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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第 56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翌日, 大年初二。


    兰浓浓月事忽至,人如罹患重疾,面无人色, 蜷缩榻间气息微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似浸透冰寒。


    她此番归来身子受寒极重。数月前抵京后, 刚调顺的月事再度紊乱, 宫寒严重至小腹如坠冰窟,且周期又乱。这几个月每逢此时,她便如经历一场小死, 反复煎熬。


    唯独此事, 覃景尧束手无策。故那几日,他亦最为难熬。幸而那时她常自我封闭, 痛觉似被屏蔽, 若非面色惨白, 冷汗涔涔, 单看神情竟似无事发生。


    眼下兰浓浓感官复苏, 虽每日汤药不断调养,却一时根本受不住这般撕拽搅动,时刻如欲裂开的剧痛。


    她全无防备, 痛不欲生。


    莫畴为她施针镇痛, 可彻骨寒凉旋即卷土重来。汤婆子紧贴小腹, 却根本穿不透皮肉。她恍若再度被冰雪包裹, 寒气自骨缝中钻出,冷得四肢麻木, 渐失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稍渐回温,不久却又坠入冰窖。疼痛亦然, 时缓时急,周而复始,竟令兰浓浓开始畏惧止痛驱寒。


    她浸在泪与汗中,疼得发衫尽湿,气若游丝,只能紧紧抓住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哽咽哀求:“能否,一直施针不取?或是,别再治了”


    覃景尧知她痛极,他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却不得不狠心拒绝:“施针久留反会加剧痛楚,甚至愈演愈烈。病若不治,只会变本加厉,待到下月,你又如何承受?”


    他不停为她拭去面上冷汗,将蜷缩下滑的身子轻轻托起,让她完全偎在自己怀中。她又痛又冷,齿关要么紧咬,要么咯咯战栗,杯匙难进且易硌伤口舌。


    覃景尧便自行饮下微烫的汤药或温水,俯身向她渡去,更在她依恋不舍时贴合停留,任她贪婪汲取暖意。


    “浓浓乖,再忍耐几日。我已命莫畴加重药量,重调药方,定能让你好受些。浓浓敢跳河,敢藏身雪堆,如此果敢坚强,这月事之痛必也能熬过去。”


    或许他的话成了强心剂,兰浓浓心气稍振,那股软弱惧意渐消。她竭力搜寻脑中庞杂知识,试图漠视感官,竟真寻得一二有用之法。


    “我听闻麝香膏,藏红花,医治月事药效显著,你叫莫大夫,帮我开药。”


    覃景尧眸中锐光一闪,垂眸审视着她。若非她此刻痛极乱投医,麝香与藏红花,此二药长期服用可致女子不孕,或于孕中引发流产,堪称剧毒,真教他不得不疑她是否别有用心。


    不过此番,倒也提了个醒。


    他口中自是应下。


    年中休假,外家远在璞州无需登门拜会。至于曾官居三品,今已官降至五品的覃府,更不值一提。遣管家走一趟全了礼数,已算给足族中颜面。


    故而覃景尧有大把时光相伴左右。这几日便如此寸步不离,贴身照料,终是陪她渡过此番艰难。


    且颇有所获,譬如此刻,她虽口头应允如从前待他,但终究不够世故,眼中虽竭力克制仍会泄出真情,身子却已习惯他的触碰,再无僵硬抗拒。


    年初八,兰浓浓恍若新生。亦自这日起,重新做回首饰架子,搬回藏珍院,并开始履行承诺。


    三餐与他同用,夜间共榻而眠。读书也罢闲谈也好,总需听他说话,又被他调侃笑得太假,不够真心。她习字作画,他便在旁看书品茗,或不顾她意愿执意对弈。


    有时心血来潮,不管她睡得正沉,早早唤她起身晨练。她用以健体的八段锦被他轻易学去,本是养生之术,亦被他稍加改动,打得凌厉刚劲。


    这十几日间,不见有人登门拜访,亦未见他外出走动。他仿佛化作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终日不务正业,只与她寸步不离,朝夕相对,纵情取乐,肆意挥霍光阴。


    幸而偶尔他会消失一阵。唯有此时,兰浓浓方能稍得喘息。她一日日数着光阴,只觉度日如年——


    冬日路况艰险,且路途遥远。年初六,归京的子弟们便需离京返任。卢亭文等人原定同日启程,只因覃景尧被琐务缠身,自年节后再未露面,连好友小聚也只是遣近随代为致歉。若非主动上门,怕是连一面都难求得。


    他们这些友人散居各方,一年甚至数年难得一见。故离京前几人约定必要一聚,硬是安排车队先行,直至初八方见到人。


    天色放晴,大地银装素裹。京郊东二十里,连绵红梅于寒冬傲然盛放,遗世独立。


    一座青砖红瓦,飞檐走兽的别院独踞其中。梅香环绕,暖池氤氲,偶有鸟雀林间清啼,真可谓一处世外桃源。


    身为别院主人,既是赴约,亦是为众人设宴践行的东道主,覃景尧却迟来一步。


    院中待客的暖亭游廊内,乐师于垂帘后轻拨琴弦,廊间数株红梅疏落有致供人赏玩。几道身影或坐或立,皆是锦衣华服,仪态雍容,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某来迟一步,稍后宴上,当自罚三杯。”


    来人语声朗朗含笑,显是心情颇佳。亭中几人早已起身相迎,心下皆安。


    “哈哈哈好!辜砚兄千杯不醉,今日定要试你海量!”


    “我等方至便听管家说要开封陈酿十年的素梅酒,今日可要大饱口福了。”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观辜砚兄眉目舒朗,定有喜事。这酒合该是喜酒才对!”


    “哈哈哈,是极是极”


    几人含笑围拢,拱手展臂,你一言我一语,不争不抢,风度翩翩,姿态磊落,毫无谄媚之态。


    覃景尧朗声一笑,与众人把臂同行,依次于暖席落座,谈笑风生。


    日近中天,同泽前来相请。几人分主次入席,衣着素雅,相貌清秀的婢女手捧食盒器皿鱼贯而入,屈身跪于席间,躬身俯首,静候膳事管事吩咐,只露双手布膳,落盏无声,而后悄声退下。


    同泽接过管事抱来的一尺见方,红布紧扎的酒坛,行至距宴席半丈外游廊正中预设的高几前,当众劈掌开封。


    霎时,梅香凛冽如雪轰然绽放。他双臂高擎,色呈红褐的酒液汩汩倾入杯中,时而声断,继而续响,直至酒坛重封,高几上未溅一滴。


    付知戎好武惜才,见那高几光洁如镜,目光又落于同泽垂在身侧的手臂,啧啧赞道:“同泽这般臂力,定是百步穿杨的好手。”


    上首主人未语,那被赞的近随只半转身立于原处,遥遥拱手道了句“不敢当”,便退回廊边低眉垂目。宠辱不惊的定力,倒与其主人如出一辙。


    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同泽身为堂堂尚书令近随,出门在外便是朝中要员亦须礼让三分。且能被重用的亲信,心性能力自非寻常。故此刻席间出身不凡的众子弟,亦不觉宴上提及一名下人有失体统,反随之夸赞数句。


    覃景尧友人虽广,然能与他同席小聚者,不过此刻同桌四人。


    琴音袅袅,他挽袖举杯相邀,几人方止声共饮。


    宴席既开,覃景尧果真自罚三杯,众人皆笑而陪饮,一时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覃景尧略提几句朝中风向点到即止,几人方依次言及此去志向。为官者自当上报效朝廷,下勤政安民。为将者戍边扬威,经商者以诚信为本,志在遍地开花云云。


    言至最后,皆以“欲更进一步为家国尽心”作结,自也少不了一句“力所能及愿为效劳”之语。


    覃景尧与众人共勉而饮。烈酒灼喉,诸君俱是海量,面不改色,神志清明。直至上首一句“五月成婚”落下,砸得几人霎时头晕目眩,几疑饮酒失度幻听所致。


    几人终究非俗辈,失神片刻便心念电转明了原委。付知戎当即一挑浓眉,朗声笑道:“成婚自是顶顶好事!我与辜砚兄同在京中,必登门讨杯喜酒!”


    卢亭文亦笑贺:“这大喜之日我自不会缺席。恭喜辜砚兄得偿所愿。”


    林行之行商在外,来去自如,笑得最为开怀:“功德圆满,天作之合!这喜宴我可要多沾些喜气。宝丰道新开了一座玉矿,嫂夫人既爱玉,届时正好取了地心玉髓为贺。”


    三人之中,一人常驻京城,一人行商四方,往来便利自不待言。便是卢亭文,外放为官已任期圆满,待回任地交接毕政务,便将返京赴任通政使司副使之职,要职所在。惟庞均度领兵戍守边关,身负重任,不可擅离。


    索性他性情刚冷,久在军中亦不喜与京官应酬,便自斟满杯起身道:“我需带兵戍边,辜砚兄大喜之日恐难亲至。今以此酒提前贺君连理之喜!待返京之时,必登门拜访,请!”


    覃景尧长眸含笑,悦色盈面,起身谢过众人,满饮而尽。


    三人即欲离京,覃景尧亦心有所系,宴席至未时便适可而止。几人谈笑间步出厅外,同泽将早已备好的三车年礼分交三人亲随。


    三人迟日返程,皆需策马赶路。于马前驻足,回身拱手:“辜砚兄,承英兄留步!且待五月归还时,不醉不归!”


    “留步!”


    覃景尧负手而立,颔首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诸君前路顺遂,此行风顺。”


    付知戎则拱手大笑:“好!不醉不归!”——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立春那日,无风无雨,却有惊雷骤降。城卫沿街巡防,后于城东一处山坳发现落雷劈击的灼痕,苍山土石崩裂,半面焦黑,毗邻义庄亦遭焚毁。


    平地生雷,必是此地不祥,招致天雷焚烬。后天子敬告天地祖宗,得示,乃批污秽,秽除则国运昌隆。


    天子大喜,命平山除秽,又诏国寺高僧日夜诵经净化。如此一月,天降甘霖。天子再喜,除大奸大恶,大赦天下,与民同庆。


    兰浓浓身子日渐好转,琉璃顶内地龙已熄,只需身着厚衣便不觉过多寒凉。


    春困夏乏秋打盹,尤其隔玻璃晒日头,暖融融直教人昏昏欲睡。摇椅置在花园中央空地铺设的地毯上,轻晃间发出催眠般的细碎摩擦声。


    书页上的字被阳光映得模糊,兰浓浓眨了眨眼,手臂渐软,与摊开的书册一同落于腹前。片刻后,摇椅止摆,伞盖半掩面容,起伏有致的身段仍沐于日光下,容那慵懒浅眠的女子安睡。


    再醒时日已西斜。兰浓浓只睁眼瞥了下天色便又合目,正于脑中细细行转,忽觉鼻尖一紧,下意识启唇,笑谑声随之响起:“浓浓既邀吻,我便却之不恭了。”


    阴影覆下时,薄衾间倏地探出一臂,纤纤玉手啪地打向那作恶的手。兰浓浓睁眼,眸中全无初醒朦胧,转向来人,懒懒伸出双臂。


    覃景尧低笑,俯身将索抱的女子揽入怀中,耳鬓厮磨:“这般贪睡,浓浓莫非是猫儿变的?”


    兰浓浓嫌支着胳膊累,便收回手蜷在身前,闭目轻哼:“我是病人,病人自然觉多。”


    覃景尧驻足,低头抬臂轻咬她嵌玉的耳珠,惹她瑟缩抽气。他含吻轻斥:“不可总将病字挂嘴边。浓浓已大好了,再调养些时日,便可与病绝缘。”


    兰浓浓愈发怕痒,只觉浑身如有虫爬。她强忍战栗去掐他喉结,果然手下猛地一颤,头顶传来闷哼,耳垂随之被松开。她忙抬手去擦。


    这些时日来,他的强势专横已毫不掩饰。她越是反抗,他便越要执意而为,以致她屡屡落入他的陷阱,步步失守,吃亏不少,方才摸索出既不给他挑刺,又防他得寸进尺的应对之法。


    她伸出手臂,仰首挑眉睨他。下一瞬天旋地转,已被他握住膝弯负在背上。


    兰浓浓头枕他肩,手指卷弄他的发丝,浑身不使半分力,全凭他托稳身形,唉声叹气:“好无聊啊”


    双脚亦向后轻踢,念经似的烦他:“好无聊,无聊,无聊,无聊”


    却不知她自以为的聒噪,在覃景尧耳中竟如余音绕梁。她念到口干舌燥作罢,他尚觉意犹未尽。


    不过她闷在府中数月,确也委屈了。


    “如此”


    他故作沉吟,果然惹得她猛地扑来。虽强忍未问,肩上紧扣的指节与急促的呼吸,早已将小心思暴露无遗。


    他却仍稳如磐石,待她忍不住扒着他推搡摇晃,鼻间泄出轻哼,娇得他心酥骨麻,于她恼前方悠然道:“待莫畴再为你请脉,若无不妥,寻个天光大好,风不沾身的日子,我便带你出门。如何?”


    眼下未至三月,乍暖还寒。她清晨曾见琉璃顶上犹沾露水,若要风不侵体,须待暖春三月底四月初。


    兰浓浓复又趴下,一声长叹满是沮丧。


    覃景尧自也不忍这般拘着她,然一时纵情与她身子康健相较,终究后者为重。


    大手向后一捞,轻松将她揽到身前,抵额轻哄:“且再忍耐几日——”


    “忍忍忍!我已忍了许久,不想再忍了!”


    怀中原本乖顺的女子忽而发作,仰起的脸庞上,一双明眸燃着怒焰与委屈。执拗对视间水汽氤氲,她紧绷着脸,气息轻颤,似下一刻便要爆发或溃散。


    “只要做好防寒,避开水畔风口,为何便不能出去?”


    是啊,若予她周全保暖,不近水不迎风,何处不可往?莫畴亦曾言,她与天地气息隔绝过久,需循序渐进感知自然,否则再难适应四时流转。


    唇角笑意未减,覃景尧一臂托稳她,一手流连抚弄她颊侧,


    他费尽心思用尽手段,终将这只天地间恣意翱翔,振翅清鸣令人目眩神迷的珍鸟扣上枷锁。以笼外风雨伤身,不再宜于飞翔为由,将她困于温室之中。


    莫畴所言不虚,待时日久长,她纵有双翼,天地却不再予她温柔。


    唯有他,能为她遮风挡雨。


    恰此时乌云掩至,天色骤变,贵如油的春雨细密飘落,风亦来凑趣。不多时,琉璃顶上已蜿蜒道道水迹。


    这一回,兰浓浓终究未能如愿。她不信他,却对一直为她调养身体,言辞恳切的莫大夫报以敬重。


    天公亦不作美,而一副康健的身躯,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眉目低垂,神思萎靡,肌肤白皙若瓷,细润生光,唇色淡粉却透出些许病气。临窗倚坐出神,长发如墨缎般铺陈身后,流泻生辉。


    窗外天色沉郁,屋内暖灯摇曳,光影朦胧。她宛若一尊精雕细琢的病美人,令人既生怜爱,又恐稍一触碰便伤了她。


    覃景尧挥手令人撤去小几,将因动静微蹙秀眉望来的女子揽入怀中,斜倚臂弯,以指代梳穿梭于凉滑发间,低笑轻抚:“浓浓素爱听雨助眠。近来你常临《静心贴》,我且念来伴你,可好?”


    怀中人阖眸未应。覃景尧亦合目,单膝屈起将她环护,声线低柔,不疾不徐吟诵开来。


    “心若浮云,散聚皆空,念如流水,动静俱寂,观庭前竹,虚怀有节,望天上月,圆缺无惊。”


    “深吸缓吐,杂虑尽涤”


    落雨无声,惟闻身后低语轻柔。兰浓浓闭目静听,心绪渐宁,神思愈明。


    倚窗听雨,佳人在怀,偷得浮生半日闲——


    承平三十三年二月的第一场春雨,由淅淅沥沥渐至啪嗒作响,连绵三日方歇。待天色放晴,已是五日后。高大树枝探出屋檐,点点嫩芽初绽,又过数日,枯枝已被薄薄新绿覆盖。


    琉璃顶内宛若真空,将外界喧嚣尽数隔绝。


    立于高阁凭栏远眺,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相距不远却悄寂无声,恍若幻境。


    兰浓浓转回目光,见一株株鲜花被从土中铲出,复栽下应季争春的芍药。角灯换作花灯,红鲤入池,檐窗翻新,远远望去,如骨诺米牌般自大门由外向内渐次焕新。


    春日已至,她却仍着冬衣。雨过天晴后,她曾尝试减衣以适应气温,奈何出师未捷,仅少穿一件单衣,未及半刻钟便觉浑身发冷,恐诱旧疾忙裹披风回屋。


    亦因此被他察觉,归来后借此好一番“如意”。


    兰浓浓心中有事,已无心计较。经此一事,她穿脱衣物亦需假手他人,反倒因此跳出盲区,既减不得,那便添衣。


    她知琉璃顶何处留有暗窗,下了高阁便径直行去。


    碧玉手捧两件披风,先将一件粉底绣彩蝶的为她系好,方朝守窗下人示意开窗。


    那下人见她颔首,方依令启开一隙。


    霎时,裹挟凉意的春风趁隙而入,喧嚣人声亦顷刻涌来。


    初闻这般嘈杂,兰浓浓一时难以适应,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不止,无意识屏息直至几近窒息方蓦地回神。耳鸣渐消,凉意却于此时侵入肺腑,迅疾流窜四肢百骸。她猝不及防,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碧玉一直紧盯着她,见状急挥手下令:“快关窗!”


    兰浓浓声颤阻拦:“不用。”


    那下人看向碧玉,迟疑放下手。


    兰浓浓将披帽拉起,掩住口鼻,退后几步背窗而立。实则春风和煦并不凛冽,碧玉等人只着两三件单薄春衫立于风口亦不觉寒。


    她却觉那徐徐流入的气流如寒冰般轻易穿透衣物贴上脊背,冻得难以自抑地绷紧发抖。


    兰浓浓不敢再试,刚踉跄欲前,碧玉已挥手令人关窗,快步近前奉上手炉,又加披一件斗篷,更一直拥着她未松手,细声宽慰:“姑娘莫急,春寒犹重,待暖些再试不迟。”


    方才那口凉气似已渗入骨髓,冻得她呼吸都觉干痛。兰浓浓无心言语,只摇了摇头。直至回到早已燃起炉火的寝卧,更衣捧过热茶,紧绷的身子方渐松弛,只是眉心仍蹙,目光虚浮于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朝廷开印后,覃景尧便不似年前繁忙。尤其年后她言出必行,事事依顺,乖软娇糯得令他恨不能将她拢在掌心随身携带。故而下朝后要务一决便径直回府,各类邀约宴会一概推却。


    见她唇色泛白,肩头微蜷,他只在她衣着上扫了一眼,未多问。褪下外袍坐到身旁,将人揽入怀中十指交握轻揉。两名婢女恰抬着一口二尺长的红檀木箱入内。


    兰浓浓放下茶盏侧首望去,眼中却无好奇。自那日妥协,他每日皆携些或贵重或新奇的物件予她。她心中虽倦,却不得不敷衍应对,日久竟也练就几分演技。


    挑眉问道:“是什么?”


