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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误入,号脉


    “浓浓脸色有些差, 若是未休息妥帖,遣人送信知会一声便是,不必强撑着过来。”


    医书亦是庵中日常功课, 平日偶有头疼脑热皆自行开方抓药,或互为诊治。云安亦曾历人事, 只一眼便看出她有些肾气亏虚, 然顾忌其面薄,只轻轻带过,心下已决意稍后熬些补肾益气的食汤予她饮下。


    兰浓浓肤色本就细白, 经精心调养, 堪称肤白胜雪,故眼下一点青黯便格外显眼。


    他服药后未禁欲, 结果自是自讨苦吃, 头晕恶心却仍作无事早出晚归, 纵是铁打的身子亦难支撑。


    此后倒是乖觉, 禁欲足有半月。


    兰浓浓方得喘息, 还未及幸灾乐祸,暗祝他一蹶不振,他便已停药。而后竟如饿虎扑食, 似欲将亏欠时日尽数补回, 夜里又深又重, 不知几番云雨。


    夜夜如此, 焉能安歇?


    兰浓浓抿唇浅笑,上前挽住云安姑姑手臂, 一手轻提裙摆拾阶而上:“我已好几日未来看望姑姑们了。既送了信说今日要来,岂能让姑姑空候?再说我这眼下泛青,实是睡得太多反而走了觉。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保不齐就是惦着要来见姑姑,才没睡踏实呢。”


    云安被她这不着调的话逗得笑逐颜开,轻点她额角笑嗔:“顽皮。”


    “我可非故意逗姑姑开心,实是发自肺腑。这几日又看了本医书,自觉医术颇有进益,便想着给姑姑们请个脉。如此可不就是存了心事惦念着?”


    “原是要来显摆本事了,好好好,稍后倒要瞧瞧你如今到了什么火候。”


    秋风习习,竹叶簌簌作响。二人挽手漫步石阶,谈笑无忌,好不惬意。


    这般光景落在外人眼中,亦是大大舒了一口气。


    庵中香客不算多,但日日也有三五波往来。


    兰浓浓身子疲累起得晚,又恐路上颠簸,车夫得了叮嘱不敢快驰,行车便更缓了些,以至到庵时已过午时。


    此刻正有香客听经,云安依她平常习惯,引她从后门而入,察觉她步履微异,便劝她回房歇息,自往药房拣选药材去了厨房。


    屋内窗扉轻启,窗前置一盆盛放的山茶,幽香淡淡。秋阳自窗口漫入,躺在榻上,衾被间满是阳光暖意。远处偶有鸟啼传来,令人昏昏欲眠。


    兰浓浓阖目轻叹,唇角放松,唯有这般时刻,方能感受久违的松弛。


    短暂,便愈显珍贵。


    这些时日她常来,碧玉等人亦成常客。青萝因曾在玉青扯谎露面,为表歉意,每至庵中便主动帮手,方才便随云安去了厨房。


    兰浓浓与姑姑们皆知她是听命行事,并未怪责,劝她不必如此。然她执意道是心中过意不去,众人拗不过,也只得由她。


    庵中有香客,灶火便一直温着。知她今日要来,云亭几人在诵经前已将她爱吃的菜色点心备好焖存。云安只多熬了一盅粥,不多时便与青萝一同送来。


    兰浓浓不觉睡了过去,被碧玉轻声唤醒,不顾身子酸胀忙起身相迎。


    桌上摆着四菜一点,一碗碧粳米饭,一瓮热粥,份量不多,菜式简素,却色香俱全,一望便知烹者极用心。


    兰浓浓在庵中不知用过多少回,一眼便认出是谁的手艺,当下也不客套,欢喜地拥抱云安姑姑,亲昵道谢后便笑吟吟用起来。


    云安见她吃得香甜,笑意始终未离唇角,手中拨弄念珠,目光却一刻不离地凝望着她,心头软得发颤。


    她受了委屈,那日又哭得那般厉害,口中虽不诉苦,众人又岂能不心疼?


    实话言,她们甚至已做了孤注一掷的打算,只待浓浓开口。


    只是自那之后她每次再来,总是笑容满面,身边簇拥的下人态度恭谨,那人也常亲来接迎。


    二人并肩而立,姿态亲密自然,浓浓身段愈见婀娜,眉梢眼角皆染魅色,面若芙蓉,神采奕奕,可见平日并无烦忧,且备受呵护娇宠。


    庵中吃穿用度亦有人按时送来。众人本不欲为浓浓落下亲眷不知礼数的话柄,出言推拒,那采办之人却只含笑应声,下次依旧照送。见前次所赠用度仍置原处,亦不惊不怒,依旧恭敬如常。


    因有浓浓居中,若一味推却反显冷傲,故便全作托人代买,照价付银收下。便如浓浓此刻所食菜饭,俱是那人额外送来专供她用的。这笔银钱,那采办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收的。


    那人对浓浓关怀备至,事无巨细。浓浓亦欢欣如旧。如此,她们方能稍放宽心。


    膳后,兰浓浓漱口净手,碧玉二人自觉收拾碗碟,为二人奉茶后,听命往厨房用饭。


    兰浓浓露出手腕自号其脉,忽地颊染绯红,唇角微抿,轻嗽一声落落大方道:“脉象细弱无力,气血略亏,应是肾阴虚。方才喝粥似有药味,姑姑可是在粥中添了补肾气的药材?我猜猜,是女贞子?”


    云安托过她的手细探片刻,颔首笑道:“浓浓聪慧善学,脉象辨得准,味觉亦灵敏。不错。”


    言罢又端详她面色,温声道:“然我医术平平,回去后浓浓还须寻大夫好生调养。你还年轻,万不可伤了根本。药不可常服,食补最佳。自然,夫妻敦伦应有,但也须有度。”


    末句一出,兰浓浓心头一堵,面上却热如火烧,声若蚊蚋般应下,又忙扯开话题说起近日读书心得。


    云安顾念她气血有亏,欲劝她歇息,却被她以“好几日未来,存了许多贴心话要讲”为由婉拒。


    幸而每逢她来,庵中总有一人专程相伴,此次轮至云安,别无他事,二人便相携在庵中漫步闲谈。


    待庵中香客散去,二人方至前殿。兰浓浓与几位姑姑一一问安叙话,又将誊抄好的两篇经文奉于佛前,诵经片刻。


    至申时,众人将为她缝制的衣裳,点心交予婢女,便催她归去。马车需行近一个时辰,再晚恐入城时天已昏黑。


    兰浓浓不与众人拗执,笑而应下。至庵门外,果不其然又闻叮嘱,道是成婚后当时时谨守规矩,不宜常来庵中,免落人口实云云。她自是乖顺应声,至于听与不听,决定之权终在她手。


    庵中医书手札皆已阅尽,姑姑们所医有限,无从参详。莫畴以试药为由,上月便告假离府,仅留数本手札给她,而今亦已读毕。


    然学医岂能纸上谈兵?兰浓浓虽无意行医,却须通医理,至少于自己身体,于他身体,号脉便知端倪。


    前几日拜访英姿姐姐时,恰逢其孕中,她便借学医之机细号了手札所载滑脉之象。府中婢女们的脉象皆已把过,又对照医书手札开方,再命她们寻大夫开药,两相比照,足为参证。


    唯男子脉象无从考究,她亦辨不出他的脉息究竟有无绝精之兆。


    莫大夫留下的医书手札皆无记载,往药堂询问,亦无一例外被逐出来。


    覃景尧与她前后脚回府,更衣入内,便见她自握其脉,蹙眉凝神,一副严阵以待之态。他看得失笑,自那服药后,她便醉心医术,所为何故,彼此心照不宣。


    兰浓浓松手转而去号他的脉,脉搏雄劲,跳动有序。常人脉息约一息一次,他的却近两息方得一跳。手札有载,习武之人心肺强健,脉息缓沉。他的脉象恰为印证。


    她手指未松,抬首问道:“为何你肾不虚?”


    覃景尧未料她语出惊人,喉间一哽,眸色骤深,挑眉轻笑,意味深长道:“浓浓若能使每回持久些,依你我房事之频,三年五载之后,或未可知。”


    脉象沉稳健稳,纹丝未乱。


    似这等荤话,兰浓浓夜里已听了不知数回,此刻面不改色,只凝眸细观他神色,道:“你纵欲,却令我身子亏虚。自今日起,你须禁欲,我要养身。莫大夫不在,明日我便往安和堂开药膳方子。”


    指下脉搏忽急,兰浓浓心念微动,又道:“你亦通医理,与我说说,男子脉象如何能号出是否绝育?”


    可惜指下脉息再无波澜。


    覃景尧未答,定眸细察她气色。兰浓浓确有肾虚之象,然极细微。午膳那瓮药粥效力发作,加之她心绪舒展,事半功倍,此刻面上已瞧不出端倪。


    他右手未抽,反以左手按上她左腕细探。一息一跳,均匀有序,脉象较平日确显轻微细弱。


    他垂眸略作沉吟,收了手,颔首道:“脉象确有些虚,不必外寻方子。莫畴虽不在,却留了不少为你调养的单方。今日既已用药,恐药性相冲,便从明日起依单方调理。然养身单靠药石膳食只可为辅,药服多了终非善策,还须徐徐食补,更需浓浓身子骨硬朗才好。”


    说罢,右腕翻转将她握住拉起,手自她肩胛抚骨而下至肘腕,又去探她脊背腰间。兰浓浓啪地拍开他的手,虽甩不脱却将身子远远隔开,一双眸子里明晃晃写着狐疑,


    “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那脉象之事还未答我。”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覃景尧笑望着她,一步迈前揽腰相偎,臂上施力近乎令她足尖离地,径自出了房门。


    天色已暗,膳食香气袅袅飘来,引人食指大动。


    兰浓浓端坐案前,碗碟中被他布菜堆满,却不动筷,亦不催促,只一双明眸直直凝望。


    覃景尧早领教过她的执拗,见状摇首失笑:“非我有意不答,实是医术不精。此道罕闻,我亦不知。浓浓莫急,待我遣人打听一二,明日便答你,可好?”


    兰浓浓这才执筷,将他夹入碗中的菜肴细细用了。


    一顿饭间,覃景尧多为她布菜盛汤,或含笑看她专注用膳。


    能得她如此乖顺,便耗费再多心思,亦值得。


    膳毕,二人如这些时日般携手漫步花前月下。依旧多是他来说或问,兰浓浓寥寥应声。


    不再剑拔弩张,平心静气,朝夕相伴,看上去真似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待更衣上榻,兰浓浓以为二人已有共识,翻身向内便欲安寝。岂料刚阖目,身前蓦地一紧,?峰已被人攀握收紧。


    她骤然睁眼气促,张口欲斥,却先被扳过身子封缄唇舌。特意留长修尖的指甲方弓起,便被一手钳制按于头顶,双腿亦遭压制,只得瞪大双眼不甘挣扎,呜咽不绝。


    好不容易唇齿得脱,红缨却又遭噙顺吞啮,气息未定骂声未出,先漏出一声低喑。


    “覃景尧你混蛋!王八蛋,言而无信,小人行径!你想叫我肾虚而亡不成!混蛋小人王八蛋——唔!”


    下方气急败坏的叱骂,因喘息连连竟变了滋味,听在耳中恍若娇嗔。她愈骂,他眸中笑意愈深。


    绵软香甜,可口如珍馐。莫说只是骂几句,纵被那修得锋利的指甲在身上挠出血檩亦无妨。


    这些时日,覃景尧已摸准她的弦。指覆在那软要后脊轻轻摩挲,她便慜感得不成样子,主动弓身投怀,敞开来宛若脱水之鱼,无处可逃。


    馨香扑鼻,满手腻滑,已是?在弦上。


    兰浓浓气急败坏,顾不得失守,扭身挣扎,足跟朝他腿上狠踹,趾甲用力弓起划掐,颤声恨道,


    “你混蛋!我是嫁了你,却不是任你轻贱泄谷欠的物件!我有权拒绝!若妥协换来的尽是这般不顾意愿的折辱,不如鱼死网破!”


    覃景尧疼她爱她,岂会不顾她身子强索?只是未料她忽而发难,他屈膝亞住她,一手反握足壞唄开按住,低喘,“莫动。”


    精壮身躯紧绷如铁,滚烫汗珠划过块垒分明的肌理啪啪坠落,躯体愈绷鼓漲,——


    兰浓浓猛地抽气,失控痉挛,如蟒蛇缠绞,覃景尧闷哼出声,汗落如雨,骤然埋首吣住,大掌箍紧软腰,于吞顺间发力狠心屮出。


    “唔!”


    “——”


    甫一分离,二人皆气息凌乱。


    覃景尧谷欠焰难消,大汗淋漓。他眸底燃着幽光,眼帘抬起定定锁住枕上侧首匀息的女子,如黑夜中伺伏的猎豹。喉结滚动,嗓音含混低哑,危险至极。


    “虽惜不能与浓浓日夜缠.绵,然与一时纵谷欠相较,浓浓的身子更为紧要。我本意只为替你舒筋活络,方才实是阴差阳错。”


    兰浓浓几欲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气笑,却知此刻非争辩之时,垂眸睨着他嗤道:“那便快松开起身,莫扰我歇息。”


    覃景尧方才确非有意,然此刻箭在弦上,心爱之人横陈,若仍无动于衷,岂非枉为男子?


    见他不退反进,兰浓浓霎时圆睁双目,心知他若用强,自己绝无抗衡之力,索性不闪不避,咬唇怒道:“你要用强不成?”


    话音未落,压在头顶的双手倏然松开,一只柔荑被拽住钻开﹣﹣,


    暗哑粗重的声息随之响起:“浓浓安心歇着,只手借我一用便好。”


    “你!”


