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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第 46 章 自由/刑讯


    金秋十月, 天公作美,五谷丰登,


    阡陌纵横如织, 高低错落的人影宛若不知疲倦的工蜂,频频穿梭于田垄之间。


    或背负, 或怀抱, 皆满载而归。吆喝声,攀谈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响彻田野, 俨然一派繁忙欢腾之景。


    “咳咳,咳”


    兰浓浓深吸口气, 山野间清透的空气涌入肺腑, 将胸中沉甸甸的闷意扫空大半, 她立于阳光下, 闭眸仰首, 放空身心,静静呼吸,不过片刻, 肺喉间那阵痒意便悄然消散。


    她不再远望, 背起装满野果菜蔬的草藤兜笼, 手持一根齐腰木棍, 一面打草惊蛇,边借力撑行, 缓缓向山深处走去。


    高烧虽退几日,然急流冲撞之下,虽未致筋骨重创, 却难免皮肉遍布伤痕。她在水中漂流多时,匆忙上岸后未敢停歇,即刻寻地藏身,更需时刻隐匿行踪,提心吊胆,心弦紧绷难弛。


    为防万一,纵使头两日头重脚轻,周身灼痛如焚,她连草药亦不敢采寻。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与挫伤,全凭一股意志硬撑下来。


    身心俱疲,不得休养,饮食唯有零星野果果腹。至今浑身淤青未消,食欲不振,更无营养补给,身形消瘦得惊人。


    即便已过去十日,她仍气短乏力。返回眼下暂可容身的无门小院,不过三四里路程,竟已走出一身虚汗。


    “呼,”


    兰浓浓放下背篓,慢慢坐在一块久经日晒雨淋,看似即将散架的木墩上,垂肩小憩。待那阵头晕虚弱稍缓,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解开篓绳,取出最上方那些个红透发紫的野果。


    眼下条件简陋,加之体力不支,也顾不得讲究。只用手腕和手背草草擦了几下,觉着肉眼瞧着干净了,便三五口吃完。


    清甜的汁液滋润唇齿与肺腑,舒服得她眯起眼,满足地长叹一声。


    稍觉体力恢复,便兴致勃勃地将篓中她幸运发现的野稻穗尽数倒出,摊在身前硬地上。消瘦使那双眼眸显得更大更圆,此刻正熠熠发亮,


    兰浓浓已多日未尝主食,一想到米饭醇香,便立觉口舌生津,迫不及待起来。


    没有称手的工具,便用木棍反复捶打稻穗,仔细过筛,扫去稻壳。碰到那些顽固难褪的,便把木棍当擀面杖来回碾压,再筛再扫。不多时,便将稻壳脱得干干净净。


    望着地上白花花的米粒,纵然累得眼前发黑,气喘吁吁,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稻谷去壳后约有一捧米,即便胃口大开,也足够她吃上两餐。


    兰浓浓直起腰,将滑落的发辫随手拨到身后,深吸几口气缓过晕眩,起身缓步走进灶房,取来那只裂痕斑驳却仍堪用的陶瓮,复慢慢蹲下身,将野稻米一捧捧装入,连零散的米粒也一一拾起,珍重放入瓮中。


    *


    以草绒钻木取火,洗米加水焖熬,见热气渐起,兰浓浓方长舒一口气,不再紧盯着土洞,肩背随之放松。


    她一手用厚树叶叠成的扇子不停向灶坑扇风,一手托腮,身形松懒闲适,目光漫扫向四周。


    灰黑剥落的墙壁,歪斜的檐柱,空洞的门窗,即便烈日当空,厅堂依旧阴森压抑。


    院墙破损不堪,杂草肆意漫生,朽木四处零落,每一处残迹都皆在无声诉说着荒败与沧桑。


    院门外,门槛前的空地被尘土覆盖,匾额漆皮斑驳卷翘,字迹大多已模糊,唯有义庄二字的轮廓依旧清晰,为这荒败院落更添几分森然悚寂。


    兰浓浓犹记得初至此地歇脚时,惊觉身处义庄的骇然。寒意自骨缝中窜起,重重忧惧与自我恐吓交织成悚然之网,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稻米香气渐浓,兰浓浓收回目光,神情已是悠然自若。急流生死尚能渡过,区区一座废弃义庄,又何足道哉。


    此处远离人烟,荒凉破败,又因曾是义庄令人避讳,久无人迹。屋院虽破败,尚可遮风挡雨。院外有口废井,轴架绳索虽已朽坏,但井中仍有水,草藤亦可编绳。


    且万幸取水的木桶倒于井荫处,未被曝晒腐烂,尚能使用。


    偏僻无人,依山傍水,草木丰茂,作为暂避之所,实乃再合适不过。


    凭姑姑们所授经验,兰浓浓估摸着时间便知饭已煮熟。用树叶垫手,将残破陶罐从土灶中端出,随即用瓦片掘起的松土迅速封住灶口,连扇风的入口也堵得严严实实。


    此地偏僻,她不敢生明火,为防万一,连粥罐升腾的热气都用洗净的叶子严实遮盖。腹中饥鸣阵阵,胃里灼热酸涩,而米粥浓香却自叶缝间霸道溢出,诱人垂涎。


    兰浓浓以手按腹,起身走远几步回望,确认无烟气外泄,方回陶罐前坐下,强忍饥肠辘辘,待热气稍散,才掀开叶盖。


    剥开树皮,两截白生生的细枝盛起软糯晶莹的米粥,送入口中刹那,浑身如过电般轻颤了瞬,巨大的满足感顷刻抚慰身心,她长睫低垂,一点水光悄然闪过。


    数日未进主食的胃腹被暖粥熨贴,将垫着树叶作碗的弧形瓦片放下,闭目仰首,唇瓣微启,呼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


    睁眼望去,天空澄澈如洗,流云舒卷自在。吸一口气,胸中尽是清甜。


    这是无比珍贵,自由的气息。


    连日积压心头的阴霾与苦楚,皆在顷刻间涤荡一空。


    *


    将几件简陋用具洗净后,兰浓浓来到院外井边树荫下倚坐,仰首远眺。懒懒轻抬的眼帘渐渐垂下,消瘦的颊边梨涡浅现,唇角扬起的弧度愈翘愈高。


    清风徐来,鸟雀偶啼,树叶沙沙作响。忽而响起的轻笑声,清脆悦耳,与这天地间的悠然之景相映成趣。


    兰浓浓会游泳,玩过漂流,甚至曾在三十米高台蹦极而下,但在毫无防护的激流面前,她丝毫不敢托大。直至入水前一刻,她都不知自己将面临何种结局。


    她只知自己终于不必再投鼠忌器,便一刻也难以忍受。与其留下身受禁锢,心遭压抑,终日憋屈自苦,耗神伤心,不如放手一搏!


    哪怕不知归处,哪怕以命为赌。


    所幸命运终究是眷顾自己的,激流裹挟而未受重创,追兵环伺却得匿迹,高烧不退,风餐露宿亦咬牙挺过。


    直至眼下食宿渐安,终得喘息。


    如此种种,怎不算是云消雨霁,否极泰来?


    “哈!”


    一声畅笑自胸腔震荡而出,快意至极。


    兰浓浓睁开双眼,眸光清亮而坚定。


    在他身边时,她处处受制,更无可信之人可商议求助。有姑姑们的前车之鉴,她也不愿再牵连无辜。此番能够脱身,全凭出其不意,甚至称不上什么周密计划。


    幸而来京途中诸位护卫毫不藏私,详述四方见闻。更庆幸她抵京后对诸事满怀好奇,多方探问,因而误打误撞了解了京都及周边的地理形势。


    故而,即便无人可商,无倚无靠,她仍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而唯有让他亲眼见她“出事”,死遁一途,方能后顾无忧。


    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终是隐患。然镇河堤四通八达,连通运河,贯通全国,支流繁多。在茫茫水域寻人,与大海捞针无异,绝非短日可得结果。


    她不愿去赌他久寻无果便会放弃的侥幸,更不愿去想他若发觉受骗将作何反应。


    与其终日惶惶,不如专注当下与未来,如何安顿下来,才是她真正需要思虑之事。


    至此,前尘逝如流水,她终得自在。


    *


    十月初尚衣衫轻简,日午燥意犹存。月中连落两场秋雨,至月末已是秋风飒飒,枝枯叶黄,零落满阶。


    腊月已至,京城中依旧熙攘。百姓添衣加帽,笑容满面。数日前朝廷以雷霆之势肃清乱党,那慑人心魄的余波,早已如水过无痕,消散无踪。


    流觞街,姚府,


    演武场上砰砰之声不绝,拳脚着肉,身躯砸地,痛哼声此起彼伏。五六名身着褐色单衣,黑裤束靴的府卫,个个高大健硕,肌肉虬结,浑身蒸腾热气,尘土满身,陆续自地上翻身而起,拱手退场。


    待站定,左右皆是身形衣着相仿,同样狼狈的同伴。


    演武场上此刻唯一人傲立。其人身姿颀长,虽不似遴选出的府卫那般魁梧,却劲健挺拔。一袭雪白单衣被汗水浸透,紧贴身躯,勾勒出每一块随之呼吸起伏的遒劲肌理。


    猿背蜂腰,臂腿修长,举手投足间,肌肉偾张,强劲的压迫感扑面贯来。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锋刃划破空气发出锐响,剑尖雪亮,在日光下寒光逼人。


    一道沙哑低沉的凛喝随之响起:“来!”


    严锋骤被剑尖直指,顿时寒毛倒竖,心下叫苦。身为府卫统领,他的身手深浅,大人再清楚不过。


    若在平日对练,大人只需使出七分力,便可取胜,全了彼此颜面。然这一月多来,随着兰姑娘的零星物品被寻回,人生——人却却依旧生死未卜,音信全无。


    大人周身气势日益凌厉,压得人喘不过气,出手更是再不留情。


    那些余孽竟不知从何处得悉风声,浑水摸鱼,以兰姑娘的消息胁迫大人。偏大人素来最厌受人威胁,此举虽如自寻死路,却亦令大人不得不投鼠忌器。


    那日他虽未在场,却深知镇河堤水势之凶险。那般汹涌的急流,兰姑娘一介弱女子,又是毫无防备不慎落水实是凶多吉少,


    此事知情者皆心知肚明,聪睿如大人又怎会不解?然大人用情至深,更亲眼目睹所爱之人于数步之外坠入急流,锥心之痛,怎能甘心,如何释怀?


    只恨那些余孽死到临头仍状若疯犬,连日刑讯仍不吐实,令大人心绪日益沉郁,气势越发凌厉。仅凭周身散发的嗜血之意,已先夺人八分胆魄,纵是他亦须全力应对,


    若出全力,恐伤大人。若留余力,便是违令不遵,恐激怒大人,委实左右为难。


    此时他着实懊悔,当初怎未与同泽争抢外派之差,好领了大人密令在外寻人。


    严锋心念电转,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拱手领命,自兵器架取出一柄长剑。二人同时进步出剑,霎时间白光如匹练纵横,刺目的剑光折射令人无法直视。双剑交击锵然作响,间杂拳脚碰撞之声,一时竟难分胜负。


    覃景尧到底体力透支,虎口迸裂鲜血淋漓,满手滑腻再难握剑,长剑脱手而出,被一剑直逼胸前,


    严锋正全神贯注,见剑尖即将刺入那汗湿胸膛,登时骇然,急忙止步收势!同时砰然一声,单膝重重磕地,弃剑于前,垂首急道:“属下失手,险些铸成大错!请大人重罚!”


    覃景尧双手微颤垂落身侧,任鲜血自顾滴下。他闭目仰首,□□,汗珠自锋利下颌滚落颈间。单衣紧贴身躯,胸膛剧烈起伏间,块垒分明,仿佛下一瞬便要将那宛若无物的湿衣撑裂。


    他睁开眼,半垂的眼帘下目光幽暗空洞,不见一丝光亮。良久,喉结滚动,长长吁出一口气。声音极轻,沙哑不堪,令这本因骤停打斗而鸦雀无声的武场,霎时间万籁俱静。


    “起来。”


    严锋这才领命起身,将亭亦方敢持止血药上前,示意侍从一同协助。


    长腿迈动,汗湿的绸裤紧贴如缚,勾勒出削铁般的轮廓。覃景尧随手扯下单衣,赤着上身,墨发泼洒满背,自劲腰垂落。清水被血色晕染,沾血的棉布被掷入盆中。


    将亭为他披上外衣,紧随其后低声道:“大人,刑部传消息过来,人将松口,问您可要亲审。”


    “等着!”


    话落时,覃景尧已面覆戾气,目透寒光,步履如风踏入浴室,以冷水匆匆盥洗。发梢犹带水珠,人已疾步而出。宽肩长腿,束腰凌然,身姿更显挺拔迫人。


    正要举步出门,他脚下猛地一顿,垂首敛眸间,目光凝在一条四指宽的墨蓝色瑞首腰带上,然本该镶嵌金玉的卡槽却空着,只左右零星绣了几瓣粉白相间的飞花。


    这尚未完成的针脚,笨拙却鲜活,宛如点睛之笔,打破了墨色的沉肃。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件半成品,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谁捻针引线的模样。


    缠着白布的手轻抚过腰带,覃景尧手绕至腰后,解下那尾端已比初时长出一截的墨蓝腰带。将亭双手接过,疾步入内室,将其小心收入衬着粉缎的匣中,旋即另取了一条犀首镶金嵌玉的暗蓝腰带奉上。


    *


    今天下安宁,边陲臣服,朝中无大事,朝堂之上亦是一片太平景象。


    天公作美,五谷丰登,自各地运往京城的粮车络绎不绝。户部官员彻夜核检入库,即便赋税削减,仍入大于出,余粮堆叠,库仓紧迫。


    不过日月几番轮转,数座青砖灰瓦的新仓便拔地而起,堆满粮谷,实是好一派丰饶盛世之象。


    仅一街之隔便是刑部。忙得脚不沾地的户部官员偷闲侧耳,但闻车马辚辚,脚步杂沓,呼喝催斥之声交织喧腾,却如释重负般舒展眉头。


    户部执掌天下财税,历来被视为油水丰足之地。然自六年前天子采纳覃相之谏,将刑部迁至邻街,平日三不五时便有犯人被拉至院中刑讯,户部官员多伴着凄厉惨声处理公务,犹如杀鸡儆猴,隔山震虎。


    原本历朝官员流动最频的户部,竟成了更替最缓,任职最稳的“清水衙门”。


    间有性情刚直者厉声反对,却只换得一句心中无鬼,何惧邻狱?便轻易驳斥。事关财政国本,大义当前,自无人再敢公然异议。


    故而即便有人心怀不满,至多不过奏疏中不痛不痒参上几本,教那尚书令心黑手狠,强横霸道的名声传得愈发响亮罢了。


    平日亦有刑讯之声,然整个十月以来,刑部的惨叫自鸡鸣直至三更未曾停歇,闻之令人骇然色变,毛骨悚然。官员皆觉度日如年,何来心思办公?


    乱党余孽半月前便已一网打尽,尚书令因此功过相抵,不仅前番私调官兵之过得以勾销,更重获圣心,信重尤胜往昔。本该春风得意,何以刑威更厉至此?


    莫非是查得户部有人顶风贪墨,却苦无实证,故以酷刑杀鸡儆猴,做给心中有鬼之人看?


    此人还是不了解覃景尧,若真有人贪污,纵无实证,也必是宁错杀不放过,早已动手拿人。


    *


    刑部大牢,分天,地,人三等。天字号关皇亲贵胄,朝中官员。人字号囚盗匪恶徒。地字号则非重案死囚不入。


    地字号牢深埋地底,通道狭长,高约一丈,宽仅半丈,终年不见天日,幽暗阴森。顶端零星嵌着几盏昏黄油灯,光影摇曳。人行其中,唯闻脚步声与惨叫声交织回荡,令人毛骨悚。


    牢房无窗,狭小逼仄,囚犯在内无法站直,伸腿,终日以蜷缩之态戴链关押。不需多久,便骨骼扭曲,面目全非,落得生不如死,求死无门之境。


    在地字号牢狱,若有人被提去刑讯,哪怕是押赴刑场斩首,皆会引得满狱囚犯嫉恨大骂,恨不能以身相代。


    刑房中,一名犯人被浸于漆黑污水,遭水蛭虫蛇啃噬吸血,痛不欲生,只求速死。然双腿坠石难以动弹,双手为铁链所缚,口中横木紧塞,任凭挣扎颤抖,竟连咬舌自尽亦不可得。


    只能目中噙血,向几米外坐在阴影中的男子模糊嘶吼:“你不得好死!!!”


    “唔!!!覃景尧!你心狠手辣——必遭报应!”


    “我诅咒你!永远别想知道——不不不——啊啊啊!!!


    骂声戛然而止,非因屈服,而是黑衣侍卫又向池中倾入一桶虫蛇。昏光下,不大的黑水池内顿时翻腾不休,密密麻麻挤满蠕动的恐怖之物。


    另有侍卫转动锁链将他提起,露出爬满水蛭,缠绕虫蛇,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双腿。此举并非怜悯,而是予他片刻喘息,待惊魂未定之际,再狠狠摁入更残酷的折磨之中。


    如此循环折磨,直至有人开口招供。


    “救救我!我说,我说!余山你快开口啊!!我招!我全招!”


    “令公大人!大人饶命,饶命,啊啊啊!!!”


    “饶了我!我招!我招!!!”


    受刑之人俨然已神智崩溃,而被押来被迫屡睹同伴惨状的囚犯,亦彻底心防坍塌。他哆哆嗦嗦匍匐在地,牙关战战,甫一获释,便瘫软爬向阴影中始终沉默的男子,将本应死守的秘密倒了个干净。


    “大人,令公大人饶命!我说——我全都说!大人英明神武,我等逆贼几已被剿尽,如今除在此处几人,只剩二十七人,藏,藏于安漕码头暗窖,沧县等处,”


    “求大人念在小人坦诚招供的份上,饶我一命!除名单外,我——他们另有一批藏匿的金银,只要大人愿饶小人不死,小人愿献上所有藏银,誓死效忠令公大人!”


    然他竭尽全力的投诚与利诱,未得半分回应。连爬带摔试图靠近,却还未到近前便被黑衣侍卫一脚踹倒,连呼痛都不敢,慌忙翻身伏地,再不敢前进一步。


    却仍不甘就此赴死,苦思活路之际忽灵光乍现,急声喊道:“令公大人明鉴!我等确实不曾绑架那位姑娘,此前所言皆系胡言乱语,纯属贼人怀恨在心,意图扰乱大人!那包袱实是在浣溪河畔无意拾得,至于姑娘下落小人委实不知!”


