,你,你先放开,这么坐着,我,不好跟你说话!对,对了,吴大哥刚和我一起的,我忽然不见,他定是急坏了,”


    兰浓浓结结巴巴说着,眼神也躲闪着不敢看他,


    她能感觉他在看她,颈侧那片裸/露的肌肤似着火了般发烫,皮下青络突突跳动。双手徒劳地推搡他铁铸般的手臂,却如蚍蜉撼树,连腕上玉镯都碰出细碎声响。


    虽在玉青时也曾这般亲密,然彼时她高热昏沉,神思混沌,与他亲近不过是病中依恋,哪及此刻神志清明,肌肤相贴处如燎原野火,烧得人神魂俱颤。


    他们到底分别了许久,她心中情意愈深,身体却对他的亲近感到陌生了。


    她心思直白到一眼便能看穿,覃景尧却丝毫未有松手之意。既是她先来招惹,是她一封封书信诉尽相思,是她跋涉千里追寻,这一腔灼热情意既已泼到他怀里,又岂容她临阵脱逃?


    修长的手指以不容抗拒的力道,轻扣住她下颌将脸转回,轻笑:“自会有人与他安排,倒是浓浓,不过几月光景,便要与我生分不成?”


    兰浓浓颊染榴火,贝齿无意识地咬着唇内软肉,被迫迎向他的眼眸里漾着潋滟水光,


    他身着一袭墨色长袍,衣襟处隐约露出一线雪白锦缎暗纹,周身萦绕着沐浴后的清冽气息。玉冠半束的青丝垂落肩后,衬得额间线条如远山起伏。


    睫如鸦羽的瑞凤眸里,噙着三分似笑非笑的幽邃,鼻若悬胆,唇薄如刃,玉质般的面容上每一处轮廓都似经造化精心雕琢,明明近在咫尺,却透着股触不可及的锋锐。


    许是归了自家地界的缘故,他眉宇间平添几分在玉青时未曾显露的矜贵气度,那是执棋者闲庭信步般的从容。此刻眼角眉梢舒展开的温色,又冲淡了他五官与生俱来的清冷,反倒更令人心折。


    眼见他比从前风华更盛,兰浓浓脑中如火花迸溅,半天才艰难找回神智,晕晕乎乎道:“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会要与你生分,”


    他喉间滚出一声低笑,震得兰浓浓耳蜗发麻,三魂七魄都似被这笑声荡出躯壳。待得神识归位,只觉周身如万千蚁行,连指尖都酥麻得无处安放。


    她眼睫扑颤,几番深息才勉强压住心头羞窘。忽地睁圆了眼,强撑着摆出副凶巴巴的模样,“反正,我现在就要下来!”


    人与心皆已牢牢掌控在手,又眼见她羞恼欲燃的情态,覃景尧轻笑一声,方松了禁锢,怀中骤然一轻,膝上柔软的身子已如鱼儿般溜走。


    甫一脱了他气息笼罩,兰浓浓神志便清明几分,她疾退两步,旋身落座于斜对面的圈椅中,抓起磁石固定的紫砂壶便倾了杯茶水。


    也顾不得冷热,仰颈便饮,但见那纤细的咽喉随着吞/咽微微滚动,一杯温热下肚,周身沸腾的燥意方才渐渐平息。


    “呼,”


    兰浓浓闭目长舒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漾出笑意,他们本就是两情相悦,久别重逢原该如蜜里调油。


    既如此,便是再黏糊些,再痴缠些,又有何妨?


    如是一想,先前的羞臊顿时烟消云散。她双肘支桌,指掌托腮,笑眼盈盈地望向他,满腹的话又有止不住之势,


    “姚景你说,怎偏就这般巧?你去逛夜市,我也去逛。你一抬头,我恰巧就瞧见。这可不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这几日未得书信可有想我?我此番千里来寻,你可欢喜?”


    忽又挺直腰板,得意道:“我初次远行便顺遂到此,是不是极厉害?”