    手被握住疾速带动,她忍不住发力,却蓦地被换了方向﹣﹣


    明知他是有意胁迫,兰浓浓却不得不投鼠忌器。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一时忍耐,与半夜煎熬,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见她顺服,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凝望她的覃景尧唇角勾起。虽不及水如交融酣畅淋漓,却别有滋味。


    且夫妻敦伦需二者皆欢方为圆满,她心中不愿,身子却如蜜桃丰盈,若叫她不上不下地悬着,反是他这为夫之过。


    他未屾入,然其余手段百出,更胜往常,兰浓浓疲于应付,无暇多思。整个人恍若砧板鱼肉,被翻来覆去,俱不放过,连皮带骨似要被人拆吃入腹——


    一回方过,于火气正炽的身躯不过杯水车薪。覃景尧垂眸瞥了一眼便置之不理,强忍焚身之谷欠,取来软巾为二人略作攃式,握住她的手沉眸探脉。


    片刻,眉宇稍松。


    阴米青未氵世,则气血未失。如此,房事上稍加留意便可,只是要委屈浓浓,需隔日方能尽兴一回。


    少顷,较平日大大提前的烛光在寝卧亮起。两刻钟后,烛火熄,方有下人借着月光引路,自外门至温汤换水——


    兰浓浓虽曾伤及根本,然药方精良,药材品相上乘,侍奉之人尽心竭力,加之她自身勤于调养,身子恢复甚佳。


    莫畴虽不在府中,却为她备足固本培元的香丸。此番只是轻微亏虚,不过三两日便已全然补回。


    面庞白里透粉,神气饱满,眸光明澈。金玉养人,富贵通身,看去竟比往日更胜一筹。


    搁下眉黛,点上口脂。若非她眸中喷火怒视,覃景尧真想俯身一寸寸噙食而下。她肌肤娇嫩,所用胭脂水粉皆由莫畴特方配制,常用可滋养肤身,便是不慎入口亦无半分害处。


    非但如此,覆于凝脂玉肌之上一并入之,口感细腻香甜滑润,回味妙不可言。


    喉结轻滚,无声惋叹。


    早膳后刚服了药丸,碧玉便托着盛有一小摞帖子的檀木漆盘上前,屈膝行礼:“大人,夫人,今日又有多家府上递了帖子,请夫人过目。”


    兰浓浓望去,眉心不自觉蹙起。她眼下身份虽只是商贾之妻,然这府邸主人的权势却不是她掩耳盗铃便能忽略的。


    这些达官显贵的宴请帖束,纵使一概回绝,仍源源不绝。


    年宴,升学宴,寿宴,喜宴,兰浓浓从前没少参加,但那时只需随在家人身后微笑,礼数周全便可,无须费心应酬。


    她自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却不愿将心力耗于与人结交维系之上。


    身份低于他的,纵使苦心经营,于她亦无助力可借,稍有不慎反成他人利用或被他拿捏的把柄。


    身份高于他的,与他亲如一家,又岂会予她方便?


    闭门造车而出门合辙。她愈少露面,反而愈好。


    见她摇首,碧玉又微不可察地静候片刻,方起身依例将递帖人家之来历,品性逐一细述。


    于为官者而言,私聚虽不似前朝严苛,然为免落结党营私之口实,离了衙署,纵是小聚亦不频仍,且尽兴即止。然于女眷结交,却无甚约束。


    故而府上设宴,既可彰显门第,全了体面,亦可在席间互通有无,实为一举多得。


    尚书令为一女子屡屡破例,京中各府早对那女子好奇已久。原先倒有人见过,却因初时未明身份未曾留意,对其容貌身形已渐淡忘。再有便是那记得却行差踏错,自食恶果者,余下之人无不讳莫如深。


    本想着尚书令大婚那日可窥真容,未料令公爱重若此,不仅一路怀抱,连叩拜亦未松手,那红盖头似缝了针线,牢牢覆着,丁点模样都未显露。


    有道是愈神秘,愈引人注目。大婚时未见着,婚后作为府中女主子出席总该免不了。故那段时日,身份够得着邀约的人家,但凡设宴,纵知尚书令府回帖不来,亦是宾客盈门。


    岂料一次,二次,三次,竟次次未至。期待愈高,失望愈深。


    于是眼高于顶,名不正言不顺,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云云,便在女眷间未提名姓地流传一二。


    然官高一级压死人,绝非虚言。纵使她坐的不是尚书令夫人之位,纵明知必被回绝,但凡设宴,必遣府中大管家亲送帖束,姿态务必做足。


    个中曲折兰浓浓自是不知,亦无心在意。覃景尧却清楚,凡对她出言不逊者,事后皆在夫家落得爱生口舌的话柄。若非如此,早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她不愿参宴,覃景尧自不会相逼。她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却正中下怀。她是他费尽心思软硬兼施,乃至伏低做小方得来的珍宝。


    珍宝贵重,旁人看一眼皆是亵渎。


    且女子成婚后,身份体面皆系于夫君。她不必如他人般内掌庶务,谨言慎行识大体,外则长袖善舞为夫家谋利作贤内助。


    她是他的妻,贵为尚书令府女主子,命妇之首。便是宫中,亦不得令她委屈赔笑。


    关于他为了一女子屡屡破例之事,郭皇后确曾修书家中,请老太君来信劝诫一二。然郭家远在璞州,鞭长莫及。且家中虽常借皇后之名得益,但皇后终究只居虚位,又因爱惜声名,处处不得不低调行事。


    他睚眦必报,亦极护短。


    彼时覃家势大,郭家随任离京。天子虽已登基,却能力平庸,世家权重,帝王病弱,皇后又无子嗣。覃家对一丧母,且几乎注定无用的孩童,如何冷落轻视,欺辱作践,不难想见。


    郭家在他幼年遭覃府苛待时曾强硬出头,更从覃家咬下不少利益。所得之物分文未留,尽数予他,且留下忠心家仆供其驱使。本欲带他回外家抚养,是他自己执意留下,后由郭皇后一手带大。


    此番恩情虽属雪中送炭,然为女儿血脉撑腰张目,亦是理所应当。故这些年来,郭家从未以此挟恩图报,正因如此,方有日后长久扶持。


    故而,不过是为了一女子,实不值得小题大做。这些年来他行事自有章法,虽为这女子屡屡破例,却于公事从未怠慢有失。他既喜欢,何必叫他不痛快?


    为此,郭家非但未如郭皇后所盼出面规劝,反觉她眼界有所不及,竟以寻常男子视之。遂修书一封,言道其行事自有主张,只要不行差踏错,莫要关心则乱,弄巧成拙。


    贵为天下之母,心胸眼界当以大局为重云云。


    此外,自郭皇后处得知那女子些许情形,便备下些珍奇玩物,夹在年礼中一并送往京中——


    九月末,风清气爽。


    火气旺者犹着单薄夏衣,寻常人亦不过将外衫换作长衫。时节交替之际,老幼体弱者最易染病。能在京城立足的药堂医铺,皆是有良方在手,医者有术之所。铺前百姓如云,进出有序却不拥挤。


    安和堂乃前朝永平年间被尊为医术大家的安和生先生所创。其断肢续命,伤寒杂病无一不治,且用药如神,价格公道,长年为民义诊施药。


    门下子弟学徒无数,俱承其医德,极受百姓推崇。纵朝代更迭,因其盛名,亦未多受战乱之扰,无数良方得以存续。


    京中医堂数十家,半数传承安医一脉。主街安和堂为总店,招牌乃武盛帝亲笔御赐,店面轩敞,仅坐诊大夫便有三四十人。今已传至安氏第五代孙坐镇。


    安氏与莫氏并为杏林世家。然前者以行医济世为祖训,在民间极负盛名。后者则以御医传人为宗,历练出世便入宫中,于天子权贵间颇具声望,所开药堂亦多出入达官显贵。


    行医之人皆善养身之术。安氏传承四百余载,族中多享高寿。安太平作为第五代孙,已年逾古稀,发丝灰白,却双目炯然,步履稳健,语声洪亮。更兼驻颜有方,望之若四十许人,长须飘逸,一身仙风道骨。


    以他的身份威望,本可不再坐诊。然行医如探路,医术愈精,愈不甘止步。纵是寻常头疼脑热,亦每见每新,故他仍每日开堂,风雨无阻。


    然医道需凭病例厚积而成。寻常小疾,疑难杂症,皆到不了他跟前。除非是极罕见的症候,堂中众医束手无策,或经慕名求医获准后,方会引至他面前。


    活到这般年岁,早已见多识广。似眼前这般排场显赫,遮掩行迹的做派,他见得多了。夏穿冬衣亦不足为奇。


    他抚须号脉,声稳气沉:“观这位贵人脉象,锁阳闭精,应是误食断肠草,且剂量不小。日后只怕子嗣有碍。”


    兰浓浓隔着帷帽静观,心下暗赞,听罢便问:“此症可能治?”


    为防他与旁人串通,今日出行轻车简从,与他身份相关的衣饰令牌尽数撤换,所携婢女随从亦皆是生面孔,此地更是她临时指定,可信度应有五成。


    覃景尧坐于桌屏之后,只含笑瞧着她,浑不见急色。


    安太平手未离脉,沉吟片刻,朝室内仍不除帷帽的女子瞥了一眼,又转向屏后仅露肩腿的男子。


    于医者而言,望闻问切便可知人性情。脉象更不会作假。


    这二人衣饰素淡名贵。女子虽不见容貌,然初秋气爽却衣着略厚,指甲与肤色同显血气不足,故畏寒。然语声中气足,步履不虚,根基尚稳,病非先天。


    男子脉搏雄健,精气旺盛。闭精而肾健,闻诊断脉息不乱,显是心知肚明。心性沉稳,此类人多强势霸道,占有欲极强。对此事不焦不躁,容女子开口,是谓纵容。屏后身形侧向女子,足见在意,便是宠爱。


    故而,若非意外,当是自封精血,恐女子受孕伤身,倒是一片苦心。


    反观女子虽出言询问,语气却无担忧之色。


    安太平收手,目光澄明,带着洞悉世情的豁达,颔首道:“此症可治,然需长久之功。纵是治愈,一年内亦不可生养。待药毒排尽,精血纯净,子嗣自当康健。”


    兰浓浓轻颔首,忽问:“敢问安大夫,闭精与绝精可相同?”


    自是不同的。


    “闭”乃封闭,“绝”为断绝,字有差则意有别。封可解,绝无解。然不论何种,于这位畏寒难愈的夫人而言,并无二致。


    故安太平只道:“于夫人并无不同。倒是今日既来了,夫人可愿容老夫为您看诊一番?”


    覃景尧微微一笑,执过她的手置于脉枕,自袖中取出一方无纹雪白丝帕覆于她腕上,一臂揽其腰际,转首微颔首,


    “安大夫,请。”


    莫畴虽年仅而立,然天赋卓绝,自小耳濡目染,基本功扎实,阅历亦足。对症下药,用方极佳,纵是安太平亦无可指摘。


    他颔首不乏赞赏:“夫人曾受冻伤,然调养得宜。为您医治之人用药稳妥,对症扎实。只要好生照料,勿再受寒,仍请那位大夫据症调方,想来三五年内,夫人寒症便可痊愈。”


    “至于头疾,亦与寒症相关。待症消,自当一并而解。”


    第62章 第 62 章 吃桃,背负


    二人皆未开方, 离了安和堂,马车依兰浓浓之意又往城中别家知名药堂号脉。


    她着实谨慎,连坊间小有名气的私医处亦不放过, 林林总总访了不下十处。诊出的脉象有深有浅,却皆言子嗣有碍。


    被人断言子嗣有碍, 于男子而言堪称折辱。而明知结果仍一次次听入耳中, 无异于伤口撒盐,雪上加霜。偏生二人一者自顾心事浑然未觉,一者坦荡自若不以为意。


    夏去秋来, 天高气爽之际, 正宜秋猎。往年此时,若逢沐休, 覃景尧便率府卫至野外山林狩猎, 张弓驰骋舒展筋骨。所获猎物分赏随从, 整张完好的皮毛则收拾洁净送入宫中, 尽兴至午夜方归。


    而今有了她, 那些曾令他兴致盎然的消遣,皆不值一提。他握着她的手漫步徐行,纵是漫无目的, 只要她在身侧, 便乐在其中。


    她爱食蜜桃, 去岁覃景尧便命人在叠香山的庄子里移栽满园桃树。上百株桃树先后结果, 再由老农每日精选最香甜饱满的极品桃果,送入府中供她享用。


    桃树本是春夏结果, 这片桃林却四季常开,其中所耗人力可想而知。


    兰浓浓不知内情,只道每日所食之桃皆购自外间。此刻乍见满园桃树枝干交叠, 花瓣漫天,硕果压枝,风过处落英如雨,沁人桃香拂面而来。


    花瓣缀于发髻肩头,轻抚颊侧,微凉柔嫩,直教人醺然欲醉。


    置身这般美景之中,只觉万般烦忧皆可忘却。


    帷帽已除下,兰浓浓微仰首,双眸轻阖,唇边漾着愉悦的弧度,连颊畔深藏的梨涡都悄然浮现,足见此刻身心轻畅。


    覃景尧未扰她,只一臂揽在她腰间,使她仰靠在自己肩头。她沉浸赏景,他便垂眸凝望,眼帘之下藏着无人得见的缱绻柔情。


    直至闻她一声轻长喟叹,他方含笑低语“来”,牵起她的手穿行于漫天花雨,在一架缠满桃瓣的秋千前驻足。


    秋千长而深,即便躺卧亦绰绰有余,其上铺着蓬软垫靠。覃景尧双手托住她的腰,轻巧一提便将人安置其上。挺拔身躯俯近时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兰浓浓屏息凝神,却见他已收臂抽身,屈膝蹲于她身前。


    然他身量极高,即便蹲踞仍较她稍高。


    “浓浓曾说想在花下荡秋千,今日便叫你如愿。”


    笑容清朗的男子温声道,同时托起她桃粉色的指尖俯首落下一吻。


    眼前倏然一暗,糅合蜜桃甜香的檀息拂过鼻端。下一瞬,秋千荡起,视线骤然升高,又倏然坠落。


    兰浓浓只听身后传来男子的笑道“抓稳”,忙双手攥住靠背软带。


    失重感袭涌而来,她心口骤紧,继而猛然倒退,胸腔里沉甸甸的思绪似被一并拽出,心头蓦空。再被高高推起时,她见正前方一株桃树花果压枝,被裙摆轻蹭,枝摇花落如雨簌簌。


    她不自觉松开一手欲挽,然指尖未及触及,便被秋千绳索倏然带回。


    兰浓浓索性抛开杂念,既玩便玩个痛快。她放松身心倚靠秋千,任其荡曳。蓝天白云,清风拂面,落花如雨,好不舒畅。


    微调坐姿,于升空下落时做了回辣手摧花之徒,掬了满捧花瓣置在身边,任其随秋千起落飘散。


    瞥见花枝间藏着一颗水灵饱满的蜜桃,她一心想将其摘取。明知距离与滞留时间不足,屡屡落空亦不气馁。她不断调整姿态,几番来回已沁出汗意,人却越挫越勇,琉璃般的明眸盛满斗志。


    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前几次虽未摘得,却晃松了枝桠。待又一次荡起落下,那桃竟自行脱落,顺她拉扯之势直落怀中。


    “哈!”


