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不对劲
心中既存了事, 便连睡梦中也觉疲惫不堪。更雪上加霜的是,兰浓浓素来极准的月信竟骤然紊乱,忽然而至。也不知是否因先前长途跋涉劳累所致。
她从未在此事上受过苦楚, 此番却将种种不适一一尝尽,痛楚难言。
“姑娘, 奴婢已吩咐膳房熬了红糖水, 您多少进些。也已差人去请了大夫,请您暂且忍耐片刻。或是容奴婢冒昧,为您揉按疏解一二?”
兰浓浓侧卧在床, 双手死死抵住小腹, 整个人蜷作一团。她双眸紧阖,面色惨白, 连被皓齿紧紧咬住的唇瓣也失了血色
门窗开着, 有风送进来, 外间亦置着冰釜, 屋中本是一片清凉, 她却鬓发尽湿,津津汗珠不断自额间沁出,竟是活活疼出了一身冷汗, 拭都拭不及。
腰痛, 腹痛, 坠痛交织, 时而袭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直至那阵令她浑身紧绷的痛意暂缓,兰浓浓才蓦地大口喘气。再吸气时, 颤抖的抽噎却再也抑制不住,泄出声来。
碧玉蹲在榻边,手中帕子不停拭着她额间沁出的冷汗, 见她神色稍缓,忙又换过一方干净软帕,轻轻为她蘸去眼角的泪,柔声询道:“姑娘可能稍稍动弹?容奴婢扶您起身靠坐,略进些糖水膳食可好?”
兰浓浓双目紧闭,连摇头都不敢,更无半分胃口,只艰难翕动黏连的唇瓣,声若游丝:“大夫,还需多久才到?宅中可备有止痛的药,暂且与我止一止痛也好,还有,”
她轻轻睁开眼,唇角地向下瘪着,一张脸苍白如纸,惟独那双眸子被泪意浸得洇出湿红,愈显得凄楚可怜,
“你跟姚景说一声,今日我不出去了,待明日我好——”
“明日也不用出去了。”
低沉的嗓音先一步掠入耳中,兰浓浓不及抬头,只勉强撑起眼帘,那人已在她榻边坐了下来。
面白如纸,鬓发尽湿,蹭出衾被的肩颈处亦沁着细密汗珠,轻薄的寝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肌肤。她眼帘低垂,眸中水光氤氲,精气神尽失,整个人好似遭霜打过的娇花,萎靡无力。
覃景尧乍见她这般情状,眉心骤然锁紧,面色当即沉了下来。他取帕拭去她颊边细汗,指腹轻触间只觉满手腻滑冰凉,纵是上回她受惊高热大病一场,脸色也未曾差到这等地步。
“再去催大夫!另寻妇科圣手,速请过来。命将亭即刻将止痛丸送来。”
这宅邸虽已迎主入住,一应物件俱备得周全,但终究不及尚书令府医者药物齐备。加之女主人初至,尚无脉案可循,平日又活泼康健,实不似身具宫寒之症的模样。
此番兰姑娘月信骤至,不仅自身苦不堪言,连身边伺候的下人也措手不及。衣物虽备得齐全,止痛药物却一时短缺。
眼下大人所取药丸,必是他随身携带,由府医亲手炼制之物,珍贵不言而喻。然更令人动容的,却是他这番毫无迟疑的用心。
碧玉不敢耽搁,忙应了一声,唤了其他侍人在旁听候,自己则快步转身而出。
若在平日或昨日,被他这般截话独断,兰浓浓定要不服争辩。可眼下她正被剧痛反复撕扯,又因他的忽然出现,浑身骤然绷紧,痛楚更甚。
忍痛已耗尽她全部心力,连懊恼被他瞧见这般狼狈的余裕都荡然无存,哪还有气力出声。
身心俱疲之时,见了可依赖之人,满腔委屈与无助顿时翻涌数倍。她湿润的眸中流露出无限依恋,目光如黏稠蛛丝般缠绕着他,清泪自眼角滑落,悄然没入鬓发之间。
兰浓浓缓缓伸出一只手,衣袖早已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截冷白脆弱的小臂。肌肤上寒毛还未及立起,便被衾被轻轻覆上,冰凉的手指亦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细致包裹。
她眸中泪意愈涌,身子不敢妄动,亦知不该动弹,却仍忍不住向他身侧轻轻偎去。
覃景尧确实不通女子月事之理,但见她似有依偎之意,便起身重新在她身后坐下,将她连人带被一同揽入怀中。
兰浓浓惊愕睁大双眼,浑身骤然绷紧,根本不及阻拦。下一瞬,一只灼烫大手已代替她冰冷的掌心覆上小腹。
那温度与她寒凉的肌肤相较堪称滚烫,却正恰到好处。热意如潮强势涌入,源源不绝,顷刻驱散彻骨冰寒。久违的暖融舒适,令她紧颦的眉心终于略有舒展。
将亭本就候在院外,碧玉不过去了片刻便匆匆折返,奉药上前。
覃景尧一手仍在她腹间驱散寒意,另一臂稳稳将她拢在怀中倚靠。他取来止痛丸,轻抵在她紧抿的唇边,垂首柔声哄道:“浓浓张口,将这药丸服下便好了。”
兰浓浓眼帘轻颤,无力睁开,唇却依言微张。覃景尧知她怕苦又无力吞咽,趁她启唇之际将药丸送入,食指随之探入轻压。
异物侵入的不适感令她本能闭锁的喉口痉挛般张开,他指尖轻拨便将药丸送了进去,迅即撤出。不待她反应,又接连喂入满满一碗温热糖水。
兰浓浓尚未回神,热流已倏然涌遍全身,内外皆被暖意层层包裹。不过几次呼吸之间,原本冰凉的手足便开始回暖,胸脯蓦地起伏,逸出一声绵长喟叹,脸上也逐渐恢复了血色。
“现下可好了些?”
虽仍坠胀撑痛,却已能忍耐。
兰浓浓眨了眨眼,眸中渐复神采,身上那股鲜活气儿也透了出来。她仰眸望他,心头感动方要开口,忽觉身子涌流汹涌,脸颊霎时绯红,身子一僵不敢再动,猛地闭目,吸着气急道:“你先出去!叫碧玉进来!”
覃景尧纵使再不通此事,骤然浓郁的血腥气也令他若有所悟。再看她身子僵直微颤,脸颊通红,鼻尖与额角沁出细密汗珠,俨然已羞窘焦急至极。
女子私密之事,常被视为污秽晦涩,难以启齿。
却亦暗喻成熟绽放,床笫之欢,
覃景尧气息蓦地变重,彻夜勉强压下的燥热再度汹涌袭来。他喉结滚动,浑身肌理骤然绷紧,身形愈发挺拔,额角竟霎时逼出冷汗,后脊如遭鞭笞般僵痛难忍。
镇定唤来婢女上前伺候,霍然起身时双腿肌理轮廓分明。院中花香萦绕,他闭眸昂首,胸膛起伏不定。烈日当空,热浪翻涌,他沉气长舒,然体内躁动却不减反增。
负于身后的双手青筋暴起,他蓦地睁开双眼,漆黑的瞳仁映着烈日,却暗沉得愈发浓重,
隐而不发,骇人至极。
*
处理私密事务需人相助,着实羞赧难堪,幸而碧玉等人面色如常,并未令她窘迫。加之止痛药已然起效,痛楚去了大半,稍作歇息后,缓慢行走已无碍。
兰浓浓更衣后仍背对着人,将脸埋入掌心,心中几番自我劝慰,方才强作镇定。可一抬眼,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四下寻他。
姑姑们远在千里之外,此刻她心中唯一可信,可依,可寻之人,便只有他了。她惊病时是他守在身旁悉心照料,就连最私密狼狈的痛苦模样他也全然见过,且那般体贴呵护,未有丝毫厌弃。
他从来全心待她,不计物质厚薄,不吝陪伴关怀,纵有些强势独断,也皆是为她考量。反观自己,却因昨日一吻便胡思乱想,与他相较,实是不够全心全意,付出太少。
“姚景,”
兰浓浓是在院中花荫小池旁寻到他的。在他蓦然回首的刹那,她心中歉疚与爱意冲至顶峰,周遭万物霎时失了颜色。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那挺拔卓然的男子,已大步踏出树荫向她走来,展臂紧紧拥住了她。
抬臂时牵动小腹隐痛,兰浓浓却全然不顾,只将双臂环住他脖颈,踮起脚尖凑近他面前。眸光不闪不避,与他咫尺相望,红唇轻启,低低道:“我想亲你。”
语中满溢的情愫爱意,令男人瞳眸骤然一缩。不待他回应,她已揽颈而下,张唇学着他昨日模样,吻了上去。
颤颤瓮动却坚定的柔软唇瓣细密寻来,如清水坠入滚油,霎时烈火烹油,炽焰灼灼,几欲将一切焚烧殆尽。
覃景尧额角青筋暴起,掌在她腰间的手猛然收紧,喉结剧烈滚动,却倏地偏头避开了她的唇。
兰浓浓却急切地捧回他的脸,目光紧紧锁住他,还未及深入,便已喘息微微,声线紧涩绵哑,气息幽香黏腻,
“为何要躲开?”
覃景尧骤然抬眸,嗓音暗哑低沉,掌心滚烫似烙,“莫要妄为,你身子不适——”
“情到深处,情难自禁,我只是想吻你,算什么妄为?”
她呼吸急促,眸光氤氲,却执拗不移,“我就要亲!”
兰浓浓怕他又有托词,不想再听,径直仰首吻了上去。覃景尧闷喘一声,那香软便如灵蛇般钻入,肆无忌惮地搅动纠缠。
他眸中深潭骤裂,再未有半分迟疑,瞬息反客为主,唇舌恣意攻掠,辗转深入。
院中下人早在二人相拥之际,便已深深垂首,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烈日当空,无风无云,恼人的夏蝉早已被驱尽,院中一片寂静,唯闻时轻时重,或长或促的喘息声缠绵交织,氤氲流淌。
女子腰肢纤细,不堪一握,他只一掌便全然覆住。而她更是天真懵懂地敞开柔软,任他予取予求。
幽香与温软裹着情动的气息肆意弥漫,无辜中透出无声的撩拨。
*
大夫诊脉结果与兰浓浓自忖一般,乃因长途劳累,心弦紧绷,情绪起伏等诸多缘由所致。幸而她底子极佳,并无大碍,只需好生调养,舒心安神便可渐愈。
虽难得闲暇却未能外出,但二人关系已突飞猛进。即便只在一处静静相伴,亦觉心满意足。
何况事已至此,有些话总需说个明白。
而覃景尧,亦正有此意。
*
窗下阳光轻洒,清风徐来,别是一番舒爽宜人。
覃景尧斜倚雕栏,指尖轻抚她的发丝,五指缓缓穿梭其间,垂眸温然相望。因今日不出门,兼她身子不适,衣着装扮皆以舒适为主。
满头青丝仅用一根粉色坠珠衔玉缎带松松系起半束,余发如瀑垂落膝头。她眼帘半阖,唇角含笑,一手捏着粉玉簪,指尖不时轻抚簪上的铃兰雕花,模样慵懒乖顺,恰似暖阳下假寐的猫儿。
“浓浓日后便留在京中,留在我身边,可好?”
兰浓浓呼吸一滞,心跳骤然急促,长睫轻颤数下,深深吸了口气,自他膝上翻身坐起,回眸凝望。乌发如瀑散落满襟,她却浑不在意,目光灼灼如星,似已下定决心。
“好!”
见他神色倏然舒展,兰浓浓亦唇畔含笑,却在他展露笑意,向她伸手之际,纤腰一折轻轻倚向美人靠,单手支颐,娥眉微挑,“不过,你现下这般,可是在向我求亲?若果真如此,未免也太过敷衍。”
覃景尧心头一跳,面上却仍从容自若,唇边笑意未减分毫。他依旧伸手去握她,颔首轻笑:“浓浓所言极是。却不知,你欲我如何?”
兰浓浓无意识地摩挲他虎口薄茧,撑在额角的手尾指一下下在脸颊轻蹭,沉吟道:“我在此无父母,姑姑们便是我的亲人,这般大事自当禀明姑姑们,求得支持与祝福,此外,”
“你家大业大,我却只是一介孤女,你家中可会同意这门亲事?他们性情如何,可慈和宽容?可会立下严苛规矩?”
她眸光微凝,语气渐肃,“若长辈慈爱,我自当敬重孝顺。我虽无家世倚仗,却也做不来伏低做小,卑躬屈膝之事。”
“还有最最要紧的一桩!”
兰浓浓忽地端坐起身,神色肃然,目光坚定如炬,俨然接下来所言之事,比先前种种更为紧要。
“我早与你言过,既选择了我,便再不能有旁人。我不管当下世道如何,亦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若你我共缔鸳盟,此生便只能有彼此,绝不容许第三人介入。”
“我就是这般霸道,自私,善妒之人。”
“故而,你若真要娶我,便需顶得住父母之命,世人之言,美色之惑。你要接纳并包容我的一切,无论好与坏,需无条件地护我,爱我,教我,助我成长。”
兰浓浓凝视着他,目光如炬:“你若能做到这些,我自也能扛住这世道予我的万千压力,眼中唯你一人,心中只容你一人。”
“我不羡鸳鸯,只愿你我如孤狼般彼此忠贞,此生唯择一侣,从一而终。”
这番惊世骇俗之言一出,莫说覃景尧虽有所料仍不免愕然,便是檐下候命的将亭,碧玉等人,亦皆瞠目结舌,骇然失色!
男子三妻四妾,自古皆然。为人妻者,当以宽和贤淑,容人之量为德,上敬高堂,下助夫君纳妾延嗣,方显贤良本分。
仅一个妒字,便足以令女子声名尽毁。
且喜新厌旧本是男子常情。以大人之尊,若有意,天下姝丽皆可纳之,亦无人敢有微词。
即便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妻子,纵知大人终日流连府外,倾心他人之事闹得满城皆知,如此不留颜面,亦连过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而如今,兰姑娘连大人真实身份尚且不知,自身亦只是一介孤女。纵得眼下百般宠爱,享尽荣华,然无名无分,终无未来可言。
她又有何资格,有何底气,敢提这般骇人听闻之求?
此时此刻,众人心中皆暗下结论,不过是恃宠而骄,痴心妄想罢了。
廊下内外一片寂然,二人交谈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兰浓浓心知自己方才那番离经叛道之语早已落入众人耳中,亦能想见他们此刻是何等震惊,如何嗤之以鼻。
但她浑不在意。情爱本是二人之事,旁人如何看待,与她何干?她所在意,唯一关心的,唯有他一人态度。
她心知所提要求为世道所不容,更直接挑战男子固有之利。但若他要娶她,这些条件便必须满足,她绝不会让步半分。
此刻坦言,亦是予他抉择之机。
万幸,他未曾辜负她孤注一掷的托付。
覃景尧目光沉静,神色从容,只一个好字,却似已将千钧纳入掌中。如岳峙渊渟,让人无端觉得,哪怕天塌地陷,他也依然这般游刃有余,波澜不惊。
只是,原本欲坦白的念头,却也由此悄然消散。
兰浓浓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那口屏住的气息轻轻吐出。玉白粉润的容颜霎时如霁月初开,粲然生光。
香甜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在他噙着笑的薄唇上,如同奖励般落下一个吻,发出一声清脆而响亮的轻吮。
“空口无凭,”
她稍稍退开,眼中漾着明亮又狡黠的光,“既然说定了,我们便得立字为据。就把独属于你我的约定,一并写进婚书里。”
“至于成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这般大事,怎能只在信中草草告知姑姑们?我总得亲自回去一趟,遥遥告寄父母才是。”
“我们可以先择个良辰吉日订婚,你呢,便要事无巨细,亲自筹备我的聘礼。至于我嘛,自然也要好好努力,风风光光地把嫁妆挣出来。”
她声音轻快却笃定,仿佛未来种种已在眼前铺展:“待万事俱备,再挑一个宜嫁娶,合欢祥的黄道吉日成婚,你说好不好?”
覃景尧不料她突然亲上来,刚要加深这个吻,她却轻巧地退了开去。唇上余温犹在,甜软的气息让他目光倏然一深,不由低笑出声:“炎夏酷暑,不宜远行。玉青路远,你只来一趟便损了元气,正该好好调养,断不能再受车马劳顿。”
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写信说明便是,我会派专人亲自前去处理。”
“况且,天底下哪有让你自备嫁妆的道理?你若觉得有趣,当作消遣玩玩便好。至于嫁妆之事,自然由我全权为你备妥。”
兰浓浓却是不领情,忽地挺直了腰,扬起下颌哼了一声:“从前没有,不代表如今不能有。说不定早有先例,只是不为人知,或叫人刻意抹了去!你只管好好备你的聘礼,嫁妆本就是女方的事,我定要自己准备。”
“便备不出十里红妆,难道还挣不来一里的排面?你可别小瞧人!规矩该怎么走就怎么走。至于回玉青的事,等夏日过了我再动身就是。总之,绝不能单凭一封信就把这么大的事给打发了。”
覃景尧也不扫她的兴,她说什么只先应着便是。
他这般有求必应,兰浓浓只觉得再满意不过。她笑盈盈倾身靠向他,眼睫弯弯,梨涡浅漾,半是安抚半是提醒道:“你可别觉得吃亏。似我这般品貌好,脾气佳,能说会道又会挣钱的女子,世间难寻。你能娶到该偷着乐才对。”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一直轻松甜蜜。你稳重包容,我开朗体贴,脾性相合,哪还容得下旁人?”
她眼波一转,声音轻软却认真:“你换个位置想想,若有一日我朝秦暮楚,把别的男子带回家,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又能忍得下吗?”
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已是便宜!
忍?
这是他娇养纵容出来的无二珍宝,岂可容得旁人觊觎分毫!
覃景尧眼底厉色一闪而逝,心中冷笑。于他而言,她所提的任何要求,纵是骇人听闻,为世所不容,也全凭他愿不愿意纵着。
至于她那句易地而处的假设,他连听,都觉是一种冒犯。
她精灵古怪,天马行空,他都愿纵着。可有些话,有些念头,她说不得,更想不得。
覃景尧将人揽入怀中,任她倚靠膝头,指尖轻抚她耳珠,垂眸静听她狡辩振振,唇边始终带笑。
至于他究竟作何想,自无人得知。
*
既然订了婚约,翌日覃景尧便吩咐下人采买婚仪所用诸物,将眠鹤胡同的宅子着手布置。
她身子不便,覃景尧不允她独自出门,却亲自带她去了新宅。趁两日沐休,他由着她依心意指点布置,将这日后新居全然交予她主张。
他实在繁忙,只在府中陪了她两日,便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惯例。白日里他不在身边,碧玉等人自然拦不住她。好在眠鹤胡同那边有管家操持,也无需她日日过问。
兰浓浓便趁着这几日不便出门,专心为他绣制腰带。偶尔也去新宅走走看看,寻些灵感,竟还见缝插针地画出了两张图纸。
早几日英姿姐姐便递了帖子邀她小聚。她身子虽已无大碍,但即便设法改良,当下衣着仍多有不便,加之需吃药调养,他不许她未好全便外出,只得遗憾回绝。
好在英姿姐姐体贴,与她另约了时间。待身上一爽利,兰浓浓便迫不及待地出门赴约去了。
*
王英姿经夫君一番开解,心中那点芥蒂便也散了。若兰浓浓是自甘为人作小,她自然不会再与之往来。
可既然她是为人所欺,而自己又确实真心喜欢这个女子,心中不免更多了几分怜惜,愈发想要多关怀她一些。
至于英焕之事,她倒并未迁怒或心存芥蒂。说到底,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浓浓此前甚至不知他是何人。即便如今被令公责罚,也是他该有此一遭,总比他年少轻狂,将来惹下无法挽回的祸事要好。
何况他还年轻,虽一番谋划落空,却也未伤及根本。只要他能从此事中吸取教训,有所成长,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二人约好先一同去琅嬛阁,挑些送人的生辰礼,之后再往南城的湖心小筑去,赏景听曲,也说些知心话。
王英姿先行赶到,一见她,便被她眉梢眼角含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意怔了瞬,旋即隐晦打量了眼,见眉眼未开,步态轻盈,并无女子经人事后的柔媚之态,方轻轻松了口气,心下却一时也辨不清是何滋味。
“英姿姐姐安好!你几时到的,可是等了我许久?”