    不待回应,又连珠似地赞叹:“龙朔真不愧帝都气象,城郭恢弘,人烟阜盛,千万灯火耀如龙游,连檐角兽吻都透着威仪。方才立于街市,遥望宫阙影影绰绰,纵是夜色如墨,那巍峨之势仍叫人望而生畏”


    “今日逛了龙朔商铺,较之玉青确实繁盛许多。虽物价略高些,但两地工艺各具风韵,也算物有所值,”


    她忽又倾身向前,眸中闪着好奇的光:“听说赤狄族使团将至,姚景你走南闯北,他们体格可甚是魁梧,鹰目虬髯?可通中原话?你可通晓异族语?”


    “林大哥说天子脚下达官显贵随处可见,我在玉青时便听闻有位覃太尉,运筹帷幄,功勋赫赫。也不知我此番来京,能否一睹这位大人的风姿”


    “姚景”


    她像是要把这十几日的空白一口气填满似的,根本不容他插话,自顾自地絮絮说着问着。


    覃景尧唇角含笑,竟也贪听她这连珠妙语。只觉嗓音清越,如玉珠滚盘,叮叮咚咚地敲在他心尖上。


    被手心捧着的脸颊,亦真是巴掌大小,恰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樱唇开合间偶尔闪过一点丁香舌尖,说到酣畅处更是贝齿微露,


    眉梢眼角都飞扬着灵动神采,浑身上下那股子鲜活的劲儿,便这般不管不顾地漫开,连空气都跟着雀跃起来。


    他静默地凝视着她,眸色幽深如潭。待她语毕,才在那殷切目光的注视下,似笑非笑地开口:“非是恰巧。府中下人来报,道有一女子在宅前徘徊良久,却未叩门而去,纵你头戴帷帽,那处地址,世上除却浓浓,再无旁人可寻到我。”


    故甫一得了消息,我便命人沿着你离去的方向一路探问,浓浓且说,你我之间的缘分,应算天定,或是人为?”


    “浓浓不辞辛苦,跋涉千里而来,此番真情,我又岂会不欢喜,”


    兰浓浓正因他这番话暗自甜入心扉,忽又后知后觉,方才重逢之时,他眉眼间好似是未见意外之色。正欲颔首,却被他紧随而至的一句问话僵住身形,


    “说吧,为何这十多日不曾写信,为何要隐瞒行踪?你若有意进京,只需在信中提及,我自会派人将你安稳接来。千里路遥,况且人心险恶,你可想过路上辛苦?若横遭意外,或轻信于人,所托非人,又当如何?京中地广人多,鱼龙混杂,并非抵达便可以高枕无忧,”


    “既已抵京,何不速来见我?”


    兰浓浓虽可惜话题未转成,却对他的盘问早有预料。她自知此番行事大胆,又故意瞒着他,害他担心,确是任性了些。


    虽说原意是想给他个惊喜,但正如他所说言,在这车马慢,书信远的世道,纵使有人护卫,她一个姑娘家,身边也没个亲人为伴,独行千里,实在是险之又险。


    兰浓浓悄悄抬眸瞥他一眼,心知他是担忧自己。可不知是否因着心虚,即便他此刻只是神色浅淡地望来,那目光却似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


    语气亦低落下来,“我就是想你,想见你,想给你个惊喜,我也并非是鲁莽行事,林大哥是清风姑姑的侄子,人品端方正直,极是可信。这次护送我的也都是林大哥精挑细选的护院,”


    “姑姑们是知道我要来的,只是,是我为了给你惊喜,特意求姑姑们说不知情的。还有别院里青萝她们那也是我特意瞒着,”


    “我还连后路都想好了,我给刘婶儿留了封信,请刘婶儿帮忙在我走后七八日时,便将信寄给你,告知我的去向的”


    覃景尧不知后世有句话叫“真诚是必杀技”,却被她这般赤诚直白搅得心头一软,面上却仍绷着冷色。


    他心动于她为他此番的大胆与勇敢,但似这般冒险行径,只此一次再不可取。他不会遏制她的天性,在他的羽翼之下,她可永远保留这份纯粹。但亦要她牢记此番教训,日后再不敢任性妄为——


    作者有话说:1出自南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30章 第 30 章 车厢内


    见他面上仍一副淡淡, 兰浓浓心上一慌,忙起身挪到离他近处坐下,前倾身凑近他, 期期艾艾道:“姚景,你生气了?”