    覃景尧轻笑未答,只朝那箱子瞥去一眼。碧玉青萝会意上前接过,箱子落于身前垂着金紫流苏的团绣桌案。


    箱盖开启,耀目的金红二色霎时夺人眼目。二婢怔了一瞬,忙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捧出。


    绣金丝鸳鸯牡丹纹样的正红嫁衣徐徐展开。


    “再有五十八日便是你我大婚之期。虽绣娘已量你身段,嫁衣却还需浓浓试穿是否合体。若有不适,亦来得及修改。”


    覃景尧松开手,轻推了下身子僵硬的女子,抬颌笑催:“去吧。”


    兰浓浓却似被灼了眼,猛地偏头掩目,喉间哽咽,长吸一口气,颤声道:“既是量身定制,不必试了。我有些受凉,不宜反复更衣。”


    言罢便要起身离去。


    覃景尧岂容她避退,一臂拦腰将人揽回,掌心覆上她额际,冷斥却朝下人而去:“这么多人伺候竟让浓浓受凉,可见偷奸耍滑。”


    话音刚落,屋内屋外仆从齐刷刷跪地请罪:“奴婢伺候不周,请大人,姑娘责罚。”


    “来人——”


    “慢着!”


    兰浓浓抓住他的手,几番深息,缓缓抬头。那嫁衣的红似染进她眼底,一片殷红。


    她唇瓣微动,却挤不出笑,复又垂首倚向他颈侧,闷声道:“未曾受凉,是我害怕,寻的借口。”


    纤指轻摇:“莫要迁怒无辜。”


    覃景尧未令起身,任奴仆跪满一地,只屈指托起她的脸,抚开眼帘,锁住她通红的双眸,柔声问:“浓浓怕什么?”


    兰浓浓仰颈咽了下喉咙,迎上他目光脱口道:“未成过婚,故而害怕。”


    见他神情一怔,她险些嗤笑出声。深吸一口气,忽地起身对跪地的二婢道:“劳烦你们帮我更衣。”


    碧玉二人谢恩方起,欲引她入内室。


    兰浓浓抬手一拦,自将青丝挽至胸前,偏首道:“不必麻烦,只试外衣即可。”


    二婢踌躇未敢应声。兰浓浓不为难,只抬眸望他:“你觉得呢?”


    覃景尧已恢复神色,笑答:“既试嫁衣,自当全套一试。”


    兰浓浓未再多言,只颔首道好便转入内室。


    她不知嫁衣有几层,只闭目任人一层层穿戴。直至听人道,好了,方睁眼看向镜中。


    却只一眼,压抑许久的情绪便化作泪水扑簌决堤。


    覃景尧自她身后拥近,耳鬓厮磨间吮去她颊边泪珠,与镜中人对视,低叹轻问:“怎的哭了?”


    兰浓浓身子僵硬,指甲掐入掌心,泪雾模糊了眸中情绪,只轻启唇道:“我恨你。”


    “呵,傻浓浓,夫妻之间,岂可言恨?”


    覃景尧直起身,长臂一展,转至她面前,十指轻扣凤冠嵌于她绾好的发间,继而俯身细端片刻,忽又取下置于妆台,展臂将人揽入怀中。


    他掌心托住后颈,俯首噙住两瓣柔软,厮磨辗转,吮咬低语:“我却爱浓浓不够”


    “唔——”


    兰浓浓猝不及防难以挣脱,呼吸被夺,舌根生疼,鼻息间尽被馥郁檀香侵占,几欲窒息。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之际,钳制骤松。甘冽空气争先涌入肺腑,她被晕眩裹挟,只知大口贪婪喘.息。


    待气息稍平直起身,正听他道:“浓浓方才唇色浅淡,眼下丰润殷红,气色恰好。”


    兰浓浓目光随他话语移向镜中,果见自己素面之上唇瓣殷红,竟比嫁衣更艳几分。眸中水光潋滟,堪谓娇艳欲滴。


    她攥紧双手不敢再看,踉跄后退,却更深陷他怀中。


    覃景尧自是欣然笑纳温香投怀。


    嫁衣既合身,自不必再试。她似终于认清徒劳,闭眸不语,任他褪去嫁衣,再不作任何反抗。


    自这日后,兰浓浓仿佛悟透挣扎无用,消沉数日,心结渐释,人忽而懒怠下来。不再闹着出门,每日里锻体,读书,习字作画,动动针线,学着挽发自娱,或寻些亮晶晶的珠宝蒙眼在府中四处藏匿,叫人帮忙伪装,再自得其乐寻宝解闷。


    偶尔还会心血来潮主动去书房寻他,拉着他一同寻宝,甚至兴起时问些成婚琐事。


    至见那几份由他亲笔所书的请柬,兰浓浓沉默良久,忽提笔将新郎名讳划去重写,递还与他,言辞郑重,


    “我曾钟情愿嫁之人,唯有清清白白,未曾有过婚约的姚景。日后我出门与人相交,亦是以原配之名,而非谁人继室。”


    堂堂二品尚书令夫人,纵为继室,亦是百官命妇之首,人人尊崇,风光无两。


    然与一份掩耳盗铃,众人皆知的清白名分相较,孰轻孰重?


    普天之下,也惟她不论权位,只从本心。


    强迫而来的,怎及心甘情愿令人舒怀?覃景尧得偿所愿,早已心满意足,深陷其中。闻此只略作沉吟,便无有不应——


    眠鹤胡同内动静频频,亦未刻意遮掩。虽请柬未发,然满京权贵皆已心知肚明。尚书令府上喜事将近。


    只众人皆以为,任那女子再得宠爱,出身低微,至多不过是个侧室罢了。


    不独外人,便是中宫郭皇后亦作如是想。故这些时日来,她耳闻他因那女子损了多少声誉,俱按下未提,只道一时情迷,来日方长。


    岂料他千宠万护犹嫌不足,竟要娶其为妻?一介孤女,何德何能堪为二品尚书令正室夫人!


    郭皇后冷面沉眸,一声荒唐几欲脱口呵斥,却因他后续之言愕然怔住,


    “以姚景之名,于五月九日成婚。”


    话落,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良久,郭皇后方开口,语中惊诧未掩:“你要以一假身份与她成亲?”


    先前那般大张旗鼓,诸多专宠,莫非皆是逢场作戏?


    倏而,郭皇后心头一松,于辜砚而言,薄情总胜专情。以假身份娶妻虽显荒唐,难免遭人非议,但尚书令正室的名分终究未受玷污。如此,倒也未尝不可。


    殿上那挺拔如松,丰神俊朗的男子面色平静,不见半分娶妻之喜。郭皇后只觉连日的心头重石顷刻消散,由衷展露笑颜。


    “若你执意如此,以假行事终究难登大雅,悄声办了便是。”


    覃景尧只恐不够昭告天下,岂愿低调行事?他今贵为当朝二品,母逝父隐,婚事本可自决。纵假身份娶妻遭御史参奏,于他亦不痛不痒。


    郭皇后于他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覃景尧不会隐瞒不报。然此番入宫,仅为告知喜讯,非为征求允准。且身份虽假,二人却堂堂正正,无需遮掩。


    “姨母好意辜砚谨记。然新婚之喜,自当敲锣打鼓,广邀亲朋,大办一场。姨母与陛下身份尊贵不便亲临,届时辜砚与内子必遥拜以敬。”


    他如此郑重,倒令郭皇后捉摸不透。但终究只是个虚名,便也由他去了。


    出了皇后宫中,覃景尧又以姨甥之名赴天子处如是禀明,自免不了一番斥责。如此,终是过了明路。


    隔日,请柬广发,自是引得朝野哗然。


    薄情郎弄虚作假骗婚之事并非没有,可哪一个不是遮遮掩掩,唯恐落人口实?偏这令公大人不以为耻,竟大张旗鼓广而告之?


    一时间,御史言官参其“不修私德,立身不正”的折子如雪片般飞上天子宫案。


    而后宅民间则对那女子好生唏嘘嘲笑,只道当初盛宠至极,末了竟得个假名分。


    然此风声方起,便有尚书令府下人沿途抛撒喜糖喜钱,扬言尚书令大人有令,为贺新婚之喜,即日起每日巳时至午时于城门外撒喜糖,抛喜钱,直至成婚之日。


    消息一出,顿惹满城沸腾。未久,周边村镇百姓亦掐准时辰蜂拥而至,争接糖钱。


    晟朝虽富庶,然糖终是稀罕物。且尚书令出手阔绰,喜糖喜钱皆是一捧捧抛撒,伸手必有所获,俱是平日难尝的上品糖块,手松者甚至都能捞得数枚铜钱。一时风声骤转,开口皆是贺词。


    每日一个时辰,连撒两月,所耗之巨,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更算不清明细,只知必是天价。


    经此一举,谁还敢言那女子失宠?


    平民算不清,京中权贵却看得更深。尚书令此举与年前府中办庙会大同小异,钱财次之,重在“用心”二字。莫说失宠,分明是万般爱护,竟连一句闲言碎语都不允落在那女子头上。


    自古女凭夫贵。纵那女子原为孤女,头顶并非尚书令夫人正名,然谁人不晓这虚名之下实为谁人?今得盛宠傍身,一朝飞上枝头化凤,再无人敢轻视闲语——


    日子过得飞快,暖春方过,倏忽便已入夏。


    春裳收箱,夏衣上身。因这两月来抢喜糖喜钱的百姓蜂拥如潮,人散后免不得入城闲逛,故近来不仅城门税入陡增,城内外的铺面摊贩亦赚得盆满钵满。


    五月九日,黄道吉日,宜嫁娶。


    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这一日,凡领过糖钱的百姓天未亮便往城里赶,只为向尚书令大人道贺。破晓时分,大街小巷已人山人海。城中铺户不便营业,索性俱挂歇业牌前去凑热闹,更有不少人自发檐下悬红绸以沾喜气。


    京兆府尹唯恐人多生乱,玷辱尚书令大婚吉日,城门未启便调京畿卫沿街巡防。恐人手不足,请示上官后,特从军中借调兵卒协守。


    旭日东升,京城内人头攒动,红绸连绵,满目喜庆。


    姚府邸。


    红灯高悬,树枝披红,鲜红地毯自大门蜿蜒铺入内院。往来下人皆避红毯而行,或腰系红带,或发扎红巾,面上俱是盈盈喜气。


    覃景尧不愿她离府,却不可令其同府出阁,故前夜便将人送至姚府暂居。大婚当日交代妥当方离。


    主院内,兰浓浓仍未更衣,被唤起后便坐于床沿似在出神。


    院中喜婆不敢催促,却来回踱步唯恐误了吉时。手捧嫁衣首饰的婢女早早静候一旁。碧玉望了眼天色,与青萝对视一眼,轻声询道:“姑娘,吉时将至,奴婢们服侍您梳妆更衣可好?”


    兰浓浓似蓦地清醒,实则心头狂跳,震得胸口气息生疼。她抬手捂心,望向碧玉的眸中惊惶无措,强笑道:“我有些紧张。”


    碧玉肩头一松,上前扶她如往常般在屋中缓步,笑而宽慰:“奴婢听府里成过婚的婆子说,女子出阁那日无人不紧张。姑娘莫忧,大人已安排周全,奴婢会一直陪在您身旁的。”


    青萝也近前伺候她洗漱,柔声劝道:“姑娘别怕,大人特意为您备了枚金苹果状的八卦锁。待会儿盖上红盖头,坐上花轿,您只管解着玩,便不觉紧张了。”


    二人越宽慰,兰浓浓反倒越显惶惶,呼吸急促,额角渗汗,话音虚浮:“今日会不会有许多人不行,我愈发心慌了。”


    “我有些头晕,莫大夫可在?我想泡个澡,再饮口酒压惊。”


    二婢见她慌得语无伦次,几欲失笑,连声安抚。


    兰浓浓捂额深纳几息,对碧玉点头道:“我这会儿不想见太多人。先唤人将喜服送来,稍后有劳你们帮我更换。”


    待喜服一件件呈入,又对青萝道:“你替我去寻杯酒来,需借酒壮胆。”


    青萝无奈,与碧玉交换眼神,方屈膝退去。


    兰浓浓恍若未觉,走回床边抬手解衣,微侧首道:“为我着喜服吧。”


    院中仆从十余,院外府卫森列。


    碧玉应声走向门旁长案,甫俯身,忽觉脑后风动。待警惕回身,只觉颈根骤痛,身子霎时软倒。


    正欲呼喊,口鼻已被捂住,熟悉而浓烈的安神香猝然吸入,她恐伤及姑娘,迟疑间神志渐涣,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姑娘满含歉意的面容。


    兰浓浓不敢耽搁。幸而这些时日锻体略成,虽不及往日,仍顺利将碧玉拖入衣柜藏好。刚平复喘息,青萝恰巧返回,蹙眉四顾:“敢问姑娘,碧玉姐姐怎未在旁伺候?”


    兰浓浓迎上前去,神色自若:“我遣她去书房取件物事。”


    青萝未再多问,行至窗前小几置下托盘,回话道:“奴婢为您带了府中果酿并一碗甜粥。空腹不宜饮酒,且姑娘酒量浅,还是少饮为佳。”


    言罢,青萝刚抬起手臂,兰浓浓便屈肘猛击其颈后,如法炮制!又以过量安神香将她迷晕,扶至妆台前坐下。


    时辰紧迫,兰浓浓甩甩手待气力稍复,又将平日攒藏于挎包夹层中的安神香多倒些在帕中攥紧,方走到窗边与喜婆对答数句,默记其音色,才唤人入内。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能当师傅。


    人刚一进来,兰浓浓闭门施为,依样迷晕,褪其衣饰穿戴,将人拖至床上,又对照镜影匆匆梳妆。


    长过膝弯的青丝被她毫不犹豫剪至腰间,草草塞入抽屉。


    随后为青萝披上嫁衣,以眉黛代笔疾书一信塞入其掌心。对镜端详片晌,再将昨日以嫁妆之名携来的包裹缚于腹前。虽仅有六分相似,兰浓浓却不得不赌这一回。


    昨夜匆忙,且来时已是深夜,兰浓浓不知这宅子有无改建。她合门而出,捉袖掩住口鼻,一手虚掩腹部躬身,对院中面露疑色,目光警惕的下人模仿喜婆嗓调闷声道:“姑娘正用早膳,吩咐老婆子过会儿再进去。”


    又凑近一婢女讪笑:“敢问姐姐,府上净房在何处?老婆子许是吃坏了肚子”


    那婢女一听,当即后撤半步,不着痕迹掩鼻。周遭侍女亦轻蹙眉头,不再多看。


    “你出院门左转,过抄手游廊再向左,青砖灰瓦那处便是。速去速回!今日乃大人与夫人大喜之日,万不可误了吉时。”


    兰浓浓不敢多言,连连哈腰:“不敢不敢!姐姐教训的是。要不劳您遣人往我家中一趟?我那妹子亦是京城有名的喜婆。万一老婆子出了岔子,也好有人顶替。您放心,喜钱只算一份便好!”


    那婢女颔首,催她快去。


    兰浓浓忙不迭点头,捂腹埋首向外疾行。一出院门,果遭府卫盘问,如是蒙混过关。顶着身后锐利目光,她佝偻腰背,状似慌不择路朝游廊小跑而去。


    虽曾在此宅住过一段时日,她却从未涉足此方。幸而今日人手皆往前院帮忙,途中唯见府卫值守。


    至那青砖灰瓦的净房,兰浓浓顿时心喜,净房紧贴院墙,且似新筑,后方堆着未用完的青砖数块,隐于竹丛之后,极是隐蔽。


    她不敢大意,先扬声问:“可有人?”静候片刻无应,又入内检视一番。出来后四顾无人,方利落垒起青砖,攀墙而上——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明天记得准时看文哈[害羞]


    第57章 第 57 章 成婚,绝育


    兰浓浓无时不在思忖, 要如何摆脱眼前困局。


    她每刻皆受人监视,衣衫寝具均需假手他人,身无长物可藏。在那琉璃府中, 林林总总百余人,几乎每行几步便遇一人。他以旁人性命相胁, 她便不得不虑及如何不累及无辜。


    她外无援手, 内受掣肘,纵绞尽脑汁,所有出路皆被他彻底封死。


    然跳脱局外再看, 她只需先养就一副不拖后腿的康健之躯, 继而示敌以弱,令其放松警惕, 蛰伏待机。再择他不在场, 且府中众人皆被旁事吸引之机。最后, 留下足以令他投鼠忌器, 不累无辜的凭据。


    明确方向, 便可逐个击破。首要将姑姑们排除在外,她们素来对她深信不疑,认真寻个理由便足以安抚。


    养身锻体日不间断, 此为一要。


    警世箴言道, 机会终是留给有准备之人。故只要心存此念, 她便可从任何细微处汲取不经意的价值。


    譬如安神香, 譬如婚礼流程,譬如挑选喜婆。


    大婚之时, 他再是专断,亦不可令她在同一府中嫁娶,行此形同羞辱之举。离开那座琉璃府邸, 待他前来迎亲之际,便是她唯一可乘之机。


    她知这两月的挥霍造势,亦知这一日必是人潮汹涌。而人多眼杂之时,正是浑水摸鱼之机。


    最后——


    兰浓浓坐于院墙之上,忽地仰天大笑。她笑得不能自抑,笑得泪如雨下,心口憋闷的痛楚恨不能剖膛弃于外!


    此刻艳阳高悬,她居高临下明明沐于日光之中,却冷得四肢冰凉,瑟瑟发抖。


    伸出的手抖如筛糠,一一指向下方本应昏迷的众人,最后定在那马背上手持信纸,身着大红喜服本不该在此的迎娶之人,声哽恨怒:“你早知道,你早知道!”


    兰浓浓喉头堵窒几欲窒息,头颅嗡鸣欲裂,一时竟语不成声。她奋力吸气,然胸腔如塞浸水棉絮,每一次皆艰难痛苦,愤怒,而无力。


    可笑她自以为忍辱负重的蛰伏,实则不过他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天高地阔,竟容不下区区一个她,


    “!”


    兰浓浓恨极怒极,眼眶通红死死瞪视,竟萌生与他同归于尽之念。身随念动,待回神时,她已拔下银钗自墙头跃下,直刺向他!


    “我要杀了你!”


    “大人!”


    “夫人小心!”


    僻巷霎时骚动。覃景尧却纹丝未动,只抬首凝望,唇畔含笑,展臂将飞蛾扑火般决绝扑来的女子接入怀中。卸了她手中银钗远远掷开,轻松制住挣扎,任她如濒死反扑般咬上脖颈。


    皮肉刺痛,鲜血沁溢,他却纵声长笑,一持缰绳驱马扬蹄,朗声道:“迎夫人回府!”