“我也才到不久,观浓浓气色明丽,容光焕发,可是有什么喜事?”
王英姿出身不俗,所嫁又是京中权贵,自是城中各大商铺的座上宾。
京城各大珍宝铺的掌柜也曾往宅中送货,本应认得兰浓浓。只是每次都被碧玉等人拦在门外,最终仅将货物送入,加以介绍,人却未曾得见。因此她多次外出,竟也从未被人认出。
店中侍女将二人引至一处清静雅座,奉上图册,茶点,便安静退至一旁,垂眸侍立。
兰浓浓与她只隔着一方红木小几,闻言顿时眉眼弯弯,倾身凑近。一双眸子亮得灼人,虽压低了声音,语气却落落大方:“我要订婚了,这算不算一桩喜事?”
“订婚?!”
王英姿闻言骤然变色,那人早已娶妻,哪里还能再订什么婚?
震惊的目光落在女子笑意盈盈,满是憧憬的脸上,心头霎时涌起一股荒谬。她忍不住抬眼,朝绣着牡丹的绸纱屏风前,垂首侍立的婢女投去一瞥,眼中尽是讥讽与不解。
肘下的红翅木圈椅被她精心保养的指甲划出几道浅痕,那尖锐的触感终于让她勉强拉回理智。再看向她时,脸上已满是毫不作伪的惊诧,
“上回未能细问,你说的那人,姓甚名谁?家世品貌如何?能得浓浓倾心,想必是位一表人才,声名不凡的人物,说不得我也认得。”
她语气关切,顺势握住了对方的手,“我既被你叫一声姐姐,这般人生大事,自然得好好替你把关才是。”
“既是要订婚,不知双方长辈是何态度?庚帖可曾交换?八字请了哪位大师合过,可是天作之合?日子打算定在何时?可曾请媒人上门提亲?”
王英姿强压心头火气,虽不便明言,却字字关怀,句句探问,实则暗藏提醒。英气的眉宇间凝着锐色,倒真像个唯恐妹妹受人蒙骗,不好应付的严姐。
兰浓浓确实有被她提醒到。入乡随俗的道理她懂,虽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俗礼,却也好奇二人八字是否相合。
若是不合,她自是不信。若真是天作之合,倒也是一桩美事。至于拜见长辈,更是应当,即便不能如亲生父母般敬重,该尽的礼数也须周全。
她点点头,神色间颇为赞同。再抬眼时,一双明澈的眼眸中盈满惊喜与感激:“我在此地无父母在身边,亲近的姑姑们也远在玉青。若非英姿姐姐提醒,我险些疏忽了这些要紧事。”
“日子还未定下,眼下也只是我俩先商定了心意,后续还有许多需筹备的。他说如今天热,不便奔波,待入秋后我便同他一道回玉青见姑姑们。”
“至于他本人嘛……”
一提到他,兰浓浓眼中顿时光彩流转,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语气中更是充满自豪:“英姿姐姐果然与我眼光一致!他确是俊美不凡,宛若谪仙。”
她语带雀跃,细数道,“他家中从商,年少时便接手家业行走四方,为人却沉稳温和,处事妥帖周到,无论品貌才干,皆无可挑剔!”
可她每夸一句,王英姿的心便沉一分。眼前这姑娘眼中越是清澈坦荡,毫无阴霾,她便越觉如坐针毡,痛心难言。
虽早知她家世坎坷,可再听她亲口说出无父无母,亲人远隔,独身在此,王英姿心头仍似被什么猛地一揪,又酸又沉。
俄而又猛地窜起一股怒火,英眉骤然蹙紧。恰在此时,铺中传来迎客的声响,恰好将她几欲脱口的话压了回去。
兰浓浓闻声望去,先是被满目珠光璀璨晃得眨了眨眼。待目光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才隐约辨出是几位衣着精致的年轻女子,正被侍女簇拥着,在几步外的另一处雅座落座。
几人轻声笑语,正招来几盘首饰细细赏看。
她并未过多留意那几人,倒是话头被打断让她暗自松了口气。有外人在场,说话总归不便。况且她与英姿姐姐虽一见如故,终究相识日短。交浅言深是为大忌,该有的分寸,她始终谨记于心。
“对了英姿姐姐,你要挑的是哪件——”
话音未落,便被不远处一道骄矜的声线压过,
“做工尚可,但这玉质终究差了些。莫说与令公府上的芙蓉玉相比,便是宫中所赐之物也远胜于此。就这等成色,也值得你在本郡主面前如此吹嘘?”
“郡主见多识广,慧眼如炬,这些俗物自然难入您的眼。不过胜在样式新奇,权当个小玩意儿瞧着解闷,倒也勉强使得。”
“说起那芙蓉玉,自两年前赐予令公大人后,便如明珠蒙尘,再未现世。那时我初次入宫赴宴,谨言慎行,只敢匆匆一瞥,却见一团柔光晕染,恍若梦境。后来才听闻,那玉中竟似有流云金沙流转,若以此玉制成簪镯佩饰,真不知该是何等惊世之美。”
“确听闻美不胜收。郡主下月生辰,令公大人府理应前来赴宴,只不知届时能否有缘得见”
“”
兰浓浓话音被打断,不由循声望去。
日光正烈,透过圆窗上琉璃水滴状的垂帘,洒落在不远处那几位侧身而坐的女子周身,光华流转间,容貌依稀难辨,只听得语声骄矜缓滞。
除那被尊称为郡主的女子之外,其余几人言谈间亦显出来历不凡。
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高门贵女。常闻京中权贵云集,她来京数日,倒还是头一回亲眼得见。但闻几人轻声慢语,仪态天成,确与寻常女子大为不同。
她满心好奇,并未察觉身旁王英姿与碧玉骤然紧绷的神色。听得入神处,不由轻抚发间粉簪与耳上粉色玉珠,虽明知民间之物难与宫廷珍宝相比,却仍对那备受赞誉的芙蓉玉生出几分攀比之心,
悄声向二人道:“英姿姐姐,碧玉姑娘,你们瞧,我这簪中也有流云金沙,可也算得流光如梦?”
那名声在外的芙蓉玉,本就与她发间粉簪同出一源,又何须比较?
二人不料她突然发问,一时语塞,正欲寻个借口先行离开,却不料那边厢不知为何骤然静了下来。
铺中只接待了她们两拨客人,这一句悄声低语,恰如落针可闻,清清楚楚落入了旁人耳中。
郡主身为众人之首,坐于上首,视野极佳。她下意识朝话音来处望去,目光落在那发间粉簪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凝神细看。
这一看之下,竟愕然失态,倏地站起身来。
宝珍郡主身为仁王府嫡女,皇亲贵胄,更得皇后娘娘青眼,常入宫相伴。那芙蓉玉赐予外臣之前,曾在皇后宫中存放数日。
宝珍郡主那时日日入宫,虽软磨硬泡也未能求得一块,却早将那玉的质地,内蕴,大小瞧得真切透彻,更是爱不释手,念念不忘。
可以说,这普天之下,即便是拥有芙蓉玉的令公本人,也未必比她更懂这块玉。
实则方才刚一进门,宝珍郡主便已认出了王英姿。只是对方年岁稍长,素无往来,加之性情粗率又素有善妒之名,在京中贵女间并不受待见,她对此倒无看法,只是未予理会。
雅座间以半人高的翠色绸纱屏风相隔,方才一瞥而过,并未留意。未料王英姿竟也有人相伴,更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发间的簪子,她几乎可以断定,正是令众贵女念念不忘的芙蓉玉所制!
兰浓浓还未等到身旁二人回应,便听得侧方骤然响起一声惊呼,恍惚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绵软的猫叫。她浑身一凛,汗毛无意识地竖了起来。
事发突然,王英姿只来得及低唤她一声,便要伸手去拉。却听脚步声纷至沓来,珠玉绫佩叮咚悦耳,人已到了近前。
碧玉见状,立即上前一步挡在几人之间,俯身附耳,声音低轻而沉稳:“姑娘见谅,这位仁王府郡主素有娇蛮之名,喜怒无常,行事极为霸道。不如我们先与付夫人一同离开,暂避为上。”
兰浓浓深知权贵势大,虽不明那些贵女为何直冲而来,但见对方来势汹汹,亦不愿多生事端,便微蹙着眉点头起身。
“慢着!”
兰浓浓闻声脚步骤停,一团白色恰从她鞋面如云掠过,蓬松轻软,轻巧得未惊起半分动静,更未曾引起任何人留意。
她正欲回头,手臂却被碧玉倏地握紧,后背也被人轻而坚定地推了一下。一句低语落入耳中:“她们是冲我来的。浓浓先走,我打个招呼便来。”
说罢,王英姿转身错步,严严实实将人挡在身后,脸上已扬起笑,朝为首女子颔首一礼:“原来是宝珍郡主,方才未曾留意,还请郡主恕罪。不知郡主叫住我等所为何事?不若我们移步楼上厢房细谈?”
莫说宝珍郡主心心念念皆是那芙蓉玉簪与戴簪之人,对王英姿刻意遮掩的言辞毫不理会,脚下不停,甚至扬声唤来候在门外的随从堵住门口,拦了去路。
便是兰浓浓,也并未如人所料那般顺势离去。
虽与英姿姐姐相识不久,但每每相处,对方皆真心相待,关怀备至。她怎能在眼见她有事时冷漠束手,一走了之?
“姑娘!”
碧玉拦她不住,心急如焚,急忙向外间护卫使了个眼色。两名护卫一人当即转身疾步离去,另一人则上前与仁王府随从对峙。事态骤然紧绷,一触即发。
兰浓浓浑然不觉身后变故。她这一停,一转,一错身,整个人便彻底显露于人前。
铺门大开,灿灿日光尽情倾泻而下,映得她乌发间珠翠微闪,尤其那一支晶莹剔透的粉玉簪,在日光下流转如云,金沙隐现,雕作铃兰花样,美得如梦似幻,此刻更是以惊人之姿陡然绽于众人眼前。
“色润粉嫩,质地清透,内含云气流动,金沙隐现,如雾如幻,这正是芙蓉玉,绝不会有错。”
听闻郡主喃喃低语,几名原本不明所以,只是随她起身的贵女,此刻也被那粉簪光华所慑,闻言愕然色变。
“这便是芙蓉玉做的簪子?”
“这,怎么可能?她是谁?芙蓉玉不是该在尚书令府中吗,怎会出现在她发间?”
“令公大人,梨园,难道传闻中的女子就是她?!”
“你们看,她耳上戴的,莫非也是芙蓉玉?”
几名贵女震惊之下窃窃低语,声若蚊蝇,又时有交叠,加之相隔数步,兰浓浓并未能听清她们所言。
然而那几道目光,却先是死死盯住她发间的粉玉铃兰簪,又猛地转向她本人,眼中震惊,恍惚,妒羡,轻蔑,毫不掩饰,如刃剖人。
纵使她们迅速交换眼神收敛了神色,也未再言语,但那短暂的注视却已让兰浓浓如芒在背。
她不愿生事,更怕牵连英姿姐姐和姚景,却也从不是忍气吞声,甘受委屈的性子。
于是她上前一步,径直开口:“我与几位素昧平生,不知方才为何以那般目光看我?”
眼看气氛稍缓,众人却未料到她竟会径直开口质问,场面霎时一静。
几名贵女彼此对视,各有思量,一时皆未作声。最终还是宝珍郡主按捺不住,既因心爱之物被夺而迁怒,又为她这般坦然无畏的态度所气恼。
她肩背舒展,下颌微扬,眼睑半垂,以一种自然而然的睥睨之姿俯视而来。属于皇亲贵胄的矜贵与威仪顷刻流露,无需作态,已是居高临下。
“你是何人,姓甚名谁?我们要看什么,还需向你交代不成?既然敢出来,还怕人看?若真怕,不如老老实实躲在家中,何必现身惹眼!”
话音落下,几声低笑轻轻响起。那笑声虽轻柔悦耳,落在王英姿与碧玉耳中,却格外刺耳。
兰浓浓未听出她话中深意,二人却心知肚明,既为她受辱而愤懑,又恐宝珍郡主心直口快,突然道破实情。
“郡——”
“郡主所言极是。眼睛长在自己身上,想看什么,自是随心所欲,何须旁人置喙。”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心中光明坦荡,自然行事大方,又何须在意他人目光。”
说罢,兰浓浓微抬下颌,眼睑半垂,目光带着几分打量之意,由下而上缓缓扫过几人。从裙裾至面容,再到发间饰物。随后,她唇边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却终是一言未发,只朝几人略一颔首,便唤上二人转身离去。
那女子已翩然远去,可不卑不亢的话语犹在耳边。几人却被她那异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不适,待回过神来,霎时间羞恼涌上,涨红了脸。
她那眼神虽无不敬与恶意,却叫人莫名着恼,愤懑不足,如鲠在喉,又难以言喻,只余阵阵不适萦绕不去。
她们自幼娇生惯养,旁人向来以礼相待。凭她们的身份,何曾有人敢用这般这般目光直视!
一个无名无分,养在外头的女子,也敢自称坦荡磊落?当真是不知所谓,可笑至极!
反倒是宝珍郡主眸光微动,若有所思,竟未发一语,只俯身抱起溜达回来的雪狸,悠然自得地继续赏看首饰去了。
这厢几人出来,步入澄澄日光之下,灼意笼身,颇有几分劫后余生之感。
王英姿本不屑那人行骗之举,却被迫与之同流,心中纠结愤懑难以言说,只得冷冷瞥向那垂首静立的婢女,目光如刃,迁怒之意昭然。
碧玉垂首未语,面色沉静如常,心下却已提起十二分警惕,谨防再生变故。
所幸真正的高门贵女自幼恪守礼教,尚不至自降身份行失礼之举。然有时,一记眼神,一声轻笑,其羞辱之意,反倒更深更重。
虽因投鼠忌器,诸多顾忌,反而束手束脚。也幸而浓浓自己机敏争气,不仅从容化解,更反将一军,叫人抓不住错处。即便如此,王英姿仍为她受人轻辱却懵然不知而心生怜意。
只可恨那人竟将浓浓置于如此不堪境境。
若说之前王英姿还存了几分让她知晓真相的心思,此刻却只盼能再多瞒她一些时日。只愿一切水到渠成,缓缓揭晓,而非让她毫无准备地直面那般不堪。
同时,她心中也不免怨那人行事疏漏。京中人多眼杂,他既敢欺瞒,又纵容浓浓四处走动,难道就未曾料到会遇今日之困,引人疑窦,乃至险遭拆穿?
王英姿心知自己是在迁怒。以他的权势,既敢让浓浓在京中走动,便是已将她置于羽翼之下。她本可随心所欲,但凡有些眼色之人,绝不敢轻易上前招惹。
譬如她初闻此事时也不过是敬而远之。宝珍郡主向来鲜少亲自踏足商铺,今日之遇,实属偶然了。
见她脸上常带的梨涡不见,只蹙眉沉默,王英姿心中不由一酸:“早先我与那几人有些旧怨,今日浓浓确是受我牵连了。扰了你的兴致,是我的不是。待到了小筑,我为你斟茶赔礼,可好?”
兰浓浓当时确有些不适,无端被人以那般目光审视,任谁都会不快。可后来听得郡主那番倨傲之语,反倒忽然想开了。
人心难测,喜欢一个人毫无缘由,厌恶一个人也无需道理。既本不相识,许是缘浅眼缘不合,又何须在意无关之人的眼光呢。
何况她并未吃亏,若非心中有事思虑重重,只怕还要沾沾自喜,盘算着回去向姚景邀功呢。
可她终究天真,未曾想见,若非身后站着覃景尧,身旁伴着王英姿,那几人又怎会投鼠忌器,息事宁人?
若换作寻常百姓如她这般顶撞,一顶冒犯不敬的帽子早已扣下,甚至无需贵人开口,自会有人上前料理。
兰浓浓展颜一笑,亲昵地挽上她的手臂,语气轻快:“旁人所为与姐姐何干?不过几句口角,不痛不痒,何况我也未吃亏。区区小事,何必挂怀?姐姐这般郑重,倒叫我不安了。”
她笑容明媚,梨涡浅漾,眉宇言语间不见半分阴霾勉强。王英姿与碧玉见状,心下俱是一松,不由暗叹她心性豁达,澄澈通透。
“不过,我倒要先向英姿姐姐赔个不是,今日怕是要爽约与姐姐了。这些时日只顾玩乐,方才想起姑姑们交代的事还未办。玉青路远,传信不便,耽搁这么久,姑姑们定然等急了,实是我办事不周。”
“还望姐姐恕我这一回。待忙完了正事,我定亲自登门向姐姐赔礼!”
“还有这个,”
兰浓浓满面愧色,眉心紧蹙,眼中焦急几乎溢了出来,却似仍强自按捺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碧莹莹,黑白相间,清爽可爱的攀竹小花熊,不过巴掌大小,却制得灵动非凡。
“这是我自己做的掌心小花熊,送给姐姐把玩。不算什么精贵物件,只盼姐姐莫要嫌弃。”
她言辞恳切,情意真挚,王英姿不疑有他。轻呀了声,满心欢喜地接过那玩偶。触手软绵,绒毛轻暖,小花熊憨态可掬,颈间还系了条红绳,坠着一枚碧色琉璃,霎时便让她心软成了一汪春水。
将玩偶握在掌心,强忍住揉捏的冲动,一手轻轻回握住她的手,温声叮嘱:“莫要心急,晚上几日也是情有可原的。”
说罢又深深看了碧玉一眼,这才在两人的目送中转身上了马车。
*
兰浓浓仍站在原地。她本打算在湖心小筑时送出这玩偶,顺势问问英姿姐姐此类物件在京城能否受欢迎,也好接些定制,快些攒些银钱。
不料横生枝节,虽未能细谈,但见她方才神色,心中倒也大致有了底。
她忽然扭头,对碧玉弯眸一笑,双手合十抵着下颌,“我想吃东街那家的雪山酥,还有刚炒好的无皮糖栗子。麻烦我的好碧玉帮我买些回来?我就在这儿等着,顺便理一理姑姑交代的事,可好?”
碧玉心神紧绷,不敢擅离,便屈膝婉劝:“如今天气正热,姑娘不如先到马车中等候?奴婢这便遣人速去买来。”
“可旁人哪知我的口味?碧玉你日日与我相伴,我只信你,也只放心你。我也不热,车里闷得慌。你快去快回,好不好?”