    兰浓浓顿时惊喜万分,也顾不得果皮细毛刺挠,双手捧着下意识便要回头炫耀。秋千恰在此时停驻,她身子转了一半又生生扭回,却也不觉扫兴,只笑眯眯取帕擦拭。


    秋阳高照,白晃晃的日光洒落,她整个人仿佛坐在光晕之中,莹莹生辉,如梦似幻。


    覃景尧眼帘低垂,唇畔含笑自后凝望。她虽半途戛止,他却知她未尽之语。定是转过身来,手肘搭靠背仰近,纤纤玉手捧桃高举,仰起一张欺霜赛雪的娇颜,乌眸弯如月牙,笑唇梨涡似蜜,清甜欢快地对他道,


    “姚景,看我摘的桃子!好不好看?一定很甜!”


    这般灵动,这般鲜活。莹莹光晕里,覃景尧恍若真见着这一幕。他抬手欲抚那梨涡,心神俱被牵动颔首回应,


    可指尖所触并非细嫩肌肤,而是令他如坠崖踏空,无处着落的虚无。


    桃子已被擦净,只是手上仍觉毛刺不适。兰浓浓抬头四顾,未见水源何在,同来的碧玉等人亦不知隐于何处。


    双手大的蜜桃粉嫩诱人,一副找吃的模样,看得她口舌生津。


    野趣之乐,在于随性而为不拘小节。况且此时蔬果,纯天然无污染,出门在外亦无须过多讲究。从前在观中后山,乃至那段短暂的野居时日,摘下果子擦去尘污便吃的事也不是未曾做过。


    她将桃子置于膝上,两手互拍几下,捧起来便低头欲咬。岂料刚一张口,手中蓦地一轻,牙关顿时咬了个空。


    兰浓浓气鼓双颊,抿唇蹙眉,抬头瞪去。那手持鲜桃的男子忙蹲下来拉她的手,讨饶般温声细语,“浓浓勿怪,莫急。不远处便有水源,且待我为夫人洗净再来。”


    又托起她的手轻吹了吹,取锦帕细细擦拭,摇首含笑,“桃皮毛刺扎人,浓浓手指娇嫩。你舍得,我却舍不得。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兰浓浓未置一词,眉眼却已缓和。虽说未必讲究,然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


    她朝前坐了坐,脚尖点地轻蹬,秋千便微微晃荡起来。花瓣飘落,秋风舒爽,她拢了拢披风,悠哉游哉地荡着,瞧着。


    见他行至三四丈外撩袍屈膝蹲下,肩背舒展,原来水源竟这般近,只是被树干遮掩她未曾发觉。


    桃林清芬弥漫,却无鸟鸣声息。兰浓浓仰面闭眸细听,似有微响,却又极遥远。


    脚步声于身前止住,身旁阴影落下。手被人握住,凉意激得她蓦然睁眼,未能抽回,垂眸便见一只较她肤色微深的手正持湿帕,为她一根根擦拭指间,又用软干帕子悉心拭净,而后裹入温暖掌心。待她体温回暖方松开,手心已干爽洁净。


    一枚鲜净蜜桃恰于此时落入掌中,低醇轻笑随之响起:“先拿着。待我为你擦净另一只手,剥皮切块都依你。”


    人一旦卸下心防便易感性,譬如心软,譬如动容。


    兰浓浓轻吸一口气,睫羽微颤,目光自另一只手移向蜜桃,忽地低头咬下一口,丰沛汁液霎时迸开,绵软清甜的桃肉盈满口腔。


    她眉目倏然舒展,眼梢轻眯。许是天光太好,景致太美,口腹之欲极大满足的缘故,她吃得欢欣,覃景尧亦看得眸弯。


    他将为她拭手的干帕铺在左掌,举至她唇边笑道:“桃皮微涩,只食果肉。桃皮吐出来便是。”


    兰浓浓咀嚼的动作微顿,瞥了一眼,未抬眸看他。颊肉鼓动,唇瓣轻启,舌尖一顶,那片未嚼却已被含得湿红的桃皮便吐到他掌中。


    微烫的湿意透过薄帕直渗掌心,继而钻入皮肉直抵心尖。热意转瞬即逝,覃景尧却如被灼烧般浑身一颤。他控着指节纹丝不动,目光在掌心渐积的桃皮上停留数息,缓缓抬睫掠向她面庞,最终落在那张瓮动着,被汁水浸润得滟红柔嫩的唇上。


    他身微前倾,喉结无声一滚。


    桃子太大,兰浓浓吃了大半便觉饱胀。然此桃香甜味美,弃之可惜,又是她亲手所摘。只犹豫片刻,她又继续细嚼慢咽,颊肉鼓动的速度比方才慢了一倍不止。


    自也不知看的人何等煎熬。


    以覃景尧的身份地位,断无食用残羹之理。然沾过她口的东西,他绝不容落于污秽或被旁人拾取。故她用不完的汤饭,皆入他口。


    她饱足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此刻本可代她食尽,只不过,他有更想品尝之物。


    一颗大桃落腹,兰浓浓晚膳都不想用了。唇边洇着桃汁,双手亦黏腻凉滑,她拿手背在下颌轻蹭了下便要起身清洗。


    脚尖刚沾地,一片阴影倏然覆来。手中桃核脱手飞出,眼前天旋地转,未及定神,下颌已被噙住吮吸,痒意瞬间窜遍全身,她不自觉绷身闷哼。


    兰浓浓低喘着回神便要挣起,身下秋千却忽地荡动。虽未被辖制,她却忙主动向前扑去,耳畔还传来意料之中的促狭低笑,


    “你混——”


    覃景尧敞怀受了她投送,双臂合拢圈住软玉温香,微仰首迎上气恼抬脸的女子。臂弯蓦地收紧,肩背前挺,仰首将她甜津津的唇舌话语尽数吞没。


    秋千仍在前后摆动,兰浓浓后背空悬,失重感如影随形。一时进退维谷,双手黏腻无措高举,偏又口不能言,甚被他寸寸搜刮掠夺。


    她虽学会换气,仍觉气息不足。舌根被卷得麻痛,牙关亦被撑得难合。不知多久终被放开,却顾不得恼怒只顾喘息,


    ﹣——


    兰浓浓眸瞳骤扩,猛地抽气急骂:“覃景尧你混蛋!快住手!”


    顾不得手上黏腻,她攥住他肩头用力向外推拒。可他比她更熟知她的软肋,轻巧勾挑便叫她丢盔弃甲,气力尽失。


    秋千不再高荡,只前前后后徐徐晃动。二指粗的铁链上缠绕的花瓣随摇动不时飘落。压抑的哽咽含于喉间,颤巍巍欲碎未碎。


    秋千下一双穿着墨色锦靴的脚左右踏地,双腿时而绷紧的轮廓在披风下若隐若现,分明是男子腿脚。


    然朝上望去,秋千上却只见一道纤柔身影,身上那件紫缎绣金丝葫芦纹的披风,如行云般波澜起伏。紧扣秋千靠背的纤指指甲泛白,不时痉挛般,乍松乍紧。


    一只手忽从披风下探出,手背青筋盘亘似腾着热气,游移于紫缎之上如蟒行蜿蜒,终攀至女子颈侧,缠绕青丝,拢于一旁。


    兜帽将她咬唇隐忍,闭目噙泪的汗湿面容掩下,那只大手便栖息于帽檐之下,再未撤离。


    秋千轻荡,枝摇花落。秋日由炽白转作金黄,青砖石径被花瓣薄覆,宛成花路。


    大手游移至肩头,披风下的女子随势前倾伏低。踏地的双腿蓦然绷紧,披风上移,露出男子修长劲健的身躯,乌发垂落,覆着薄汗轻喘的俊颜自女子兜帽系带下缓缓脱出。


    秋千失重晃移,男子霍然起身,朝前踱了几步,颈侧随即溢出一丝难抑的吐息。隐于暗处的碧玉等人此方现身近前,奉上衣物。待男子接过将怀中女子密实裹紧,众人又悄然退远。


    桃林得以四季常开,实因环境所致,林外院墙环抱,深处一汪温泉被桃树围拢,泊泊蒸腾着白雾。


    覃景尧抱人踏入,随行下人与府卫皆止步于五丈之外,自发散开驱散闲人,严守各处——


    夜幕将至时,兰浓浓裹着厚披风,兜帽低扣,步履略不稳地自桃林走出。覃景尧亦步亦趋地跟随,颊边隐见淡淡指痕,衣襟松系处锁骨上一排齐整的深色齿印清晰可见。


    二人一前一后行着。前者神情虽掩于帽檐之下,周身气息却显愠怒,后者神色愉悦,眉眼间尽是餍足后的慵懒笑意。


    碧玉等人提灯于前方三五丈外引路,虽有意避听,后方旁若无人的语声仍隐隐传来。


    “既已得趣其中,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若还有气,冲我来便是。你现下身子正虚,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急促却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蓦地一顿,继而传来一道长长吸气之声,却无人应答,只脚步更急更重。


    “呵。”


    覃景尧不再逗弄。知她面皮薄,身子娇,然那承受过度的柔处哪经得她这般不管不顾?遂大步越至她身前,屈膝蹲下,侧首回眸笑道,


    “距马车尚有千三四百步。千错万错皆是我之过。夫人大人大量,若不允抱,可否纡尊降贵容为夫背你一程?”


    难得今日天光正好,心情正佳,却被他一番不知餍足的痴缠搅了个彻底。


    兰浓浓恼他不分场合,不知自制,更不知节制!哪里还肯理他,脚下片刻不停,径自绕开他便往前走。


    终究心有不甘,经过时见他那姿态实在碍眼,抬手便朝他肩上狠狠一推。


    覃景尧虽单膝点地,身形却稳如磐石。她这般力道推来,本不过是蚍蜉撼树,他却就势一歪,单臂支地,抬首望来时竟是一副愕然无措的狼狈模样。


    兰浓浓余光瞥见,胸中郁气霎时散了大半,唇角忍不住微微一扬,低低哼了一声,再不多看,扭头便走。


    自然未曾看见,身后那人利落起身、振衣理袖时,低头一瞬唇角掠过的轻笑。


    “浓浓今日乘兴而出,”他声温似春风格,徐徐追来,“合该乘兴而归才是。”


    不独是她,前后随行的众人自方才大人头一次屈身被拒,甚至被毫不留情推倒在地时,便一个个瞠目结舌。


    待到后来见大人一次次放下身段屈膝蹲下,更是震惊到近乎麻木。


    再转念一想,往日在府中大人对夫人便是千般纵容,万般宠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全无夫主威严。如今惹恼了夫人,被当众拂了面子,似乎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苦了后方跟随的仆从,一个个埋头如鹌,仿佛地上洒满了金珠。前头提灯的侍女也僵如木偶,目光发直,不敢斜视。


    兰浓浓终究没他那般厚脸皮,也不想再作无谓僵持。天色渐暗,林间风起寒生,刚泡过温泉出来最忌受风。自己的身子自己顾惜,横竖吃亏的不是她。


    他想背,便让他背个够。


    也不管他撑不撑得住,兰浓浓使了个千斤坠,纵身便朝他背上跳去,口中轻斥:“不想坐马车了,就这么背我回去罢。”


    覃景尧早料到她有此一举,下盘稳如磐石,更在她跃来时展臂向后,稳稳将爱妻接住。一臂托住她腿弯,一手牵过她揽在自己肩头的双手,长身而起。


    待将人背稳,才放开她的手,转而握住她双膝环在自己腰侧,朗声笑道:“区区数十里而已,有何不可!”


    言罢回眸叮嘱她裹紧兜帽,旋即迈开大步,踏月而行。


    他肩背宽阔,颈项修长。兰浓浓在披风内攥紧帽檐,微低下头,整个人便隐在他背后。林中树影疾退,她却未受夜风侵扰。马车不远不近跟在后方,日光已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色蒙晦。


    田野无农人,道上无车马。庄稼,屋舍,山丘土坡,皆化作清冷寂寥的轮廓。


    银月将升,飞鸟孤鸣。身体虽偎在不断散发热量的脊背后,仍觉寒意沁人。


    “今日是我耽搁晚了,累浓浓随我乘夜归返。眼下到底简陋,明日我便命人好生修座行宿。待下回你我再来,便是晚了也可直接歇下。”


    兰浓浓静望夜色,默然未应。


    “浓浓午后只进了一颗桃子,此刻该是饿极了。叫人将车上果点取来略作充饥可好?”