    说罢也不等他答复, 双手便去捉他膝头的手, 水杏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摇啊摇的,嗓音不自觉地就软了下来:“姚景你别生气了嘛, 我只是想见你, 这不是好好的吗?其实路上也没吃什么苦”


    指尖也悄悄在他掌心刮着,“我怕赶路憔悴了, 叫你瞧见蓬头垢面的样子, 还特意放慢了脚程。不是不想一到龙朔就寻你, 可女为悦己者容, 我总得养足精神, 容光焕发了才好来见你呀。”


    兰浓浓有意哄他,便顺势离了座挨到他身前蹲下,趴上他膝头, 踮起脚人便凑到他脸前, 眨了眨眼, 笑吟吟问:“你看你看, 我现下可是容光焕发,美丽动人?”


    又晃晃他的膝, “知你事务繁忙走不开,我不正是心疼你,才千里迢迢赶来找你?你也说路途遥远安危难测, 可我宁愿冒着辛苦与危险也要前来,便是看我这番决心,这一腔真情,你也不应生我的气呀,”


    “我这般善解人意,你该是感动到无以复加才对嘛,嗯?”


    伏在膝头的女子娇似无骨,樱唇开合间呵出的都是化蜜的甜言。因着仰头的姿势,那双眼越发清亮得惊人,眸光如两丸浸在泉水里的墨玉,将满腔赤诚的情意明晃晃捧到他眼前,烫得人喉头发紧。


    她忽地眨了眨眼,卷而密的长睫如蝶翼轻颤,在眼下投落一片浅影。香腮微鼓,红唇轻抿,就这么直直望着他,眸中的情意浓得化不开,仿佛天地偌大,她却只装得下一人。


    这般赤诚,纵是铁石心肠,怕也要被生生磨成绕指柔。


    女儿香混着温软吐纳丝丝缕缕缠绕上来。膝头被她柔软的身躯贴着的地方,仿佛有星火溅落,一寸寸灼进血脉里。那热意不管不顾地蔓延,直至四肢百骸都烧得发颤,连指尖都不放过。


    覃景尧垂眸睨她,喉结无声滚动,眼前这女子,娇起来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闹起来敢把九重天捅个窟窿。软语时能伏低做小,任性时又胆大包天。


    这一颦一笑,一屈一伸,俱是旁人想也不敢想的鲜活模样。


    如初初入世的狐,自在如风,天真又狡黠,通身都是未驯的野性,无忧无虑地一头撞进他怀里。尾巴尖儿勾着他的手腕,绕着,缠着,念着,把那些不为人知的鲜活模样,那些藏在月光下的秘密,山林里的精灵气,全数抖落在他掌心。


    此刻纤细脆弱的脖颈,就这般毫无保留地坦露着,乖乖伏在他的膝上,任他予取予求。


    然狐儿性狡,最是难驯,此番她千里奔赴,主动引颈待缚,他自要为她系上金铃,扣牢锁链,免得她贪玩成性,再跑得无影无踪。


    车厢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只听得车辙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


    覃景尧拉开她的手,在她愕然无措的目光中沉眸看来:“今日你平安抵京,实属侥幸。然世事无常,最不可依仗的便是侥幸二字。今日你可因受不得思念之苦,便铤而走险,来日若遇别的苦处,可是又要故技重施?”


    兰浓浓仰头望他,瞳孔轻轻一颤,像是被他罕见的冷厉慑住,而后眼睫迟缓地垂下又抬起,眸中已漾起一层水色,却倔强地抿住唇,神情委屈又茫然,唇微张,终是未发一言。


    她是家中最小,被宠爱包围着长大,从未受过半分委屈。虽也活泼爱闹,却懂事知礼有分寸。莫说这般被人冷言训斥,便是连重话都不曾听过几句。


    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小心翼翼地哄人,软语撒娇又连连认错的境况。


    情爱之中,人心本就易生波澜,多思而敏感,更无绝对的对错可言。她以为喜爱一个人,便要倾尽所有去付出,全心全意去对待,更会对对方的一切决定报以尊重,包容与肯定。


    她自知此番是冲动任性,平白惹他忧心,可她千里迢迢而来,途中提心吊胆风餐露宿,其间诸多艰辛不便尚且不提,她亦是给自己鼓了多大的勇气,顶着姑姑们的不赞同,方毅然决然而来。


    他生气自是应当,可为何不肯多容片刻?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妥,终究是久别重逢。她怀揣着一腔孤勇奔来,心中又何尝不是揣着七分忐忑,三分不安?