    “令公大人!令公大人!小人愿赌咒发誓,绝无半字虚言!求大人念在小人只是从犯,被奸人裹挟,从未有心祸乱国朝的份上,饶小人一命!求大人开恩!开恩啊!”


    黑池中受刑者早已昏死,机括转动,铁链喀喀作响。哗啦一声,特制驱虫药泼洒而下,吊在半空的囚犯身上虫蛇尽数脱落,腰下双腿仅剩残骨碎肉,鲜血不断滴落。


    每一声滴答,投诚那人便伏得更低一分,恍若那血正溅在自己身上。


    至此时,阴影中的人才缓缓开口,声淡如冰,却令人毛骨悚然,


    “无意?不知?”


    “若真无意,为何偏偏在镇河下游徘徊,“恰好”拾得包袱?”


    “若真不知,又怎知以此来要挟于我?


    话音甫落,只听咔嚓一声骤然炸响,那实木打造的坚硬官椅扶手,竟被生生徒手掰断! 这骇人的声响听在趴伏于地的囚犯耳中,宛如自己颈骨被当场折断一般,吓得他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抖如筛糠。


    “大人息怒!息怒啊!小人不知,小人真的不知情啊!姑娘真的不在我们手上!先前皆是小人等逞一时口快,胡说八道来惹大人生气!千真万确!字字都是真的啊大人!


    覃景尧嚯地起身,虎口伤处猛地崩裂,鲜血登时迸溅,手中断木随手掷出,直直打在那人紧抱头颅的小臂上! 只听喀的一声脆响,那人小臂应声而断!可那声惨叫还未冲出喉咙,便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掐住,戛然而止。


    刑房内血腥弥漫,除却压抑的吸气声,再无半点人声,死寂得可怕。


    将亭躬身近前,取锦帕轻拭大人手上及衣上木屑,而后悄步退回原处。


    覃景尧抬起头,半张脸浸于光影之中。黑衣肃杀,面容俊美却下颌紧绷,颈间青筋隐现。此刻立于刑室,宛若嗜血罗刹临世。


    半月有余,一十六日。


    若当真只为逞口舌之快,混淆视听,误他寻人!


    这漫长时日,多少变故可生,多少生机或因此延误?


    那么这些人,百死不足惜。


    他倏然睁开双眼,眸光如冰刃般冷冷剐向地上瑟缩的二人,身后交握的双手青筋虬结迸起,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苍白。


    森寒的声音自他齿缝间碾出,仿佛自万丈深渊底部传来:


    “私自结党,意图谋逆,知法犯法,罪同叛国,依律当株连九族。”


    “既然不知,留之何用,”


    “拔了他的舌头,砍断手脚,凌迟,处——死。”


    四名黑衣侍卫当即凛然应命,两人迅疾上前,大力按住犯人四肢,将其牢牢钉在原地。另两人则转身自森然刑架取下寒光凛冽的铁钩与重斧,步伐沉冷,转瞬即回,扬械便要行刑。


    被死死按住的囚犯未料杀令骤下,登时骇得魂飞魄散。濒死的恐惧竟真让他从混沌的脑中逼出一丝清明!眼看那铁钩就要刺入口中,他如濒死的鲤鱼般猛地挣起上身,嘶声嚎叫,


    “大人饶命!小人知道!小人想起来了!小人想起来了!捡到包袱的那人曾说过!他说那位姑娘命大,从那坝上湍急的水中一路漂出数里河中砂石嶙峋尖锐,可那包袱竟完好无损连系带都未有丝毫刮磨的痕迹!”


    他涕泪横流,语速快得几乎咬到舌头,拼命喊道:“说那包袱根本不像是被水冲掉的,倒像是,像是被人故意丢下的!大人容禀!容禀!小人猜测,那位姑娘必定通晓水性,一定还活着!大人若不信,可立刻派人去搜那段河道!若真是溺水之人,衣物定然会被乱石树枝刮蹭撕裂,残留碎片。可若反之!便才真是了无痕迹,足以证明姑娘是自行脱身啊大人!大人明鉴!”


    濒死前的尖利嘶喊,如同一把利刃猝然划破迷雾。覃景尧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冷寂的眼中渐凝锐光,一种近乎恐怖的专注自眼底深处苏醒,那是猛兽终于嗅到猎物踪迹时的蓄势待发,是压抑到极致后汹涌而出的,迫不及待的狩猎欲望!


    胸膛起伏渐重,气息急促,他已无心再听。


    刑房为防机密外泄,远离普通牢区,墙壁厚达近半丈,连门亦是特制石扉。一旦关闭,任内里如何嘶嚎,亦无半丝声息可传出。


    其中一切,唯靠狱吏目视,耳闻,笔录为证。


    而如何记载,自是上位者一言而决。


    覃景尧眼风只朝墙角一扫,那缩着的狱吏便如被烙铁烫了一般,忙不迭躬身上前,双手将录好的供词高高捧起,呈至面前。那纸上墨迹犹湿,却只寥寥数语,


    “反贼余山等,对其罪行供认不讳,所招供者俱为同党逆贼,依律当处极刑,株连九族。”


    通篇皆是公事公办,于那最关键的“私事”,全无半点着墨。


    石门重重合拢,将内里惨嚎尽数封存。


    脚步声疾响于狭长甬道,人已远去,唯衣上浓重的血腥之气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不好意思久等啦[害羞][抱抱]


    第47章 第 47 章 消息,自在


    眠鹤胡同距刑部十五六里, 覃景尧无视周遭官员目光,衣袂翻飞间步履如风,出大理寺即命车夫解下车厢, 翻身策马疾驰。将亭率众侍卫疾步追随。


    本需半个时辰的路程,覃景尧不足两刻钟便策马归府。而后弃马掷鞭, 直入书房。此处并无公务卷宗, 架上尽是她闲时所作玩物,所选瓷艺,四壁皆悬挂他亲手所绘她的喜怒娇嗔之态。


    书桌之上, 不见笔墨纸砚, 只零星摆着几件众人自岸畔水底捞起的物品,皆是她那日落水时所着, 陆续打捞寻得的衣衫与随身之物。


    每每看到这些, 覃景尧无不是心如刀绞, 痛悔万分!


    痛她在他眼前坠落, 正在他们冰释前嫌, 重修旧好之际,叫他眼睁睁失了她。


    悔他不该一时心软应她出门,该是硬起心肠, 将她牢牢护于羽翼之下, 禁绝她踏足任何暗藏险厄之地!


    他岂会不知那般险恶情形下, 她生还之机渺茫若无。他又何尝不明白, 那些逆贼的供词多半是绝望下的胡乱攀咬,只为求得一刻喘息。


    他不断下令搜寻, 近乎偏执地扩大范围,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可心底深处, 分明清楚,她恐怕已无生还之望。


    但他偏不肯承认,更不愿接受她已与他天人永隔的事实。


    她那般鲜活明艳,娇气得连穿耳洞都会怕得缩进他怀里微微发颤!


    从那般高的地方坠落时,她该恐惧成什么模样?被湍急的暗流裹挟,撞击在嶙峋乱石上时,又该痛楚到何种地步?求助无门,渐渐沉溺之时,心中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她可曾一遍遍地呼喊过他的名字,向他求救,却终在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冰冷河水中,含恨而——


    日复一日,他回朔她落水那幕,一次比一次确信,皆因他一声呼唤,方令她仓皇回首,失足坠河。


    每思至此,自责便如刀剜心,几欲将他摧垮!


    他却自罚般不愿停止,想她笑语言犹在耳,便心生甘甜,如饮蜜糖。想转瞬之间,她仓惶坠落的身影,便剜心剔骨,痛彻肺腑!


    他在这甜蜜与悔恨中,痛苦交织,循环往复,犹如一场永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然而此刻,他剥离悲恸,首度以审视之心细察这些“遗物”。


    碎玉,荷包,破衣,绣鞋,皆无可疑。


    他拎起那只她平日出门从不离身的挎包。指腹一点点抚过其上细微的纹理,目光寸寸搜寻,臂长的缎带,仅他双掌大的荷包。


    破损之处寥寥,确为撞击所致。


    倏然,他目光锐利定格在荷包底部,染血的长指抚过一道寸许长的划痕,上窄下宽,布丝外翻,却尽数向上。


    冷寂多日的眼底,骤然亮起一点寒芒。


    紧绷的下颌倏然一松,薄唇微启,一声低笑不合时宜地划破室内寂静。这笑声起初极轻,随即陡转为畅快大笑,片刻后,又戛然而止,只余下更为深重的死寂。


    长指收拢,将那洗净的粉白蝶舞荷包紧攥掌心。血迹自褶皱处缓缓渗出,悄然浸染。


    覃景尧昂首闭目,首次冷静回溯与她相关的点滴。


    掠过那些反复咀嚼的甜蜜温存,直抵事发前后她的种种。怒恨决绝的无力,投鼠忌器的不甘,挣扎无果的屈服,强作释然的坦然。


    每一分神情转变,皆自然真切,无懈可击。


    真实得令他放松警惕,竟因她久违的鲜活与顺服而盲目自大。


    好一招蛰伏待机!


    好一招瞒天过海,声东击西!


    好一出破釜沉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知她胆大,却万万未曾料到,她竟胆大到敢以自身为饵,以自身为饵,行此九死一生之计!


    她纵通水性,然水下暗流湍急,礁石如獠牙密布,其间凶险何止万千——!


    为离开他,她竟是,连死都不惧。


    覃景尧无声勾唇,唯余冷笑。


    原来这些时日,他竟也关心则乱,一叶障目,深陷当局者迷之彀,且一而再栽在她手中。


    当真是,好手段,好本事,好大的魄力!


    他睁开眼,转而至桌前坐下,将攥皱的荷包展平,拆开虎口染血的白布,明知徒劳,仍漫不经心地用洁净处擦拭荷包上的血迹。


    唇边笑意在触及缎带破损处时骤然消失。指腹轻抚那些裂痕,仿佛正透过这细微的痕迹,触摸着她当日所受的每一道伤痕。


    “来人,”


    将亭立时于门外应道:“请大人示下。”


    “传令同泽,速返京师。”


    将亭蓦地一惊,若余孽所言属实,兰姑娘当真生还,则必是身受重伤。他们日夜沿河搜寻却一无所获,仅凭她一人如何能隐匿行迹?


    若姑娘安然无恙,定有人接应藏匿。


    若无人相助,姑娘伤重之身,一个大活人怎可能音讯全无?


    除非


    纵往好处想,此时亦应立即彻查那两日请医抓药之家,找出接应之人,尽快寻回姑娘,而非撤回人手才是。


    将亭虽心中不解,却深知大人行事自有深意,当即拱手应命。


    “是!”


    *


    腊月中,尚书令府派出的人手陆续返京。素来体魄强健,从不缺朝的尚书令忽然称病告假,三日未出府门。


    此后,再未传出继续寻人的消息。


    尚书令因爱妾落水私调城卫,以权谋私遭天子斥责之事满朝皆知。其后虽稍收敛,却仍私下寻人不辍,亦未再避人耳目。


    因而不仅朝堂勋贵,连市井百姓亦有所闻。虽不知详节,但久寻无获,一弱女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结局可想而知。


    而今,尚书令终停寻人,更骤然一病不起,除却终得死讯,再无别的可能。


    听闻因此事,连宫中帝后亦遣御医到府诊治。


    至此,满京无人不道一句尚书令痴情,往日狠辣风评骤然翻转,更无不唏嘘那女子福薄命舛。


    *


    尚书令府,清晖院,


    小太子元昭明身着蓝缎锦袍,金冠束发,年纪虽小却稳重端方。他蹙眉正色,正对榻上屈膝撑靠,颦眉闭目,一脸病容的男子恳切道,


    “表哥曾教我顶天立地,心怀家国,内稳朝纲,下安黎庶,外平疆土。在何位,谋何责,权愈高,愈需克己磨砺。当醒掌权势,而非为权所驭。女色惑人,终归红颜枯骨。沉溺儿女私情者,终难成大事”


    “表哥如今这般消沉自伤,岂非与昔日教诲自相矛盾?”


    然任凭他苦口婆心或是语带激将,榻上之人始终漠然无应。


    元昭明虽聪慧,终究年少,阅历尚浅,所学所识大多传自眼前之人,其心志之坚,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所能动摇,这世上能让他出言前再三思虑之人本就寥寥无几,要他反过来劝解对方,实在强人所难。


    他生而尊贵,落地即为太子,享天下至荣,用天下至珍。父皇授以为君之道,师长教以经史文理,明规守矩。


    惟表哥教他学以致用,躬行实践。


    他的表哥有经天纬地之才,胸怀天下之志,游刃有余万事在握的手段。他本该于朝堂之上纵横捭阖,外震四海,尽展抱负,独不该溺毁于儿女情长。


    然元昭明虽未通情爱,却亦知人之常情,他沉吟片刻,复又劝道,


    “人死不可复生,若那姑娘泉下有知,定不忍见表哥如此哀毁过度。父皇母后忧心表哥,食不甘味,朝堂大事更需表哥代掌。众望所系,望表哥保重己身,按时进药用膳,早日康健归朝。”


    小太子离去后,始终漠然的覃景尧方才缓缓睁眼。许是被那死字所刺,周身戾气骤涌,继而冷嗤出声。


    她若不忍,怎会让他眼睁睁看她坠落,受尽生离之痛?


    甘冒死伤之险也要离去,未带走一件他所赠之物?


    她恨他欺瞒,恨到愿一刀两断,永绝瓜葛。


    撑在额际的手猛然攥紧,手背青筋盘错暴起。


    *


    长乐村毗邻京城,距城内约七十里,因得城郊之利,水源充沛,地力丰沃。今年又逢丰收,即便是懒散人家亦能饱暖无忧。数任里正皆略通文墨,见识开阔,守身持正,以理办事,以德服众,故村中风气淳厚和睦。


    村中近百户人家,有的儿孙绕膝,人丁兴旺。亦有鳏寡孤独,形单影只。对于后者,村中向来多有额外照拂。即便偶遇性情泼辣,不讲道理之人,村民也多以包容为先,或容让三分,或避而远之,减少往来,并无欺凌孤弱之事。


    李寡妇名李芬芳,名字妍美,原是个温婉爽利之人。然自丈夫一场风寒药石无医,撒手人寰后,公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竟也相继病故,家中银钱为治病殡葬耗尽,落得家徒四壁。


    她独力拉扯蹒跚幼女,生怕母女二人受人欺凌,硬生生将自身逼成个泼辣性情。虽惹人疏远,常孤身无伴,消息迟滞,却终得立身之地。


    上无公婆需奉养,村中又多有照应,加之本人极为勤快能干,因此旁人家中有的,她们母女也未曾短缺。


    李芬芳夫家同姓李,女儿李娇兰也承了其泼辣爽利,不惧欺辱的性子。母女二人小日子过得颇为红火,反比那些需伺候一大家子的妇人更舒坦自在。


    田里丰收,母女二人打络子,搓棉线,并院中所种果子,皆能进城换成银钱。娘家怜惜,前阵子送来一只好大的猪后腿,转手竟得了近二两银子,又花了三文钱从村中杀猪匠处另购了一条腌肉悬于梁上。


    吃喝不愁,还添置了新衣,存了银钱,余了粮食,正正过了一个丰足肥年。


    堂屋里炭火烧得正旺,厚棉布门帘将凛冽的寒气严实实挡在外头,只穿单衣亦觉暖和。


    李芬芳心里揣着事,时不时便发出一声长叹。尤其当她抬眼,瞧见火盆对面那正捧着话本子傻笑,被她养得白白胖胖一脸福相的闺女时,更是忍不住又一次在心底暗叹,那般品貌的公子,怎的偏就是个哑巴呢?


    若不然,与她这娇憨闺女站在一处,该是何等登对!


    虽身子看着单薄了些,可她和闺女皆有力气。虽不像闺女话本子里的白面书生,但说话举止却格外有礼,像个读书人。


    上次他来时,身上穿的衣裳鞋子,针脚粗糙得很,那布料瞧着竟还是她头一回换给他的。看来这后生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妇人照料。


    不过想也是,他头一回那如遭了大难的模样,破衣烂衫的,也没哪个女子能瞧得上,也就是遇上她这个好心肠了。


    知恩图报,性子又和软,多好的上门女婿人选。


    怎就是个哑巴呢。


    李娇兰听着她娘嘀咕叹气,头也不抬,自打上回她娘拿了银子回来,时不时便会这么念叨,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倒不在意那人哑不哑巴,横竖不耽搁生孩子,只要能给她传宗接代就成。


    反正她有娘看着,总不会让她吃亏。


    听她娘还在嘀咕,李娇兰插嘴道:“娘既相中,下回见了直接问便是。只要不是天生哑的,哑就哑呗,来咱家不正合适?”


    李芬芳一听这话,稍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她们娘俩性强,撑得住门户,女婿性子温弱,家宅反倒安宁。


    那样样出色的男子,不可能入赘。真要愿意,她们娘俩少不得要嘀咕,怕不是身上有什么隐疾。可那些肯入赘的,又净是些歪瓜裂枣,窝囊废物,她家娇娇压根瞧不上。


    这么一想,那后生长相端正,知恩守礼,偏又口不能言,就好似那美玉微瑕,正配她家娇娇。


    到了她家有她母女俩照看着,必定能叫他穿得上得体的衣裳。


    李芬芳豁然开朗,眉飞色舞连声道:“娘活这把年纪,竟不如娇娇明白!好事不宜迟,过两日娘便去刘后生村上打听打听!


