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病反复
桌边藤篓内已弃了好几团洇墨的纸团。桌案深长, 其上除一纸素宣洁净如新,竟无一字落笔。
细毫笔闲搭于砚台之上,墨迹尚未干。兰浓浓独坐案前, 双手穿过额角贴覆的暖玉头缨,指尖深深按压两鬓, 头颅低垂, 整张脸几乎埋入阴影之中。
她双眸紧阖,长睫微颤,眉心紧紧蹙起一道深痕, 似在竭力抗衡某种无形痛楚。
碧玉与青萝无声对视一眼, 却因受叮嘱不敢上前惊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颅中针刺般的痛楚渐次消散, 兰浓浓缓缓放下手, 抬起头来。眼帘低垂, 目光却涣散无焦。不知过了多久, 她眨了眨眼, 眸中渐有神采凝聚。
低头看了眼案上宣纸,又偏首望向藤篓中的纸团,眼中掠过一丝颓色, 字未成几个, 纸已废去不少。
她拧了拧眉, 暗忖还须多加锻炼。不过坐了不多时, 身后还垫着靠背,却已觉脖颈酸涩, 肩背僵木。抬手去揉后颈,腕间暖玉镯顺势滑落,轻撞手串金锁, 发出叮铃脆响。
双手甫搭上桌沿,碧玉二人便忙一左一右上前搀扶。
“姑娘身子未愈,久坐难免耗神伤身。眼下已过晌午,膳食一直温着,姑娘不如先用膳,小憩片刻后再来练字?”
这些日子她不似先前那般冷漠抗拒,青萝便也敢出声劝言。她本是玉清别院买来的丫鬟,因识得些文墨,行事稳妥,知进退,才被选去侍奉姑娘几日,继而幸运地随入京城,竟成了当朝尚书令府中的一等婢女。天大的运道落在了头上,必是拿出了十二分心力,随府中管事苦学规矩。
她心知自己是沾了谁的光,自是一心盼着姑娘安好。
碧玉是自尚书令府里调派来的,又是女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姑娘无心琐务,院中大小事宜,大人若不在,便全由她调度安排,心胸手段自非寻常婢子可比。
故青萝抢着表现,她并不着恼。为奴为婢者,荣辱皆系于主子一身,一心为主,尽心竭力方是好事。
且自那事之后,姑娘心防极重,除却她们这些知情人,再不愿与旁人多言。青萝虽服侍时日不长,总归有些情分在的。
兰浓浓未加拒绝,却也食欲寥寥,便随性活动了下筋骨,叫二人退远些,独自立于窗前练起功来。
她上学时,八段锦是校中必修课目,无论强身健体抑或观赏性,皆属上选。只是如今身子尚虚,又久未练习,练了数日连马步仍扎不稳,只得退求其次,略作小幅活动。
碧玉二人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覃景尧身着一袭青天云纹蓝缎长袍,驻足隔门前长身玉立,双手负于身后,眉目隐于门洞阴影之中,静默凝望。
她动作虽无舞姿之优美,亦缺体术之刚劲,然呼吸吐纳间,身形摆动自有韵律流转,与健体之术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今日天光晴好,窗外一片明灿。窗前缠枝香几上,左右各置一只晴蓝仙女瓷瓶,高低错落插着数枝妍丽盛放的海棠。她伫立窗前,光束投下朦胧光影,周身平添几分缥缈之气。
覃景尧似被光芒所灼,蓦地眯起双眸,长腿一迈踏入光中,将恰巧收势,气息微促的女子揽入怀中。
兰浓浓活动一番,未得出汗,浑沌郁气仍缠塞体内,并未觉得松快。她强打精神洗漱更衣,用罢膳,服过药后,便再难抵挡倦意,连头上针刺般的痛楚亦浑然未觉,兀自沉沉睡去。
待银针拔寒完毕,她额上已覆了一层薄薄汗渍。覃景尧轻轻擦拭,耳后颈间亦细致拂过,继而以手背轻探额温,方才发过汗,额间却仍触手凉寒。再抚手指,掌心,后腰,双膝,足心,无一处不是寒凉浸骨。
长眉蹙起,下颌紧绷,却仍克制收敛,气息平稳。
二婢轻手轻脚将温在炉上的热药包呈上,躬身退至寝门之外。
覃景尧侧卧于内,面朝向她,单膝曲起,一臂支额,目光垂落静静凝注。一手持药包在她额上寸许之处徘徊热熏,待热力渐消便换新包,依次暖熏掌心,双膝,足底与后腰。其间无论抬她膝弯,助她翻身,皆轻缓细致,唯恐惊扰她安眠。
*
元月中时,凛冬极寒,屋顶飞檐积素,苍翠尽掩,举目皆是一片银装。街上行人未见稀少,精心养护的梅林梅园中客流络绎,河面厚冰之上依旧喧闹非凡。
元日刚过时,覃府便陆续驶入数辆蒙着深蓝布幔,满载货物的马车。有那犹如建造仙府般的浩大动静在,此番也无人再讶异侧目。倒是新春将至,满京城皆攒动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欢庆气息。
足不出户,便有些不知时日流转。兰浓浓自知受寒颇重,屋中暖意融融,旁人皆着薄衫,她裹着夹袄仍不觉热。即便大夫不嘱咐,她也不敢贸然出门见风。
屋内的鲜花日日更换,从不重样。兰浓浓细细数来,从初时的海棠,铃兰,绣球,到如今形色各异的各种花卉,已有二十八种之多。
这些时日,她谨遵医嘱,按时用膳以补益气血,服药,泡药浴,练体,安睡,日子安排得充实有序,竟也不觉沉闷。
噢,还学会了打叶子牌,这牌还是英姿姐姐赠的。只是打牌耗神,碧玉她们管得严,每回至多只容她玩三局,再多了便怕她头疼。
索性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她落笔时手腕已不再颤得厉害,八段锦的姿势也日渐标准。只是仍不可过分耗神劳累。
自收到英姿姐姐来信,每封回信皆由碧玉代笔。如今终于可亲笔作复,兰浓浓运笔不止,一气写下五六页纸。
写罢又从头检视,删改些许琐碎处,重新誊抄一遍,并附上一枚她手稳些后,亲手编织的紫底金丝如意手环作为回礼,托碧玉遣人送去。
她自是不知这封亲笔回信,与手编环饰,在未出府时便已被调换原物。亦不知每件付府送来之物,皆经逐字勘验,拆解细查,确认无虞后,方换作模样相同的顶尖之物送至她手中。
只道这些时日多亏英姿姐姐书信往来,听说了许多新鲜趣事。
年节将至,须得快快好起来,应英姿姐姐之约,一同去嬉冰。
兰浓浓心念转动,脚下不觉已踱至门边。碧玉方欲上前阻拦,她便脚尖一转绕向窗畔。门上垂着厚帘,压得密不透风,什么也瞧不见,倒是玻璃窗清明透亮,看得真切。
窗外树木青翠欲滴,花枝缤纷绚烂,时有彩蝶翩跹飞舞,依稀可闻鸟鸣啁啾。地面屋檐皆干燥洁净。
她久未见光,肌肤较珍珠更显白皙,眸似点漆,双眉如画,此刻正微微颦蹙。
眼下所居之处,从右至左依次是书房,堂厅,寝卧,浴室,虽有门扉相隔,却皆内部连通,无论去往何处皆无需出门。
兰浓浓有些记不真切,难道这些时日,京城竟未曾落雪吗?
她静静仰首望着,不消片刻便觉眼前晕眩,似被强光所刺,忙抬手遮挡,偏头闭目。视线一失,身子顿时失衡微晃,口中不由轻嘶了声。
碧玉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见状忙紧张上前搀扶:“姑娘怎么了?可是何处不适?”
青萝更是慎重,扶她坐下道了句“奴婢去请大夫”,便要转身出去。
兰浓浓眼前昏黑一片,只得循声抬手阻拦:“不必请大夫,只是眼中乍然见光,稍待片刻便好。”
她既已发话,青萝自不能违拗,只又朝碧玉望了一眼。见碧玉自姑娘身前起身,细察眼中身上皆无异常,微微颔首,这才安心,温声道:“姑娘这一提,奴婢倒也听闻人若久视强光便会眼前发黑,幸而并无大碍。奴婢去为您热条棉巾敷眼,或能稍缓不适。”
兰浓浓未再阻拦。她摸索着将手支在榻几上,又试着眨了眨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耳畔亦似有细微嗡鸣。
她却并不惊慌,只朝碧玉方向转去,疑惑问道:“京城,许久未落雪了吗?”
恰此时,青萝端着婢女送来的铜盆归来。碧玉垫好软枕,小心扶她半倚而下,接过青萝递来的温水浸烫的棉巾,轻轻覆于她眼上。
二人又一左一右手持干软棉布,轻拭她眼侧水痕,柔声回道:“回姑娘话,这月里已落了好几场雪,前日京中还飘着雪呢。”
覆着白巾的脸微微一动,淡色唇瓣轻启,顿了片刻,又问:“那为何不见树梢屋顶有雪?”
碧玉不疑有他,轻轻取下尚还温热的棉巾,用干燥软帕将她眼周水汽细细蘸干,又拿热包轻轻揉动,将凉气熏散。
见她睁开双眼,缓缓眨动,润泽的眸子渐复清明,这才暗松口气,与碧萝一同扶她坐起,垫好腰枕,笑答:“姑娘病中未曾留意,是咱们府上没有雪。”
见她面露疑惑,便笑着指了指她身后的琉璃窗:“姑娘且看这琉璃窗子。”
兰浓浓依言回首望去,只觉茫然,半侧过脸轻应一声,以目光相询。
碧玉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中不掩自豪:“姑娘看不见雪,是因大人请来工部巧匠,并自民间购得的无色琉璃,将整座府邸以琉璃封顶,阻绝寒气雨雪侵落,保姑娘不受丝毫寒凉。为免府中气闷,各处院落每日皆会开启一扇琉璃顶窗通风。故而无论外间风雪如何,咱们府内必是温暖如春。”
“不仅如此,托姑娘的福,整座府邸地下皆通了地龙。奴婢等人皆蒙姑娘恩泽,免受寒冬之苦,府中上下俱感念姑娘恩德,日日祈愿姑娘早日康复。”
“只是屋内多设暖炉,终究比院中更暖和些。您如今身子尚弱,需好生调养方能不留病根。姑娘莫心急,您的病情大人最为挂怀,有莫大夫悉心调理,奴婢们精心侍奉,定能让姑娘早日出门散心。”
关于这琉璃顶之事,二人似早盼着她问,一开口便如倒豆子般争先恐后,说得热切。然见姑娘面色不似预期那般新奇欣喜,反是面无表情,顿时收声。
面面相觑,惴惴难安。
*
冬日万物蛰伏,惟军中将士寒暑无休。覃景尧检阅毕营便未再返衙,一应事务自有下臣属官区分缓急,送至他案前逐一批阅,再呈递天子。
先前她病势沉重,他因而推却诸多邀约。如今年节将至,各地官员陆续入京述职,登门拜会。天南海北的故交亦纷纷抵京,故这几日少不了在酒楼或尚书令府酬酢畅饮。
待他回府时,她多半早已安寝。
那些送入府中,经甄选后一箱箱转呈至她面前的贺礼,也不知可有合她心意的。
这一日,覃景尧话别友人,在恭送中登车时,已是冷月高悬。
他稳坐于正对车门的独一张官帽椅上,双腿自然分开支地,姿态如大马金刀般开阔,双臂舒展搭于扶手,头微仰,眼帘半阖,露出修长脖颈上锋利突出的喉结。
长街寂寥,车马辘辘而行,偶尔碾过从屋顶滑落的积雪,发出嘎吱轻响。忽有更夫沿街拖长的更声遥遥传来,两声鸣锣敲响,二更天已至。
覃景尧蓦地睁眼,喉结微滚,抬起头来,目光深邃迫人。忽又垂眸,左手掌心摊开,烛光晦暗间,他薄唇轻扬,隐约牵起一抹笑意。
车厢内宁神香轻袅,却掩不住他衣发间弥漫的酒气。
覃景尧平日若乘马车回府,必直入她的藏珍院前停驻。然近几日饮酒归来,恐酒气冲撞于她,多在府门外便下车。
寒气入肺,既可散些酒意,亦能醒神。
她的喜怒哀乐,便是这府中的风向。
一踏入府门,他便敏锐察觉出异样,当即抬手止住正欲上前禀报的管家。那双因饮酒而愈发幽深,黑如漩涡的眸子,如利剑般扫向此刻本应在她房外值守的婢女。
旋即,携一身凛冽寒气,步履如虎,径直朝内院疾行而去。
碧玉如芒在背,整个人猛地一颤,喉头似被死死堵塞。待那刀刮般冰冷的视线掠过,她慌忙起身小跑跟上,气息窒涩颤抖着将白日之事巨细无遗一一禀明。
“姑娘晚膳未曾多用,服药时便已吞咽艰难,过后不久竟尽数吐了出来。奴婢不敢耽搁,当即请了莫大夫前来诊治,莫大夫言道是姑娘肝火旺盛,吩咐奴婢冲泡清降肝火的药茶给姑娘饮用。”
“午后药浴,姑娘浸了不到半柱香便道胸闷头晕,实在难以坚持。奴婢们不敢轻忽,再次急请莫大夫前来。诊后仍说皆是肝火烧心所致。姑娘身心俱疲,未至酉时便早早睡下了”
话音方落,恰至院门前。前方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骤然止步,碧玉心头如刺,痛得几欲低呼,砰然一声已重重跪地,却不敢扬声,只以气音请罪:“奴婢等侍奉不周,求大人责罚。”
院中侍从此时亦齐齐跪倒,俯首贴地,静候发落。
覃景尧立于门外,官袍之下胸膛起伏,双拳紧握。半张脸虽被飞檐阴影所蔽,却掩不住眸中阴霾,冷眼扫向满地俯首的仆役。
门第愈高,规矩愈严。近前伺候的下人皆是死契或家奴,生死皆系于主子一念喜怒之间。
一句重罚已涌至喉间,终又咽下。他脚下蓦转,大步朝相邻院落踏去,身后同泽及府卫疾步紧随。
不多时,覃景尧仅外罩一件白色深衣回返,发梢犹带湿意,大步踏入院中。
院外满地下人未被叫起,无人敢起,皆仍俯首叩地跪伏。
*
寝卧内暖意融融,随处可见妍丽花卉静吐幽香,冲淡了地龙与炉火交织的闷浊。屋内以粉,绿,橘,白等清浅明快之色点缀,地上铺展偌大一张粉白交织的荷纹地毯。
方一踏入,便觉目色清朗,身心俱畅。
房门在他入内的刹那无声掩合。覃景尧敛去周身寒意,气息转柔,方越过门框与屏风,轻撩起紫粉色帐幔。
屋内悬着浅黄色纱灯,光色柔和不扰安眠,朦胧氤氲。她面朝内侧蜷卧,全身裹于柔软暖衾之中,只露出一张莹白得近乎虚幻的侧颜。
他衣发凉气未散,未急于触碰,只以长臂轻支于她腰侧,微俯身细听她呼吸,
气息绵长略沉,却无滞涩之感。
静默片刻,他轻身而起,行至炉火之前。
覃景尧习武在身,体内阳气炽盛,立于炉前不过盏茶工夫,周身凉意已散。寝衣之下紧实肌理热意蒸腾,发间水汽尽消时,背脊已沁汗意。
往年冬日,他寝居行走之处,地龙皆可不燃,只置铜炉便足。而今身处地龙与炉火齐烧之境,竟如曝晒烈日之下,加之饮了酒,胃腹灼烧,更觉窒闷燥热。
一入床榻,便陷进厚实暖和的衾被之中。
他本可不必受这燥热之苦,可只要她乖巧安顺偎在他怀中,他便通体舒泰,甘之如饴。
许是睡得早,又许是胸中燥闷,兰浓浓忽地醒转。她睁眼怔望前方,目光涣散无焦,看似醒着,实则脑中空茫一片。
“浓浓,”
兰浓浓眨了眨眼,意识渐醒,循声仰首,于朦胧暗光中见一张俊逸出尘的笑颜。她似觉陌生,静默凝望,半晌方轻哦一声,又欲垂首继续出神。
头颅方动,下颌与左颊便被一只手掌牢牢握住,定在原处。眸光只得再度抬起,望向他。
覃景尧心跳如擂,震得胸肋生疼,面上笑意却愈深。他未盖衾被,慵懒屈膝侧卧,单手支额,凤眸低垂满蕴柔情,唇畔含笑,墨发流泻身后,说不尽的倜傥风流。
“怎醒了,可是要喝水?”
兰浓浓欲要摇头,却受制无法动弹。脸颊既被握着,便懒于出声,只静瞧着他默然不语。不消片刻,眸光便不自主地渐趋涣散。
覃景尧心头一紧,头皮似被撕扯般绷得额角裂痛,气息骤然加重。他索性俯身而下,抵住她额心,迫她眼中唯余自己。鼻尖与她厮磨依偎,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令他神魂战栗,脊背阵阵发麻,霎时逼出涔涔汗意。
他嗓音压得极低,暗哑而动听:“这几日公务繁忙,未能多陪你,浓浓可生我的气了?”