    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他的包容,他的肯定,是他能看见她这一腔孤勇背后沉甸甸的心意,笑着赞她一句“勇气可嘉”。好叫她觉得自己此番所做都是值得的。


    而非像此刻这般,让满腔的热望被冰冷的雨水当头浇透。


    寒意忽而自心口蔓延,冻得她指尖冰凉,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抬头望着他,许是眼底涌起了泪,水雾氤氲模糊了视线,令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眸光倏尔虚化,只觉被一股巨大的茫然攫住,


    难道她披星戴月这一场奔赴,竟是错了吗?


    兰浓浓垂下头,长久维持的蹲姿让她在起身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失神间,她并未察觉那只及时虚扶在她身侧的手,只兀自转过身,缓缓跌坐进椅中。双手搁在膝头,头低下,头顶戴着的兔耳发箍亦恹恹耷下来。


    覃景尧本意是让她吃记,可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口又无端泛起细密的不适。那垂着头蔫蔫的样子,像是被狠狠欺负了般。正欲开口,忽见一痕亮色自她低垂的睫下疾坠,无声地碎在裙裾上,


    他心口蓦地一窒,竟罕见慌神了一瞬。


    待一步欺身上前,未及深思便已屈膝蹲在她身前。入眼便见她轻蹙的眉心,泛红的眼眶与鼻尖,平日里总是上扬的唇角此刻正委屈地向下抿着。


    无声落泪却又极力忍耐,这副倔强,可怜又娇气至极的模样,竟让他心头一软,不禁低笑了出来。


    他抬手托起她濡湿的小巧下颌,指尖微一用力便轻易制住了她试图躲闪的动作。右手食指屈起,指节揩去她颊边愈涌愈急的泪珠。见她紧闭双眼偏过头去,连身子都扭向一侧,全然一副执拗抗拒,不肯就范的模样,


    一声轻叹逸出唇畔,似无奈妥协,又似无限纵容,


    “训斥非我本意,”


    他指腹摩挲着她湿漉漉的脸颊,声音沉涩,“实是浓浓此番不告而行,这十余日每每夜半惊起,唯恐收到半分不利你的消息。往玉清派的人回回空手而归,次次都教我心头更沉几分。”


    拇指拭过她眼尾,声线陡然软了下来:“我并非气你,乃是后怕。日后再不可瞒着我偷偷不见,哪怕只是片刻,也需先让我知晓去处,嗯?”


    兰浓浓并非没有脾性,她满腔炽热情愫,骤遭冰水浇淋,正自惊痛难当。偏他俯身来哄,那刻意放软的姿态反似火星溅入油锅,教她满腹委屈轰然炸开。


    终究是爱意压过了嗔恼。听得他这般煎熬辗转,大动干戈,那点怨气早被愧疚冲得七零八落。她也顾不得委屈,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吸着鼻子凑上前去,一双泪眼睁得圆圆,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带着浓重鼻音急急分辩起来。


    “是我一时昏了头,我只是想给你惊喜,亦想看你为我着急的模样,我错了,我往后再不敢这般了,真的!”