    “娘记得再问问那后生自个儿愿不愿意,咱也不是非他不可,可不兴勉强人家。”


    “记得记得,好事总得两厢情愿,咱可不干那强扭瓜吃的缺德事儿。”


    母女二人说着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李芬芳收声一问,听是里正,也不耽搁,套上袄子就掀开帘去开门。


    *


    约三个月前,正值九月末,京中尚书令府曾派人到长乐村盘查,可有人到过河边,可曾见河中有人,是否有人从河中救起或打捞过什么人,甚至埋尸等等。


    但凡与之有丝毫关联的蛛丝马迹,皆需事无巨细一一禀明。


    村中不足百户,村民聚居,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出一日便传遍全村。尚书令府权势滔天,里正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全村人当面逐一盘问。


    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尚书令府来人必定事关重大,里正厉声呵斥村民不得隐瞒,再三确认无人敢欺瞒后,才将那班威势凛冽的持刀贵人送走。


    不料时隔这么久,尚书令府竟再度派人前来。只是此番却不似上回那般声势浩大,反倒极为低调避人。


    来者亦未如上次那般隐晦寻尸,只再三搜寻无果后,临行前特意叮嘱里正,若在村中发现生人踪迹,切勿声张,无论男女皆需立即向府中禀报,必有重赏。


    里正身为一村之长,自当护卫村民周全。然此事吩咐得蹊跷,他虽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更不敢声张。只嘱咐儿子与自己一同暗中在村内搜寻,并把守村口日夜轮值。


    赏赐倒是其次,只恐村中受其牵连。


    父子二人绷紧心弦数日,未见村中有何异状,亦无生人踪迹。刚松下一口气,不料竟双双累得病倒。


    无人盯着终是不放心,又不敢随意透露此事,越是焦急惦记,病情便越不见好,拖拖拉拉竟五六日后才勉强下得床来。


    哪成想就这几日养病的工夫,今日刚一出家门,便听说村东李寡妇抱着娘家送来,好生炫耀过的猪后腿,行色匆匆地出了村。再回来时竟两手空空,指不定是偷偷送予什么人了。


    若在平日,任她是送人还是卖人,里正绝不会多管。可眼下这关头,他一丝一毫不敢大意,更恐打草惊蛇。


    先是私下拐着弯打听村里是否有人与她交换或买下,待问清皆非本村人所为,方放下心来。便不再自作主张多问,片刻不敢耽搁,也顾不得雪天路险,需赶夜路,对妻媳亦不敢多言,只说是村里要紧事,急忙唤来刚病愈的儿子进城送信。


    尚书令府对此事果然极为看重。他儿子是头一日晌午套了驴车出的门,雪天路滑,抵京少说也得次日辰时。不料今日刚过未时,便有人快马疾驰而至。


    得知儿子送信后已被妥善安置,自会返回,里正这才心下稍宽,依来人吩咐引路往村东李寡妇家去。


    也是他儿子赶得巧,敲门时正逢同泽自他处无功而返。


    这些日子以来,上报发现异常的消息何其之多,因同泽所知内情最详,故每处均需他亲往核查。


    一个多月来马不停蹄,日夜奔波,每日歇息不足两个时辰。府卫尚可轮值替换,唯他无人可替,便也渐觉难以支撑。


    然每有消息传来,他仍二话不说即刻动身,纵已屡遭误报,每次依旧全力以赴。


    尚书令府府卫的威势,岂是李芬芳这等村妇所能抵挡的。未等里正出声喝令,她一见里正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膝头腰身便先软了下去。


    一经盘问,哪还顾得上什么“女婿”,只哆哆嗦嗦地将所知一切尽数倒出,生怕惹祸上身,连两次收受的银子都不敢隐瞒半分。


    只一听“哑巴”二字,同泽便神色骤变。再闻其人身形相貌,衣着打扮,及两次所换之物,顿觉头皮发麻,精神大振。


    已有六成把握可断定那人身份!


    然在未亲见其人,确证身份之前,他丝毫不敢松懈。又再三盘问,直至确定从那妇人口中再榨不出半点有用消息,这才数出同等银两将银子换回。


    随后向里正细问了村中情形,同泽不再耽搁,严令今日之事止于在场几人,若再有泄露,必以重罪论处,旋即速与身后三名府卫搜遍村中,确认无人,方离村与其他府卫会合。


    所换皆为衣物住所之用,可见那人所在之处补给艰难,却尚可保饮食无虞。


    初次现身时脚下无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是有意避人,藏身于村外荒野。远在村外之地,且独从众人中择一独来独往的寡妇作为交易对象,更表明其藏身之地距此村不远,且已暗中观察多时。


    既能观察到村中情形,又足够隐蔽的位置——


    长乐村以农耕为生,周遭地势平坦,距最近村落亦有六七里之遥。其间唯有田地道路,若有人走动,必会落入他人眼中。村中虽有几间空屋,皆有邻里与里正常常看顾,难以藏人。


    同泽扫视四周,行至二人交易之处,目光径直投向长乐村东南约四五里外,那座在此寒冬时节依旧满目苍翠的远山。


    “以此地为始,隐匿行迹,搜山。”


    “得令!”


    *


    兰浓浓家乡偏南,少见雪景,她却极爱下雪天。并非附庸风雅,只是单纯喜欢雪花飘落时细微的簌簌声,以及踩在雪地上清脆的嘎吱声响。


    因而几乎每年冬季,她都会与家人北上赏雪,并特学会溜冰与滑雪。


    然而时空陡转,如今最令她难熬的便是冬日。常人用以御寒的斗篷,披风,手捂等物,多以皮毛料子制成,偏这些她却一概用不得。


    在此度过的第一个冬日时,虽有棉衣蔽体,多数时候却只能困守屋内,燃炭取暖。


    冬日道路难行,香客稀少,得知云宁姑姑懂得纺线后,便由她口述要领,云宁姑姑亲手操作,竟真将绒棉线试制了出来。


    只是她所知终归有限,幸而云宁姑姑触类旁通,不过三四次尝试,便已成型。


    每每此时,她都不由再度感激武盛帝昔日引种棉花,让她得以少受寒冬之苦,享受其便利。


    为谢姑姑们不厌其烦,不惜废料与她反复尝试,一冬下来,她为每位姑姑和自己都织了两套帽子,围巾和手套。


    织棉线并非难事,看几遍再亲手一试便可掌握基础,勤加练习自可出师,如云宁姑姑这般天赋者,自创针法亦非难事。


    只时人皆视手艺为秘宝,当初她拉着姑姑们一同织线时,众人皆不愿沾染,唯恐她违背家训,泄露家传技艺。


    经她再三申明此非家传独学,乃可公之于众,并指天立誓,方才说服诸位姑姑。


    由此,每逢冬日,这些棉线制品送至裁春居代售,皆为清云庵带来一笔可观进项。即便她搬去玉青城后,每至寒冬亦能借此添上不少收入。


    若在玉青,此时她应正坐在盘了火炕,暖融融的屋中描画图样,或是去庵里帮姑姑们织棉线打下手。而后喝一碗热腾腾的浓汤,围在特地打制的小锅炉旁,涮着火锅,静观大雪纷飞,再是惬意不过。


    “呼,”


    淡淡的白雾在唇边一闪即逝,皲裂发红的双手捂在冰凉的胃部,兰浓浓轻轻吁出一口气,抬眸扫视这间与玉青居所相比,堪称简陋的屋子,拍了拍脸颊,不再多想。


    与两个多月前四壁空空相比,眼下至少有床有被,还有这取暖的火盆。虽处处显得破败,却皆收拾得干干净净。


    姑姑们常说靠山吃山,此话果真不假。这些日来,她全凭这座山才熬了过来。山中尽是宝藏,吃喝倒是不愁,唯独穿用二字着实为难。


    所幸人的潜力都是被逼出来,也幸得她在庵中与姑姑们学了不少生活巧技。无床无被,便捡来许多干柴,搭上一张破旧门板,又晾晒了许多大片植叶,以藤条编成床盖,门帘。


    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竟也做出不少实用之物,足够她暂行过渡。


    兰浓浓将手在火盆上烤得暖热,起身穿上粗布缝制的棉花夹袄,又仔细套上棉花手套。撩开那由数层破布拼成的厚门帘,快步捧起空地上已冷凝的猪油。


    起身之际,她抬眼遥望了下天际,随即匆忙三步并作两步返回屋内。


    兰浓浓自幼未吃过苦头,即便穿越至此诸事不便的古代,亦始终有人悉心照料。虽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算得上娇生惯养。


    而今这两月多来,衣食住行皆需自力更生,实可谓她有生以来最为艰辛之时。


    一双手被柴火,树枝,藤条,磨出水泡,破皮流血,手心指腹遍布长短不一的伤痕,食指关节处已然结茧变硬。


    天冷之后,洗漱饮食皆需触碰冷水,虽未冻伤,但十指终日泛红,遇热便阵阵发痒,已显冻疮征兆。


    兰浓浓坐回火盆前,摘下手套,用边缘磨得圆滑的木片舀了些猪油,细细涂抹十指与手背。裂伤处被油脂滋润包裹,刺痒痛感顿时大减。


    索性最苦的时日已然熬过,这两个多月来,她虽不敢露面与人接触,却日日留意山下村落动静。


    直至大半个月前,天气骤冷,身上那身仅有,且已被洗得越发褴褛的衣衫,实在难抵严寒。山中虽有芦花与棉花,然芦花不堪用,棉花又只得零星几枝,实在不敷所需。她孤身一人,更不敢贸然深入密林。


    而村中始终未见疑似追兵踪迹,她方决定下山换些必需之物。


    在此生活两年多里,她已深知时下无论城乡,皆对外来者极为警惕。便是当初她入住乌兰胡同,得以安然,亦是因着与姑姑们的那层关系。


    她眼下身份敏感,亦为自身安危计,绝不可孤身贸然入村。故而这两个月多来,她刻意留心观察村中人的作息与常行路径,细细揣摩。


    晟朝商业发达,这村中便有几人每日卖出买进。便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隔个十天半月也会来一趟。


    她久未见人,交易对象便须得极稳妥。村中那位常早出晚归,总是独来独往的妇人,便是最佳之选。


    为谨慎起见,她那时改作男装打扮,所有裸露的皮肤皆用灰烬与泥浆遮掩,连头发也弄得灰扑扑的。


    衣衫本就在水中乱石间,或林间穿行时刮破,倒无需特意做旧,只同样在灰烬中蹭了数道痕迹。


    她却也不敢将自己弄得过分狼狈邋遢,力求不惹人注目即可。


    近年来风调雨顺,未遭天灾,自然少见流民。村中虽不算富庶,却也家家有余粮,人人面色红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平淡却安稳。这般光景下,盗匪之患自是少有。


    因而她只稍作修饰,仿若一个迷途落难的文弱书生,兼作口不能言,以免多生事端。


    她本就读书多年,于此地生活日久,更潜移默化习得几分时下文人温润和缓的气度。又着意回顾所见君子举止,揣摩练习,故而即便一身落魄,仍能透出几分清雅文气。


    遂那时,她便守在那妇人每日归家必经的路旁,远远见人来了,便躬身作揖,谦和地将人拦下。


    初时以树枝为笔,于地上书写问询,见对方不识文字,便略作沉吟,从容改以手势比划,再恭敬奉上银钱。


    如此,终换得对方为过冬备下的厚衣与针线。得了这合乎俗常的衣物,之后再要见人打探,自然也便利了许多。


    想到当日,那位婶子被她蓦地躬身拦下,一脸茫然无措,待察觉她口不能言,一身落拓,更是满面惊怔与怜惜,兰浓浓思及此,既觉忍俊不禁,心下亦不由得泛起一丝淡淡的自得来。


    须臾,她笑痕渐敛,眉眼间那抹生动的神采也缓缓沉寂下来。


    也不知姑姑们眼下如何了,一切可还安好,她落水的消息,也不知有没有传至她们耳中


    兰浓浓望着火盆怔怔出神,良久才蓦地醒转。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撩帘而出,走向隔壁屋子,清点起自己平日攒下的那些物件。


    那日出逃,她未敢多带行装,唯恐打草惊蛇。诸如户籍,路引,大额银票等紧要之物,一概未曾携身。


    为调虎离山,待水流稍缓,便褪下外衫,弃了挎包与备用钱袋,任其逐浪卷去。发间簪珥,耳畔珠饰亦早散于湍流之中。


    如今周身所余,唯剩日日贴身暗藏,侥幸存下的二十余两碎银而已。


    眼下虽不愁吃用,终究诸多不便,最要紧的是万万不能病倒。她倒是在山中寻得几味驱寒的草药,早已晾干收存,可终究难以对症下药,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毕竟是外来生面孔,又假托迷路之由,不便时常于人前露面。后来估摸着货郎将至的日子,便再度以答谢为由寻到那婶子,换了些物件,又略添置些用度。如此安排,于眼下之境,倒也勉强够用了。


    再过些时日,大雪霜冻,定然难再出门。饮水尚可滤雪取用,野稻野菜她也储了不少。上回那婶子未料到她竟携礼相候,硬是推拒不得,匆匆返家抱来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塞进她怀里。


    幸而她随身带着银两,趁对方摆手急步离去时,她赶忙掷去一块二两左右的碎银,旋即快步转身离开。


    正如先前那婶子换给她的冬衣,这块猪肉正是她眼下急需之物。有了荤腥润补,身子便能逐渐养回力气,熬出的油脂还可润肤防裂,横竖都派上了大用场。


    待她渡过危机,离去之前,定要寻到那位婶子,郑重问得名姓,好生道一声谢。


    兰浓浓心下仔细盘算,眼下最缺的竟是柴火。再者,所剩银两已然不多,虽不出门便无甚花销,可她暂时藏身于此,一来一动不如一静,二来也确实无处可去。


    加之季节更迭,行路艰难,待过了这个冬日,风声渐息,她终是要离开的,自然需得早做打算,备足盘缠。


    无钱寸步难行,原来用以为生的技艺如今皆不可再用。这些时日她除却维持日常用度,闲来便以从货郎处购得的粗糙纸笔,写些话本,谋些生计。


    自适应此地生活,笔下不免有些疏懒,字迹也不似往日母亲查验时那般工整端方了。


    但如今,兰浓浓反倒庆幸自己那一时的疏懒。莫说是姑姑,只怕再无一人知晓她竟还能写就一手与平日截然不同,端正工整的字迹。


    话本内容再刻意迎合此地风俗,便是流传出去,落到谁人手中,也不必担心被认出笔迹。自然,这些志怪情爱之作,终究也入不了那高官的眼目。


    窝冬这些时日,便多写几册话本。待来年开春,再去寻那货郎低价售出,多少换些银钱,凑足路费即可。


    只消离了这方天地,往后再要谋生,她自有的是办法。


    兰浓浓自火盆上取下陶罐,里头熬的肉丝菜粥正咕嘟作响。她又执起二指粗的烧火棍,拨了拨盆中炭火,捞出两枚比琉璃珠略大些的鸟蛋,左右倒替着剥净壳,埋进粥里。


    热气腾腾而起,裹着肉香,米甜与菜叶的清鲜,一股脑涌入口鼻之间。尚未入口,幸福的暖意已盈满心间。


    之前那一遭终究伤了根本,又兼饮食不继,胃腹常隐隐作痛。


    兰浓浓虚虚捧着陶罐,小口啜饮,细嚼慢咽。待半罐温热的肉菜粥落腹,只觉胃里暖意渐生,融融缓缓漫向四肢百骸,通身上下再无一寸寒凉。


    取过一旁的灭火石,覆于火盆之上。穿戴齐整后出了门,但见天际云絮团团,并无变天之兆。兰浓浓仔细压紧门帘,转身去隔间取来背篓,麻绳与木杖,便径自往山中去。


    入冬之后,野兽蛰伏,山中反倒更显安宁。幸而这些时日未曾遭遇大兽,毛兽。偶有些小虫小蛇,于眼下已不算什么威胁。


    如今她除却入睡,即便独处屋中亦作男装打扮,防身的物件早在物资稍足时便已备下。若真遇上山之人,倒也无需惊慌。


    冬日木料干脆,有自然脱落的枝干,她便以菜刀砍下断枝,倒也收得不少干柴。待捆好满满一摞,又俯身掐了些耐寒的野菜。只是天寒地冻,连飞鸟也早已南徙,再想如上次那般侥幸拾得鸟蛋,怕是难了。


    负柴归来,兰浓浓浑身热气蒸腾,帽内鬓发皆被汗水濡湿,口鼻间白雾氤氲。她卸下背上木柴,又将野菜理好搁置,略活动了酸胀的肩臂,便匆匆转身回屋。


    早起烧剩的柴薪犹有余烬,略添一把干草,火苗便又缓缓复燃。午饭只是将早晨留下的肉菜粥重新煨热,用过之后,略作小憩,便在屋中缓缓伸展手足。


    她自知身体尚未复原,不敢过分劳损,午后便不再外出。


    用过午饭后,搬来那用藤绳固定好的旧木桌,取出纸笔,伏案写起话本。其间不时停笔,活动几下酸硬的肩颈。


    一日光阴,便在这般琐碎而充实的忙碌中悄然而过。


    夜渐深沉,火盆仍燃着微光,门隙略开一线。兰浓浓蜷身在床上,整个人陷进厚褥之中,只露鼻尖在外。


    她刻意让思绪不停,反复盘算谋划种种琐事,诸般念头如走马灯般流转不休。生存当头,便也容不得旁的杂念了。


    第48章 第 48 章 寻到,处置


    将入腊月不过三日, 玉青城便落了今冬第一场雪。雪片虽不甚大,却纷纷扬扬,簌簌不绝。不多时, 屋檐地面已薄薄覆了一层素白。


    正所谓瑞雪兆丰年,这一日无论城乡, 人人皆面含笑意, 逢着熟识便欣然道一句:“好雪!”


    文舒眉端坐车中,指尖轻掀帘角,只见几个孩童裹着厚袄, 正在雪地里跳跃欢呼, 不时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要尝。她不由抿唇轻笑,几片雪花趁隙飘入, 落在毛绒蓬松的护手上, 稍作停留, 便化作一点微湿, 悄然消融。


    清云庵地处偏远, 冬日难行。自与浓浓合伙以来,逢年过节,文娘便成了庵中常客。


    这两年, 由浓浓与庵中师傅所制的绒帽, 围巾等物, 天一寒便供不应求。而今浓浓久无音讯, 又恰逢瑞雪,正好借上香之机, 前去探问取货。


    文舒眉经营着成衣铺子,女红手艺自是此中佼佼。她曾细细检视那些物件,针脚虽略显粗疏, 可贵在花样别致,更难得的是绒线材质独特。


    也并非仿制不来,只是自浓浓携此技加入之后,她的铺子才真正从一众衣肆中脱颖而出,有这一番情义在。


    虽她也曾动过心思,可若要自行仿制,一来须得耗费心力雇人纺织绒线,二来需确保所用之人严守秘密。再者纵使制成,也难防旁人争相效仿。


    如此盘算下来,实在不必多此一举,横生枝节。


    于她而言,这门生意虽要紧,却并非不可或缺。然对庵中师傅们来说,这却是赖以维生的关键手艺。


    庵中香客本就稀疏,若再失了这绒线制品的进益,只怕日子更为艰难。


    更不必说,她还需借重浓浓所绘的玩偶图样,细水长流。过河拆桥之事终究做不得。金鸡与金蛋孰轻孰重,她心中自有掂量。


    何况此前所获已丰,如今唯有双赢,方是长久稳妥之道。


    *


    云安正在阶前清扫积雪,铺着防摔的灰色地毯上落着一层素白。见有马车停驻,她便搁下扫帚,静立原处,双手合十。


    待文舒眉行至近前,她微微颔首,温声道:“阿弥陀佛,文施主别来无恙。”


    文舒眉亦双手合十,躬身还了一礼,随即吩咐伙计取扫帚相助扫雪。她则虚抬手臂,恭请师傅一同拾阶入庵。


    云安推辞不得,只得向那头戴绒帽的伙计道了声谢,这才抬手引路,偕文舒眉步入庵中。


    拜佛上香毕,方出殿门,文舒眉便向云安道明来意,随她一同往库房行去。途中含笑问道:“敢问云安师傅,浓浓探亲已有好些时日,不知一切可还安好?可有信来,说过何时归来么?”