覃景尧来时已洗漱更衣,为掩酒气特饮了碗浓茶。然二人相距过近,淡淡酒香仍在咫尺间氤氲流淌。
兰浓浓心神涣散,难以凝神,轻易便被鼻端萦绕的酒气吸引,目光游移,鼻翼微动,不由便去循香嗅探。
她只顾好奇探寻,却不知这般摩挲亲昵,宛若引诱索求,顷刻间便令覃景尧的自制分崩离析。
他知她并非有意,然恰是这无心的引诱,最是撩人心魄。
他曾痛失于她,后又失而复得,如怀揣珍宝的恶徒般将她紧捂掌心,堂而皇之霸占。
心爱之人近在身旁,拥抱、亲吻、共浴乃至同榻而眠,
他非圣人,已隐忍太久。
密闭的床帐内空气骤然黏稠,几声窸窣轻响后,女子微弱的吸气声似被吞没,戛然而止。惟余男子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兰浓浓承不住他的汹涌,唇齿启合不得,挣脱不能。掌下肌理坚硬如铁,灼烫如火,她推搡不动,颈后被一只炽热大掌牢牢控住,下颌受制,喉头失控地连连咽.动。
她只得与他面颊相贴,不停蹭动,试图以鼻息换气。他额间颈侧汗珠滚落,黏附在二人肌肤,湿.滑.腻人,令她好不容易挣得的喘.息又滑.脱开去,不得不再度挣扎攀附。
兰浓浓怕痒,脖颈稍被触碰便要举手讨饶。此刻几缕发丝黏在颈间甚是难耐,她抬手欲拂,方一动弹,便被一只潮热大掌骤然扣住后颈。
带着薄茧的手指如弹琴般自她肩头滑落,绵绵酥痒顷刻化为身不由己的恐惧,令她身子猛地挺.动,奋力扭躲挣扎,却反被那力道箍得更紧。
她被那痒意逼出了泪来,偏口不能言,连齿关都失了自主,只能呜.咽.着含混道痒,不要,甚而几欲讨饶。
可身上的男子似已失了智,不管不顾,力道重得似要将她的舌拖拽出来吞吃入腹,手掌每一途径,她便在他唇齿间颤栗惊.喘,身体如被雨打的花瓣般簌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清冽空气终于涌入喉中,几欲裂开的肺腑顿觉畅快。忽而颅中一麻,身子一轻,那阵磨人的痒意再不能制她。
方才汹涌的情绪骤然褪去,她竟平静至漠然,恍若灵魂出窍般浮于半空,居高临下,冷眼俯视着一切。
见他托起她的后颈埋首其间,寝衣被汗水浸透,恍若无物般露出猿背蜂腰,将她严丝合缝覆于身下。
兰浓浓恍然发觉,自己在他面前原是如此娇小。她不自觉地点了下头,下一刻意识便被拽回躯壳,身体沉重,酥软痒麻的失控感再度袭来。
快感如潮蔓延四肢百骸,战栗感在周身跳跃不休。脖颈青筋搏动,肌理绷紧若满弓之弦,撑在她两侧的手臂隆起贲张的轮廓。
浑身被汗水浸透,寝衣紧贴肌肤,黏腻不堪。覃景尧腾出一只手,猛地将衣物扯开。丝帛应声撕裂,发出清脆的声响。浸湿的布料坠落在脚踏,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床榻内如被火炉炙烤,赤.裸贲张的胸膛剧烈起伏,汗珠如雨般滚落。那双浸染情.欲的凤眸浓黑灼亮,眼底似有岩浆翻涌沸腾。他目光锁住身下女子,宛如猎人终于擒获觊觎已久的猎物,尽是即将吞噬一切的迫不及待与贪婪。
腻白细颈间,红梅落雪般的痕迹连绵点点,如星链轻绕,美得惊心夺目。
她瘫软在他身下,侧伏于锦褥之间,青丝散乱铺了满枕。一双柔荑似握非握,以护卫之姿轻贴在微微起伏的心口。唇若红瓣无助微张,急促喘息间,隐约可见软舌轻抵齿上,
唇畔湿润如染晨露,身子止不住地细细颤抖,夹杂着断续的细碎哽咽,这般娇柔无力的情态,却只引得那已尝髓知味的人欲念更炽,贪餍难足。
汗迹自紧绷的下颌不断滴落,轮廓锋利的线条收紧间更显凌厉。长臂水光幽微,朝那仿佛任人采撷的女子探去,动作间带着不容抗拒的侵占意味。
衾被严实地掖至颈下,一只青筋虬结的大手持软巾,细细擦拭她濡湿的脸颊与脖颈。乌发被理顺,悉数散于枕外。动作间,他目光晦暗翻涌,始终不敢多看。
榻边阴影晃动,帐幔短暂掀开一隙,随即又被严密掩合。
覃景尧越过屏风,大步至桌边掀开壶盖,执壶仰首,喉结急促滚动,顷刻间一饮而尽。
然而他浑身燥热如焚,一壶温水下去,不过杯水车薪,未能缓解分毫。
他闭目仰首,气息粗重灼热,双手叉腰,启唇深纳长出。几番调息之后,体内翻腾的情.欲终被堪堪压制。身体怒张紧绷,再睁眼时,眸底虽暗潮汹涌,却已复归清明。
粼粼汗迹被长衫遮掩,覃景尧哑声唤人入内。他重返床榻,将衾被与那浑身软若无骨的女子一同抱起,转身步入浴室。
再出来时,床褥已焕然一新,先前那浓稠燥热的情.欲气息,也已消散无踪。
她眼鼻泛红,身子仍因哽咽而时不时轻颤。覃景尧垂眸敛息,将人放入被褥便欲转身离开,却无意间瞥见她紧闭的眼尾处,一道泪痕正蜿蜒而下。
他知她醒着,亦知她此刻定然惊惧交加。但于方才所为,他并无悔意,更无愧疚。
覃景尧浑身燥热未消,方才为她洗漱更如火上浇油,亟待宣泄。他嗓音低哑,吐息灼烫,除却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面上仍是一派从容镇定。
指腹轻柔拭去她眼角泪痕,随即俯身吻住她的唇,迫使她睁眼看向自己。灼热的吐息间,低哑的喃语裹着未散的欲.念,寸寸侵入,
“乖浓浓,可要喝水?”
流泪不过是身体残留的生理反应,兰浓浓确实口干舌燥,却倦得睁不开眼。那人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甫一分开双唇,便托起她的后颈,将温水递至嘴边。
她如幼鸟般急切地启唇吞.咽,稍解渴意,便再无力支撑,连唇畔的水痕都未拭去,就此沉沉睡去。
徒留覃景尧满脸宠溺与无奈,细心安置好她,方才披衣起身,去往府中的露天水池——
覃景尧愧未能在她病中多加陪伴。然元日宫宴方过,宗亲筵席,权贵酬酢接连不断。他身任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各军戍守边疆,一应军饷拨付,功赏核定,皆需他亲自审批决断,又须派遣官员押运物资,确保落实至每处军营。
军政繁冗,实难抽身。
天子畏寒,早已移居暖宫,暂罢早朝。朝中政务无论大小,皆需先行议定,再呈送暖宫请陛下过目。因而今冬以来,覃景尧反倒最为繁忙,不得片刻清闲。
他已衣冠齐整,她却仍未醒来。
覃景尧眉心微蹙,手臂探出床幔向外一指。候在屋内的碧玉当即会意,自宝架上小心取来一物,躬身奉上。
以莹白暖玉制成的璎珞略具分量,因她此前身体虚弱,恐难以承受,便一直收于妆龛之中。幸而她日渐康健,身子骨大有起色。他特遣人赴南方寻得的那枚血色暖玉,亦于昨日送抵京城。
璎珞下方以软金细丝编有结扣,血玉亦由工匠精心嵌好锁环,二者相合,便成死扣,牢固难分。
覃景尧将她身子轻轻摆正,青丝尽拢至一侧。目光在她颈间停留数息,双手绕过颈项,为她系上璎珞。
她肌肤极白,那莹润的暖玉虽被打磨得光滑贴肤,卧于颈间却仍逊三分。反倒是锁骨之下,那枚水滴状鸡蛋大小的血玉宛若雪中红梅,又似一颗破体而出的真心,灼灼夺目,惊心摇曳。
她呼吸轻浅,身子随之微微起伏。覃景尧手掌轻覆其上,暖意自掌心缓缓蔓延。他缓缓收拢手指,恍若将她的心一并握入了掌中——
主子几乎一夜未眠,同泽亦睁眼到天明。琉璃顶外,雪花簌簌飘落,触地即化为水珠,又顷刻凝成冰花。
数名府卫两两一组,搬梯行至府中各院琉璃顶下,将预留的暗窗逐一开启。寒风裹挟飞雪呼啸卷入,府中氤氲整夜的暖意也随之翻腾上涌。
半刻钟后,府内已被寒气涤荡得清冽通透,翠木繁花纷纷舒展抖擞。暗窗闭合,同泽适时凝神,忽闻藏珍院外数道脚步声蓦然停驻。
府卫队长风破现身院门外,拱手复命。同泽微一颔首,侧身之际屋内步声渐近,他适时掀帘相迎。
此院为避风,此院为避风,特于堂门外延筑七尺门厅。纵有风窜入首帘,亦难越二道之门。
洁白寝衣袍摆方过,同泽即刻按下门帘,厅内左右打帘婢女随即合力将帘幕闭拢——
兰浓浓总觉口干,每一次吞.咽却又顺畅自如。她眨了眨眼,恍惚才想起昨夜出了些汗。抬手轻触唇瓣,犹带麻木微肿,最难受是舌根隐隐泛痛,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顺着碧玉的搀扶坐起身来,忽觉颈间一沉。低头看去,方发现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白玉璎珞,下方坠着一枚红玉,正随动作轻轻晃动,散发出若即若离的暖意。
兰浓浓抬手握住红玉,竟有她掌心般大小,不知是何缘由竟能持续散发着热量。她一松手,红玉便自然垂落,贴合于锁骨下方。暖意自心口缓缓扩散,逐渐蔓延开来。
下床时,方觉双脚踝上亦各环了一条翠玉细链,同样温温热热地贴着肌肤。她套上鞋袜走了几步,未感到不适,便未再多留意。
直至对镜梳妆时,无意间瞥见镜中景象,蓦地一怔。倾身细看,只见颈间痕迹斑驳,愈往耳后与颈侧,颜色愈深愈密,恍若叠满了层叠的海棠花瓣。
兰浓浓似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眸中空茫无神。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起身,却是开始解衣。
碧玉二人见状,皆惊得瞠目结舌。她们虽云英未嫁,却皆经悉心调教。昨夜收拾床榻时,便知大人与姑娘并未真正成事。
可即便如此,榻.间一片狼藉,更衣时又见姑娘身上痕迹遍布,与从前同榻而眠的情形相比,终究是大不相同了。
大人俨然势在必得,二人只以为她尚难以接受,忙上前急声劝阻,“姑娘不可!您寒症未愈,断不可贸然减衣啊!”
“您要做何,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若是身上这件衣裳不合心意,奴婢这便叫人将衣架抬来?”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兰浓浓如今体虚病弱。然而她在婢女们眼中终究是主子,故她执意不从,二人也不敢真上前强行掰她的手。
见她二人神色惶急,兰浓浓微怔,随即恍悟她们所忧,遂温言颔首道:“那便有劳再添一只火炉来。不必忧心,我只是看看。”
看什么?
二人却不敢多问。她既已决意,为奴婢者唯有竭力令主子顺心。如今府中上下皆围着姑娘一人转,即便她用不上,每日也必多备数只火炉,以备不时之需。
兰浓浓未等多久,仿佛只眨眼之间,屋内便已添了四五樽暖炉。温度骤然攀升,原本幽幽绽放的团花似也被热浪烘得蜷曲了叶片。
衣衫逐件褪下,梳妆镜约半人高,离得近了照不全周身,离得远了又模糊难辨。兰浓浓立于镜前,忽而转头问:“可有能照见全身的镜子?”
二婢怔怔地望着,闻声忙不迭点头应道:“有有!奴婢这便使人抬来!
那镜子本就置于浴室之中,只是兰浓浓从未留意,自然不知。
依她吩咐摆好后,兰浓浓便旁若无人地行至镜前。晟朝如今多用黄铜镜,但此镜净度极高,照人不仅未失真,反似添了一层柔光,愈显肌骨莹润,姿容生辉。
除却那些痕迹,镜中人肌肤极白,兰浓浓有些记不清,自己原先便有这般白?身量似乎也高了些,侧过身,长发已垂落至膝弯。她将发丝拢至身前,发色乌黑柔亮,触之冰凉丝滑,轻扫过肌肤时酥麻轻柔,很是舒服。
养得这样好,剪去确实可惜,只是垂落至此,未免过于长了。
目光不经意掠过腕间,兰浓浓忽地一怔,松开手指,满头青丝霎时如瀑泻下,流荡披拂,美得令人屏息。
她微微偏首,打量着镜中自己,额上,颈项,手腕,腰间乃至脚踝,好像凡可佩戴之处,皆缀满了饰物。
嗯,严格说来,这些不单是饰物,更可借以取暖。
可是好奇怪,
兰浓浓拧眉沉吟片刻,忽地恍然明悟,原是像个挂饰品的架子。如此一想,便不觉奇怪了。她舒展双臂,对镜自照,频频颔首,倏忽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却不知,一旁屏息静立的二婢被她这莫名一笑惊得心神俱颤,挂在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得比哭更难看。
屋内虽热得人汗意涔涔,但她这般未着寸缕,加之寒症未愈,实在不宜久晾。二人再顾不得是否会触怒于她,一人急取衣物为她披裹,另一人俯身便去为她套上棉履。
口中柔声劝道:“昨日姑娘嫌茶苦,奴婢特命厨房熬了十珍粥,加了糖霜与果蜜,光是闻着便觉清甜。姑娘喜甜,定会喜欢的。”
另一人亦轻声接话:“奴婢们手脚利落些,待您用了膳,服过药,必不耽误您炼体的时辰。”
“大人心疼您不便出门,特地搜罗了满京城的新奇玩意儿供您解闷。好些物事奴婢连听都未曾听过,此番有幸得见,都是托了姑娘的福呢。”
二人动作利落,丝毫看不出跪了整夜的模样。言语间便为她穿戴整齐,随即唤入候在寝门外的婢女。一人伺候洗漱,一人梳理青丝,待兰浓浓回过神,已手持碗筷坐在了桌案前。
厅中除碧玉二人外,尚有数名奉茶婢女垂首静立。
兰浓浓抬眼望去,但见个个面庞丰润,眉目清秀,身着蓝灰或绿灰的婢女服饰,发间皆缀着与衣裳同色的点簪,耳垂悬着相配的耳铛,瞧着便觉整齐精神,讨人喜欢。
四下寂然无声,虽努力展露笑容,却难掩眉目间的勉强之态。
兰浓浓垂下眼,意识到自己方才脱衣自照之举吓到了她们。她心中歉然,却无法言明,否则她们定要惶恐跪地,连称折煞。
眉心微微蹙起,甜粥入口亦觉索然无味,草草咽下几匙便感胃腹饱胀。她心知是心境所致,不愿劳烦莫大夫,强忍恶心服了药,却又顷刻间尽数呕了出来。
耳畔嘈杂声骤起,似是碧玉与青萝惊慌的呼喊。兰浓浓呕得头昏耳鸣,眼眶盈泪,却似浑然不觉难受,反牵起唇角轻声安抚她们说无事,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她已重新躺回床榻,亦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觉头痛欲裂,浑身软乏无力。她自忖是方才脱衣着了寒,不由懊恼身子不争气,更扰得大家不得安宁。
自责与愧疚如潮涌来,堵得心口发沉。她不敢出声,只得侧身蜷作一团,任泪水无声淌落。
屋内重新燃起安神香,榻上垂泪的女子渐渐睡去。青萝留在榻边守候,碧玉则送莫大夫直至院门外,才急声道:“莫大夫——”
莫畴知她欲问何事,抬手止住,蹙眉沉声道:“姑娘脉象淤滞,气结于胸,体内寒热交织,显是骤冷骤热所致。如今姑娘体质极虚,稍有不慎便可令前功尽弃。你等近身侍奉,岂可如此疏忽?”
碧玉无从辩解,只屈身深福一礼,低声道:“皆是奴婢们伺候不周,还望莫大夫费心诊治。”
这些日来莫畴一心专注事,眼下情形亦在他预料之中。略作思忖后,他神色镇静道:“这几日暂缓药丸与药浴,你等可用药包为姑娘热熏头顶,手心,足心等处。待大人回府,我即会请示施以针灸拔症。”
见她神情骤然一松,莫畴念及昨夜满院下人受罚,不由缓声提醒:“重症需徐徐调养,你等近身侍奉,当时时斟酌,万分精心。我常在府中,若病情有碍,诸事难决,皆可来寻我。”
略顿一顿,又道:“待为姑娘药熏完毕,可差人来取些化瘀膏,分与众人使用。”
他人已转过游廊远去,碧玉仍垂首屈膝,恭敬相送。直至双腿酸软支撑不住,她才缓缓起身——
兰浓浓觉得自己好似真患了心病,嗜睡,常感万物无趣,不愿言语,抗拒与人交谈,亦畏惧对视,时常无端垂泪,思绪纷杂难聚,再难专注分毫。
她心下明白这般状态殊为不妥,理应振作精神,与前述种种颓唐之态反其道而行。
高考她都挺过来了,难道还惧这区区心病不成?
可她的意识却似与身躯分离了。一方斗志昂扬,无所畏惧。另一方却如枯木朽株,难以驱使分毫。
譬如眼下,她瞧着碧玉与青萝为引她活动,故作夸张地投壶,偏偏十有九次落空,距离不过三米,若换作她来,只稍计算抛物线,少说也能十中□□。
再如叶子牌,统共四十张,她们仅得二人对局。若能算清牌面,细察对方出牌时的落位,神情与速度,不出五轮便可定胜负。
至于踢毽子,踏球,猜谜,原本皆是简单游戏,她二人却偏能化简为繁,玩得抓耳挠腮,窘态百出,叫人看着都心焦。
兰浓浓在心底抱臂摇头,暗忖若换作自己,定要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可叹身子却丝毫不听使唤,只得眼睁睁看着,空自心急。
忽有一日,她被抱至窗前,正见院中立着一尊雪人。这雪人不同她所堆的圆头圆脑,细胳膊细腿大肚子的模样,而是与人等高。衣裙褶皱,发丝纹理皆纤毫毕现,眉眼口鼻更是栩栩如生,乍一看去,竟好似雪精化成了人形。
她虽沉默不语,目光却久久凝向窗外。看了许久,久到她忽生疑惑,天空早已被琉璃顶遮蔽,地下又通着火龙,依府中温度,雪人本不该存留这般长久。
又过了许久,她才发觉那雪人之下原是厚厚的冰层,热气难以侵及,难怪三日未化。
只可恼这身子实在固执,任她好言相劝或是厉声激将,始终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不仅如此,她还不肯好好用饭。前些时日好不容易练就好些的体魄,又日渐沉重无力。连带意识也随之涣散衰弱,总在不经意间昏沉睡去,亦不知何时方能转醒。
第52章 第 52 章 苏醒,痛哭
眼见她再度陷入昏沉, 覃景尧眸中刚燃起的光彩骤然熄灭,周身气息沉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他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指下颊肉单薄, 颧骨已然硌手。不过短短七日,先前精心养出的丰润迅速消减, 气色更是差极。即便他较以往更为细致地呵护调养, 竟再不奏效,脸上苍白得无半分血色。
良久,他步出寝卧, 莫畴抬头望见他消瘦却愈发清绝冷峻的侧脸, 垂眸斟酌片刻,终是直言不讳:“郁症愈拖愈重, 重症当施重药。事不宜迟, 请大人早作决断。”
覃景尧额角刺痛, 血液奔涌。白日忙于朝政, 夜夜忧心挂怀, 连日来阖眼不足十个时辰。
他不明白她为何病情骤沉,然眼下境况紧迫,已不容他深究细思。
短短七日, 他眼睁睁看着她消瘦萎靡至此,
他不敢再等, 亦不能再等。
隐隐嘶哑的嗓音低声响起, 带着股透凉的决然:“下去准备吧。”
莫畴心下暗叹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便应声退去——
重药非说下便能下。她如今极度虚弱, 身子须得承受得住,亦要考量天时与地利。
元月二十一,年节前第九日。连绵三日的飞雪初歇, 金乌高悬,阴云尽散,露出一片碧蓝如洗的穹空。
主街巷弄的积雪已被百姓自发清扫干净,众人热热闹闹推着板车,将积雪尽数倾入护城河中。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的铺面摊贩摆满年货,城门外车马络绎不绝,腾腾热气与喧闹人声交织升腾,熙来攘往,一派盛世升平之景象。
眠鹤胡同内,尚书令甫一回府,朱漆大门随即紧闭。自府门至南北院墙尽头,皆有府卫持刀肃立,闲杂人等一概不得近前。
府内,自藏珍院直通东南一处院落的路径上,天未亮便有仆役洒扫搬运,修整花枝。这条繁花小径每隔一丈便设一尊半人高铜炉,炉火融融。
待日头东升,阳光遍洒,百花竞放,琉璃顶下流光绚烂,恍若仙境。
一股热意蓦然逼近,众奴仆皆垂首敛目,躬身退至两侧。
兰浓浓被人轻声唤醒,尚未睁眼,便觉一道强光灼照在眼皮上,刺得她偏头欲躲。有人在耳畔低语,她竭力去听,依稀辨出不怕,无事,睁眼几字。
眼皮上的强光被一片阴影遮去,她顿觉舒缓,遂放松下来缓缓睁开眼。恍惚间似正被人抱着,入目便是一段如山峰陡峭的喉结?