    “是!”


    兰浓浓恨自己未习武艺,屡屡被他轻易辖制。她真咬下颈间一块皮肉,狠狠吐弃时,唇颌皆染鲜血。这癫狂之人竟将血抹入她口中迫她咽下,每当她扼喉欲呕,便掐紧下颌吻得更深更重-


    嫁衣是他亲手为她穿上的,从内到外。发髻凤冠亦由他亲自梳戴。


    兰浓浓终被下了药,浑身无力,由他亲手抱入花轿。跨火盆,拜堂,皆是被他箍着腰肢,由人搀扶摆弄完成。


    她顶着红盖头,目不能视物,漫天贺喜声,轰然笑语,皆似被隔绝于真空之外,朦胧难辨。


    她倚在他身上,被挑开盖头,由他握着手饮下合卺酒,又如傀儡般任他宽衣洗漱,赤. 身躺于满目猩红的床帷之间。


    不知他在耳畔低语了什么,只知他离去后,她不甘地试图聚力,身躯却如失知觉般毫无反应。泪与汗浸透鬓发肌肤,直至夜幕低垂,门扉轻响,她方渐复气力。


    覃景尧恍若未见她眼中恨意,手提食盒含笑近前。他已沐洗过,只着一件斜襟寝衣,袒露一线劲健胸膛。坐于榻边,取粥舀起,笑凝她道:“浓浓是自己吃,还是要为夫来喂?”


    兰浓浓勉强支起手臂,闻此言不顾被下身无寸缕,一臂便朝他挥去!


    “无耻!恶心!卑鄙!”


    却只这一下,便耗尽方才积攒所有气力,人侧伏榻间喘息,仓促剪断的青丝散出凌乱弧度。


    覃景尧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她断发而起的怒意,起身将食盒与粥碗挪远。她今日进食甚少,然既无胃口,强喂反令她后续不适。


    烛火倏地摇曳,兰浓浓蓦地生出寒意,抬头便见他阔步逼近。臂扬幔落,大红帐帷垂下,光线骤暗,宽阔床榻随他逼近顿显压迫逼仄。


    “你不许过来!”


    兰浓浓心知将要发生什么,亦明白自己无力阻拦,却如溺水者明知徒劳仍挥臂挣扎。可床榻就这般大,她气力已竭,只能眼睁睁看他俯身逼近。


    “滚开!我要杀了你!”


    “覃景尧,我恨你!”


    “我不要”


    “滚开!滚开!”


    她力竭势颓,如被拔去利爪的狸猫,挥打而来如同抚触,怒斥声含于口中亦似呢喃软语。


    覃景尧心头如花绽开,禁不住笑出声来。鼻尖轻蹭她的,耳闻喘息喃语,细细品啄。榻上女子是他使尽手段折翼方得,此刻终落于掌中。


    他再多怜惜,自今日此刻起,亦不必再隐忍。


    脊背肌理渐见贲张,微沁薄汗,一手与她十指交扣,空余一手——


    颤颤巍巍,楚楚动人。


    红烛高烧,光影摇曳,映得满室暖融。


    “——!”


    兰浓浓双眸圆睁却发不出声来,只觉身体如被烈火撕裂,刺痛灼人。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视线尽被那人紧蹙的眉宇笼罩。她气息紊乱,周身颤栗不止。


    这般情态落在人眼中,却是另一番风景。眼波如水,潋滟生光,双颊绯红,喘.息声柔媚入骨,恰似一朵被精心呵护的娇蕊,终于在雨露中盛放——


    昨日大婚,百官来贺。天子与皇后虽未亲临,却赐下厚礼。朝中既无要事,覃景尧便请了五日婚假。


    食髓知味,爱不忍释,竟真做了一回昏庸之人,色令智昏,不早朝。


    药性早已退尽,兰浓浓却仍起身不得。浑身如散了架一般,连指尖都无力抬起,只余细碎颤抖的喘息。泪水早已流干,喉间涩哑难言,唯有一阵阵虚汗不断渗出。


    天光应当早已大亮,隔着薄红纱帐渗入,朦胧晃漾,眩得人头晕欲呕。颈后忽然传来蚁爬般的触感,她身子一颤,骤然绷紧——


    再醒来时,四下已是一片昏暗寂静。耳畔呼吸平稳悠长,周身却如被枷锁困缚。才微微一动,立时被箍得更紧。


    兰浓浓勉力抬头,一眼便望见那道锋利的下颌与颈脉。她呼吸渐渐急促,眼底发烫,血丝蔓延,仿佛将这满帐鲜红都抽进了眼中。


    她如被巨蟒紧缚的猎物,唯有牙齿尚存一丝锋芒。拼尽最后气力,朝那毫无防备的咽喉狠狠咬下。


    “呵,”


    那根本算不上锋利的贝齿,咬啮之间倒更像是撩拨。


    覃景尧阖目感受着喉间时紧时松的压迫,食髓知味的身体如滚油遇火,倏然燃起。他胸膛起伏,呼吸渐重,扣在她腰际的掌心灼热如烙。


    然怀中娇躯已如经雨梨花,颤弱不堪,再难承欢。


    一声低哑的轻叹自他喉间逸出。项微一发力,便迫开了那毫无威胁的齿关。


    昏暗掩去了他眼底翻涌的浓重欲.色,大掌抚上纤细后颈轻轻一捏,便教那目眦欲裂的女子软软昏睡过去-


    日光漫进屋内,兰浓浓茫然睁眼,一时难以适应,偏头避开。片刻后才缓缓转回,目光空茫地落向虚处。起伏的呼吸牵动身体,喉间禁不住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这声响动宛若机关乍启,外间立时传来几道细微的脚步声。


    “请夫人安。夫人可要起身?”


    空洞的眸子渐渐聚起微光,经过一夜休憩,身体也恢复了些许力气。兰浓浓以双臂支撑,半抬起身。


    几日未曾下地,虽只是坐起,却已觉得头重脚轻。身上虽洁净清爽,却仍沉重发麻,使不上力。她只能侧身倚靠,洗漱饮水皆需旁人侍候。


    乌发被仔细束起,垂落身后。三层细软衣料掩不住颈间点点绯痕。兰浓浓低眸饮茶时,颈后蔓延的大片痕迹一闪而过。


    碧玉二人垂首不敢直视,服侍她用罢早膳后,忽地双双跪下叩首请罪:“奴婢欺瞒夫人,罪该万死,恳请夫人重罚。”


    夏日渐炽,琉璃顶已撤,风声鸟鸣悠悠传入,屋中静谧,唯闻花香氤氲流淌。


    二婢自知先前屡屡侍奉不周,本不该留用,全因主子仁慈才得宽宥。如今欺瞒之事,纵被一并清算也是理所应当。


    正额际沁汗,背脊微颤之际,却听一道沙哑虚弱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必跪我。你们不过是听命行事,反倒是我,先前失手伤了你们,该是我致歉。”


    这不合情理的冷静,惊得二婢冷汗直落,慌忙以手背接住,愈发伏低身子:“夫人万万不可!”


    “奴婢卑贱之躯,万担不起夫人赔罪!”


    床榻内静了片刻,才传来低哑声音:“起来吧。去替我熬一碗避子汤。”


    二婢刚站直的身子猛地一颤,膝盖再次重重磕在地上,连声道:“奴婢不敢!”


    兰浓浓唇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改口道:“那便请莫大夫来一趟,总可以罢?”


    二人这才领命。一人躬身退出去传话,另一人仍守在床边,离她两步之远。


    莫畴来得极快,似早已候在院外。他未入内,只站在内室门外躬身一揖:“请夫人安。但凭夫人吩咐。”


    兰浓浓仍未纠正称呼,横竖说了也无人会改,何必浪费口水。


    内室与厅堂婢仆林立,她却视若无睹,声音虽弱却清晰坦荡:“我宫寒未愈,即便侥幸有孕,胎儿也难保全。若真有孕,可能成活?生产会否血崩乃至一尸两命?”


    话音落下,满室俱寂。


    此番直言令莫畴亦是一怔,片刻方如实答:“夫人宫寒未愈,本不易受孕,亦暂不宜有孕。若真有孕,恐难保全。”


    “既然如此,就劳烦莫大夫为我开避子汤,以防万一。”


    “这”


    “夫人容禀,您如今体质,无需避子汤亦无碍。且此药性寒,与您日常所服方子相冲。”


    “还请夫人三思。”


    莫畴离去后,兰浓浓再度躺下歇息。至午膳时,身子稍觉轻松了些,由碧玉二人搀扶下榻。


    她如今肤色极白,双腕内侧的玫痕愈发显眼。


    用过午膳,气力略恢复,已不需人搀扶,可自己缓缓挪动。只是稍一摩擦,便痛楚难当-


    覃景尧告假数日,诸事堆积。甫一返朝,大小事务便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推却午膳耐着性子一一处置,面圣禀事后策马归府,已是申时。


    夏日昼长,骄阳仍悬于空。那令他牵念入骨,食髓知味的女子,正一身白衣卧于摇椅,静沐余晖。


    恬淡安适,岁月静好。


    仿佛大婚当日她那场崩溃与挣扎,皆是一场幻影。


    覃景徐步走近,眼中温澜涌动。


    她已是他的妻,明媒正娶,世人皆知,岂会是幻?


    “身上可好些了?”


    刺目光线被遮,兰浓浓闭目许久,方缓缓睁眼看向来人,目光看似平静,深处却压着万千情绪。


    她摇了摇头,嗓音仍带沙哑:“去泡一会儿温泉吧。”


    覃景尧凤眸微眯,随即含笑应下,俯身将她轻轻抱起。


    二人共赴水滑养肤的温汤,入水时皆只着单衣,水浸衣透,她身上点点红痕如红梅映雪,清晰毕现,缱绻生艳。


    池壁玉石坚硬,覃景尧将她抱坐于怀中。水浮力重,纵有双臂环护,她仍似不安地搂住他脖颈。


    他一只大手轻捂她小腹,低语温存:“浓浓如今身子尚未养好,我怎忍心让你再受孕育之苦。”


    “药不可乱用,日后我自会留意。”


    “这几日是我放纵,我不在府中,你便是唯一的主子。上无公婆需奉,外务亦不会扰你清净。浓浓只需安心静养,慢慢调理。”


    “方才见你吹风曝日,可还受得住?”


    他厮磨絮语,兰浓浓只作未闻,抬手拔去鬓边特意簪上的金钗,霎时青丝泻落,牵走他全部目光。


    她指尖摩挲般抚过他颈侧搏动的青脉,另一手倏然蓄力,握紧金簪毫不犹豫刺下!


    温汤池形圆,南侧上方立一尊红顶鹤首,热流自鹤嘴倾泻如注,水声哗然。


    却在这一片清响中,掺入一声极轻的“叮”响。


    下一刻,池中水声骤乱。


    鲜血自他线条分明的肩头淌下,只可惜血量不多,才滴落水中,便已被急流冲淡。


    若是冬日,覃景尧绝不会躲。以些许皮肉之伤换她出气,他甘之如饴。


    然如今夏衣单薄,伤在颈侧不便遮掩,若被人瞧见,于她终究不利。


    他背脊微躬,含笑凝视被反扣双手,被迫仰首满目恨意的女子,俯身肆意侵占她的唇齿,直至她气息将竭几近窒息,才略略退开。又将染血的肩递至她唇边,任她狠狠咬下。


    他轻抚着她散落水面的青丝,低叹:“浓浓太急了,你该待我睡熟再动手的。”


    兰浓浓何尝不知?可只是一见他,便觉血涌逆流,能忍至此刻已属不易!


    只可恨,可恨!


    “唔——!”


    后颈忽又被牢牢扣住,唇齿再被封缄,腥热之血强行渡入喉间。兰浓浓扭身挣扎,却终如砧上之鱼,再无挣脱之机。


    她奋力睁大双眼,恨恨瞪向他,却在触及他脸上情动笑意时骤然醒悟,方才令他流血,竟是正中他下怀,不过是为这场纠缠更添几分癫狂趣味。


    还能如何?还能如何!


    双手不知何时已被松开,她猛地向他颈间抓去,双脚亦狠狠踢向他腹下。唇齿甫得自由,兰浓浓便喘.息着切齿道:“你最好,永远别闭眼,否则我必取你性命!”


    “哈哈哈。”


    挺拔身躯倏然站起,池水哗然纷落。他肌理虬结,腰背紧实利落,双腿剽悍,踏步间尽是蓄势之力。


    “若能死于浓浓之手,又有何憾。”


    虽作此语,然入夜之后,他却将她四肢牢牢缚住,使她背贴于己胸,连咬他泄愤亦不能得。


    如是两日,她身子方见好转,夜里却再无宁息。口被掩堵骂不得声,手腕遭扣,双腿受制,纵有万般不甘亦动弹不得。


    翻覆纠缠至力竭,即便后来松了束缚,她也早已被磨尽了气力。


    每回醒来,他总已离去。可他在时,她便如被抽筋剥骨,连挣扎都无力,遑论取他性命。


    夜不得眠,昼昏难醒,兰浓浓已记不清这般光阴流逝几许。只依稀记得一回昏沉转醒,朦胧间听得莫大夫低声劝诫:“纵欲恐伤根本,不可”


    可他偏迫她在床笫间承欢放纵,一门之外,轩窗之隔,处处人声可闻。


    她听着莫大夫之言,竟不觉羞惭,只想发笑﹣﹣


    这荒唐世间,还有何羞耻可论。


    此后,昼夜不绝的贪缠虽略见收敛,她却并无半分庆幸。不过是从夜夜索求改为隔日而至,待她月事一过,他便休务告假,连白日亦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兰浓浓每每觉得自己将要死在榻上,便又被他强行拉回人间。她咒他精尽人亡,可到头来虚弱服药的,却是自己。


    恨意蚀骨,却动不得他分毫,更毁不去那作孽的根源。逃不得,避不开,起初尚能摔物泄愤,后来不慎划伤了手,她身边就再不见半件瓷器。


    再摔,竟连个声响都听不到了。


    一日日这般熬过,不知往后还要忍受多少日夜,更不知如此强撑,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她曾郁结难舒,覃竟尧自拿捏得极有分寸,不让她旧疾有复发之机——


    七月底,暑气翻涌,炎夏正炽。


    略有薄资的人家,车马中皆置冰盆消暑。至于达官显贵,排场更为奢靡,出行时有仆从持冰壶随侍,坐卧处水帘垂落,冰山环列,极尽清凉。


    王将军府凭汗马功劳博得显赫门第。王英姿自幼除习武外,未尝艰辛,后嫁入镇武侯府,既有夫家倚仗,又有娘家撑腰,无人敢予怠慢。


    之后夫妻另立府邸,其夫付知戎又事事以妻为尊,阖府上下唯命是从。至四月间,她怀有身孕,付知戎更是呵护备至,唯恐她受半点冷热劳累。


    而今不过略行数步,竟已觉疲热交加。


    王英姿被引至中庭“晓风亭”中落座,规矩伶俐的下人奉上花茶,便静立一侧为她打扇。


    两月前尚书令大婚,她因安胎未至,仅遣人送礼。如今亲临这座名动京城的琉璃府邸,方真正见识其中气象。


    高门府邸,无非是亭台错落,山石点缀,曲桥流水与奇花珍木相映成趣。此间府邸虽也大抵如此,却更见匠心。


    雕梁画栋愈显精工,花木品目尤为繁丽,更有诸多未曾见过的精巧陈设,处处透着不凡。


    只可惜顶上琉璃已撤,再无缘得见其流光璀璨之景。


    打扇虽送来微风,终究不若冰山清凉宜人。王英姿正自暗忖,忽见花圃后方游廊中转出一行人。为首女子步履略急,却每行几步便需停顿,身后两名绿衣婢女屡屡上前搀扶,显是身体有所不适。


    王英姿蹙眉起身,提裙向外迎去。奈何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未行多远,便与那女子迎面相遇。


    日光正盛,照得人眼前一片茫茫。她方欲扬唇寒暄,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生生将已到唇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眼前女子明眸若水,粉唇微扬,一身桃色长裙外罩淡蓝披帛,云鬓高绾,髻后垂落两条与衣裙同色的桃色长带,随风轻曳。


    衣妆灵动,眉目间春意流转,颈侧耳下痕影依稀,身段窈窕丰润,一望便知是备受怜爱,浸润雨露之姿。


    可她不经意低眸时,却透出一股泠然之气。肌肤极白,日光照耀下几近透明,乍一看宛若冰雪塑成的人儿,与从前明眸璀璨,生机勃勃的活泼模样,已是判若两人。


    王英姿怔望良久,方轻声叹道:“浓浓,成亲之后,当真大不相同了。”


    兰浓浓本想如往日般展露笑颜,奈何心境已非,此刻唇角的笑意只怕勉强至极。但友人来访,她终须强打精神。


    “英姿姐姐,别来无恙。”


    碧玉已在来时路上告知她胎象初稳,兰浓浓仍不敢让她久立,便轻挽着她缓步向亭中走。


    “原是我的不是。早先在信中与英姿姐姐说定要登门探望,不仅食言未至,反倒劳烦姐姐怀着身孕亲自前来”


    她语声轻柔,言辞妥帖,举止间皆是礼数周全,却让王英姿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抬眼四顾,只见亭内亭外婢女垂首侍立,虽规矩恭敬,却站得极近,只怕稍说几句私语,便会被尽数听去。


    兰浓浓知她因何蹙眉,心中亦觉无奈。她虽曾对那人动过杀心,却绝不会自伤性命。


    可笑他,以及她们,皆不肯信,仍这般步步紧盯,仿佛稍不留神,她便要做出伤害自身之举。


    可笑。


    念及此处,兰浓浓心头蓦地又窜起一股火气。她强自按捺,勉力含笑问道:“姐姐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话音刚落,她便觉失言,这般开口便问来意,岂不近似逐客?久未见外人,竟连话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有心转圜,唇齿微启,却终究未能成言。


    王英姿顺势接话:“许久未见浓浓,一来是挂念你身子可好,二来,也想邀你同游。城外妙峰山新开了一处小佛庵,听闻经文讲得极好,我想请一部回来供奉,便思量着邀你相伴同行。不知浓浓可愿一去?”


    提及佛庵,兰浓浓不由想起玉青姑姑们,不知她们如今可好。未曾出席她的“婚仪”,心中可会存了芥蒂?这般想着,心头便如细针刺过,泛起隐隐涩痛。


    “姑娘若有此意,奴婢这便吩咐备车?”


    兰浓浓蓦然回首,便见碧玉轻轻颔首。


    能得出门,她心中自是悸动,然事出反常必有因。先是友人突然到访,眼下又骤然允她外出,怎么想皆觉蹊跷。


    心口怦然,身上犹存不适,她仍转向对面神色如常的女子,含笑应道:“自然愿往。只是英姿姐姐的身子,可还撑得住?”