她这般撒娇,连大人都常无可奈何,何况碧玉身为奴婢,从未被人如此珍待,更是难以推拒。想着已派人通传大人,她又戴好了帷帽,素来不是生事的性子,自己快去快回,应当不至再出变故,终是点头应下。
兰浓浓果然寻了处阴凉地静静等候。不过片刻,她却又轻掀起帷纱一角,对候在一旁的婢女道:“劳烦樱桃替我去车上取些冰镇绿豆汤来,我有些渴了。”
为保她处处周全,似饮食茶水之类,随行下人均会随身备妥。时值盛夏,覃景尧家资巨万,连提盒中也特制了冰鉴层镇着,以便她随时取用。
樱桃微微一怔,正想提醒食盒中的绿豆汤本就冰镇着,却见姑娘先瞥了眼食盒,又摇了摇头,连声催促。
奴婢不可违命,她只得低声应下,转身去了。
雪山酥与无皮糖栗子皆是城中供不应求的热门小吃,每每见到总是排着长队,且皆是现做现卖。两处铺子相隔一条街,若无小半个时辰,碧玉定然赶不回来。
马车停在两条街外,即便跑着往返也需一刻钟,眼下身边只余一名护卫。
兰浓浓见婢女身影消失,默然转身,再度朝琅寰阁走去。
那侍卫心中惊疑,却不敢多问,只得紧随其后,只盼碧玉能快些归来。
第37章 第 37 章 见真相
宝珍郡主对民间铺子里的玩意兴致索然, 只觉得除了新奇之外,再无甚可入眼之处。她随手拨弄几下,心思却早已飘向方才那桩事。
待理清头绪, 便不再多留,也未与旁人招呼, 径自起身离去。
龙朔城有百姓近百万, 街坊一百三十六处。东内城主街权贵云集,道宽可容三驾马车并行。
仁亲王府的女眷出行,仪制尊贵。郡主车驾, 皆由三匹骏马牵引。
门外有护卫值守, 马车便停于门边一侧。宝珍郡主尚未迈出门槛,车驾已稳稳停至大门前。
车夫放下马鞭, 摆好踏凳, 垂首恭立。四名婢女身着统一的绿衣褐甲, 下系长裙, 分列马车两侧, 静候吩咐。贴身侍女高擎青色雨花绸阳伞,步履轻趋,小心搀扶。
宝珍郡主将猫儿递到侍女手中, 手提裙摆正欲登车, 一道尚还耳熟的清脆女声忽然自身后响起:“郡主请留步!”
时间紧迫, 兰浓浓也顾不得身份之别, 抬手取下帷帽,扬声便将前方之人唤住。
门口恭候的几位贵女面露惊诧, 宝珍郡主亦饶有兴味地挑起细眉。她放下刚欲登车的裙摆,竟真个停下脚步,转身望来。
见她只身一人, 仅带一名护卫,宝珍郡主神色微露诧异:“你要找本郡主?”
兰浓浓命护卫止步,将帷帽递给他,未看一旁紧盯自己的贵女,径直走向宝珍郡主。仁亲王府侍女见主子未作表示,便也未加阻拦。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纵使方才有些口角,兰浓浓仍扬起唇角,那笑容明媚生辉,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郡主身份尊贵,却宽宏大度,不拘小节。反倒是我心中难安,特来向郡主赔个不是。”
宝珍郡主相貌肖父,生得明艳夺目,眉骨高挺,眼窝微陷,更添几分锐利。看人时目光自带威势,显得不易亲近。
她出身尊贵,自幼众星捧月,性子难免骄矜,配上这般眉眼,确是坐实了骄横跋扈之名。
然而正因她容貌中自带这般锐利,反倒格外偏爱柔软温顺,毫无攻击性的事物。譬如她所养的猫儿,又如,眼前这女子。
肌肤胜雪,脸颊丰润,一双明眸灿若星辰,笑起来那点梨涡更是乖巧甜美,令人见之心喜。
她掌心微痒,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扬起下颌轻哼一声:“照你这般说,方才所言岂非撒谎?分明心不坦荡,却佯装无事。欺瞒本郡主,可不是一句赔罪便能轻饶的。”
不知为何,尽管她神色倨傲,兰浓浓却未觉畏惧,反觉她如猫儿般骄矜。她上前两步,笑容依旧,轻轻摇头:“郡主误会了,我并未撒谎,只是深感郡主胸怀坦荡,越发觉得自己方才诚意不足。不知可否请郡主移步片刻,容我畅所欲言,一表心意?”
宝珍郡主目光落在她笑靥那枚梨涡上,眉梢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强压了压,轻哼一声:“上车罢。”
直至二人登车,车门闭合,马车驶至一旁停稳,铺外强自端着仪态的贵女们才纷纷回神。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鄙夷那女子谀辞如潮,还是该愕然于宝珍郡主竟如此轻易被说动。彼此相顾,皆是无言。
覃府护卫见状,心中骤然一紧。那宝珍郡主是京中有名的骄横性子,方才又有过口角,姑娘此刻独身入内,若真受了欺侮,他们这些随从护卫定然难逃失职之责。
然姑娘严令不可违逆,大人此刻又未在场,仁亲王府更非他区区一个护卫所能冲撞。只得强压心下焦灼,向前疾踱几步,在车驾护卫近前停驻,
只盼碧玉能速速归来,再好生商议对策。
*
七八月正值塞外水草丰美之际,异族首领不宜久留。依往年惯例,朝贡归去的小国及部族离京时,为彰显天朝气度,皆会赐下厚礼以扬国威。然此番异族乃负罪而来,情形特殊,是否仍行赏赐,尚需另作斟酌。
天子虽无大碍,却仍精神不济。遣送异族离京并非急务,便依旧交由内阁商议定夺。既由覃景尧主理,自是由他决断。
“我晟朝以德服人,教化万邦。赤狄虽有失察之过,然元凶已诛,其主亦亲赴请罪,我朝自当示以宽仁。朝贡赏赐乃历代旧例,稍作削减即可。若令其空手而归,恐令四方番邦讥我天朝吝啬。为一伙叛贼而损及国体声誉,实为不智。”
礼部说完,户部官员继而奏道:“天朝示以宽仁,自是理所应当。然国库钱粮皆源自百姓赋税,分毫来之不易。赏赐之事,须有分寸,不可助长狼子野心。”
“今西北地百姓辛勤劳作,却天时不济,谷物歉收。臣以为,与其厚赏外邦,不若将此钱财用于赈济民生,稳固社稷,方为根本之道。”
兵部官员朗声道,“异族畏威而不怀德。今其虽俯首,然塞外水草丰美,易生枭雄。若赏赐过厚,恐反助其秣马厉兵,将来必成边患。”
他略一停顿,语气转而务实:“臣以为,赏可减,而防不可弛。当务之急,乃将这部分钱粮用于加固边关城防,补充军械马匹,犒赏戍边将士。如此既可彰天朝宽容,亦能实固我疆土,恩威并施,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一旁武将声如洪钟,慨然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与其养虎为患,不如斩草除根!塞外水草丰茂,牛羊成群,乃是绝佳畜牧之地,正该纳入我朝版图!有那赏人的钱,不如增我兵饷,砺我刀锋!”
他目光灼灼,声震殿宇:“塞外虽苦,我将士却个个英勇赤诚!剑锋所指,必开疆拓土,震边安民!何必赏那蕞尔小族?不如整兵发饷,一举拿下,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先帝立万世之功,收服四境,多年来文武兼治,德化远播,方有万邦臣服之局。叛乱不过异类,真心归顺者方为多数,岂可一概而论,再启战端?若因此惹得诸邦人心惶惶,岂非将先帝与朝廷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岂是大国所为?唯有让他们闻到血的味道,才懂得什么叫敬畏,才不敢再犯!”
“你!莽夫不足与之谋也!”
“对敌心慈,与资敌何异?分明懦弱误国!”
“你!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嗤。”
“你你你!竖子尔!令公大人,此事关乎国体,请您慎思明断!”
“请令公大人定夺!”
议事殿中吵嚷纷纭,最终众人齐齐收声,转向主位上一身紫袍,静默品茗的男子躬身拜请。
覃景尧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文臣。他深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理,更曾代天巡狩,亲历四方风俗,体察民生百态,甚曾与边防将士策马共赴异族腹地。
自武盛帝重创异族,断其气脉,至今已苟延数十载。其部族散落,人口尚不及晟朝一纳税大州。然其仗地势之险,不分老幼皆擅骑射,更因狩猎为生,染兽性,桀骜难驯,狼子野心。
骨子里便无臣服二字。
数十年来,朝廷虽屡施文教,欲行同化,然收效甚微。其如今俯首,不过因势弱而暂作蛰伏。一旦觉出猎人力衰,必如饿狼猛虎,反身扑噬。
与其说这数十年来异族被晟朝风俗渐染,不如说是远离边塞的百姓与朝堂诸公,渐为自以为是的教化之功所蒙蔽,反倒对异族茹毛饮血之性,生出不应有的宽容。
然则,晟朝承平日久,兵将虽操练不辍,却久未经血战,锐气渐钝,战心渐弛。蛮夷虽不足惧,然军中已非当年虎狼之师。
武将凭军功晋封,无战事何以立功?长此以往,军心涣散,战力渐衰,国防必弛。
仁慈只对知恩者有用,对待豺狼之辈,唯有打断其骨,流尽其血,方能叫他们永世不忘!
覃景尧垂眸置杯,只可惜天子龙体日益欠安,愈思江山稳固,为生前身后名,愈发不愿轻启战端。
而年岁渐长,自谓知天命之人,其心亦渐趋保守矣。
他抬眸正欲开口,忽见殿门外同泽躬身求见,亦看清对方示出的,只与她相关的暗号。
一股不祥之感陡然升起,他眸色转深,肩背倏然挺直,周身气息骤然锐利冰冷,却仍沉静未发。
“赤狄部族叛乱,此番进京名为请罪,留其首领性命已是天恩浩荡。若再行赏赐,与被人欺辱上门,却反道无碍有何区别?唯有软硬兼施,雷霆震慑,方显上朝之气度。”
众人心头一凛,不论各自作何想,皆齐声应和:“大人明鉴!”
***
诸事议定,覃景需向天子复命。出得殿来,行至宫苑空旷处,不待同泽禀报,便径直问道:“可是她察觉了异常?”
宫中行走处处需谨言慎行,同泽点头称是。
覃景尧并未追问是何处出了纰漏。
明知谎言即将拆穿,他也深知以她的性子,得知真相绝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可能做出连他都难以预料之事。
然而他依旧未有即刻出宫之意,背影挺拔,步伐沉稳,向深宫大步而去。
只撂下一句话,“把人看紧,一步不许离开。再派人去催,速将人带来。”
*
马车内装饰华丽,香气馥郁,陈设一应俱全。然兰浓浓无心欣赏,只倚窗而坐,朝车内正支额等待的女子微微一笑。
从袖中取出另一只玩偶,黑白相间,正环抱翠竹、从竹后探头,脖颈毛茸茸地系着一枚六棱琉璃,口中还憨憨咬着一节竹子,神态懵懂可掬。
兰浓浓将其托在掌心,含笑递向郡主:“郡主深受万千宠爱,天下奇珍想必早已寻常。我出身平平,不敢班门弄斧,唯平日喜亲手做些小玩偶。这只是昨日刚完工洗净的,若郡主不弃,愿赠予郡主,聊表心意。”
若非深知自己的喜好从未对外人提及,宝珍郡主几乎要以为,她是刻意打探后才来投其所好。否则,怎会连人带物,都如此契合她的心意,令她爱不释手?
嗯?
宝珍郡主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巴掌大的花熊玩偶已被自己捏得脸颊微陷,正睁着一双无辜的眼,憨憨地望着她。
她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揉了揉玩偶的耳朵,扬声道:“咳,既是你诚心致歉,本郡主宽宏大量,便不计较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话虽朝着人说,目光却仍黏在手中那花熊玩偶上。
兰浓浓至此才真正放下心来。她选择从几位贵女中来找这位郡主,亦是经过仔细权衡。虽对方身份最尊,但往往这般喜怒形于色之人,反倒不易记仇。
而方才郡主未阻拦她近前,已印证了她的猜测。允她上车同坐,更令她心下稍安。直至此刻,见对方对那毛茸茸玩偶爱不释手,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痴迷笑容。
幸好她备了两只玩偶,也幸好,她投对了其所好。
毕竟古代门第森严,她亦恐一时不慎,反弄巧成拙。
“我姓兰,名浓浓,”
宝珍郡主默默抬眼看她,唇动了动,她竟连名字都这般可爱。
她轻哼一声,别开脸道:“奇珍异宝本郡主自然不缺,可最心仪的那件正戴在你头上呢!如今倒想拿这么个小玩意儿打发我?”
说着,目光终于从玩偶移向兰浓浓,挑眉问道:“说吧,特地来找本郡主,究竟所为何事?”
宝珍郡主虽性子骄横,心中却清明如镜。什么感念大度,诚恳赔罪,不过都是托辞。似这般粗浅的讨好,她一年里不知要经历多少回。
不过是看她模样生得顺眼,笑起来也甜,言行举止皆合心意,连送的玩偶都恰到好处。更难得她敢坦然迎视自己,那双乌莹莹的眸子里唯见一片至诚,这才姑且不同她计较罢了。
看在她这般多优点的份上,即便她真有所求,譬如托自己向皇后娘娘进言,催令公大人早日接她入府,帮上一帮倒也无妨。
兰浓浓眸色一凝,下意识抬手抚向发间铃兰粉簪,只迟疑一瞬,便将其取了下来。
这簪子即便不戴,她也常握在手中摩挲,内外细节早已谙熟于心。此刻却仍以指腹轻抵首尾,垂眸细细捻转端详。
“郡主见谅,这枚铃兰粉簪乃是我未婚夫亲手所制,赠予我作定情信物,实在无法割爱。郡主若喜欢——”
“你等等,未婚夫?”
宝珍郡主不待她说完便蓦地打断,惊得连最爱的玩偶都一时脱手落在裙上。她倏然坐直身子,嗓音因震惊陡然拔高,
“你说什么?覃景尧?堂堂二品尚书令,陛下亲封的承安侯,六年前便已明媒正娶过的那位,是你的未婚夫?哈!”
宝珍郡主语中的嗤笑与蔑视毫不掩饰。即便对方生了张讨她喜欢的脸,终究身份云泥之别。
她尊而她卑。
这份“喜欢”从来只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带着打量与挑剔,是随时可收回的狎玩之喜。
人贵自知。可有所想,可有所求,却万不可,痴心妄想。
宝珍郡主终究是心存几分喜爱,才只出言警醒而未直接逐人。车内静默一瞬,她不由又想,方才话语是否过于尖锐?那般言辞如刀,于女子颜面实是重挫。
她指尖一紧,掌心那软绵绵的触感竟勾出几丝愧疚,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故作漫不经心地飞快瞥去一眼,却猛地怔住。
她本以为对方会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却万万没想到,这笑容甜美的女子竟面不改色?!
“你?!”
兰浓浓反而朝她轻松一笑,她的心上人,未婚夫婿,名为姚景,并非覃景尧。他是经商之人,并非朝中权臣。
不可否认,乍闻姓名身份皆不相符,她心头确实蓦地一松,甚至涌起一阵愧疚。他待她那般真心,宠爱纵容,无微不至,她却因外人几句话便心生猜疑,乃至冒险试探。
天下之大,人有相似,何况一块颜色相近的玉?便如她腕间这只玉镯,不也是粉润生辉,内里絮丝若花瓣层叠,一样美得如梦如幻吗?
遂方才郡主那番刻薄之言,便是错付了对象。她自然无需为此感到羞愧。
她心中笃定,便也坦然说道:“郡主误会了,我的未婚夫名为姚景,家中经商,只在十年前定过亲事,并未娶妻。与您所说的那位朝廷重臣,并非同一人。”
至此,兰浓浓已无意再分辨她的铃兰粉簪,与她们口中的芙蓉玉是否有何关联,便将先前的种种异状,也只当作是自己多心了。
心结既解,料想碧玉也将返回,兰浓浓便不欲再多留。她正欲将铃兰粉簪簪回发间,再行告辞,不料手腕忽被一把攥住。
她愕然抬眸,却见宝珍郡主眉头紧蹙,神色极为凝重,正凑近了仔细端详她耳垂上的粉色玉珠。
“你那未婚夫暂且不提,先将簪子予我看看,”
她话音未落,另一只手已径直探向玉簪。兰浓浓生怕争执间伤及簪子或郡主,只得松手,却仍在下虚虚护着,连声道着小心。
宝珍郡主却已无暇讥她小家子气,只将粉簪捏在手中举至光下,目光灼灼,一寸寸仔细检视。
簪子虽小,然玉质,内絮乃至其中如流沙般的活气,皆无法仿制。若真有第二块,京中贵女苦求此玉已久,又怎会落于一介商人之手?
心中虽已断定,宝珍郡主却罕见地迟疑难言。
她口中那位行商未婚夫,又是怎么一回事?
芙蓉玉名动京城,无人不晓。
便给贼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闯守卫森严的尚书令府行窃。纵使得手,又有谁敢接手这般烫手之物,更遑命人明目张胆戴出来招摇?
莫非,那商人与令公大人乃是至交,特为未婚妻求得此玉?
若真如此,倒也算说得通,虽这理由未免牵强,毕竟连令公夫人两年来都未能得一块制成首饰。
宝珍郡主暗自颔首,勉强按下疑虑,将粉玉簪递还给她。正欲开口,却忽的神色一凛,追问道:“你是何处人士?半月前可曾去过城西梨园听戏?”
兰浓浓小心接过玉簪,闻言面露诧异,心中却莫名一紧。她缓缓抬眸,点头应道:“玉青人士。梨园,也曾去过。莫非郡主那日也在场?”
车内因她的话骤然陷入死寂。宝珍郡主长目圆睁,喉间轻轻一滚,那细微的声响在此刻落针可闻的车厢里,竟如雷鸣般清晰。
玉相符,梨园之行亦吻合。诸多巧合层层叠加,她那所谓的未婚夫,除却令公本人,还能有谁!
只是,令公大人为何要隐瞒身份,又为何要许这兰姑娘为妻?
无怪她起初未曾想到这一层,以那人尚书令的身份地位,莫说娶一个女子,便是纳十个百个也无人敢置喙,又何须隐瞒身份,大费周章?
外室地位卑贱,人人皆可轻蔑唾弃。然为正妻,即便是平民之女,亦能得人正视,享有尊荣。
何况她似乎对此全然不知。宝珍郡主再看向她时,眼中那抹轻鄙已然消散。
“郡主?”
兰浓浓只觉心如坠冰窟,周身血液都似凝滞,握着簪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却仍执拗地追问:“您现在,可能确定那位覃大人,与我的未婚夫毫无干系?我的簪子与您所说的芙蓉玉,只是巧合相似?”
眼前的女子笑容勉强,一双原本澄澈如泉的眼眸此刻正失礼地直视着自己,执拗中透出强撑的脆弱,竟让人无端不敢迎视。
宝珍郡主唇瓣微启,终究说不出口。她既不愿说谎,亦不能如实相告,心中实在不解令公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即便她身为皇亲贵胄,尊贵郡主,亦不敢轻易触怒当朝重臣。何况终究是他人私事,若贸然插手,实在有失身份体面。
方才仿佛已在无意间多言,她心中顿生不安,只觉如坐针毡,进退两难。索性破罐破摔,端起郡主威仪,扭头哼道:“你是何身份,也敢来质问本郡主?容你上车久坐已是格外开恩,还不速速离去!”
有时,避而不答本身已是答案。言语可欺,然神色与目光难藏其伪。
心口仿佛破开一个窟窿,寒气密密麻麻地灌入,心脏亦似被剜去,被冻得失去知觉,只剩全身阵阵发麻。
兰浓浓已全然感觉不到心跳,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冰凉的寒意。
“他怎会,怎会骗我,他怎能骗我我不信,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她喃喃自语,声音发颤,“我才刚答应他的求婚,”
“我还,我连”
可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玉同是粉色,内里纹路形容一致。更无故叫住自己,露出那般震惊神色。最要紧的是,堂堂郡主之尊,又有何必要来骗自己?”