不待她看清,下颌便被人轻轻托起。下一刻,广阔天地赫然映入眼帘。
托着她下颌的手已然移开。她恍若意识归位,重新掌控身躯,一股力气悄然涌起,原本软若无骨的肢体渐渐自行支撑起来。
兰浓浓仰望天际,她的双眼久未直视天光,刹那间便被灼亮日光刺得眼眶发酸。
清泪自仰起的眼角滑落,至下颌处被人轻轻拭去。她浑然未觉,原本黯淡的眸子恍若坠入星子,自内而外漾起微光,贪婪地转动巡睃,流连四顾。
兰浓浓已记不清有多久未曾仰首望天。冬日的晴空不见飞鸟,唯余蓝白交织的一片澄澈,她却舍不得眨眼。
直至视线骤然被遮,她仓惶四顾,却被那人轻轻擎住脸颊,转向一侧。
“天光灼目,不可久视。明日若仍是晴空,再看可好?”
她眼中已泛起红晕,泪水盈眶欲坠,偏神情空茫木然。覃景尧看在眼里,只觉心如刀绞,喉间隐隐抽紧作痛。
“委屈浓浓在房中养病多时,作为补偿,这些日我特地为浓浓备了一份惊喜,浓浓不妨猜一猜,往你日思夜想处去猜。”
兰浓浓默然不语,周身气力倏然消散,身体软软委顿。然余光仍竭力追逐着那一线天光。
覃景尧似也未指望她回应,只抱着她继续前行,直至一条巷口模样方停。
巷内两侧院墙低矮,青砖灰瓦,幽深静谧。
他眸色幽深难辨,就这般抱着她僵立良久,忽地闭目,嘴角微动,喉结轻滚。随后俯身将她放下,脚步一转立于她身后,知她无力独站,一臂环住她腰际支撑,一手轻托她下颌目视前方。
他自上而下凝视着她,神情难辨,唇边似凝着一缕笑痕,话音却透出凉意:“浓浓可觉此处眼熟?”
兰浓浓看似站立,实则仅脚尖点地,双腿软软垂坠,全身重量皆倚在他环于腰间的臂膀上。下颌被他一手托住,双手原本随意搭在他臂上,待被他迫使看清前方时,身子蓦地一颤,双手猛地攥紧他的手臂,双脚也不受控地向前微微抬起。
她会有所反应,本在覃景尧意料之中,可他仍抑不住怒意翻涌,胸膛起伏间竟低笑出声。双足如生根般定在原地,任她如何挣扎也休想前行半步。
他俯首凝视着她,眸色沉晦难测。
“浓浓身子尚虚,还走不得路。若想进去,只需看着我说一句,我便带你进去。”
兰浓浓未察觉他言语中的深意,只觉心跳如擂,脑中纷杂嗡鸣,意识不断叫嚣着要进去。她依言转身抬头望向他,声线低颤若无:“我要进去。”
她满眼祈求,神色惶然。覃景尧静默注视,直至她忍不住牵拽他的衣袖,他方恍然回神,目光落在她纤指之上,缓缓收回,低应:“好。
兰浓浓一如愿,忙不迭便要转身前行。覃景尧岂容她这般跌撞自行,即便深知此行终点或将令她苏醒生恨,每一步重若千钧,却仍将她稳稳护在怀中,向前行去——
自胡同口至那扇熟悉的门前,一路如走马观花,时光倒流。深埋心底,恍若隔世的往事,一幕幕,一重重在眼前浮现回响。
她离开时悬挂在门檐上的归灯,门扉上张贴的门神绘像,以及高过了院墙的梨树
兰浓浓颤抖着手推向院门,与此同时,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掌,用力推去。
院门洞开,她恍若魂灵出窍,怔在原地,呆呆望着门内景象,呼吸骤止,周身万物霎时沉寂。
檐下竹铃静垂,堂前缸中荷花开得正盛,鱼尾摆动漾起圈圈涟漪。廊下躺椅横陈,缠满绸花的秋千静伫一旁。时光仿佛在此凝滞,一切皆如她离开时的模样。
离开前?她去了哪里?为何离开?不是在京城?何时又回了家?
她似被卷入万花筒中,头晕目眩,记忆错乱。
兰浓浓双手紧抱头部,痛楚欲裂,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又急又重,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濒临断绝。她浑身战栗,哽咽之声凄惶而哀切。
覃景尧心如刀绞,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手掌一遍遍轻抚她后背。可她身子紧绷得厉害,颤若风中落花,仍深陷于混乱的泥淖之中,无力挣脱。
院门在身后悄然合拢。他抱起她迈过花缸,脚尖轻勾将躺椅带至阶下。落座后,将她横揽于膝上,紧贴胸前,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空荡的耳垂,嗓音低哑:“数月前,我与浓浓便在这院中,同坐于此椅,亲昵耳语,悠然共度。”
他握住她的手,强势分开她紧攥的拳,与之十指紧扣,拇指轻轻抚过她的指节。
“浓浓便如眼下这般,轻抚我掌中硬茧,摩挲虎口旧痕,与我十指相扣,比量你我手掌大小。”
他长腿支地,足尖轻蹬,躺椅便缓缓摇曳起来。旋即腰腹绷紧,撑起身躯,另一手绕过她腰间,轻抬她下颌。
她僵硬地埋首躲避,他却俯身逼近,肩背肌肉虬结隆起,透衫可见。双唇掠过她湿润的眼睫,贴紧颤动的眼帘,吻过眼窝,鼻尖,最终落于她紧咬的唇瓣,含吮厮磨,仿佛在与她争夺。
他紧紧锁住她紧闭挣扎的双眼,笑意低沉:“浓浓便是在这院门外,将初吻献予了我。”
怀中身躯蓦地一僵,覃景尧心口如刺,喉间发紧。他眼睫微颤,目光仍凝在她脸上,语气平静如常:“亦是在玉青,浓浓向我表露心意,你我于此地互赠信物。之后浓浓数日音讯全无,我忧心难安,贸然闯入闺阁,方见你已病重昏迷。”
“犹记浓浓当日献宝般欣喜展示院中种种,亦难忘离别时浓浓万般不舍”
怀中人不再挣动,身子也逐渐柔软下来。他似沉入往事,拥着她重新躺回椅中。摇椅轻晃,语声渺远:“浓浓当真大胆,竟瞒着我独入京中寻来,叫我日夜悬心,唯恐你遭遇不测。”
“那夜灯火阑珊,浓浓蓦然回首,欢欣雀跃奔向我时的模样,明媚灼目,令万物失色,亦使我,永生难忘。”
话落,他蓦然沉寂。身下摇椅渐失力道,缓缓停驻。
良久,他声息再起:“自那以后,浓浓与我朝夕相依,亲密无间。我为你穿了耳洞,亲手雕琢饰物,”
他指尖轻抚她耳垂上一点硬痕,她便如痉挛般猛地一颤,被他稳稳按住。
覃景尧合目片刻,复又低语:“浓浓爱我时那般炽烈决绝,怎忍心,让我眼睁睁见你坠入汹河,身覆冰雪?”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女声沙哑微弱,却字字清晰。
兰浓浓缓缓抬起头,泪痕缠绕睫间,眸中却一片清明,憎恨与厌恶,亦是那么清晰直白。
“我只是,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牵扯,即便会吃苦受伤。也绝不会为了报复你,而伤害自己。”
这一刻,冰封的情感骤然冲破禁锢,七情六欲如泄洪般咆哮袭来。往昔与近日种种汹涌翻腾,迫得她呼吸再度急促沉重。
她蓦然转开视线,不愿再看他一眼,怒意骤然化作力量,支撑着她从他怀中挣脱而下。
身形踉跄,摇摇欲坠,却奋力挥开他的搀扶,哪怕就此跌倒在地也毫不在意。
兰浓浓举目四顾,额间暖玉随之倾斜。她抬手狠狠将玉片与帽子一并扯下掷开,深吸一口气,忍耐刺痛,竭力支撑着颤巍巍站起,却只迈出一步便重重摔倒在地。
这院中地面,无论是石砖主路还是卵石小径,皆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仿造真实路面而设,防的便是她此刻这般情急跌倒。
明知地毯护着不会摔痛她,覃景尧仍抢先一步单膝点地接住她的身子。被她毫不留情推开也不强求,只望着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执拗地拒绝他任何给予。见她发现门边竹杖,一把抓过撑住身体,跌撞着闯入屋内。
自她开口那一刻起,他便再未出声,始终跟在她身后一臂之距。看她于屋中徘徊摸索,视他如无物。又见她踉跄出门,跌撞闯入南厢习字作画的房中翻寻翻找。
覃景尧知她在寻找什么,亦知她定会寻得。她在玉青小院中的一切物什,暂存于邻家,庵里的件件琐物,哪怕一丝一线,一砖一瓦,皆被他遣人悉数运回,依原样分毫不变一一复原。
兰浓浓书房的桌案上,终日摆着一幅她亲手绘制的全家福。她曾特地花钱向装裱师傅求学,亲手为画作装裱。这幅画是她思亲时的慰藉,视若心灵港湾,只愿与之分享喜乐,从不倾诉忧愁,仿佛这般便能跨越时空,与家人心意相通。
即便是亲近如姑姑们,也不知其存在。
她记得分明,离开前已用油布仔细包裹,藏于桌案下方抽屉的暗格之中。
就在此时,机括发出一声轻响。
兰浓浓怔了一瞬,双手却已下意识拉开暗格,那只桃粉色暗纹绸布包裹,赫然呈现眼前。活结系得巧妙,只需轻轻一扯便能解开。
可此刻,她却需双手发力,颤抖如筛糠般艰难解开活结,扯落油布。那一幅她们一家五口的全家福,正对着她欣然微笑。
兰浓浓傻呆呆望着画中笑脸,一时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脑中骤然刺痛,呼吸随之窒涩。她想扯动嘴角强笑,可唇方一动,压抑已久的泪水,轰然决堤。
她跌坐于地,双手紧捧着画框,仰起脸来茫然四顾,却目无焦距,宛若迷失归途的孩童般,嚎啕痛哭——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今天换榜字数不多[比心]求个好榜[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53章 第 53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她哭得旁若无人, 声似莺啼泣血,泪痕满面,浑身颤栗, 几欲昏厥,不见半分往日体面。
覃景尧听在耳中, 只觉如万箭穿心, 痛得喉头哽咽,气息都紊乱起来。
即便当初发觉受他欺瞒之时,她也未曾哭得如此痛彻心扉。
他知道暗格中藏有物件, 亦曾动过念头, 却终未开启。她已对他怨责至深,他不愿再添分毫。
他俯身到她跟前, 双膝分开着地, 将她无助颤抖的身子拥入怀中, 任泪水浸透衣襟, 一遍遍柔声抚慰:“不哭, 乖浓浓,不怕,莫要难过, 有我在此。你想要什么, 我都依你浓浓乖, ”
“乖浓浓”
“不哭了, ”
“浓浓”
“你都干了什么,”
“你把我的家毁了, ”
“我讨厌你,”
“我恨你。”
“我恨你!”
覃景尧身形剧震,瞳孔颤动, 喉间如被沙石堵塞,再难吐出只言片语。
兰浓浓哭得头痛欲裂,哭声渐渐微弱,气息短而急喘,脑中嗡鸣不止。她紧抱相框,似在汲取支撑,猛地咬住递到唇边的手,仿佛将所有力气贯注齿间,力道之大令口中漫起血腥,才勉强熬过那阵剧痛。
热流滑过喉咙,被无意识地咽下,黏稠感深入咽喉时,浑身寒毛瞬间倒竖。她如被扼住喉咙般猛地吐开,喉头紧缩,偏过头剧烈干呕。
虎口处齿痕深陷,血珠不断滴落。覃景尧恐沾染她身,随手以袖缠裹伤处,一臂支地让她倚靠,另一手轻拍其后背安抚。下人皆被屏退在外,他亦不愿让旁人见她此刻情状。
她身子痉挛般轻颤,此处却无水可供漱口。她此刻浑身软绵无力,覃景尧凝望她唇间那一抹血色,那是他的血自她唇齿入腹,自此与她血脉交融,再难分离。
体内血液骤然如沸,灼热翻腾。他被炽念裹挟,将她重新揽入怀中,情不自禁低头吻下。一手扣住她的十指,镇压她所有挣扎。
知她不喜血腥,便以唇舌为她细细拭净,不容半分残留。
兰浓浓心中惊怒交加,又恨自己力不从心,竟连合齿咬他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任他捧着脸恣意狎昵。窒息感阵阵袭来,却又未完全昏厥,只觉脑中空茫。
她半睁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双唇微张急促喘息。待气息渐匀,方才失控宣泄的情绪也骤然冷却。
身体被紧紧禁锢,连打骂发泄都无能为力!
她闭了闭眼,不再徒劳挣扎,却也不愿投向身旁半分注视。只将相框牢牢抱在怀中,目光定定落在书桌一角,强忍着头中刺痛,忽然开口,语气异常冷静:“你想怎么样?”
山不就我,我便向山而行。
覃景尧揽着她蓦然起身,于她那放置软靠的圈椅中坐下,双臂稍一用力,膝头轻拨,便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分腿跨坐于他腿上。
大掌圈住她纤细腰肢,他眉梢轻挑,唇色秾艳,低笑轻语:“自是与浓浓执手,偕老。”
二人当下姿态暧昧至极,兰浓浓却面不改色,她索性放松身子全然坐实,一臂反撑于身后桌案,与他隔开距离,目光冷冽,断然道:“绝无可能!”
她随即眸泛讥诮,轻嗤道:“除了拿姑姑们胁迫我,你还有什么手段?软禁?”
“若你当真甘心如此,又何必带我来此?”
她身姿娇小,此刻体虚气弱,声若游丝,偏偏眉眼锐利如刀,周身气势竟丝毫不落下风。
覃景尧凝望着她,只觉胸中情绪翻涌,
她便该是如此骄傲坚韧,永不低头的女子。
故而此刻他虽投鼠忌器,落于下风,心中却竟满是欣悦。
“我确实不忍再见浓浓无悲无喜,形若傀儡。可浓浓,你自己能做到吗?”
先前她封闭感知,实因受冻严重,外力逼迫所致。若在他严密监视之下,再无外力干涉,她自问尚无法自行封锁内心。
如今既已清醒,她更不愿苟且偷安。
她有大好年华,为何要虚耗于此间。
二人目光相触,恰似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彼此僵持,互不相让。
半晌,终是覃景尧心软退让,他坐直身子,拉近二人距离,抬手欲抚她脸颊,却被她偏头避开。他笑了声,长臂一伸展向她身后桌面支撑,另一臂收紧,令她滑入怀中,紧密相偎。
二人面颊相贴,呼吸可闻。
“既如此,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前尘旧事一概摒弃,良缘再续,可好?”
兰浓浓只觉荒谬可笑,更为他这般无耻之言感到气恼。只是此刻她精神不济,浑身无力,实在不愿再反复争辩徒增怒气。
她闭上眼,冷声道,“话不投机,你走吧。”
覃景尧笑意渐敛,见她面庞倦色浓重,确不宜再耗心神。况且眼下局面未如预料中那般难以收拾,已属意外之喜。
“浓浓既累了,那我们便回去。”
兰浓浓倏地睁眼,目光灼灼含愤:“是你离开!要么让我走,要么,就离开我的地方。”
覃景尧却并未受制,反而朗声一笑,如托孩童般揽住她的腰臀径直起身向外行去,语气悠然道:“这院子又不会长腿跑了,浓浓若有力气,随时可自行前来。只是今日,既是我抱你来的,自然也该由我抱你回去。”
他力大无穷,兰浓浓使尽浑身解数撕扯抓挠,却未能撼动他分毫,反将自己累得头晕耳鸣,气喘吁吁。她望着渐行渐远的院落,心中渐渐沉寂如水。
他说的不错,唯有养好身子,方能去做想做的事——
人活一世,全凭一口气撑着。
如今兰浓浓这口气总算提了起来,恢复起来自然迅捷无比。上回费了好些时日才能独自走动,这一次,仅三天她便已能自行下地活动。
只是这番病情反复终究伤了根基,身子虚乏得厉害。她也不急,只一心一意调养身体,用膳,服药,饮药茶,泡药浴,整个人如同浸在药罐子里,浑身都是苦味,她却只是皱皱眉,未有半分懈怠。
在此期间,她取回了曾经留下的户籍与银票,摘去了身上束缚的项圈,腰链与足链。
说起此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方法,这些锁链个个坚固异常,扯不脱也剪不断。他以养身为由拒绝解开,直至她持剪刀以见血相胁,他才亲手将链饰一一解下,
连同之前无论如何也拽不脱的手串。
亦正是经此一事,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全无筹码。
只看此次被他带回后的种种情形,足以证明他对她确有几分情意或是愧疚,才会顾念她的身体,甘愿让步。
即便这份顾忌,在与他的利益相冲突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兰浓浓不愿以自身健康为筹码,然在别无选择之际,利用有限资源谋求出路,已是她眼下唯一的办法-
心中提着一口气,看什么都与往日不同了。
兰浓浓头戴绒帽,身着厚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府中缓步行转。再抬头望向琉璃顶时,已无初时那种如被囚于玻璃瓶中的窒息之感。
凡病多先犯头。她那时想必是被冰寒侵透了头中,如今仍时常感到颅内刺痛,即便戴着棉帽也觉凉意飕飕。有这琉璃顶阻隔寒气,自是少受了许多苦楚。
她这边日渐好转,却苦了覃景尧。别的尚可,唯独这两月来,他已习惯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料她的一切。
喂她用膳,服药,洗漱,共浴泡汤,夜来同榻而眠。即便她毫无回应,只要将娇小柔软的身子揽在怀中,心中便已盈满难言的满足。
如今,白日归来再无温香软玉相伴,夜里独对冷衾寒被,心中空落更甚。
凝望她安睡的容颜,覃景尧心软如水,凤眸中情丝如网,密密匝匝倾覆而下。烛芯哔啵轻响,掩去了床帐内一声低微的叹息。
她房中燃着安神香,药汤里也添了补气宁神的药材。她既不许他来,他便候她入睡后才至,又在她将醒前悄然离去。
她纤指如削葱,指甲上的粉色月牙尚未养回。桃粉色玉戒套在无名指上,反倒衬出几分好气色。
只可惜这些他亲手雕琢的饰物,怕是要有好一段时日不能再现于人前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
民间习俗,于此日以饴糖,瓜果敬奉灶神,祈愿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府中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上下人等都发了新衣。前来问安的下人虽举止沉稳,眉梢眼角却难掩喜色。
兰浓浓这才恍然惊觉,年节已近。
她来到这个世界,即将要渡过第三个春节了。
沿着卵石小径慢跑回乌兰小院,远远便见几名府卫抬着两口箱笼候命。这些时日,此类贺礼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兰浓浓早已司空见惯。
见她归来,一名府卫快步上前,于三米外驻足,垂首拱手道:“禀姑娘,有自玉青送至的年礼。敢问姑娘,可需属下开箱查验?”