    王英姿眉间一舒,当即起身执她的手:“浓浓不必忧心。”


    临行之际,二人各乘一车。王英姿本欲与她同乘叙话,却被告知她车内不得置冰。她虽怀胎畏热,却非不能忍受,只道无妨。


    然兰浓浓却不肯。她不知今日王英姿前来是否出自他的授意,却断不能让一位有孕之人因自己受委屈。


    况且,她已久未与人往来,生怕言辞不慎伤了情分,更怕听对方再如上次相见时那般,说出些看似劝慰,实则需她屈从妥协的话来——


    妙峰山距京城二十里,马车出城后行约大半个时辰。兰浓浓久未外出,初时还撩帘观望,却渐觉兴味索然。车身虽不甚颠簸,她仍不知不觉睡去,直至被轻声唤醒,方知车驾已停。


    恐让孕妇久候,她匆匆理罢衣鬓下车。不料甫一抬头,竟怔在原地。


    “浓浓!”


    京城不比玉青,权贵云集。虽有人打点,庵中众人仍谨守本分,唯恐行差踏错累及浓浓,故凡事皆力求周全,不惹是非。


    但凡见有车马将至,便早早有人候于阶前相迎。今晨得闻浓浓将至,云安更是提前守候。若非庵内事务缠身,只怕众人都要齐聚在此相候了。


    直至双手被人握住,颊边泪痕被温柔拭去,兰浓浓方如大梦初醒般颤声低唤:“姑姑?”


    云安见她这般模样,亦不禁眼眶泛红,怜惜道:“浓浓受苦了。”


    兰浓浓来不及细想她为何这样说,只听这一句“受苦”,多日积压心底的苦楚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入对方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这座佛庵虽处京城,却与昔日清云庵并无二致,同样依山而建。长长石阶之下空无他人,唯有山风轻柔,伴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


    她哭得忘乎所以,仿佛在外受尽委屈的孩童终于归家,再不必强忍心酸,可尽情宣泄。


    王英姿坐在车中未曾下来,只听这哭声便已心酸难抑,悄然落泪。碧玉等人亲眼目睹,更是感同身受,心酸不已。


    “浓浓莫怕,有姑姑在。往后姑姑们便在京城陪着你,断不会再让人欺你无依。”


    “哭罢,浓浓既受了委屈,哭出来心里便好受了。”


    兰浓浓哭得头痛喉涩,哽咽难止,在那一声声温柔轻抚中渐渐平静。这时才蓦然想起云安姑姑方才所言,忙直起身,含泪哑声追问:“姑姑方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云安为她拭去泪痕,又抬手抹了抹自己眼角,强笑道:“可舒服些了?此事说来话长,先随我回庵中再细说吧。”


    兰浓浓心焦如焚,哪还顾得其他,忙挽住她手臂拾级而上,又低声补了一句:“我已无碍,只是太过想念姑姑们,姑姑不必忧心。”


    石阶不长,二人相携而行,待步入庵中之时,兰浓浓已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事前寄予姑姑们的书信,根本未能送出,姑姑们早在婚期之前便被接至京城,就连成婚那日,她们亦被安排在暗处观礼。


    婚前婚后未能露面,全是他仿她笔迹,假借她的名义借口所为!


    而云安姑姑提及要长留京城,原是放心不下她孤身在此,无亲可依,方才决定将清云庵迁至于此。


    云安姑姑说者无心,可若非他在成婚之后主动向姑姑们坦白身份,又谎称她因思亲终日垂泪,以姑姑们淡泊避世的性子,又怎会做出这般违背本心的决定?


    故土难离啊!


    人怎能无耻至,怎能算计至此!


    佛殿之中香雾袅袅,金身佛像肃穆端坐。木鱼声戛然而止,兰浓浓的心亦仿佛随着这一声决绝的停歇骤然沉寂,整个人跌跪于佛殿门外,再无力支撑。


    “浓浓!”


    “莫要再哭,你离家已久,今日团圆当欢喜才是。”


    “你如今体虚畏寒,快些起来”


    兰浓浓却不肯起身,额头紧抵门槛,十指死死扣住门框,用力至指甲尽失血色。


    几人恐伤了她,一时束手束脚,竟合力也未能将她搀起。


    “姑姑们昔日劝诫,是我愚不可及,自以为是,轻信于人,终遭欺瞒。更连累姑姑们为我劳心牵挂,背井离乡”


    她蓦然抬头,额上一道深红檩痕清晰可见,眼中血丝密布,泪落如雨。


    兰浓浓松开已被咬出血痕的唇,俯身仰视殿中金佛,神情虔诚如谒,却破碎似风中残羽,声如泣血哀莺:


    “清风姑姑,云安姑姑,云明姑姑”


    “是我错了。”


    这一声“错”字,发自肺腑,重若千钧,何其摧心剖肝。


    “浓浓!”


    碧玉二人驻足庵门外,只隐约听得内里凄惶泣语,便觉心头揪紧,眼眶发热。


    而亲眼目睹此情状的庵中诸人,更是深受震动。除清风庵主背身掩面,余者皆破了平素淡泊之心,一个个眼泛泪光,手足无措,连念佛号都带了颤音。


    “痴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快莫再哭了。”


    “迁居京城乃我们自行决意,与浓浓何干?万万不可如此自责。”


    “正是。修行重在修心,何处不是道场?换此新境,何尝非另一种修行机缘。”


    “倒是浓浓这般悲恸,可还有别的委屈?”


    沉重如山的负罪感压得兰浓浓喘不过气。姑姑们越是宽慰,她越觉窒息,喉间如灌狂风,撕扯着五脏六腑,头颅阵阵胀痛,仿佛整个人下一刻便要支离破碎。


    可她一抬眼,见姑姑们皆围拢身旁,为她拭泪抚背,人人面含疼惜,句句皆是关爱——


    她们本非血亲,只因一场缘分相聚,却为她忧劳奔波,竭尽心力。如此深恩,她怎忍再令她们承受更多?


    这座佛庵仍名“清云庵”,原亦为一座古寺,比之玉青旧址更为轩昂广邃。一砖一瓦皆见匠心,一花一木俱显清雅。


    佛殿之后别有洞天,静室回廊相连,奇石层叠,景致天成,便是庵中人日常起居之所。


    庵门轻阖,众人于后院丈室依次落座。情绪稍定,兰浓浓欲执壶为众人斟茶,却被轻声拦下。


    清风庵主端坐上首,容色平静,唯眼底余一丝几不可察的淡红,向那强抑哽咽却仍肩头发颤的女子温声道,


    “你且如实答我,你二人之间,除却他隐瞒身份,欺你真心,可还有别的隐情?”


    喉间如含利刃,每一次吞咽皆痛苦万分。兰浓浓喉头轻动,缓缓抬眸,虽目微红肿,眸光却清亮如洗。她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却字字坚定:“回姑姑,仅此一事,再无其他。”


    厅中众人皆历经世事,洞察人情,她方才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哭,岂会仅因一场欺瞒?


    清风庵主遂温声再问:“若只为此,何以悲恸至此?你是何时察觉他身份有假?为何信中从不曾提及?既存心结,又何以决意成婚?这一切,果如他所言那般么?”


    那人虽曾前来坦白,却也不可只听一面之词。


    高门似海,身份骤变,连她们闻之亦觉震惊难言,唯惊无喜。


    浓浓心性质朴,爱憎分明,而情爱之间最忌欺瞒。心上人忽化作煊赫权臣,且已曾娶妻,她该如何面对,又该如何自处?


    兰浓浓执帕轻按酸胀的眼眶,定了定神,双手捧起茶盏润了润喉,这才深吸一口气,抬首迎向众人目光。


    唇角牵起一丝勉强而苦涩的笑意:“不瞒姑姑们,此前我从未对谁动过情意,亦不知自己原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狭隘到纵已决意原谅,却总忍不住自觉委屈,暗生郁结。”


    “去岁十月,我无意察觉他身份作伪,更知他早已成家娶妻。姑姑们深知我的性子,岂肯与人共事一夫?故而即便分离之心如受千刀万剐,我仍决然离去。只不料途中失足落水,被急流卷走,幸得长乐村一户李姓母女相救。”


    “后来方知,自我落水,他便一直遣人四处搜寻,甚至因此招致天子责难。他为其隐瞒之事郑重致歉,亦细细说明当年与徐夫人成婚,实为权宜相救,我方才,予以宽恕。”


    “只终究心结难解,便要他以初相识的身份与我成婚。未在信中向姑姑们言明,一乃无颜启齿,二因姑姑们远在玉青,鞭长莫及。说出来,不过徒添姑姑们牵挂罢了。”


    兰浓浓一气言尽,再度深吸一口气。因气息未定,喉间仍带哽咽,却缓缓绽开一抹浅笑:“所幸虽经波折,终得圆满。我与姑姑们分别已久,今日重逢,既是思念难抑,亦因仍气他曾有欺瞒,得姑姑们如此关怀,愈发情难自禁。”


    “只我未曾料到,他竟会向姑姑们坦白一切,更因关切生乱,致使姑姑们为我平添忧劳,乃至举庵迁京。我虽感念他待我事事上心,却终究好心办了坏事,愈觉愧对姑姑们。”


    这一番令她作呕的粉饰之辞,方才说罢,兰浓浓蓦然垂首,眼眶灼烫,喉头轻颤。


    直至此刻,她方恍然明了他将姑姑们迁来,又特特坦白身份的深意,


    他不仅要她畏首畏尾,更要她亲手为自己缚上枷锁!


    姑姑们既已迁至京城,难免会与外人往来。他行事并未刻意遮掩,纵有权势也难堵众人之口。姑姑们甚至无需刻意打听,只消入城一走,或与香客闲谈几句,便可知晓大概。


    她不知他究竟对姑姑们说了多少,正因如此,若不想令姑姑们察觉端倪,徒增忧心,她非但不能诉半句苦,反而要处处言他好处,将满腹辛酸尽数咽下。


    姑姑们在京一日,她便投鼠忌器,一日不得与他撕破颜面。


    此人,何其卑劣,何其,令人作呕!


    胃腹骤然抽搐,兰浓浓咬紧牙关,却仍抑制不住干呕出声。


    这一下,立时引得室内一阵慌乱,


    “这,浓浓,你莫不是有了身孕?”


    “可还难受?还是先去歇一歇?”


    “此事你自己可知?那人,可曾知晓?”


    清风观庵主亦微蹙眉头,起身为她诊脉。


    兰浓浓被众人环围,只觉胃中翻搅愈烈,更兼一阵寒意自心底窜起,她敬重莫大夫,却不敢全然信任,拦不住那人求欢,又被严加看管,出门无路,避孕无门,终日惶惶难安。


    庵中向来衣食自足,医术亦人人略通,尤以清风姑姑最为精湛。兰浓浓虽随她读过几本医书,却鲜少实践,仅识得些许草药,略通医理,不过皮毛而已。


    她伸手由清风姑姑切脉,经再三确认并未有孕后,方才大大松了口气,后脊发麻地软在椅中。心神一松,胃脘不适竟也随之消退。


    清风却仍扣着她手腕,眉间紧锁:“你何时染上宫寒之症?可是落水那次所致?”


    兰浓浓颔首,面色虽微白,笑意却已轻松许多:“清风姑姑医术高明,确是那次落水所遗。姑姑们不必忧心,我如今已在调养,再过些时日便可痊愈。”


    话毕,兰浓浓忽心念微动,目光落于指间戒指之上。指尖轻颤,眸色渐次沉凝。


    清风微微颔首。观中虽以她医术为最,然终究闭门修习,寻常病症尚可应对,再深便力有未逮。譬如眼下,她可诊出浓浓宫寒之象,却未能断出其曾身子亏损的旧疾。


    经此一番乌龙,众人虽心下仍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怅惘,然浓浓此前一番解释不似作伪,与那人所言大抵相符,至此,高悬的心方才落下。


    清风庵主重新落座,指拨佛珠,清冷眸光投向她,缓声道:“徐家女子之事,我亦有耳闻。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人缘法亦各有不同。即便我们,亦是顺心而为。浓浓不必为此凭添负累。”


    “唯有一言望你谨记。一人计短,三人计长,集思方可广益。我与你诸位姑姑虽只是一介平民,亦做得你的依靠。”


    云安等人亦纷纷颔首附和。


    说到底,那人虽身份尊贵,却以虚假之身诱得浓浓弥足深陷,其行径实属卑劣。任他耗费再多心血钱财,然人无信则不立,在庵中众人眼中,早已落了下乘。


    略去诸多不得已,兰浓浓见了姑姑们,便如倦鸟归巢,整颗心似浸在温水中,尽是久违的安宁与熨帖。她细细问起这一年来庵中诸事,直至姑姑们以她身子虚弱为由,态度坚决地催她去歇息。


    虽她久未归来,姑姑们仍为她留着居室。兰浓浓从善如流应下,心尖烫得几乎难以自持。


    今日骤经大悲大喜,怒涛翻涌,她亦觉心神俱疲,亟待静养,亦需重整心绪。


    额间已悉心敷过药膏,小憩醒来之后,与姑姑们时隔一年再度同桌共膳。满桌菜肴果点皆是她平素所爱,兰浓浓咽下喉间酸涩,脸上绽出惊喜笑意,几近贪恋地尽数接纳。


    膳后,她寻了云亭姑姑一同制香。淋泡茶水,晾炒入药,一番忙碌下来,多日来如遭烹炸般浮动煎熬的心绪渐渐沉静,眉梢眼角那不自知的焦郁之色亦随之舒展。


    姑姑们或有所察,却皆体贴未曾多问。兰浓浓亦不愿打破彼此心照不宣的宁和,只默默翻阅医籍,记下几味药材效用,与诊录心得,而后跪于佛前闭目听经。


    至申时,碧玉来报,言他已至门外相接。兰浓浓缓缓睁眼,轻吐一口浊气,起身回眸,正见他一身月白长袍,清贵雍容,迈步而入-


    万花虽艳,终不及她回眸一笑。


    “浓浓。”


    兰浓浓亦向他迎近一步,抬手轻落于他掌心,眸弯如月:“来得稍早了些。”


    覃景尧五指收拢,一手拂过她耳畔鬓发,指腹在她额间伤处轻轻抚过,停留了一瞬,垂眸笑道:“你身子易倦,虽知师傅们必会悉心照拂,我却仍放心不下。”


    言罢,他才抬眼,身形仍倾向她,只向佛殿中持珠静立的姑子们微微颔首:“今日有劳诸位师傅照料浓浓。”


    男子身姿英挺,举止温文从容,气度闲雅。然那双凤眸笑不及底,目光轻掠而过,未曾真正将人纳入眼中,只予人一种疏离难近的矜贵漠然,令人不由自惭形秽。


    此一言看似谦和,实则暗喻归属,已将浓浓与她们悄然隔开。


    修行之人性情洒脱,心境通透,此刻自然明了其中深意。


    掌权者居高临下的轻慢,在此刻展露无遗。


    历经世情者,深知权势重如天堑,令人地位悬隔,云泥立判。


    众人皆默然领会,心下澄明,未起半分妄念。


    若非浓浓在旁,只怕这位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尚书令大人,根本不会自高台之上垂眸一顾。


    无论如何,只愿浓浓无忧无虑,一切安好。


    他既已亮明身份,以尚书令之尊,无人敢怠慢,自也不容旁人随意插言。


    清风庵主上前一步,合十还礼:“阿弥陀佛,令公大人言重了。”


    兰浓浓即便未从他方才话中品出深意,亦因清风姑姑此刻恭谨疏淡的态度而心下一沉,不自觉地收紧了手。


    这一动引得他回眸,她却未看他,只轻呀一声,弯唇浅笑:“我这般大了,哪还需人时时照料?”


    而后她松开手,上前与姑姑们逐一轻拥笑别:“今日与姑姑们重逢,我心中甚喜。只是天色渐晚,我们不便久留,明日我再来与姑姑们说话可好。”


    众人自是含笑应下。


    兰浓浓这才转身回到他身旁,由他握住手,仰首嫣然,男子亦低眉相望。


    佛像之下,一者高大矜贵,一者灵秀娇小,四目相视间笑意缱绻,当真是一对璧人,恩爱非常。


    身形窈窕的女子被男子轻揽相护,步下石阶,每一步皆细心呵护,姿态珍重。


    众人被婉拒相送,便静立门前遥望。此情此景,与去岁何等相似。然昔日是她一人热忱独行,而今物非人是,竟成两人相依相伴。


    “阿弥陀佛。庵主可觉浓浓今日所言,有几分可信,又有几分隐衷?”


    “浓浓素无心机,亦不知能否应对那高门深院中的万千波澜。”


    兰浓浓毕竟年少,经事未深,扯谎的功夫尚欠火候。众人关心则细,早看出她强撑笑颜,只是顾念情分,未曾点破罢了。


    马车静候阶前,仆从垂首侍立。二人步至平地,女子于车前回身,举臂奋力挥别。明媚日光映照她盈盈笑脸,恍若生辉。


    清风庵主率众挥手相送,直至车驾远去,方转身入庵,声沉而稳:“她既不愿多言,自有难言之隐。既择嫁入这深似海的权贵之门,便须习得心计与城府。若未能勘破此中关窍,合该有此一劫。若他日悔悟,我等自当援手。顺其自然便可。”


    “心境不定,则庸人自扰。今日需多诵几遍静心经。”


    众人心绪遂定,合掌称是——


    一入马车,兰浓浓霎时冷下面容,欲抽手却挣脱不得。她目光如刃刺向那笑意灼人的男子,呼吸骤急一瞬,却又似心灰意懒,偏过头去不愿再视。


    覃景尧已有近九月未见她方才那般,近乎真心实意的娇柔乖顺之态。得而复失的落差,他岂能容忍?


    双马四驾的马车,外显威仪,内蕴奢华。车内设一张四尺宽榻,他长臂一收,轻而易举便将那背身而坐,满身抗拒的女子揽入怀中。


    双臂如笼,紧紧环锁。


    “庵中师傅们既已至京,日后浓浓便可如往昔时常探望,或请人入府相伴。方才尚且笑靥如花,此刻何以吝于一笑?”