    覃景尧等了片刻,身后依旧无声。他含笑顿足回瞥一眼,继续负人前行。夜风微凉,嗓音却柔至极处,


    “医书有言,肝气顺则心舒,胃口自开。浓浓晚膳想用什么?现下便遣人回府备着,待你我归府便可直接享用。若一时想不出,我便做主依你平日喜爱的菜色安排。”


    恰在此时,碧玉提着红檀木食盒近前。她素来畏寒,但凡出行,车中必常备温养食饮。此刻食盒中两碟精巧糕点犹自氤氲着淡淡热气。


    覃景尧知她腹中空虚,若骤然食用糯糕点心恐难克化,反伤脾胃。便腾出右手,取一方洁净丝帕托了块松软面糕,反手递向肩后,浑不介意她在自己背上进食。


    碧玉合上食盒悄然退后。兰浓浓侧首倚在他肩头,默然望着那递至颊边的糕点,久久未动。


    他步履沉稳,手臂向后悬停,不见半分催促。直至糕点的温热渐渐消散,方听他又轻声一笑,语□□风,


    “可是不喜这口味?你空胃许久,糯糕此刻入口不易消受,怕你夜中腹痛。浓浓听话,只尝一口也好?”


    夜色宁谧,身后仍无声息,唯有轻浅呼吸一下下拂过后颈,温软如羽。只是这般,已叫他心软成潭,愿倾尽耐心相待。


    几息后,身后衣衫窣响,手中蓦地一空。


    心口却如溅入星火,霎时燎原。炽烫疾跳,喉间发紧。他倏然昂首,眸亮如星,于夜色中无声绽开笑颜。


    前有他如屏挡风,身上又添暖披,兰浓浓被他稳稳负在背上,本也无心真教他就此背返。奈何先前被他闹得久了,她随着步伐轻晃,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她身轻体软,然睡后无力自持。要护她不至歪倒,不扰清眠,便须前倾躬身,费力倍蓰。更遑论还需徒步二十余里。


    她既已睡熟,覃景尧本可至此作罢。然而有些事易做,时机难逢。她终有软化之迹,如此良机岂容错失?故纵然她酣眠不知,他仍一步一印负她而归。


    自暮色四合至月明星稀,行人见之无不瞠目。然旁人目光言语,怎及他浓浓真心半分?


    徒步近三个时辰,盥憩不足两个时辰。翌日天未亮,覃景尧便起身朝会。议政一个时辰后,又至都堂批阅各地奏章,听各部报批决策。


    午膳小憩片刻,复率属僚巡视云泽渠供给诸部及军中事务,随机定策。神情举止未露半分倦色。


    待归府时,已是晚霞漫天之际-


    兰浓浓近来迷上了拼榫卯。起因是一回屋内洒扫的婢女不慎将博古架上,他寻来的五层宝船模型碰落。那模型结构极是牢固,近两米高坠地竟只磕损一截船桅。


    此船乃当下水师甫淘汰的战船一比一复刻而成,市面绝无流通。因得此模型,寻能工巧匠便可造出堪战之船。不仅如此,博古架上诸物皆是精仿或孤品,价值千金难求。


    兰浓浓曾观览各类展览,自有几分眼力。这般巧夺天工之作,平日只作观赏未深究。婢女实属无意,且吓得跪地请罪,瑟瑟发抖。


    宝物微瑕确令人心痛,然终非活物。兰浓浓遂拦下碧玉责罚,将宝船搬来琢磨可否修补。幸而这时代匠艺至臻,所有形态皆由大小部件榫接而成,那船桅亦如是,虽脱落却未断裂,寻得契合处便可重接。


    宝船复原,兰浓浓方觉技痒。她原来的书房亦有不少拼装乐高与拼图,一组装便少则一二时辰,多则三五日。那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如入定之感,及大功告成后的成就与满足,实在迷人至极。


    练字虽可修身养性,与之相比亦要退让一步。覃景尧不怕她有所求,只怕她无所欲。难得她对什么物件生出兴致,自是各样奇巧源源奉上。


    只是她过于痴迷,专注时常废寝忘食,且不许人提醒相助。好处便是此时不论与她说什么,她皆点头应下。喂什么亦张口便咽。好几回,他便坐在她身旁,瞧她全神贯注的模样,一口一口喂她用膳。


    这几日她正拼装仿护国寺的六层玲珑塔。浓浓心灵手巧,如今书房多宝架上已摆了一盏屋灯,一艘海船,一只虎,两只兔,可谓得心应手。


    覃景尧抬步入内,见她手持榫卯搁于低案,分膝坐在地毯上出神。睨了眼旁侧,婢女摇首示意。又细观她神色,见眉目舒展,气息宁和,遂挥退下人近前,


    “可是有不解之处?需我参谋一二否?”


    兰浓浓闻声方回神,目光不由自主落向他双腿,又似触电般急转回来,垂眸看向未及半成的结构。手中零件寻不着落处,只作若无其事状,摇摇头:“不必,我看看图纸便好。”


    覃景尧何等敏锐。那一眼慌乱及看似忙碌实则毫无寸进的情状,岂能不知她因何失神?


    明了之后,身上酸胀的沉重感如被温柔抚慰,霎时消散。矜贵俊美的面上倏然笑开,由内而外散发的欣悦之气,毫无遮掩地弥漫开来。


    “那浓浓可是有心事?怎的连袖子都忘了系?”


    她的衣裳俱是他定的款式,袖摆多宽大,举手投足间灵逸飘举。然拼装榫卯需场地利落,她便遣人做了围挡,宽袖不便行动,亦不必为此新制衣裳,只寻了束袖系上。


    兰浓浓经他提醒方发觉,今日醒来知他昨夜所为,便有些心神不宁,连束袖都忘了。心既不静,这等需凝神之事又如何做得?


    她松开自欺欺人的零件,握住他正为她束袖的手,忽地肩头一松,抬眸望他,唇畔弯起:“今日不拼了。我有些饿了。”


    覃景尧瞳孔微扩,眸光愈亮,反手握住她,喉结轻滚低声应好-


    未免她过于痴迷榫卯久坐,覃景尧曾与她提议赛水。府中最大温汤池长约十丈,以往返三次为计,若她能胜,便允其在庵里留宿,另附言,赢一次便可宿一夜。此约随时有效。


    正所谓投其所好,攻心为上。


    对于不得外宿一事,兰浓浓早有微词。他任打任骂却不松口,她又不能在姑姑们面前与他撕破脸,只得按下不表。虽不知他泳技如何,速度可练,机会却难逢。


    覃景尧看出她意动之下的权衡,只含笑不语。


    二人身高相差近一尺,速度,力量,爆发力本就不在同一层面。


    第一回,覃景尧忖着她的速度,仅快一个身位,略作休息后,第二回合她提速,二人相差大半个身位,至第三回,只差半个身位。


    水有阻力,虽只三回合却极耗体力。她未叫停,覃景尧自当奉陪。然于既定胜者而言,乐趣更在过程。


    差距太大则无趣,且易挫对手锐气。一次次险胜,伯仲之间,反能激发斗志,亦更能探知极限。


    第五回合结束,兰浓浓叫停。一是体力不支,且水温不容久待。此番不过是彼此试水,互探虚实。


    她有自知之明,赢不了他本在预料之中。眼下她不宜在冷水中练习,若特令人放温水又未免铺张。温泉一周至多泡三次,倒也足够。


    自此之后,每隔两日兰浓浓便至温泉锤炼速度,余时则画图样,拼榫卯,读书练字。虽不常出门,一日光阴亦安排得满满当当。


    至十月末,二人已比过三回。虽仍屡战屡败,速度却渐有拉近。


    此时王英姿已有八个月身孕,身形未见臃肿,唯腹部高耸异常,行止坐卧皆需人搀扶。这数月来,兰浓浓常应约与她相见,算是瞧着她肚子一日日隆起。


    她想象不出腹中孕育生命是何感受,然当被握着手覆在其上,感受那据说是在翻身蹬腿的突起时,只觉毛骨悚然。


    当夜便做了噩梦,记不清具体情形,只忆得肚子被什么塞满,翻滚蠕动,几欲迸裂。惊醒后干呕不止,接连两日食不下咽。


    覃景尧未料她反应如此剧烈,连夜间亦不自知地说起梦话,抱着腹大汗淋漓。见她被唤醒后犹心有余悸,颤栗惊怯的模样,什么心思都只得按下。


    他拥着人,一面抚她腹部,口中反复温言“不育则不孕”以作安抚,另私下吩咐短期内付府递来的帖束一概不得呈上。


    若相见,势必难免目睹那高耸孕腹。兰浓浓正不知如何面对,亦只以为是产期临近,未收到邀帖倒是令她松了口气。然算算时日,洗三礼也该着手筹备了。


    从前见母亲赠人多送生肖金玉,新生儿之礼并不难备。倒是英姿姐姐孕期辛苦,且此时尚无剖腹产术,生产不啻生死险关,理当多予关怀。


    姑姑们乃修行之人,问及这些恐有不妥。文娘姐姐已在京中扎根,常与人往来,又曾生儿育女,倒是可询。


    正欲出门,却先收得一封请帖。她略作沉吟,便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这章没啥可?的吧[求求你了]


    第63章 第 63 章 赴宴,产女


    秋季宜品蟹, 又有“九雌十雄”之说。雌蟹味细腻,雄蟹味鲜浓。达官显贵家家皆有私产蓄养时令物产,此时蟹膏丰足, 故各府喜设蟹宴,亦称“斗蟹”, 应酬之余比的便是谁家排场更胜。


    宝珍郡主尤爱雄蟹, 往年亦办蟹宴,邀贵女们入府小聚。观满席佳丽,闻新鲜轶事, 别具意趣。


    然今年交好的贵女们却未收到她的帖子。来而不往非礼也, 众人便欲自设宴相邀。不料送帖过去,方知宝珍郡主已设蟹宴, 却未请旁人, 独邀那位只闻其名, 未见其面的尚书令夫人。


    而那位不论门第高低, 一概回绝的夫人, 竟也应宴前往。


    略知去岁宝珍郡主往国寺“清修”缘由的人家,恍然想起二人间似有些渊源。具体为何无人知晓,但宝珍郡主吃了亏却是真真的。加之令公大人对其夫人百般爱护, 不少人暗忖, 此宴恐是郡主低头求和之举。


    只不知那位夫人将如何应对, 亦不知她既愿赴宴, 会否自此开始走动。其容貌究竟如何,品性处事又怎样?


    一时间, 这场私宴便引得诸多瞩目-


    兰浓浓虽无二品夫人的名分品级,然世道妻凭夫贵,令公大人的权柄品阶却是实实在在。


    宝珍郡主贵为皇亲, 自有品级在身,于公须顾全尚书令身份,于私二人亦有些交情。且满京城中,她独独应了郡主之邀,只冲这份独予的体面与真实敢为的脾性,亲至府门相迎亦不为过。


    仁王府中自是亭台错落,奇景纷呈。宝珍郡主长于富贵堆中,不以此为傲。兰浓浓见多识广,亦未露惊奇之色。二人边走边谈,穿过花圃石园,水桥游廊,至宴客之所,飞檐斗拱的五角琉璃珠帘白玉亭中。


    虽已深秋,近来却天气晴好,碧空万里,风和日丽。


    巳时,秋阳正盛,依宝珍郡主往日做派,蟹宴本该设于湖心水亭。然架不住有人爱妻如命,唯恐她赴宴受屈,回帖方至,事无巨细的嘱咐后脚便到。


    宝珍郡主倒不觉冒犯。尚书令为爱妻体弱而大兴土木造府之事满城皆知,赫赫权臣屡推应酬终日相伴,而今京中谁人不晓堂堂尚书令为一女子折腰,爱之如命?


    婚后首度参宴,怕她冷着热着,百般不放心,实是寻常。


    且宴客本应招待周全,知悉忌讳反是好事。再想到那素日高傲睥睨,强横霸道的尚书令,竟在一女子面前俯首低眉,小意讨好,成了老匹夫们暗地诟病的“妻奴”,便觉万分痛快!


    “付夫人若非有孕在身,今日倒可与你我同品蟹宴。说来,她产期将近了吧?”


    兰浓浓与她谦让落座,闻言几不可察地一绷,颔首浅笑:“照产期算,尚有五十八日。”


    宝珍郡主瞥她一眼,莞尔道:“可见你二人交好,连日子都记得这般清楚。先前听闻你落水失踪,我亦难以置信。现下见你无恙,想来应也历经一番艰辛。”


    “我不多问,但府中人参灵芝养身方子不少,更有宫中御赐之物。你若尚有未愈之处,尽管开口。”


    郡主原还想说她似清减了些,然熠熠秋阳下,她肤光莹润,颊生鲜泽,唇色娇妍,眸凝神采,一笑起来那惹人心痒的梨涡便甜甜漾开,分明气色极佳的模样,“清减”二字实在难以出口。


    想也是,以那人那般捧在手心呵护的做派,若还照料不周,与无能庸人何异?


    她眼窝深邃,眉峰隆起,显得目光锐利。言辞利落更显强硬,瞧来便似盛气凌人。然在自幼看惯父母兄姐笑闹郑重的兰浓浓眼中,眉峰隆起实是专注,言语强硬则是认真中带着几分不擅表露关怀的生硬别扭。


    再听她前一句,分明是为英姿姐姐吃起醋来。


    二人算来已是第三次独处,一回为解惑,二回为冰释前嫌,这一回,才真真是以友相待。


    一个外表高傲内里纯真,主动伸出手来的朋友。


    虽是二人宴席,该有的排场却一个不少。二人各据一张桌案,中间长桌已陆续布上佳肴。


    兰浓浓肩头一松,站起身,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绕过长桌至她身侧,笑靥盈盈道:“郡主可否让些座位与我?”