玉青?难道是姑姑们寄来的?
兰浓浓眸中蓦地一亮,匆忙点头应下,快步上前。守于箱侧的府卫连忙掀开箱盖。
往年春节,她总是与姑姑们一同度过。姑姑们为她备红包,制新衣,焚香除晦。她则为姑姑们带回城中的新奇玩意儿,一道贴春联,挂红灯,揣着全家福与姑姑们共同守岁。
今年她们相隔千里,姑姑们仍不忘为她备下节礼,她却已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兰浓浓鼻尖一酸,满心歉疚。她婉退身旁二婢,俯身取出箱中最上方那封书信,展开细读。
姑姑们信中叮嘱她孤身在外需好生照顾自己,每人都包了压岁红包寄来,又恐她冬日受寒,特地织了好几套绒线衫。信中提到雪路难行恐有延误,问她京城过冬可还适应,又说她们一切安好,已收到她托人捎去的年礼。
末了还提及文娘姐姐也常去观中问她消息,最后便是盼她早日归来。
信纸足足写了三张,待看完,兰浓浓早已泪流满面。
青萝为她披上棉斗篷,执帕轻拭泪痕,温声劝慰:“师傅们特意送年礼来是喜事,姑娘方才活动过,千万哭不得,不然又该头疼了。”
“您如今保重身子最要紧。这些物件不少,奴婢叫人给您抬进屋里,您慢慢瞧,也让奴婢们开开眼界,可好?”
兰浓浓只是一时触景伤情,谢过青萝后,自行取帕拭泪,缓步向内行去。
两口箱笼中,仅姑姑们所备之物便占去大半。文娘姐姐也送来不少面料考究,绣工精致的流苏香囊,嘱她年节时用作伴手礼,连同这数月的分红也一并送至。
如今既已回到明面,便不能再坐吃山空。文娘姐姐那边的花样设计还得继续出,况且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老话说得好,一等二看三落空,一想二干三成功。她本就不是深谋远虑的性子,既然想做,放手去做便是。
兰浓浓定下主意,她虽已适应府中室内外的温差,却仍不敢贸然直面凛冬,遂打算请青萝代为挑选些京中特产,托驿使一并送去。
只是她虑事不周,待礼物送达玉青时必已过了年节,只得修书致歉,望文娘姐姐海涵。
还有姑姑们,既已言明收到年礼,她便不宜再多生枝节了。
更衣后,兰浓浓便去了书房写回信。
虽许久未动笔绘图,但手感犹在,加之心无杂念,下笔构图如有神助。
伏案约一个时辰,便完成两张图样。她顺势起身活动筋骨,舒展身形。
温室中的植物变化最为显著。去年她的桃树梨树犹在春夏之交开花,而今寒冬腊月,却已复苏萌发新芽花苞。花缸中的荷花亦似常开不败,亭亭玉立。
两日前刚搬回来不久,兰浓浓便已察觉院中地下另有乾坤。她垂眸细看,灰色地砖,多彩卵石,青翠草茵,即便俯身近观,亦皆足以假乱真。
若非行走其上,觉出触感比操场地面更软弹,谁又能想到这地面竟是仿造的呢?
兰浓浓忽地冷笑一声,她仰首望了望天,又转眸扫过这所谓的家。
又有哪一样不是假的呢?
即便这院中屋内,一切陈设都与她曾经的家毫无二致,可它出现于不应存在之地,便再不是她的家。
这一日,兰浓浓写写停停,共画出六张图样。如今她只需每日泡一次药浴便可,院中虽无浴池,却有她早先托人定制的大浴桶,只是劳烦了碧玉等人来回忙碌。
她心下暗忖,待年节时,定要给每个人都封个厚实的红包才好。
从浴室出来天色已暗,兰浓浓未让她们守夜,自行熄灯后便上床歇息——
晟朝假日充裕,除平日七日一沐休,及各类节庆外,仅年假便有十五日。今岁五谷丰登,各地雪季无灾,天子大喜,特赐朝堂上下年假再添一日。
故自腊月二十四日起封印,至正月初十方开印。覃景尧近日早出晚归,正是与朝臣部署这半月假期诸项事宜。
朝堂虽休,国事却一日不可停滞。
今日批阅文书繁多,待回到府中已是冷月悬天,繁星密布。
覃景尧入府前仰观星空,忽有所感:“朗月繁星,乃吉兆。”
洗漱更衣后,他轻掀床幔,见娇人安然酣卧,心中霎时被柔情填满。不过一日未见,思念竟已如潮涌。
心念微动,拇指不禁流连于那柔软唇瓣,触感柔嫩酥麻,恍若磁石相引,引得他情不自禁俯身靠近。
次日晨练后,用早膳时见他竟也在座,兰浓浓下意识抬头望天。覃景尧心下莞尔,温言解释:“朝中自今日起开始休沐。前些日子留浓浓独守在府,我心中歉然,正好借此机会多陪陪你。”
兰浓浓忍下翻白眼的冲动,默不作声。覃景尧亦识趣地不去扰她用膳,二人同桌进食,虽无一语,气氛微妙却意外融洽。
膳后,覃景尧跟在她身后陪同散步消食,见她面色如常地吞药下咽,心头不由一沉。再看她动作熟练,显然近日服药频繁,已成习惯。
遥记数月前,她每需服药必躲进他怀中撒娇推拒,而今却已漠然无波。他眼底笑意渐渐消散,只余一片沉寂。
“春节时城中有庙会庆典,只是浓浓如今尚不宜见风亲临,今年只得委屈浓浓在府中游玩了。”
兰浓浓不明所以,也不予理会,自顾去了书房绘制图样。其间劳逸结合,将赖在一旁左右手对弈的男子彻底忽略。
待天色渐暗收笔出门,方才明白他早晨话中深意。
举目四望,周遭已全然换了模样——
彩灯高挂,蜿蜒逶迤,如一头鳞色瑰丽的长龙不见首尾。不时有火光冲天而起,引得四下喝彩阵阵。长鞭破空之声锐利嘶鸣,随即银花绽放,灰蒙蒙的琉璃顶霎时华彩流溢,绚烂夺目。
兰浓浓怔怔仰首望去,银花凋零,天顶重归暗淡。下一刻金焰再起,华光复盛,她的心也随之明明灭灭,怅然失神。
袖中抱着暖炉的手忽被一只大手握住,眼前倏暗,耳廓微沉,是面颊被覆上了面具。她未及回神,已被牵入一条繁华喧嚣的长街。
“吹糖人,吹糖人嘞!十二生肖,天兵神将,仙娥素女,我这应有尽有!姑娘可要请一个?”
“冰糖葫芦!又圆又甜的冰糖葫芦嘞!”
“赏花灯,猜字谜,赢彩头!各位走过路过,可千万别错过喽!”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京城名家亲笔挥毫,迎春送福,卖春联,赠福字喽!”
“敲花鼓,放鞭炮,辞旧迎新年节到!迎新年喽!”
“卖春饼喽!又甜又香又糯的春饼,快来尝一尝嘞!”
“”
唱喝叫卖声喜庆喧腾,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尽是开怀笑脸。
兰浓浓置身其中,却似游魂般格格不入。她心知这一切皆是虚设,可喧闹欢声沸反盈天,涌入鼻息的甜腻浓香又如此真切。
忽然间,腿上一团柔软轻撞。她茫然低头,只见一连串三四岁大的孩童,个个肤白如奶,脸蛋圆嘟嘟,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身穿喜庆红衣,手持花鼓,花灯,铃铛或糖人,正齐齐仰头望着她。
见她望来,孩童们个个笑嘻嘻地左右探着头。那撞到她的女童更是大胆踮起脚,举起手中糖人递向她,奶声奶气道:“姐姐对不起,我把糖人给你,你不要哭啦!娘亲说过年要开开心心,来年才能交好运,给你!”
兰浓浓只觉脑中嗡鸣乍起,周遭声响霎时消散。她的手不知何时已自斗篷下伸出,连同那只仅她掌心大小的小手一齐握住。另有只小手在她脸上胡乱擦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蹲下了身。想说声谢谢,喉头却似被棉花堵住,一个字说不出。
她忙伸手探向腰间欲取荷包,给她们发压岁钱,却猛然想起自己久不出门,早已不带银钱在身。
身前几名孩童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兰浓浓又急又愧,正无措间,一只大手忽地映入眼帘,她定睛看去,竟是一只砚台大小,敞着口的银红钱袋,里头装满一串串用红绳穿好的铜钱。
她登时喜出望外,忙接过钱袋,招呼小童们排好队,也顾不上清点,只一人一串将铜钱塞进他们腰间的小荷包。耳边顿时盈满奶声奶气的吉祥话,声声清脆。
笑容不知何时已攀上唇角,周身疏离之气渐渐消散。她柔声叮嘱孩子们小心玩耍,蹲在原地目送他们再度连成一串,叮叮当当欢笑着跑远。
覃景尧恐她久蹲不适,轻轻将她环抱起身,含笑温声道:“走吧。”
兰浓浓闻声回首望他,脑中犹带起身的晕眩。不远处火树银花绚烂绽放,华光流转间,他身姿挺拔如鹤立鸡群,越众而出。容颜俊美似神官临世,高贵清冷,不容亵渎。
微微俯首,目光垂落,如俯瞰尘世。
火光暂熄,他脸上笑容温柔澄澈,眼中满是深情与宠溺。
前院占地颇广,为设此街会,院中器物尽数清空。内外三道街巷,足可容纳上百摊位。从头至尾走遍,自月斜逛至月中,热闹方散。
*
年关愈近,街巷愈发热闹非凡。归京的,返乡的,采买年货的,扯布制新衣的,修面扫房的,人群熙攘摩肩接踵。天南地北奔波忙碌,皆为同一桩大事。
然无论何时,百姓口中总不缺稀奇事儿。而近来最引人瞩目的奇闻,还属尚书令府独占鳌头。
京城中最不乏达官显贵,府中设宴摆酒,请戏班子,喜庆三日,十日,若能连绵一月那便是了不得的大手笔,事后必被众人津津乐道,追捧多时。
就在前些时日,京中贵人们争相设宴,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比拼的便是谁家府上最有排场,最具规格。主人家自不会宣之于口,可这风声既已传出,便是要借百姓之口一较高下。
府中博得好名声,往大了说便是赢得人心,于家主政绩升迁大有裨益,各府主母持家之能亦可借此分个高下,出门在外皆能受人敬重。
往小了说,世人谁不贪好名声,不爱听奉承话?
然这热闹直至尚书令府出手,霎时力压众府。
只听说过府中设宴的,谁曾想在府里办起庙会?
高门大户倒也不是没想过,更非办不起。只是若真要操办,寻常摊贩易寻,可那些唱曲杂耍的名角儿,早被各家预定一空。若要从旁人手中截胡,耗费的心力远胜请人本身。
花钱倒是小事,只是里外安排场地,调配人手,筛查挑选,要保府中井然有序,调度打点实在劳心费力。而庙会不过图个热闹,出了门乘车舒舒服服便能瞧见,何必自讨苦吃?
谁会只为博心上人一笑,便一日庙会,二日庆典,三日歌舞,四日唱戏,五日杂耍据说要连摆七日,直闹到年夜当天?
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
偏就是这般天方夜谭,匪夷所思之事,尚书令府竟真做了。
消息一出,可谓满城轰动,人人咋舌,连宫里都惊动了。
也正因尚书令府这一年来动作不断,前有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仙府”传闻,今又在府中大办庙会,众人震惊之余竟也不觉意外,甚至觉得令公大人即便再做出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也不足为奇了。
不少铺子的掌柜粗略算了笔账,仅这五日,林林总总便至少耗费六万两白银!须知城中百姓一年辛苦也不过挣得三五十两。
有些铺子一年到头也就赚个几百几千两,能上万两的已是凤毛麟角。而令公大人竟将这般巨资如流水般挥洒,只为博一时之乐?
这么一比,连京中那些臭名昭著,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都得避其锋芒,甘拜下风了。
有熟客听掌柜语气发颤,满脸肉疼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令公大人这花钱的还没心疼,你这没花钱的倒先疼起来了!”
“正是!咱们令公大人手中有母族传下的下蛋金鸡,上有宫中厚赏,这点银钱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只恨我没个手艺,捞不着这笔横财!诶,你们说,我现在去学个手艺,明年令公大人还办不办这庙会了?”
“快得了吧!人家那手艺是家传绝学,千锤百炼的,你一年就能赶上?可真敢想!若比吹牛,倒兴许能有你一席之地!”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哄堂大笑。那人捂着脸小声嘟囔,再不敢探头。却也有满心不忿之人冷哼道:“牝鸡司晨,实乃牝鸡司晨!堂堂尚书令竟被女色所惑,为一己私欲强占庙会,与民争利,劳民伤财,劳民伤财!妖女祸国!”
话音方落,满堂笑声骤然一静,众人皆朝开口之人望去。
有人认出说话者,当即好大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在此大放厥词,原来是满口之乎者也,半件实事不成,不挣钱养家,不相妻教子,专靠老妻陪嫁过活,还整日指这个不对,那个不行的,老不要脸啊!”
轰!
比先前更响亮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见那人面红耳赤,怒目圆睁,还想厚着脸皮反驳,众人哪肯给他机会,当即七嘴八舌抢白开来。
“我说这茶楼里怎一股子酸味,原是有人眼红发酸!你们瞧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儿,莫非觉得令公大人那银子不该花给心上人,该花给他不成?啊?哈哈哈哈!”
“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真当读了两本书便是读书人了?人家正经读书人,上能为官治国安民,下能养家糊口,传道授业,可别往读书人脸上抹黑了!”
“说什么,一己私欲霸占庙会,不过是自己没手艺,没钱,眼红罢了!我若有钱,我也请!挣钱本就是为了享受,不然谁起早贪黑卖那份苦力?再说了,咱偌大京城,若真缺了百十个摊贩就办不成庙会,那还配称上朝大国?自己没见识不懂便罢,竟还出来丢人现眼,我呸!”
“哈哈哈说得对!什么劳民伤财,与民争利,这话若叫那些摆摊的听见,非撕了某人的嘴不可!人家在尚书令府里头只需稍作样子,外头庙会照样摆摊,又得赏钱又挣钱,分明是天降横财,只怕还嫌摆的日子太少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那人再不敢抬头。此刻也无人再理会他,话题早偏到天边去。不断有曾有幸进过尚书令府的人出声附和,被闲来吃茶的众人围着问东问西。
众人倒有志一同,无人敢探问与那女子相关的只言片语,只一味追问里头可暖和,可气派。
被选入府的商人百姓,入府前皆被严厉告诫,深知什么不该看,什么不该说。眼下见众人识趣,这平生难得踏入尚书令府,大开眼界的幸事,自然要大说特说。
什么里头温暖如春,穿件单衣都嫌热。府邸何等宏大壮观,府卫何其众多。上百名府卫列作人墙划定界限,值守前后通道各处。男女老幼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出事云云。
每人所说大同小异,既合情理又带夸张,听得众人时而抽气,时而惊呼,好不热闹。
*
府中每日傍晚上演的节目日日不重样,可让下人们大饱眼福。这些签了身契的仆役多是孤儿,无亲无故,早将府邸视作依靠。
平日虽有假期,却未必正逢庙会。即便赶上了,热热闹闹的场合独自前往,难免寂寞无趣。且会上人多手杂,易遇扒手或拐子,实在不安稳。
因而此番大人为姑娘将庙会搬进府中,又大发善心,专挑了些面相福气的小厮婢女扮作街上百姓。众人不仅多得了假期,还每人领了五两银子作采买之资。
被选中的如被金馅饼砸中,当即兴高采烈朝主院跪拜,高呼大人姑娘恩德。即便未入选的,在艳羡之余也由衷欢喜。
人易受环境影响,兰浓浓身处欢庆之中,这几日心情亦随之轻快。白日绘稿时更觉顺手,赶在年节前画出二十余张图样,与回信一并封好,交给青萝,托她代送至驿站。
待人离去后,她才想起此时非比后世,驿站想必也已休假。一时懊恼不已,想着青萝刚走不久,应还未出府,也未与旁人招呼,裹紧斗篷便快步追去。
这座府邸约莫有兰浓浓家大半个小区那般大,若不绕路快步疾行至大门,约需两柱香工夫。碧玉曾与她讲过京中权贵府里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下人不得行走主路。这些日子她已走遍府中大小明道暗道,深知哪条路径可最快赶至大门。
疾行的脚步蓦然停住,兰浓浓方才想起,下人外出不得走正门。而这府中侧门有两处,另有后门,角门,也不知青萝究竟去了哪一道门。
碧玉迟了一步停住,刚要开口,却见姑娘压低帽檐绒巾,攥紧斗篷又向左边假山后的小径疾行而去,忙快步跟上。
*
前来尚书令府献艺的百姓,通常离府时方得赏银。今日已是最后一日,也不知令公大人会否格外开恩,多赏些银钱。
因需搭设台子,刚过晌午便陆续有人自角门而入,一路低眉垂眼跟随府卫,连余光都不敢稍瞥。待到了地方,听罢一番警示,点头哈腰恭送人离去,方敢抬起头来。
舞台是前两日戏班用的现成台子。几名武行师傅上前打量,数根一尺粗细的铜漆木柱稳稳立着,台面三丈见方,灰瓦铜顶,飞檐瑞兽,门窗红毯一应俱全。
虽是临时搭设,却宽敞气派,毫不含糊简陋。台旁半丈外处便是假山,后方一条小径通入竹林,正好便于上下场,倒也不必大费周章改动。
几人稍作商议,便动手卸车布置。见四周无人,府卫隔着几丈外立着,才略放松些低声交谈起来
“乖乖哩,这可真是大手笔!说来咱们武行向来是上台打擂,这般表演还真是头一遭。”
“你还别说,这还真是条路子!叫行里那些小子们练好架势出来,也能挣些银钱。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行主有钱不假,可架不住这些小子们吃得凶!管吃管住管穿,还得置办家伙,看病抓药,多少钱也经不住这么花啊。要不说令公大人年轻有为,人家随便一句话,就给咱们指了条活路!”
“可不是!前阵子我还听说行主挨夫人骂,说他一整年光知道打打杀杀,挣的还不够花的,连嫁妆都贴进去了。幸好咱们武行人守规矩,名声好,才被令公大人府上选中。这回领了赏钱,先给夫人把嫁妆赎回来,再出去卖力气赚钱,嘿呦!”
“说起赚钱,我听说令公大人前夫人离府时可带走了不少财物。听说那位原先家中只是个芝麻小官,连个下人都买不起,能有多少嫁妆?虽说没福气继续当二品官夫人,可到底在富贵窝里住了这么多年,走了还能带走这么多,要我说,这买卖可真不亏!”