口中虽喃喃着不信,可兰浓浓心底几乎已断定自己受骗了,像个傻子般,被耍得团团转!
脑中轰隆作响,双眼圆睁却空洞无神,整个人仿佛骤然坠入真空,一片恍惚空白。心口如被刀刃反复绞剜,痛得她死死攥住胸口,难以承受地弯下腰去。
胸口如被棉絮堵塞,窒闷得难以呼吸。明明浑身冰冷如坠冰窖,后背与脸颊却瞬间渗出冷汗。呼吸急促沉重,仿佛下一瞬便要断绝,眼眶里似遭浓烟灼呛,痛得泪水决堤般涌落。
可她仍不死心,抬起一张汗与泪交织的脸,眼眶通红,唇瓣与脸颊皆止不住地颤抖。
“郡主,可否借纸笔一用!”
宝珍郡主被她骤然痛极,泪流满面的模样惊住,再顾不得端着架子,慌忙上前,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
“哎,你,你别哭啊!哎你,哎呀,这,可可可,”说着便要唤人,
兰浓浓忽地伸手抓住她。指尖冰凉,却握得死紧。她咬紧牙关咽下哽咽,急喘着低声道:“请郡主勿要声张,若方便,只告知地方,我自己取用便好。”
她身子抖得厉害,若不是自己扶着,只怕连坐都坐不稳,哪还能自己去取?
宝珍郡主心下虽暗自嘀咕,却实在不忍见她这般惊惶悲恸,又怜她遭遇坎坷,便虚扶着她坐稳,转身从马车抽屉中取了纸笔递去,竟还无师自通地为她研起墨来。
她虽事事皆有下人伺候,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取个纸笔罢了,不过看她可怜,自己愿意纡尊降贵一番。
可此刻兰浓浓心绪激荡,双手颤抖不止,哪里还握得住笔?即便以左手死死攥住右腕,仍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纸上除却团团晕开的墨迹,竟一个字也写不成。
“啊!”
她连连大口喘气,恨极自己此刻的无力,终是没忍住低喊了声。胡乱抬手抹去止不住的泪水,抬头望向那似被吓呆了的郡主:“敢问郡主,车上可有眉黛?”
宝珍郡主愣愣点头,将小架上那一整盒极其珍贵的胭脂水粉全都取来递给她。
兰浓浓几乎将掌心掐破,方才勉强止住身体的剧颤。此刻她已顾不得什么仪态,大口大口地深喘着气,又用冰凉的双手狠狠拍了几下脸颊,随即抓过桌几上鲜果下用作冰镇的碎冰,一把塞入口中。
刺骨的寒意激得头颅剧痛,总算将汹涌的泪水暂时逼退。
兰浓浓此刻形容已狼狈不堪,然她与车上那位被她一连串举动惊得怔忪的女子,皆无暇顾及于此。
绘画素描于兰浓浓而言,乃至对后世学子来说,实是不值一提的寻常技艺。顺手之时,她曾能在半个时辰内以极限速度勾勒出近十幅人物肖像。
那人的容貌五官,早已深镌入骨,无需思索。此刻惊怒交加,更似有神助,不过几次呼吸之间,五官轮廓已挥毫而就。纵使笔触因手抖略显潦草,然最终呈现的人像,仍旧逼真至极。
“敢问郡主,画中之人,可便是您方才所言那位覃大人?”
唰啦一声,兰浓浓抖着手将画像展向对方,失血的唇紧抿,双眼大睁,死死锁住宝珍郡主脸上每一丝变化。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又长又重,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滞,又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明明她去而复返,为的便是求个真假,断去心结。可事到临头,却又难以自控地自欺欺人,懦弱地,逃避地,奢望着能从对方口中听得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样,她的世界便仍是一片明亮,欢愉与甜蜜,也能证明她一直以来所有的选择,都未曾错过。
在煎熬等待的这一刻,兰浓浓自己亦不知晓,她之所以还能残存一丝理智未曾崩溃,究竟是想求得一个怎样的答案。
宝珍郡主头一回见识这般既迅疾又逼真的画技,眼中惊愕未退,惊叹之色却已悄然浮现。以致当那道带着浓重鼻音,微显沙哑的女声忽然发问时,她几乎无意识地便要点头回应。
幸在即将颔首的刹那,她猛地回过神,脖颈一僵,倏然移开视线,扬起下颌趾高气扬道:“本郡主事务繁多,你且快些收拾妥当下车去,莫要叫人以为本郡主欺辱了你。”
话音未落,便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扬声唤人进来,再不多看她一眼,只转身背对着,颐指气使地吩咐:“速为她收拾整齐,桌上的脂粉也尽管用上,休叫人瞧出痕迹,倒显得本郡主欺侮了她似的。”
贴身婢女着实被这位姑娘,一副似遭摧折的仪容惊了一瞬,强自按捺住望向自家郡主的冲动。因郡主唤人上车叙话,外间伺候的仆从皆避远了些,故而无人知晓车内情形。
眼下看来,这位姑娘俨然是被郡主欺侮得狠了。可郡主素日虽性子高傲,口不饶人,却从未真正出手整治过谁。方才虽有口角,以郡主的胸襟,也不该就此记恨于心啊。
婢女心下虽暗自揣测,却不敢有半分迟疑,她略一屈身行礼,便手脚麻利地为她重整云鬓,拭净玉容。当指尖触到女子娇嫩面颊上那几道鲜明的红痕时,眼中的怜惜之色几欲流淌出来。
终只是动作愈发轻柔地为她略敷胭脂。待收拾停当,她起身回禀,宝珍郡主闻声回头望去,见那女子除了眼眶尚红,神情空茫,胸口起伏不定,面颊不时颤抖之外,表面上竟强自镇定,瞧不出半分悲戚之色。
可偏偏是这般过分的平静,反倒叫人心中无端生出几分不安。
“今日多谢郡主。能与郡主相识、相处,我心中甚喜,亦觉万分有幸。请郡主放心,今日我登车只为与郡主化解先前误会,除此以外,再无他事。”
宝珍郡主一怔,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动了动唇,那句本郡主何需你来维护的讥诮之言终是未能出口。终只是摆了摆手,命侍女送她下车。
兰浓浓下车时,双脚虚软如踏棉絮,周身浑无一丝真实之感。灼热的阳光倾泻而下,却驱不散她浸入骨髓的寒意。
碧玉与一众婢女早已赶到,同护卫在外焦灼守候多时。
一见她下车,众人便急急迎上前来,仔仔细细将她周身细细端详。目光隐晦地扫过她衣衫之外的肌肤,又不着痕迹地轻触她的手臂与脊背,留心察看她是否因暗伤而呼痛。
仁亲王府的侍女伺候人的功夫自是无可挑剔,所用脂粉亦是价值不菲。只要不去刻意清洗,即便近在咫尺,也绝看不出她脂粉下遮掩的痕迹。
而她始终低垂着眼眸,那唯一无法以脂粉遮掩的,泛着潮红的双眼异状,也就此被悄然隐去。
碧玉嗅到她身上与出门时不同的脂粉香气,关怀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禀姑娘,奴婢已依您吩咐,将雪山酥与去皮糖栗子都买了来。您今日在外走动辛苦,奴婢便自作主张唤了马车过来。您可要即刻上车用些?”
“您不是答应在原地等着奴婢吗?怎的又来寻了宝珍郡主,还与郡主独处车中”
碧玉语带忧疑,低声探问,“郡主可有为难您?”
被遣去车上取冰饮的樱桃亦趋步上前,轻声禀道:“姑娘,绿豆冰饮已取来了,您此刻可要享用?”
往日倍感贴心的簇拥,此刻听来却字字刺耳。兰浓浓双臂垂落,默然调息,右手在宽大袖摆的遮蔽下死死攥着那幅画卷。
她无意间迎上侍女探询的目光,又掠过路人投来的零星视线,手指猝然痉挛般一颤,身子仿佛被无形鞭子狠狠抽中,猛地绷直僵住。
碧玉见状心头一紧,急忙上前搀住她手臂,连声问道:“姑娘,您可是身子何处不适?”
妆容可饰,反应难伪。
兰浓浓二十年人生,父母兄姐疼爱,师友同窗和睦,即便莫名穿越到此,亦可谓顺遂无忧地长大。她乐观,活泼,勇敢,率真,心性豁达坚韧。然她所拥有的诸般品质之中,唯独欠缺了那份需历经千帆方能淬炼出的面不改色。
唯有她自己知道,究竟是费了多少气力,才强撑出这般差强人意的若无其事状。
马车声渐远,兰浓浓仅存的理智已濒临溃散。她摇了摇头,眯起双眼,借以遮掩潮红的眼眶,沙哑的嗓音亦被她借口话说多了,有些口干轻轻带过。
碧玉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未信,终未再追问,只默默斟了杯冰饮递与她,声线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那您先饮杯冰饮润润喉。若是乏了,您姑姑交代的事不妨改日再办,奴婢这便陪您回去可好?”
“不必,我自己去办就好,你们回去,不许跟着我。”
兰浓浓喉如火烧,干涩刺痛,却不敢去接那杯水。她怕一抬臂,颤抖的手便会将她苦苦维持的镇定彻底暴露。
如是一句话,已用尽了她全部的克制。
龙朔的天,太热,热得她头晕目眩,视线模糊,双足如陷泥淖,举步维艰。唯有一线悬于千钧之发的微弱希望支撑着她,执意要去求证那桩早已注定的事实。
宝珍郡主不愿明言,亦或不便透露。然堂堂一国重臣,声名显赫,岂会无人识得?平民百姓或不相熟,但那些常迎达官显贵的商铺伙计与掌柜,定然认得。
她形容狼狈,举着重臣画像,执意确认其身份。举止极怪异,招来旁人侧目,或遭讳莫如深之态,或遇避如蛇蝎之拒。
她只管逐家探问,许以重利,终会有人愿开口言之。
“你这小女子忒是大胆,竟敢手持朝廷重臣的画像四处打探,莫非不要命了?去去去,速速离去!”
“两三个月前回朝的覃太尉,如今的尚书令,天子亲封的承安侯爷,这满京城谁人不识?”
“姑娘定是外乡来的吧?瞧您这身打扮也是富贵人家,怎会连令公大人都不识得?”
“瞧着你可怜,可是有冤情要寻令公大人做主?若真是如此,那你可寻错了门路。令公大人处置的是国朝军政大事,岂是你这小女子能轻易得见的?我好心指你一条明路,不如去寻京都府尹大人申冤罢。”
一家铺子,两家铺子,一人提及,两人言说到最终,兰浓浓自己都已记不清究竟踏入了多少家店门,问过了多少人,散去了多少银钱,又承了多少冷眼。
她怔立在长街中央,耳中如蒙了一层翳,嗡鸣失聪。脑海里却似架了一台不休不止的喇叭,反复轰鸣着,令公大人,承安侯,覃太尉声声不绝,如魔音贯耳,无休无止。
兰浓浓抬起头,双眸无意识地四下巡睃,似在寻找什么,却只迎上一道道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这些平日她几乎从不留意的注视,此刻竟如刀剑加身,令她不堪承受。
他们会如何看她?是否早已知晓?会用怎样的目光审视?可是在背后指指点点,鄙夷唾弃,讥她不知廉耻,甘为外室却还沾沾自喜!
一念既起,身子霎时僵冷如冰石,只想立时远远逃开。然而脚尖将要挪动的前一刻,她却生生遏住了这股冲动。
她又低下头,颤抖着双手展开那幅因反复示人,多次收折而几近破碎的画像。滚烫的泪珠哒哒落下,浸透纸背,将画中人的容颜晕染得一片模糊。
什么令公大人,什么太尉,什么侯爷,她笔下所绘的,分明是她在玉青一见倾心的意中人,是她不顾姑姑们劝诫,执意千里相寻的有情郎!是她平生初尝情爱滋味,主动献出初吻的心上人,更是她孤注一掷舍弃过往,坦然接受婚约的未婚夫啊!
或许心中早已埋下预感,又或许最初的震恸与脆弱,已在一次次被人点破中磨成了麻木。痛到极处之后,那遭欺瞒的愤怒与怨恨竟化作熊熊烈火,在她胸臆间奔突肆虐,灼灼升腾。
这怒火愈烧愈烈,炙干了她的泪水,令她浑然忽略身体的隐隐不适,灼得她双唇干裂,面颊酡红,更予她沉重的腿脚注入了无穷气力。她狠狠撕碎了画像,然这般发泄却未能平息心中怒恨分毫!
她知道碧玉等人一直跟着,猛地回头看向他们,举步逼近,眸光似冰如火,恨声质问:“他在哪里!”
碧玉一时竟被她勃然的怒意惊得结舌后退,“奴,奴婢不知,”
“哈!”
兰浓浓嗤笑一声,胸口剧烈起伏,连连点头道:“是我问得蠢了。朝廷重臣,堂堂尚书令,此时不在宫中处理国家大事,难道会在那间用来糊弄我的商铺里不成?!”
碧玉几人自知理亏,被她尖锐的言辞刺得抬不起头,又恐她盛怒之下失了理智,忙簇拥上前温声劝慰:“姑娘莫急莫气,您走了这许久,定然疲乏了,不如先上车歇息。有何事,待公子归来再与他细说可好?”
兰浓浓嗤笑一声,这笑中极尽讽刺,她抬手挥开几人欲将她往马车裹挟的圈子,“放心,我再冲动,也断不敢去闯宫门,你们且去告诉他,我等着他!”
语毕,她强压怒火兀自离去,但此刻,她目中一片清明坚定,昂首挺胸,步履从容,再不惧旁人眼目。
她有何可羞愧,她为何要羞愧,真正该被鄙夷,指摘,无地自容的,是那个编织谎言的骗子!
有些事,未曾发现只是一叶障目,但凡掀开一点点缝隙,其实到处是破绽。
姑姑们不止一次跟她提起,以他的年龄家世怎会尚无家室?是她愚不可及,被男色与情爱冲昏头脑,对他的谎话深信不疑,一头栽了进去。还自以为清醒理智,百般维护,实则愚蠢至极!
她怎就忘了,后世三十不婚实属平常,可此地绝非如此!她怎能理所当然以为他年近而立却仍独身乃是常态?!
悔恨如狂涛骇浪般咆哮袭来,几欲将她摧垮。被骗的怒与恨灼烧五脏六腑,痛得她恨不能剖开胸膛,将那颗心掏出来!
兰浓浓越走越快,胸中怒火灼烧,终是承受不住,发泄般狂奔起来。
这一日龙朔烈日当空,街市人流如织。一女子不顾体面当街疾奔,行人只见身影掠过,虽看不清她面上泪痕,却皆能感受到那掠身而过的气流中,汹涌不绝的怒与恨——
作者有话说:抱歉宝宝们,工作上临时有事去处理了,久等啦[比心][比心][比心]
第38章 第 38 章 怒决绝
皇宫, 两仪殿
“若在几年前,依你所请,由你督军本无不可。然朕如今精力日衰, 太子尚且年幼,朝堂政务一日也离不得你坐镇。此次便以震慑为主吧。”
“若仍不放心, 可遣边军巡行番邦各部, 扬我国威即可。”
“朕乏了,你且退下吧。”
天子斜倚御榻,语重心长说罢, 挥了挥手便复又躺下, 略显疲惫地阖上眼帘。
覃景尧似欲言又止,于殿中静立片刻, 终是躬身一礼, 方告退。
甫出殿外, 他眉间蹙痕便倏然舒展, 面上再无半分郁色。此刻日正当空, 骄阳灼烈,他抬眸望了一眼天色,周身气息骤然冷沉。
皇宫巍峨辽阔, 天子居所正处宫廷中枢, 取真龙坐镇, 安定四方之意。自中廷至宫门, 相隔数里之遥,即便乘辇驾车亦需半个时辰, 何况徒步而行?
且宫中耳目众多,一举一动皆难避人视线。
然覃景尧大步流星,仅一刻三分便出宫门。此时宫门外官员百姓皆有, 他却全然不顾众目睽睽,径直卸下车架,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长街行人如织,他却仅以空鞭震退人群,速度丝毫不减。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竟被压缩至一刻,便疾驰直冲入府。
直至即将入院见她时,方在下人急切小心的恭问中蓦然惊觉,情急之下,他竟连官服都未曾换下。
一进府,管家便已简扼禀明真相败露。他心中万般对策瞬息闪过,却只顿了片刻,随即丢开缰绳,身着紫色官袍疾步而入。
*
兰浓浓已许久未曾这般全力奔跑,虽累得胸腔欲裂,喉如灼烧,双腿颤如筛糠,浑身脱力瘫软。却不得不承认,力竭后的惫懒与放空,只余专注的呼吸,竟让一切纷扰都变得遥远而不再紧要。
盘踞在胸口,顶得她痛不欲生的惊痛与恨怒,也仿佛随着这场发泄渐渐远去。
自回到这宅中,她便再未开口。往日处处可见甜蜜痕迹的花园,碧湖,亭台水榭,此刻皆蒙上一层可憎阴翳,令她避之不及,一眼也不愿再看。
她拆尽所有他赠的发饰,耳环,手镯与衣裙,换回自己的衣衫。唯独腕间那枚手串,由她亲手制作刻字,佛前开光,又被他加固过的,任她磨得手腕红肿破皮,却始终未能褪下。
兰浓浓打散发髻,重梳成一条粗长辫子,将属于自己的物品悉数收回行囊。她来到前厅坐下,睁着通红的双眼怔怔望了虚空半晌,终是垂下眼眸,静默等待。
这般反常的平静,恰似暴风雨前的死寂。
碧玉等人先前见她决绝至此,吓得几近魂飞魄散,只敢小心翼翼围在一旁,却不敢上前阻拦。任凭如何哀求,苦劝,也换不来她片刻停顿,一丝目光,乃至半点回应。
她仿佛独处于另一个世界,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唇瓣干裂却不饮一滴水,身心俱疲却不肯进一粒米。如今一身素衣垂眸静坐,周身弥漫着令人心惊的死寂。
较之前些时日那般鲜活明亮,笑颜灿烂如春花夺目的模样,眼下情景实在令人心酸不忍,忍不住也跟着红了眼眶。
有道是哀莫大于心死。即便确定真相后的怒不可遏,也远比此刻这般心如死灰更显生机啊。
大人胸有丘壑,行事自有深意。虽隐瞒身份,然对姑娘千般宠爱,万般纵容,实难尽述。以大人之位高权重,容色绝世,京中多少高门贵女趋之若鹜,自荐枕席尚不可得,
兰姑娘不过一介孤女,纵使大人未曾娶妻,亦难为正室。能得大人垂青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更何况独宠加身,享尽荣华,可谓一步登天。大人所予种种,难道还不足以抵过这小小欺瞒?
纵有欺瞒,与所得相较,亦实在微不足道,何至于便要走到如此地步?
碧玉等人实在不解,绞尽脑汁苦苦相劝,却全然徒劳。
死寂般的焦灼忽被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破。堂中无措的婢女们如蒙大赦,纷纷急迎而出。
兰浓浓端坐未动,只缓缓抬眼,望向那几乎触及门框的高大身影。他逆光而入,唯见身形修长,步履沉缓地走了进来。
*
厅堂内花架上摆满鲜花,姹紫嫣红,芬芳四溢,朵朵娇艳婀娜。然堂中二人,却无一人有心瞥顾。
随着来人步步走近,那身威仪赫赫,绣着锦鸡纹的紫色官袍亦清晰映入眼帘。
兰浓浓冷寂的心忽如火山迸发般剧震,周身冰寒顷刻被烈火燎燃,气息骤乱,一双黑亮的眼眸中似有烈焰腾起。
直至此刻,她才惊觉高估了自己。她所以为的坚强,冷静与醒悟,原来尽是伪装,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干涸已久的喉咙沙哑低弱,声线轻绵,却字字如刀锋刮过: “姚景,覃景尧?”