    皇权至上之世,座次便是身份象征。稍有觊觎便是大不敬,遑论开口相讨。两府下人骤然心惊,皆屏息凝神,弦绷欲断。


    许是日光下她的笑颜过于耀目,宝珍郡主未觉冒犯,只感茫然。恍神间竟真向旁挪了挪。


    下一瞬,身畔清甜桃香袭来,臂间一紧,肩头微沉。轻软叹息自颈侧响起:“多谢郡主,你真好呀。”


    宝珍郡主只觉周身嗡地一麻,锋锐眼眸直愣愣望向前方。她乃王府郡主,父王百依百顺,爱如明珠,在仁王府中说话比父王更具威严。


    然世间难得十全。独属于母亲的疼爱,是父亲永难替代的。随着年岁渐长,她再不能如幼时般在父王怀中撒娇亲昵。皇后待她亲近,终究身份有别。


    自七岁起,她便再无人可依偎。更从未有人似此刻这般与她亲近,倚靠着她。


    肩头分量不算沉重,却令她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被依赖之感,满足而踏实。


    宝珍郡主缓缓眨了眨眼,唇角不受控地向上扬起。偏首垂眸看去,肩头的女子正含笑,肌肤莹润细腻,丰软处微陷,鼻梁挺翘,睫羽又黑又长,密密匝匝,时而轻颤,看得人直想伸手拨弄把玩。


    “咳嗯。”


    宝珍郡主扭回头,无意识摩挲的手抬起微顿,在那绾着发髻的青丝上轻拍了拍,左肩一动不敢动,哼笑道:“本郡主不过随口一说,你未免太好骗——”


    话至一半忙急转,“且放心!本郡主既应了你的好,日后自会照看你。有我在,必不叫你吃亏。”


    险些忘了,她便是被那尚书令骗来的。只是转得太急,差点咬到舌头,尤觉肩头一轻,以为戳了她痛处,顿时有些慌神。


    兰浓浓没那般脆弱,识人不清,遭人蒙骗自食其果,确是事实,没什么不能提的。引以为戒,日后不再重蹈覆辙便是。


    而当时能察觉真相,还多亏了宝珍郡主。


    “那我便先谢过郡主。来而不往非礼也,郡主若有需,我亦会尽力。”


    她神情坦然,眸清明澈,可见心胸豁达。


    宝珍郡主心上顿松,只觉与人相处从未如此轻松过。遂命人将她的桌案搬来,二人便桌挨桌,凳贴凳而坐。


    能上宴席的雄蟹自是膏脂丰腴,无需二人动手,两府近侍便净手剔肉,摆盘呈上。


    既为宴,自然少不了酒。蟹肉寒凉,黄酒性温,二者相合堪称绝配。二人举杯相视,开怀畅饮。


    亭外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琉璃珠帘轻拂叮叮作响,数步外乐师彩衣翩跹,琴音婉转,时有优伶随韵起舞。


    亭内谈天说地,畅所欲言,酒香蟹美,推杯换盏,好不醉人。


    “才从山庄避暑归来。若早知你身子大好,便邀你同往了。不过来日方长,待冬日里,我们一道去汤山别院过冬便是。”


    “枉我原还敬尚书令年轻有为,才干卓越。然才干不与人品相抵,蒙骗良家少女便是过错,品行不端,远非君子所为。浓浓单纯不知人心险恶,莫看他现下予你千宠万爱便觉受宠若惊。堂堂尚书令,位高权重,家财无数,与你这些不过九牛一毛。他既是强求而来,自该加倍讨好,再多都不为过。”


    “既已成婚,该予你的名分便须给足。你可莫傻乎乎推却不要。日后总要在京中走动,这些达官显贵,世家高门,最重身份门第。便不在乎旁人眼光,也莫平白叫人看轻了去。真有那不开眼的撞上来,也不必客气。世人多欺软怕硬,你不想脏手,便告知尚书令,为人夫君为妻出气天经地义,不然要他何用?”


    “日后,浓浓今日应我之邀,可有意出席各家宴会?”


    兰浓浓洒脱笑道:“今日不忧日后事。起码现下我还无意。”


    “那到时付夫人生子宴,以你二人交情,不去怕是不妥。浓浓欲如何应对?亲王府上亦会送贺礼,你若应酬不暇,我便亲往。届时你与我同去便是。”


    “生产如临鬼门关,英姿姐姐平安生产我必要去探望的,只与宴错开便可。倒是要谢郡主关照。”


    “小事何足挂齿。待来年我亦要说亲事成婚那日你可要来,”


    宝珍郡主略带醉意,神志却清明。只是酒劲催生冲动,尤其被她一双明眸专注望着,神色认真不时颔首,模样实在乖巧,便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留在亭中伺候的皆是心腹,这些话便被人听去也无妨。且这般与人交心,畅所欲言的轻松,实在稀奇又舒坦。


    兰浓浓并非强势性子,作为家中幼女,善于倾听已是本能。宝珍郡主这番话语可谓推心置腹,亦算说中她心事,将些无人可诉之言也代她道出。


    思绪得以暂获解放,无须瞻前顾后,同仇敌忾,实在痛快。


    膳食撤下,时令鲜果与解酒茶汤摆上案头。二人斜倚美人靠相对闲谈时,澄澈天空倏然转暗,秋风乍起,珠帘叮咚乱响。亭内外侍从连忙降下竹帘,取伞捧衣近前,


    “风雨将至,还请夫人添衣。”


    “郡主,风起恐有雨,奴婢已命人驾车候着,请您与令公夫人至堂中叙话。”


    二人饮了酒皆有些醉意慵懒,被婢女护着离了栏靠,方觉天阴风起。酒热遇风凉,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坦,亦将微醺吹散。


    兰浓浓不敢贪凉,由碧玉系上披风,拢好兜帽,与青萝一左一右偎着,看向正仰首叉腰迎风的宝珍郡主,失笑道:“刚饮了酒满身热气,此刻不可贪凉。郡主快莫吹风了。”


    竹帘已落系结,仍有风自两侧窜入。这般天气,有些微风本不打紧,宝珍郡主并不在意。


    不想回头一看,登时愕然怔住。


    令公夫人体弱众人皆知。宝珍郡主原以为尚书令事无巨细的叮嘱已属娇宠至极,今日看她气色精神俱佳,只道是尚书令爱重心切,过于紧张。


    可此刻见她披风裹身,兜帽覆首,婢女左右拥护犹嫌不足,其府下人竟以肉身遮挡竹帘缝隙,


    怪不得亭中霎时无风,上前执她手时,触之一片冰凉,方才红润的面色唇瓣亦褪去血色,病气流露。


    至此,宝珍郡主方才恍然,怪不得尚书令谨慎如斯,千叮万嘱,当真是半点都不为过。


    “身子怎这般弱?”


    言罢抬手扯下自己肩上披风,生疏地为她覆上。蹙眉正欲吩咐,却见其府下人已奉上热茶手炉。


    按下心底莫名失落,问道:“你这畏寒之症可曾医治?是哪位大夫开的方子?我府上医师亦极精湛,稍后至堂中请他为你诊脉,开些驱寒汤药。酒热遇风凉,莫要因此染了风寒。”


    兰浓浓不以病弱自卑,然上门做客若带病而归,反累及主人,遂也未推拒,含笑应道:“那我便先谢过郡主了。”


    她落落大方坦然受之,倒叫宝珍郡主身心舒畅。锋眉一挑,唇角压不住上扬:“何须言谢?我名怀瑾,字明鸾,日后你我以字相称便可。”


    兰浓浓亦不扭捏,当即从善如流点头唤她:“我无表字,明鸾唤我浓浓便好。”


    二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自不必多言。


    秋雨来得急,马车刚至亭外,便淅沥沥落了下来。碧玉方才遣了一名府中婢女随行取伞,不足三丈的距离,两府下人竟撑了八把伞,将这一段路遮得密不透风。


    二人被簇拥其中,直至登车,连鞋面都未沾湿——


    皇宫,都堂


    小太子正坐于中堂桌案侧方,翻阅过往批阅的奏章。自入夏起,听政便添入课程,然顾及他年岁尚浅,领会不易,便逢三日前来,这些奏章亦由浅入深送至他面前。


    作为老师,表哥确是尽心竭力,毫无藏私。然小太子虽聪慧,终究年少,生来受万千拥戴,未经坎坷,心境自不够老练,悟性亦有限。


    若论聪慧,资质受于父母,学识举国所授,自非寻常聪慧者可及,然亦无法与神童相较。幸而虽非绝顶聪明,却端方持重,虚心受教,将来不失为守成之君。


    然民生,灾情,军报,谏言,国策,税赋,这些天下大事的缩影,俱在这一封封奏章之中。以小太子如今阅历,实在过于庞杂晦涩。


    他看得见辞藻繁复,措辞或严谨或直白的文字,却难体会其中深意,及机锋与紧迫。甚看着批注便要绞尽脑汁揣摩。


    堂中署官小吏笔锋沙沙,轻声走动。朗朗长空忽起风啸,覃景尧蓦地抬头,旋即起身踱至门外,负手立于廊檐下仰首望天。


    几息后转身入内,大步回至案后却未落座,将紧急要务批复派下,收起几份机密奏章交与署官密封。传递奏章的小吏见状躬身一揖,上前收拾桌案。


    这厢动静频频,亦落入小太子眼中。稚眉微蹙,却知礼未问。还未开口,便听来人道:“治国之道非一蹴而就,太子殿下勿忧。臣受陛下嘱托,必尽心竭力。现下天色有变,趁落雨前,还请殿下起驾回宫。”


    小太子转望门外,见乌云压境,遂颔首将奏章收叠案上,绕出案后,双手作揖微施一礼:“多劳尚书令。”


    而后直身仰首笑道,“如此,我便先行回宫,表哥留步。”


    言罢一颔首,携宫人转身离去。


    堂中官吏尽皆起身躬身揖礼:“臣等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车驾既起,覃景尧交代一番,便率随从大步离了都堂——


    京城开药堂的大夫便已医术精湛,亲王府府医自然更胜一筹。


    兰浓浓所患并非疑难之症,莫畴医术更是超凡。故府医诊脉后先点头后摇头,只道药方对症,无需增减,增衣及时未受风寒,开了道“驱寒暖宫汤”便退下。


    雨势已由细雨转作阵雨,砸过檐瓦枝叶,哗哗作响。兰浓浓本想赏雨,然雨汽湿重,宝珍郡主与碧玉等人皆不同意,只得关门闭窗,远远隔着琉璃窗略作品听。


    下人来报尚书令到时,二人正品着姜茶,欣赏宝珍郡主的珍藏三色头面。


    每每见此,兰浓浓总要叹一句巧夺天工,博物馆中隔玻璃罩观赏已令人目眩,她妆匣里亦有不少华饰,然眼前这副白,紫,蓝三色交融,美轮美奂的头面,实在叫人恍神。


    她眼中无贪慕,唯满溢对美物的欣赏与赞叹。心爱的首饰被人盛赞,宝珍郡主自是心花怒放。


    一人底蕴深厚,一人眼界宽广,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相见恨晚。


    只是兴头正浓忽被打断,实在扫兴。且现下雨势正急,便来接人也该待雨歇方是,未免太过紧张。


    仁亲王外出与友人垂钓未归,府中唯宝珍郡主一位主子。重臣亲至,自不可怠慢。


    “请令公大人前厅用茶稍候,本郡主这便前去。”


    言罢,宝珍郡主转首微挑眉道,“现下雨急,浓浓意下如何?”


    兰浓浓亦觉意犹未尽。姑姑们如长辈,与英姿姐姐诚心相交,相处时亦亲亦友,然有些心事却不便与之言。而与宝珍郡主相处,全然是同辈挚友之谊,心意相投,言语投机,无话不可谈,轻松自在毫无负担。


    兰浓浓暗下蹙眉,每每她外出,他总来接迎扰人兴致。有心教他回去或不予理会,然前番因她过敏一事已累及仁亲王府,若拒之不理,反令明鸾难做。


    正欲开口,却听亲王府下人又来报,尚书令言不必着急,请夫人与郡主尽兴即可。亲王府雨中景致别具意境,亦无须多礼。待兴尽而雨未歇,若主家愿行方便,尚书令府马车可直抵堂外。亦请郡主留步,无需相送。


    来人话落,堂上一片静默。几息后,只听宝珍郡主轻笑一声,扭头道:“未料令公大人亦有这般知情识趣之时。浓浓,你的意思呢?”


    兰浓浓确想索性不予理睬,然她的教养做不出教人干候,自己嬉游之事。非是对他心软,而是自有坚持。


    遂提了口气洒脱一笑:“今日叨扰已久,也该归去。待下回你我再聚,定要寻个好天气,尽兴而归。”


    宝珍郡主便未再挽留。那人虽说得体面,然朝廷大员便在前厅坐着,无主人招待已属怠慢,若真将人晾在一旁,岂非失智疯癫?


    且来日方长。


    二人是在宝珍郡主的院落厅堂叙话,尚书令府马车交由亲王府擅驾的仆妇停至门前。随行下人撑伞搭幕,兰浓浓裹紧披风,欲请郡主留步,却被以待客之道为由婉拒。


    本欲共乘而出,不料被婢女簇拥出门,却见停了两驾马车,用意为何无需多言。


    兰浓浓怒意陡生,倏地伸手欲拉宝珍郡主,难道她连与人同车的自由都要被剥夺不成?!