“咱们令公大人真是君子!这无子之事,莫说搁在别的贵人府上,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得——”
领头的师傅见几人越说越没边,忙警惕地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喝道:“够了!这是什么地方?尚书令府里的事也敢乱嚼舌根,不要命了!
几人顿时皮肉一紧,抬眼只见周遭满目华贵,霎时后心发凉,惊出一头冷汗,赶忙闭紧嘴巴,用力点头。
身着灰布棉袄的师傅已上台敲打调试,四下再无人声。侍女们远远跟在后方,尖锐的刺痛令兰浓浓脑中嗡嗡作响,
她僵硬地转过身,吸着气,问道:“碧玉,你家大人的夫人,和离了?还是被——,何时的事?”
前些日子因琉璃顶之事惹出的教训犹在眼前,碧玉如今不敢轻易答话,唯恐一不小心又触及姑娘痛处。
虽徐氏离府一事,在满府下人看来,对姑娘及众人皆有益无害。
“姑娘”
“不必说了,我不为难你。”
迟疑本身已是答案。
兰浓浓忽地脚下踉跄,身子向后撞上了假山,幸而未伤及头部。
碧玉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搀扶:“姑娘!”
二人立于假山背面,声音刻意压低,台上几人专注活计便并未察觉。
兰浓浓轻握她的手推开,自行扶住假山站稳。许是衣着厚实,竟丝毫不觉疼痛,只是开口时嗓音莫名发颤:“他们方才所言,你只当没听到。即便你家大人问起,也尽管推到我身上,可好?”
碧玉听出她话中回护之意,蓦然抬头。
兰浓浓却不再多言,只是定定望着她,待她点头应下,方才转身,脚步微踉却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久等了宝宝们,昨晚睡着了,刚审完错别字[比心][比心][比心]
第54章 第 54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覃景尧虽闲居府中, 却并未一直与她寸步不离。她如今隐忍蛰伏,逼得紧了反倒过犹不及。
密卫来信,称那人已病重难起, 用药吊着命,约莫也就这三两日了。
那人乃天子心头之刺, 这么多年终要有个结果。只是这时机选得微妙, 年节庆日,于天子而言,不知是喜, 还是晦。
旁的事或可暂缓, 如此机密却片刻不容延误。
覃景尧指节抵着额角,微合双目, 伸手欲取茶盏, 却指尖一碰, 啪的一声脆响。他蓦地睁眼, 垂眸看去, 只见一地碎瓷狼藉。
碎瓷,破裂。
凤眸微眯,眉心渐渐折起, 心口莫名漏跳一拍。
霎时心念电转, 朝中各处安稳, 天下无大事, 则惟有
他猛地抬头,侧身一臂撑在扶手上, 透过窗口望向院门。果不其然,一个本不可能现身此地的身影骤然出现。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覃景尧!”
兰浓浓从未踏足书房, 不知碧玉等人已停在院外背身而立,更未察觉同泽与府卫阻拦的手势半途收回。顷刻之间,书院内仆从尽退。
覃景尧适时步出内室,面露讶色与惊喜,展臂向她迎去:“浓浓若有事,遣人报于我一声便是。累你亲自前来,倒是叫我,受宠若惊啊。”
兰浓浓侧身避开,身子不知为何有些发抖,她神色紧绷,双眸死死盯住他,一字一句冷声质问:“我问你,你夫人为何离开?是何时的事!”
覃景尧迅速扫过她面色,闻弦知意,顿时明了她心结所在。他收敛笑意,颔首蹙眉,作出一副另有隐情之态,再度伸手欲扶她:“此事说来话长,浓浓莫急,且先坐下——”
兰浓浓岂肯就坐?她挥手再退,移至椅旁站定,一把扶住椅背,执拗道:“那你便长话短说!”
见他尚有闲心倒茶递来,兰浓浓脑中轰然一炸,只觉这些时日静修的心性尽化乌有。她抬手指去,怒声道:“覃——!”
“浓浓莫动气,你身子方见起色,我只忧你气火伤身。”
五行之中,水能克火。
历经过一遭她的决裂之势,覃景尧对此已应对自如,姿态放得极低,不顾她挣扎,强揽着人坐下,自己撩袍屈膝蹲在她身前。
这动作异常熟练,令他不由一怔,随即摇头失笑。
他将她冰凉颤抖的双手拢入掌心,热意源源不断传递过去。微仰起头与她目光相接,眸中毫无心虚之色,正色道:“我与徐氏本是一场交易,如今期限已至,自当解约和离。”
短短一句,避重就轻,却简明扼要,令兰浓浓满腔怒火骤然一滞,怒愤的脸上唯余一片愕然。
来时路上,她想了无数种可能,羞耻,自责,愤懑,却独未料到竟是这般解释。她怔怔望着他,脑中空白,半晌才眨眨眼找回心神,跳出他话中陷阱。
她想反驳一面之词何以取信,可话语权向来握于权势之手。即便此刻见到那位夫人,只怕也受制于威势,不敢有二话。
可是,可是,
兰浓浓蓦地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脑中嗡鸣刺痛,眼中不争气地涌起泪意。
便那么巧?她一出现,期限就到了?
她瞪向他,目光愤恨,强咽哽咽,嗓音紧绷:“我,不,信!”
覃景尧抬手欲为她拭泪,却被她趁机抽出一只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开。他正欲解释,却被她接连的话语震在原地。
“你贵为当朝二品尚书令,天下大事小情何不清楚?岂会不知这世道同而为人,女子何其势弱!”
“若真有你所谓交易,六年前她也只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女,究竟是何等绝境,才会逼得她将婚姻当作交易?那必是因在诸般抉择前,哪怕将对于当下女子重若性命的婚姻作为筹码,日夜承受不知何时便会终结的惶恐之中,已是最好的出路!”
“可你不同。你或许是因一时兴起,或是被人催婚却不甘将就,索性寻了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挡箭牌。你们或许确有期限之约,可若无我出现,这交易或许便会一直延续下去!”
“即便你们中途解约,若无我在,也本该以低调平和的方式体面收场!”
“你可知一个因丈夫离心而和离的女子,将遭受多少流言蜚语?”
“人言,是可以杀人的!”
这一刻,兰浓浓真的恨透了他。泪水将她的眼眸洗得透亮,将恨意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可这一切,都因我的存在而毁了。”
“是我!在她名正言顺为你妻之时,占去了她与丈夫相处的时机。更是因我,她才会被迫解约离去,受尽冷眼讥嘲!”
“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的存在逼走了她。我将永远背负恬不知耻的骂名,被人戳着脊梁骨,钉死在耻辱柱上!”
兰浓浓恨声瞪视,浑身颤抖,挣不脱的手如被蛇虫缠缚,令她恶心至极。前路既阻,她便起身一脚踢开椅子与他隔开站立,强忍脑中刺痛,奋力去掰他的手指。
燃火的眸子死死盯住他从仰视转为俯视的眼睛,哽咽颤声道:“这一切明明都是你的错!是你先欺骗,强留在后,害我至此——”
“也是因你,才害得她落入如此不堪境地。”
“是你,害了我们两个人!”
脑中如遭重拳连击,剧痛难忍。兰浓浓咬紧牙关咽下痛吟,嫌恶地别开眼,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数道血痕仍无法挣脱。恨意翻涌,竟想寻刀砍断这只手,彻底斩断与他的牵连。
瞥见一旁茶几上的瓜果瓷碟,她猛地转身将其掀翻抓起,骤然抬臂摔碎,瓷片狠狠扎入他手背皮肉,可他却似浑然不觉疼痛,任她乱划乱刺。
见挣脱无果,兰浓浓毫不迟疑转而将瓷片划向自己手腕,锋利的缺口瞬间刺破细嫩肌肤,鲜血涌出。
她赤红着眼抬起:“放开我,或断了这只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覃景尧怔在她厌恶的目光中猝不及防,虽迅疾劈手夺下瓷片按住伤口,她腕上仍留下一道刺目血痕。
兰浓浓顿失依凭,无力却又恨极:“放开我!你让我恶心!”
“浓浓”
他将她彻底禁锢怀中,喉头发紧,声线微不可察地颤抖。而她仍拼命挣扎,明明头痛欲裂,牙关紧咬,却仍不停以头撞击他,更是紧闭双眼,仿佛连看他一眼都厌恶至极。
可这怎可以?
绝不可以!
覃景尧胸膛起伏,眸中暗潮翻涌,扣住她下颌迫使抬头。即便她猛然睁开的眼中满是憎恶,他竟仍觉心头一松。
“便是天子审案,也须听辨缘由再作决断。浓浓怎能自顾自下定论,定我的罪?无论如何,总该容我分说一二。”
“事已成定局,任何辩解都是强词夺理!无耻!卑鄙!虚伪!令人作呕!放开!”
她声音颤抖,却字字如刀,带着决绝的恨意奋力挣扎。
覃景尧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气息骤然紊乱,喉间竟隐隐涌起一丝腥甜。他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喉头滚动,眼帘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瞬,
许是觉此姿势令她不适,他长腿向后疾退两步,稳稳落座。将她如摆弄衣物般轻易钳制于双膝之间,一臂环过腰身扣住双腕,不顾她挣扎怒骂,低头吮净她腕上鲜血,直至伤口只余嫩红细痕,再无血珠渗出。
他靠向椅背,面上深情而温柔,然唇瓣染血,眸色晦暗,轻轻一笑,只叫人脊背生寒。
“纵使浓浓不信我,我却仍要须据实相告,且此事于你,并无不可言之处。”
他移开拇指探入她口中,救下那险些被咬破的唇瓣,任她推拒嘶咬,即便破皮见血,笑意亦未减分毫。
“我无意向浓浓邀功,但若非我,那徐家女早在六年前便已命丧黄泉。”
他欣然见她身形一震,面露惊诧,齿关骤松,喉间无意识吞咽。眸色微暗,悠然续道:“如你所料,彼时我被催婚延嗣,不堪其扰,又身负重任心怀家国,无心娶妻。寻常娇养女子若娶而不顾,反倒亏欠于人。恰逢回京时偶见徐氏投河,便命人救起。救人须救彻,遂令将亭问明缘由,方知此女受生父继母磋磨,欲将其送给德行不堪的富家老翁换取钱财。”
“她自知即便得救亦无生路,不愿受辱故欲再度自尽。于是将亭知我正受逼婚之烦,便出一策,经我首肯后与那女子商议,订立有名无实之约,且双方皆可随时终止,此后嫁娶自由。自始至终,我与徐氏未曾同处一室。”
“如浓浓所言,女子势弱。此番契约虽于她无异于绝处逢生,然终是占了她婚约之名,且因我之故,令她六年来备受无出善妒之议。故此番她主动求去,将亭依约付其财物万两,赠尚书令府庇护一次,并为其彻底解决徐家后患。”
话毕,他眉间微蹙,似有不解亦含委屈,倾身向前捧住她的脸,锁紧她怔然的双眸,轻叹一声,于她鼻尖轻蹭,唇上细密啄吻:“此事,我自问不曾亏欠于人,实在担不起浓浓因此,这般厌我。”
“更从未想过令浓浓背负耻辱与骂名。此事我只对浓浓一人有所亏欠,若真有恶果,亦自当由我一力承担。”
兰浓浓瞳眸圆睁,脑中沉痛更因他的话乱作一团。她兀自出神良久,闭目调息,强忍阵阵剧痛,待理智渐醒方细细推敲。
他所说句句在理,未夸大亦未谦抑,显得格外客观坦诚。
在那般绝境之下,与人立约摆脱困境,求得庇护,确是最好的选择。即便离开,她也获得了足以安身立命的财富,虎狼般的亲人再难左右她。
若她愿意,还可寻一位真正相濡以沫的伴侣。即便独身一人,亦可过得从容安稳,再不必战战兢兢,惶惶度日。
甚而至此,方可谓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兰浓浓以己度人,下意识用后世思维去审视,不知不觉间被裹挟着坠入他的语言陷阱。
她睁开眼,他脸上过分坦然的神情,让她恍惚觉得若不予理解接受,便成了不明事理,无理取闹。她眉心紧蹙,脑中仍被一阵阵拉拽般抽痛,思绪却在撕扯间逐渐清明。
兰浓浓转目环顾,又看回他眼中,眸中怒意未褪,转为谨慎与戒备。
人与人生来不同,她与这世间之人更是迥异。怎能以己度人,以为自己所想便是他人所愿,所喜?又怎能高高在上自以为理中客,替他人妄下断语?
她何时变得如此自负?抑或潜意识里,唯有如此,才能减轻心头那沉甸甸的负罪之感?
原来她的内心,实则并非全然磊落,竟也如此丑陋不堪!
兰浓浓心尖蓦地一痛,鼻根发酸,却不愿逃避。她所受的教育与教养,皆教她要勇于面对,正视,审视并超越自我,绝不容许沦为逃兵。
她望向他,只觉骇然。三言两语便令她哑口无言,自疑自省,险些忘了无论他二人内情如何,自己终是被他所欺,受他所缚,更成了世人非议的谈资。
该羞愧的人是他,她不该因他的过错而动摇心志,怀疑自己。
她望向他,内心渐归平静,轻轻转动手腕。
她如此平静,反令覃景尧心中莫名烦乱。依她之意缓缓松手时,暗想以她的性子,或许会再狠狠掌掴他。
他能封住众人之口,却止不住暗处私语。她确因他而受非议,心中有怒便是打了也无妨。只是后日宫中尚有宴会,届时,只怕他免不了又要惹人侧目。
他心中如此想着,眉梢眼角微弯,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竟有些迫不及待。
然而,她一手得了自由,却并未扬臂挥来,只是用手背在唇上重重擦拭。他脸色蓦地沉了下来。
兰浓浓强忍喉间与腹中不适,神情冷漠道:“说完了吗?若说完了便放开我。”
腰间骤然一紧,她似早知他要说什么,唇边浮起嘲讽:“放心,我只是头疼不适,回去歇息。毕竟以我如今的体质,离不开你这座温房。”
若是好了,便会离开,是吗,
覃景尧心中寒凉,手仍紧握不放,忽略她话中嘲弄,笑容苦涩:“浓浓心结在此,我以为,此事得以善了,你该放下芥蒂——”
兰浓浓嗤笑打断他:“我的心结,从来与他人无关。倒是你这般推诿,实在叫人瞧不起。”
覃景尧眸色顿变,闭了闭眸,哑声道:“你今日情绪起伏太大,恐伤心神。我送你回去,叫莫畴来瞧瞧,腕上的伤也需上药包扎。”
随即屈膝欲俯身抱她。
兰浓浓一把按住他手臂,站起身,并未看他,语气坚决:“我自己会走,也需静一静。别跟来。”
片刻后,周身禁锢骤然一松。兰浓浓未有半分迟疑,转身离去。
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淡青筋络根根贲张,隆起狰狞弧线。几道血口仍不断蜿蜒渗血,继而无声滴落。
覃景尧凝望她远去的背影,眸中幽光晦暗,面色沉冷如铁,似有激烈情绪在心底汹涌。
良久,方唤人更衣。
*
青萝一回来,先经碧玉提点心中已有准备,方至寝卧门外复命:“姑娘,奴婢回来了。”
片刻后,一阵轻浅脚步声渐近,房门无声开启。,她抬头望去,只见姑娘散发如云,似是方才小憩初醒,容色平静,眼眶未见泪痕,身裹厚披缓步而出,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入座。
青萝心中疑惑忐忑,未敢就坐,正欲开口,却听姑娘先道:“倒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年节将至驿站也已休假。这般天寒地冻,还累你白跑一趟。”
姑娘的信件向来由府中信使专送,何曾理会过节假日?便是除夕夜,只要有信到,亦是牵马即行。只是此事一直瞒着姑娘。
青萝听了这话心头一跳,以为自己露了痕迹,转念想起碧玉方才提醒,方定下心神,如常笑道:“姑娘言重了。为姑娘办事是奴婢分内之责,当不得您如此客气。”
“奴婢正要回禀,您交托的信件等物驿站已收下,因怕您着急,奴婢特地加钱标了急件。只是冬日雨雪频仍,便是快马也需二三十日方能送到。咱们京中驿站年节是不休的,说来还是奴婢疏忽,未曾提前告知姑娘,倒劳您惦念了。”
即便驿站果真关了门,既已对姑娘称未休,明日那驿站便是现开也得开门迎客。
兰浓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将余银作为谢礼递给她去休息,又对一旁的碧玉道:“我这里无事,你也去歇着吧。”
碧玉略显迟疑:“姑娘——”
兰浓浓朝她点头,坚持道:“我有些乏了,去休息吧。顺便让院里的人都早些歇下,可好?”
碧玉岂敢替她做主,一时也不敢以大人之令推脱,心念急转,只得提心吊胆地福身退下。到了院中招呼众仆一并离去,自己则与青萝侯在院门外。
兰浓浓无意计较她是否阳奉阴违,又支颐静坐片刻,方起身至隔壁书房,挽袖研墨。
清水入砚,量需适中。过多则淡,过少则燥。力道须匀亭方不伤墨锭,徐徐研开,初时浮墨散溢,待方向不移,轻重有度,持之以恒,终成细腻墨汁。
兰浓浓垂眸专注,腕间渐冷微酸,便连袖托住,一圈复一圈不知疲倦。
母亲曾说,研磨如处事,事缓则圆。墨如此,事亦如此,更可修身静性。
心不宁,性不定,便出不得好墨,亦难成好事。
过去兰浓浓听闻过一句话,叫“错将顽石许作玉,刮尽金漆始见真”。从前只觉得此句韵致优美,却因阅历尚浅,真正能触动心魂的人与事少之又少,且皆流于表面。
直至今日亲身历经,她才恍然识得此话深意。
她以为历经生死磨难,自己早已有所进益,可实则她秉性难移。
当安全防线未被触及之时,她尚可从容以对。然一旦底线被触,她便再难保持冷静。
可扪心自问,眼下她改不了,也不想改!