“哈,好一个姚景。我该称你姚景,还是威名赫赫的令公大人?”
覃景尧神色未改,步履未停,亦未作答。沉静的眉目只在她沙哑的嗓音传来时微动一瞬。他既敢身着官袍而来,便无惧被她识破,更不屑再做无用辩解。
她的脾性,自当初敢千里迢迢来寻他,在梨园愤而叱骂时便可知。刚烈倔强,爱恨分明。有勇有谋,敢想敢为,不拘常理,天马行空。她之事,全不可用世间寻常准则度量。
然纵有万般不羁灵性,终究要受世俗所束,亦避不过猎人罗网。
他早已布置周全,纵她一时惊怒,亦可耐心解释,容她打骂发泄。既已议亲,更有肌肤之亲,事后总能重修旧好,恩爱如初。
然而他此前所有的笃信与掌控,在看见她一身返璞归真的素衣,以及手边那只行囊的刹那,尽数化为乌有。
许是赶路过急,衣襟过紧,又或是天热所致,他只觉喉间如鲠,呼吸骤窒。
覃景尧未多分神,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抬手解开官袍褪下,随手掷于地上。头上乌纱帽亦同遭弃置,那象征煊赫权位的正二品官服,此刻如敝履般委地。
他却轻笑了声,嗓音微哑,边向她走去边低声道:“浓浓想让我是谁,我便是谁。此刻脱下官袍,我便是你的未婚夫,姚,景。”
“你住口!你不是!你是个卑鄙无耻的骗子!骗子!!!”
兰浓浓猛地站起身,双拳紧攥,浑身因愤怒不住颤抖,胸口剧烈起伏。她咬牙切齿,恨恨地瞪视着他。
他只着一身月白暗纹锦缎中衣,愈发衬得身姿挺拔,丰神俊朗,一如她初遇时倾心的模样。
可谁知内里竟是如此不堪!
明明早已流干的泪眼之中,又蓦地雾气氤氲。望着他这张脸,兰浓浓只觉爱恨交织,如遭火灼,痛不可当,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覃景尧被她含恨的目光刺得心口一痛。那痛不算剧烈,却绵延不绝,如丝如缕渗入血脉,缠连五脏六腑,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挣不脱的涩痛。
他本非善类,更在她的纵容下愈发骄恣,绝不能容忍她眼中流露除爱意以外的任何情绪,尤其是恨。
既然真相已破,他也懒得继续伪装。这场起初只因兴致而起的游戏,此刻已让他感到厌倦,亦不想再拖延下去。
他展开双臂,欲将她拥入怀中,坦然迎接她的怒斥,脸上仍挂着宠溺的笑意,仿佛她只是在无理取闹,而自己依旧会无限纵容。
可那双眼中,已毫无遮掩地透出居高临下的傲然与侵略。
“身份之事,我确曾隐瞒。然对浓浓之心,却未有半分虚假。此事是我之过,无可辩驳。无论浓浓如何气怒责罚,我皆甘愿承受。”
分明是他做了亏心事,言谈间却竟无半分愧色!
兰浓浓被他的无耻气得唇色发白,浑身发颤,奋力将他推开。她睁大的双眸中泪水怔怔滚落,惊怒交加,恍若初次识得此人真面目。
忽地,她扯出一声笑,那声音似从胸腔深处抽剥而出,涩痛至极。
“你的喜爱,便是欺瞒算计,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冷眼旁观我无知愚蠢,对你字字句句深信不疑,任你轻易蒙骗!便是让我在懵懂中成了自己最为不齿,违背了道德,人人得以唾弃,介入他人婚姻的第三者!”
“便是你身份显赫,人人瞩目,个个认得,却唯独将我蒙在鼓里!让我无知无觉,寡廉鲜耻地屡屡现身人前,实则背后受尽嘲笑唾骂,成了这城里彻头彻尾的笑话!”
兰浓浓心如滴血,强忍着胸中愤懑,憋得心口几欲迸裂,哽咽痛斥:“我问过你,亲口问过你可有家室,可有婚约!就在前些日,我还追问你是否骗我,是你说没有!是你说没有,我才会敢大胆地追求你,来找你!”
“我若知你已有妻室,绝不会容许自己与你有半分沾染!”
“纵你容貌出众,权柄煊赫,也不过是个谎话连篇,彻头彻尾的骗子!!!”
兰浓浓本不想如此激动愤怒,可一想到自己曾那般无知,做出如今看来荒唐至极的蠢事,便悔恨得无地自容!
她恨不得将人生劈作两截,将与他的所有牵连尽数斩断,投入熔炉焚为灰烬!
脑中蓦地轰然发麻,耳内嗡鸣,周遭万籁俱寂。
倏忽间,兰浓浓神思一清,只觉留下与他论对错的念头,何其可笑!纵使辩出是非,一个不知耻为何物之人,他的道歉又有几分真心?有何意义?
撕去伪装,眼前男子容貌虽依旧俊美,可落在兰浓浓眼中,却只剩面目可憎。
至此,她的心已彻底冷透。一刻也不愿再与他同处一室,只想立刻回到玉青,回到那个只属于她的小家去。
可他欺骗了她,纵使律法不能惩罚他,公理不会批判他,她也定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你低下头来。”
覃景尧何等人物,自然明白她话中深意。怒火发泄出来方可消散,反之,郁结于心,方为大患。
遂,他原本因她推拒和那句后悔与他,而沉下的脸色,忽地柔和下来。凤眸中含满温柔与宠溺,当真缓缓倾身靠近。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中炸响。垂首候在门外的同泽,碧玉等人如遭雷击,脑中嗡鸣,双腿发软,眼瞪如脱窗般,越发屏息凝神,恨不得化作无形,连呼吸都死死抑住。
兰浓浓盛怒之下全力一掌,震得自己掌心发麻刺痛,微微颤抖。见他脸颊被掴至一侧,五道指痕逐渐清晰,红肿浮现,唇角亦渗出血丝。
她本应感到快意,可心中却百般滋味,难以言明。
她猛地喘了口气,只觉手脚发麻,喉间涩疼,头脑阵阵昏沉起来。她只以为是情绪过激所致,摇了摇头,闭目深吸,再度抬眼时,便见他眸色幽沉,正默然凝视着自己。
兰浓浓忍下泪意,梗着喉,咬牙道:“被你所骗,是我自己涉世未深,识人不明。今日种种,我权作教训咽下。今我还你这一巴掌,从此刻起,你我两清,再无瓜葛!”
她将一直紧攥的粉簪与耳饰狠狠掷向他,不管他能否接住,骤然松手:“你的东西,还给你!”
“我的手串还我!”
她不愿留他之物,亦不容自己的东西留在彼处。
见他无动于衷,便伸手去扯,可恨那手串早已被加固,任她如何用力也拽不断,连那看似脆弱的包金玉片也纹丝不动。越是焦急越是徒劳,逼得她头中嗡鸣,泪涌而出。见如何都扯不下来,索性便不要了!
她狠狠甩开手,再不看他,用力抹去眼角泪痕,转身拎起行囊挎上肩头,便要绕开他离去。
可她一步未迈出,手臂已被一只灼热的手牢牢箍住。肩头倏地一轻,眼前景物晃动,她的行囊已被远远掷落,正正盖在那件官袍之上。
她自己,亦已被紧紧按回椅中。
而他已俯身逼近,顷刻间将这宽椅化作一方逼仄牢笼。
此刻的他早已不是她所认识,爱慕的那个人。皮下不知藏着多少无耻与谎言,浑身散发着浓重的侵略气息,陌生得令人心悸。
兰浓浓心慌意乱,心跳狂乱,浑身寒毛竖起。她一手猛推肩上如铁钳般的手,另一手拼命抵住他胸膛,腰腹用力试图挣脱这狭小困局。
可她整个人已被死死按进椅背,纵使双腿纤长,脚尖却连地面也够不着。宛如被钉在砧板上的鱼,任她如何挣扎皆是徒劳。
纵然如此,兰浓浓仍不罢休,手脚并用地朝他踢打挣扎,强压心慌,气急道:“姚——覃景尧!你想做什么?!快放开我!你欺骗我,耍弄我,羞辱我,我打你一巴掌难道不该吗?莫非还要恼羞成怒打回来?你若还有半分良心,就立刻让开!”
“浓浓是我定下婚约的未婚妻,我宠你纵你尚且唯恐不及,又怎会对你动手?”
唇角与左颊灼痛刺辣,覃景尧仿若未觉,修长挺拔的身躯如松如石,任她踢打,纹丝不动。
待她力竭稍停,他膝头轻抵,便将她双腿分制两侧。原本扣住她肩胛的手移至腕间,轻抚那手串下磨破红肿的肌肤,眸光骤冷。
指尖忽又上移,捻住她摘下耳饰后仅余嫩红的耳垂,轻柔却不容她退避地揉捻摩挲。他抬眸与她惊惶的双眼咫尺相对,薄唇微勾,吐字如冰,
“浓浓亦说京中人人识我,我既带你出行,自无人敢在背后非议。我尚且容你打骂,若有人敢视你为笑柄,我必叫他再也笑不出声。”
拇指松开她已被揉得嫣红的耳垂,他手腕轻振,方才被她掷落的粉簪与耳坠,赫然重现掌中。
“我不要——!”
耳垂胀麻灼热,如被蚁噬,泛起细微刺痛。
兰浓浓猛然惊醒,全身抗拒,奋力扭头躲闪。她恨不得立刻缝死耳洞,此生再不容任何饰物穿入。
可她双手才刚挣扎,便被一只大手轻易捉住,反扣至脑后。那手力道悍然,竟仍有余裕探出指尖,抵住她的颈,逼她挺身仰首。双腿悬空徒劳踢动,整个人竟以一副极羞耻的姿态,被迫迎献于他。
兰浓浓怒愤难当,亦对他眼下所为生出无限心慌,拼力挣扎想要逃离。然而她的力气与他相较,实如蚍蜉撼树,又似误触蛛网的蝶,愈挣扎愈被无形之力牢牢困缚,终究动弹不得分毫。
“放开我!我不戴!我们尚未订婚,我也不会再与你订婚,你没有权力这样对我,不能再这样逼迫我!”
镇压她,实在轻而易举。
覃景尧为她佩戴耳饰的动作轻柔而熟稔,他目光微垂,端详着她雪白的颈与泛红的耳垂,那枚粉色耳饰因她的轻颤微微摇曳,平添几分旖旎缠绵。
他心下略觉满意,便又拿起那支铃兰花簪,欲重新为她簪上。
然她青丝未绾,无处可簪。他眉头微蹙,虽心中不悦,却也只得暂且作罢。
他抬眸凝视她惊惶的面容,五指穿入她乌发间,掌心轻托后脑,面上笑意尽褪。凤眸沉沉锁住她慌乱的视线,声缓却斩钉截铁,
“我本无心动情,是浓浓炽烈鲜活,令我渐陷其中。我虽隐瞒身份,却绝非为轻辱于你。无论前因如何,浓浓既主动招惹了我,便由不得你擅自断离。划清界限的话,日后再不许说,我既同意予你亲事,那这亲事,必会如期举行。”
“浓浓是我未过门之妻,双耳耳洞皆是我亲手所穿,此物既是我与浓浓的定情信物,我当然有这个权力为浓浓戴上,日后,亦只有我,可以为你取下。”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你无权命令我,要求我!我被你骗了,是你骗我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象!我不会跟你成亲,更不屑做你的什么妾室!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可以,我绝不答应!”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自私自利,独断专行,唯我独尊,侵略成性,睚眦必报!
兰浓浓浑身颤抖,不住摇头。心中怒意在他彻底暴露的真面目下,尽数化为恐惧。她汗毛倒竖,胸口急促起伏,短促的喘息中带着惊惧的颤音,双手却仍挣扎着去扯耳上的坠饰。
覃景尧却仍不放过她,拇指抚上她的唇,轻轻抵开她紧咬的牙关,任她猛地合齿咬下,反而低笑出声,语气宠溺,
“傻浓浓,假象亦是我。你若喜欢那般模样,往后我仍可做你心仪之人。你我之间唯此一事,如美玉微瑕,算不得什么。我自会如巧匠般细细修补,让你依旧每日欢喜无忧。一如往昔在府中等我归来,与我笑谈白日趣事。”
“待我沐休,便带浓浓游遍京城内外。你我之间只会愈加亲密。”
“浓浓心性纯真如孩童,待过两年心定下来,便生一两个流淌你我血脉的孩子,男女皆好。届时,你便带着孩儿每日在府中等我归来,如此一生,岂不圆满?”
他似已真切想到几年后,她牵着两个孩子站在温馨华美的府邸中,披着星辉烛光等他归来。她生得面嫩,说不得与孩儿立在一处,或抱在一处时,反倒像一个大孩子领着两个小童,
那画面有趣又温馨,惹得覃景尧眼底笑意几乎满溢。温柔漫上他谪仙般的俊美面容,足以蛊惑众生。
兰浓浓怔望上方这张脸,听他话语中描绘的种种未来,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直冲发梢。周身阵阵发冷发紧,呼吸急促,止不住地摇头。
他就是个疯子,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他那样欺骗她,她恨他还来不及,早已决心一刀两断,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将来?更别提为他生子!
他早已有了妻子,或许儿女都已成群,至今却仍欺骗于她,更要她自欺欺人地接受这谎言!他无非是想将她变成依附他的菟丝花,笼中鸟,做个头脑空空,眼里唯他,终日翘首以盼,毫无自我意志的傀儡!
他甚至此刻执着的也不是她,他只是享受被她这样敢于主动的女子追求与爱慕,这一切,与她本人并无干系。
兰浓浓忽而想起他总是唤她傻浓浓。从前只以为是亲昵,如今才明白,那声傻里并无疼爱,尽是居高临下的审视,睥睨与冷眼,他是当真觉得她蠢。
可笑她竟被情爱蒙蔽,从未有过半分察觉!
兰浓浓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怕他的身份,更怕这身份赋予他的权柄。正如现在,她心中对他的构想嗤之以鼻,绝不同意,可他甚至尚未动用权势,便已将她轻易困在这里。
她在此地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即便他只是一介商贾,也能将她悄无声息地困死在这宅中。更何况,他还手握重权,甚至足以光明正大地将他口中所言变为现实,而无人敢有半句非议!
可是我不要,不要过被人安排好的人生。我已知错,悔悟,我还有大好年华,不能因为一次失足,便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今天要换榜,六千奉上,我也缓缓休息下[比心][比心][比心]
第39章 第 39 章 怒发病
兰浓浓目光有些涣散地游移, 试图搜寻可以逃离的缝隙,然举目四顾,唯见满眼月白。她的手不知何时已被松开, 可却莫名感知不到身体的存在。
直至呼吸逐渐沉重稀薄,喉间胀痛梗塞, 她猛地睁大双眼, 双手死死掐住脖颈,唇张开欲极力吸气,却吐不出只字。苍白的面颊霎时涨得通红。
泪意瞬间逼至眼中, 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抽出一只手胡乱拍打挣扎,目光下意识搜寻背包, 却猛然惊觉, 这里已不是她的世界, 包中再无她常备的脱敏药。不适感沿末梢神经阵阵袭来, 刹那间, 铺天盖地的绝望将她彻底吞没。
“浓浓!”
只一刹那,她神色剧变,仿佛正遭受极刑折磨, 呼吸骤然急促断续, 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停止。
覃景尧猝不及防, 骤然色变, 所有从容顷刻崩塌。他一手疾速扣住她胡乱抓向通红脖颈的双腕,眼中煞气迸射, 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厉声喝道:“速去府里将莫畴带来,骑马往返,一刻不许耽搁!另唤严锋即刻来见!”
“今日跟着伺候的人全都滚进来!”
外间同泽听出他话中震怒, 连堂内情形都不敢瞥一眼,急忙应声飞奔传信。
碧玉等人虽不知发生何事,却隐觉大祸临头,万分恐惧之下,一刻不敢耽搁,入门便扑通跪倒在地。
覃景尧已将她揽在怀中仔细查验,自耳后,脖颈至锁骨肩头,忽地红痕遍起,喉头肿起,已不能言语,极似中毒之状。恐有妨碍,他已迅速取下她的耳饰。
他虽略通医术,却非专精,探她脉象只觉异常,难辩详细,病症如此古怪,他岂敢妄断?
“浓浓莫怕,我已唤了大夫前来。他医术高明,从未失手,你暂且忍耐片刻,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覃景尧强压怒火柔声安抚,对上她泪眼婆娑的痛苦双眸,见她痛得身子无意识的挣扎,却无能为力,面色沉冷如冰,心中如遭刀绞,怒意滔天却无从发作。
这可是在龙朔,在他的掌控之地!
她身边虽只三四随从,可谁人身上不佩着他覃景尧的令牌?却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动他的人!
严锋虽身为尚书令府护卫头领,却因功被保荐,官至正五品郎中,专司办案之职。京畿内外,凡知府道员见之皆需礼遇。平日若无要务,便随侍左右,寸步不离。
此刻他正在宅邸,闻唤令即刻赶至门前,察觉堂内肃杀之气,当即深躬行礼:“请大人吩咐!”
“严审堂中所有下人,录清口供。持我令牌,将今日凡近她一丈之内者,无论曾否交谈,有无物品接触,一律彻查押来!不论身份,宁可错抓,不可遗漏一人!”
此话已透出大开杀戒之意,然碧玉等一众仆从却连喊冤都不敢,便被宅中护卫径直拖了下去。
然而覃景尧犹未解恨,正欲再度下令,却被她抢先拦阻。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无助与煎熬的绝望中,连呼吸都已耗尽兰浓浓全部心力。可她终究不愿放弃,竭力思索自救之法。待神智稍清,恰听见他这番蛮横无理的命令。
自发现过敏源后,家人与她皆万分谨慎。迄今过敏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发作无不痛苦难忍,苦不堪言。
虽确认自己未曾接触任何动物,亦不知从何处沾染,但这骤然发作的切肤之痛,兰浓浓岂会不识?
且这本就是她自身体质所致,与他人无关。可恨她口不能言,只得拽住他衣襟,极力平复呼吸,睁大双眼连连摇头。恐他不解其意,又以唇形无声说道:“不干他人之事,是我自己过敏,不要牵连无辜,”
覃景尧虽接连下令,目光却始终未离她分毫。知她呼吸艰难,便轻轻扯开她衣襟,让她斜倚在自己腿上,不停调整姿势,只为让她能稍顺畅些喘息。
她唇语所示他自然看得分明,却无意就此罢手。他向来睚眦必报,谁令他一时不悦,他便教谁阖家难安。换言之,谁若惹她不快,便是与他为敌。
她在他身边许久都未曾过敏,为何偏偏今日发作?是何人所致?是何物所引?这一切都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伺候的人懈怠失职,连主子有所冲撞都未能察觉。调养的大夫徒有虚名,连隐症都未曾发现。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问罪拿下皆理所应当。
然她心性善良,此刻本已备受煎熬,他不愿再令她急痛交加,只挥了挥手,一心追问:“浓浓可知有何药能解你的敏症?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好受些?”