    云安指尖轻拨佛珠,闻声不禁莞尔,温言答道:“有劳文施主牵挂。浓浓一切安好,只是如今天寒地远,行路不便,待来年春日化冻,便可归来。”


    观中师傅性情素来淡泊,少有这般喜色外露之时。


    文舒眉眸光微动,含笑试探道:“我见云安师傅面露欣然,可是浓浓近来有何喜事?”


    既然早已过了明路,订婚之喜,自然无需隐瞒。


    云安含笑点头,应道:“文施主好眼力。确是喜事一桩。浓浓此番探亲,已与良人缔结婚约,只待吉期。”


    文舒眉虽心中略有猜测,闻言仍不免暗惊。数月前自己及铺中伙计被那行人盘问的情形蓦然浮现,


    且浓浓离去前尚在言说意中人之事,且对方待她分明亦紧张维护,下人已是那般威势,其主人又该是何等气派?


    二人对彼此皆看重,怎的此番探亲,转眼便另定婚约?


    短短数月之间,以浓浓性情,正当情浓,断不至轻易移情。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者,订亲之人本就是那人?而所谓“探亲”,实则是往赴良人之约?


    若果真如此,对方门第竟毫不计较?抑或是那人情深意重,且极有担当,不顾世俗眼光,一力促成了这桩婚事?


    文舒眉心中虽思绪翻涌,面上却已绽出由衷笑意,贺道:“这当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说来浓浓去前也曾与我略提过几句,不知此番定下的,可正是她口中那位情投意合的郎君?”


    云安并未起疑,念了声佛号,含笑颔首道:“确是菩萨护佑,天赐良缘。”


    闻言,文舒眉这才心下稍安,面上笑意愈发真切自然。她本就擅于经营,言辞恳切,此刻再以一片诚心道贺,字字句句皆暖人心扉,令人不由喜笑颜开。


    自云安,云明二人归来,将浓浓婚事已定的消息告知众人,庵中上下便纷纷倾尽所能,只盼到了成婚之日能为她多备一些嫁妆。


    自此,不仅素糕,佛香做得更为精巧,连售予香客的经卷也誊抄了新篇。冬日惯常制作的棉线织品,众人更是得空便织,竟备下较往年多出三四倍的数目。


    库房中仅打好待发的三尺见方包袱,便整整齐齐系了一十八个。


    庵中众人自修行之日起,便已淡看尘俗,于钱财一事更是心境平和。虽常听浓浓与香客言及这棉线织品,冬日里颇受喜爱,亦知其为庵中添了不少进益,却也只是依例记入账册,收归箱中。


    于这些织物究竟如何售出,能否售罄,实则并无甚真切感触。而今骤然备下这般多的货量,心下也不免惴惴,只不知能否顺利售出。


    见文舒眉先是面露讶异,继而掩不住欣喜之色,云安原本些许忐忑的心绪这才安稳下来,轻声解释道:“近来观中需添些香火用度,我等便趁闲暇多备了些。”


    此番当真可谓意外之喜。若论保暖,自是皮毛最佳,然其价昂且难得,富者虽买得起,但好料子供不应求,寻常些未必瞧得起上眼。贫者纵觉甚好,又苦于无力购置。


    而这绒线织品,虽做不得披风大氅,却胜在轻软保暖,色泽花样繁多。寒冬时节内衬一件绒线衫,便可安然度过一冬。若仔细穿着,用上三五年亦非难事。这般价廉物美,富人也愿图个新鲜,寻常人家攒些银钱,也皆购置得起。


    只因庵中师傅们素来不重金银俗物,年年只按需织造,勉强供应当地所需,从未远销外处。阴差阳错间,反倒误打出个物以稀为贵的名声。


    缺钱是好事啊,缺钱才知要赚钱。


    文舒眉望着眼前这一摞摞包袱,仿佛已见得众人争相购取的场面,细长的眉眼弯作一道,口中连声称妙。当即转身出门,扬声唤伙计前来搬运货物。


    庵中师傅们心细如发,早已将绒线衣,帽,护手,围巾等分门别类,打包整齐。


    文舒眉与她们合作已久,自是满意非常,只向云安问了各类数目,竟不拆开点检,便先点足银票递去。


    虽钱袋已空,她却笑意愈深,朗声道:“云安师傅不必过谦。您与诸位师傅所制绒线织品,向来供不应求。再多也不算多!我不便细问缘由,只请师傅们放心,但凡做得出来,我便定能为您们换来真金白银!”


    约好十日后再来取货,文舒眉便心满意足,欢欢喜喜满载而归。


    这一批棉线织品确实换得了不少银钱,更敲定了日后长久的销路,云安这边亦深感欣慰。


    冬雪簌簌,方才扫净的阶前灰毯又覆了新白。苍翠的松枝不堪积雪重负,倏然弯垂,坠下一声沉沉的闷响。


    庵门轻合,人声渐杳,烛火俱熄,天地归于沉寂。


    庵外雪阶之上,忽有一行浅淡足印渐次没于新雪之中,不过片刻,便了无痕迹。


    *


    棉帽浸透雪水,变得又沉又硬,冷得像一顶冰铸的头套死死箍在头上。寒意如细针般绵绵不绝,直往颅脑深处钻刺。


    捂在口鼻处的围巾早已冻作硬壳,堆覆的积雪渐趋消融。心跳一声沉过一声,咚咚剧震,撞得心口与额角阵阵抽痛。


    兰浓浓双目紧闭,连眼睫都不敢稍动。脑中嗡鸣不止,听觉却似被骤然放大数倍。雪地里分明传来好几道鞋底压雪的嘎吱碎响,却竟听不到半分人语声息。


    酷寒将她的身躯冻至僵木,而对被发现的恐惧却令她抑制不住地战栗。在这极度的紧绷之中,胸腔几欲迸裂。她已全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僵凝着,还是在颤抖。


    几日前,兰浓浓还暗自盼着今岁的雪来得迟些,甚至异想天开地希冀这是个暖冬,干脆莫要下雪。


    昨日初雪飘落之时,她还暗自祈愿,只盼这天寒地冻稍作示意,浅尝辄止便好。奈何天意终究难测,雪竟纷纷扬扬,足下了一日一夜。


    今早起身时,但见天地皆白,银装素裹,连这破落小院也被覆得洁净如新。积雪深过了脚踝,扫雪时她尚苦中作乐,堆了个小小雪人,又恐招人耳目,终是抬手推散了。


    原怕受寒生病,她今日本不欲外出。只是前一日砍好的木柴尚堆在山中,不及运回。加之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若不及早趁雪地松软时行动,只怕往后行走更为艰难。


    兰浓浓未料今冬雪来得这般早。先前备下的柴火,依她所需仅够一月用度,而离春暖花开少说还有两月。


    心下难安,终是裹紧厚衣,戴稳围帽手套,又在脚上系好自制的防滑木屐,仔细掩好机关,这才踏雪上山。


    眼下,兰浓浓反倒庆幸这场大雪,亦庆幸自己今日出了门。若非如此,她绝不会察觉垂于树下位置的细丝线已被扯至树梢,更不会由此得知有人曾踏入她暂居的院落,并迅速辨出来者身份。


    若今日未曾出门,只怕她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若无昨日这场大雪,对方见屋中空无一人,循着足迹与室内痕迹,必能轻易推断她的去向。届时敌众我寡,相距不远,兼之体力悬殊,她只怕同样在劫难逃。又何谈如眼下这般得以藏身,侥幸避过一劫。


    是的,我躲过去了。


    踏雪声息已绝,足音亦彻底隐去。四野俱寂,静得如同双耳尽聋,万物皆湮没于无声之境。


    兰浓浓想扯出个笑,庆贺自己躲过一劫,却觉不出脸颊与嘴唇的存在。恍惚间仿佛已笑过一回。


    人既已离去,她也须速速脱身。雪堆之中严寒刺骨,空气稀薄,若再滞留,纵不被人发觉,也要活活冻僵于此。


    她试图起身,却仿佛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意识清醒如常,却如被困于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之中,动弹不得。


    兰浓浓心知定是失温导致周身麻木,只待回去便偎在火盆旁好好烘暖,再烧一罐雪水。热腾腾地捧在手中,任暖意自掌心缓缓流遍四肢,渐至全身。


    待水温稍降,恰可入口,热水滑入喉中,暖意便自头颅先复苏开来。


    如此想着,她恍惚真已回到了火盆边,捧起了热水。脑中刺痛骤然消散,彻骨之寒亦倏然褪去。


    *


    雪能掩去踪迹,亦能显露行藏。


    雪覆四野,寻人踪迹实非难事。屋中空寂,唯地上那一行孤寂足印指向去处。而院外数丈,那片格外深陷凌乱,且怪异的足迹,早已昭示屋中之人,已知有外人闯入并速速折转逃离。


    覃景尧瞥见雪光中那根细若发丝,凌空蜿蜒直至檐角的透明丝线,瞬间便悟出其用意。当时他心下暗赞,他的浓浓如此谨慎机敏,临机应变之能,果真冰雪聪明。


    可雪已停,行迹再无遮蔽,她既已暴露,又能藏身何处,躲得几时?


    覃景尧面凝寒霜,心中却如惊涛翻涌,眼底幽光晦明不定,似熔岩暗沸。藏于护手内的指节因兴奋而微微颤栗。天凝地闭之间,他周身血液竟灼如沸汤。


    他如同一个老练的猎人,按捺住心底的躁动与急切,悄然布下罗网。任那猎物再是机敏狡黠,也不过是在他网中徒劳挣扎。


    待擒住了她,她会露出何等情状?


    是惊惧交加,惶惶不安,还是满面愧悔,仰或气急败坏?


    覃景尧踏着她留下的足迹,一步步逼近。他煎熬着,却又沉醉于这即将与她重逢的滋味之中。


    *


    凌乱却显属一人的怪异足迹,于此分为两道。一道延伸至需双人合抱的粗树之后,另一道则止于另一棵同样粗壮的树后。


    前者枝头积雪厚重,叶丛茂密,树干四周留有清晰的攀爬痕迹。


    而后者枝干间隙疏落可见。唯树根后方,被积雪压坠,堆起一座高逾膝盖的雪丘,寂然立于茫茫白野之中。


    线索如此分明,然而同泽带人分头查看,上树搜寻,四下探查,却皆一无所获,未见半个人影。


    除此地之外,四周雪地平整如纸,洁白完好,若有人经过,断无可能不留痕迹。为谨慎起见,府卫甚至以刀柄轻拨雪面探查,仍未见丝毫足迹隐匿其下。


    人过必留痕,此处既无踪迹,定是使了手段金蝉脱壳。


    同泽不再耽搁,正欲上前请命往深处追查,却见大人正凝神望向一处。他顺势看去,入目只是一座在此山中再寻常可见的低矮雪堆。因其过于矮小,绝无可能藏人,方才搜查时便径直忽略了。


    同泽倏地一震,双目圆睁,


    大人该不会以为人竟藏在这雪堆之中?


    可这如何可能?且不提这般大小如何藏的住人,这般酷寒天气置身雪内,不要命了不成?


    可旋即,同泽猛地一怔,一股彻骨寒意倏然袭来,竟激得他生生打了个寒噤,


    是了,旁人或许不敢,可若是兰姑娘——


    她可是连那般汹涌的急流都敢纵身跃下!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凛冽寒气刮过面颊。待再度凝神,却见大人已屈身蹲在那座雪堆之前。


    “大人!”


    雪堆如此低矮难以容身,覃景尧岂会不知。


    护手方一摘下,不过瞬息之间,指节已冻得通红。若当真将整个人埋于这冰雪之中,又该冻作何等模样?


    探入雪堆的手不知是因严寒还是惊惧,止不住地颤抖,可覃景尧扒开积雪的动作却未有半分迟疑。


    山中寒气凛冽,积雪早已凝冻成冰。林间万籁俱寂,冰层碎裂的喀嚓声,恍如一道道冰箭,直刺入屏息凝神的众人心头,寒意彻骨。


    下一瞬,惊骇的抽气声骤然四起,此起彼伏。


    不知是惊于那雪堆之下竟真藏了人,还是骇见于尊贵如大人竟失态至单膝跪地。


    雪堆崩落,覃景尧只觉自己的心亦随之碎裂。眼前这蜷作一团,周身覆满白霜,僵冷如冰雕般一动不动的人——


    怎会是他的浓浓?怎能是他的浓浓?!


    纵使他万般不愿相信,纵使眼前之人一身粗布敝衣,无需辨其容貌,只腕间那一抹锁金手串,便已击碎他所有侥幸。


    这一刹那,覃景尧亦如化作冰雕,血液凝滞,脑中轰鸣一片空白。


    她既知谨慎在外设下警戒,又怎会不为自己预留退路?


    她应当如狡兔三窟,诡黠似狐地藏身某处,瞧他久寻无果,正自洋洋得意,沾沾窃喜。


    抑或如坠入陷阱无力脱逃的小兽,惊惧交加,瑟瑟发抖地候他前来擒获!


    他的浓浓合该是狡黠得意的,抑或是楚楚可怜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下这般——这般全然无声无息的模样!


    “生火!快!”


    诸般惊痛不过刹那,一道嘶哑得似被火燎过的低喝骤然炸响。同泽等人猛地惊醒,然而大雪覆野,山中虽不乏枯木,却尽被雪水浸透,难以引燃。


    同泽当即撕下内衫衣摆,拨开随身火引点燃,其余府卫见状纷纷效仿,迅速围拢上前。


    霎时间,这片冰封死寂之地,竟悄然生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暖意。


    她蜷缩如婴孩,面颊深埋膝间。覃景尧探不出她的鼻息,亦不敢去探。此刻他只想立时将她从这冰封中解救,令她恢复柔软,睁开双眼,哪怕那眼中盛满痛恨与仇视。


    此地雪厚林深,这区区火源,不过杯水车薪。


    惊痛被强行抑下,带着体温的绒棉绣氅将那一团冰冷僵硬的身躯严实裹紧。覃景尧扯开衣襟,于冰天雪地间袒露胸膛,提笔执剑的手指已冻得痕痕驳驳,却仍将人稳稳托起,紧贴入怀。


    强抑住被寒冰附身的战栗,右膝处已被雪水浸透,寒意如锥,刺破皮肉直透骨髓,他却恍若未觉。只在抱人起身时踉跄一瞬,随即迅速稳住身形,低头看向怀中,继而双臂收紧,步履如疾般向山下奔去。


    他眼眶赤红,呼吸粗重,


    “一队人即刻回院引火烧水,取车中衣物,其余人燃火跟随!”


    “是!”


    雪径已清,府卫开道护卫,覃景尧怀抱着人一路疾行。沿途火把未熄,人已返回破院之中。


    熊熊燃烧的火盆与火炉将狭小的屋内烘得暖意扑面。府卫将同行马车中备好的洗漱用具端入房中,其余人则不停歇地烧雪化水。碧玉闻讯早已在床榻铺就厚厚被褥,置下保暖衣物,悄声退至门外听侯。


    覃景尧抱着人,立于数只火盆围合之中,不敢靠得太近,血液久凝骤遇高热,只怕血脉迸裂。


    她身上冰硬的外衣尚可破开弃置,但那棉帽早已与发肤冻作一处,强行剥离只会徒增损伤。身躯仍僵硬蜷缩,若要化解冰封,唯有浸于温水之中缓缓化开。


    万幸这陋室虽极尽简陋,尚存一口半残的水缸堪可一用。


    同泽率府卫低眉垂目,将盛满温水的水缸抬入屋内时,覃景尧的胸膛,脖颈,下颌与肩臂早已被寒意蚀透,僵冷麻木。他却蓦然抬起头来,喉结微颤,下颌绷得极紧。


    一缕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细弱气流,极缓地,似有若无地拂过他麻木的下颌,被始终紧绷的感官骤然捕获。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陡然粗重,脚下如踏虚空般将人浸入温水之中,两点波纹随即在水面悄然漾开。


    水缸边缘破损嶙峋,锋利如刃,覃景尧却浑然不顾。他一臂没入水中,仍稳稳托抱着她,直至此刻,方敢探指试她鼻息。当那一缕微弱冰凉的呼吸拂过指腹时,他骤然目眦尽赤,浑身剧颤,半悬的膝重重砸落于地。


    *


    反复添换六次温水,她的身躯终于不再僵硬。原被他娇养得粉润细嫩的肌肤,此刻却透出一种惨淡的青白。蜷缩的四肢与头颅渐渐舒展于水中,软软倚入他臂弯的那一瞬,


    覃景尧蓦然闭目,深长吸气,颌骨紧收,喉结滚动,颈间青筋盘虬突起。


    恐湿衣寒气侵她身体,他只着亵裤将人自水中抱起。屋内暖流甫一沾她身,旋即被厚软棉被轻柔裹紧。


    覃景尧湿发垂覆裸背,手持棉巾不断汲吸她发间水迹。待不再滴水,方抱她至火盆前坐下取暖。她肌肤虽已复软,稍一用力便能启开紧咬的牙关,然而刺骨寒意却仍不住自她本应温软的身躯内透出。


    银匙经热水暖过,轻压着她灰紫色的唇,将温水一点点喂入。覃景尧松开手,指尖在她咽喉处轻柔抚动,见她乖乖咽下,心下方稍定。


    他的胸膛与后背早已汗湿,不知是火盆烘烤所致,还是迟来的后怕终于漫上心头。


    两个多月,八十三个日夜煎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既疯魔般渴望得到她的音讯,又恐惧那会是噩耗,竟是生平头一遭教他尝到怕为何物的滋味。


    此刻,较之先前更甚的后怕汹汹袭来,他甚至不敢设想,若再晚上片刻寻得她,将会是何等后果。


    半垂的眼帘之下,目光始终凝于怀中。她双目紧闭,原本紧蹙的眉尖已然舒展,一侧脸颊被火光映出淡淡嫣红,恍若正安然浅眠。


    唯有那依旧泛着青紫、被他反复厮磨吮吻的唇,与吞纳入腹的冰冷气息,仍在无声诉说她曾遭受了何等苦楚。


    一双手早已红肿皲裂,指腹掌心伤痕交错,触目惊心,哪还有半分往日玉指纤纤的模样。


    她已被冻得全然失了知觉,纵是清洗涂药如受酷刑,竟也未颤动分毫。


    反倒是覃景尧,每为她涂抹一处伤口,指尖便痉挛般颤抖不止。待将那双手小心翼翼裹药包妥,轻轻将其拢入怀中暖着。


    自得知她宁冒死也要离开他而积压的怒意,至此刻,尽数化作蚀骨的心疼。


    *


    寒气侵体已深,非药石所能速愈,唯有慢慢精心调养。她此番冻伤极重,根基已损,日后务须万般呵护,小心将息。


    先前急于寻她,覃景尧只匆匆一瞥。直至此刻,方真正看清她这些时日的食宿之境。


    屋内狭小逼仄,无门无窗,连床榻也只是以旧门板勉强拼成。尽管四处归整得洁净齐整,却掩不住满室简陋寒酸。吃食更是粗糙,唯有些陈米糙粮,山间根茎野菜。


    她离去时为免他生疑,什物皆不敢携。为避他追踪,势必亦不敢与人往来。覃景尧自断定她乃是脱身之日起,便知她处境定必艰难。


    他清楚她身家几何,亦从所留银票推得她随身银钱之数。她既为脱身,必做足准备,纵水中有所损毁,亦当有余银傍身,只是绝不会多。


    却未曾想,她竟落至如此困顿潦倒。所居之处,竟是昔日停放尸骸之地!