她就是如此性情。若连本性也更改了,那便不再是她自己,不过一具虚假皮囊,一尊失魂傀儡。
或许日后她会因此吃亏受苦,但那都是后话。也许会,也许不会。至少此刻,她不愿为未必发生的将来,提前委屈自己。
她坚信,与其改变自己,不如改变方法。
墨汁浓淡相宜,色润而质匀。
兰浓浓停手长吁一气,搁下墨条,轻揉揉手腕,继而提笔蘸墨,悬腕落纸,一气呵成,
“错将顽石许作玉,刮尽金漆始见真。”
兰浓浓端详片刻,忽地将纸张一折,气息骤然紊乱。
额角灼痛阵阵袭来,她不敢再深想,径直将纸揉作一团掷入纸篓,重铺宣纸,缓缓吐纳,宁定心神,再次落笔,
“物是人非——”
啪!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袭来,脑海中纷乱的画面顷刻消散。兰浓浓深吸一口气,重新提笔。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1
兰浓浓静望良久,心中反复默念,终长舒一口气。神色虽仍紧绷,眸中却已带了几分释然。
她搁下笔,将滑落额前的发丝挽至耳后,微微颔首,心想,自己终究是有所进益的。懂得了权衡利弊,不再如上次那般不顾一切闹着离开。
更懂得了放下——
珠帘轻响,脚步声几不可闻地停在床榻前。
屋内只留一盏昏黄夜灯,花香幽微浮动,褪去了檀香的浓重,更显清雅怡人。
覃景尧背光而立,神情隐于暗影之中。他驻足良久,终抬手挑开床幔,榻上女子只露出一道微微起伏的身影,锦被严裹至颈,面朝内侧,吝于显露分毫。
他在黑暗中默然凝视片刻,忽而起身离去。不多时,一抹微光亮起,随他一同折返。
六角亭灯被置于床头架上,柔光渐洒,徐徐照亮这一方狭小天地。
她睡得安稳,那双白日里刺痛他的眸子,此刻乖顺垂阖,睫毛弯弯,脸颊侧压微微鼓起,莹润白皙,显得无害又乖巧。只是这般望着,他脸上原如寒霜笼罩的冷色便悄然消散。
“浓浓的眼里,可以有恨,却绝不能有厌,有恶。”
覃景尧倾身而下,以全然占有的姿势,一臂撑在她颈侧低语,指腹在她薄薄的眼皮上轻轻摩挲,徐徐向下,探入她颈间,将她藏起的脸颊轻柔托转回来。
拇指无意识抚过,触感有别于另一侧的光滑细腻,带着微微的硬滞,令他指节一顿。眸光骤凝,定睛看去,面上柔情顷刻被凛冽杀意取代。
单衣之下胸膛剧烈起伏,他却恐惊扰了她,强压震怒。提灯近前,看清她脸上分明的一枚掌印后,覃景尧蓦地深吸,闭目片刻,手自她颊边指痕轻轻移开,又检视她腕间伤处,悉心掖好被角,方熄了灯,骤然而起。
夜空冷月半隐,府中角灯长明。
门厅内打帘的侍女早已遣去休息,唯碧玉二人仍在厅中守候。平日此时一人已去歇息,待后半夜再来轮换,然今夜大人迟归,二人不敢擅动,连低语亦不敢有。
姑娘素日心善,白昼里常容她们一同歇息,故而此刻夜深,二人皆无困意。
往常大人皆是更衣后便来直接歇下,至次日天未亮,姑娘将醒前悄然离去。
碧玉估摸着时辰,以为今夜应无他事,正欲唤青萝先去歇息,才刚抬头,忽闻脚步声迫近,忙转身行礼,却迎面被来人一身凛冽煞气慑得腿软跪地。
覃景尧未瞥去半分目光,只低声掷下森寒刺骨的“出来”二字,便大步跨出门厅,直至院外五六丈处猝然停步。
周身戾气再不掩饰,蓦然转身睨向慌忙追来跪伏在地的二婢,语中杀意凛然,
“她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二人心知祸事临头,犹记得出来前去唤了下人房中歇着的婢女去门厅值守,正自瑟瑟发抖,闻言愕然一惊。青萝急忙回话:“禀大人,奴婢们今日最后见姑娘时,并未见脸上有伤,请大人明察。”
碧玉紧跟着补充:“姑娘今日去书房前,曾在假山处踉跄了一下。回院后便不许奴婢们近身伺候,连晚膳,汤药,洗漱皆只令放下即退。奴婢确信申时初最后一次见到姑娘时,姑娘脸上确无伤痕。姑娘歇下后,奴婢们一直在寝卧门外守着,并未听见任何呼喊响动。”
值守此院的府卫亦单膝跪地,沉声回禀:“大人,属下等一直严守院外,未见任何生人入内,亦未闻姑娘唤人之声。”
覃景尧此时已稍复冷静,然一阖眼,她脸上那触目惊心的指痕便历历在目。细辨痕迹,确与受外力所致方向不同。而这府邸尽笼罩于琉璃顶下,每处暗门皆有人明暗值守,她的院落更是重中之重。
心中隐有猜测,胸中怒焰却愈燃愈炽。
而这些下人,屡次伺候不周,实在,无用至极。
“将这院子一干人——”
“慢着!”
骤然响起的声音令覃景尧一怔,抬头便见她头戴暖帽,匆匆裹着斗篷快步而来。
他眉心一蹙,取过同泽手中大氅,大步迎上前去。余光扫过院门处跪地请罪的府卫,揽住她便要往回带,温声道:“夜里寒凉,你出来做什么?”
兰浓浓出来得匆忙,脖颈灌入冷风,唇色霎白。她却肩头一顶,身子一矮避开他,径直上前扶起碧玉二人,又虚托府卫起身,一一赔礼后,方转身道:“是我自己打的,与她们无关。多谢关心,但不必牵连无辜。”
言毕不再看他,唤上碧玉青萝,裹紧斗篷低头往院中走去。
覃景尧冷冽的目光扫过被她温言相待的几人,暗香自身前掠过时,他长臂一伸径直将她打横抱起。大氅旋展间将她裹得严实,大步流星而去,冷声道:“院外候着,无令不得近前半步。”
“放开我!”
氅衣厚重,兰浓浓被他按在胸前,推不开,话音也闷得含混,恍若撒娇。好容易得以喘息,身子却骤然下落,她下意识攥紧他衣襟,心头一紧,眼前微晃,人已回到榻上倚着,身上一暖,被厚被密密裹住。
气息未及喘匀,刚一定睛,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他双臂撑在她腰侧,以全然占有的姿态将她牢牢困于身下,目光沉黯,默然不语。在这私密床帷之间,气息逼仄,危险且充满压迫。
兰浓浓如窒息般难受,惊惶似避蛇蝎般急向后缩退,却发觉无处可逃,只得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驱赶:“我要休息,请你即刻离开!”
覃景尧未语,只静默凝视她,眸中幽光流转,似有所悟,忽开口道:“浓浓对下人尚能温和相待,为何独独对我,吝于半分容情?”
兰浓浓不愿在此情境下与他多言,偏过头道:“有话容后再说,现在请你离开。”
覃景尧未再追问,从善如流般颔首起身。
兰浓浓心下骤松,大口喘息,这才惊觉方才竟一直屏着呼吸。未闻门声响起,心又猛地提起,刚撑身坐起欲摸向床头暗格,榻内蓦地一亮,
她仓惶回首,竟见他已折返而来。手才触及暗格,腕间倏地一麻,五指顿松,那物咚一声落回原处,而她整个人已被掳入他怀中。
“唔——放手!”
覃景尧淡淡瞥了眼暗格中那件眼熟的器具,抬脚轻推合上,转而对着仍在挣扎,衣衫已略显凌乱的女子轻叹:“我不过想为浓浓上药罢了,何至于防我至此?”
言罢,将指间药瓶示于她看。
他神色温和,兰浓浓却只觉心跳如鼓,不愿此时多作纠缠,只道:“药留下,我自己会涂。”
话音才落,便听他又是一叹,似含无奈。
她却莫名毛骨悚然,心口如遭重击般闷痛,戒备愈深,眸光四扫急寻退路。下一瞬双手猝然被一只大掌牢牢扣向脑后,她应激般浑身一僵,眸中惊怒交加,双腿挣脱而出朝他踹去。
“放开我!滚出去!”
覃景尧却不闪不避,瞥了眼她左腕伤处,任她一双纤足蹬在心口腰际。她这般力道与其说是击打,不若说是撩拨。眼见玉腿半露犹自不管不顾,凝脂般的肌肤沁着幽香在眼前晃动摇曳,无声挑惹。
覃景尧眸色微暗,瞳色骤然幽深,她却浑然无觉,将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衣不蔽体,灼热掌心覆上脚踝一握,掌下娇躯登时僵住,而后挣扎踢动得更为剧烈。
他握得更紧,哑声低语,嗓音沉黯,“我非坐怀不乱的圣人,浓浓若知道怕,便听话些,我为你上完药便好。”
他未再多言,可脚踝处滚烫蔓延的触感,已将他未尽之语道得明明白白。
兰浓浓只觉如被蟒蛇缠身,登时僵住,更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她不愿示弱,却想起事缓则圆四字,心中反复默诵数遍,终未言语,身子却渐渐放软下来。
覃景尧虽觉遗憾,却仍言而有信地松开双手,耐心等她蜷起双腿,理好青丝,微微侧首,如献祭般露出指痕尚存的侧脸,与那一截腻白优美的纤颈。
兰浓浓紧闭双眼,牙关紧咬,强忍着不去闪躲,只盼尽早打发他离去。她竭力屏蔽感官,然黑暗中他的呼吸愈发清晰,上药后指腹细细涂抹的触感如影随形,宛如无名惧物。身体不由自主地寒毛倒竖,呼吸渐渐急促。
她双手环肩,指尖深掐,眼睫颤若雨打,一副竭力隐忍的模样。
覃景尧不会误以为她是情动,却欣然笑纳她这番情态。直至膏药浸透,她亦忍耐到极限,方适时收手,善解人意道了声“好了”。
见她如蒙大赦般大口喘息,一双警惕如小兽的眸子望来,黑白分明,似又要说出令他不悦之言。
“日后纵再恼怒,莫要伤及自身。你不心疼,我却是心疼万分。”
谁会不心疼自己?一巴掌打醒自己,再值得不过。
她默不作声,他便又幽然道:“你那婢女言道,今日你碰了后背,且伏下,一并上药。”
兰浓浓只觉被戏弄,登时大怒,抬手指斥:“你不要太过分!言而无信,欺人太甚!”
覃景尧并指轻压她的手,眉梢微挑,振振有词:“我方才是说上了药便好,自然是指有伤之处皆需上药。”
他随即又点了点她护在肩前的左腕。
兰浓浓这才觉左腕伤处刺痛袭来,怒得头隐隐作痛,咬牙道:“我后背没有受伤!”
“有无受伤,需检查后方知。”
“你!无-耻!”
然而她再多怒骂于他不过隔靴搔痒。他一副不上药绝不罢休的姿态,她反倒投鼠忌器,稍一迟疑,他竟真作势抬手。
二人僵持半晌,皆互不退让。
兰浓浓目光无意识扫向暗格,欲故技重施迫他退让,然未及行动,他却似未卜先知般迅速抽开暗格,将其内之物取出掷于榻外。此刻榻间再无尖锐之物可寻,她因是睡下又醒,发间连支簪子都未簪。
可眼下情形,越拖延于她越不利。
兰浓浓闭了闭眼,别无他法,只得呼哧喘着粗气将左手递去,强忍触碰立时收回,捋发至胸前,缓缓背转身,却终究无法对他宽衣解带。
她捂着头作最后挣扎:“男女授受不亲,叫碧玉来!”
女子娇羞之态,尤为动人。
虽只露一截后颈,双手紧攥衣襟却将腰肢勾勒得极细,肩胛之下自左而右一道细痕隐现。过度紧张令她喘息急促,恍若难耐,
覃景尧调息运气,嗓音却无端发紧:“她二人近身伺候,却不知你脸上带伤,何以取信?浓浓若动不了手,我替你更衣便是。”
兰浓浓未及开口,便觉一阵热意袭上肩头。她大惊之下猛地向前躲闪,可这拔步床乃她重金定制,床头后便是一架半人高的衣柜。五指扣上柜门已无前路,腰肢因而挺起前倾,曲线蜿蜒起伏,分外婀娜旖旎。
身后人眸光骤然一深,她却浑然未觉,十指紧扣用力至指尖发白,挣扎间气息紊乱,引得肩背不住起伏。
良久,兰浓浓缓缓坐直身子,肩背挺直,丝绸软衣倏然自肩头滑落,悬垂肘间。雪白脊背上横亘一道半指宽的粉色系带,粉白交织如花瓣嫩蕊,纤秾合度,坦然展露,美得惊心动魄。
身后许久无声。兰浓浓正欲开口,堆在腰间的寝衣忽被披回肩头,厚衾亦裹拢而来,只听一句,无伤,再回神时榻间已空,门声随即轻响。
她撩开床帐探看,屋中确已无人,方长舒一气。垂眸系衣时,衣带不堪受力,刺啦一声双双断裂。
兰浓浓抬起头,望向窗外,唇角勾起,自喉间溢出一声嗤笑——
大年三十,阖家团圆之日。
兰浓浓照常起身,仿若昨夜无事发生,依自身步调耐心调养。然头中不时作痛终是隐患,待莫畴诊脉完毕,她便主动将症状细述,虚心求问:“尤其情绪起伏时,痛楚尤甚。敢问莫大夫,待我痊愈后,这头痛之症可会根除?抑或会留下头疾之患?”
莫畴闻言略作沉吟。此事大人亦每日必问,他已多次向大人阐明,头不比身,身体可借外力强健,头脑却不可妄动。
姑娘这冻症,显然伤及根本。春秋温煦,不受季候刺激时倒无大碍,然夏日闷热,冬日严寒便最为难熬。
他之见,患者当知自身病状,方能妥善应对。而姑娘通透豁达,略通医理,从不讳疾忌医,理应告知实情。只大人关心则乱,恐姑娘知悉详情后反致忧思伤身。
兰浓浓对中医素怀敬意,见他沉吟不语,面色高深,便以为必留后患。她早有猜测,倒也不惧,遂善解人意道:“莫大夫不必为难。我自知头疾难愈,只望您多留医嘱,告知我如何应对便好。”
她这般善解人意,倒令莫畴有些汗颜。他未再抬头,实是姑娘脸上指痕虽浅却格外醒目,今早初见确将他惊了一记。幸而看痕迹不似外力所致,否则这府中怕是难免见血。
女子娇贵,姑娘狠起来连自己都打,实在叫人佩服。
“姑娘心性之通透,非常人可及。只要保持心绪平和,忌大喜大悲,冷热季节多加留意,莫吹风贪凉,便无大碍。常言道冬症夏治,待入夏日,小人为姑娘调配良方,必能事半功倍。”
兰浓浓颔首,又问了汤药还需服用多久,方起身送客。
去书房时,碧玉青萝紧随其后。昨日累她们受责,兰浓浓心有歉疚,便唤二人回去歇息,不必相伴。
往常此时她们便会遵命退下,今日却借故推拒,只道守在一旁绝不扰她。兰浓浓只当二人是怕她再行差踏错牵连她们,自己既有前科已失信于人,便未再多言。
未至入夜,鞭炮声已自四面八方砰砰炸响。冬日天黑得极快,兰浓浓听了不过片刻,天色已全然暗下。
无数璀璨烟花在此时点亮夜空,琉璃顶被映得流光溢彩,噼啪声不绝于耳。隔了层穹顶,又仿佛周遭一片寂然
一阵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兰浓浓闻声望去,见提膳的婢女们列队入院,行至身前依次屈膝行礼。不多时,各式膳食香气自屋内迸发,馥郁扑鼻。
兰浓浓循香入内,便见那张直径约半丈的圆桌不知何时已被扩宽一倍。同套白底红釉招福器皿,大碟小盘里外三层铺得满满当当,菜色鲜亮,摆盘精巧,琳琅满目。
前两年过年,自姑姑处归来后,她独自一人也不曾亏待自己。从酒楼点了几样菜品回来,摆了五副碗筷凳椅,全家福搁在对面,父母兄姐笑容满面似在倾听。
院里屋内花灯彩画高悬,瓶中插着花,茶几上鲜果瓜子堆得满满当当。可从头到尾只她一人说话,话音一停,便是满室寂然。
“怎不坐下?”
兰浓浓自回忆中抽神,门厅处一道颀长身影迈入。她抬眸瞥他一眼,未作声,自顾就近落座。未唤碧玉二人,有他在,她们断也不会同席。
忽想起什么,又起身入内室,片刻后执了两只红包出来递给二人,含笑道:“今夜外头热闹,你们终日陪我在府中闷着,也该出去松快松快了。”
二人接过红包,对视一眼,屈膝领赏谢恩,却未挪步。
“既是主子有令,便听着。”
闻得此言,二人方如释重负,跪地谢道:“奴婢谢姑娘恩典,谢大人恩典。”这才退出门外。
今夜除夕,寓辞旧迎新之意。外头烟花绚烂,门厅两道帘子皆已卷起,只多添了几樽炉火。桌子摆在堂中,唯设两张座椅相对而置。无论落座哪侧,一抬头便能望见窗外景致。
热闹与静谧泾渭分明之际,几名抱着琵琶,古琴,笙箫的乐师入院行礼后又悄然退去。不多时,悦耳乐声悠扬响起,映着绚烂夜空,别生一番意趣。
大过年的,兰浓浓也想开开心心地度过,便回座执起碗筷。
覃景尧稍定心神,举筷夹了道她喜爱的甜点,原本欲放入她碗中,手臂微顿,最终落在她手边的净碟里。见她未动,便掀开盅盖,将熬得浓稠的甜羹递去,温声道:“稍作开胃,先汤后膳,方合养生之道。”
兰浓浓略作迟疑,抬眸扫过桌面,眉心轻蹙,这满桌佳肴竟只备了一盅汤羹?他何时又只距她一个身位?
如今她每餐皆是药膳,汤羹中熬着每日必需的补药。为一时装气不吃,或事后劳烦厨房重做,兰浓浓皆不愿选。
手上蓦地一轻,覃景尧心中亦随之一松,眸中含笑望着她乖巧用汤。那汤盅仅茶杯大小,她用膳姿态大方自然,五六口便饮尽。
他挽袖接过空盅置于一旁,取过青玉酒壶斟满两盅,自持一盅,另一盅递向她,温声道:“此酒乃花果药酿,可养身补气。今夜除旧迎新,往日种种尽辞于旧。饮了这杯酒,愿浓浓与我,新日皆好。”
兰浓浓抬眸看他,他笑意温柔澄澈,令人如沐春风。今日确是个好日子,她抿唇浅笑,左颊梨涡时隔多日终于隐现。
她接过酒盅,轻嗅了嗅,并无酒气药味,只余满盈甜香,引得人口舌生津。从前家中不许她饮酒,来此之后亦不敢碰,今日权当尝鲜了。
她举杯欲饮,忽被握腕拦下,忙扭腕避开。
覃景尧被她一副馋猫模样逗得莞尔。一向受人敬酒还不得举杯之人,今日竟主动寻人相碰。玉杯轻触发出叮一声脆响,他举杯示意,目光不离她面庞,仰首饮尽。
果酿入喉,兰浓浓蓦地睁大双眼,看向空杯,入口时清凉,过喉却化作温热,暖意直透肺腑。一向泛着寒意的五脏六腑骤然升温,恍若浸入温度恰好的热水中,极是舒坦。
故而当杯中再被斟满,她便从善如流一饮而尽。她贪恋这久违的,由内而外散发的暖意,不知疲倦,意犹未尽。
期间有人同她说话,她不耐去听,更不耐去应。那“坏人”拿走她的酒盅作要挟,她才胡乱应了一声。胃里胀胀的,有人总趁她空杯时往她口中喂吃食,看在都是她爱吃的份上,便原谅他罢。
只是他喂得太多,连果酒都喝不下了。
“真讨厌”
她双颊绯红,眼眸晶莹含水,唇瓣被果酒润得嫣红,正微微嘟起抱怨,娇气可人得紧。
覃景尧将她香软的身子揽入怀中,握住她还想抓酒盅的手,忍俊不禁。酒盅容量本小,又恐与她的药性相冲,酒酿用得极淡。眼下她这般醉态,实则不过饮了六盅,仅三杯茶量而已。
“浓浓,”
他低声唤她。她正抵在他肩头半阖着眼发呆,他略一动腿,她猛然惊醒,慌忙环住他脖颈,一脸惊慌失措。
他轻笑一声,存心再逗,看她一手勾着他,一边四处找寻“罪魁祸首”。他适时相助,待她发现后露出惊喜又得意的小表情,抬手欲拍,口齿含混地嘟囔:“坏腿,想摔我”
却因晕眩扑了个空,身子一歪吓得闭眼惊叫,被他一把揽回怀中,顿时如藤蔓般紧紧攥住他衣襟,低声急嚷:“要摔下去了,要摔下去了!”