    宝珍郡主却已先一步迈向亲王府马车,她虽不齿尚书令骗人在先,强取豪夺于后,然观其爱重非凡,亦有欣慰。


    虽说晟朝和离夫妻不乏其人,便是尚书令自己亦方才离异,然人有不同,一为被迫而娶,一为费心强得。若真有一日情淡,怕也只冷置一旁,而非如徐氏般轻易脱身。


    故而,重视总胜冷落。


    马车行至前院,兰浓浓未下车,只听二人雨中简短寒暄。至人上车亦未瞥一眼,只在将行时执意启窗与宝珍郡主道别。


    方才在前厅候时,今日随行下人已禀她今日行程心绪。然此刻她唇紧抿,眉目凝霜,显是愠怒,且是冲他而来。


    覃景尧下意识自省言行,却实在不知何处不妥惹恼了她。亦未争辩,撩袍屈膝蹲在她身前,眉目含情满面笑意,开口便是认错,


    “是我不好,扰了浓浓雅兴。还望夫人大人大量,原谅一回。”


    兰浓浓及时挪开手,可他掌心温热覆在膝头更觉不适。推拒不开,挪移不得,许是乍暖还寒催了酒意,又急又气,脑热间抬脚便踢。


    如是犹不解气,丢开手炉抓住他的手恶狠狠咬下。


    一双琉璃般明澈的眸子怒瞪着,含混质问:“我便不能与人共乘一车了?我与宝珍郡主说好同出,你偏遣两驾马车,意在叫谁难堪!”


    虎口处与其说是咬,不如说随她喉舌吞吐似同吮吻。覃景尧压下喉间笑意,吃痛般轻吸一气,仍温声讨饶,


    “此番浓浓确是误会我了。你乃我珍爱之妻,我便是自己难堪,也绝不容你受半分折辱。至于宝珍郡主,浓浓愿应其宴,便是有意结交。我与你夫妻一体,若予她难堪,岂非损你颜面?”


    “再说马车,浓浓畏寒,今日风雨交加,车上必燃暖炉厢内炙热。宝珍郡主身健,若共乘后下车,冷热交替最易受风邪侵袭。若因此患病,浓浓岂非要自责难安?”


    他语带笑意耐心解释,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指摘。兰浓浓不由随他话语细思,亦觉确有道理。乍热乍冷易致体感失衡,若始终处于恒温之中,反倒相安无事。


    她齿关微松,缓缓直起身来,眸光低垂,落在那两排清晰深红的齿痕上。拇指轻轻抚上,指腹下凹凸的触感引人不由自主地摩挲。


    如今冷静回望,乘车一事本微不足道,不过是被酒意催发了心底成见,放大敏感,才坠入多疑之网中难以自拔。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心神渐明,亦暗自警醒,当以此为戒,沉心静气,三思而行。


    转念间,眉心又悄然蹙起。自去岁受寒,至今已近一载。春夏尚可,稍遇风凉便难以承受,终日离不开手炉暖榻。


    这畏寒之症,也不知何时方能好转。


    常怀戒心本是好事,只是这戒心若不必用在他的身上,自然更好。


    她指尖柔软,无意识抚过虎口处的痕印,摩挲间酥麻微痒,直抵心尖。


    覃景观色知意,心下温软,暗叹他的浓浓终究纯善,易以己度人。


    “浓浓无需自责,只要不误会我便好。”


    兰浓浓闻言心神一凛。她向来敢作敢当,既知误会伤人,理当致歉。可一抬眼见他含笑的脸,道歉之言便哽在喉间,难以出口。


    然知错不改,实非她的性情。正欲深吸一口气郑重开口,却忽地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愉悦的低笑自耳畔传来:“于我而言,浓浓永远无错。即便对我,也不必言歉。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便已足够。”


    他的浓浓如此乖巧,覃景尧怎舍得让她道歉?何况他本就不愿二人独处之地沾染他人痕迹,得她这一番“计较”,反倒令他心生欢喜。


    兰浓浓心绪已明,既下决心便不会因他一言轻轻揭过。否则,倒显得她往日多么无理取闹。仍正色道:“是我冒失,不该妄加揣测。”


    覃景尧无奈,亦无意在此事上纠缠,应下之后自是拥着人温存低语。这一场小小风波,便如蜻蜓点水,掠过心湖,涟漪轻散而逝-


    秋风渐凛,冬意悄临。


    京中迎来第一波寒潮时,尚书令府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顶再度覆盖庭廊。初雪方落,腊月已至,付府门前早已红灯高悬,红绸漫卷,往来仆从皆面带喜色,三日前,腊月初五亥时,付府夫人王英姿顺利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得知喜讯当日,兰浓浓便亲笔修书,遣人送至付府,言明三日后登门探望。她犹记表姐生产时,母亲翌日便前去照看。虽当世医道昌明,但究竟以男子为尊,关乎女子生产的医案札记流传甚少。


    她不敢以浅见妄加论断,只得请覃景尧代为举荐一位精通调养的医婆送往付府。虽闻母女平安,然产后多艰,未见真人终难安心。


    她本欲次日便去,却被碧玉劝下,道是产后三日内不宜见客,纵有至亲探视,亦须谨慎。兰浓浓只得按捺心绪,静候至今日。


    付府门房皆是人精,远远望见尚书令府车驾,早已飞报内院。管家得讯,忙不迭快步通传,令公夫人亲临,岂敢怠慢。


    兰浓浓原无意劳动主人相迎,今日恰逢洗三宴,付府本就忙碌。正欲下车,却被碧玉青萝轻声拦下:“夫人心善自是好的,可您今日代表的是尚书令府颜面。大人位居二品,乃百官之首,纵您未有诰命,亦具夫人之尊。付夫人既不便出迎,自当由付大人亲迎,方合礼数。”


    碧玉又温声补道,“纵是寻常宾客登门,付大人亦当出迎的。”


    兰浓浓向来有自知之明,于人情往来一道确是她的短处。既知不足,听劝总是无错。她便在车中静候,又饮了半盏热茶,直至车外传来声响,


    “劳令公夫人久候,是下官失礼,未能远迎,还望海涵。”


    付知戎虽官居四品,却更是侯府世子,身负爵位,本已超然于寻常官员之上。纵是诰命夫人,亦属外眷,论理身份不及宗室。


    然他此刻却以官职自称,谦称下官,自是自降身份,以表敬意。这敬意,一半予她,另一半则是予那位视妻如命的尚书令大人。


    兰浓浓闻声下车,微微颔首还礼,温声道:“付大人言重了。今日贵府大喜,倒是我前来叨扰了。”


    付知戎不敢细看,只匆匆一瞥,心下暗叹,令公夫人体弱之说果然不虚。只见她周身裹在一件粉底白边的厚斗篷中,不知是何名贵料子所制,连口鼻亦以绒巾遮掩,仅露一双清丽眉眼,顾盼间自有风华。


    “夫人亲临,是下官与内子的荣幸。内子知您要来,早已欣喜期盼多时。天寒地冻,不宜久站,还请夫人入内叙话。”


    他侧身引路,直至院门前方才拱手告辞。


    室内暖融如春,王英姿虽经历生产之艰,但调养得宜,加之身子底子好,三日休养下来,面色虽仍苍白,却目光炯然,精神颇佳。


    一见兰浓浓进来,她眼眸骤亮,笑着张开双臂:“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特地来看我!快过来!”


    兰浓浓唯恐身上寒气侵扰产妇,褪下斗篷后又特地在铜炉旁烘暖了身子,这才快步近前,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英姿姐姐可一切都好?”


    指尖悄然搭上她脉门,脉象虽略缓,却沉实有力。再看她唇色微白而双颊丰润,眸光明亮,周身洁净清爽,显是被精心照料,并无大碍。


    兰浓浓心下稍安,月子里若能好生将息,必能康复如初。


    王母早已起身退至一旁,此时方得见这位久闻其名的令公夫人真容。


    肌肤胜雪,衬得一双眸子愈发清亮如泓。鼻梁秀巧,唇瓣微弯,脸颊丰润莹泽。五官虽非美艳夺目,却生得标致匀亭,增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不足。


    最令人心折的,莫过于她含笑时颊边那一点梨涡,浅浅一漾,甜意直沁心脾。


    再看她满头青丝,不似寻常妇人尽数绾起,反而大半如瀑垂落身后,随步履轻移而微微摇曳,柔顺乌亮,一望便知是经年精心养护方能得就。


    发间松松绾了个髻,簪着一支以珍稀紫玉雕琢,点翠嵌宝的发冠,金丝玉色交相辉映,华贵难言。


    身上一袭白底紫粉夹袄,领口与袖缘缀着蓬软白绒,愈显得人如冰琢玉砌,气质清雅。腰背挺直,举止从容雍容,眉目间却另有一番洒脱自在之意。


    与她目光相接,只觉其眸清明而沉静,显然是经诗书浸润方能养就的气韵。若不知她本是孤女出身,单这一面之缘,说是世家高门精心娇养的贵女,也无人不信。


    “母亲娘?”


    王英姿见母亲怔怔望着人,连礼数都忘了,忍笑轻唤。王夫人被侍女以肘轻触,方才回神,见令公夫人正亭立面前含笑相望,忙将怀中外孙女交予乳母,屈身道:“夫人容光慑人,臣妇一时失神,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兰浓浓闻言微赧。她自知容貌不过清秀,至多勉强算得中上之姿。不过是因富贵养人,华饰添彩,有时对镜自照,亦觉形貌气度与往日不同。


    然她深知,若得众人恭敬环绕,事事精心侍奉,纵是寻常人,也能蕴出几分超逸气度,实在不值得以此自矜。


    反倒是英姿姐姐的母亲,听闻已年过四十,除却笑起来时眼尾被岁月描摹出几缕优雅细纹,体态容貌,气韵风华,皆属上乘。举手投足间尽显官家夫人的矜贵雍容,才真真令人见之倾心。


    “伯母万万不可。我与英姿姐姐情同姐妹,怎能受您的礼?”


    兰浓浓还是头一回与此地贵眷这般相近相处,不提容貌如何,单是对方周身气度,便叫她恍然忆起几分母亲的影子,又岂能容长辈向自己行礼?


    她忙欲亲手去扶,身后碧玉,青萝却已抢先一步上前,稳稳将人托起。


    王夫人听得她以小辈自居,不由微微一怔,顺势起身抬眼,便见她笑意温软,眸光清透如泉,不染半分尘杂。


    那般纯净坦荡的眼神,叫人一眼便能望见她心底的赤诚与真挚。


    王夫人心头一软,顺势起身,眼中不自觉漾开几分真切的笑意:“夫人既这般亲和,我便厚颜应下了。”


    她转而从乳母怀中接过婴孩,轻托怀中,温声问道,“这便是英姿辛苦生下的女儿,夫人可要瞧瞧?”


    “自然要看的。”


    兰浓浓俯身端详。她未曾多留意付大人的容貌,但这小小婴孩却显然承袭了母亲与外婆的好模样。


    胎发乌黑浓密,肌肤雪白,眉间隐见淡墨般的绒羽。小婴儿正酣睡着,双眼虽阖,却仍可见眼线纤长,睫毛弯翘如蝶憩。鼻梁秀挺,细唇微微翕动,似在梦中吮吸。


    两只白嫩如卵的小拳虚握颊边,娇娇软软的模样直教人心尖发颤。


    兰浓浓唇角不自觉扬起,原来这便是害她连做几日噩梦的“小罪魁”啊。


    她早听母亲说过,探视新生儿不可空手,否则便有“看丑”之嫌。虽知晟朝并无此俗,却仍有“添福添喜”的礼节。


    今岁恰逢羊年,她特地选了一块上等白玉,亲自绘了图样,请匠人雕成一只憨态可掬的玉羊。连系玉的红绳亦亲手搓煮处理,柔韧不伤肤。


    然唯恐婴孩幼嫩缠了手腕,暂未穿上。另还备了一套四季玉羊旋转摆件,每只皆有成人拳头大。


    碧玉已将四季玉羊交予付府下人。那白玉润如凝脂,羊儿倚靠四季景致雕琢而成,即便不识玉者亦知其珍贵。这份礼不仅贵重,更见用心。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皆是动容。


    兰浓浓初时连碰都不敢碰,直至王夫人含笑鼓励,方小心翼翼轻触婴孩小手。不料睡梦中的娃娃竟倏地攥住她的拇指,


    柔嫩温暖的包裹感霎时袭来,兰浓浓呼吸一滞,婴儿的手虽小,力气却不容小觑。那柔嫩的触感仿如一道细微的电流,自指尖窜入心口,叫她浑身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般娇弱,仿佛稍一用力便会伤到她。


    还是王夫人含笑解围:“夫人气息纯净,连婴孩都心生亲近呢。”


    说着轻轻抚开婴儿的手指。兰浓浓这才得以抽手,勉强笑了笑,背脊仍残留着一片酥麻。她不自觉地将被握过的拇指蜷入掌心,可那脆弱而执拗的抓握感却久久不散。


    她将那只光滑温润的白玉羊轻轻放入婴儿掌心。小手立即本能地拢住,无意识地攥紧了这份寓意吉祥的礼物,模样娇憨得令人心软。


    知她此行是为探望女儿,王夫人体贴地借口更衣,抱着孩子去了隔壁。


    兰浓浓这才得以坐下,取出一条亲手绣制的抹额为王英姿系上,又接过热茶柔声问道:“可取了名字?”


    王英姿抬手轻抚额间绣样,眼中漾开温暖的笑意:“大名思睿,小字喜乐。”


    “喜乐,欢悦美满,吉星高照,真是好字。”


    兰浓浓真心赞道,又细细问起她产后休养的情形。得知此番有王夫人亲自操持,除了生产时的痛楚,王英姿并未多受委屈,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忙乱,也未能与你相聚,其实以你我的情分,便是不来也无妨的。今日天寒,你身子可还受得住?”


    兰浓浓不由失笑:“我哪里就那般娇气了?姐姐不必挂心我。倒是你如今坐月子,定要万分仔细。我听人说,若月子里调理不当,日后容易落下病根的。”


    王英姿噗嗤一笑,苍白的脸颊竟透出些血色来。瞧着她清秀的眉眼和澄澈的目光,分明还是个少女模样,却偏要摆出这般老成的语气,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好好好,都听浓浓的。我定吩咐下人好生照料,绝不怠慢。”


    说着又闲话般问道,“今年的宫宴,令公大人可要带你同去?”