    兰浓浓眼睫轻颤,胸口起伏,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在他手背上刻出红痕。她深吸一口气,紧抿双唇,终无一言。


    覃景尧只垂眸淡淡一瞥,任由她发泄,轻叹一声似是无奈,将她的头轻按在自己颈侧,拇指与食指在她缀珠的耳垂上轻柔抚弄,未再言语,只静静享受此刻亲密依偎的宁谧。


    待马车驶入城门,人声骤然鼎沸喧嚣。他松了一臂,抬手轻勾一旁流苏,左侧竹帘应声半卷,露出一面薄如蝉翼的玉色纱帘。


    车外街景略染朦胧,轮廓色彩却清晰可辨,连不少行人手中所持之物亦能看清。


    兰浓浓原本失神虚浮的目光蓦地睁大,呼吸一紧,倏地扑至窗边细看。覃景尧并未阻拦,只轻按住她欲挑帘的手,


    “浓浓素来自尊自爱,以自力更生为乐。病中这些时日,着实令你少了许多乐趣。你画工精妙,别具匠心,这玩偶合该风靡天下。如今铺子已开至京城,省却路途辗转,浓浓尽可大展所长。”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掌柜若仍得用,可聘来继续为你操持,抑或另起新铺,皆由你心意。”


    他语声温柔,字字皆是宠溺,言辞间无微不至,妥帖周全。可听在兰浓浓耳中,却尽数化作熊熊烈火,灼肝焚心。


    不久前才于佛前强压下的念头,骤然腾起又转瞬成灰。一口气猛地冲上喉头,她当即就要转身发作——


    恰在此时,马车停驻。对街一家商铺门前宾客如云,哄抢不断,场面喧闹非常。而那身着蓝衣紫裙,盘发簪钗,正叉腰立于门旁眉飞色舞四下巡望的女子,不是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文娘,又是谁?


    烈火焚尽,唯余荒芜。


    正如这一刻,怒到极致,体内沸腾的血液仿若骤遭冰水泼洒,顷刻冷彻骨髓。方才提起的那一口气,亦如余烬般,呼出即散。


    脑中嗡鸣阵阵,如有重物坠空。她紧攥窗棂的手指缓缓松开,只听身后之人温声问道:“故人重逢,浓浓可要下车一见?”


    兰浓浓忍不住哈地笑出一声,猛地转身落座,十指死死扣住扶手,似要从中汲取支撑。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敲山震虎,点到即止。


    覃景尧唇角无声一勾,未再抱她,只将她紧攥于膝头的右手强行夺过,极耐心地轻轻摩挲,直至她指节松懈逐一扳开,便与之十指交握,紧扣不分。


    马车驶入府中,停至中庭。兰浓浓睁眸直视前方,不顾一手仍被他所制,径直起身下车。覃景尧紧随其后,直至二人行至莫筹的药房门前,他面上笑意倏然转淡,凤眸微眯,却仍未出声询问。


    府中药房专为主家私用,能任府医者,其医术,德行必深受家主信重。此间专人专管,药柜之上自不会标注药名。


    覃景尧便默立一旁,眼看她挣脱不得,只得用一只手,笨拙地逐一拉开药屉辨认。他素来体健,罕有疾病,这房中药物多为调养她身子所备。


    无论她想寻何物,注定徒劳无功。


    兰浓浓合上药屉,转身朝立于门外蹙眉张望的莫筹歉然一礼,容色平静地掷下一语惊雷,


    “劳烦莫大夫,为我开一剂绝育之药。”


    此刻金乌西沉,天地尽染暗橘,无端透出几分寥落。


    四下寂然,更觉心惊。


    同泽、碧玉等近侍早已远远跪伏,屏息垂首,额背沁汗,竭力掩去眼中惊骇,恨不得自割双耳,避此风波。


    莫筹被点名,自不能如仆从般远避塞耳听。他亦如闻惊雷般怔忡片刻,方迟疑惊问:“请大人,夫人恕罪, 小人方才失神,一时未听真切。不知夫人可否宽宥,再言一遍?”


    屋中死寂乍破。覃景尧亦强压下惊怒,指间微松,露出方才被他骤然攥出的几道红痕。他眯起的眸底隐现厉色,唇角却勾起弧度,轻笑:“我好似也未听清。浓浓不妨再说一次,你要莫筹,开什么药?”


    屋内屋外,众人皆噤若寒蝉,面色如土。


    兰浓浓转过身,自回府后首度抬眼看他。雪肤黛眉,明眸皓齿,一笑如花雨纷落,美得令人心折。


    然那两片粉润柔软,曾被他含入口中辗转怜爱的唇瓣,吐出的言语却似利刃剜心,


    “我说,请莫大夫开一剂绝育之药。”


    兰浓浓笑意未减,恍若未见他骤然色变,满面寒霜。转头向门边微微颔首:“如此,莫大夫可听清了?若仍未闻,我不妨再扬声些。”


    莫畴心惊胆战尚未应答,一声冰冷戾喝已先行炸响。


    “退下!”


    莫畴及院中仆从如蒙大赦,忙恭声应命,顷刻间如潮水退尽。那两扇木门亦被悄然合拢,除却近侍与府卫,余者皆被远远遣散。


    眼前女子容色平静,遥望门外唇畔含笑。长睫乌亮微卷,脸颊较前些日丰润几分,耳廓娇小若元宝,缀着一枚粉玉珠饰,侧颜柔婉乖顺。


    覃景尧却觉五内如焚,怒意灼心,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颈侧青筋暴起,眸中戾气与怒火几乎破眶而出,慑人心魄。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眼底暴戾,抬手扣住她下颌迫其正视。她竟不闪不避,直直迎上他目光,眸色澄澈如镜,仿佛全然不觉所言何等残忍。


    覃景尧怒极反笑,嗓音似被烈燎灼伤,低哑骇人:“浓浓,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自然。”


    下颌骤然剧痛,兰浓浓咽下痛呼,见他面色陡然铁青,心中却无预料之快意,只余一片涩然讽刺。


    他指力极重,五指如铁箍般死死钳制。兰浓浓却不做徒劳挣扎,只仰面含笑望他,唇角轻扬,声若耳语,


    “不过你别误会,这药,并非为我而备。”


    “是你来吃。”——


    作者有话说:1引用自白居易《琵琶行》


    第58章 第 58 章 饮药,缚颈


    轻轻四个字落下, 听在覃景尧耳中却如惊雷炸响,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失神之间,指间那凝脂般的腕子如游鱼般倏然滑脱。他下意识收拢手指, 却只攥住一片空落,顿时凛然回神, 目光如鹰隼般疾扫而去。


    自她病后, 肌肤愈发娇嫩脆弱,稍一吮吻便留痕印。方才怒极手重,此刻她白玉似的下颌上赫然印着几道深红指痕, 望之触目惊心。


    他眸中厉色骤散, 喉头一滞,刚抬手欲靠近, 她却如受惊般连连退避。覃景尧心尖一拧, 长吸一口气, 两步跨前便将人重新揽住。


    “浓浓——”


    “你吃不吃?”


    兰浓浓不再躲闪, 只仰起脸来, 眸光定定地迎视着他。


    自古而今,延绵宗嗣皆为男子重任。纵是寻常百姓家资微薄,亦以子嗣为念。而今覃景尧贵为尚书令, 位极人臣, 家业之盛无可计量, 承祧之责更非常人可比。


    于公, 当后继有人,子承父志, 以报效朝廷。于私,须香火绵延,宗祧不绝, 以传承家业。


    无论如何,绝不可无后。


    更甚者,他早已期盼她诞下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不论儿女,必当千娇万宠,悉心教导,成人中龙凤,令权柄荣华皆如探囊取物。


    以骨血相系,儿女为纽带。届时,再多心结亦将烟消云散。她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恩爱缠绵,永无二心。


    然眼前女子身姿娇小,玉面生春,眉目滟滟。华服加身,金玉为饰,肌若凝脂,气质清净不染尘俗,恰似一朵被精心护养的娇花。


    所言,却惊世骇俗。


    瞧来柔婉无锋,可她纤细枝干上实则暗藏尖刺,纵被强折,亦会刺得人鲜血淋漓。那粉嫩花苞之中,更蕴着穿心蚀骨的毒雾。


    欲探蕊采蜜,势必付出惨痛代价。


    美自险中求,不外如是。


    正是这张纯然清秀的面容之下,藏着一颗不拘常理,天马行空之心。亦是这两瓣粉嫩的唇,吐露出惊世骇俗之语。


    覃景尧垂眸凝视她,眼底渐渐漾出笑意,继而胸膛震动,竟纵声大笑起来。


    笼中困兽大言不惭,确是可哂。兰浓浓既敢直言,便无惧讥嘲,更不自惭可笑。


    她眼下境地,与四面楚歌何异?


    可凭什么她便该处处受制,步步妥协?又凭什么唯有她屡屡承受伤害!


    他逼她负枷而行,无非是要她心存顾忌,甘为他笼中雀鸟。她是无可与他抗衡的筹码,但她自身,便是最后的筹码。


    权益从来需靠自己争得。若不坚持,怎知没有转圜之机?


    她神情郑重,覃景尧缓缓敛了笑意,沉声开口:“我若服下,当如何?若不饮,又当如何?”


    他语中似有转圜之意,兰浓浓脸上却未见半分得意或欣喜,只一双黑白分明,灼然生辉的眸子定定望着他,


    “我自知心计城府远不及你。如今我的软肋尽在你掌握之中,动弹不得,再难脱身。可你更不甘心只留我一具空洞躯壳,你若想得偿所愿,便须拿出诚意来。”


    覃景尧历经谈判无数,动辄关乎军国大计,从来都是旁人躬身奉上诚意。


    而今,此刻,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遭被人索要,不——


    深沉的目光落于女子坦然清澈的眼底。她确如困兽,被他以重重枷锁禁锢。可正如他拿捏着她的软肋,她亦分明知晓,她自己,便是他唯一的牵制。


    她并非是在索求,正如他今日将她的软肋一一剖开,逼她自择一般,她亦要他同样直面抉择。


    优势明明尽握于他手中,可偏偏在这一刻,他却恍若被扼住咽喉,竟还,甘之如饴。


    “好。”


    他应得如此干脆,反倒令兰浓浓一时怔然。须知即便在后世开明之地,传宗接代亦被视作人生应尽之责,更何况这视血脉传承为头等大事的封建王朝?


    她定下心神,不愿深想,只道:“事不宜迟,现下便开方。药材我要一一验看,煎制亦要亲眼盯着。”


    “呵。”


    她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引得覃景尧不由轻笑,心底残存的惊怒霎时烟消云散。


    先急者虚,则攻守之势易也。


    他环视四周,长臂一揽,两步便至茶案旁坐下,将人安置于膝上,方才挑眸笑道:“浓浓所求我皆可应允。然我既付代价以表诚意,浓浓的诚意,又当如何?”


    “不如何。”


    兰浓浓抬眸冷笑:“你可以不服,也不必再以姑姑们挟制于我。说到底,我与她们非亲非故,如今愿因此受你掣肘,全凭一份良心未泯。若情分消磨殆尽,此招,便再无用处。”


    被逼至绝境者,无非二者。妥协屈服,或拼死一搏。


    然心有牵挂之人,注定成不了后者。


    覃景尧凝视着她,


    她容色平静,眸底清亮,数月之前,她便是顶着这样一副乖娇无害的脸庞,凭着一具看似娇柔的身躯,瞒天过海跃入急流,忍痛耐寒独活于山野,藏身数九寒天的雪堆之中。


    莫说舍弃荣华富贵的魄力,她所做之事任意一桩,纵是寻常男子亦要再三权衡,未必敢为。


    唯有她,敢在绝境之中屡屡伺机而动,纵经挫折亦不曾放弃。


    亦唯有她,敢在眼下重重围困,无路可退之境,以自身为棋,釜底抽薪,向他提出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要求,反将他置于被动。


    她不甘妥协认输,亦不寻死觅活,反而另辟蹊径,闯出一条新路。


    只是终究太过纯善,为无亲无故之人甘愿俯首。如此心慈,又怎能轻易割舍旧日情谊?


    却唯独对他,分外无情。


    此念一起,心头恍若被利刃划过,剧痛霎时蔓延四肢百骸。


    覃景尧气息一窒,眸底似有暗芒倏忽而逝,转而笑意漫开。那双黑亮深邃的眸子专注望人时,如无边云雾般能将人溺毙。


    他一颔首,扬声唤莫畴进来。


    待莫畴趋步入内,他淡然吩咐:“开一剂男子服用的绝育药来。”


    话音方落,碎物坠地之声噼啪骤响。莫畴顾不得衣襟沾染药尘,任那平日悉心打理药材散落一地,勉强站稳,躬身拱手,抬头时面色惊急,素来沉稳之人竟语无伦次,


    “!大人!这,您?不知,是何人所用?”


    反观覃景尧,容色平静,语气舒缓,仿佛方才所言非是骇人听闻之令,不过吩咐斟茶般寻常。


    “不必多问,亦勿声张。此事出我之口,止于你耳。即刻便去配药。”


    “大人!”


    七月炎夏,为便药材贮存,院中本已置冰。然夫人体寒,人未至便已先行遣人撤冰驱寒,以火祛尽冷意。


    莫畴行医多年,自有健体之法,不惧寒暑。此刻却如罹患寒热之症,一时汗透重衣,一时如浸冰窟,冷热交攻之下头昏目眩,恍若梦中。然膝骨砸地的剧痛,分明提醒他此非梦境。


    “大人有令,小人本不敢多问。然医者所为,乃治病救人。绝育药违逆天和,实属害人之物!”


    “请大人恕罪!此药,小人开不得!更望大人三思,勿因一时冲动,致追悔莫及啊!”


    莫畴追随多年,自得赏识以来,早已免行跪礼。而今却五体投地,字字恳切,一片赤诚尽显无疑。


    他作何想,兰浓浓无从知晓,只觉自身如遭重击般浑身僵冷。然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此时心软动摇,方才一番力争尽付东流,更遑论谋划将来。


    她眸光倏忽移开,十指紧攥裙衫,唇瓣紧抿,终未松口。


    覃景尧垂眸将她挣扎尽收眼底,见状唇角微勾,抬眸睨向堂下,命人起身。与莫畴对视片刻,他微眯双眼,沉声道,


    “此事我意已决。此番迫你,仅此一次。此药旁人虽可开,终不及你用药稳妥。你若愿开,现下便取药来。若不愿,便只作不知。”


    莫畴垂首沉吟良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扶膝起身,躬身道:“小人既为大人府医,效劳本属分内。承蒙大人信重,此番小人违背医德,敢请大人准假三月。待事毕,小人欲往外行医义诊,以赎此愆。”


    “待你手中药方试成见效,便准你所请。”


    莫畴虽心中挣扎,然念及药庐试药已见微效,亦不愿前功尽弃,遂领命深揖而退。


    堂中复归寂静,兰浓浓方缓息回眸。


    覃景尧与她十指交缠,细细摩挲,默然未语。


    未几,莫畴提一药包去而复返。行礼近前,先奉上药方,又解开药包,目视下方,将药材药性,煎服之法逐一说明,便欲行礼告退。


    然终究难违医者仁心,临至门前忽又转身,垂首拱手道:“其中一味雷公藤,又名断肠草,性极凶戾。服之必损肝肾,亦可致人不育,且服药后苦痛难当。”


    “恳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落子无悔。


    覃景尧既已决断,自不会临阵反悔。命其退下后,他俯身向正细验药材的女子轻笑:“如此,浓浓可放心了?”


    兰浓浓凝神辨识药材,对他的话语恍若未闻。雷公藤她略知一二,而这“断肠草”之名,却在武侠演义中屡见不鲜,广为人知。


    断肠草,性如其名,传说食之肠断即亡。


    莫大夫既肯开方,想来演义之说必定夸大,然空穴不来风,其毒性必然非虚。


    这药包中其余药材她或难辨真伪,唯独雷公藤,她曾特特从庵中医籍抄录牢记。


    根如圆柱,色呈黄棕,纵纹环裂,密布孔洞,味苦微辛,伤肝损肾,久服可致人不育。1


    然她终究只识皮毛,难断真假。


    兰浓浓对着药片默然良久,终抬手去推腰间臂膀,低声道了句“我去煎药。”便要起身。谁知他非但不松,反收得更紧。


    “且慢。”


    覃景尧见她怒而回眸,便知她要发作,忙含笑解释:“我既应允浓浓,自当言出必行,何况药已备妥。只是浓浓亦知此药服后必有不适,不若待我沐休之日再用不迟?”


    兰浓浓却不为他那看似在理的说辞所惑,只冷嗤一声:“既如此,为免万一“一尸两命”,自今日起,你我便分居而住。待你沐休用药之后,再议往后。”


    “”


    果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她学得倒快,活学活用,直击要害。


    覃景尧虽被反将一军,心下却只觉熨帖。沐休虽尚需几日,并非不可更易,不过多些周折罢了。然与禁欲之苦相较,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我与浓浓新婚燕尔,形影相依犹嫌不足,岂可分居而住?”


    他瞥了眼药包抬手取过,低叹一声,语中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药气熏灼,岂能劳浓浓亲自动手?此事不宜声张,由我来煎药,浓浓便做监官,从旁看着便是。”


    这般体贴爱重,换作旁人只怕早已心软如泥。


    奈何兰浓浓心硬似铁,任由他亲自充当伙夫,为自己熬煮这碗毒药。其间他天南海北闲谈轶事,她始终缄默不语,直至药汤熬成,神色方微微一颤。


    申时过,夜幕垂。


    膳房中灯火初燃,黑褐色药汤静置案上,热气袅袅升腾,氤氲了二人面容。覃景尧亦不再多言,彼此心知,此碗一饮,有些事便再难回头。


    一片寂然中,热气渐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碗沿,悬停片刻,似在等候谁人出声。


    灶台火星蓦地噼啪一响,继而闷声熄灭,亦始终无人言语。


    烛光难照的幽深眸底暗沉下来,伴着一丝自嘲般的低叹,那悬停许久的药碗,被长臂收回。


    只见他仰首饮尽,喉结急促滚动,其间一滴褐色药液自下颌滑落,蜿蜒没入衣襟。片刻,药碗落案发出一声轻响。


    拇指拭去唇角残渍,自袖中取出锦帕净了手。覃景尧望了眼天色,转眸看向她,伸手捉住她已将袖口揉皱的左手,极尽温柔地一根根掰开纤指,继而十指交扣。另一手轻抚她犹带惊愕空茫的眉间,


    含笑温声道:“耽搁许久,倒误了晚膳。你如今身子娇弱,忌忧思伤神。浓浓所求,不论何事,我总会让你如愿。此事既了,日后浓浓便与我安做恩爱夫妻,白首不离。”


    “稍后用了膳,泡一泡温汤便歇下,可好?”