兰浓浓呼吸艰难,仍强撑着见他罢手才稍稍松懈。眼帘轻颤,泪珠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她张唇无声示意:“更衣,冷水,清洗,消炎,冷敷”
仅是这无声几字,她便说得极为艰难痛苦。随即又长长地,贪婪地吸气呼气,发出令人揪心的细微嗬声。
覃景尧当即扬声下令:“速备冷水!取消风散立即煎制,火速送来!”
说罢,他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迈向浴房。
*
莫畴出身医道世家,其父乃当今天子御用太医。他自幼随父研习医术,曾遍行民间义诊,医术已臻大成。本应继承父业入太医院,待资历足够便可出任天子御医,
然他将入太医院之际,天子见其年轻有为,医术精湛,又虑及其父正值盛年,君臣相得,与其在宫中苦熬资历,不若遣往彼时常需出京公干的太尉身边,
覃府正缺这般高明大夫,遂被指为府医。
幸而他本人不慕权位,到了太尉身边,但凡所需医书手札,只需一提,不出两日必送至手中。随行代天巡狩时,一路诊治军卫旧伤暗疾,医术反更精进。
虽无官职,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更免去宫中如履薄冰之虑,人皆敬重,可谓如鱼得水。
因此当同泽冲进院子,二话不说将他从药房架起往外奔时,他也全然不恼,只扬声提醒带上药箱,便主动上马疾驰而去。
前院纵马喧哗,动静如此之大,然身为府中女主人的徐文雅,却是待一切平息之后,方从贴身婢女口中得知此事。
同泽乃大人心腹近侍,他如此失态,必与主人相关。她虽空有女主人之名,却无主人实权,连掌家之权也紧握于管家手中。故而发生此等大事,她仍需亲自向管家问询。
“夫人多虑,大人一切安好。只是府里下人疏于管教,闹出动静惊扰了您。老奴稍后必按府规严惩不贷。”
郭管家昔日侍奉覃府主人之母,旧主逝后仍忠心辅佐,亦是看着小主子长大的老仆,其忠诚毋庸置疑,自然备受礼遇。
故而面对府中女主人,他态度不卑不亢,应对得体。主家之事,他看得清,听得明,更懂得分寸,该说的从不隐瞒,不该说的只字不漏。
尚书令府中侍卫仆从近百,单是府医便有五人。然莫畴名为府医,实为府主专属医师。平日连她这女主人想请其问诊亦不可得。如今既非他抱恙,却能令他急召莫畴离去,除却那名女子,还能有谁?
徐文雅心如明镜,袖中指甲却已深深掐入掌心。她面上仍温婉一笑,不再多问。
与此同时,金鳞街上近二十家店铺被尚书令府卫队破门而入。侍卫皆着墨蓝衣装,迅速将人架出推上马车,朝城南方向疾驰而去。
须知这些铺子多为京城名声显赫的老字号,大店面,其中不乏权贵家眷所开。便是店中掌柜伙计,亦是平日寻常百姓前倨后恭,皆不敢得罪的。
天子脚下,几条主街之上,除却犯下大罪游街示众的囚徒,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皆传太尉,如今的尚书令大人威名赫赫,然终究与平民百姓无干。
今日这般情形,方令京中百姓真正心有余悸。
那些侥幸未被带走的,后脚便疾步如飞,匆匆向主人禀报去了。
*
城东,鸣銮巷,仁亲王府,
宝珍郡主乘兴而出,却败兴而归。她面上虽无怒色,心中却难以释怀。那女子震惊伤痛,无声落泪的模样,以及最后那恍惚脆弱,如初冬薄冰,仿佛一触即碎,却仍强忍哽咽道出与她无关的神情,皆在眼前反复徘徊,久久难散。
连带着她也闷闷不乐,更不由得心生迁怒,若不是那谁家千金非要拿些寻常玩意儿将她哄出去,她也不会遇见那个生得可爱,名字也可爱的兰浓浓,
更不会认出她发间的芙蓉玉,引得她生疑,继而察觉自己受骗。若她仍蒙在鼓里,或许还会绽出那般甜美可人的笑容,继续无忧无虑地欢喜着。
“唉”
仁亲王是个十足的女儿奴。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女儿刚一出生便入宫恳请天子赐封号,一次不成便年年去求。这般坚持,倒真为女儿求来一个令众女艳羡的封号。
更因此引得宫中两位至尊对他女儿心生好奇,多了几分喜爱。日久天长,竟也在宫中得宠起来。
仁亲王妃当年生产时血崩离世,偌大王府中,正经主子只余父女二人。仁亲王不涉朝政,平日侍弄花草,把玩古玩字画,是个闲雅之人。
此刻见女儿长吁短叹,自然要问个明白。纵使他只是个清闲王爷,亦是皇亲国戚,谁若欺负了他的宝贝女儿,他必是不会善罢甘休!
若换作旁人,宝珍郡主自会守口如瓶。可面对宠爱自己的父亲,她好似早有倾诉之意,挥退下人后,便如倒豆子般将今日所见,所惑,所闷,尽数倾吐。
“”
那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仁亲王半点不敢招惹。他虽贵为王爷,却手无实权;对方如今既封侯爵,又是未来板上钉钉的相国,即便他与之相见,亦需退避三分。
况且,他抬眼看了看自家这空长一副精明面相的傻女儿,现在是考虑后续的时候吗?她既搅了那人的局,他们父女俩就该立即主动上门,纵不道歉,也须得先行示警,细说分明。
养个女子这等小事,本不值一提。为何那女子来京许久都无人敢招惹?还不是忌惮那人之威?偏他这个傻闺女冒失露了痕迹。
此刻天色尚早,也不知是否还来得及。怎奈龙朔地邪,仁亲王刚在心中念叨,下一刻,便听前院一阵喧哗。紧接着,王府管家便神色慌张,满头大汗地奔来。
不待他喘气开口,那人身边的侍卫头领已带着人气势汹汹赶至。
虽是理亏在先,然仁亲王见此情形心头仍是一沉。他再无实权,亦是皇亲国戚,若任人这般擅闯王府,他颜面何存?仁亲王府又如何在京中立足?!
却不及开口,先被对方夺了声势:“属下严锋参见仁亲王!请王爷恕罪!我等擅闯王府实属情势所迫,待事后,定当向王爷请罪!”
言罢,严锋直身而起,目光如刃,直刺仁亲王身后正惊愕含怒的宝珍郡主。
他拱手道:“属下奉令公大人之命,彻查投毒一案。请郡主与今日随行下人即刻前往宅邸配合调查,”
“请郡主恕罪,属下得罪了!”
言罢,随同而来的两名婢女应声上前,迅速向宝珍郡主围而去。
来此之前,严锋已从碧玉等人口中问明宝珍郡主今日随行仆从人数,并携人同来指认。方才抵达时,便将已被认出的下人侍卫“请”至车中看管。
此刻,唯余宝珍郡主一人。
“投毒?”
“放肆!放开本郡主!”
“父王!”
宝珍郡主何曾经过这等阵仗,她尚在疑惑投毒所指何意,未及反应便被两名眼生婢女一左一右架起疾行。
她本就心怀愧疚,慌乱间挣扎得并不激烈,只仓皇唤了声,便被请入候在一旁的马车中。
如此雷厉风行,果真是那人一贯手段!仁亲王被侍卫所阻,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强行带离,那无助挣扎的模样,只看得他心如刀割,平日风雅已荡然无存,当即跺脚怒喝,“大胆!放肆!来人!将这些目无尊卑之徒统统拿下!救回郡主!”
然而府中护卫岂能与常年操练,频出任务的卫队相比?
仅一照面,仁亲王府护卫便被驱至一旁。严锋却仍记得礼数,临行前,朝骂不绝口的仁亲王躬身一礼,道了声告辞,方大步离去。
“覃景尧!你欺人太甚!不过区区二品朝臣,竟敢强行带走我仁亲王府天子亲封的宝珍郡主!本王必亲赴宫中面圣,治你一个目无王法之罪!!!”
仁亲王口中怒骂不绝,一面命管家持王府令牌火速入宫告状,一面急令下人备车追赶。
*
除幼时首次过敏已无印象外,此后兰浓浓再若不慎接触动物毛发,总在症状出现前便立即服药或就医。应急方面,她只知晓需立即换衣清洗,再以冷敷,随后尽快就医或服用抗过敏药物。
她所处的时代西医盛行,她全然不知哪些中药可治疗过敏。她不知自己在水中浸泡了多久,只觉上半身乃至全身都刺痒难忍,
或许水温本是凉的的,但适应之后触到皮肤却如滚烫。那反复敷洗的棉巾仿佛成了酷刑,令她不断挣扎,只想抓挠,甚至恨不能执刀割去痛痒的皮肉!
她始终无法冷静下来,胸口如受重压,喉间只能发出一声声漫长而痛苦的泣喘:“放开我,难受——”
覃景尧听在耳中,痛在心里,然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强按住她继续敷拭。二人的衣衫早已被她挣扎间溅起的水花浸透,满地狼藉。
此刻他们仅着里衣浸在冷水中,兰浓浓虽换上自己的衣物,但她从不为生计发愁,吃穿用度从不委屈自己,贴身衣物虽非绫罗绸缎,却也质地轻柔,触感软滑。
覃景尧的里衣自不必说,自是轻薄丝滑,舒适至极。
眼下衣物遇水紧贴,更衬出她一身娇养出的细腻肌肤,如玉生辉。连肩颈处那片粉红患处,也透出潋滟媚色,体香幽散,无辜中透出惑人气息。
然而此刻二人几近赤裸相贴,覃景尧却无半分旖旎之念。他右手持浸冷的棉巾轻敷她泛红患处,每见那片红痕,胸中怒火便添一分,颈侧青筋突起,心中早已恨极那令她痛苦至此的根源。
他冷声朝外间再次催促莫畴速来。恰在此时,下人来报汤药已熬好并镇至温凉。哗啦一声水响,覃景尧已将她抱起迈出浴桶,无数水珠如急雨般自二人身上簌簌滚落。
先从屏风上扯下他特意命人备好的软缎外衣将她裹紧,怕自身湿衣沾惹她,长臂一展便褪去自己湿透的上衣。
待她身上不再滴水,不顾她微弱挣扎,轻轻褪去她紧贴身体的湿衣。大手在她剧烈起伏的胸衣上方悬停一瞬,落下时,猛地移开视线。
重取一件干净外衣将她裹紧,只露出锁骨与肩颈,满头湿透的乌发亦被他熟练地用绸巾暂束起来。
一番更衣不过瞬息之间,他便将她抱出浴室,快步走入寝卧。先将她微倾置于美人榻上,防她抓挠患处,狠心反缚住她双手,随即转身返回浴室褪去湿裤,只披了外衣便大步而出。
将她牢牢禁锢怀中,踢动的双腿被他以一腿压住。空出一指试过药温后,才将棉巾浸满药液,并不拧干,待棉巾吸饱药水,将滴未滴之时,方贴上她的耳后,脖颈,肩胛与锁骨,细细擦拭,无一疏漏。每觉药巾干冷,便立即更换温凉的药帕续上。
离了温水仅舒缓片刻,肩颈及半身的刺痒便更汹涌袭来。兰浓浓双手被反缚于身后,无从缓解半分,双腿又被他牢牢压住,丝毫动弹不得。难受之下,她只得不住以头去撞他。
药性清凉,药巾敷上患处的刹那,真如久旱逢甘霖,舒爽得令人头皮发麻。哪怕只是缓解一丝,也令兰浓浓禁不住绷紧身子,仰起脖颈,足背弓起,喉间滚动,发出一声似泣似慰的长长呻吟。
至此,覃景尧自她敏症发作便紧蹙的眉宇终于稍展。他手持药巾反复敷拭,黑眸低垂凝注着她。她薄薄的面皮似不堪承受方才苦楚,整张脸粉润透亮,娇艳欲滴,眉间一缕似颦非颦的柔弱与舒坦,更添几分惑人姿态。
屋中寂然无声,唯闻微苦的药香弥漫,间或夹杂时轻时重,长短不一的细软喘息。
药效虽微,却足以让兰浓浓略恢复些理智,她强抑身心躁动,闭目忍耐。他越是悉心照料,她心中便恨意愈深,恨他欺骗,恨他已撕破伪装却仍将她困于此地。
可这般情景何等熟悉,是就在数日前,她月事来得汹汹,他便如此体贴入微地照料。是数月前她受惊大病卧床不起,他亦是这般不假人手亲自看护。
她之所以越陷越深,并非只因皮相所惑,而是他总在她需要时,甚至未曾察觉时,便已将一切安排妥帖。是他在身旁,便令她全然安心,享有那般无忧无虑的安全感。
若论行为,他身份虽假,可所作所为皆是真的。然他明明已婚却谎称未婚,诱她越陷越深,终至今日这般难堪境地,也是真的!
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事到如今,纵是爱入骨髓,在底线与原则面前,也绝无妥协退让之余地。
阴影自上方笼罩,灼热气息逼近。她蓦地绷紧身子,偏过头去,一道水痕无声滑落,不知是水还是泪,浸透身下人的外衣。
与此同时,滚烫的触感落于耳垂,亦令她难以忍受,周身散发的抗拒如有实质。
突兀地,一件曾被忽略的往事骤然浮现。
兰浓浓倏然睁眼,目光先是怔忡,继而一点点凝紧。她想起那时受惊高烧,便是因忽闻身处之侧便有人被诛连九族。
而那个下令诛灭九族之人,正是此刻为她敷药的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之感骤然袭来,令她本能地想要逃开,却被他禁锢得无法动弹,只能怆然望向他。目光中交织着惊惧与戒备,再也掩不住那份陌生与痛恨。
发间绸巾早已滑落,湿发散满脊背。一件外衣掩不住她的肩颈与双足,她蜷缩着身子。窗外日光明灿,热浪浮动,
兰浓浓却如坠寒冬,血液逆流凝冻,遍体生寒,喘不上气来,她身子绷紧如弦,几近断裂之际,再不堪承受,拼死挣扎,竟真一时脱身跃下地来。虽双手反缚,却不顾一切向外奔去。
“啊——!”
大门就在眼前,仅仅半臂之遥,可这半臂之距,却因身后人强硬的禁锢,变作遥不可及的天堑。
她当下这番模样,形如衣不蔽体,覃景尧岂容她这般出去,然而她不知为何忽然拼命挣扎,他既要控制力道以免伤她,又需留意患处是否加重,竟险些制她不住。
只女子本就体弱,方才她得以脱身不过是他一时疏忽。若他当真发力,她根本无力抗衡,更何况她此刻抱病在身,气力微弱。他只稍一变换姿势,便再度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覃景尧虽因她突如其来的惊惧心生疑虑,但此刻胸中怒意翻涌,暂无心深究。他空出一只手捏住她下颌,目光紧锁着她,在她惊恐抗拒的注视中,惩罚般地吻了下去。
“不唔——!”
兰浓浓胸中翻江倒海,奋力摇头挣扎,却被他紧扣着难以动弹。喉间窒痛难忍,不得不张唇喘息,却被他趁势侵入,强势攫取纠缠,一张脸骤然由冷白涨为血红。
覃景尧被她的挣扎激起怒意,却仍分得清轻重,纵她已心生反骨,也终是他掌中之物。此刻她正抱病,再如何炽怒也不急这一时。
但他得要她明白,她躲不得,更拒不得。
兰浓浓甫一得到自由,气息尚未喘匀,便偏过头干呕。她近一日未进食,自然无物可吐,然心理上的强烈排斥,令她即便呕不出什么,也无法停止。
覃景尧纵有万般心思,也绝未料到她竟厌恶自己到如此地步,仅一个吻,便令她作呕不止!
即便他修养如圣人,此刻遭她这般冒犯羞辱,也再难维持冷静。
钳制她下颌的手,终究失了力道,那粉嫩肌肤上,赫然留下几道指印。他擎回她的脸,凝视她眉间那抹排斥厌色,怒极反笑。拇指抚过她唇边水痕,力道之重,令那殷红饱满的唇瓣霎时失了血色。
恰在此时,马蹄声骤然逼近,倏忽疾停,同泽的声音自院外响起,“禀大人,莫大夫到!”
事有轻重缓急,覃景尧纵是怒极,此刻也只能强压下去。他闭目深吸气,一字一顿道:“莫畴速上前,悬丝诊脉!”
莫畴毫不耽搁,亦未多问,当即从药箱中取出银丝,由窗外婢女递入。至此,兰浓浓反缚身后的双手才得松开,但悬着银丝的手腕仍被他牢牢握住,双腿亦受禁锢,整个人依旧动弹不得。
虽头皮仍在阵阵发麻,但此刻的怒与恨竟压过了莫名恐惧,她直视着他,喉间轻颤,发出一记无声冷笑,眼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她张唇无声说道:“放开,我自会好好看病!”
他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她要离开他,离开这里,便必须有个好身体,她要好好治病,更要谋定而后动!
她的眼眸太过清澈,清澈到覃景尧一眼便看穿她心中所想。亦因她虽怒却重现生机的眼神,令他满身怒意渐消。
然而,放开自是不可能的,未免她气大伤身,他淡淡瞥过,只作未见。
兰浓浓对他的无耻行径怒目而视,只眼下力不能敌,受制于人,她只得反复告诫自己莫与他计较,治病要紧。如是几番,方才强压怒火,暂沉下气来。
所幸莫畴义诊无数,医术扎实。此类过敏之症虽属罕见,他却恰巧诊治过。探其脉象,知已先行应急处理,将危情遏于扩大之前,反倒省去不少麻烦。
只不过,里头这位女子脉象除敏症之外,还显怒火伤肝,气结于胸,惊惧郁心。若不及早调治,日久必成痼疾。却不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如此年纪,竟至如此地步。
幸而这位女子心胸开阔,主动调息顺气,疏肝解郁。
为医者,对这般积极配合的病人,自是极为喜爱,却也可遇不可求的。因此,莫畴自是十二分用心,不仅开了内服外敷的精妙良方,更顺带为她体内潜伏的旧疾隐症一并开方下药。
对症下药,果然见效神速。内服汤药尚未煎成,仅外敷药一经涂抹,那百爪挠心般的灼热刺痒便即刻缓解。
兰浓浓忍不住长长喟吟出声,身上舒坦许多,头脑便愈发清醒。她强忍颤栗待他将锁骨最后一点患处涂完药,随即用头顶了顶他下颌,待他低头看来,便迫不及待道:“我要换衣裳!”
患处红痕肉眼可见地消退,她又乖乖任他涂药,覃景尧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做这些本属下人的琐事,竟颇觉乐在其中。
此刻再看她连说话都需他注视的可怜模样,为让他看清,每吐一字便极认真比出口型,红唇开合间柔嫩变幻不停,撩动心弦之余,竟觉说不出的可爱。
若不是她眸色冷极,倒真像是蓄意引诱。
他薄唇微勾,黑眸幽暗,抬手遮住她双眼,欣然将那张散发幽香,嫩蕊般柔润的唇舌笑纳。
先是温柔抚慰,继而食髓知味,极尽侵占,力道之重令她连合齿都难做到。百般纠缠不休,直至她再无力挣扎,任他恣意采撷尽兴,方才大发慈悲,赐予一丝甘甜。
他目光幽深如夜,锐利流转,呼吸灼热迫人,紧凝着她,面颊绯红如海棠,双眸半阖湿润泛红,喘息间娇艳如花蕊轻绽,一副柔弱无力的模样,哪还有半分方才厌弃欲吐之态?