覃景尧抱紧了她,轻抚她的发丝柔声安抚:“浓浓不怕,我抱着你呢,摔不着。”
“浓浓乖,你很安全,别怕。”
她便如此轻易安静下来,乖乖伏在他怀中,不知哼吟着什么。她已醉得彻底,却醉得这般乖巧,乖得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浓浓”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覃景尧抱她至门厅内的摇椅坐下,仔细裹好披风。院外乐声已歇,琉璃顶外喧嚣绚烂,此起彼伏,
明灭闪烁,恍若光阴飞逝。
摇椅轻曳,二人身周一片宁和,宛若相濡以沫,共度了地久天长。
“醒来后也要这般乖巧,可好?”
“可好?”
“唔”
他垂眸轻捏她下颌柔声诱哄:“浓浓要说,好。”
她不应,他便在耳畔一遍遍低语,直至她不胜其烦妥协道出个“好”。
“浓浓不再怨怪我,与我重修旧好,可好?”
“好。”
“浓浓听话,再不会想着离开我。”
“好”
“今后每一年,浓浓都要陪我守岁。”
“好。”
“愿得长如此”
与我同心,共守此誓,白首不离,生死相依。
除夕夜火树银花,霞光不息。琉璃顶下的小院中,万籁俱寂前,唯闻一声满足的轻笑——
作者有话说:1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第55章 第 55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正月初一, 岁首吉日,诸事顺遂,宜祭祀祈福。
天公作美, 风息雪驻,一碧万顷。
兰浓浓被隐约的鞭炮声扰醒, 睁眼时脑中空茫。她轻抚额角, 半晌才回过神,并无传闻中宿醉头痛,想来是酒量浅, 只是睡去, 并非醉倒。
只不知何时睡着的,竟连守岁都——!
脑中忽觉一清, 忙低头检视, 青丝散落, 亵衣完好, 掀起衣襟也未现异样痕迹。起身下榻, 周身亦无不适。
“姑娘醒了。”
碧玉青萝含笑入内,满面喜气,径直向她拜下, 同声道:“奴婢恭祝姑娘新年安康, 大吉大利, 万事如意。”
兰浓浓未料有此礼数, 待回神,二婢已起身。她旋即展颜, 双眸弯弯,梨涡浅漾,应道:“同喜同喜!也祝你们新年快乐, 吉祥如意。”
“谢姑娘。”
兰浓浓颔首,忽想起什么,忙至床头打开柜子取出早备好的红封。下床时无意蹭到软枕,露出底下一点红色,她略觉疑惑,暂未理会,走出床榻将红封分予二人,握着她们的手诚挚道:“这么久以来,多谢你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有时我思虑不周,连累你们受责——”
二人闻言一惊,忙要行礼,却被她握住手只得站着,忙自责道:“姑娘言重了!万万使不得!姑娘是主子,行事自有道理,是奴婢们伺候不周,叫您屡屡受苦,奴婢们才实在汗颜。”
“是啊姑娘,您千万别这么说!姑娘待奴婢们千好万好,我们感激还来不及。照顾您本是分内之事,只要姑娘安康,奴婢们便心满意足。”
兰浓浓不擅客套,便不再多言,只用力握了握二人的手,笑眯眯道:“既已辞旧,过往便不再提。愿我们从今往后,都越来越好。”
二婢受她笑容感染,亦心花怒放,含笑点头。
兰浓浓仍循着熟知的习俗,新年新气象,便认真选了身鲜亮而不失清雅的衣裳。青萝手巧,便请她帮忙梳个精神焕发的发髻。
她坐于镜前,抓起一缕长发,若松手几欲垂地,确是过长了些,日后自行打理必是不便。她以手作剪暗暗比了比长度,
“姑娘,”
兰浓浓一惊,忙化剪为梳。
碧玉行至她身侧,俯身双手捧着一只半尺见方的红封,语带欢喜:“奴婢整理床铺时,在您枕下发现这包压胜钱的红封。驱祟辟邪,护佑平安,您安枕整夜,可是大好的兆头呢!”
青萝在身后挽着发,亦随之道贺:“奴婢幼时只收过铜钱压胜钱,听闻大户人家皆用金银所制。能给咱们姑娘的压胜钱必定更精巧!奴婢斗胆,不知姑娘可否容咱们开开眼?”
兰浓浓只觉好笑,压胜钱向来是给小孩的,给她一个大人算什么?她摇摇头,但新年头一日,不愿多想烦心事,也不说扫兴话。
横竖是要搁置落灰的,既然二人想看,看看又何妨。
属于自己的压胜钱不宜由旁人拆封。兰浓浓拗不过二人,刚一接过,便觉手中一沉。拆开来看,里面竟是金与玉串成的压岁钱。
她勾起红绳,两串压胜钱轻轻晃动,比铜钱略大,一面刻着星斗,一面刻着平安多福。九枚钱币下坠着指长的金玉流苏,
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九枚寓意长长久久,真是极吉利的数呢!”
“玉制的压胜钱,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当真精美。便是给姑娘作腰饰也使得的。”
二婢连连赞叹,兰浓浓但笑不语,将压胜钱递给碧玉,看她忙小心接着去收好。
早膳时分,天光大亮,她的餐桌已恢复原有大小,同样摆满美味珍馐。碧玉说待她用罢后,未动过的菜色会分赏下人,动过的则送至城外猫狗坊。
膳后,兰浓浓品茶消食。碧玉与青萝各捧一张臂长托盘,垫着喜庆红布,一盘盛满金瓜子,一盘叠摞大小不一的红绸钱袋。
正疑惑间,碧玉适时笑禀:“今日宫中有宴,大人憾愧不能陪您。这盘金瓜子是供姑娘闲暇赏玩的。新岁首日,府中下人皆需至主子跟前拜年贺喜,这盘是大人备予您打赏之用。”
“管家与各处管事赏银较高,五十两,三十两不等。其余婆子,婢女,小厮则略少些。大人交代,若您觉头一年谁当差合意,尽可依您心意打赏。”
兰浓浓只听便觉头大,且这分明是要她当家作主的架势,她自是敬谢不敏。正欲推拒,碧玉一句话却将她堵了回去。
“管家此刻正带着府中下人在院外候着,要向姑娘拜年呢。”
“!”
府中管家年纪与她父母相仿,纵不论尊长之礼,单是这许多人候着,兰浓浓又如何坐得住。
一出厅门,果见管家领着望不见尽头的一众仆从静立院外。
依规矩,本该是各处下人入内贺岁,然这院子有大人严令不得擅入,只得劳姑娘移步受礼。
见她现身,众人顿时肃容正身,笑容满面齐声贺道:“小人/奴婢等恭祝姑娘新岁安康,吉祥如意!”
兰浓浓猝不及防,惊得滞在门槛上,乌泱泱上百人挤占了半条巷子,如倒塔罗牌般各报所属后逐排跪拜。她虽曾登台面对千百观众,可何曾受过这般叩首大礼?又如何承受得起?
满巷贺声盈耳,她却如冰封般僵立原地,强挤笑容唤人起身,双手虚抬却不知该扶谁。急得头上似罩了暖炉,热烘烘恍若逼出了汗意。
幸得碧玉二人及时现身,分派红包将她解围。众人陆续谢恩退去,兰浓浓方如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
岁首吉日,朝臣齐聚金銮殿拜贺,恭祝天子万岁圣安,祈愿国泰民安,国祚永昌。
天子特赐晚宴,恩准朝臣携家眷赴宫同乐。申时正刻,重华宫内华光璀璨,歌舞升平,笙箫鼓乐之声不绝于耳,余音绕梁。
帝后高踞御座,太子端坐于阶下正位。覃景尧身为百官之首,位列左班首席。众臣依序敬献贺礼,颂词不绝。
鼓声雷动,傩戏开祭,以祈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宴席间推杯换盏,笑语喧阗。覃景尧目光扫过满堂繁华,微眯双眸,只觉年年景致皆同,今夕更因心有所念,愈显乏味冗长,竟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面含浅笑,与众人同乐,不时同上前敬酒之臣举杯交谈,实则目光已屡次遥望宫外,只待天子离席便寻机离去。
天子精力不济,往年宫宴开席献礼后便会提前起驾。今年朝臣贺礼已献,众臣酒过一巡,天子斜倚龙椅,面显疲色,却仍无离席之意。
朝臣杯觥交错之间,八分心神皆系于上首,六分心思暗揣圣意。皆暗含揣测,心下纷纷忖度。再观皇后目光频频落向女眷席间——
一些家中无适龄女子的朝臣,这才恍然察觉,此次宫宴看似如常,唯独女眷,尤其适龄的贵女们来得格外多。
如今天子注重养生而疏远女色,后宫早已风平浪静,太子年纪尚小,那妻位空悬的,便只剩一人了。
一时间,诸多目光暗暗投向席间。
臣妇贵女们若有所感,谈笑间端庄得体,姿仪优雅,只是眼神或明或暗频频瞥向左首上座。
那人身着绛紫官袍,不时举杯慢饮,与近旁臣子侧首笑谈。宫灯正映照其身,愈显尊荣显赫,如珪如璋。
郭皇后见天子面露疲色,亦觉时辰已差不多,便收回目光低声道:“今日劳累陛下久候,臣妾已心中有数,可要先行离席?”
天子正揉按额角,闻言摆手叹道:“辜砚身负重任,他的婚事朕须得上心。且他为一名女子屡次兴师动众,实在出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宅不宁,何来一心为国?朕如今精力不济,需你多费心,绝不可因小失大。”
“然亦不可操之过急,人选须仔细斟酌,德行为重。辜砚毕竟年轻,正值兴头,女色上暂昏心智不算什么,待兴致过了自然便淡了。”
见皇后领会,天子才略提兴致笑道:“如此,朕便叫辜砚同去。稍后皇后遣人传他便是。”
郭皇后当即起身,稳稳搀住天子手臂。
天子缓缓起身,声乐骤停,满座皆随之肃立。
“尚书令随朕同行,”
天子声音虽显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朕与皇后先行一步。众卿不必拘束,尽兴即可。”
覃景尧恭送圣驾回宫,仅得些赏赐与一二勉励之言,便被遣退。
宫人手捧赏物随行于后,方出暖殿,便闻一内侍低声禀道:“大人容禀,总管让奴才来传话,两刻钟前,皇后娘娘已召今日参宴的女眷们往懿宁宫去了。”
覃景尧心下顿时了然,面上却未显分毫。果不其然,刚出宫门,便被皇后跟前的大宫女拦下,大意自不出所料。
年初一,即便皇后未遣人等候,于出宫前他亦当亲往拜别。
姨母,还是心急了——
懿宁宫位于后宫北侧,占地颇广,亭台楼阁错落,花团锦簇如世外桃源,乃是后宫设宴之所。今日大臣家中女眷众多,便启用了此处。
消息灵通的贵女们早知此次入宫意在何为。参宴穿戴自是精心备置,绫罗绸缎,珠翠点饰,胭脂香膏,真金白银堆砌出的身段容貌个个出众,人比花娇。其间还夹杂些平日宴席罕见的生面孔。
自皇后命宫女前去传话,殿中不论有心或无意的贵女们,面上皆染了三分羞色,愈显惹眼。
整衣的,抚发的,暗理妆容的,真真是好一出群芳竞艳的大戏。
若说席间有几人相貌,妆发与神情皆令人似曾相识,那么靠殿门倒数第三位坐于绣墩上,低眉垂目看似娴静淡雅的女子,乍见之下,几令人误作故人翩然而至。
王英姿暗自蹙眉,心下只觉这些贵女大胆又天真。珠玉在前,余者不过东施效颦,徒惹人轻视罢了。
无意向上首瞥去,正见宝珍郡主亦瞧着那几人,唇边衔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恰在此时,宫人高声唱道:“尚书令大人到——!”
满殿莺声燕语霎时一静,众人起身垂首,只见一袭绛紫袍角如行云流水般掠过,随即一道矜贵优雅的男声响起:“臣,参见皇后娘娘。”
郭皇后笑容慈爱,抬手示意:“快起来,赐座。说了多少回,到了姨母这儿不必拘这些虚礼。”
覃景尧从善如流,含笑应了声“谢姨母”,从容落座。
殿中女眷及宝珍郡主这才见礼道:“宝珍/臣妇/臣女见过尚书令大人。”
覃景尧似才发觉满殿女眷,亦与其中几位命妇谦和回礼后,朝皇后讶然道:“姨母召见女眷,我在此恐有不便。”言罢便作势欲起。
众贵女心下暗急,郭皇后却笑得从容:“倒未料陛下这般快便放你过来,恰与女眷们遇了个巧。”
语毕极自然地指向殿中:“瞧这些花儿似的姑娘们聚在一处,光是看着便觉心旷神怡。她们正行着花令,你且猜猜今番花令传至谁手?若猜中了便许你离去,连同年礼一并带走。”
哪有什么行花令,不过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借口罢了。贵女们满面娇羞却只低垂眉眼,将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庞微微抬起。
皇后的心思覃景尧自然明了,当着满朝女眷的面,他须得给足皇后体面。
他笑着冠冕堂皇道:“若各位夫人小姐无异议,本官便斗胆一猜。”
得他应允,众女眷自是满心欢喜,一时又不免暗忖,终究是姨甥至亲,看来令公大人的婚事,皇后娘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今日新岁吉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令公大人但猜无妨。”
“令公大人睿智非凡,原不需我等多言插嘴了。”
“令公大人请猜便是,臣女并无异议。”
“大人请。”
一时间满殿莺声燕语,婉转动听。
覃景尧淡笑不语,殿中渐归寂静。性子柔弱者屏息垂首,面泛红霞。大胆些的则昂首挺胸,目含情意。
几名额绘花钿,青丝尽挽露出纤颈,发间珠花步摇轻颤的女子,于一众妆容素净的贵女间尤显夺目。
覃景尧蓦地眯了下眼,眸光微动间已记下几人,及其身前妇人的样貌与座次,不动声色淡淡扫过。其间又瞥见二三或眸圆若杏,或颊润如桃的女子。
他无声轻笑,身向后靠,坐姿大开大阖,一肘搭于扶手,五指闲闲拨弄杯盖,户虎口处黑色绷带若隐若现,复又垂眸下望。
一直额外留意他的宝珍郡主与王英姿,见他这番神情变幻,尤是那一笑时,只觉心惊肉跳。
待他目光将至殿门,二人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一人眼中看热闹不嫌事大,迫不及待。一人眸底则暗藏忧虑。
道既不同,不相为谋。随即各自移开视线。
郭皇后见此亦不由屏息。他府中那女子的模样她曾见画像,性情亦揣摩六七分,端看此番他看得是皮相,还是风骨——
那女子除却神情容貌,连衣衫妆饰皆如照搬复刻。
她的每一寸模样,覃景尧早在她杳无音讯的日夜中回味了千百遍。有心或无意,将手伸到他眼皮底下,当真不知死活。
不知何时,大殿内已静得落针可闻。
指尖茶杯滑落掌心握住,掩去一道细微碎裂声。他伸臂抬手,身后侍立的宫女即刻托盘躬身近前。茶杯落盘瞬间迸裂成瓣,馥郁茶汤洒满一盘。
宫女大惊却不敢声张,抬头望了眼皇后,忙转身背对众人以手遮掩,躬身疾退。
“若我所猜不错,”
覃景尧面含笑意望向殿门处,被他目光掠过的贵女们只觉颊畔发热,心如擂鼓,手中绢帕拧作一团。
未令众人煎熬太久,
“门内倒数第三位,额描海棠,身着粉衣的女子。”
话音落定,数名少女霎时面色苍白,眸中泪光隐现,随满殿目光一同含羞带愤投向那中选之人。
唯那被点中的女子蓦然抬头,满面惊惶,咬唇渐露笑意,身姿弱柳扶风,好不惹人怜惜。
“嗤,装模作样。”
殿宇开阔,说话之人压低声线,仅近处几人闻见。见那女子肩头一缩,无不执帕掩唇压下笑意,目光皆透轻蔑。
“令公大人!”
忽有一道清亮利落的女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杏眸桃腮,笑靥娇俏,双颊两点梨涡的女子起身,大大方方行了一礼,继而道:“臣女斗胆直言,令公大人猜得不对。”
机会须得自争,本来这所谓传花令不过虚设,能入令公大人青眼,方是真本事。
少女迎着一众目光,毫无怯意。她此番既得入宫参宴,便定要牢牢把握机缘。若不成,恐再无下次。
勇气固然可嘉,然别有用心,不合时宜的胆识,只会弄巧成拙,自食其果。
覃景尧凝望这张连酒窝都刻意复刻的脸,看她眸中明媚之下掩不住的贪婪,鄙夷那卖弄笑容背后的虚伪丑陋。
就凭她,还有这殿中东拼西凑的她们,也配妄图效仿他的浓浓!