    兰浓浓目光凝在他湿润的唇上,苦涩清冽的药气随他呼吸淡淡散出。闻他所言,她如受惊般眸波微颤,被紧扣的纤指不自觉蜷缩,立时便被他牢牢握紧。


    她默然无声,由他牵着手向外行去。临出门际,却回首向他方才站立之处细细辨看,迈过门槛后又低头审视他方才执碗,此刻牵她的右袖,抬手轻轻抚触。


    地面无湿痕,袖料干燥光滑。他饮药时她亦目不转睛地看着,见他一口口咽下,药确已入喉,只是他喝得太过干脆,气定神闲得仿佛那并非毒药,而是一盏寻常清茶。


    覃景尧洞悉她此举深意,心下却是欣慰与有荣焉交织,更添几分激赏。


    人可以单纯,然一味单纯便是愚钝。恰如猎场中的猎物,虽机敏矫健,却血性不足,被擒后只知徒然挣扎,落得皮毛染血,狼狈不堪。


    追逐的快感消逝后,连初见的惊艳亦难以留存,终将被弃如敝履。


    唯有未经驯化的灵物,在被狩获后方不甘受缚,懂得审时度势亮出利爪反击,予猎人以痛楚,展露一身超凡绝俗的惊世之美。


    那明亮眸中炽燃着桀骜不驯的光芒,似在嗤笑猎人的狂妄。纵被强掳,亦不为温存安稳所惑,始终心存警惕,只待猎人稍显松懈,便猝然反噬。


    野性难驯,恰如迎险而上,需专注,用心,揣摩,试探,在一次次交锋中汲取快意。


    殚精竭虑所得之物,唯以精心呵护令其永葆辉光,方不负此番追逐,才堪与己相配——


    近日来兰浓浓胃口一直欠佳,今日又添心事,更无心用膳,只草草进了些,又被他强逼着多食了几口,方才作罢。


    意外发生于二人泡罢温泉归来,正欲就寝之际。他骤然面色大变,额角颈侧青筋暴起,霎时汗出如浆,刚换的清爽寝衣顷刻尽湿。


    自相识以来,他向来游刃有余,从容自若,身形高大健硕,便是二人争执亦能极快恢复如常。如眼下这般隐忍失态之状,兰浓浓从未得见。


    她愕然惊望,下意识便要上前。手方抬起,便被他潮热的手紧紧一握,随即松开掩住心腹。他背对着她,挺直身躯昂首而立,薄衣紧覆的肩背肌肉块垒紧绷,长腿迈步径直出了寝卧房门。


    莫畴正候在藏珍院外不远的石桌旁,见他药性发作并不意外,只将温在小炉上的汤汁斟出递过,搭脉蹙眉道:“大人通晓医理,当知用药后不可浸浴温泉。热气相冲,药力便迅猛催发,请大人移步避风之处,容小人为您施针排毒。”


    覃景尧额角突突剧跳,胃腹翻江倒海。刚服下的汤汁顷刻尽数呕出。


    “大人!”


    同泽不知内情,见大人隐忍出门时便已心焦,此刻更是大急,忙上前搀扶,压低声音急问:“敢问莫大夫,大人所患何症,竟至如此?还需施针救治?”


    又向那面色惨白,汗透衣袍的男子请罪道:“属下失职,竟未察大人何时负伤,恳请大人治罪!”


    呕吐过后反觉松快些许。覃景尧漱净口,眉间稍舒,抬手命他起身,只道不得声张,便起身引莫畴往院旁厢房行针而去。


    同泽被严令不得入内,只得强压焦灼守候门外。内间隐约传来低语声,他只作未闻,又退离房门数步,定了神吩咐下人备水。


    两刻钟后,房门开启。他急抬眸望去,见大人面色已显好转,忙向随后步出的莫畴躬身致谢——


    兰浓浓僵坐床畔,目光投向门外,眸中却一片空茫。恍惚间忆起他服药后的副作用,他应已出了院落,至少离得颇远,她未曾听到药性反呕之声。


    他既不在,碧玉二人便守在她身侧。药室中那骇人之事显然未曾外传,否则碧玉等人岂能如此镇定,还怕她忧心,柔声细语地宽慰。


    “夫人勿忧,大人素来体健,同泽已去请莫大夫了。想是晚膳不洁冲撞了肠胃,管家已往膳房查问。万幸夫人无恙,您今日奔波劳顿,不若让奴婢们服侍您先歇下?”


    见榻上青丝披散的女子仍神情恍惚,二婢无声对视片刻,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屋内屋外一片寂然,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兰浓浓缓缓抬头。纱窗外虽透微光,却掩不住墨色沉夜,亦无形放大心底脆弱。


    明明在佛前她已静心宁神,连那绝育药亦如愿令他饮下。明明这一回她终是反击得手,可为何心中如坠巨石,窒闷难当,几乎喘不过气?


    体内恍若有一只手扼住咽喉,狠狠往下拽,难以抑制的酸楚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袭来,直逼眼眶,泪如决堤。


    她垂首不语,青丝泻落,悄无声息。


    轻薄的寝衣迅速被泪水浸透。恐被人察觉,她抬手放下床幔,将自己藏入榻中,屈膝紧抱,将脸埋入膝间,迷失于无名的情绪里,任泪水滂沱。


    何以她们竟至如此地步?


    为何宁绝血脉,亦不肯放手?


    覃景尧更衣归来已是半个时辰后。药性反噬之苦自然难熬,然他面上除却眉心微蹙,唇色稍淡,看来与平日并无二致。


    婢女见他入内,躬身退下。


    见床幔低垂,只以为她已睡熟。莫畴虽言她身子大愈,唯头疾需好生将息,终究伤了根本,病虽去,元气却需缓缓调养方能恢复。


    他鬓发犹带水汽,临入帐前自取棉巾拭净,待潮意尽消方掀帘而入。却不料映入眼帘的,竟是那曾刻骨铭心,不敢回想的一幕再度重现。


    药性恍若失控,强烈的晕眩骤然袭上头中,令他浑身僵麻,气息骤窒。


    直至掌心被温热柔软的触感轻抚,眩晕方如潮水渐退。


    “浓浓”


    男子声线轻柔,满腔爱意几欲漫溢。


    覃景尧欺身上前,将蜷作一团的女子拢入怀中,一下下轻抚她僵直的脊背。待她渐趋放松,方以指托起她下颌。


    泪痕斑驳的脸上,一双清澈眸子茫然望来,几乎将他的心灼化。


    浑身血液霎时沸腾,清爽寝衣下强健的脊背沁出密汗。他趁她心防脆弱之际俯身激吻,如狂潮席卷。她忘了抗拒,虽是被动承迎,却娇软甘甜,恍若蜜融。


    直至她呜咽挣动,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开,唇却未离,细细啄去她颊边泪痕。胸膛与她一同起伏,气息粗重。


    他辗转至她颈侧,含住那枚他曾亲手穿过的耳垂轻轻厮磨,闻她难耐抽气,只觉后脊如遭鞭笞,绷紧酥麻。


    哑声低语:“浓浓莫哭,只是药性反噬,待药效过了便好。”


    他倏然松齿抬头,双手捧起她的脸。昏黄光线下,墨眸中暗流氤氲,一张俊美如谪仙的面容绽开笑意,比昙花一现更惑人心魄力唇间亦吐出蛊惑之语。


    “莫说是服药绝后,只要浓浓心中有我,便是此刻要我性命,亦甘之如饴。”


    兰浓浓眸中泪光犹存,仰面望他,唇瓣滟红微肿,喘着气嗤笑:“那你现在便去——”死吧。


    未尽之言并非因心软咽下,而是再遭封缄,被人侵入掠夺。


    覃景尧恣意品尝片刻,迎着她怒视起身。长臂一展略施力道,撕下一条帐幔自行绕过颈项,将两端递入她手中,双臂懒散摊开,下颌轻扬,挑眉笑道,


    “我对浓浓所言从不作伪。此刻我束手待毙,是生是死,但凭浓浓处置。”


    似恐她顾虑,又补一句:“浓浓且安心,我早已吩咐下去,你我之事绝不牵连旁人。”


    兰浓浓眸瞳骤扩,幔条瞬即缠绕掌中。她沉眉凝息正要发力,却听他再度开口,


    “只是你我有言在先,予浓浓二十息,若在此期内得手,我自无后话。若不成,自此以后,浓浓再不得与我刀兵相向。”


    兰浓浓默然不语,倏然起身,一脚将他踹倒,足尖踏在他胸膛借力,双手猛向后拽。她紧盯着他的面容,见他脸色骤然涨红。


    什么二十息,什么生死由她!


    他岂会真愿命丧她手?不过借此事容她泄愤,以求前尘尽泯罢了。


    兰浓浓心知杀他不得,且扪心自问,她可敢杀人吗?


    她不敢。


    性命又岂容轻夺?


    若在“成婚”前后,怒恨缠心之际,或可激愤下手。然当理智占据上风,想到一条性命将终结于自己手中,躯体渐冷,肤染灰白——


    如此沉重可怖的后果,她自问承担不起。


    且他口称不会牵连,她岂敢尽信?


    若他真死,信重他的皇帝,视他如己出的皇后,岂会不追究?


    由此逆推,他的承诺更不可轻信!


    故而,她只能陪他演这场所谓的生死游戏,以此发泄遭愚弄,受压迫,被桎梏的愤懑!


    即便到最后,他不过受些皮肉之苦。


    “八。”


    沙哑急促的计声将兰浓浓惊醒。脚下男子面庞通红,额角青筋暴起,被勒入皮的颈项,衣襟散乱的锁骨胸膛,皆因充血而泛红。


    可他竟神情从容,嘴角还噙着悠然笑意,双手更是摊开两侧,连拳都不曾握紧。


    这般情状,令本因自身所为而心神大乱,手脚发软的兰浓浓霎时怒意复燃,力气重回。


    “——唔!五。”


    颈间骤然收紧,覃景尧闭目凝息,脖颈霎时绷如铁石。睁眼果见身上女子惊睁双眸,红唇紧抿,颊肉紧绷,连深藏的梨涡都若隐若现,显是咬紧牙关竭尽全力。


    分明是在行凶,可她面上不见半分狠厉,反盈满委屈愤懑,恍若受害之人是她自己。


    他被逗得发笑,连药性反噬的煎熬都轻缓几分,唇角弧度愈扬。然她能逼得他运劲抵御,实出意料。女子力弱,然其借势发力堪称精妙。


    “三。”


    颈间的窒息感,意料之中更紧,然亦止步于此了。


    兰浓浓咬牙发力,却明显受阻难进,自身力竭,仅余两息,回天乏术。她心念电转,踏在他胸膛的足尖猛一发力,纵身而起,另一脚疾踹向他腹下——


    “一!”——


    作者有话说:1查自百度百科


    第59章 第 59 章 自添伤


    “啊!”


    伴着一声惊呼, 床榻上砰然闷响,是有人忽倒入衾被之间。


    粗重的喘息声渐次平复,二人已身形翻转, 覃景尧一臂扣住她双腕,一手勾下已缩为小指粗细的幔条, 腕间轻振将其抛落榻下。


    他此刻衣襟散乱, 颈间一道渐细的深紫勒痕横亘,触目惊心。光是瞧着便觉痛楚难当,他却碰也不碰, 瞳眸似吸了墨, 幽深如潭,


    唇角犹噙笑意, 周身散出强烈威压。沙哑的嗓音一出, 直教人毛骨悚然。


    “嗣可绝, 欲却不可禁。”


    下方女子强持镇定, 眸光却惊惶闪动。覃景尧低笑牵动伤处, 闷咳几声,手掌抚上她面颊,哑声问:“方才之事再不可为。浓浓可记下了?”


    兰浓浓被按于榻上, 心口怦然疾跳, 紧抿唇瓣怒目而视, 不置可否。只冷声道了句“松手”, 便阖眸欲睡。


    她耍赖不答,覃景尧也不恼。爪牙既露, 方知危机何在。他低笑一声,沙哑的嗓音凭添欲色。


    只是今日付出如许代价,岂能空手而归?


    身上蓦地一沉, 兰浓浓惊睁双眸,却被牢牢桎梏无从躲避,只得偏过头急声道:“那药伤肾!你怎还能如此?莫非又在骗我,喝的是假药?且你刚服了药,这是要将毒性传给我不成?我不愿意!”


    覃景尧忍俊不禁,咳笑出声,托过她的脸狠狠侵掠一番,方喘着气挑眉哑笑:“夫妻敦伦,天经地义。伤肾非是不举,浓浓莫要混淆。至于传毒之说,为夫自会疏于旁处,夫人安心便是。”


    言罢不再容她辩驳,骤然沉申*——


    覃景尧根骨强健,体魄非凡。那药性反噬虽令人周身不适,却尚可忍耐,故便未曾递假。


    虽近乎彻夜未眠,起身时竟神清气爽。


    他为她亲手佩妥贴身饰物,覆上薄被,又恋恋不舍地流连于她微露出的脸颊,擒住丰润唇瓣重重顺*吻,啜尽满口甘甜。直至她不耐抽气,伸手推搡,浓密睫羽轻颤,恐惊她醒转,方浅尝辄止起身离去。


    然颈间伤势既重且显,盛夏时节实难遮掩。


    至外间,同泽率侍从上前伺候。甫一抬眼,顿时惊骇欲绝。


    捧持洗漱衣物的下人垂首不敢视,他却看得分明!那伤痕已转为黑紫,乍见之下,恍若头颅曾被斩落又重接,触目惊心至令人疑为下一刻便将坠离!


    此痕深重若此,非单次之力可成。中段最深,上下渐浅,分明是遭人反复勒绞所致!


    此地虽非尚书令府邸,然大人居此早已满城皆知。明里暗里,院内院外多少府卫巡护,莫说歹人,便是一只雀鸟亦休想在此落脚!


    更遑论大人身手卓绝,纵是宫中禁军,天子近卫,亦难近其身。


    昨夜大人突发不适更衣时尚且毫发无损,彻夜未出房门。而今忽现此痕,能伤他至深者,不言自明。


    同泽虽猜得元凶,却只觉通体生寒,愕然瞠目,脑中空白一片。直至闻得大人沙哑催促,方猛然回神,却是惊怒交织,连侍奉更衣的手都止不住颤抖。


    “大人!”


    同泽气息不稳,却顾忌内室,竭力压低声线,躬身请示:“属下这便去请莫大夫。”


    覃景尧不欲声张,驳了请示,只命他取伤药敷上,又令取来披风戴好兜帽,吩咐备妥纱布随行,便径自出门而去——


    京城大小官员数百,依品阶分居各处。然上朝皆需汇于朱雀大街。街口拐角生有一株近十年的垂柳,主干粗壮,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因其未侵街面,不碍车马行人,且长势秀逸别具风致,胥吏便容它茕茕独立。


    万条绿绦垂拂,风过处荡起碧浪,极是悦目。平日官员们上下朝途经此地,多会驻足一观,清早便觉心旷神怡。


    朝中高位者年长者众,又需早起议政,自是精力不济,上下皆乘马车以便休憩。青壮官员虽有,然或家资微薄养不起马,或官职未至不敢乘马出行,唯恐招摇过甚。


    故而官职既高,身强体健者,满朝文武不过寥寥数人。近来,尤以尚书令为最。


    按理,以尚书令之尊,衣食住行规制比肩皇亲,双驾马车,府卫簇拥,行于道上威仪赫赫,本该乘车以彰身份气度。


    然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其大婚,历来上朝下值无不是策马匆匆。


    夏日昼长,旭日早升。天际初绽一线,宽阔整洁足容三驾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上,乘马车,坐软轿,或三俩徒步的官员前后络绎。


    一阵劲健有序,早已耳熟的马蹄声自后方呼啸而过。衣摆窗帘被疾风掠动的官员们,熟稔地向那道背影躬身行礼。那蹄声本应在抬头时已然远去,不料今日竟戛然而止,还伴着马嘶长鸣?


    众人循声急望,却惊见尚书令竟被垂柳丝绦缠住脖颈,如乱麻绕颈。虽未坠马,却已避身下鞍。


    众官愕然愣住,心下无不惊疑,这般马背驰骋的好手,竟也会马失前蹄,栽在此等寻常之物上?


    却不敢深想,忙敛神整容纷纷上前。更有甚者隔远便惊呼奉承,待众人趋近,尚书令近随已略作清理,正为其颈间包扎。


    缠绕间隐约露出一线紫痕,足见伤势不轻。众人暗中心惊,这柳条虽软,原竟也能索命!若非令公及时勒马,以那般疾速,怕是要将人脖颈生生勒断。


    “令公大人伤势可重?下官车中常备跌打化瘀药膏,若大人不弃,下官即刻遣人取来。”


    “令公大人万请保重!您为百官之首,身系社稷,务必慎之又慎。若不嫌弃,还请移步车内歇息。”


    “极是!原觉此柳风姿秀美,今方知竟藏杀机。若非令公大人驭术高超,换作他人恐非死亦即重伤。此等枝蔓横生之木,清吏司当尽快移除为妥。”


    “方大人所言极是!稍后下官便命人移树,并督所属勘查各坊,杜绝此类险情再现。”


    白布已缠缚颈间,将那骇人伤痕彻底掩去。覃景尧抬手微摆,向众人略一颔首,目光转向宫门方向。同泽代为主持道:“多谢各位大人关怀。此事容后再议,万不可误了早朝。”


    言毕,覃景尧翻身上马径自离去。众人亦四散续行,然尚书令马失前蹄,伤及咽喉之事,已成官员间暗地谈资。待至朝会,已是满朝皆知。故当闻得尚书令开口时嗓音沙哑艰涩,众臣亦只是心有余悸暗咽喉咙,无人深究。


    事发宫门之外,众目睽睽,天子作为宫阙之主,自比众人更早知悉。匆匆罢朝,便命人至御书房候旨,同时传召为圣驾请脉的御医前往。


    这伤势经不得细究,且他体内药性犹存。能为天子御医者,医术自非寻常。覃景尧不慌不忙,略勾衣领露出一线淡紫容圣目过览,又从袖中取出昔日御赐的跌打化瘀良药,哑声躬身谢道,


    “多谢陛下关怀。臣日后必当谨行慎出。此非大事,劳动御医未免小题大做。若陛下不怪,不若赐臣前日尝过的那盏春回茶,此茶绵软润喉,清冽回甘,臣有幸品得,至今仍念念不忘。”


    天子见他神情自若,比起伤势,倒似更重喉嗓,遂放下心来,挥手命内侍传茶。遥指殿中身姿轩昂,丰神俊朗的男子朗声笑道,


    “你倒生得一张刁舌!那春回乃百里雪山顶上一棵孤树。当地官员遣人守候三载,今春方得长成,于叶上雪水将融未融之际采下炮制,又以树下新雪冷存,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此茶受天地清气滋养,雪巅别无他物,偌大地力独供此株,其味甘冽清香,绵软润喉,更兼养生药力,饮一口犹如服食灵芝,神清气爽。春回春回,名副其实,怪道你念念不忘。”


    “然其珍贵难得,左不过才得九两。”


    天子病气缠身,尤重养生延年之物。言谈间神情舒缓渺远,对此茶推崇备至,钟爱有加。


    覃景尧年轻力健,自无需这等长寿之物,何况天子所爱,岂敢僭越夺之?当下便要改口,却听天子先道:“去将那春回称上二两,予尚书令带回。”


    “陛下——”


    天子摆手止言,步下龙椅至茶案前落座,又指对面赐座。


    茶事既过,覃景尧亦不再辞,谢恩后撩袍入座,屏退侍茶,净手后挽袖提腕为天子沏茶一盏,移入茶盘由御前呈奉。


    天子接过慢饮细品,法令深刻的苍白面容渐次舒展。搁杯睁目,浑浊眸中时有精光掠过。只听那被病气与岁月磨蚀的嗓音干哑道:


    “归义国亲王请封一事,你如何看?”