    此等污秽之地,覃景尧一刻也不愿容她多留!


    她此刻体温虽略有回升,然极寒之后必现极热,那方是真正的凶险之时。


    覃景尧不再迟疑,为她仔细穿好衣裳鞋袜,外罩厚厚棉披,连一丝发梢也不曾外露,旋即抱紧她大步踏出门外。


    马车正停于门外,仅两三步之遥。沿途皆有府卫高擎披布垂遮于地,直至登车,未容一丝冷风侵入。


    兰浓浓被急流冲卷,又经半日一夜慌不择路地奔逃,实则仅离京城七十里远。马车一路疾驰,中途换马不息,悬有尚书令府令牌的车辆入城免检,竟仅四个时辰,当晚亥时便已抵达。


    有府卫先行回城通传,莫畴得信后早已在府中备候。汤泉,暖炉,温衾,连同诸般驱寒防风之物皆已奉命备齐。


    马车如去时一般,直抵寝院门前。覃景尧将她严实裹于棉披之中,大步穿过重重帷障,直至内室方解下披风,将人轻置暖榻之上。


    “莫畴速进来!”


    她此番病势凶险,覃景尧暂顾不得男女大防,径直唤他近前望闻诊切。


    莫畴闻令疾步入内,只一眼便断出症结所在。幸而他曾向大人请命赴边塞军中行医,诊治最多的正是此类冻伤之症。


    只心下不免惊疑,这位姑娘为何竟在京城这般富庶之地,罹患如此严重的冻症?


    幸而探其脉象,知已有人先行施救缓了急症。府中药材齐全且皆属上品,莫畴当即开方,命人速去抓药煎制。


    后退至屏风外,侧身向那坐于榻沿,将人环抱的男子禀道:“禀大人,姑娘寒气已深侵骨血,此时若用猛药虽可见效迅疾,实则虚不受补,恐反损根基。”


    “小人观其脉象,似已得应急救治,恰令生机复燃。为姑娘寿元根骨计,眼下当以温药缓补,每日浸浴药汤,佐以针灸药膳,忌生冷,避风寒。如此调治,四月后可固本培元,再行后续调理。”


    此时正值寒冬,若要丝毫不受风冷侵袭,除非终日闭门不出。


    眼下浓浓未醒,自然一切由他主张。然若她转醒,势必要与他闹上一场。莫说她肯不肯听话,便是他自己,也绝不忍将她困于屋内,数月不见天日。


    须臾,覃景尧目光沉邃,微微颔首。既已回到他身边,他便能予她一方不受风冷侵袭,却可见天光云影的暖春之境。


    *


    承平三十二年,十二月十七,


    自问世起便被达官显贵贬为,无彩无奇,平庸无状的瑕疵废品——无色琉璃板,用软草包裹着竟一车又一车,源源不断运入眠鹤胡同尚书令新府。


    倒非世人胆敢窥探,实是因这无色琉璃前阵子刚在京中惹出好大一场笑话。


    琉璃本自海外传入,初至晟朝便以其绚烂色彩而受瞩目,置于阳光下,能折射出较诸珍宝更为梦幻迷离的光华,加之物稀价昂,一时备受追捧。


    本着技不可输于人之念,朝廷当即遣工部匠人前往研习。其间一番推拒周折自不必细表,总之,这琉璃烧制之术终是落地晟朝。


    除皇亲贵胄特供之品外,余者皆由户部琉璃榷署发售,许百姓购习。然索价高昂,规条繁复,故购者多为富商豪族。


    后经能工巧匠举一反三,这本是观赏把玩之物,渐也被制成实用之器。然其造价高昂,非精品不出,故仅是一组琉璃彩窗,一面琉璃明镜,或是一套琉璃首饰,若哪家府邸购得,必引得旁人艳羡不已。


    然生意场之利害,犹如赌博。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亦有人赔得血本无归。


    京城一药商赵家次子赵长平,便是购了琉璃方子却压货满仓,赔得血本无归者之一。


    赵家祖籍山西,世代经营药材生意,族中握有一道药材运路。自上代家主起落户京城,置下祖宅,经营两家“济仁堂”大药铺,不仅售卖药材,亦设坐堂大夫,口碑尚佳。


    另涉车马行,酒楼,田庄等业,家资颇丰,堪算一方富户。


    赵长平行二,原本上有长兄庇佑。幼时母亲病逝未满一年,父亲便续弦再娶,兄弟二人日渐遭冷遇。


    幸得兄长照拂,他日子尚算过得去。岂料天降横祸,兄长一次代父远行,竟遭匪人劫害。自此,赵长平便真成了孤家寡人。


    且祸不单行。不知从何时起,他克亲之恶名忽而传开。先克生母,又克长兄,只怕不知何时便要克及亲父。


    其父赵老爷竟信此无稽之谈,如打发乞丐般,只掷他千余两银钱并一处宅子,便以不孝之名将他逐出家门。


    所谓福祸相依。银钱虽不多,但离了那捧高踩低,人人冷眼的家宅,再无冷嘲热讽,亦无孝道重压,他反倒得了自在。


    况且他总觉兄长之死颇为蹊跷。没了长兄,再撵走自己,那继母所出,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赵德麟,便正成了这万贯家财唯一的继承人。


    父亲虽冷血寡情,然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唯那对母子,既有此心,亦有此力。


    此番他经营琉璃生意,一为广结人脉,自立门户。二为赚取资财,查清兄长死因。三为狠狠踩那赵家三人一脚,好扬眉吐气。


    却怎料,他倾尽银钱购方进料,雇请匠人。那匠人竟早被那母子收买,暗中篡改配方,最终烧出好几座满仓无色琉璃。更遭赵德麟大肆宣扬,废物,无能,败家子之恶名,如附骨之疽,令他受尽世人嘲笑。


    他倒尚有几分骨气,不甘就此一败涂地,放下身段四处求人售货,甚至甘愿半卖半送。然这残次之物,富者瞧不上眼,贫者买之无用,亦无力购置,自是受尽冷眼,徒劳而返。


    散尽家财,作坊停工,唯余一张废方与几满仓残品。莫说三大心愿抱负,便是日常生计,亦难以为继。


    已是山穷水尽,身陷绝境。


    岂料世事无常,天无绝人之路,竟叫他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他那一库曾受尽嘲弄的无色琉璃,不仅悉数售罄,更听闻奉令要继续烧制。只与尚书令府一家往来,便胜却京中权贵无数。


    而今终是一朝翻身,扬眉吐气。


    赵氏兄弟风评一时陡转且不说,更惹得人人嗤笑那赵家小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若非他暗中胡乱篡改赵长平的配方,后者又怎会烧出这无色琉璃?若非他步步紧逼,将此事大肆宣扬,尚书令府又岂能听闻,继而悉数买下?


    非但未能将赵长平踩入泥淖,反为他铺就一条青云之路。如此环环相扣,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谓报应不爽啊。


    反倒是那赵长平,颇有些气运在身,每每跌落谷底,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如今谁为鱼目,谁为真珠,已是众人皆知。而那赵家兄弟阋墙,家主一味偏私护短,识人不明,家乱之象亦暴露无遗。


    寒冬腊月,本就闲寂无聊,赵家这场闹剧自然被人反复品评议论。那一家三口声名尽毁,而尚书令府上为众说纷纭,莫测用途的无色琉璃,在十日后以惊世之姿现于人前。


    此物一经现世,不仅立时引得数人竞相效仿,更在日后日益普及。既不再稀罕,价亦随之渐低,不过数年,已入寻常百姓之家。


    使此物现世的其中缘由,哪怕百年之后,仍为人津津乐道,艳羡称奇。


    *


    初雪后第三日,工部匠坊奉尚书令之命,制一物。要求可防风御寒,却不可遮光憋闷,使人置身其中如处室外。


    八十多年前,诸侯逐鹿,山河倾覆,天下城池十毁□□。至盛武帝一统江山,召天下工匠重建城池,至今晟朝于筑造之术,已可谓登峰造极。


    若仅如上要求,于工部诸位大家而言,不过如越一小丘。然难便难在,尚书令欲以此物覆盖整座宅邸,更需其能如门扉般开合自如,便利使用。


    如此一来,便是小丘化险峰,陡峻难攀,更无路可通。


    巧的是,正值此时,京中遍传无色琉璃之闻。那琉璃烧制之法本是众匠研习所余之技,“无色”二字一出,霎时如暗夜点灯,令众人豁然开朗。


    琉璃既可为窗防风,自可御寒。而其无色特质,恰解遮光之弊。岂不正合尚书令所求之物?至于其余琐细要求,已不足为虑。


    既得可用之材,众人集思广益,终得黏合契洽之法,遂即刻前往禀报。


    “卑职等奉令已制得一物,名曰 “明光穹庐”。”


    “此物以木为骨,以无色琉璃为肤,通体剔透,光明无碍。置于庭中,可聚日精之暖,御风雪之寒。人居其内,仰可观苍穹星月,俯可察阶前霜露,四时景致,一览无余。”


    “侧有灵窍可通天地之气,故虽暖而不窒,虽蔽而如露可使人暖居一府之内,而神游天地之间。请令公大人验看。”


    术业有专攻,覃景尧不会妄自指手画脚。且他一见亦便知其妙用之处,当即颔首允准,下令大肆采买置办。


    不计银钱,不吝人力,数以百多计的工匠,役夫如同蚁附,脚手架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宛若为府邸织就一张巨网。


    叮当敲击,号子呼喊,传令吆喝之声昼夜不息,整整持续了九天九夜。


    此间,宅邸内凡可踏足之处,皆被掀翻重砌,通设地炉。


    至第十日黄昏,喧嚣骤止,众人瞠目望去,


    但见一座庞大无比,晶莹剔透的琉璃穹顶,已将整座宅邸笼罩其下。夕阳流辉漫洒琉璃表面,折射出万丈霞光,恍如神迹临世。


    *


    此番兴师动众,自免不了再遭参奏。然覃景尧既行此事,便无惧人言。纵是天子面前,他亦坦然无畏。


    所用工造之费皆在职权之内,未逾规制,何惧之有?


    他身为百官之首,莫说只是修缮宅邸,便是重建一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纵使这宅子修得光芒万丈,巧夺天工,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烧坏的琉璃取巧之用罢了。


    天子不过是气他一而再因一女子闹出动静,可偏偏又只为个不足挂齿的女子。他当差从无错漏,更未以公谋私,若一国之君只紧盯臣子私事,反倒显得器量狭小,有损天子威仪。


    遂不仅未责难,反倒严斥那上奏的御史措辞失当,不知为国分忧,为民请命,眼中只窥得见他人私事,实属阴私鼠辈,枉食朝廷俸禄。


    此言一出,可见天子真是偏心到没边了。


    督查百官德行、谏议讽谏本就是言官职责。尚书令即便未违规制,然其为百官之首,理应以身作则,为天下范。


    此番奢靡兴工之举,若蔚然成风,必引人争相效仿。届时奢靡盛行,百姓无知亦竞相攀比,人人贪慕虚荣,失却平常之心,则国本动摇,危矣!


    朝堂之上自来容不得一家独言。言官亦非铁板一块,当下便有人反斥其小题大做,目光短浅,危言耸听!


    满朝皆知,尚书令私宅虽瞧着恢宏,实则所费无几,甚至比不得某位大员一场寿宴之奢,怎配得上这般夸大其词?


    说来说去,不过是其形貌过于炫目,既迷了人眼,亦乱了人心罢了。


    若果真大公无私,遭天子如此斥辱,便该据理力争,为尽言官之责,直言进谏,悍不畏死。


    君不见,那御史告罪之后便以袖掩面,再无一语。


    *


    天子顾及身份未便多言,皇后却无须避忌,将人召来后,并未赐座,径直发难。


    “自古宠妾灭妻之人,或早或晚,皆自食恶果。一介孤女得你垂怜,已是泼天之幸,不知感恩、私自出逃已是大罪,合该发卖!更遑论竟害得辜砚你身为主君为其哀痛伤身!”


    “本宫不管她是诈死还是另有隐情,既已验明死讯,纵你再是宠爱,私下更名改姓纳入府中,好生教她规矩便是!何以任其沿用原名,编造什么,非死而伤的谎言,有意传扬开来?”


    “如今更为一个逃奴安居之所,大肆挥霍,兴师动众!”


    郭皇后素来性情温婉,即便身为六宫之主,面对妃嫔争宠亦是从容应对。似眼下这般言辞沉重,神色严厉,实属罕见。


    说来说去,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辜砚乃她一母同胞的长姐独子,姊妹二人自幼情深意厚,便是亲生父母亦难比拟。


    长姐生性受不得与人共侍一夫,一身傲骨不肯屈就,终至熬干心血,断了生机。


    便是不曾受托孤之重,只念及姐妹情深,她亦定要护得辜砚周全。


    人非草木,数年来她悉心照料,虽非亲生,实与亲子无异。


    亦是因辜砚这二十余年来始终躬身自持,运筹帷幄,行事有度,令她早已安心惯了的缘故。如今眼见他骤然逆反,尤叫人难以容忍。


    男子或不知,或知而不屑,总不以女色为意。殊不知,多少英雄才俊正是栽在这“小事”之上。


    眼见他行将踏错,她岂能坐视不理。


    郭皇后终究顾全他的颜面,早将宫人悉数遣退。眼下见他面不改色,气息平稳,却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几分。


    偏因那时强逼他成家,纵然后来他一切如常,她亦能察觉姨甥之间生了隔阂,事后许久方才消解。哪怕后来无意得知他娶了那小官之女便将人闲置后宅,至今未行圆房,她惊怒交加,却再不敢相逼。


    只此一事,非但未能令他开枝散叶,反教身份低微的女子占了正妻名分,实是得不偿失。


    若再重蹈覆辙,焉知不会弄巧成拙?


    故而,郭皇后定下心神,语重心长道:“你这般无所顾忌地偏宠,可曾想过自己的声名与前程?你府上那位夫人虽事出有因,终究占着正室名分。你此举已令她沦为满京笑柄,日后家宅如何安宁?至于那女子,你又打算如何安置?”


    覃景尧这才抬眸,先向上位俯首一揖:“姨母爱护之心,辜砚感念不已。然内宅私事,还请您不必过多挂怀。”


    言至此,他直身抬头,目光直迎皇后,寸步不退:“此前未向姨母言明,是我之过。今日既蒙姨母垂问,自当实言相告。她姓兰,名浓浓,非是什么,那女子,更非奴妾之流。她是我覃景尧千方百计谋来,强求得之,捧在手心犹恐碰疼的挚爱之人。绝无轻贱安置之理。”


    “至于生前身后名,若这天下人不以我为国为民之所为论我,反只以私德之事评断,那我要这狭隘之辈口中的虚名,又有何用?”


    “后宅之事,倒要多谢姨母提点。此事我自会处置妥当。”


    冬雪频落,纷扬不止。


    覃景尧一身绛紫官袍,头戴乌纱,外罩黑底银边绒氅,步履如风疾行。走动间卷起雪霰纷飞,宫人撑伞小跑犹难跟上,得挥手屏退,方得感激退下。


    同泽守在外宫门外,见人出来疾步撑伞迎上,亦步亦趋间,忽闻吩咐:“你回尚书令府一趟,告知将亭,时候已到。”


    “是!”