霎时间,戾气如有实质,压得殿中未经风浪的女眷们噤若寒蝉,冲得方才张狂自得的少女面色惨白,如见鬼魅般踉跄跌坐在地,丑态尽显。
覃景尧淡眸扫过众人,转身与凤座上的皇后目光相接,拱手一揖,笑道:“姨母此处想是不便,待您得闲侄儿再来请安。若无他事,辜砚先行告退。”
殿中形容狼狈的少女已被宫人扶起,瑟瑟发抖引往偏殿。方才笑若春花的贵女命妇们此刻皆眼观鼻,鼻观心。
郭皇后心下暗叹,只惜那少女运蹇。
所幸他尚顾全大局,遂颔首佯斥:“你终日辅理朝政,莫非将我这殿中女眷也当作属官训斥?瞧将人吓的。”
“罢了,也不为难你了,且去罢。”
二人心照不宣,俱不点破。
覃景尧躬身揖礼告退,转身时只向在座几位命妇微微颔首。
他一离去,郭皇后亦无心宴客,略与众人粉饰太平地笑谈几句,赏赐了几名受惊的少女,便命众人退下。
出得宫门,众人皆生劫后余生之感。若说来时尚存侥幸,经此一遭,再不敢起半分妄念。万幸她们犹在观望,倒是那些别有用心之徒,东施效颦,聪明反被聪明误,日后怕是姻缘难觅。
不少贵女望着那几名来时跃跃欲试,此刻面如土色的少女,唯余庆幸。
只是这些贵女们终究城府尚浅。单是她们胆敢暗中打探相貌衣着与性情,覃景尧便绝不会轻饶。
子不教,父之过。
妻不教,夫之过。
当日宫宴毕,众臣回府。几名官员一听妻女哭诉便心知不妙。此事自己欲攀关系,心志不坚,固然有错,却亦受了夫人枕边风煽动,更不知背后竟还有旁人授意。
如今神仙打架,倒叫自己这小鬼因一时贪念,累及妻女遭殃。
果不其然,正欲备车携妻女夤夜赴尚书令府请罪,还未出门便被尚书令府府卫堵回。
具体内情外人无从得知,只知这几家府上灯火彻夜未熄。未出假日,均娶平妻,纳爱妾,且听闻模样皆似正室。
不久,新妇便掌了中馈,原配避入佛堂。又未多久,几人考评升迁俱未通过,得以加官者恰是原先职位相仿,能力相当却屡被压制的同僚。
而参宴的女儿们,亦再未于任何宴席上现身。
事前旁的府上闻悉懿宁宫中之变,无不唏嘘庆幸,对家中女眷千叮万嘱,再莫妄图与尚书令攀亲,慎防亲事未成,反累多年基业毁于一旦。
岂料一语成谶,次日便闻那几家府上变故,却无人敢深究。年节之际,谁愿揽事招晦?且此事说来全怪自家贪心不足,亦无可辩驳。
只不免对尚书令又添三分忌惮,轻易不愿招惹。实是初一未过,人若惹他一分,不出当日便要十倍奉还,当真半分情面不留云云。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往年大年初一给长辈们拜完年,收了一堆红包回来,一家人便聚在客厅看重播,聊节目,谈新闻,讨论出行计划。
这时候,兰浓浓通常挤在母亲和姐姐中间,只负责听和接受投喂,当然还少不了包饺子。她只管洗硬币,包是轮不到她的。
她手还算巧,但包出来的饺子个个圆鼓鼓的,太有个人风格,一看就知道硬币在哪个里头。
说起来这十多年,她吃到硬币的概率十有六七。虽说长大后父母兄姐有意让着,但一点也不影响她咬到时那股惊喜得意的劲儿。
虽然家人不在身边,姑姑们也远在千里之外,兰浓浓仍认真过年。她自列了张节目单,带着碧玉和一些年岁小的女孩们比赛踢毽子,投壶,传球,比划猜词,赢了猜对了便奖金瓜子,输了也有参与奖。
后来女孩们玩得兴起,自告奋勇展示才艺,有唱曲的,说快板的,翻花绳的,一天下来好不热闹。
晚膳时她让厨房备好饺子皮和馅,与众人一同包饺子。剩下的金瓜子全包了进去,不够的便另塞银豆子。
煮好后在前院支起长桌,将府中所有下人,门房连同府卫一并唤来,按人头每人自挑五个。吃到金瓜子的举手欢叫,吃到银豆子的虽略失落,但白得银子也是个个喜笑颜开。
兰浓浓自己挑了五个饺子,个个都吃到了金瓜子,听得满耳吉祥话,她心中欢喜。见人人笑逐颜开,亦觉欣慰,挥金如土的感觉确实痛快,热热闹闹才叫过年嘛。
满府上下喜气洋洋,覃景尧便知她今日心情甚佳。再听管家细述她一日所为,便如逢甘霖,一身冷意霎时消散,春风满面。
本欲再行赏赐,转念思及今日乃她犒赏全府,尽得人心之时,若自己再加赏,反倒喧宾夺主。
知她今日畅快,宴上又饮了些酒,酒意氤氲间格外想她。
此时银月未至中天,夜幕之下烟花阵阵,光影绚烂。
覃景尧更衣后略醒酒意,一路步履如风至她院中,免去通报,屏退下人,于房门外倏然停步,稳息叩门,声线低沉饱含情意,
“浓浓。”
兰浓浓正闭目回味喜剧相声,暗自开怀,忽被叩门声打断,脑中欢聚画面霎时消散。她气鼓鼓睁眼,裹被坐起,正欲开口却又躺下,辗转面朝外,隔着朦胧床幔瞥向房门,默不作声,只作已睡熟。
覃景尧耳力极佳,她寝卧本就不大,夜静时分稍有动静便格外清晰。他已听见她气息陡然一重,继而窸窣作响,应是拥被坐起,俄而又一阵轻响,她复躺下,却不出声,分明是佯装已睡,欲骗他离去。
覃景尧无声轻笑,心头温软,也不说破。静候片刻,又叩门道:“今日宫中设宴不得不赴,大年初一这喜庆日子,却留浓浓独守府中与下人同乐,我心中愧甚。望浓浓开门一见。”
话落,内里依旧寂然。
覃景尧眸中笑意愈深,这房门只消轻推便可敞开,他却收手负后,叹道:“我本盼浓浓开门容我一见,却怪我归来迟了。既浓浓已睡下,我只好自行进去了。”
兰浓浓蓦地睁眼,气息微乱,只觉他虚伪至极。她的房间他何曾来去需问?有心不理,可一想到他径自近前,便觉浑身不适。
房门轻响,似是他真欲进来。兰浓浓再躺不住,掀被起身,抓过架上披风裹紧,气汹汹搬了张凳子抵住门:“我已睡了!有话明日再说!门绝不会开,有本事你便破门!”
言罢径自坐在凳上,朝后倚住门板,心中冷笑,若他强闯,势必推倒自己,倒要看他敢不敢动手。
只是她终究低估人心之诡。他只需一语,便轻巧破局:“浓浓未睡却不肯见我,我心难安。既如此,我只好跳窗而入了。”
“覃景尧!”
闻得门外脚步轻移,似真要越窗而入。门窗两处,顾此失彼,兰浓浓气得头痛,一日好心情荡然无存。
房门唰地敞开,她冷若冰霜的俏脸骤然现于眼前,覃景尧却觉心满意足。
听她冷冰冰道了句“见过了”便要关门,他岂容如此?一臂撑门轻易卸去她的力道,身形似不稳般向她跌去,顺势揽住她踉跄后退的身子。
“!欸你——!”
他身量太高,兰浓浓顷刻被他笼在胸前,下意识挺身欲躲出来,可他骨架沉实,她被压得连连后退,披风委地。混乱中不知何时被人裹挟着转了方向,直至脚跟猛地一绊,身子顿失平衡向后仰去,
“唔!”
“浓浓当心!”
身体骤然失重,脑中晕眩,令兰浓浓一时怔忡未能回神。心跳如擂,吐息急促凌乱。待清醒时,竟发觉自己压在他身上,慌忙撑臂欲起,腰间便被一只灼烫大手牢牢按住。
“!你放手!”
兰浓浓只得屈肘撑身,免于全然伏倒。长发披散二人满身,衣襟松散空悬,她不及整理,怒而抬头望去,却霎时失语。
他仰卧榻间,墨发凌乱与她青丝交缠,下颌微仰,喉结锐利,肌肤如玉,眉目深邃,鼻梁高挺。骨相与皮肉浑然雕出高不可攀的清冷轮廓。
他只着一件月白交领长衫,此刻衣襟微敞,露出锁骨下贲张紧实,块垒分明的肌理,掌心附着之下,随呼吸一同起伏。
此刻眼帘半垂,笑意如水漾开,唇角轻挑,漫不经心又意态慵懒。她嗅到他身上沐浴后仍未散尽的酒意,清冷与不羁交织,却偏作一副任人采撷之态,蛊惑人心。
她眼中久违地掠过失神,覃景尧看得血脉贲张,心猿意马。他抬手隔空描摹她的眉眼,原不忍惊扰,却喉结滚动,腰腹绷紧,颈线流畅有力,倏然仰首吻了上去。
唇上滚烫的触感惊得兰浓浓霎时回神,急欲侧脸撑身后撤。才一动,后颈已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灼热烙得肌肤泛起粒粒战栗。下颌自后方被捏住,酸意袭来,齿关顿松,炽热与酒香乘隙侵入!
“——放——开!”
兰浓浓被困于他双膝之间,身子如弓般极力向后仰,然弓尚有度,腰间与颈后的禁锢却容不得她退却,唇齿间的搅,吮,令她难以招架,齿关合不拢咬不住,更无力阻拦他的深。
被压在中间的双手终于挣脱出来,身躯霎时与他紧密相贴,她抬臂至他颈间,一手去掐,一手去攥住他的发狠力一拽——
“唔!”
这声痛呼自然非出自覃景尧,早在她紧贴拧动时,那一刹□□灼身,他便不得不戛然而止,只分离时重重吮.吞了她一记,方顺势依她的力道倒下。
兰浓浓舌根顿痛,双唇发麻,双手更他压于身下抽脱不得,只能伏在他胸前,此刻莫说抬腰,连抬头都极为吃力!
“覃景尧!你无耻!卑鄙!下流!龌龊!不要脸!”
兰浓浓口中含混骂着,气得嗓音发颤,身子抖个不停。恨意上涌,不管不顾低头狠狠咬下!
身前那看似凶狠,实则与亲吻无异的柔软触感,无异于火上浇油,沿四肢百骸窜涌,逼得覃景尧倒抽凉气,浑身肌理骤然绷紧。她再咬不住,徒劳抵着他急促喘息。
汗水自周身滑落浸透衣衫,手臂与颈侧淡青脉络,根根虬结鼓动。覃景尧微仰起头,任汗珠滚过耳际,自讨苦吃般强抑着,重重喘.息的每一寸肌骨都绷如满弓。
少顷,他挺肩松开她双手,举臂将人托起,靠在自己屈起的膝前坐着。身体虽备受煎熬,半垂的眸中幽光流转,面上却浮起笑意,哑声道:“分明是浓浓将我推倒,怎却倒打一耙?”
兰浓浓浑身无力,正勉力撑身欲起,一听这话,气得登时又跌坐回去。身下人蓦地一震,她已扬手狠狠朝他掴去!
啪!
掌掴声清脆响亮。兰浓浓只恨手臂不够长,只打到他下颌。力气不够大,未将他牙齿打落!
她翻身下榻,软着腿脚奔至暗格前,一把抓出里间一条软鞭,想也未想便朝他挥去。
“你当我是什么?屡屡轻薄侮辱!大过年的我本高高兴兴,你偏来耍酒疯惹我!欺我!混账!混账!”
这鞭子名义上是付知戎夫人所赠,实则是覃景尧精心挑选予她把玩的。因怕她伤及自身,鞭身缠了软布,长不及臂,本就毫无杀伤力。加之她此刻体力不支,抽在身上只如搔痒。
故而覃景尧只护住面门,身形未动,任她发泄。待她挥鞭力竭,体内汹涌稍能按捺,方起身展臂将鞭子轻巧夺过,远远掷开。
“我当浓浓是执手与共,相濡以沫的妻子。敬之,爱之,千娇万宠唯恐不及。”
他站起身,肩脊利落阔平,双腿修长剽健,举臂迈步间肌理贲张,块垒分明。薄衫被汗水浸透紧贴身躯,腰间线条尤显凌厉。
兰浓浓再是不谙世事,基本的生理常识却还懂得。她头一回见此情状,愕然瞠视,后脊发凉,连连后退。
却才逃出一步便被人拦腰揽回,她失声惊叫,后背相触如被蜇般猛向前挣——
“我不想同你多说!你走!你快走!”
她吓得浑身发抖,周身冰凉。覃景尧本不欲惊她,可她所写那句诗实在令他郁结。如今心结已深,厌倦了温吞迂回,他若不再进逼,她只会退得更远。
“浓浓与我既为夫妻,自当同心共处,你在我在。”
兰浓浓张口欲驳,极度紧张之下反格外清醒。她咽下或引不堪后果之言,连连吸气强作冷静:“你我眼下尚非夫妻。我此刻头痛不适,不愿争辩。你若真如所言敬我爱我,便请尊重我的意愿,我需要休息。”
话落,身后人果然一顿。兰浓浓未敢松懈,屏息凝神,试探推他。却忽地天旋地转,额心刺痛,喘息急促,冷汗沿鬓滑落。惊觉正被他抱起,心胆俱裂,顾不得疼猛地挺身欲跃下!
覃景尧眉心微蹙,拭去她面上冷汗,拇指轻揉额间:“莫乱动。你身上黏腻,沐浴后便歇下。”
兰浓浓心下一松,却不敢大意,更不信他,只一味向外侧身远离:“我自己能走。”
“浓浓若执意如此,或会令我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兰浓浓身子一僵,再不作声,胸膛却几度起伏。直至隔间浴室,甫一落地便扶住热雾蒸腾的浴桶疾步退至另一侧,忍气吞声道:“剩下的我自己可以,请你出去。”
覃景尧见她站得稳当,未再相逼,转身离去。未几,碧玉二人叩门入内。
兰浓浓今夜心神俱疲,身体紧绷后酸软无力,便未推拒。
哪料回了卧房,他竟仍在!
当即气了个倒仰,眼眶发热几欲抓狂,怒瞪他切齿道:“你为何还在!”
覃景尧亦是一身清爽,却无方才迫人气势,托着药膏去牵她手,温声道:“莫畴不是嘱咐你宁神静心?这般动怒于身子无益。”
兰浓浓避之不及,当即反唇相讥:“若非你出现,我岂会气恼头痛!”
覃景尧失笑:“我出现自是理所应当。倒是浓浓需好生养性,若见我一回便发作一回,这头疾还如何能好?”
“你不出现我自然便会好。”
兰浓浓一手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眉心紧蹙,语带倦意:“药我自己会涂。我很累,别再逼我。”
覃景尧未置可否,只将她轻按到床榻,一手压住她欲翻起的肩头:“若累了便躺下安睡,余事皆不需浓浓费心。”
兰浓浓气息霎时又乱,他杵在此处她怎能安眠?可僵持下去徒劳无益。她闭目默念事缓则圆,事缓则圆
良久,方抬眸直视他,直言道:“你今日究竟意欲何为?”
覃景尧莞尔一笑:“自今日起,我便与浓浓同床共枕。”
见她愕然瞠目,颊染红云,又从容道:“仅此而已。至于浓浓心中所想——,待你我洞房花烛之时,再议不迟。”
兰浓浓捂额运气,眸光疾转,怒极反笑:“你口口声声结为夫妻,可所作所为哪一点合乎未婚夫之礼?未免欺人太甚,自以为是!若要以婚约论,便该守未婚之规。如这般婚前狂浪无状,我绝不认允!”
“既浓浓有异议”
覃景尧略作沉吟,无奈轻笑:“那我只好一意孤行了。”
“你!”
兰浓浓怒极不退:“若你一意孤行,大不了鱼死网破!”
“数日前浓浓曾亲口言道,绝不会以自伤行报复之举。怎么,不过几日便要出尔反尔了?”
他竟还有脸振振有词?
“对待君子自当言而有信,然对无信小人,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覃景尧似觉有趣,颔首道:“既如此,为防浓浓伤及自身,便只好暂且将你束缚住了。”
“你敢!”
兰浓浓气得头中嗡鸣,疼得栽倒下去。
覃景尧心疼不已,然话已至此,不可半途而废。他一步上榻靠坐,将双手抱头无力挣扎的女子横揽腿上,持热意蒸腾的药锤一左一右为她熏敷镇痛。
莫畴开药的功夫确是不俗,只来回熏熨三遭,她紧蹙的眉尖便渐次舒展。
头中虽不再剧痛,却仍嗡鸣不止。兰浓浓脱力喘息,思及他方才轻蔑羞辱,只恨不能与之同归于尽。如是想着,绯红眸子掠向他时,尽是浓烈难掩的恨意。
“你若敢,便试试看。”
覃景尧看在眼里,胸中既堵且涩,却又隐生一丝快意。
有恨,总胜无情。
他持药锤的手稳如磐石,摇头轻笑:“我怎舍得那般待你?不过是你伤一厘,伺候不周的下人便受十分罢了。”
他便这般轻描淡写,视他人性命如草芥。
兰浓浓愤然望去,恍然惊觉他原是如此可怖。是了,她怎能忘却,他是挥手可定数人生死,覆手便能掀起血海之人。
眼下仅以服侍她的下人相胁,下一回,是否便要拿姑姑们,所有与她相干之人作要挟?
他手握无上权柄,而她身负无数牵绊。前些时日她竟妄断自身可为筹码,实是不知所谓!
难道真要因旁人而一再屈服?
可她真能背负得起以那些人的生死祸福,换取所谓自由?
兰浓浓心口窒闷难喘,喉间如被扼住。她埋首臂间,身子蜷缩,只觉每一次呼吸都痛不可遏。
床帷内一片寂然,清冽药香静静弥漫,似知她内心挣扎,亦或在静候她的抉择,无人相催。
良久,兰浓浓妥协般开口,声线闷闷传来,低浅朦胧:“你欲如何?”
循循善诱,步步紧逼,终是得偿所愿。
覃景尧心头畅快,深吸一口气,而后长吁而出,多日积郁的阴霾霎时扫空。若非顾念她正煎熬,恨不能当即开怀大笑,举杯痛饮。
然纵是刻意敛抑,言息间仍泄出三分快意。他收了药锤,仰身靠后,双手揽住她的腰,将身子僵硬却未再挣扎的女子安置身上,下颌轻抵额尖,掌落纤薄背脊缓缓拍抚。
“我所求,从来只是余生有浓浓相伴在侧。一如你我从前,浓浓纯然无垢,乖巧灵动,俏皮明媚,无忧无虑。若得如此,我必千般爱护,万般珍视,夫复何求。”
以权相胁,以人相挟,三言两语便欲将所作所为一笔勾销。提出此等要求,何其无耻!
兰浓浓齿间几欲咬出血来,却终究难以启齿。直至耳垂被捏住轻捻,似含暗示,她蓦地浑身剧震,五指深深掐入掌心,喉头轻颤,挤出一个“好”字。
此字一出,竟似剜心般剧痛,痛得她喉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连日精心调养的精神仿佛随之溃散,整个人骤然萎顿下来。
覃景尧知她一时难以接受,不再相逼。她今日亦已疲极。
长臂轻勾床柱垂落的香囊,片刻后有人推门而入。床帐外明灯转暗,门扉复阖。
他揽着她身形轻转,衾被覆于他腰际与她颈下。她躺在他臂弯间,身子僵直,喘息轻颤。他捏揉她后颈,只一下便惹得她禁不住麻痒,逸出声低吟软下身来。
他顺势柔声安抚:“身子绷着怎能安歇?浓浓乖乖听话,自当一切无恙。”
片刻,她果真乖顺应了声。
覃景尧合目勾唇,闲懒道:“闻得浓浓今日兴致颇高,还吃出了金瓜子。饺中藏钱,寓意此后岁岁安康,喜乐常伴,财源广进。浓浓福泽深厚,不知明日可否容我也沾一沾你亲手送的福气?”
“金器不独金瓜子,金锞子,金豆子,浓浓喜爱什么,皆可命人打造。”
“府中虽暖,终有不及。浓浓莫要任性,自明日起,暖玉仍须佩戴,可好?”
兰浓浓睁开眼,呼吸绵长,低低应了一声。忽主动道:“我想睡了。”
覃景尧无声莞尔,俯身向她,柔声低语:“惟愿浓浓,以吻封缄。”
兰浓浓眨了眨眼,仰首抬臂撑在他肩头,玉颈扬起优美纤弧。覃景尧举臂相扶,下一瞬唇上蓦地一软。
他眉目舒展,悦色几欲盈溢,却克制着,仅反客为主细细品味,极尽缠绵,方容她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