半晌,他眸中厉色倏散,笑意浮起,松开钳制,又为她拉好衣襟,虽放了她,却命下人寸步不离地伺候着,这才转身离去。
*
尚书令虽掌权日久,声威显赫,却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命府卫当街拿人,行此嚣狂之事。
收到下人来报,称铺中伙计掌柜及当时在场客人尽数被抓后,这些京中权贵二话不说,急忙备车亲自前来请罪。
至于为何不似仁亲王般直接禀奏天子,一因身份地位亲疏有别,二则尚书令大人此番只是命府卫捉拿些无名小卒,具体缘由尚不明确。
况且谁人私下无有短处?若贸然捅到御前,焉知最终祸端落在谁头上?
更何况天子年事已高,朝堂事务多仰仗其代为处理。前有姻亲之谊,后有自幼抚育之情,且其能力心性世间罕有。即便他当真行事猖狂,私德有亏,于大局而言,亦根本不值一提。
况且他素来睚眦必报,安守本分不招惹他,自可平安无事。若被抓到把柄还主动冒犯,必定要脱层皮去。
皆是宦海商潮中沉浮的人精,谁愿为这等小事自毁前程?正所谓福祸相倚,安知今日之祸,不会化为来日之福?
是以,众人先后齐聚这处名不见经传,却令满京讳莫如深的私宅。无人看座,无人奉茶,甚至被要求更衣净身,如此怪异要求,却无一人面露不悦。更对那一直叫骂不休,话里话外不乏煽动的仁亲王,只讪笑,不予附和。
覃景尧盛怒时责众,但既已查明祸首,无关人等即被释放归去。不多时,同泽现身,只向在场众人逐一抱拳行礼,说了句“查察无异,人已放归”,连半句抓人缘由都未解释。
平白受了一番惊吓,又受冷待,众人非但未显怒容,反而争先赔笑:“令公大人明察秋毫!虽查无异,想来仍是下官治下不严,致使下人言行失当,开罪大人。今蒙大人训诫,下官感激不尽!不知大人眼下可否拨冗,容下官当面请罪?”
“令公大人行事必有深意,吾等”
“草民亦深以为然”
烈日灼灼之下,这边众人拾柴附和,一派融融,唯独择隅独坐的仁亲王心下讥嘲,不屑与之为伍,忽而起身横插而入,顷刻将那虚假和睦撕得粉碎。
“本王的女儿现在何处?可已送回王府?本王可不管你令公多大威风,此事若不给个交代,本王绝不罢休!”
众人被他挤到后方,面上不显,心中却无不好奇,究竟所为何事,抓些小民奴仆也就罢了,竟连极受宠的宝珍郡主也一并抓了去?
同泽挺身昂首,任仁亲王几乎贴面推搡,仍纹丝不动,眼也未眨,只转开视线对等候众人道:“大人尚有要事待决,诸位请回。”
而后,他才看向仁亲王,微垂首侧身,抬手一引:“大人有请。王爷,请!”
仁亲王虽嘴上不饶人,实则色厉内荏。此刻听闻只请自己前去,心中不由又惊又跳,再听身后告辞声纷起,紧张之情已达顶点。若非心系女儿,他几乎也要转身溜走。
“哼!本王倒要瞧瞧,他覃景尧请我过去,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第40章 第 40 章 骗子,傻子
宝珍郡主虽被强行带来, 却并未受苛待。途中亦从婢女处得知,那位兰姑娘原是突发急症,情况凶险, 令公大人才因爱切心焦,怒而责众, 追查病源。
又见方才盘问谁人蓄养牲畜, 她如遭闷棍一击,俨然明白竟是自己的雪狸猫惹下祸端,连累她这主人遭此无妄之灾。
虽说她也不知那兰姑娘竟对猫毛过敏, 更未留意她是何时接触的猫儿, 由此怪罪实在无辜。但事已至此,那兰姑娘确确实实遭了大罪, 吃了苦头, 听闻连话都已说不出了,
她本就对其心存些愧疚, 此刻更觉无颜以对, 哪还有半分郡主脾气?甚至在与父王见面,听其怒斥令公大人欺人太甚时,竟神情古怪地拦了一把。
话本中常言, 冲冠一怒为红颜, 不想今日竟亲历一回。虽这番英武霸气的冲冠一怒并非为她, 甚至她正是那被怒冲的祸首, 却丝毫不妨碍她对这位素来敬而远之的覃大人生出几分膜拜。
仁亲王虽觉因一只猫儿受牵连实属荒谬,然正所谓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他本就虚他,怒气原只七分, 现下又知是自家女儿养的小猫惹的祸,这怒气便又泄了三分。
仅余的四分怒气,已不足以支撑他气势汹汹地讨要公道,甚至反倒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就不该急唤管家进宫告状。如今倒好,竟是自家骑虎难下,反需向他交代了。
无意间瞥见女儿神情,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欲以“你那养了多年的猫儿今日怕性命难保”为当头棒喝,才刚张口,便听厅外奴仆高呼大人。
抬头望去,只见酷热天气里,一身黑衣黑发,头戴黑玉金冠的男子步入厅堂,衬得那本就淡漠的气势愈发深沉难测。
*
厅堂内,仁王父女及王府仆从近十人,或坐或立,鸦雀无声。
覃景尧径自在上首落座,饮过同泽奉上的凉茶,才抬眼瞥向屏息局促的仁亲王父女。薄唇微勾,笑意极淡,却令人脊背发紧。
“仁亲王驾到,倒是下官有失远迎了。”
他口称敬语,却稳坐红木椅中纹丝未动,姿态倨傲。然堂上二人皆有品级在身,却一个被他气势所慑不敢抬头,一个心虚气弱无暇计较。
父女二人正欲寒暄,抬头间却陡然变色,齐齐瞠目结舌。
那张被誉为京城第一美男子,谪仙之姿的容颜上,每一处五官都似精雕细琢,轮廓完美分明,肤色皎若象牙,正因这般无瑕,左颊上那道粉色指痕才显得格外刺眼,甚至突兀至极!
当朝二品,百官之首,于前朝更是毋庸置疑一人之下的人物。谁敢掌掴他?谁又能掌掴他?他又岂会容人动这一巴掌?
仁亲王目瞪口呆,满腔愤懑顷刻化为乌有。倒是宝珍郡主心细,震惊之余,竟还留意到那指印的形状模样。
指印细而纤长,显是女子所为。面虽留痕,却未破皮,可见掌掴者指甲修剪洁净,未染丹蔻。她倏然睁大双眼,今早那双举着画像颤抖的手,不正与此吻合?
再联想二人之间的纠葛,这掌掴之人,除她之外,还能有谁?!
那兰姑娘,模样玲珑甜美,性情纯真,竟敢掌掴当朝重臣,还真的让她打成了?!
此事太过骇人听闻,以致二人竟无法移开视线。直至被那幽冷的目光淡淡一扫,才齐齐一凛,如梦初醒。虽心中仍咋舌不已,却再不敢多看一眼。
顶着一张半边指印的脸,覃景尧却从容自若,毫无遮掩之意。今日他闹出这般动静,与仁亲王府也算图穷匕见。
她虽用药见效,据莫畴所言,彻底康复尚需数日。这几日难免要受苦,她性子娇气吃不得痛,若无他强行压着,只怕宁可流血也要图一时痛快。
心系于她,他自不愿将时间浪费在这无用的客套寒暄之上,只冷眸扫向仁王,自始至终未看那祸首一眼。
“想来王爷已然知晓,下官今日请郡主过府的缘由。郡主口舌之快伤人在先,纵宠行凶致人命之危于后,如此骄横猖狂,实乃肆无忌惮。”
“须知子不教,父之过。若王爷教不会郡主何谓谨言慎行,那么下官,定不吝余力,代为管束。”
这番话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可谓极重。简直与当众掌掴无异,且是同时打了父女二人的脸。
一则斥王爷教女无方,纵女行凶。二则责郡主口德尽失,品行有亏,险些酿成人命。字字如刀,直揭门风之失。
此话若由他口中传出,宝珍郡主的名声必将毁于一旦,日后大好姻缘恐怕也要就此断送。
父女二人霎时从震惊中回神。虽早料他必会发难,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毫不留情至此。二人脸上先后掠过青白之色,最终涨得通红,相似的眉宇间尽是被当众折辱的愤慨与羞窘。
堂内仁亲王府的仆从们个个浑身战栗,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连大气都不敢喘。
宝珍郡主尚未来得及反应,仁亲王却已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便要怒斥。然而目光甫一触及对方脸庞,便如被针刺般慌忙移开,只得强作声势骂道:“你你你!覃景尧!休要欺人太甚!你自己行事遮遮掩掩,不见光明,难道还要整个京城皆做你棋盘上的棋子,任你摆布不成?”
“我女岂知那女子便是你藏匿的娇客?又怎知她竟对猫毛过敏?常言道不知者不罪,纵是闹到御前,本王也占着理!”
仁亲王怒目而视,越说越理直气壮,声震屋瓦,“你纵容府卫当街捉拿无辜百姓,更擅闯超品王府强绑天子亲封的郡主!如此猖狂跋扈,可曾将仁亲王府放在眼里?可还知王法二字如何书写!”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对方厉声道:“如今更对我女恶语相向,用心之歹毒,简直其心可诛!!!”
“父王慎言!”
宝珍郡主虽性子骄纵,却心知这令公大人所言虽重,却句句属实。无论前因如何,那位兰姑娘确实因她的猫儿险些丧命。莫说他会如此震怒,便是换作她自己,若心爱之人遭此劫难,也断不会善罢甘休。
她身为天子亲封的宝珍郡主,向来光明磊落,岂会缺乏担当之勇?拽住正在气头的父王,起身行至堂中,昂首挺胸,尽显皇室气度。
堂堂天子亲封的宝珍郡主,自来光明磊落,还不至于连担当的勇气都没有,她拽住正在气头的父王,起身稳步走至堂中。肩背端直,昂首而立,尽显皇室风范,
却是不敢抬眼直视对方,微垂下头屈膝行了一礼,姿态规矩而诚恳:“今日之事,确系我之过。稍后我便命人将皇后娘娘所赐药材补品悉数送至贵府,并愿亲向兰姑娘赔罪。若令公大人仍觉不足,有任何要求,我甘愿领受。”
“宝珍,你——!”
她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坦荡大方,任谁听了都需对这位以骄横闻名的郡主改观。仁亲王在一旁听得既心疼又欣慰,终究不忍拖女儿后腿,只得顺着台阶冷哼一声,未再多言。
唯独覃景尧听在耳中,怒火反而更盛三分。他的浓浓今日所受的委屈,伤痛,以及因此坏了他的谋划,诸般种种,岂是这三言两语便能抵消?
他连眼风都吝于扫向郡主,只将锐利如刀的目光投向仁亲王。
“王爷既已状告至御前,下官自当奉陪到底。郡主虽已知错,却不知王爷,能否尽到为人父的教养之责?”
言下之意,分明是要逼他亲口承认自己教女无方了!
亲生女儿岂容他人一再指责?即便拼着亲王之位,仁亲王也决意争这口气。然而他满腔愤慨尚未宣泄,女儿却已先一步低头认错。
“令公大人放心,”
宝珍郡主声音清亮,姿态端方,“此番是我行事顽劣,父王定会好生教导。”
覃景尧置若罔闻,眸色淡漠如霜。
女儿在旁一再轻扯衣袖,低声催促。仁亲王僵持半晌,脖颈梗着青筋暴起,□□如牛,最终只得咬牙哼道:“子不教,父之过。本王自会尽心教导。”
“大报恩寺经法精妙,僧众德行高远。郡主至此清修半载,磨砺心性,端正言行,届时,必当脱胎换骨。”
话音甫落,父女二人尚未回应,早在门外聆听多时的兰浓浓再难按捺。她喉间胀痛,嗓音嘶哑地急声阻道:“慢着!”
覃景尧当即起身相迎,目光先扫了眼门外单膝跪地请罪的同泽,随即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对她贸然出声并无半分不悦,只仔细察看她颈间患处,见伤势稍缓,这才垂眸看她,眼底尽是温柔。
“莫畴可曾将药熬好?药可喝了?身子可好些了?”
他指尖轻抚过她脸颊,语气温沉,“怎不好生歇着?可是有事要寻我?”
兰浓浓却毫不领情,双臂抵在他胸前向后挣脱。抬眸时,蓦地被他脸上那几道泛红的指印惊得心尖一颤,原本强压下的心绪骤然翻涌,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慌忙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满腹难以承受的苦涩。眨了眨眼再度望向他时,眸中已尽是怒色。
“先前我已与你说了,今日发病全因我自身体质特殊,与他人毫无干系,更与宝珍郡主无关!你若心有不满,只管冲我来便是,迁怒旁人算什么道理!”
“放开我!”
兰浓浓厌恶他的触碰,却恨彼此体力悬殊,挣脱不得。即便如此,她仍竭力向后避退,与他拉开距离,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排斥。
她在他身影的笼罩下勉力踮起脚尖,露出小半张侧脸,朝宝珍郡主挤出一抹僵硬却诚恳的笑意:“今日之事与郡主无关,郡主无错,错全在我。让郡主因我而受牵连,该是我心中愧疚,对——”
“兰姑娘平安无事便好。”
宝珍郡主颔首回应,“确是我纵宠无忌,有错在先。令公大人怪罪,本在情理之中。”
今日种种,先是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方才又对她们父女二人步步紧逼,所为的,无非是替此刻被他牢牢护在怀中的女子讨一个公道。
前一刻还气势凌厉,不近人情,却在见到她的瞬间化为万千柔情,百般呵护,宛若寒冰骤破,简直判若两。
如此明目张胆的偏爱与珍视,容她吵闹,由她撒气,当众拂他颜面也毫无脾气,甚至被她掌掴亦似甘之如饴。
这般多的特殊尽予一人,宝珍郡主又如何承得起她这一声道歉?
事有转机,此时不牢牢抓住,更待何时!
仁亲王当即拉起女儿,匆匆留了句定会给个交代,便急步离去。
直至踏出宅门,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待登上马车,车轮滚动,他才心有余悸地摇摇头,忽地嗤笑一声,幸灾乐祸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本王虽未瞧见那女子容貌,但听其声,观其行,便知是个刚烈明理之人。那覃景尧骗人做外室,脸上那巴掌印子,十有八九是拜她所赐,哈哈,本王倒要看他如何收拾这后院之火!”
宝珍郡主却仍在回想方才情形,那兰姑娘被那人护得严实,未能得见病容如何,可只听那沙哑含混的嗓音,说话时似极用力又极艰难,全然不似上午莺啼般的清脆,实在令人心生怜惜。
且她既怒到掌掴,必是已知受骗。既知那人身份,仍敢扬手相向,兰姑娘这般胆识与刚烈性情,实非我能及。听她与他言辞间毫不示弱,也不知闹至如此境地,她日后又将何去何从
仁亲王自顾自乐罢,这才吩咐女儿:“回府后便将你那雪猫处置了,今日就命人收拾行装。你去寺里住些时日,既避风头,权当散心。待风平浪静,此事便算了结。”
宝珍郡主只微蹙眉头,便颔首应下。
*
仁亲王府一众方才离去,厅外仆从也悄声退下。兰浓浓不愿再与他独处一室,却惦记着方才仁亲王所言,他竟大动干戈,牵连甚广。
分明是她自身之过,却累及无辜,教她如鲠在喉,愧难自抑。
他先前便搪塞敷衍,一而再,再而三对她欺骗食言,兰浓浓早已对他失尽信任。此刻只冷声道:“若因我之过,累及旁人无辜受难,便叫我遭加倍反——”
“我不过是将今日与浓浓有过接触之人请来,细细查问诱发你病症的根源,以便对症下药。”
覃景尧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待查明与他们无关之后,已将人全须全尾送回。即便是那纵猫酿祸,害你受苦的郡主之父,反将我情急闯府之举上告天子的仁亲王,我亦未再追究。”
他凝望着她骤然怔住的面容,缓声道:“浓浓若怨我,我无话可说。但伤及自身之言,不可再说。”
此刻他眉目温沉,语调和缓,循循道来的模样,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令她一见倾心,风光霁月般的谪仙君子。
仿佛不久前,那个样貌亦俊美若此,但目光冷厉,气势强横的男子,不过是是她的一场错觉。
兰浓浓深吸口气,心口绵密的痛楚阵阵袭来。她暗自告诫自己绝不可再被他的表象所欺,如此几番警醒,眼中恍惚尽散,唯余一声冷笑,
“你特意告知我被仁亲王状告至御前,莫非还想令我自责羞愧?谁人不知你令公大人乃天子自幼教养,胜似半子!纵被告上一状,于你也不过不痛不痒。”
“即便受罚,也是你行事张狂自作自受,是你种下欺骗的恶因,今日恶果,不过罪有应得!咳咳咳——”
话音未落,她便掩口剧咳起来,肩头轻颤不止。
兰浓浓用力挥开他的手,强稳气息,眸中含怒狠狠瞪向他:“休想再将罪责推到我头上!我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再不会信你半个字!”
被她这般指着鼻子斥骂,覃景尧却只觉得她急于撇清干系,生怕再受欺骗的谨慎模样格外动人。他举起手未再碰她,眼含笑意颔首道,
“无论天子是否降罪,皆是我咎由自取,与浓浓无关,你不必挂怀。我虽确有隐瞒,却仅止于此,除此之外再未骗过你分毫。自始至终,我从未有心伤你。”
兰浓浓一时语塞,反驳的话哽在喉间,他那番苍白的辩解只让她觉得无比讽刺!说什么无心伤人,这彻头彻尾的欺骗,才是刺得她最痛的那把刀!
喉间痛意未消,她更不愿再多费唇舌,当即转身便走。行至门前,瞥见几步外垂首静立的同泽,蓦地想起方才他被自己威胁不得通报,无可奈何方跪地请罪的模样,脚步不由得一顿。
她倏然回头,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刚才是我拦着人不让报信,你要怪就怪我,有气冲我来,整日迁怒旁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说音落下,人已如流星般转身离去。覃景尧缓步踱至廊下,望着她那翩然远去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
亲王府门遭朝廷重臣府卫强闯之事,已如野火般传遍京城。此举无异于公然掌掴皇室颜面,更遑论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掳走天子亲封的郡主,嚣张气焰令人发指。
当日便有御史持笏入宫,痛陈尚书令覃景尧纵奴行凶,目无纲纪三大罪,字字铿锵,声震丹墀。
夏日炎炎,天子本就倦怠政务。先是仁亲王府递牌子入宫陈情,后有言官连连上本参奏,已惹得圣心烦躁。
谁知这般闹得满城风雨的争端,追根溯源,竟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
仁亲王虽随后入宫周旋,意图将风波压下,然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若朝廷就此轻轻放过,皇室颜面何存?天子威严又何在?
更何况,覃景尧年少时便以天资卓绝闻名,出仕十余年来从未行差踏错。他以君子之智匡扶国政,身负辅国重任,岂能因儿女私情而误了朝廷大事,失了为臣之智?
“一个女子罢了,竟值得你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你身为朝廷重臣,朕亲封的承安侯,本当以身作则,为百官立范。如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藐视皇亲,强掳郡主,这叫天下人如何心服?叫百姓如何看你!”
“赤狄王臣尚未离京!你作为尚书令,百官之表率,非但不谨言慎行,反倒自污名节,难道要让异族看我上朝笑话不成?”
天子眸光一沉,将奏折重重摔在御案之上,“你可知今日多少言官的折子堆在朕的案头?字字句句都要朕治你的罪!”
“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却竟如此荒唐!”
御案之后,天子负手而立,一臂挥斥,痛心疾首。殿下被急召入宫的覃景尧,背脊笔直垂眸跪地,面上犹无半分悔意。待天子怒斥声落,他竟抬眸直视天颜,目光清定如寒潭静水,
“臣今日冲动行事,甘愿领罚。”
“”
“你脸上,这是?”