    她心急如焚,倏地举起三指作发誓状。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澄澈如琉璃,圆睁着望向他,眼波里漾着十二分的诚恳,连眼睫都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动。


    虽则横生枝节,终究殊途同归。覃景尧见好就收,掌心顺着她脊线轻抚而下,方才的凌厉气势亦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兰浓浓见他唇畔终于漾开笑意,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实处。她性子爽利,恰似那骤雨初歇,方才还噙着两包眼泪,转眼又笑成了月牙眼。一时忽想起什么,急急去扯他衣袖问车中可有镜子,


    覃景尧不明所以,摇摇头,他一个男子,随身带着镜子成何体统。


    没得镜子,兰浓浓反倒抿唇笑起来,眼波在车厢内流转一周,见处处整洁清肃,忽地屈起食指,朝他方向轻轻一勾,


    带着引诱意味的手势,让覃景尧眸色倏地转深,却仍依言俯身靠近。


    男子衣间清冽的气息,与女子身上甜暖的蜜香倏地交融,在方寸之间氤氲成另一种缱绻的暖昧,


    兰浓浓浑然未觉,身子又向前倾了几分,一双眼专注地凝视着他漆黑瞳仁中映出的小小人影。竟是以其眸为己之镜,兀自左右偏首端详,纤指轻抬,将鬓边几缕散落的青丝细细抿回耳后。


    虽则哭了一场,眼眶鼻尖俱染绯色,唇瓣更是红得艳丽,反倒生出几分雨打海棠的娇态。她直起身子,指尖轻点自己脸颊,放心且满意笑:“虽比不得美人垂泪梨花带雨,倒也不丑嘛。”


    覃景尧被她这精灵古怪的言语逗得朗笑出声,方才车厢里氤氲的旖旎情思,霎时如薄雾遇朝阳般,消散殆尽。


    兰浓浓被他笑得面染榴红,忽又想起方才受的惊吓,顿时气鼓鼓地抽回手。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只抿着唇不肯言语,眼尾迤逦出一段欲说还休的哀怨。


    覃景尧含笑瞥了眼她的手,抬眼却撞见她神色,眉心倏地一跳,颇觉不妙,笑意收敛,微微眯了下眼,试探开口:“怎么?”


    殊不知,兰浓浓正憋着口气等他来问,此刻再不忍耐,冲他发难道:“你我久别重逢,你却一上来便是冷着脸训斥,未问过我一句这一路如何?一个人在外怕不怕?受没受委屈?来京这几日又住得可好?”


    她越说越委屈,眼里不由又蓄了泪,“你也未曾留心瞧我,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无憔悴,自我们重逢,你脸上除了冷厉,我却看不到半分惊喜,与我这一腔炽热相比,你未免太过冷淡,”


    “还是说,就因当初是我先剖白心迹,你便觉我的心意轻贱,不值得你珍之重之了?”


    覃景尧还未及落座,顿被她带着哽咽的诘问钉在原地,眸中掠过一丝愕然,旋即化作恍然,原是在这儿等着他,


    却不防她假意的恼火竟真酿成了伤心,泪珠悬悬欲坠,这副可怜又招人疼的模样,将他整颗心都浸得酥软,惟余一腔啼笑皆非的柔软,在胸壑间无声漫开。


    许久未见,倒忘了这丫头娇缠起来是何等难磨。他长眉微挑,未作答,只将一手负在身后,挺拔的身躯如山倾般压下。


    丝滑幽凉的衣摆泛着冷香,悄然覆住她绣鞋上颤巍巍的兰花瓣,遒劲的腿部肌理更透过层层衣料传来滚烫热意,逼得她绷紧脊背缩进椅中,如受惊的雀儿被锁在影子里。


    他恍若未觉,只将右手两指探出,挑开她身后的绡纱窗帘。下颌微扬,举目望向沉寂的夜空。俊朗的侧颜被夜色覆上一层暗影,愈显得那沉默如渊,深不可测。


    兰浓浓被他脸上的凝重摄住,一时竟忘了方才的委屈,忍不住也偏头望向窗外。可瞧了半晌,除却满天繁星,再无他物。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等了又等,却只等到一片沉默。终是忍不住探出指尖,捏住他垂落的宽大袖摆轻轻拽了拽:“姚景,你在看什么?你还没回我话呢!”


    覃景尧袖摆被她拽得晃动,心底漫上愉悦,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维持着仰望的姿势,仿佛夜幕深处真有什么无形之物攫住目光,语气里带着十二分的认真,“浓浓莫急,且容我好生看看,今宵天幕之上,可曾飘落,”


    兰浓浓蓦地睁大了眼,气得直哼:“六月流火的时节,哪来的雪!你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在意,不关心,才不敢答我的话!”