    同泽当即领命,待护卫大人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后,隔窗低语告退,旋即转身没入漫天风雪之中。


    第49章 第 49 章 结束,醒来


    自六年前成婚那日起, 惶恐二字,便如枷锁般牢牢扣在徐文雅头上。


    可渐渐地,日复一日以独一无二的女主人之尊, 在这座富丽堂皇,人人敬重的府邸中享尽荣华, 她便生出优柔, 自欺般将那枷锁悄然卸去了。


    哪怕未得大人宠爱,可满府之中除她之外,既无通房妾室, 亦无长辈公婆需侍奉。下人恪守规矩, 更无似她娘家那般欺主的恶奴。


    每月份例,绫罗绸缎, 珠宝首饰, 凡她应有之分, 自有人恭敬奉上供她挑选。她心知此并非大人安排, 毕竟这些在她眼中曾是一生难求的珍宝, 于大人不过渺如尘沙,毫不在意。


    可正是这些,令她日渐迷失, 竟也心安理得起来。


    她虽亦是官家小姐, 可父亲官阶仅居六品。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 要养活一大家子, 维持体面,单靠俸禄是断然不够的。


    故而, 唯有她这个已及笄之年,上无亲母庇护,下无亲父疼惜的少女, 能借婚事谋些钱财利益。


    可六品官在京中实在微不足道,微末到她父亲连向高门府邸递拜帖的资格都没有。高攀无门,低就不甘,惟能弃官择商。


    然议亲者之中,豪商嫌父亲官小权微,无利可图。偶有不计较的,又资质平庸,注定撑不起家业。


    既选了商,自是以钱财为重。


    只要钱财充足,她父亲便可疏通关系,谋得升迁。家中能添置更多仆役,继母与弟妹亦能过上真正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少爷小姐的日子。


    至于将她许配给一个年岁足可做她祖父的男子为续弦,她是否情愿,过得是好是坏,除她自已之外,无人放在心上。


    上有孝道压着,她也不得不从。


    若非大人一念心生,命人搭救,她早已投河自尽。再或被家中寻回,嫁与老翁,无非落得个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的结局。


    故而,哪怕大人只拿她当个摆设,成婚当日未拜高堂,未宴宾客,更只将她远远丢在府中养着,不闻不问,


    于她而言,大人之恩,亦重若泰山。


    她时时告诫自己,须谨记大人恩情,莫忘本分,谨言慎行,安守己责。直至大人不再需她占着这虚名之日。


    可人心易变,亦贪得无厌。她沉溺于这虚假的荣华之中,竟渐生妄念,欲求大人垂怜。这番贪欲自父亲来信催她生子始,至她多年无所出,家中欲送异母妹妹入府服侍时,忽而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大人从不允她近身,亦将她那些痴妄念头尽数压下。否则,莫说安分守己,只怕早已被逐出府门。


    然念头虽可暂平,却从未消弭。以至当她听闻大人为一女子离府别居,伴其逛街听戏游园,竟连芙蓉玉亦被赠出时,心中恶意翻涌。


    及至那女子意外落水身亡,她虽痛心大人用情至深,哀伤病重,却无法遏制心底那不容错辨的窃喜。


    她深知自己注定得不到大人垂爱,亦愿接受这结局,却无法忍受其他女子,竟获得了这份她求之不得的深情。


    因此,在得知那女子竟被寻回,非但未死而是重伤时,她竟恶毒的向佛祖祈求,求她永不醒来——


    窗扇洞开,雪花簌簌不绝。


    屋内四角银丝炭盆烧得正暖,热气将镜面熏得一片模糊。徐文雅独坐妆台前,望着镜中,那影像仿佛扭曲变形,


    陌生,又丑陋。


    侍婢早已屏退,她抬手摘去发间珠翠金钗,对镜左右端详片刻,又取下耳上那对精致耳珰,颈间玉佩,以及腕上金玉双镯。


    执帕拭去镜面雾气,再度望向镜中人时,她蓦然怔住。昔日青涩拘谨已化作雍容贵气,眼中惶惶亦被沉静取代。


    陌生又熟悉,


    亦恍如大梦初醒,幡然悟彻。


    “劳烦回禀大人,我愿自请下堂,恳请面见大人一面。”


    将亭传罢口信便被留下,未去堂中用茶,只静候于院中廊檐之下。闻听此言并不意外,当年正是他随大人出行,奉命将人救下。


    便是那场交易,亦是由他出面洽谈办成。


    将亭并未抬头,亦无唏嘘,只平静道:“大人只命属下助夫人依约履行。


    徐文雅知他性情冷薄,心底却仍存一丝希冀,盼能于离去前再见他一面。


    可他终究太过绝情。


    屋内一片沉寂,良久,终闻一声:“好。”


    *


    宅邸内暖若春朝,主院寝卧中却仍炭火不熄。置身其间,即便只着单衣亦觉燥热难耐,而床榻上安然沉睡的女子,身上却还覆着厚厚棉被。


    床榻外侧突兀地挨着一张高脚长案,其上公文堆叠,高低错落。案后之人每停笔辄转眸望向榻上。


    至午膳时分,同泽入内收走长案,碧玉端来药膳。覃景尧更衣净手后,方踏入帷帐,将昏睡的女子轻轻揽入怀中,洗漱喂食,动作利落熟稔。


    将她衣衫理好,半揽在怀中为她顺喉揉腹,待药丸喂下,又执起她双手细细涂药。见一切安稳,方将她轻置回榻上。


    草草用了午膳,取来她在那义庄时所写的几章话本翻阅。读至新奇之处便诧然扬眉,遇不合时宜之笔又自顾与她指说。篇章颇短,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览毕。


    覃景尧却仍爱不释手,细细品阅。故事尚在其次,重在字迹。她的字便如她的人一般,圆润可爱而不失妙丽,极具个人特质。就连她落笔时那一点惯性的顿挫,他也早在数十封往来信函中熟稔于心。


    而眼下这册话本,便似她在他眼皮底下金蝉脱壳,成功遁走,将他戏耍报复一般,又一次将他蒙在鼓里。


    习多种字体者并不罕见,然不论习哪一种,字里行间总存几分相似。人之偏好,多有定式。


    字可观心,一个人的秉性若非历经生死大关,鲜有更易。自然,亦不乏有人至死不悟,固执如初。


    习字不同于其他,非经多年苦练勤书,难成风骨。


    眼下她这手字,俨然是下了苦功练就而成。笔锋瘦劲犀利,转折处似金戈银钩,撇捺间锋芒尽显。结体疏朗工整,于舒展中暗藏险绝。


    通篇观之,既具工谨法度,又含铮铮风骨,游刃有余,自成气象,与她平日圆柔含蓄的字迹迥然不同,判若两人。


    覃景尧越看眸色愈沉,唇边笑意却愈深。他倏然抬眸,朝那犹在昏睡,一无所知的女子望去。


    会,且应擅泅水。蛰伏待机,一击必中。非但有勇,亦须有谋,二者缺一不可。


    若非此番天时地利俱全,方可诱她现身,只怕这话本即便呈至眼前,他也未必能识破认出,


    以致错容她借以谋生计,逍遥自在,安然度日。


    只不知除却这些,她究竟还藏了多少底牌。


    申时末,正是她每日药浴驱寒固本的时辰。因她眼下受不得半点风邪,覃景尧便命人将隔间与寝卧打通,腾空凿出一方汤池,内铺暖玉为壁,引活水注入。其间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自不待言——


    当那彻骨寒意再次被暖流驱散时,仿佛连同一并被冻结多时的意识,也终于获释。


    始终微弱的气息忽而转重,正将她拥在怀中,为她挽发的覃景尧立时察觉。


    热气蒸腾之中,他恍若骤遭冰封,浑身僵滞,血液逆涌。手掌落于她肩胛,指节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却未让她承半分力道。


    他屏息凝神,双目如鹰隼般紧锁在她脸上。


    她眼睫被药汽熏得乌黑湿亮,轻轻一颤便坠下一滴晶莹。薄薄眼帘之下,瞳珠如露滚动,眉心微蹙,唇瓣轻抿,整张脸因这些细微颤动,倏然生动鲜活起来。


    兰浓浓只觉自己仿佛沉睡了许久,眼皮沉重干涩,未及睁开便已涌起酸意。她唇瓣微启,长长深吸一口气,顿感周身疲惫,脑中嗡鸣不止。


    隔着眼帘仍可感知的光亮倏然消隐。嗅觉渐醒,她在浓郁药气中辨出一缕隐约熟悉的熏香。她颦起眉,眼睫频频颤动,似要竭力弄清这熟悉气息的来源。


    浮于水面的双手被油布包裹,红肿指节无力地张合了一下。痒意自骨缝间徐徐苏醒,兰浓浓感知虽仍麻木,却似汲取到一丝微力,终于睁开双眼。


    视线先是一片朦胧昏昧,她怔怔望着,忽而缓慢眨了眨眼,那抹暗翳随之消散。


    隔着氤氲热气,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呈半环状,湿衣紧贴的长臂。她循之向上,缓缓抬眼,便见一张微沾水汽,肤白眸邃,愈显轮廓清贵俊美的面容。


    “姚,景,”


    兰浓浓低声呢喃,一张怔忡茫然的面容忽而绽开笑意,霎时如含苞之花骤然盛放,明艳不可方物。


    “姚景,是你啊,”


    她又唤了一声,只是昏迷已久,体虚气弱,唇舌亦显僵木,声息极低,言语似含在口中。许是嫌自己嗓音低哑,她懊恼地慢蹙起眉,却在下一刻,被拥入一个湿润滚烫的怀抱。


    “浓浓,浓浓,是我。”


    覃景尧垂首抵在她颈间,眸底深浓的情绪,尽数敛于鹰羽般的长睫之下。只以唇贴附她耳后,低哑回应。


    这一刻,她终于醒来的狂喜,加之这猝不及防的,久违的依恋娇态,将他所有心防与忐忑轰然击溃。


    此刻,他不愿深思。


    她若因此失忆,无论真假,他都愿与她将从前恩爱期许一一接续。


    哪怕她只是一时神思错乱,他也只想沉溺于此刻失而复得的温存蜜意之中。


    兰浓浓终究伤了根本,再被热流熏蒸,只清醒片刻便又昏沉起来。她双臂绵软无力,未能回拥,只倚在他身前喃喃道了句累,便自顾合眼睡去。


    明知她既已转醒便是大好转机,可她再度骤然无声无息,仍惊得覃景尧心跳骤停,身躯僵凝。


    他将她小心托在臂弯,目光眷恋地流连于她睡颜之上,指腹轻抚过那曾吐露蜜语的唇瓣。墨发浮漾水面,他俯身贴近,哑声呢喃,语意模糊难辨。


    *


    中途,兰浓浓又醒转一次,只觉身上心头忽冷忽热。冷时蜷缩颤栗,只感寒气自骨头缝中钻出。热时又如坠熔炉,似要焚化骨血皮肉。相比之下,手上冻疮竟显得微不足道。


    她被这冷热酷刑折磨得在榻上翻滚哀吟,覃景尧守在一旁,只能紧紧将人箍在怀中,却束手无策,心中煎熬更胜她千百倍。


    然他亦知,病气久伏为患,此刻发出来反是好事。


    这一夜,覃景尧寸步未离,喂药奉食,柔声抚慰,直至药效发作她终得舒展眉宇沉沉睡去,他亦未曾合眼。


    *


    关门声隔着数重门帘,未传来丝毫响动,兰浓浓却似有所感般缓缓睁开了双眼。


    帐中透入暖黄微光,朦胧映照,却不足以清晰视物。


    兰浓浓亦无心辨物。她虽睁着双眼,瞳孔却涣散无神,意识恍惚不定,脑中如坠千斤重担,沉甸甸地拖拽着她,令她难以回神。


    便如她其实早已醒转,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之中。


    当迟钝地意识到终究未能逃脱,被他抓回时,她本该激动,愤怒,慌乱,或急于再度逃离,诸般激烈情绪。


    可许是沉睡过久,从前发生的一切总令她生出几分失真之感。她如同被禁锢于琉璃罐中,情感被尽数抽离。


    故而无需伪装,只屏蔽了感知,无怒无动,便未被察觉。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周身不适,身上虽覆着厚被,却仍觉寒意侵骨。脑中昏沉燥热,欲起身却乏力不堪,仅这般念头一转,便觉身心俱疲。


    于是便睁着双眼,目光空茫,静默无声。


    直至床帐被人轻轻掀起,兰浓浓方缓缓眨了眨眼,转眸望过去。


    “姑娘醒了!”


    碧玉按捺不住惊喜低呼,却仍记得压低嗓音,恐惊扰了她。


    姑娘昏迷这些时日,全由大人亲力亲为,不假人手悉心照料。如今乍见姑娘醒来,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禁又红了眼眶。


    非与姑娘情谊有多深厚。只一来姑娘性子确招人喜爱,二来大人珍之重之,自己等下人自不敢怠慢。三来,姑娘好不容易归来,却昏迷不醒,那无知无觉,冰雕似的模样,实在令人见之揪心。


    “姑娘已昏睡多日,如今既醒,好生调养些时日便能恢复了。因是躺得久了,身子乏力也是常理,并无大碍。容奴婢扶您起身用些膳食,进罢食再歇下可好?”


    外头已以琉璃封顶,寒气难侵。屋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可碧玉仍将床帐掖得严实,不透一丝风气,这才抬头望去。


    却不防撞上姑娘那双眼睛时,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险些落下泪来。


    姑娘生就一双圆亮明眸,事发之前,眼中时时含笑,乌溜溜转动时如游鱼般灵动机敏,鲜活惹人,教人移不开眼。


    可眼下,姑娘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睛显得愈发大了。许是因光线昏暗,瞳色显得极深,却偏偏黯淡无光,空洞得似失了魂魄,叫人看着既心酸,又无端生出寒意。


    碧玉喉头发堵,唇瓣轻颤:“姑娘,您若是还累,便再歇一歇。奴婢就在这儿守着,过会儿再用膳服药可好?


    兰浓浓见她似被自己惊着,有心宽慰几句,心下却平静得近乎漠然。


    无边的倦意拖拽着她,连眨眼都觉费力。双手应是生了冻疮,刺痒不时发作,却也并非难以忍耐。欲起身,却感身躯沉重无力,转念又觉不起来也罢。


    碧玉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一瞬的意动,忙利落而不失轻柔地为她披上护衣,戴上内置暖玉的护帽,扶她半靠于软枕之上。


    洗漱洁面,喂粥进药,皆由她一手悉心照料。


    兰浓浓觉得自己本该感到窘迫,可心下淡淡的,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姑娘如今需静养,不宜劳神。可要小憩片刻?或是想听书,听曲儿解闷?”


    床帐拉开,雪光映照,满室透亮。


    兰浓浓偏头倚靠,眼眸木然望着,后知后觉发现窗子竟用的是透明玻璃。她心下淡淡想着,怪不得这般明亮。


    碧玉在一旁说话,声音入耳却似隔了层纱,朦胧难辨。她轻轻摇头,又仿佛并未动弹,只如倦极般眼帘半垂,目光静静落于一隅。


    碧玉看在眼中,心头大惊,冷汗霎时湿透脊背。姑娘这般情状,真似失了魂,又像郁结之症。可无论哪一种皆非小事,她不敢擅离,见姑娘兀自垂眸静默,急忙唤婢女去请莫大夫前来。


    莫畴正侯在府中便于照应,闻讯不敢怠慢,忙提药箱赶来。他先向屋内问安,经婢女以香炉拂去身上寒气,方被请入。


    甫一见人,亦是一惊。


    幸而非是失魂之症,却麻烦在不比失魂事小。


    郁结之症实为心病,历来无药可医。患此症者,面相自有征兆。眉心常蹙,目光沉郁,自怨自艾,气弱神惶,不一而足。


    观兰姑娘面色气息,却全无此类症状。


    她容色平静,目光淡泊,周身气韵亦是一片清寂。脉象徐缓如常,任你如何端详问询,她始终面不改色,眸不微颤,状若出神,实则视万物如无物。


    榻上半倚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合了眼。莫畴眉头紧锁,收好脉枕,朝碧玉微微摇头,悄步退了出去。


    碧玉轻执她露在外的手腕,小心纳入被中,又取薄衾轻覆肩头仔细掖好。示意婢女近前照看,旋即快步追出。


    “莫大夫,”


    莫畴正候在院门外,闻声即道:“不必慌乱。人既醒来便是大好转机。自今日起更换药方,你等需悉心照料,先将姑娘身子调养妥当,循序渐进,来日方长。”


    他语调沉稳,似成竹在胸,顿时令碧玉心安下来,肩头一松,福身应道:“是,奴婢等谨遵医嘱。不知莫大夫可还有别的吩咐?”


    莫畴略作沉吟,吩咐道:“将宁神息香撤下,屋内摆些香气馥郁,花色艳丽的花卉,替下那些沉闷黯淡的摆设。再挑几个模样喜庆,性子伶俐的婢女到近前伺候。”


    他略一停顿,又道:“暂且先这样安排。待大人回府,你即刻派人来唤我。详细,我自会亲自与大人商议。”


    *


    历年每遇降雪,朝堂之上便添几分肃重。


    雪可为祥瑞,亦可成灾厄。


    去岁北境便遭了雪灾,棚屋塌顶,禽畜冻毙,柴湿难燃,雪塞途塞。待消息传至京都,再行赈济时,冻死者已足半村之数,更遑论从前年月。


    天灾无情,惟仗人力补救。每到冬日,各地皆早早严加防范,降雪深浅,时长,均需每日报至京都。


    晟朝疆域广袤,幅员万里,虽难免有政令难及之处,然今逢太平盛世,竟仍有众多百姓冻毙,足见地方官员尸位素餐,未尝以昔日灾祸为鉴。


    为官无能,延误救灾良机,致使朝廷决断不及。史笔如铁,终令在朝诸公蒙上治国不力之污名。


    故而今冬伊始,天子与百官便悬着心,唯恐再有噩耗传来。人人面染忧色,一副忧国忧民之态。与眉目间久违透出温和,如沐春风的尚书令截然分明。


    新春将至,除防范雪灾一桩要务,朝中亦如这寒冬般无甚大事。


    下朝后,百官鱼贯出宫,皆见那行在最前,一身绛紫官袍,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的男子步履匆匆。想起这位近来为一女子闹出的诸多动静,不免啧啧称奇:“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真不假。”


    “到底是年轻,风流意气啊,”


    “身为百官之首,英睿之才,却沉溺女色至此,岂非自毁前程?”


    “诶,此言差矣。令公大人如今未及而立,正是意气风发之年。从前不谙儿女情长,而今既得佳人,纵情娇宠些又何妨。”


    “哈哈哈,此话在理,在理!”


    尚书令威重,宫中耳目众多,众人三两一行,善意言说两句便不再提及,至出宫门,各自回衙。


    *


    自今晨离府,覃景尧便一直惦念着她何时醒来,朝会之上亦有些心神不属。下朝后一路快马加鞭,却仍未能赶在她醒转之前回府。


    她昨日醒时的异状,按莫畴所言应是沉睡过久,一时神思紊乱。此番再度醒来,想必神志已复,前尘尽忆。


    不愿言语,充耳不闻,应是自知再度被带回不愿面对的境地,故而负隅顽抗。


    覃景尧心中自有主张,亦将莫畴之言听在耳中,更为二人相隔数月,终得重逢而心潮翻涌。


    他在她门外略作停顿,更衣暖身后方举步而入。见她正柔柔半卧于满目紫粉的锦榻之间,头戴内置暖玉的紫粉描金花帽,乌发自帽下蜿蜒而出,铺陈颈侧,垂落榻沿。


    她半侧着头,他能瞧见那挺秀的鼻梁,与一侧白瓷般细腻的脸颊。


    眼睫弯弯翘起,人正醒着。


    覃景尧驻足凝望,未发一语,似恐惊扰她此刻安宁。直至她该进热汤时,他抬手拦下,亲自接过。


    屋中遍置各色绚烂鲜花,深吸一口,满腹馥郁馨香,连地龙炭火熏出的燥热也被压下几分。


    月白袍摆在榻前飘然止住。覃景尧撩衣坐下,微倾上身,肘支膝头,眸光追索她的双眼。笑意自眼底氤氲而生,却在与她目光相接的刹那,骤然凝冰。


    有什么在脑中轰然炸开,心口如豁开巨洞,嘶嘶渗着寒气。五指不自觉猛一收紧,啪嚓一声,玉碎汤溅。


    碧玉等人候在门外,闻声心头骤紧,未得吩咐却不敢擅入。她默默垂眸,姑娘今晨醒时那般情状,连她见了都心疼难抑,更何况将姑娘视若珍宝的大人——


    浓浓的双眼,本该是何等模样?