他方才进殿时便一直微垂着头。天子病体乏力,目力不济,虽只相隔数步,竟也未曾察觉。直至此刻他抬起头来,那半张脸上赫然几道绯红的指印,才猛地撞入天子眼中。
天子甚至疑是自己眼花,一时竟顾不得方才的震怒,上前两步扶住御案,微俯下身又细看了一眼,那一道已泛出紫痕的掌印,仍清清楚楚地烙在他脸上。
如是终于确信,他亲手抚养,视若半子,倾尽心血,方扶持起来的国之柱石,官居二品,统领百官的尚书令,竟被人一掌掴在了脸上!
“放肆!”
天子勃然大怒,猛地一掌击在御案之上,震得笔墨纸砚俱是一颤。那震怒之态竟比先前训斥之时还要强烈数倍!
那指痕纤细小巧,一望便知是女子所留。天子见状怒火更炽:“你脸上这伤,莫非就是被那女子打的?你竟昏头到容她如此放肆!你容得,朕绝不能容!”
“单凭她胆敢掌掴朝廷重臣这一条,朕便可直接杖杀了她!”
覃景尧眸光骤然一冷,抬眼直视天子,竟当场顶撞了回去:“诚如陛下所言,臣甘愿受她掌掴,还生怕自己皮糙肉厚,震伤了她的手。今日犯纪,臣任凭陛下处置,绝无怨言。但臣的私事,即便是陛下,也无权过问。”
“覃景尧你放肆!”
天子身为九五之尊,天下臣服,何曾受过如此顶撞,竟是怒极反笑,“这天下有什么事是朕不能管的?莫说是你的私事,便是你这个人,朕要过问,你也得跪谢天恩!朕便是执意要杀了她,你待如何?!”
覃景尧闻言目光如淬寒刃,字字掷地有声,“陛下若要杀她,便请先从臣的尸身上踏过去!”
“你大胆!”
天子一声雷霆怒喝之后,身子猛地一晃,竟踉跄着向后倒去。若非覃景尧骤然起身与御前总管一同抢步上前搀扶,只怕这一国之君便要当场气厥倒地!
“这女子,这女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竟叫你,连朕都敢顶撞?”
天子终究病体未愈,经此番震怒,气血攻心,面色骤然苍白如纸,病容尽显。
覃景尧当即喝令御前侍从速传御医,一面搀扶天子于软榻上半卧,挽袖斟茶,双手奉上。待天子接过茶盏,他后退两步,掀袍跪地,垂首沉声道:“臣犯大不敬之罪,顶撞陛下,致圣体不安,臣万死难辞其咎,唯愿陛下龙体康泰,福泽绵长。”
他复又抬起头,目光沉静而坚定:“非是臣被人灌了迷魂汤,而是臣行了恶劣之事,自觉有愧于心。今日种种,皆是臣关心则乱,迁怒旁人所致。臣一人做事一人当,甘愿领受陛下一切责罚,只求勿牵连无辜。”
到底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见他如此坦然请罪,天子反倒不忍再苛责。那双虽显浑浊却仍偶掠精光的眼睛,凝视下首良久,终是化作一声长叹:“起来罢。”
待他谢恩起身后,方语重心长道:“你若早先能有这般明断,朕又何至于与你动此大怒?你堂堂尚书令,功勋卓著,能与一个女子做出什么恶劣之事?”
“纵有些许不当,既已将她收在身边,予她荣华富贵,她便该事事恭顺,感恩戴德,岂有反生怨恨之理?”
天子神色稍缓,语气渐沉,“既是你一心维护,朕便饶她这回。但你须牢记,你身为朝廷重臣,志在社稷苍生,断不可因一微末女子,失智乱性,荒废国政!”
覃景尧自是垂首应下。
待私事既毕,天子揉着额角,再度沉声道:“若只是寻常仆役小民,量也不敢有人非议。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派府卫擅闯仁亲王府!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满京城都在传你覃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好大的威风,”
覃景尧躬身垂首,双手执礼至额前:“臣不敢,亦无可辩解,惟请陛下公允责罚。”
天子瞥他一眼,恰闻殿外御医已至,终是叹道:“今日之事,虽是宝珍所养孽畜肇祸,然不知者不罪。如今畜生已诛,宝珍亦自请入寺清修赎罪。你虽行事不敬,终究事出有因,且悔过诚恳,朕便念你初犯,便小惩大诫。”
略一沉吟,复道:“若仁亲王不再追究,便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覃景尧当即躬身领命:“臣,领旨谢恩。”
仁亲王早已妥协之事,朝野心知肚明。这般惩处,于覃景尧的俸禄,赏赐乃至万贯家财而言,可谓九牛一毛。分明是雷声浩大,雨点全无。
圣旨既下,满京显贵在唏嘘之余,却也并未感到意外。苦主既已息事宁人,即便丝毫不予惩处也合乎常理。至于那些受牵连的仆役平民,声微力弱,又何值一提。
此事终以无人受重惩而了结。与先前府卫气势汹汹四处拿人之态相比,看似雷声大雨点小,甚至闹至御前,实则却是明晃晃地向世人昭告,此女便是他覃景尧的逆鳞。
谁若触之,纵是皇亲贵胄,他亦绝不会善罢甘休。
待翌日早朝,他竟坦然顶着半张脸上已转作淡紫的女子掌印步入大殿时,满朝文武霎时哗然,旋即又陷入死寂。至此,众人对那位久闻其名的女子算是彻彻底底领教了一回,自此讳莫如深,再无人敢存半分轻视。
*
这一日接连不断的风波,乍闻真相,与他决裂对峙,急症复发,喉颈患处阵阵刺痒胀痛。诸般苦楚如潮涌至,竟似玩笑般叠作一团袭来,压得兰浓浓几乎难以负荷。
她有意摒弃杂念,不再深想,反锁了门窗,敷药后便脱鞋上床,沉沉睡去。这一睡,竟从午后直睡到了月上中天。
最深重的痛楚,总在万籁俱寂时啮咬人心。白日里强压下的苦痛,愤怒,悔恨与不甘,此刻如潮浪般汹涌反扑,几乎将人彻底吞没。
兰浓浓再招架不住,顷刻间溃不成军,泪落如雨。屋内门窗紧锁,仆从不敢惊扰。烛火未燃,四下漆黑寂然。
这彻底的黑暗与寂静,反令她卸下所有心防,纵情痛哭,再无顾忌。
昔日的深情有多炽烈,如今的恨意便有多刺骨。她恨他从一开始便织就谎言,一步步诱她深陷泥淖。更恨他口口声声说喜爱,却将她推入这般不堪的境地。
可兰浓浓更恨自己,恨自己不够谨慎,轻信于人。恨自己不听姑姑劝诫,一意孤行。恨分明已生疑窦,却仍自欺欺人,甘愿沉溺于虚妄之中!
恨他自私自利,无耻之尤!恨他被揭穿真面目后竟毫无愧意,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愿留给她,强行将她囚禁于此,执意拖入泥潭深渊,要她背负良心谴责,千夫所指,不得脱身!
“骗子,骗子,骗子!”
“傻子,傻子,傻子!”
兰浓浓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一颗心仿佛被碾碎了抛入烈火之中,灼痛得令她窒息,炙烤得几乎崩溃。她哭得不能自已,每一声如泣血的骂有多重,心中的恨与悔便有多浓烈!
整座宅邸灯火尽熄,万籁俱寂,惟有一轮明月依旧高悬中天,静谧而温柔地洒落清辉。那月光极力伸展,悄然穿透纱幔,轻轻笼住榻间那蜷缩着的,不住颤抖啜泣的纤细身影,仿佛无声的抚慰。
她的榻外立着一架四扇海棠春睡屏风,覃景尧此刻正负手静立于屏风之后。而就在一刻钟前,他还坐在她榻边,凝望着她的睡颜。
自他回府,得知她已睡下,便一直守在此处。她睡了多久,他便坐了多久,看了多久。
她的每一声哭泣与怒骂,他都听得清晰分明,字字入耳。却未激起半分悔意,若说有,也只悔当初一时心软,允她出门,以致满盘皆局,尽付东流。
兰浓浓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至头昏脑沉,筋疲力竭,再流不出一滴泪来。她侧卧榻上一动不动,双眼怔怔睁着,眸中却空洞无光,心神早已不知飘零何处。
她如要举行一场无声的祭奠,任往日相处的幕幕情景在眼前流转。初时惊鸿一瞥的怦然心动,告白时的忐忑不安,得他回应时那不敢置信的呆愣,继而化作漫天欢喜,心花怒放。
从最初相处时的拘谨生疏,小心翼翼,到后来渐敞心扉,情意日深。乃至浓蜜如饴,再无间隙。
从他第一次向她温柔浅笑,第一次低唤她的名,初时被她牵手时怔忡讶异,到后来从容自若地将她的手紧握掌心
初次被她使唤时的手忙脚乱,生涩笨拙,到后来再不需她开口便主动事事周全。从最初讶异于她全然的信任与天马行空的念头,到后来从容含笑着包容她所有奇思妙想,纵容她每一分跳脱恣意,
她笑,他便纵她欢闹。她怒,他便承她的脾气。千百种性情,他皆从容接纳,从未有一字相逆。温柔似水,体贴入微,包容若海,可靠如山。在她眼中,他便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第一次被她主动亲吻时,他震惊意外的模样。她急病高烧,意识模糊,最脆弱无助时,他如神兵天降般忽然出现,成为她唯一的依靠,日夜安慰照料,不离不弃。
分别时那般依依难舍,两地相隔音讯全无时的彻骨思念,互通书信后苦尽甘来的悸动,以及她为与他相守不惜与世界为敌的孤勇
漫漫长途的艰辛跋涉,途中那份迫不及待的坚定信念,临近相见时的近乡情怯,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意外重逢的激动狂喜,重逢后如胶似漆,朝夕相伴的浓情蜜意,
送她定情信物时那般温柔专注的神情,陪她共赏落日西沉,仿佛天长地久的相拥静谧。她月信痛至难起,他眼底盈满心疼,私下苦学推揉手法悉心照拂。为她穿耳洞时极致的小心与耐心,乃至他第一次主动吻她时
“姚景,你为何不是真的姚景”
兰浓浓蓦地发出一声悠长而破碎的哽咽,猛地紧闭双眼,用双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头颅,再也不愿回想半分。
自确认他欺骗她那刻起,自知晓他早有发妻那刻起,往日种种甜蜜皆成砒霜,每念一分,都只该深恶痛绝!
他手握生杀大权,曾下令将他人九族尽诛,无论是否奉旨行事,这都与她怕他无关。
兰浓浓只一想到那血腥场面,便止不住浑身战栗。她死死咬住嘴唇,直至皮破血流。唇间浸满腥咸,她抿下那缕血味,几次深息强压惊惧,缓缓睁开眼来。
幸好,
幸好今日窥破真相,否则若真等到被他骗婚失身,还傻傻困在谎言里,自以为觅得良缘,实则沦为他人见不得光的外室,
那才叫真正可怕,彻底可悲!
万幸,一切还来得及。
*
覃景尧合着眼,心口仍因她那句无意识的呢喃微微发颤。万籁俱寂中,榻上翻身衣袂摩挲之声格外清晰。他倏然睁目,屏息敛气,悄无声息地隐入更深处的阴影里。
清冷月色下,她纤细的身影已然投落于屏风之上,如墨如画。
兰浓浓未曾想过这房中还有第二人。她虽睡了许久,却仍觉身心俱疲。过敏患处依旧刺痒难忍,但尚可忍耐。她一心只想快些好起来,必须爱惜自己,按时涂药服药,即便毫无胃口也要勉强进食。
她轻按肿胀酸痛的眼眶,深吸一口气,起身披衣穿履,点燃烛火,走向门边取下门栓。就在房门开启的刹那,原本黑暗的庭院与厅堂,霎时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方才被放回的碧玉领着几名侍女垂首静候门外,手中捧着洗漱用具与食盒。见她开门,众人齐齐屈膝行礼,
碧玉上前轻声道:“姑娘一直未醒,大人便吩咐厨房将晚膳温着。汤药也已煎好,莫大夫特意嘱咐过,内服汤药间隔不可超过三个时辰。姑娘现下先用膳再服药,时辰正好。”
兰浓浓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搀扶,目光却仔细扫过她与身后几名婢女,声音微哑:“碧玉,你们,可曾受罚?”
碧玉明显一怔,不自觉地掐紧了手心,强忍着没有看向她身后,只谦卑而感激地躬身笑道:“劳姑娘挂心,奴婢们并未受罚。白日里姑娘突发急症,情形凶险,大人关切心切,才传奴婢们去问话。奴婢等据实回禀后,便回来了。”
兰浓浓并未轻信她的说辞,倏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紧锁她面庞,不容错漏丝毫神情变化。见碧玉眼中唯有困惑而无隐忍痛楚之色,心下才稍稍一松。
她却仍不放心,径直撩起她袖口查看,又低道一声得罪,轻轻拨开她后颈衣领细看肌肤。见确无伤痕,又依次查看其余几名相熟婢女,皆未见异常,这才彻底松懈下来
却又掀开她的袖口去看,又与她说了句得罪,去看她颈后肌肤,一切均未见伤,又依次去看她认得的几名婢女,所见一般无二,才彻底放松下来,
“有劳诸位,”
她微微敛衽,声音虽轻却坚定,“这些事我自己来便好,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碧玉正欲开口,忽瞥见内室方向一道细微示意,当即咽下话语,依命应了声是,指挥侍女们将物品轻置一旁,正要率众离去,却被忽然叫住,
“且稍等。”
兰浓浓倏然转身回屋。她步履急促,加之屋内昏暗,并未察觉阴影中有一片衣角迅速隐没。她的行囊仍搁在桌上,只今日收拾行李时匆忙,未及细点其中银钱多少。
白日里心神恍惚间又散出去不少,此刻想来所剩无几。如今身陷于此,进项全无,每支出一分,便少一分。
匆匆解开钱袋检视,不禁松了口气。略作思忖,便取出一张银票快步而出。
“碧玉姑娘,”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往日在此,多蒙诸位照料,感激不尽。但从今日起,便不必再费心看顾我了。这些菜肴只留两样清淡的便可,其余都撤下吧。日后我的三餐与煎药之事,若姑娘得空,还想劳烦帮忙打理,”
说着将银票轻轻递出:“作为酬谢,我会支付工钱。只我如今手头银钱有限,饭菜不必丰盛,寻常清粥小菜即可。”
兰浓浓在玉清时便自费请人照料,对市价花费了然于胸。心知京城地贵,只在原价上加了一成,便将一张百两银票不容推拒地放入碧玉手中,
“我不知这些够不够,但你万莫推辞。若你不收,这饭与药,我宁可不吃不喝。”
她目光清亮,语意坚决:“若你肯收,也请莫要阳奉阴违,拿些超出这酬劳之外的用度。也不必诓我,我本是平民女子,分得清五谷好坏,识得破虚实价钱。”
兰浓浓并非穷大方,手中有多少银钱,该如何支配,她心中自有考量。眼下自己所用药材质料上乘,药效显著,价值定然不菲。
碧玉等人虽为仆婢,却侍奉于非同寻常之门第,月钱想必丰厚。如此盘算下来,这一百两银子恐怕尚且紧凑。
碧玉在府中为婢多年,自受训之日起便将诸般规矩刻入骨髓。自然知道有些官邸,乃至宫中失了圣心的娘娘,吃穿用度常需自掏体己。
可眼前这位兰姑娘,自入府便得大人千般娇宠万般呵疼,一应所用比正头夫人还要精细讲究,何曾需她自己花半个铜钱打点日常?
然而她心知两位主子如今嫌隙未消,虽觉这银票烫手得很,但见大人并未示下阻拦,便也只垂首应下,将银票仔细收好,且先依言照办。
“奴婢一切听从姑娘吩咐。”
众人皆已退去,桌上只见一盘清炒藕尖百合,一碟高汤煨菜心,一盅人参果蒸鸡丁,一碗粳米饭,一盅山药炖乳鸽汤,并一碟去皮鲜桃丁。另有一枚凝练而成的药丸,静置于旁侧青瓷碟中。
兰浓浓目光在桌上一顿,随即移开。所幸每样菜量都不多,她一人用着倒也刚好。
覃景尧虽未现身,却一直隐在暗处,瞧着她慢慢用膳,乖乖服药涂药,洗漱安寝,直至她呼吸渐匀沉入梦乡,方才悄然现身,轻撩纱幔坐于榻边。直至天光将破晓,方起身离去。
*
八月廿七日,一辆青篷素帷的马车驶入京中。
巳时正刻,骤雨倾盆而至,盘桓数日的燥热喧嚣,终被这场酣畅的夏雨彻底浇透。
兰浓浓步至廊下,望着檐外连绵雨幕。噼啪的雨声规律不绝,自成天然韵律,氤氲水汽漫上衣衫,带来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
她深深吸气,只觉世间浑浊仿佛尽数涤荡,连蛰伏在肌肤下的刺痒也被逼得暂不敢冒头。
院中有一株辛夷花树,开得正盛,亭亭枝干托起粉瓣红蕊,傲然怒放。此刻遭疾雨泼打,挺拔花枝不堪重负般垂下头来,瓣落纷零,或覆于泥泞,或逐水飘零。
雨势稍缓,原本被压得俯首的枝丫猛地弹起,细枝上竟仍有花朵与花苞倔强留存。待雨势再度转急,花枝又一次被打得弯下腰去,却仍在雨势间歇时顽强挺立,
如此循环往复,不屈不挠。
急雨未歇,娇花虽怜,却始终柔韧难折。一株无知无觉的花树,一朵柔弱的花苞,尚能在狂风骤雨中凛然顽强,生生不息。
而人生而为人,怀无穷之智,蕴无尽之能,可自主择路,奋力拼搏,岂能因一时之挫,便萎靡不振,一蹶不起?!
兰浓浓长长舒出一口气,振作精神重返屋内,于案前坐下。将早起因外出被阻,怒而归来后胡写乱画一早晨的杂乱纸张尽数收起,重新铺展素笺,提笔蘸墨。
须得给姑姑们写信报个平安,要为文娘姐姐绘制新样图纸。如今积蓄所剩无多,而来日方长,需得踏实赚钱,认真生活,更要,活得敞亮开心。
笔锋悬滞半空,久久未能落下。或因悬腕过久,指节不由微微发颤,一点浓墨骤然坠纸,洁白顿生污迹,宛若她曾纯粹无瑕的爱情——
兰浓浓再度被拖入回忆漩涡,呼吸骤然凌乱,泪水霎时涌满眼眶,执笔的手颤抖如风中筛糠。墨汁失控地滴滴溅落,整张白纸早已狼藉不堪——
她心内痛斥自己不该再想,不可如此软弱,却又禁不住自怜□□,人心非铁,情爱更是穿肠蚀骨之物,怎可能不思不念?怎可能不痛不伤?怎可能一夕醒来,便当作云烟过眼,万事皆休?
然事已至此,岂能纵容自己沉溺于悔恨伤痛?昨夜明明已放纵自己痛哭宣泄,决意不留恋,不回头,便该彻底唾弃他!憎恶他!
而今最该思量的,是如何脱身,如何离去!这才是她当下唯一该筹谋之事!
外间骤雨初歇,辛夷落瓣铺了满庭。有仆役前来洒扫庭除,积水与残蕊皆被一并拂去。
云破日出,天光倾泻,那株历经风雨的辛夷花树上,花苞正悄然盛放,雨珠凝作剔透琉璃,于天光中璀璨流转,焕然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