    兰浓浓轻轻摇头。她来连权贵府邸的宴席都未曾露面,更何况宫宴那般庄重拘谨的场合。


    王英姿不知内情,只当是尚书令不愿带她同去,或是宫中未许,眉头不由蹙了起来。


    赴宫宴虽名为共庆,实则更是身份与荣宠的象征。京中能有此殊荣的,无不是权势煊赫之门第。


    浓浓与尚书令虽已成婚,却始终以化名行事,婚后未曾奉召入宫请安,如今若连宫宴亦不得列席,无异于向世人昭示,帝后并未认可她的身份。


    此后纵有尚书令护持,她在众人眼中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难免遭人轻慢。


    以尚书令之深谋远虑,岂会不知此中关窍?既爱重若此,又怎容她受此委屈?


    王英姿倚在软枕上思忖难解,再抬眼见她浑不在意的模样,虽觉失笑,却更添忧虑,须知距元日宫宴,仅余二十余日了。


    “浓浓便真不想去么?”


    兰浓浓亦不隐瞒,从容摇首:“姐姐知我素不擅应酬,宫中礼数繁琐,只怕去了也要如坐针毡。倒不如清静自在的好。”


    王英姿闻言恍然,确是她想岔了。若浓浓在意名分,当初便不会甘担这“姚夫人”之名了。


    她既感慨于对方身处富贵却不改本心,又不免为其忧心,在这世间,欲守初心,往往要比旁人承受更多艰难。


    “若宫中下旨,命你非去不可呢?”


    未待她答,王英姿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浓浓冰雪聪明,若愿费心,世间利弊皆能明晰。姐姐只盼你明白,避世未必全然有益。有时适当露面,或许反有意外之得。”


    她轻叹一声,道,“可惜今年我无法相伴。你若果真赴宴,不妨与宝珍郡主同行。皇后娘娘无女,对这位郡主倒是多有眷顾。”


    兰浓浓知她全然是为自己考量,心中感念,只含笑应道会仔细斟酌。


    洗三宴设于午间,眼看宾客将至,见王英姿仍显虚弱,不便久扰,又再三嘱咐她好生休养,莫要劳神,方才起身告辞。


    为免与前院宾客相遇,特地从后门登车离去。


    覃景尧与付知戎私交甚笃,添丁之喜自是应邀而来。只是他从都堂抽身已迟,抵达时宾客皆至。


    迎着众人落在身侧那难掩好奇与失落的目光,他从容自若地命人呈上贺礼,与付知戎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颔首。


    席间以他身份最尊,观礼时自然视野极佳。收生婆婆怀抱着那不及他臂长的婴孩,一句句吉祥祝词朗朗唱念。小娃儿哭声嘹亮,引得满堂喝彩。


    他唇角微扬,指间玉片却不自觉缓缓收拢。


    礼成后,覃景尧只在开席时与付知戎对饮一杯便告辞离去。以他的酒量,区区一盅本不足道,今日这酒却似直灼心口,燎起一片躁动难安。


    马车未再返都堂,径直朝府邸行去。


    第64章 第 64 章 宫宴,厚衣


    兰浓浓午膳时便食不知味, 心头莫名慌乱,一股无名火躁动难抑。练字,拼图皆无法静心。


    琉璃顶内暖融如春, 却因心火炽盛,竟凭空生出一股破坏欲来。她强自按捺, 眉尖紧蹙, 唇线抿直,呼吸渐促,只觉额角突突直跳, 抽痛不止。


    她想推门去吸一口清冽寒气, 又恐体虚受寒再添病恙。如今她表面虽看似无恙,底子已大不如从前, 实不愿为一时的畅快落下病根, 成了真真正正的药罐子。


    可转念又想, 不过一口寒气, 岂能轻易病倒?方才出门不也无事?


    一时竟自暴自弃起来, 何必瞻前顾后,先顾眼前痛快再说!


    覃景尧回府时,恰见她正叉着腰在白玉桥上来回踱步, 远远便觉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萦绕周身。眼风一扫, 见婢女们皆垂首候在桥下, 他几步迈上桥头, 正好将转身欲走的女子堵了个正着。


    软玉温香蓦然入怀,他低笑一声俯身欺近:“伊人投怀, 不胜欢喜。”


    他越是愉悦从容,兰浓浓心头火气便越是翻涌,一腔燥郁仿佛终于寻到出口, 扬手便推开他凑近的脸,脚下也朝他腿上踢去:“谁要投怀!自作多情!放手,别来烦我!”


    覃景尧也不恼,不出声追问,更未松手,只由着她踢打发泄。待她力竭气喘,软软倚来时,方不容抗拒地将人横抱起来。


    白玉桥为断桥设计,一侧阶梯没入湖中,桥面每日有人清扫,洁净无尘。他径自席地而坐,单膝微屈让她倚坐,一腿舒展搁于石阶。


    湖面涟漪荡漾,只差寸许便要漫上靴底。府中温室如春,湖水澄碧,成群的龙鲤悠然摆尾,水草随波轻摇,一派宁和惬意。


    躁郁余烬渐渐消散,震耳的心跳也平复下来。兰浓浓远眺湖面,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吐出,唇线微抿,似是为方才的失态窘迫。


    旋即眸光一定,既已如此,懊恼又有何益?她撑着他小臂正要起身,却听他温声开口:“浓浓现在可能告诉我,是因何事心神不宁?”


    兰浓浓蓦然回首,正撞进他专注凝望的眼眸之中。他生就一双标准的凤目,墨瞳深邃,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不容移开的压迫感。眼廓修长,内窄外宽,睫羽密直,垂落时宛如覆下一片蛊惑人心的阴影,教人不由自主沉溺于那片伪作的深情里。


    昔日的兰浓浓,便是这般陷落于他的容貌与气度之中。纵然如今心境已非往昔,乍然迎上这双盛满温柔关切的眼,仍不由怔忪一瞬。


    她却不知,覃景尧亦被她久违而罕见的目光看得心头发胀,脊背窜过一阵麻意。唇角不自觉勾起,凤眸中笑意漾开,如漩如涡,几乎要将人溺毙。


    后颈被温热掌心托起,唇瓣相贴,辗转厮磨。未及扣紧的齿关被人轻易闯入,缠吮勾绕。她无意识地吞.咽,气息渐渐急促,方才倏然醒神,下意识仰头欲退,却未能挣脱,反被更深地吮住。


    身子因后仰的姿势软倒,被他紧密压覆。推拒的手不得不攀上他绣着银丝祥云的肩头,五指紧攥,用力至指尖泛白。


    待得身子被重新扶起,带着荷花清香的空气涌入殷红微张的唇间,兰浓浓脑中仍嗡鸣未止。唇角未及咽下的湿痕被人一点点啄去,听他暗哑的嗓音低低响在耳畔,


    “浓浓勿要烦忧,今冬暂且委屈一二。待到来年冬日,你身子大好了,届时迎风堆雪,皆随你心意。”


    嗡鸣渐退,周身躁热亦静凉下来,只余一股莫名的意兴阑珊。


    她默然不语,覃景尧便自顾温言道:“钦天监已择定日子,七日后接连三日皆是大晴。届时我沐休两日,带浓浓出门散心可好?”


    见她仍无回应,他又含笑低语:“再过一月便是年假,你我可离京往温泉别庄小住,浓浓觉得如何?”


    任他如何软语相商,兰浓浓始终缄默。待手脚恢复了些气力,便欲起身。


    覃景尧五指一收紧扣住她腰肢,大手轻托她的脸,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他眸光几不可察地一晃,笑意依旧温润,


    “宫宴虽礼节繁琐,但宫中舞乐倒颇有可观之处。殿内通铺地龙,你我的席位又设在内侧,于你身子应无大碍。浓浓若愿一去,或许也能散心解闷?”


    兰浓浓下意识蹙起眉尖,毫不犹豫道:“不去。”


    她再不通世务,也知帝后对自己未必待见,更不愿伏低做小,看人脸色。皇宫规仪森严,满座权贵,她自知做不到礼数周全,长袖善舞。这等彰显门楣的荣宠,于她毫无诱惑,反倒与自讨苦吃无异。


    “碧玉她们服侍周到,我自己也知爱惜身体。若要出门,何须非得等你相伴?届时你自去参宴,我亦要往姑姑们处小住。”


    她望定他,神情与语气皆不容转圜:“我意已决,此事没得商量。”


    覃景尧被她先声夺人,怔了两息,环在她腰间的手掌轻轻移至小腹,失笑声里浸满宠溺:“我还未开口,浓浓倒先给我扣了顶帽子。宫宴虽隆重,却也嘈杂繁琐,冬日里你精力不济,若去了反要受累,不去也罢。”


    他指尖温存地抚过她袖口绣纹,语气愈发柔和:“只是我怎舍得让你独守府中?到那日,我先送你去庵中与你姑姑们相伴,再入宫赴宴便是。”


    兰浓浓未料他应得如此爽快,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悻然,却也未再多言,任他牵着手踏桥而下-


    冬雪断断续续落了三回,元日转眼即至。


    宫宴依制,百官须于寅初身着朝服候朝,待天子升殿,献贺表,颂圣词,彰国盛兵强,威服四夷之象。


    此番诸藩属国皆有使臣来贺,天子赐酒,雅乐起舞,使臣献礼,军演扬威。宫宴旧制不逾晡时,自武盛帝坐稳江山后,为犒赏功臣,特准延至戍时。本朝沿袭此律,然当今圣体欠安,多于申时便先离席,准臣子自乐。


    今年宫宴,天子早已下旨命尚书令代为主宴群臣。又特命众女眷于宴前入宫,赐御膳,观舞乐,赏奇珍。此乃京中女眷拓宽交际,彰显身份之要机。


    女子荣辱,未嫁时系于娘家,既嫁则系于夫家。以覃景尧之位,他的夫人纵无诰命在身,亦是皇后之下第一人,本该被众人逢迎环绕,极尽风光。


    纵然帝后未曾明言要他携家眷赴宴,但若她心存向往,他自会护她周全,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只是她既无此意,加之冬日体弱,他亦不忍她为这些虚名所累。更何况宫中礼法森严,若真去了,免不了要屈膝参拜,他偏看不得她向任何人俯首低眉,哪怕受礼的是天下至尊。


    他万般呵护的心尖之人,岂能受丁点委屈?


    覃景尧为二人净身时已近寅时。温香软玉在怀,本该是良宵缱绻,奈何朝会将至。若非他自制力极强,又顾念她身子疲乏,只怕早已纵情忘时。


    此刻却只能与她耳鬓厮磨,以唇代手,爱抚流连,尤在那柔软肚腹处反复厮磨,直至血脉贲张,汗湿重衣,方强压躁动,掖好被角,披了件里衣悄声而出。


    至演武场迎风打拳,待满身燥热散去,才示意候在一旁的同泽近前。听其耳语禀报后,微微颔首。


    兰浓浓并无赖床的习惯,却架不住有人彻夜纵情。冬日里本就筋骨慵懒,待她睁眼回神,撩开床帐时,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知觉渐醒,身体里却仍残留着昨夜错觉,一阵阵嗡张酸软。这大半年来,她的身子早已被迫适应了云雨,痛楚虽褪,骨髓皮肉间却烙下过度慜感的酸.胀,反倒更磨人心志。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麻意渐消,腹下余胀徐徐散去。


    兰浓浓撑臂侧坐起身,因重心倚在榻上,轻系的寝衣微微松敞,雪白颈项之下如分界般露出密密匝匝的吻痕,纵使近乎日日得见,仍叫无意瞥见的碧玉二人耳根发热。


    屋内燃着无烟香炭,地上铺着厚软绒毯。她洗漱后赤足立于镜前,亦不觉寒。镜中人肤光胜雪,明眸含水,潋滟生辉,唇瓣丰润如海棠初绽。眉心一点轻蹙,反倒似画龙点睛,添了几分鲜活生气。


    今日要出门,穿戴的衣裳配饰早已择定,以花香熨烫后烘在暖炉旁。一件件穿上身时犹带温存余热。


    兰浓浓对镜自照,扬起脖颈细细打量,确认痕迹尽数掩于衣下,方松了口气。


    自那次不慎留在颈间的红痕,被姑姑们瞧见打趣后,她便与他闹了好大一场脾气。他虽笑着应承下回留意,转头却将那些不可示人的印记,加倍烙在更隐秘之处。


    饶是如此,她仍不放心,每回出门前必仔细查验,丁点蛛丝马迹都要以脂粉遮掩。


    只是没走出两步,恼意便又漫上心头,纵使他百般迁就,这般藏痕避迹的日子,何时方休?


    覃景尧一进门便迎上她那双蕴着薄怒的水眸,再瞧她步履微滞,腰肢轻移,顿时了然。却不由低笑出声,两步上前便将人打横抱起,径自在膳桌前坐下,大手熟稔地为她揉按腰腿。


    兰浓浓心知挣脱不得,索性如常拿他当仆婢使唤,更不愿在这些琐事上多费口舌平添烦扰,只瞥他一眼,自顾执筷用膳,也不等他。


    今日宫宴,按理他此时该在宫中列席才是,她却并未多问。


    七分饱时,腰腿酸软已消,便推开他径自起身,叫碧玉备车。


    被这般用完就丢,覃景尧却不恼反笑。昔年他亲赴前线督军,虽不至风餐露宿,却也深知兵贵神速,早习惯了军中不拘小节。当下也不多言,举箸用膳,动作快而不失风仪。


    她出行的箱笼尚未装车完毕,他已漱口净手跟了上来。


    连日的晴日融尽了积雪,胥吏早已将京中大道维护得平整洁净。作为一国之都,纵是车马如织,雨雪侵凌,这些通衢亦从未见坑洼崩裂。


    出门时已近巳时,距宫宴结束亦不过大半日光景。然前往清云庵的途中,覃景尧却絮絮叮嘱了一路,仿佛与她将要久别。


    每每她欲往庵中,他总是这般说辞,兰浓浓早已听得耳中生茧,只嗯嗯应着,全当了耳旁风。


    马车甫一缓速,尚未停稳,她便迫不及待欲起身下车。覃景尧低笑一声,长臂一揽护稳她,自车架上取来披风,护颈与风帽,一件件为她仔细穿戴妥当,直至只余一双清亮明眸露在外头,方才满意,牵着她下了马车。


    清云庵初立京都之时,同泽受命将地契连同数名扫洒仆人一并赠予观中,以示供养。然庵内诸位师傅皆以“清修之地,不涉外务”为由,婉言相拒。


    同泽深知,大人对庵中多有照拂,不过是因夫人之故爱屋及乌,比之对夫人事无巨细的呵护,自是不同。故而亦不强求,只暗中命人时常看顾庙宇修缮,冬日炭薪等一应杂事。


    唯独每逢夫人欲至庵中,必提前一日遣人洒扫庭除,备齐暖炉香茗,更将那长长的石阶铺上防滑毡毯,雪落扫雪,冰结融冰,务必使夫人步履所至,皆温暖安稳如履春庭。


    兰浓浓仰首望去,见阶顶人影伫立,面罩下不由莞尔。她视观中姑姑如亲人,岂肯屡劳长辈相迎?