    是圆而大,内褶清晰蜿蜒,眼尾微扬,瞳孔较常人略大,瞳色棕黑,眸底含光,如溪流清透澄净。笑时眼儿弯弯,眸中似碎星熠熠。即便不笑,眼底星光亦自顾闪烁。怒时,那光便化焰火,勃勃燃烧。


    是无论何时,眸中永远光彩流转,神采奕奕。


    绝不应是,如眼下这般,漆黑,黯淡,一片空洞。


    是无论何时,眸子里永远有光彩。


    “浓浓——!”


    紧攥碎玉的手猛地松开,鲜血再无阻隔,汹涌而出,顺着指节啪啪滴落。


    覃景尧抬手欲向她探去,却见满手脏污,他似被猛然惊醒,逃避般蓦地起身。眼前竟如失血过多般骤然一黑,哑声唤人进来收拾。


    少顷,人皆鱼贯退出。他闭目凝神,下颌紧绷如铁,青筋自颈脉贲张至额角,如裂纹盘错。方才包扎的掌心又有血色渗出。


    待气息稍平,他倏然转身欺近,单膝落于脚踏,仰首捧起她的面庞。


    他单膝支地,腰背笔挺,倏然逼近她身前,肩背微弯,俯身相就。咫尺之间,他紧锁她的双眸,深深探入,意图攫住那缕熟悉的光彩:“是我的不是,未能在浓浓醒转前赶回,浓浓可曾生气?”


    她便这般任他捧着,柔顺乖觉,静静回望。眸光却是散的,眼底不见半分他的身影。


    覃景尧头颅如遭针刺般剧痛,眸底骤缩,身躯绷若磐石,捧着她脸的手却未加重半分。她不语,他便自顾寻她的唇,贴蹭厮磨,缱绻含吮,目光仍紧锁着她,步步试探:“从前种种,皆作过眼云烟。既已归来,便再不可离去。


    “浓浓此番寒气侵体,需好生调养。待你痊愈,你我婚期亦不远矣,届时,浓浓仍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可这番若在从前只需提及,她便必会极力抗拒的话语,此刻却仍容色淡淡,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


    颊边的手微微颤抖,晃得兰浓浓有些头痛。她亦有些不解,明明是她被抓回,病体难支,无力自理。他要吻,她便由他,以她如今这般情形,即便真到了他所谓的婚期,她又何来力气拒却。


    她不明白,终究是他赢了,欲如何便如何,为何却眼眶泛红,一副痛楚模样。


    兰浓浓渐觉疲惫,脖颈酸软,方欲稍动,那紧密相贴的身躯便骤然一僵。随即,未被释放的唇瓣遭狂风骤雨般侵袭,颊侧的手不再颤抖,移向后颈轻轻一按,她只觉颈间一酸,唇不由己启开,被迫承迎这汹涌浪潮。


    她渐觉喘不过气,唇齿久张亦显酸累。挣扎需费气力,连发声都变得艰难。


    如此一想,兰浓浓便觉倦极,索性阖上双眼,由他去了。


    良久,覃景尧松开她,指腹拭去她唇间湿痕。她已沉入酣眠,乖巧柔顺地卧于他身下,任他索取。可他心中却无半分快意,胸中如被积雪填塞,沉滞湿冷,窒闷难言。


    他将她拥入怀中,面庞深埋于她香软凉滑的颈间,如汲取空气般深深吸气,鼻尖轻蹭她柔嫩的脸颊。随后取下暖帽,将她轻置床榻平卧,仔细掖好被衾,起身大步离去。


    莫畴被唤至外厅,方一进门,便听大人语气沉郁道:“身子尽可慢慢调养,但人,无论你用何种方法,必须治好。


    郁症本就棘手,且姑娘病症较之寻常郁症更为特殊。莫畴虽医术精湛,亦无十足把握,却也不惧,如实禀道:“大人容禀,心病还须心药医。姑娘方才醒转,眼下封闭心绪,未必不是神志未清之故。既肯配合调养,不妨多予些时日。若仍无转机,此症亦非旦夕可解。眼下惟需令姑娘心境舒宁,免受惊扰,忌大喜大悲。无论如何,断不可操之过急。若大人准允,小人欲返家与父祖共商此症。”


    她分明近在咫尺,他能触到她,与她亲密无间,心中却如水中捞月,空落无着。纵使她恨他,怒骂捶打,也胜过如今这般全无反应。


    莫说多等些时日,便是片刻,覃景尧亦觉煎熬难耐,却偏偏束手无策。颅中如针刺般隐隐作痛,修长手指按压两额,掩住了眉眼,


    “要快。”


    “是。”


    *


    夜正深沉,兰浓浓又醒了。白日里,碧玉与她说话,念书,乐师弹琴吹笛,她觉得喧嚷。而今夜阑人静,又觉过分岑寂。


    说穿了,不过是觉得无聊了罢了。


    父亲曾说过,人觉得无聊,不过是无所事事,太过清闲之故。兰浓浓心想,自己大抵便是太闲了。饭有人喂,衣有人穿,服药沐汤皆有人代劳,她什么也不必做,只消安然受着便是。


    她竟似丢了羞耻之心,半分未觉窘迫。


    物质上过于满足,精神便易空虚。


    颈下所枕臂膀略显硌人,腰间腿上的束缚如藤缠绕,颇不舒适,她却懒于动弹。


    兰浓浓望着帐顶,目光涣散。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搜寻往日消磨时光之法,读书,习字,练琴,游泳,观剧,逛街,出游。而到此处后,便是看书,临帖,抄经,制香,赚钱。


    似乎也并无多少闲暇,每日皆过得充实无比。


    母上大人说过,练字如石磨水,不进则退,需日日勤勉,不可懈怠,哪怕来到这里她也不曾落下,


    母亲曾教诲,习字如石磨水,不进则退,须日日勤勉,不可松懈。来到此地后,她虽未全然荒废,却到底有些懈怠了。


    兰浓浓眨了眨眼,这般想来,她似乎许久未曾认真练字了。


    心念微动,被衾之下,她拇指轻轻摩挲了下食指骨节。却只是这般简单的动作,手指便如抽筋般僵滞不听使唤,又惹起一阵细微刺痒。


    兰浓浓微觉发愁,轻轻颦眉,两额却如遭针砭般刺痛起来,且伴着一声长,一声短的尖锐耳鸣。


    阖目良久,痛意方渐消退。她未再睁眼,只心下自责,生病岂是怠惰的缘由?终日卧榻,与废人何异?又非什么重症绝症,何至于如此娇贵。


    她心下想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身侧空无一人。兰浓浓躺得浑身酥软,方才翻了个身,便已累得气息急促。


    碧玉闻声忙请示入内,掀开床帐,见她纤弱身子伏在榻上,微微轻颤,青丝铺了满枕,唇瓣微张轻轻喘息,似是跌倒了,心中大惊,忙小心上前搀扶。


    “姑娘可摔着了?摔疼了何处?”


    兰浓浓微微摇头,却骤然引发颅中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她紧阖双眼咬牙强忍,良久,待那痛楚渐缓,早已身心俱疲,更是绵软得无力起身,终不再逞强。


    又静歇片刻,方抬眸望向碧玉,声气微弱如蚊蚋:“我想起来”


    这些时日,姑娘总是独自出神,从不言语,碧玉也已习惯,并未指望得到回应,只想着稍后侍奉姑娘更衣时仔细查验伤势便是。


    遂忽闻姑娘开口,她真当自己听岔了,怔愣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激动地应了一声,手足无措了片刻才唤人进来伺候。


    兰浓浓坐于床沿,只觉一阵阵眩晕袭来,仿佛在不断失重下坠。腰背如抽筋般左右不适,需人搀扶方能坐稳。双腿屈垂踏于脚凳,腰腿发力颤巍巍站起,脚踏实地之感却异常陌生,恍若非是自己所有。


    刚站起身,便如被抽去筋骨般软软跌坐下来。


    碧玉与青萝正一左一右紧盯着,见状齐呼:“姑娘当心!”手下已稳稳将人接住,轻轻扶回床榻。


    青萝扶着她腰背,碧玉蹲身为她轻揉双腿,温声宽慰:“姑娘莫急。人躺得久了,身子骨便会僵软不听使唤,您又受了冻伤,更是急不得。容奴婢多为您按按腿脚,泡泡药浴,不几日便可步履如常了。”


    碧玉话音方落,一抬头竟见姑娘唇角含笑。她与同样愕然的青萝对视一眼,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


    脑中刺痛霍霍不休,她的注意却尽被双腿攫去。双膝颤颤,如攀过高山后下山时的虚浮失重,酸软却不疼痛,兼有蚁噬般的胀麻,甚是奇异,又带几分复健的微妙之感。


    兰浓浓因这念头而觉啼笑皆非,试着抬了抬腿,虽有些艰难,但她终究只是肌力不济,并未真个伤腿,不多时便寻回些许掌控。


    她如同得了新奇玩物的孩童,自顾自尝试不休,却不知身旁碧玉二人何等错愕。


    摆弄了一阵双腿,略寻回些踏实之感,兰浓浓便觉倦了。她也不心急,只垂着双腿,请青萝在身后垫了靠背,半倚着开始活动双手,握拳,张开。


    初时仍有些乏力,动作笨拙迟缓,渐渐便流畅起来,一张一合,周而复始。


    覃景尧归来时,正见她独坐案前,执匙自用。闻得她今日情形大好转,不再如无知无觉的傀儡般隔绝万物,他大喜过望,眉间阴郁霎时扫尽。


    然这份欣喜,在她颤抖着手,汤汁洒落满桌,另一手紧握汤匙,双手并用仍艰难进食时,霎时如遭万箭穿心,怒火骤燃,


    “放肆!”


    一声暴喝如烈焰劈落,屋内原本或带关切,或含怜惜,或存不解悄然注视的众婢女,恍遭灼鞭抽身,瞬息齐刷至刷跪伏于地,身形微颤,屏息请罪,无一人敢出声辩解。


    覃景尧胸膛剧烈起伏,冷戾目光如利刃般刮过众人,却强压怒火,挥袖命她们退下候罚。长腿疾迈,瞬息已桌前,伸手便要接过汤匙亲自喂她。


    兰浓浓挪动了下手,似避开之意,只轻飘飘瞥他一眼。


    亦只这一眼,便令覃景尧周身勃发的怒意骤然凝滞,浑身如过电般麻住。悬滞的手如鹰爪般猛地擒住她的腕,倾身逼近,


    终于在她眸中映见了自己。


    方才关心则乱,此刻细看,方见她周身洁净,腕束窄袖,青丝绾于身后,身前垫着素净绸布。唇上只被汤匙蹭出些许润泽,桌上污渍未染她分毫。


    怒火霎时云散雨收。


    覃景尧倏然一笑,眉目俊朗如清风明月般令人心醉,却再迷惑不了曾为他痴迷的女子。


    “浓浓是想说,她们并未怠慢,要我勿要责罚吗?”


    兰浓浓只觉他明知故问,莫名其妙,几不可察地轻一点头,眼帘低垂瞥向他抓着自己的手,随即又抬起。虽未言语,其意已明。


    覃景尧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却并未松手,亦未扭头,只朝外吩咐了句免罚,便骤然起身,手掌滑至她腰间与颈后稳住,如托抱孩童般将她高高举起,令她双腿环于自己腰侧,朗声笑着几步迈至琉璃窗前


    她无处着力,头不敢稍动,只得将双手轻搭在他肩头。偏又浑身绵软,轻轻缓缓偎贴下来。覃景尧仰首望去,倒似被她主动环拥,便情不自禁吻了上去。


    莫畴尚在思忖医治之策,她却已开始自愈,不愧是他的浓浓,好浓浓!


    兰浓浓被失重感晃得头晕钝痛,方启唇却给了他可乘之机,迅速被攻城略地。她鼻尖与他相错,唇被封堵呼吸艰难,颈被他掌心托着仰不起头,稍一动腿反似刺激了他,动作愈发凶猛。


    她出声不得,挣脱不能,索性不再徒劳。双肘滑落垂在他颈后松松挂着,身子自然下沉,被他按在肩头。她尽力稳着头颅,活动双手,心下暗想才服了药,那药丸不知添了多少黄连,满口苦涩,糖水都压不住,他怎偏似毫不觉苦?


    昨夜休息欠佳,起床后又锻炼许久,水足饭饱后心神稍弛,便觉困意袭来。眼睫如蝶翅般轻颤数下,旋即静静伏落。


    她身子尚弱,覃景尧只得按捺欲念浅尝辄止,将人轻轻横抱而起,却未放回床榻,而是踱至软榻坐下,唤人取来薄衾为她盖好,又命同泽取来公文。


    便这般一手揽着她,一面批阅落笔,时而垂眸探她睡得是否安稳,抚她绵软面颊时,或实在情动难抑,便在她唇上,鼻尖,眉心爱怜轻吻。


    实在是,爱不忍释。


    第50章 第 50 章 流言,病症


    冬日里事少, 百姓多闲暇,这时候京城各坊酒楼茶馆最为热闹,茶水价廉, 地炉暖融,有说书弹唱, 有好友聚谈, 一坐整日,乐不思归。


    京中若有什么新鲜事儿,这些地方最是消息灵通。


    也不知最初从何处传起, 只道是那尚书令府中的夫人忽因多年无所出之过, 自请下堂,据说已搬离出府。


    茶楼人声喧杂, 坐在大堂过道, 声儿稍低些, 连同桌都听不真切。


    故而此言一出, 声调稍扬, 周遭满座的客人尽数回过头来,目光灼灼,脸上明晃晃写着好奇二字。


    说话那人见状忙以袖掩面, 欲盖弥彰。立时有心思活络的惊呼道:“此事你竟也知晓?”


    此话一出, 周遭静了两息, 继而应和之声四起。那人一听, 踌躇片刻,果真又探出头来, 只露出一双眼睛四下张望,迟疑道:“你们,都知晓了?”


    众人竟无需商议, 纷纷颔首称是:“知道啊,我昨儿个就听说了!”


    “那马车出城时我亲眼瞧见的!”


    “正是正是!”


    见众人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人渐渐放下戒心,整张脸露了出来,禁不住心痒,也跟着附和道:“听说徐家得知后还上门求情,说要送家中另一女儿借腹生子,最后反被那位夫人命人打了出去!”


    此话一落,登时一片抽气之声。众人听得入神,连连催问:“那后来呢?”


    那人不知何时已被围在中央,很是出了番风头,一时忘形,面露得色,便滔滔不绝起来,


    “说起来,咱们令公大人当真是宽宏!那徐氏多年无所出,令公大人非但未纳妾室,给足颜面不说,徐氏虽去,仍得尚书令府庇护。离去时,更是大车小车载了无数财物!”


    “照你这般说,令公大人分明旧情未了,怎就如此轻易应允了?”


    “正是正是!先前马府和离,那夫人也只带走了嫁妆,何曾听说还受府里庇护?更未赠什么财物。那马大人原还是出了名的爱妻之人呢!


    “极是!我可听闻令公大人成婚乃是皇后娘娘亲赐,岂能说离便离?”


    眼见周遭质疑四起,那人一时情急,啪地拍案而起,挥舞双臂气急败坏道:“你们懂什么!皇后娘娘那是催婚,非是赐婚,自然离得!有无旧情我不知,却知买卖不成仁义在!那马府既无情,便不许令公大人有义?我外家表弟的夫人娘家亲戚就在尚书令府当差,这消息早传遍高门府邸了!我敢对天起誓,若有一字虚言,便叫我——便叫我此生发不了财!”


    大冬日来喝茶听书的,多是家中略有余财的寻常百姓。起早贪黑,谁不为那几两银子奔波?这世道,无钱寸步难行。眼看年关将至,此时竟拿发不了财起誓,可见是狠下了心肠的。


    毕竟天打雷劈虚无缥缈,可没钱却是实实在在的苦处。


    如此一来,质疑之声顿消,大多人已然信服,纷纷颔首。不知何时已围了里外三层的人群中,忽有人道:“依此说来,令公大人应允,莫非是为那眠鹤胡同宅中的女子腾位置?”


    却不想方才还窃窃私语,嗡嗡嘈杂的人声霎时一静,非但无人应和,下一瞬拥挤人群骤然散开。开口那人见势不妙,急忙混入人流。不消片刻,茶楼竟空了大半。


    余下未走却一直竖着耳朵听的人,无不在心中暗骂那人多嘴,日后必生口疮!


    那徐氏终究是昨日黄花,议论便议论了,只要不损尚书令府声名,听了也无妨。


    可眠鹤胡同宅邸里的那位,可是令公大人的心尖肉!那唤作琉璃宅邸至今仍每日还有许多人慕名远观呢。


    竟敢嚼那位的舌根,岂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


    *


    消息一旦走漏,便如野火遇风,顷刻燎原。不出半日,一传十,十传百,满京城皆知道了令公大人和离之事。


    按理说,令公大人年纪轻轻便位居百官之首,权倾朝野,更兼仪表堂堂风光霁月。如今正室之位空悬,本该有无数夫人贵女蠢蠢欲动才是。


    然那明晃晃兴师动众的宅邸巍然矗立,纵被上奏天子,遭皇后申斥,府中娇客却未受半分牵连。


    乘龙快婿固然好,可谁愿自己夫君对她人爱若珍宝?少女怀春是真,贵女们却也不傻。有徐氏前车之鉴,成婚数载,莫说水滴石穿,夫妻情分,竟是一丝情面未留,说下堂便未多容一日。


    还有那坊间传闻,道令公对徐氏尚有情谊,才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令公大人何许人物?狠辣威名赫赫,满朝文武皆避其锋芒。贵女中虽不乏才思聪慧之辈,然再是自视甚高,也无人狂妄到以为能驾驭得了这般男子。


    她们私底下虽嫉妒那女子竟拿捏住了令公,却不免又好奇又佩服,


    话本终是话本,若当了真,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痴人。


    *


    皇宫,懿德殿


    仁王府因与尚书令府单方面生了嫌隙,徐氏自请下堂之事并未严锁风声,甚似有意传开一般。故而左右十八条街的权贵之中,仁王算是较早得知消息的一拨。


    为此,他还特意摆下佳肴美酒,唤来宝贝闺女好一番幸灾乐祸。故而宝珍郡主被皇后召进宫提及此事时,并不觉意外,只是仍难免震惊。


    “为她动用京畿卫,屡遭参奏,又大兴土木改建府邸,如今连发妻之位也腾了出来!他心疼那女子不忍委屈她,可曾想过徐氏离府要承受多少流言蜚语?日后如何度日?那偌大府邸,竟容不下一个人?”


    “他真是,昏了头了!”