    归义国乃晟朝南海域外一小邦,人口不过数十万,国力贫弱。未奉晟朝为宗主时,百姓耕作尚以徒手为之。


    然此国虽微,却据海域要塞,朝中海卫及民间船只皆需经此,收为属国后,已成为补给要地。


    其国文教未兴,国主怯懦,全仗晟朝扶持方稳坐王位。


    天子所言亲王,曾入晟朝官学修文习武两载。本意令其回国与国主一文一武共守疆土,不料那初来时满面淳朴的男子,竟也滋生称王弄权之野心。


    外患未至,内乱先起。


    归义虽号一国,实则微小,尚不及晟朝一州之重。折子递呈时覃景尧便已过目,纵那亲王野心勃勃,然国主背后屹立着晟朝宗主。不必大动干戈,仅需朝会威仪,便足令其战战兢兢,终日难安。


    天子特意提及此事,恐另有用意。


    覃景尧心念电转,实则不过瞬息之间。他阔腿端坐,腰背挺拔,目视天子不卑不亢道:“臣以为,国之正统不可有二。亲王越封,不应准允。”


    话音方落,袅绕养身香的殿宇骤然一寂。内侍林立,皆束手弓腰,低眉垂首。


    片刻,天子轻咳一声,殿中几近凝滞的气息方重新流动。


    “确是如此。此事,便依你心意去办罢。”


    覃景尧当即拱手低眉领命。


    恰时,有内侍托鎏金漆盘悄步近前,于三步外止步。御前总管上前取下一巴掌大小、通体鎏金精雕盘龙的檀木盒,小心翼翼捧至天子茶畔,轻启盒盖,


    一枚绿意莹莹的浑圆药丸,静置黄缎之上,旁配一指长,三指粗的瓷白玉净瓶。


    天子净手后亲取绿丸入口,接过玉瓶送服,随即闭目后靠引枕。不多时,苍白面颊渐浮血色,天子眉宇舒展,胡须之上如沟壑的纹路亦缓缓平复。


    期间,覃景尧低眉垂目,缄默不语。待天子开口,方自入定般中回神。


    天子嗓音带着餍足后的慵懒:“朕不日将往行宫静养。你既居尚书令之位,朕离京期间,朝中诸事皆需你决断处置。京师亦离不开你坐镇。然西北修筑云泽渠,事关民生万代,轻忽不得。”


    “你以为,这代督之臣,谁可胜任?”


    “修筑云泽渠乃万代大计。统筹调度需能力出众,银资人手须尽其用,故需清廉自持,胸怀家国之人。且此事功成需数年之久,则更需此人大公无私。”


    一条条严苛至极,然泱泱大国,符合者众。唯缺覃景尧未尽之一语,更需有足以压制当地门阀之身份地位。


    西北幅员辽阔,然荒坡连绵。百姓虽勤,却水源匮乏,数里无河,二三村落共汲一井。若非毗邻塞外多产牛羊野物,民风剽悍擅猎,兼之陆路四通,商旅不绝,恐早已灾荒生乱。


    然国不可无人,地不可无水。水源不济,终难长久。


    为此,西北引水修渠之事,朝中早有定议。工虽未兴,名已早定。都水使者,材源供给,章程钱粮,俱已呈报,严查暗审,风声亦早传至北地。当地百姓额手称庆,只待动土。


    恰去岁边塞起兵,正予晟朝杀鸡儆猴之机。边疆传信,已带兵巡部,诸部臣服。


    届时工事兴,短则五六载,可保出入无阻,外患无忧。如今方算万事俱备。


    且水至清则无鱼,此事,亦是鲤跃龙门的镀金大道。


    覃景尧拧眉略作沉吟,摇首道:“陛下广纳良臣,野无遗贤,朝中适者辈出。然兹事体大,臣难以定夺。陛下御下有方,此人选,还需陛下钦点。”


    天子威目在他身上微顿,灰白短须似有颤动,侧身肘陷引枕,一抬手,白底漆金龙腾云雾的茶盏便被恭呈而上。


    皇室威仪,举止深蕴,入喉无声。


    半晌,天子语音沉缓:“工部侍郎余文远,性情沉稳固执,嫉恶如仇。先前督建皇陵一事颇见成效。此次修坝,便任其为总督渠使,总揽全局。”


    “西北民风剽悍,多匪患,便调都督佥事刘敬山,率本部五千军士,一并开赴。任其为督工护军使,以弹压地方,协从调度。”


    天子举杯润喉,挥挥手:“余事安排,你看着办罢。”


    余文远,南方翠微人氏,奉旨监修皇陵,乃为天子直臣。


    武盛帝有训,官不可治本籍。南人北任方堪称稳妥,大事掌于文臣之手,旁有武官威震,帝王之道,举重若轻。


    天子稳坐江山数十载,唯惜,力有不逮。


    覃景尧起身领命:“臣遵旨。”


    天子唤其平身赐座,短须微动,笑道:“你办事,朕最是放心。太子年幼,若有你半分才干,朕亦能省心了。”


    覃景尧浅笑,如玉俊颜依稀与皇后有两分相似,与太子却全无相像。


    “陛下过誉。臣岂敢与太子相提并论?太子天资过人,诗书礼易,言谈举止俱显龙章凤姿,气度天成,百官无不叹服。且今将十岁,已非稚龄。臣每观之,愈觉肖似陛下,假以时日,必能担此大任。”


    “哈哈哈,”


    人皆喜闻谏言,尊贵如天子亦不能免俗。因大悦,面色竟比方才更显红润,不住颔首,手掌麒麟扶手道,


    “太子无兄弟,唯你一个表兄。还须跟在你身边听学看做。”


    闻弦而知意,覃景尧当即应下:“蒙陛下与太子信重,臣必倾囊相授。”


    天子颔首,目光扫过他面容,语重心长道:“如今你既已成婚,又是煞费苦心求得的姻缘,当尽早绵延子嗣才是。日后覃氏一脉,还需由你承继开来。”


    此言似是恰中心事,素来从容沉稳的男子唇角抑不住泛起笑意,略露面对长辈时的晚辈之态。


    “还要多谢陛下与娘娘成全。只是臣方新婚,尚无意添丁,于夫妻之间横插一人。且太子日渐年长,亦需渐接事务,若府上有喜,只怕臣届时难免分心。”


    天子微眯双眸审视,缓缓点头,又忍不住劝诫他当以国事为重,不可沉溺内宅云云。


    见他虽口称受教,神情却如过耳之风,全然一副溺于闺帏不愿自拔之态,只得无奈摇首,摆手令他退下。


    夏日明光倾泻,殿门洞开,浮影掠动。那身量挺拔,气度清逸的男子踏出殿门步入光中的刹那,真似不染凡尘的谪仙临世。


    天子似被日光刺目,眯眸遥望。


    第60章 第 60 章 驯化,舱室


    主事之人虽定, 然其下任事者亦需精挑细选。正如历朝大纪所载,以史为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疏, 绝不可重蹈覆辙。


    皇城之内,宫墙之东, 有一片殿宇森森, 飞檐斗拱之所。此处便是总揽天下政务的尚书省官署。卫尉士兵巡守森严,其内各曹司属官小吏数以百计,皆忙于处理六部文书, 协调全国政务。


    能在此处任事者, 无一不是才干卓越,金榜题名之辈, 乃朝廷赖以维系之栋梁。


    未入官署, 卫尉已上前见礼。入内而行, 属官皆躬身行礼。


    刚出天子宫门, 覃景尧便命信使飞马传召各部官员至都堂议事。为政令通达高效, 官署俱座落在皇宫近处。


    一面命属官呈上修渠卷宗,一面吩咐煮茶侍候。茶尚未烹就,他已抽出名帖脚色逐一细览。待一盏茶尽, 胸中已有成算, 即唤文书秉笔, 略作调整, 口述成册。


    恰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杂沓, 各部司官员方至。


    此事朝中早有商议,且经诸部汇审画诺,故覃景尧未再赘言, 径自宣读天子钦点圣旨,命余文远上前接旨。继而回身落座,鹰眸扫视众人,沉声道:“即日起,云泽渠兴工。六部诸司当以要务协办,不得有误。”


    而后,他起身拱手向上一揖,振声道:“云泽渠兴修,乃经国大计,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吾等当不负天子信重,国朝重任,问心无愧。愿与诸君,共勉之。”


    众人亦起身,先朝金銮殿方向遥拜,继而转向上首,躬身拱手齐声道:“下官等谨遵陛下旨意,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共勉之。”


    史官载,晟朝承平三十三年八月三日,尚书令覃景尧奉旨,召六部官员于都堂,传谕兴修云泽渠。以工部侍郎余文远为总督渠使,都督佥事刘敬山为督工护军使。是日,云泽渠兴工。


    当日,那素来如精工水车般按部就班的国朝诸部,恍若骤然拨动机栝,化作庞巨轮毂疾转不息。快马与急函自京畿飞驰四方。


    外间人马喧嚣,却难扰高门深院。然此等重大消息,终是或早或晚递入各府。


    昨日惊怒骤起,方寸俱乱,兰浓浓全然忘却当时尚有同行之人。无论王英姿引她面见姑姑们是有心或无意,终究与他脱不得干系。


    而怠慢友人,实属她的疏失,有违礼数。况且对方怀胎在身,故急忙修帖遣人致意,草草进罢早膳便亲往谢罪。幸得英姿姐姐胸襟似海,体谅她与亲人重逢心潮翻涌,未存芥蒂,反笑言来得正好,与她挽臂共赏府苑景致。


    “我二人俱是粗人,府中并无什么芝兰玉树,奇花异草,景致平平。倒有个宽敞校场,平日若不出府,我便在此骑马,与婢女小厮们蹴鞠击球,比试射艺。”


    说到兴处,王英姿险些脱口邀她同骑,幸而及时忆起那人叮嘱中“不得令兽类近身”一条,忙转话锋:“原想日后邀浓浓来府,一同蹴鞠嬉戏。可惜如今身子不便,只能陪你这般随意走走。”


    “英姿姐姐何出此言,如今你有孕在身,自当以安康为重。待姐姐平安生产,康健如初,我随时都可相伴嬉游。”


    兰浓浓挽着她的手臂,步履刻意放缓。见她鬓角隐现汗珠,便引她驻足,取出绢帕轻柔拭去,微蹙眉头目含关切,


    “都怪我来得迟了。眼下日头正烈,反累姐姐受苦。有孕之人不宜劳累,不若还是唤顶软轿来送姐姐回房歇息罢?”


    王英姿倒不觉疲累,只是孕后体热难耐。她素来身底健朗,若非添了这畏热的毛病,实则与平日并无二致。且娘家送来的养身婆子曾说过,女子胎稳后,反该多走动,临盆时方有力气顺产。


    然而见她一脸小心翼翼,明澈眸中尽是关切,一颗心顿时软融。


    兰浓浓本不欲再扰她歇息,奈何王英姿执意相留。她苦热,兰浓浓却受不得寒,幸而付府中虽无奇景,但假山怪石,亭台水榭一应俱全。


    王英姿终未乘轿,再则亦断无主家乘轿,客随步行的道理。二人遂至就近的五角青瓦亭歇脚。


    竹帘高卷,四面通透,左右红柱游廊蜿蜒,前有卵石幽径曲折,后见小桥流水潺湲,这般景致,如何也称不上“平平”二字。


    婢女静立一角,只朝左侧打扇送凉。


    “此时节若论清静雅处,莫如泛舟采莲。城西有座莲庄,内有一方偌大莲湖,其中荷花粉白橙黄,美不胜收。莲蓬稠密,朵朵皆比手掌还大,莲子粒粒饱满,无论零嘴抑或泡茶入粥,俱是清甜可口。”


    “只那处乃私人园囿,我亦侥幸得入一回。不过无妨,自那日后,我便遣人日日递帖赠礼。虽未蒙笑纳,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真允了我一日之约。浓浓明日若得闲,不若同去泛舟采莲可好?”


    清甜回甘的莲子,世间罕有的粉白黄橙异色荷花,见过只怕终身难忘。然那时她去,满心满眼俱是缱绻,只觉再美的景致皆黯然失色。


    曾因性急被笑整颗吞下的莲子,似到此刻才尝出莲芯滋味。苦意自心底蔓延,顷刻盈满口腔,两侧额角突突作痛。兰浓浓未能立时应声,怕一张口,苦水便要不受控地呕出。


    恰有下人传来消息,王英姿偏头去听,正将她方才一瞬失态错过。待闻讯振奋回首,兰浓浓已由碧玉照料,面色如常。


    历来修渠乃不世之功。达官显贵虽居锦绣堆,亦知生民疾苦。如此利民之举,纵内宅之人亦为国朝壮举与有荣焉。


    且凡大功业,必为鲤跃龙门之途。付府志向暂且不提,王府自云泽渠提议之初,便有心将这一辈独子王英焕送入其中。


    然京中权贵乃至各地豪强,无不早早盯上这条为族中子弟镀金加码,当世无双的康庄大道。几年来,钱财人脉各显神通。


    可这职缺便如一个萝卜一个坑,且数年大计关乎国本,非同小可,必要层层筛选,择优而录。上层席位早已被朝中大员们早早占定。


    以王府之势,谋一中层职缺本非难事。然打铁尚需自身硬,王英焕身为家中独子,自是备受宠纵。虽远非纨绔之流,且已入城卫,身手不凡,兢兢业业,堪称年轻有为。然此番却是与全天下世家大族精心栽培的佼佼者相较。


    晟朝承平近百载,加之历来天下大乱皆难撼门阀根基,故其间不知滋养出多少底蕴深厚的门阀望族。


    非凤毛麟角者,余者皆属平庸。故头一遭,王英焕便被刷落,非他不够出众,实是能者如云,强手如林。


    若强要参与,怕只能充任小吏,做些杂务跑腿的活计。然此事非同寻常,并非努力便可脱颖而出,后来居上。


    此去之人哪个不是铆足了劲欲大展身手?伊始便落后于人,后续又何来逆流而上的余地?


    故而明知此行即便载入史册,亦只能沦为芸芸众生中无名之辈,于仕途无益,反要虚耗数载光阴,王家一番权衡之后,便息了此念。


    却不料峰回路转,或可称因祸得福。


    去岁王英焕不知开罪了尚书令,被遣出京外办差,连年节亦不得归。王家明面不敢置喙,然宝贝疙瘩独在异乡冷暖无人知,心中岂能无怨?


    幸而男儿志在四方,观其家书字迹,离家愈久,笔下愈见沉稳。家中暗中打探,更知他办差勤勉,事事皆优。如此,王家方转怨为谢,对尚书令心生感念。


    竟未料想,王英焕竟因这番外放历练得人赏识,被添入原先家中欲谋之位。天降大喜,王府之中额手称庆之状可想而知。


    王,付两家虽为权贵,然其上犹有高人。纵王英焕再是出息,这名录定夺之事,两家亦无力左右。


    故此事成于何人之手,知情者皆心如明镜。


    王英姿喜色浮面,看向对面神情淡静,犹自懵然的女子,心下只道她们王府此番也算鸡犬升天,借得东风了。


    满腔谢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更觉心中有愧。


    几日前拜访,一为与她久别重逢,二却是领了尚书令大人之命。


    浓浓与令公之事,她虽知晓却未详内情,且对其所为颇有不齿。若对方势弱于王,付两家,她断不会袖手旁观。


    然这世道真理,便是强权为尊。


    尚书令势大,纵是那些被众人恭敬推崇的朝廷大员,亦要低下高傲头颅,何况于她?


    但如今,她寸功未立,却先承其惠。如此一想,心头喜意便淡去几分。


    高门府邸之中,恰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既无论如何皆脱不得身,便只能学着适应。抛开强迫不言,尚书令待浓浓确是用心良苦,周至万千,独宠一身。


    然单凭宠爱终难长久。浓浓不似自己有家族可倚,便如无路可退。既不能退,便只能进。


    尚书令头上虽无公婆,却有皇后姨母。自上次宫中设宴便可知,皇后对浓浓心怀不满,只因她未称“令公夫人”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新妇成婚,理当敬茶于长辈。浓浓未得“令公夫人”之名,明面上仍是姚氏之妻,自不可入宫行敬茶之礼。如此,她的名分在帝后心中便是不被认同的。于众命妇女眷眼中,浓浓虽担着夫人名号,却如无根浮萍,海市蜃楼。


    现今有尚书令护着,自无人敢轻慢于她。可若有一日恩宠渐驰,浓浓恐无立锥之地。


    思及此,王英姿忽地灵光一闪,浓浓无亲族倚仗,又与王府有恩,若认她为义女,家中必无异议。


    却转念一想,又暗自摇头。


    浓浓如今已是令公夫人,纵使名分未正,却是人尽皆知。覃府中的男女主子尚不敢以长辈自居压于尚书令头上,她王府若贸然认亲,以令公夫人娘家自处,莫说尚书令会否应允,只怕骂她家中厚颜无耻,趋炎附势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


    她摇首暗忖此举不妥,旋即转念,既过不得明面,那便暗记于心。日后浓浓若遇事,王府必不袖手旁观。


    眼下只要浓浓诞下子嗣,有儿女傍身,无论日后如何,终有枝可依。


    心事既落,王英姿方觉口干,连饮两杯清茶缓过气息,才惊觉将人晾了半晌,忙含笑致歉:“浓浓到我府上,我却自顾闻讯欢喜,倒是怠慢了你。”


    言罢便抬手执壶,欲亲自斟茶赔礼。


    她有孕在身方才歇下,兰浓浓岂能累她劳动?且这并非什么大事,何至于此?忙抬手拦下,失笑道:“英姿姐姐方才还劝我莫放在心上,怎的此刻自己反倒计较起来?虽不知姐姐有何喜事,但想来总归是桩好事,如此,我便先为姐姐道贺了。”


    与意气相投之人相处,便是这般令人心旷神怡。


    过于拘礼,反显得生分小气。


    王英姿遂收手,由婢女添茶,笑眯眯道:“浓浓可知云泽渠?”