    覃景尧此方回眸看她,郑重其事道:“我本将心向浓浓,奈何浓浓误我意,唯六月飞雪,可召冤屈啊,”


    此话一出,兰浓浓方意识到被他逗弄,当即气红了脸,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手朝他腰间拧去,口中凶巴巴,唇角却忍不住向上翘:“既没下雪,那便证明你并无冤屈,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仅不肯承认不足,还倒打一耙,不知羞!”


    他腰间肌理紧实如铁,她指尖却柔软似云。纵是铆足了劲掐下去,那点痛楚倒不及随之窜起的酥麻半分厉害,


    覃景尧却故意闷哼一声,佯装吃痛,余光瞥见她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小得意,胸腔里顿时震出几声低笑。


    当即弯腰将人打横抱起,旋身落座时顺势将她圈在膝头,指尖轻刮她鼻尖:“浓浓主动剖白心迹,我唯恐呵护不及,岂敢轻视半分?可见定是我做得不够,才让你心生不安。”


    “往后必当时时警醒,事事躬亲,但请浓浓宽宏,容我慢慢赔罪,可好?”


    覃景尧虽口称讨饶,眉宇之间却漾着毫不掩饰的惬意欢愉。兰浓浓本也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他既给出承诺,姿态亦放得如此恳切,心中那点芥蒂早如风吹薄雾,倏忽间便散得无影无踪了。


    面上却仍扬起下颌,眼波自长睫下斜斜睨他一眼,唇瓣勾着狡黠的弧度,俨然一副骄矜施恩的模样,“念你初犯,我便信你一回罢,”


    她真真是狐儿般的性子,晴时与你亲昵蹭掌,雨时便敢亮爪挠人。脾气来得急如骤雨,去得也似风吹薄云,倒叫人刚蹙起眉头,心尖又被那点鲜活灵动搔得发痒,怎生都恼不起来,唯余掌心一团柔柔暖意,教人爱不释手。


    他凝着她脸上未褪的明媚笑意,眸色却骤然沉邃如夜,忽而低声开口:“浓浓前来寻我,便不怕吗?”


    兰浓浓倏然抬首,眸光清亮如淬火,不闪不避地迎上他:“怕什么?怕人言可畏?可我以为,人生合该攥在自己手心里。是对是错,是成是败,俱该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便如我来寻你,只因我想来,这心意干干净净,不与旁人相干,亦不与那些碎语相干。”


    “况且这世间从无完人。纵是誉满天下的圣贤人物,推崇者赞其高风峻节,亦难免有嫉恨者诋其假仁假义,至于冷眼旁观者,不过付之一哂,既然褒贬由人,何必为虚名作茧自缚?”


    “若只因畏惮人言便踟蹰不前,画地为牢,一生都囚于他人唇舌眼色之下,自缚手脚,与行尸走肉何异?”


    “人生在世,若不能遵从己心而活,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勇者无畏,自在随心。


    虽是天真,然这八个字仍如淬火的烙印,在这一刻深深烙进覃景尧的眼底,亦看见她灵魂里劈开混沌的锋芒。


    红颜终会褪色,玉肌难免蒙尘,可这副铮铮傲骨里透出的光,却比万千张相似皮囊叠加起来,更要耀目千百倍,而一颗这般鲜活炽亮的灵魂,却是人间罕有。


    胸腔里某处猛地一撞,怦然之声如春雷滚过荒原,激得周身血液都为之沸腾发烫,奔流间尽是滚烫的悸动。


    车帘虽已垂落,车窗却敞着缝隙,将车内软语轻笑尽数送入夜风。近身随行的将亭策马跟在车旁,面上却是一副魂灵出窍的怔忡模样,


    他实在无法将车内那个低笑哄人,温言认错的男子,与自家平日杀伐决断、冷漠狠厉的大人联想到一处。


    恍惚间只觉得,那女子敢孤身千里奔赴的胆魄,与车内这番颠覆乾坤的景象相比,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车窗外,另一侧并骑的同泽却是一派稳坐泰山的模样,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余光扫见将亭那副魂不守舍的形容,心下嗤笑他大惊小怪,一股我早已见惯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连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