    宝珍郡主眨眨眼,见皇后扶额蹙眉似被气着,忙上前为她轻轻抚背顺气,心直口快道:“以令公大人的身份,改建府邸算得什么大事?依我看倒是那些御史小题大做。再说徐氏,咱们晟朝又不是没有和离的女子。”


    “远的不提,就说最近的马府,孙夫人离府之后,自己当家做主,不必晨昏定省,免去妯娌倾轧,也无须与妾室争宠,手中握着钱财,日子不知多舒坦,”


    “我可听说令公府上赠了徐氏不少傍身之财,还允她受尚书令府庇护。只要她自己肯立起来,日子能差到哪儿去?再者说,依我之见,与其在府里无宠枯守,或眼睁睁看旁人受尽宠爱,煎熬嫉妒,倒不如远远离开来得清净。”


    宝珍郡主所言确是真心。令公并未刻意隐瞒,她自然知晓那府中所居何人。


    此事端看立场亲疏。若站在兰姑娘那边,令公为之千般宠爱,万般周章,敢作敢当,一力承担,自然是千好万好。


    于徐氏而言,无后便是大过。纵使她视此言如粪土,然人言可畏。离了尚书令府,说不定反能再觅知心人,岂不强过守活寡?


    话虽有些离经叛道,却句句属实。郭皇后常召宝珍伴驾,正是喜她这般性子,心中有话直言不讳,毫无那些弯绕心思。


    且她也并非真为徐氏鸣不平,便是有,至多不过一二分罢了。


    那徐氏无子,纵非全然是她的过错,却难免叫人有些怨怼。辜砚府中只她一位女主子,这么多年,天时地利俱在,竟连一子半女都未能求得,实是不堪为用。


    只是辜砚素来稳重,这半载却为那女子屡屡破例,渐显为女色所惑之象。且她令他处置府中事务,却非是要他将徐氏处置逐出!


    和离这般大事,他竟敢先斩后奏,真是,越发任性妄为了。


    宝珍郡主正暗自腹诽,不防皇后忽然问她:“本宫知你此前去大报恩寺,便有那女子的缘故。怎听你话里话外,倒未对那女子心存芥蒂?你既与她有所往来,便如实道来,这女子究竟何方神圣,竟连你这般难相与的性子都能额外容情?”


    宝珍郡主手上动作一滞,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


    郭皇后此刻单臂斜倚软枕,身着凤袍,鬓簪金钗,珠翠环饰。有宫女躬身立于其后,低眉垂眼,素手轻揉其额角。她凤眸半阖,居高临下,目光淡扫却威仪自生,给人以莫大压力。


    皇后素有贤名不假,然仅凭贤德又岂能打理好这偌大宫廷,令嫔妃和睦共处,无事生敬?


    宝珍后背一紧,心念电转。却不过眨眼之间,已抿紧红唇,面颊绷起,一副被戳中痛处却强忍未发的模样。她福了福身,而后便退下凤台,回下首座位坐了,手拽过腰间丝绦轻甩另一掌心,眉骨微扬,唇角一撇,平日气势凌人的模样便显露几分出来。


    “我与那女子云泥之别,同她计较岂不失了身份?若非娘娘问起,我早将此人抛诸脑后了。”


    俄而眉头微蹙,似在追忆:“容貌隐约记得还算清秀,娘娘勿怪,我也只与那女子见过两面。一回是应令公大人之邀过府,一回是她来大报恩寺寻我。俱未深谈,只依稀觉着性子直率,亦有分寸,倒非什么心思深沉之辈。”


    郭皇后未置一词,淡淡接了句:“数月前辜砚脸上的巴掌印,可是她所为?”


    皇宫主殿皆通地龙,中宫更在凤台坐卧之处另燃檀香丝炭。宝珍郡主入殿时便褪了斗篷,内着貂毛衬里的紫缎长裙,外罩同色及腰短袄,颈围火红狐毛领,周身暖意融融。


    此刻却觉后背燥热渐起,鼻尖隐隐沁汗。


    皇后娘娘虽久居深宫,却耳聪目明。若想知晓今晨谁家府邸之事,必不逾午。那尚书令顶着一张分明是女子掌掴留下的印子,竟堂而皇之上朝理事,惹得京中暗地里好一番议论。


    皇后娘娘待其如己出,事事为之计深远。掌掴颜面这等大事,岂有不知之理?


    自己都舍不得动一根指头的人,岂能容得下伤他之人?令公大人虽心思缜密,眼下尚能护得住人,然男子多短情,若有一日色衰爱弛,无人庇护,届时秋后算账,只怕落不得好下场。


    宝珍郡主眸光微动,并未直接应答,而是略带苦笑道:“娘娘容禀,此事我确知一二。只是令公大人手段峻厉,睚眦必报。娘娘知道,我已遭令公大人小惩一回,可不敢再开罪了。”


    虽那时她到大报恩寺是借祈福之名,然当日动静颇大,权贵圈中皆知内情。她一个自小千娇万宠长大的郡主,被辜砚那般不留情面,确然受了委屈。


    且依她看来,着实惩处过重。


    事后她倒似懂事了一般,未再提及此事。此番不过话中带刺,郭皇后宽宏大量,非但未加计较,反含笑吩咐左右:“去将本宫私库里那套红玉头面取来,赏予郡主。”


    掌私库钥匙的大宫女闻言,福身应是。


    趁着空档,郭皇后保养得宜的纤手遥遥一点她,摇头笑道:“今日唤你进宫,原是来告状的?也罢,那桩事你确也受了委屈。你且宽心,既到了我这儿,往后他若再寻你的由头,自有本宫为你做主。”


    天子厚爱皇后,皇宫内库集天下奇珍,皇后私库所藏更是珍中之珍。这套红玉头面乃宫中司珍坊匠心打造,品相工艺皆无可指摘。


    得了赏赐,又得了承诺,宝珍郡主自是知无不言,她正色道:“不瞒娘娘,令公大人脸上那印子,我确未亲眼所见是何人所为。但我却知道,那女子实是被令公大人设计骗来的。”


    随即,便将那日种种前因细细道来。觑见上首皇后眉心微蹙,神色渐凝,宝珍郡主识趣起身,道:“今日叨扰娘娘多时,若别无他事,宝珍这便告退了。”


    郭皇后未料其中尚有这般内情,一时心绪纷杂,只摆摆手令她自去。


    辜砚奉旨于玉青静养,隐瞒身份自是不愿受人搅扰,倒也情有可原。反倒是那女子,缺乏教养,与人私相授受,胆大包天,竟还敢千里寻来。


    平心而论,这份心意倒值得一赞。然无媒私授,与私奔何异?自轻自贱,实难令人高看。


    然其迷途知返,犹有可取之处。


    说到底,终是辜砚骗人在先,强求于后。既如此,便再看看罢。


    *


    兰浓浓有些烦,原先他也常与她说话,她却只当是自言自语,他亦不强求回应,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自打她开始复健,他便非要她回应不可。她不胜其扰,每每以困倦搪塞,他却不再那般好糊弄,时而捏她鼻尖,时而含住她的唇,逼得她喘不过气,不得不清醒过来。


    也不知他哪来这许多问题,睡得如何要问,吃得如何要问,走了几步要问,做了什么更要问。连她的话本子,她的字,也要一一过问,实在聒噪得很。


    说到话本,她才写了十几章,主角尚未解开第五个案子。按她的大纲,后头还有十三个案子待破。兰浓浓素爱悬疑破案之类文体,下笔倒也顺手。这类文章在眼下虽非主流,却也有些市场。


    接下来,主角便将勘破他抵达新地界的首桩案件,由此声名大噪


    眼见她又自顾出神,覃景尧却不再心慌。她并不排斥他的亲近,甚至可算任他索取,望向他时眼中亦无恨意,只是不予回应罢了。


    她既表现得前尘尽忘,他便也不深究。一切以她身子为重,如今她肯安心乖顺留在他身边,


    其余诸事,皆不足道。


    *


    与覃景尧的庆幸不同,莫畴只有满腹困惑。


    兰姑娘初醒时的情状绝非作伪,短短数日,未受任何外因干预,怎可能不药而愈?


    郁症若果真如此易愈,又岂会成为医者棘手的难题?


    可偏偏兰姑娘积极配合是真,会笑会答,虽仍常独处,瞧着却已与常人无异。


    莫畴怀医者之心,心中有惑便求明晰。故这日请脉毕,他起身躬身一揖,直言道:“小人有一问欲请教姑娘,不知姑娘可愿解惑?”


    兰浓浓如今已可独自走动,忙扶桌还了一礼,请人落座,谦和道:“莫大夫于我多有救命之恩,若能作答,必知无不言。您请讲。”


    莫畴略作谦辞,便不再客套,径直问道:“敢问姑娘,您此番好转,可有何契机?”


    恐觉冒犯,忙解释道:“请姑娘见谅,小人绝无冒犯之意。实因郁结之症向来药石难医,我遍阅医籍手札,多方尝试,虽可略延寿数,却从未见能不郁郁终生者。故而见姑娘如今心胸开阔,眉宇脉象皆无滞涩,便想请教一二。若姑娘愿不吝赐教,小人感激不尽。”


    行医治病犹如抽丝剥茧,任何细微变化皆可能成为关键所在。借此可辨析症状,时时调整方剂,对症施治。若将之载入手札,日后或可惠及他人。


    然当莫畴抬起头,却见兰姑娘面露困惑,竟似比他还茫然不解。


    兰浓浓确是一头雾水,她压根不知自己何时患了抑郁症。若能相助她自然愿意,可关键在于,她并未得此病啊。


    面对对方满脸的求知若渴,兰浓浓当真又自我检视了一遍,最终确定,她就是被冻傻了,身心俱疲,这几日体力渐复,自然便好转了。


    再三确认无误,将之据实以告,甚觉未能帮上忙,尚带病容的脸上写满歉疚。为作弥补,她绞尽脑汁搜寻所知对郁症有所助益的方法,轻声细语道,


    “此症我倒也有所耳闻。其状多变,或为心悸,失眠,或为自闭,自厌,亦有自我怀疑,郁郁寡欢,甚者自残自伤,轻重不一。我虽未曾亲身经历,却也略知此病实乃心病,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然外物辅佐亦不可或缺。”


    她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着:“须得身处放松安稳的环境,交往心性明快之人,远离深沉隐晦之辈,切忌与那些心思深沉,情绪晦涩者过多相交。常沐浴阳光,感受四时自然之气。身边可常备些宁神定志的香药,平日多读多听些积极宽慰之语”


    兰浓浓并非医学生,从未特意研习过医术,所知种种不过是从讲医专栏的专家访谈中听得,或是于家中偶尔翻阅医书所得。


    医事重大,她不敢妄添半分个人见解,反复确认自己所言无误,未曲解其意后,才谨慎作结道,


    “我所知皆是从旁听来,偶然看得,浅薄得很。且人各有异,症候万千,未必皆准。方才所言若有不到之处,还请您自行斟酌,择有用而取。只不知,这些零碎言语,能否对莫大夫略有助益?”


    当然有益!


    医术一途,犹如积跬步以至千里,须不断求索,永无止境。与人辩证切磋,亦是为博采众长,必有我师之意。


    此番兰姑娘所言虽与他所知疗法大同小异,却更为直白详尽。尤是末句,心病为小,自然为大,取天地自然之大道,疗个人之心疾,实具深意。


    莫畴心中默诵,愈觉其言精妙,不禁钦叹:“出此方者,真大家也。”


    话音方落,他忽地一顿,愕然抬头,对面女子容色轻松,面含助人后的欣慰。然她愈是说得轻描淡写,莫畴心中反愈发沉重。


    大人与其间的纠葛他不便揣测,单从医者视角看,兰姑娘此番归来,除冻伤颇重,肺染轻疾外,脉象未见沉疴,骨骼亦无折损。由此可见,那所谓高处坠落,恐亦在她意料之中。


    一个女子身受轻伤却可以躲过如影随形的府卫搜寻,并在外安度数日,


    这般胆识与谋略兼具的女子,能在清醒后如此若无其事,平静如常,倒也合乎其性。


    可她并非圣贤,遭此骤变,功败垂成,伤病加剧,又岂能如此平静?


    病症发作出来,方能寻踪辨机,对症下药。若始终隐而不发,积郁于内,暗藏深重,一朝猝然发作,往往更为凶险难测。


    兰姑娘既清楚郁症诸般表状,亦通晓相应缓解之法,故而有意避开了郁症之表。再观其神情言语不似作伪,那便唯有一种可能,


    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莫畴谢过告退出来,一路愁眉深锁。却不知是不忍见这般灵慧女子被迫以此自保,还是发愁该如何为一位自认无病之人医治。


    *


    冬日愈深,朝中雪患急报愈频。为免重蹈去岁覆辙,朝廷已遣多路处置使携钱粮前往各地赈济。幸而近年朝中税收丰盈,库府充盈,纵频频拨付,亦无人异议。


    她日渐好转,覃景尧便不再将公文携回府中。他并不惧落个昏聩之名,却知她最厌为人指摘,自要为她维系声名。


    付知戎好容易见他未再散朝便径直回府,特遣人在宫门旁守着。自个儿回值上安排妥诸事,便早早候在都堂外尚书令府马车旁。


    一见人出来,忙迎上前拱手作揖,笑道:“下官见过令公大人。前阵子大人诸事繁忙,未敢叨扰,今日见您满面春风,想是终于得闲?不知可否赏光一聚?”


    覃景尧步履未停,斜睨他一眼:“有话直说。”


    付知戎也不绕弯,他身形高大,几步便追了上去,讪笑道:“大人明察秋毫,下官佩服!实不相瞒,家中内子下了严命,特命下官代为一问,不知大人府上可方便递帖?内子欲与故人一聚。”


    覃景尧正欲踏凳上车,闻言又收回脚,略站定片刻,回身瞥他一眼,直将这位英武健硕的四品大员看得心虚气短,方才微露笑意,罕见和颜悦色道:“天寒地冻,不便待客。若有什么新鲜趣事,喜庆消息,书信往来即可。”


    付知戎目送马车渐远,方才松了口气,转身上马,却并非朝向官署而行。


    晟朝官员俸禄丰厚,每日卯时初上值,申时初下值,午间休憩一个半时辰。官署供应午膳,若嫌不可口,亦准家中送饭。住得近者,亦可归家用餐,只需自行协调妥当,不得空岗误事。


    付知戎官拜正四品禁军中郎将,职司皇城护卫,责任重大。平日与副将轮值,今日恰逢他负责皇城治安巡守,无须在宫禁深处紧盯,午间便可返家稍作休整。


    王英姿早料尚书令不会赴约,故也备了他的饭食。见人归来,招呼婢女为其卸甲,自己上前接过长刀置于架上,二人一同净手后,夫妻对坐共膳。


    府中无长辈需侍奉,膝下亦无子嗣,夫妻二人便不拘那些虚礼,屏退仆从,边用膳边闲聊。


    付知戎先为妻子布了第一筷,狼吞虎咽几口半碗饭下肚,方如交差般开口:“我观令公大人神色,那位姑娘应是病中渐愈,只冬日不便出门走动。嘱你若有要事可书信递去,但须得是喜庆消息。”


    王英姿素日也练拳强身,饭量本就不小,此刻亦用了半碗,替他添饭布菜,点头道:“我本就没指望他能应允。浓浓这一去一回,想必受了不少苦。人安然便好,眼下她既在病中,多听些趣事心情开朗,才好得快。令公大人倒是用心了。”


    付知戎不解女子间这般情谊。在他看来,妻子与那兰姑娘不过寥寥数面之缘,内弟还因那女子被迫离京,一二年不得归家。妻子非但未生怨怼,反真心相待,得知那兰姑娘落水亦日夜忧心,连日至大报恩寺拜佛祈福。后闻死讯,更是哀痛难止。


    非是他多想,概因内弟离京那日,都未见妻子如岳母大人那般不舍落泪。


    王英姿只瞥他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与人相交,最先讲的是眼缘,其次是品行,再是性情,而她与浓浓,恰是三者俱全。


    更有知她曾受欺瞒的怜惜,出身平凡却不为权贵折腰的风骨,伺机而动,毫不拖沓的果敢勇决。


    她对浓浓,初时只是怜惜,而后渐渐转为欣赏,直至由衷赞佩。


    其敢于反抗的勇气与魄力,犹胜这世上的许多男子。


    尚书令将浓浓寻回是何心境,她不得而知,她自个儿却唯有满心失而复得的欣喜。


    王英姿愈思及浓浓所为,愈是迫不及待欲与她相见。也不知她伤势可曾好转,病体可曾痊愈,心境可曾舒展,如是想着,便觉食不下咽,索性搁下碗筷,只道一句我去写信,便起身风风火火直奔书房,徒留付知戎愕然忘食。


    *


    午时已过,雪驻天晴。琉璃穹顶外的积雪早已清扫一空,日光照耀之下,华光湛湛,流光溢彩。


    府内假山嶙峋,瀑布如练倾注。小桥流水间时有鱼儿摆尾悠游,花团锦簇绽得纷繁艳丽,香气馥郁,彩蝶翩跹。处处生机盎然,温暖如春。


    府门开启,一阵凛冽寒风伺机侵入,尚未及四处流窜,便已消弭于无形。


    马车入府,于影壁前停稳。覃景尧下车时朝候在此处的莫畴掠去一眼,示意其随行,旋即大步向内院走去。


    莫畴身量中等,略显清瘦,却非孱弱,步履沉稳紧随其后,并不吃力。知他心急见人,便加快语速将晨间之事禀明,并作论断,


    “小人翻遍医籍手札,幸而查得与姑娘相似之症。此症类于催眠之状,然前者为医者施术,姑娘却是自我催眠,自欺欺人,将违心之事深埋封禁。眼下虽看似与常人无异,然——”


    覃景尧骤然止步,脸上那抹笑意顷刻间消散殆尽,尽被冰霜般的冷色取代。他负手于后,缓缓转身,并未询问病情细节,只沉声道,“你只需为她祛除病根,好生调养身体即可。如今日这般贸然多言之举,下不为例。”


    莫畴猝然抬头,不防正撞上他暗含警告的目光,满腹未竟之言霎时哽在喉间。然要一名医者明知病症却半途而废,实是强人所难,


    且讳疾忌医,实为大忌。眼下看似无恙,恰是隐患深藏。若放任不管,待积重难返时,则悔之晚矣。


    莫畴与他对视数息,终是妥协般移开视线,只道:“小人谨遵大人之令。然若要维持现状,便不可受丝毫较强刺激,至少春日之前,姑娘的身子承受不起。”


    覃景尧目视他离去,容色冷峻,转身之际眸中所有晦暗尽数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