    此前兰浓浓确是不知。她自来到此地,便一直居于玉青。那处山明水秀,宜人宜居,百姓安居乐业,常挂嘴边的除生计琐事,便是些名人轶事,达官显贵的丰功伟绩或风流韵闻。


    云泽渠于国于民皆系大事,然事不常驻。她到时,云泽渠的风头已过,或许曾有人提及,只是她未曾留意。


    平民百姓终究消息闭塞,仅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一二,欲窥国朝大事,根本无从查阅。她这两年多所阅书籍,也多为史册方志。


    而在方才她独自沉思之际,随行下人亦传来消息。兰浓浓便是听碧玉细述了这云泽渠的来历。


    且付府既能得信,尚书令府上所知只会更详。覃景尧知她今日出门,断不会容她被人轻看。他不仅要让她知晓,更会在可言的范围内,予她比旁人更多。


    兰浓浓思忖片刻,颔首道:“略有耳闻。我虽不谙国政,但也知西北苦旱久矣。修建云泽渠虽需数年之功,却是予民希望,功在千秋的德政。听闻此次募工酬劳丰厚,督造的又是素以刚正著称的余大人与刘大人,想来工程定能顺利告竣,不负众望。””


    原先寥寥数面之谈,皆与朝政无涉。王英姿未料 她一个孤女竟对国事亦有见解,当下更生敬佩。


    “浓浓方才问我有何喜事,便是家中小弟得委重任,派往西北为云泽渠尽一份心力。”


    兰浓浓闻之亦为其欣喜。她虽仍是学生,却也参加过校中组织的活动项目,何况家中父母皆在体制内任职,她深知能参与这等国项工程,于仕途履历是何等助益。


    她自小所受教诲,便是人之才干不与性别相干,唯以能力论高下。然此世道男子主政,女子纵有家世,才华,美貌,拥有执掌一家,一铺,一族,乃至偌大家业不逊男儿的才干,


    律法世俗亦予女子相对宽宥的生存空间,却独独不予女子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继承之权。


    除却在他面前,兰浓浓从未真切感受过这时代施加的压迫。她亦不自恃拥有站在巨人肩上得来的学识思想,便觉高人一等,妄图掀起什么波澜。


    不合时宜的思想,不会启人灵智,只会被打作妖邪之说。明知而无能为力的清醒,才最令人痛苦。


    英姿姐姐这一脉,家中唯余其弟一脉男丁。若其仕途似锦,门第根深,于英姿姐姐而言,亦是莫大裨益。


    “王公子必定才干过人,方能受到重任为国效力。日后必也能乘风而起,鹏程万里。如此喜事,确是一桩大喜。”


    无人不喜闻佳言,尤其说话之人神色恳切,目光笃定,全无半分刻意奉承之态。王英姿笑逐颜开,口中却仍谦逊道“过奖”,“不负朝廷所托”云云。


    女子有孕便易疲乏,纵如王英姿这般健朗身骨亦难避免,眉宇间已透出几分倦色。兰浓浓见状,不敢再多扰她心神,再度起身告辞。


    王英姿未再强留,只抬手越过茶案拉住她,屏退左右。碧玉等人得示亦行礼退至亭前候命。


    兰浓浓轻舒一口气,双手回握,笑望向她,低声应道:“姐姐有话但讲无妨。”


    王英姿这才敛容正色道:“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本不该置喙。然日子过得好与不好,终要看自己所求为何。夫君爱重体贴,自是为妻者的颜面。但自己立得住,手握诸多筹码,方是根本。”


    言罢微顿了瞬,话锋一转,复又含笑:“我十岁时,曾央求父亲赠马,后来便挑中一匹周岁大的小红马。那马身具千里血脉,性极倨傲。可我既想要它,便须亲自驯服。至今犹记当时使尽诸般手段,呵斥挥鞭,禁水断食,却皆无用处,反被它数次掀翻甩落,手腕脱臼,肋骨摔裂,头破血流,脸上亦是青紫交错。女子颜面何其重要?当时母亲已扬言要打杀它,另择一匹温顺的予我。”


    “其实到后来,我已记不清执着于那小红马,究竟是因喜爱,还是不甘。只想着已为它付出如许心力,更流血伤身,险些毁容,岂愿半途而废?”


    她说着笑意渐收,看向对面神色微动的女子,问道:“浓浓猜猜,那小红马最终可曾被我驯服?”


    兰浓浓不由得对号入座,面庞刹时如火烧灼,脑中血管汩汩鼓动,仿佛下一瞬便要迸裂。她记不清自己是否出声,只觉被握住的手指蓦地刺痛,眸中倏然聚神,听她续道。


    “如今我已二十有三,那小红马亦年届十三,长成一匹高大矫健的赤骏。”


    “万物有灵,更懂适者生存。许是知挣脱不得,它倒不似初时野性难驯,只是平日懒于理人。我仍要挑它最爱的饲草日日精心喂养,使人细致照料,有时亦亲自为它洗刷梳毛。恐它闷烦生病,还常带它外出驰骋。”


    “如此,它心情好了,方赏我个面子,容我骑乘展现千里血脉的良驹神速,我得些许甜头,便觉从前耗费再多心力皆值得,故而更对它加倍上心,乃至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世间良驹万万千,惟它独一无二。再无一匹能令我愿付如许心血。到如今,已分不清究竟是我驯了它,还是它驯了我。”


    长长一席话毕,王英姿长舒一气,挑眉含笑,意味深长:“浓浓玲珑心思,想来应有见解。”


    桌上茶汤已凉,日影西斜,亭内全然没入阴翳之中。


    面上热意渐褪,兰浓浓忽觉微寒,眸中流光轻颤。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勾唇颔首:“姐姐所言,我已谨记在心,定当细细思量。”


    王英姿心头蓦地一松,欣慰之色溢于眉宇,又殷殷嘱道:“既已不可逆转,孑然一身便如孤舟,难渡风浪。然若有了船锚,便似定海神针,纵使风起浪涌,亦能安如磐石。”——


    自付府出来,兰浓浓实则也有些乏了,但她不愿归去。他许是自觉握住了她的软肋,只要她情愿且允人跟随,如今出门已不再被推阻。


    或是受方才一番交谈所动,兰浓浓示意马车驶往西城莲庄碰碰运气。果不其然,庄门紧闭,拒外客于门外。方下马车欲叩门,便见护卫先一步上前叩响门扉,递上名帖予门房过目。


    那门房霎时如受惊般急步趋近,躬身深揖,双手与头颅几欲触地,问安后退侍一侧,仍深弯着腰,一臂向门内恭引,


    “不知夫人驾临,小人等有失远迎。夫人快快请进。”


    至此,兰浓浓方知,这莲池,原是他的。


    申时末刻,天色仍明。


    一入内,大门便在身后合拢。穿过红木游廊,眼前豁然开朗。望无际涯的碧叶荷花连成一片,于粼粼波光中泛着剔透斑斓的光晕,美不胜收。


    兰浓浓失神凝望,不由向前走去。亭亭玉立的桃粉色花苞就生在栏杆之外,傲然孑立,恣意盛放,浑然不知与危险毗邻。


    栏内之人只消一抬手,便可将其轻易采撷。


    一只指尖泛着淡粉的纤纤玉手,轻轻触上花瓣,一时竟辨不清是手更娇嫩,还是花更秾艳。


    近身侍奉的下人多多少少知晓夫人嫁与大人并非情愿,成婚后得大人独宠,却娇弱无力多卧榻休养,更鲜少露面。


    而今乍见美人凭栏捻花,面若冰雪,低眉时一点怜惜之色,圣洁温柔之态,不由得令众人皆晃了神。


    兰浓浓未折花枝,目光落向莲湖,漫步行去。


    庄中管事在前恭敬引路,侍卫们隔数丈远远随行,唯碧玉等六名婢女各提描粉漆盒近前伺候。


    游廊筑于莲湖之上,人行过处发出闷闷踏响,扑鼻花香将人团团围裹,令人沉醉其间。


    时光恍若倏忽而逝。


    水汽化作幽幽凉意自颈间窜入,激得她微微一颤。肩上立时被披了件薄披风,她颔首示谢,抬眸望天,但见漫天橙黄,落日熔金。


    莲庄虽不允外人踏入,然廊下系着的轻舟却显是日日有人打理。漆面洁净,舟身整洁,通体泛着温润木色油光。


    刚扶上通往小舟的台阶栏杆,便被人急声劝阻:“夫人不可!”


    碧玉与青萝一左一右上前,看似轻柔搀住她双臂,隐有劝解之意:“湖气森寒,夫人未近水已觉凉意。那小舟底薄,怎禁得住寒气侵体?”


    “夫人若喜哪朵荷花或莲蓬,奴婢们下去为您采来。夫人只在廊上指点便好。”


    碧玉体恤她久未出门,难得生此雅兴,不忍扫兴,含笑宽慰道:“夫人莫要失落。今日天色已晚,水气寒凉,奴婢们恐您受了寒气又要难受多日。您若想泛舟,待明日日头正盛时再来,奴婢们必不阻拦。”


    青萝见状,连忙连声应和。


    心血来潮便如灵光一现,错过了,便也索然无味了。


    兰浓浓无声轻叹,向后退步,却撞入一道暖墙之中。下一瞬,披着薄披风仍觉寒意的身子被一双臂膀圈住,整个人霎时被温暖包裹。


    只听一道沙哑得别有滋味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浓浓难得有如此雅兴,岂能让你失落而归?”


    话音方落,一艘底部明显厚实,上带舱屋的小船自后方穿莲而至,稳稳停于登船之处。


    覃景尧将一条略厚的披风兜头为她罩上,旋即打横抱起,三两步踏阶下船。碧玉青萝随后登舟侍奉,余众则携衣物用具登上另一艘小舟,不远不近随行。


    余晖只余一线,莲庄游廊中一盏盏灯笼渐次亮起,漾开暖黄微光。


    驶入湖心,凉意果然更重几分。高及人肩的茎叶被船身擦过,一朵朵绚烂花苞随风曼妙摇曳。飞溅的水珠未及近身,便半途跌落。


    兰浓浓头上兜着披帽,系带在下颌处牢牢扎紧,整个人被他从后全然笼罩,周身暖意融融,只一张小脸露在外头。


    深吸一口气,馥郁花香裹着刺骨凉意侵入肺腑,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覃景尧收拢臂膀将她护得更紧,俯首蹭落她一角兜帽,面颊相贴耳鬓厮磨。暖意自相贴的肌肤传递过去,沁凉紧绷的玉肌渐渐柔软下来。


    他直起身,一臂松开为她斟了杯热茶回来,屈肘将氤氲着热气的茶盏悬在她唇畔,启唇便可啜饮,亦驱散了她鼻息周遭刺骨的寒气。


    船只缓缓穿行,哗哗破水声在渐暗的天色下愈显寂寥。幽微光色中,方才娇艳绚丽的繁花亦失了色彩。


    听得一声细弱轻叹,覃景尧温声开口:“此处花开百日,不必失落。今日未能尽兴,明日我陪浓浓早些再来便是。天色已晚,浓浓看中了哪些,只管说来,我为你采下带回府中可好?”


    终究心境已非往昔。若在从前,置身这般令人目不暇接的莲池,兰浓浓定当满载而归。而今繁花看尽,只余满心空落。


    她摇首轻声道:“摘些莲蓬便好。”


    覃景尧敏锐察觉她态度软化,眉峰微动,借船上灯火细观她神色,心头忽地涌热,继而酥麻漫开,唇角缓缓勾起笑意。


    “夫人有令,为夫自当遵从。”


    船只轻摇,船头波动尤甚。挺拔的身躯稳然起身,怀抱一人行走仍步若磐石。


    将人安顿于舱室内,炉火早已燃起,暖意融融。却仍解下带着体温的外衣为她围拢,又斟满热茶放入她掌心捧稳,方迈步而出。


    兰浓浓单手持杯,指尖轻拂,那浸着冷香的外衣便滑落下去。茶水许是就地取材,一入口便是盈满的荷莲清芬,熨烫肺腑,回甘悠长。


    屋门正对船头,门扉洞开。但见一人立于船首,手执钩杆不时挥出,“嗤”的一声便勾回一枝远观便知饱满的硕大莲蓬。


    月夜荷影交映间,他提一篮挨挤翠绿、鲜嫩欲滴的莲蓬徐步而来。肩背挺阔,臂腕紧束修长,腰间一束衬得长腿愈显遒劲。晚风轻拂,墨发微扬,掠起腰间缕缕青丝。


    飘逸如云,俊美似玉。


    舱室略矮,他俯身入内即昂首,一张堪比谪仙的容颜倏然展露,蓬荜生辉不外如是。


    清芬迎人,眼前蓦地一暗。兰浓浓下意识后仰,脖颈恰落于一只掌中,唇亦如索吻般被人噙取笑纳。方欲启齿,却反予人可乘之机,灵舌长驱直入,勾缠缭绕,吞顺*掠取。


    她口不能言,只余断断续续的呜咽气息。


    脑中忽眩,下一刻已被抱坐于他膝上。后颈略松,丝丝荷香争先划过咽喉。她气息不继,连斥责之言都未能脱口。


    端坐长凳的男子已俯首埋如*她细腻颈间缠绵厮磨,哑声低笑,似知她心绪,


    “浓浓莫恼,船上唯你我夫妻二人。”


    他忽而轻咳一声,灼热气息喷在肌肤上,烫得兰浓浓禁不住轻颤,喘声怒道:“你精虫上脑了不成?即便无人,也不能在此——”宣淫!


    那二字兰浓浓难以启齿,手用力推他肩头,双足踏地便要起身,却觉后要*一烫,一股力道推来,人又重重坐了回去。旋即肩头一轻,灼热呼吸顿时铺满襟怀。


    覃景尧抓着她的手抚向颈间伤处,哑声低笑:“我只恨不能与浓浓时刻相依。为着这道伤,今日却叫满朝文武看尽了笑话,浓浓也该疼一疼为夫。”


    接天莲叶的湖心忽起暗涌,中央一艘乌船用料扎实,做工细密,劈波斩浪仅微微摇晃,此刻却令舱中撞出不堪重负的闷响。


    舱室内置有荷花,莲子,莲茶,却门窗紧闭,热气氤氲不散。汗水与泪水交织,弥漫着馥郁至极的幽香。


    实内狭小,椅榻单薄。她身子娇弱,仅一回便软化作水,坐立不住,喘.声颤颤。


    覃景尧舍不得她皮肉受苦,亦不愿遗漏分毫。名贵衣衫层层堆叠榻上,榻几短窄,仅容她一人平躺垂膝。


    长臂一展,贴壁小榻便让出空隙。吻自女子额间起,掠过眉心,泪湿眼帘,轻颤长睫,停留于丰润唇瓣,继而辗转徘徊,再向下——


    已非头一回如此,兰浓浓依旧承受不住,更兼羞愤交加。忽地紧紧一颤,呼吸骤窒,眼尾登时坠泪,身子如弓般弹起,却被牢牢按住双腿。


    她一臂支撑,一臂推拒,手攥他发丝向后拽扯,他却蓦地欺得更近,看去竟似她主动迎凑。


    蓦地浑身一软,兰浓浓再难支撑亦无力克制,倒卧下来急喘。


    覃竟尧抬起头,高挺鼻尖一片湿亮,唇瓣更显润泽,双眸如鹰隼捕食般紧锁清*态撩人的女子。不再忍耐——


    兰浓浓左右无依,十指无处着力,恐跌下去,纵非他强逼,亦只能紧扣他双肩。不愿对视而偏首,却见灯光投在厢壁,映出二人的轮廓。


    阖目欲避,那略哑的喘.息反愈清晰。


    反抗只会招致更凶猛的需索。于此等事上,她竟只能顺从承受——


    侧脸贴蹭凉滑纱缎,蹭出绯红痕印,肿胀唇瓣紧咬,将求饶之念生生咽下。


    船身似一直摇晃,晃得她头目昏沉。齿关松启,声声漫溢,翻覆不休,无休无止。


    覃景尧服着药,体内毒素未清,不可纵欲。即便情朝*正炽,两回之后亦只得抽身。恐她受伤,紧要关头忍得颈侧青筋暴起,仍及时出于外。


    室内已狼藉不堪。他自身尚可,却见不得她仓促受苦。一匹价值百金的软缎被毫不吝惜用作拭巾,草草打理她身上,再将巍巍颤动的女子裹于一袭绛紫官袍之下。


    朗月繁星,夜色沉静。方才风平浪静的船只忽有一道黑影破窗而出,咚地落水。数米外荷花莲叶后静候的小舟应声破水而至。


    碧玉青萝手捧衣物,领端洗漱用具的下人轻步登船,至舱门前止步,未叩门。


    片刻后,舱门开启,浓郁至粘腻的香气扑面而来。众人立时屏息,躬身垂首不敢多看,将一应物品置于门前方几上,屈膝退下。


    返回小舟,将船索交予船夫勾稳,舟上烛灯亮起,船桨拨水徐徐靠岸——


    光阴似箭,炎夏悄然而逝。


    云泽渠兴工之事,于坊间不啻火入油锅,喧嚣鼎沸。纵使朝廷派遣的督渠使及一众官员携数车官银离京已数日,仍为百姓街谈巷议不绝。


    兰浓浓坐于马车之中,途经之处,但见人群聚集,夸赞朝廷建功,羡慕西北渠工酬厚,畅想日后西北繁华富裕之声此起彼伏。


    窗扇半启,纱帘垂落。只要向外望去,便见一张张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的面容。他们多着布衣,身无饰物,或佩一二金银,面容朴素沧桑,刻满辛劳的沟壑。


    此乃芸芸众生,或盼天降横财发家致富,或寄望子孙成才改换门庭。神态间流露着对当下生活的唏嘘,不甘,或知足,却无一不对未来怀抱虔诚期盼。


    兰浓浓作为其中一员,自然亦有期盼。她盼有朝一日挣脱枷锁,重获自由,将前尘往事弃如敝履。届时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虽眼下仍不知出路何在,然人生重在尝试。他已服下绝育之药,至少暂可免去受孕之忧。


    姑姑们受他辖制,她口中虽言或有一日不再顾忌,心下却明了,只要一息尚存,便不忍见姑姑们因自己受难。


    不独姑姑们,纵是陌生人,她亦担不起这罪责。


    她不知自己这般心念可算得圣母,父母兄姐远在异世,无人为她剖析开解。既无所谓算与不算,她总需对得起自己良心,抬得起头做人。


    兰浓浓亦试过换一角度思量,姑姑们虽在他掌控之下,却未受拘束,反得暗中庇护。姑姑们本就性情淡泊,忙闲皆是修行,在玉青与在京畿并无二致。


    文娘姐姐本就有意扩充经营,如今来京中开设铺面,可谓得偿所愿。


    她自个儿现今的日子,与所盼亦相去不远。行动不再受禁,只要身子撑得住,便可整日与姑姑们相伴。


    逛街,访友,游园,听戏,郊游取乐。凡她所想,无不如愿以偿。


    只要她愿意接受,甘于如此,眼中所见便皆是美好。


    但兰浓浓更深知,受人施予,终无宁日。


    正如她眼下所谓自由之下,犹有诸般不可。不可外宿,不可独行,不可拒却欢好,不可这般,不可那般。


    如许多的不可,又何谈自由?


    更遑论眼下这份所谓自由,全系于他愿意给予。或许有一日她真能挣脱所有束缚,所得亦不会比现今渴求的更多,但那时她所思所为,俱是以自由意志为主导。


    她亦不喜男女情事,不喜他不知节制,日日索求,尤厌那时失控的不得已。更紧要的是,心中既存抗拒,便觉每番承欢皆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