    她转头望向他,棉巾掩映下的嗓音低软如絮:“你还要入宫,我自己上去便好。”


    雪虽暂歇,寒气犹冽。


    她内里裹着数层厚衣,外罩一件粉面白边的披风,上绣繁复纹样,不仅观之暖意融融,更是绣娘以万千针工劈丝精织,看似缎面,实为软绒,保暖堪比裘氅。兜帽与襟缘缀着仿貂毛的缎绒绣领,几可乱真。


    她从头到脚皆笼在披风之下,唯有一双猫儿似的圆眸仰望着他。配上这一身毛茸茸的装束,恍如雪地灵猫化形而来,看得人心头发软,爱不能释。


    兰浓浓偏头避开他的手,眉心微蹙,不耐地瞥他一眼,转身便自顾自拾级而上。


    性子亦如猫儿般傲气直白,锐利又大胆。


    覃景尧眼底笑意更深,凝望她背影片刻,提步追上,长臂一揽将她肩头罩进自己那件缎软厚氅之中。


    二人行至阶顶,庵中诸人早已静候。未待兰浓浓开口,众人已先向那身披墨氅的男子躬身行礼,


    话未出口,便被他广袖一拂拦下:“我与浓浓既为夫妻,诸位师傅何必多礼。浓浓畏寒,劳烦诸位厅中叙话。”


    清风庵主从善如流,执礼应道:“大人宽和,然礼不可废。”


    遂与浓浓相视一笑,展臂引客入内。


    覃景尧余光扫过身侧,见她神色稍霁,亦缓了容色,温文含笑。直至偏厅暖意扑面,方将手自她肩头落下。墨氅离肩,他却未落座,只握了握她的手,朝庵中众人道,


    “今日有劳诸位师傅照料浓浓。最迟亥时,我必亲来接她归家。”


    言罢又垂首柔声叮嘱:“山中清寒,入室后若非必要,勿要轻出。冷热交替最易受凉,你身子弱,若染风寒又要苦上好些时日。凡事交代下人便好,安心等我归来。”


    兰浓浓不愿在姑姑们面前与他多作纠缠,只得含笑颔首应下。


    二人一俯首一抬头,目光相触,恍若含情脉脉。覃景尧视线在她面上流连片刻,温声吩咐婢女好生伺候,似也察觉自己在此反令众人拘谨,便体贴地不再久留。


    他与庵中诸人微一颔首,道了句“留步”,掌心在她手背轻轻一握,留下个安抚的笑,旋即转身离去——


    元日乃新年之首,百姓多在这一日焚香礼佛,以求岁首吉兆。不少人为抢头香,天未亮便候在寺外。


    昔年在玉青时,姑姑们不许兰浓浓穿僧服,她便身着素衣帮忙布斋,抄经,或是分发平安福袋,虽忙碌却难得热闹充实。


    因地利之宜,清云庵这半年来已成京中香火鼎盛之地。平日往来香客,代主祈福的仆从便络绎不绝。以如今庵中盛名,今日本该门庭若市,却直至午食过后方才正式迎客。


    其中缘由为谁安排,兰浓浓未有多想,亦无意探问。去岁未能回庵相助,今朝她打定主意要多出力。她既愿搭手,众人自不会拂她心意。


    因前一日已挂出告示,不多时便有香客陆续入观。


    元日毕竟是大节,清风庵主亦亲至佛殿坐镇。略叙几句后,只留云安相伴左右,余人皆各归其位。


    平安符早已书写妥当并封装部分,二人便携手将余下的符纸细细折好,一一纳入锦袋之中。期间低语轻笑,暖意融融。


    庵中虽通地龙,然毕竟坐卧半山,林寒涧肃,幽冽之气氤氲不绝。后堂与佛殿相隔一道长廊,室内外温差显著。


    待第一盘符袋装满,兰浓浓起身欲送往佛殿。云安并未阻拦,只温目相送。岂料刚推门而出,一股透骨寒凉便兜头袭来,激得她猛一颤栗。


    候在门边听唤的碧玉即刻上前,青萝略慢一步,悄然背手一挥,一名婢女应势趋步,三人错落有致,瞬息将廊角一闪而过的模糊人影严实遮去。


    兰浓浓自那阵寒意中回神,便见随行入观的四名婢女皆满面忧切地望着自己。碧玉示意身后侍女接过漆盘,又将一直温着的暖炉塞入她手中,柔声劝道,


    “夫人于堂中忙碌时,奴婢们恐沾染符纸,未敢近前。这些跑腿的活儿交给奴婢们便是。廊上寒气流窜,最易侵体,您快请回室内,万万莫受了寒气。”


    那捧着漆盘的婢女忙屈膝道:“夫人放心,奴婢必小心谨慎,不碰符袋,不损福泽。”


    言罢便转身疾步往佛殿去了。


    兰浓浓一语未及出口,已被三人簇拥着退回房中。门扉合拢,寒意顿消,堂内暖意包裹周身,教人不自觉舒叹出声。


    云安坐于案旁,将门外动静尽收眼底,见她回来坐下亦未多言。待又折满一盘符袋,云安起身笑道:“这盘我去送,浓浓继续折便是。”


    也不劳府中婢女,自端了漆盘出门。径至侧殿交与云亭,换其至佛前为香客奉香。待殿中香客稍散,又至庵主座前聆听片刻开示,方退出佛殿。转去书房取了些笔墨纸砚,方返回后堂。


    人未至,声先闻:“今日香客甚多,怕是要到戌时方能闭庵。平安符折完,还需再抄些经句,浓浓今日可有得忙了。”


    云安离去稍久,兰浓浓并未生疑。她虽在后堂,亦能隐约闻得前殿人声。京中清云庵规模颇盛,香客络绎,观中人手本就不足,逢此佳节自然捉襟见肘。


    其实她此处本不需人相伴,然姑姑们总恐她无人说话,必留一人相陪。


    闻言她扬眉轻笑:“姑姑可莫小瞧人,我最拿手的便是抄写之技,尽管取来便是。”


    云安似被她狡黠模样逗笑,将纸笔递过,接替她慢慢折装符袋,目中满是怜爱。


    庵中屋宇七八座,间隔疏朗,地势居高更显天旷云低。申时过半,日色炽白,庵内虽无积雪,毗邻山林却仍覆着皑皑白雪。明净窗扇透进光来,映得室内亮堂如点灯。


    她发间,指上,腕畔,颈项,乃至衣袄鞋面,皆缀着熠熠生辉的珠玉。衣发间氤氲着名贵雅香,从头到脚,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个被如何爱重,以荣华精心娇养的女子。


    浓浓生就一张精灵喜人的圆润脸庞,如今面颊亦丰盈粉润。然伏案时,却清晰可见颊边纤柔轮廓,那是昔年骤然消瘦留下的痕迹。


    唇色不点而朱,却总不自觉微抿,显是常年隐忍养成的习惯。


    只需细心端详,便能从这锦绣堆砌的华美之下,窥见处处流淌的,身不由己的压抑。


    云安脸上的笑意却再难维系,却又在她扬脸笑开的瞬间重新舒展。她搁下无意间被揉皱的符纸,伸手为她理了理暖融融的衣领,声线低柔微涩,


    “我与你其他姑姑为你做了身冬衣,只是不知你如今身子耐寒如何,薄厚是否合宜,前头福袋尚够用,你也写了许久,便歇一歇,随我去试一试。”


    兰浓浓不疑有他,含笑搁笔应下。


    后堂虽不算阔大,自桌案右侧入内,却赫然现出一排连着走廊的厢房。此处本是香客小憩留宿之所,因庵中人手有限,亦不求门庭若市,便改作平日抄经静修之用。


    内里桌椅床榻,茶水书架一应俱全,只空间略见促狭。


    兰浓浓随云安入了走廊第二间厢房。屋内情形一目了然,叠着蓝白素净被褥的床榻上,三套灰蓝衣衫并排而陈。颜色淡沉,款式朴素,乍看与寻常衣物无二,与往日姑姑们为她所做的衣裳却大相径庭。


    然细观针脚密实,触手柔软温暖,显是填了上好的棉絮,其中心意不言自明。兰浓浓只觉心口发热,一股酸意直涌而上。她低头轻抚衣料,唇间逸出一声无声喟叹,继而深吸一口气,眸弯如月,抬手解起盘扣。


    云安未掩房门。堂内与走廊俱铺着木板,此时一片寂静,些微动静皆可入耳。门两侧暖炉氤氲,纵敞着门亦不觉清寒。


    她外罩一件白紫相间,银线勾边绣大朵牡丹的覆腰小袄,褪下后里头又是一件无袖及踝的同色袄裙。幸得她身量有致,肩薄腰细,四肢修长,层层厚衣犹显身姿娉婷。


    然落在为她解衣的云安眼中,只见褪去外裳后,仅着束腰洁白里衣的身子竟如此纤瘦。锦缎上牡丹花芯的珠粒硌入手心,她暗吐一口浊气,强压下心疼,忙取过榻上左边那套衣衫速速为她穿上。


    蓦然褪去外衣,饶是房中有暖炉烘着,兰浓浓双手仍迅速失温,浑身不由绷紧。幸而姑姑们做的冬衣实在厚实,一经裹上便觉暖意融融,教人满足地喟叹出声。


    她轻抚袖口,衣料虽只半指厚度,却极是密实。方才铺着时不显,穿到身上才知肩臂腰身皆裁得极是修身。依着云安姑姑又套上一件,复将先前脱下的袄裙穿回。除却略觉束身,外罩短袄一掩,竟似未曾多加衣衫。


    额角颈间已隐隐沁汗,她却猛地打了个寒颤,笑容僵在脸上,倏然抬眸看向云安姑姑,心底猝然腾起的念头迫她浑身发颤。


    而云安姑姑望来的目光再不作掩饰,写满了心疼与不舍,泪光盈睫却决绝如刃,如一阵飓风裹挟她的心识猛坠深渊。


    直至求生本能将她从窒息的闭气中唤醒,方似自无底晕眩中挣扎回神。


    颈间汗意黏腻,喉头滑动,将万语千言生生咽下。纵使心事已在方才猝不及防间暴露无遗,兰浓浓仍强牵嘴角,僵笑着假作无事,嗓音干涩气虚:“姑姑,我已没那么怕冷,不必穿这么多——”


    “山上寒气重,多穿些总无碍的。”


    云安细细为她抻平衣纹,眼风扫向房门,声压得几如气音,惟附耳可辨,“衣内缝有银票并两套户籍路引,皆盖有官印,你可安心取用。稍后离庵的香客中,有一家正要出城,你便褪去外衣首饰混入车中,到后会有林家的伙计接应,”


    她指尖微颤,却仍稳着动作理好衣襟:“之后,莫告诉任何人你去向何处。只如昔年在玉青时一般,寻个邻里和睦之地,凭一技之长谋生,求个衣食无忧,随心安稳的日子。”


    方才话头被打断时,兰浓浓便已有预感。可当真的听云安姑姑事无巨细为她安排后路,恐慌之余只觉心口被狠狠攥住,顷刻间浑身热气尽散,彻骨冰寒席卷四肢,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


    然眸光却徐徐清明,继而坚定。


    姑姑们待她的恩情早已无以回报,她岂能自私离去,将祸事留给本不相干的姑姑们,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且,太过仓促与突然。


    “姑姑。”


    她如冰的双手猛地反握住衣襟上那双温暖的手,既已彼此心知,再欲盖弥彰才是难堪。兰浓浓忽而笑开,眸中水光潋滟,声虽压低却抑着微颤:“姑姑们全心为我,我又怎忍心连累你们?”


    云安浑身一震,热泪倏然滚落,正欲开口却被她牢牢按住,


    “姑姑且听我说。我是恼他先前欺瞒,纵使他认错伏低,嘘寒问暖,我仍心有芥蒂。可说到底亦是我识人不清,一时难以释怀。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着意弥补,所作所为,我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


    她笑意愈显自然,“如今我们既为夫妻,我不过一时之气,远未到要偷偷离去的地步。姑姑放心,我的性子您深知的,若真无法容忍,必不会多留一日。便是要走,亦当堂堂正正地走。”


    倏尔语声渐转歉然:“倒是我不好,心性不定,累姑姑们暗中为我忧心劳神。我知姑姑们关心则乱,只是,我那夫君位高权重,仪表斐然,爱妻之名世人皆知。我若因一时置气丢了这般夫婿,才是亏大了。”


    她轻握云安的手,眸光澄澈:“姑姑放心,孰轻孰重,我分得清。待清风姑姑她们得空,还劳您代为转圜一二。待庵中清闲些,我再与姑姑们细细说明。”


    她言之凿凿,情态恳切,字字句句皆似发自肺腑。云安似是被她说服,神色渐缓,点头应下,只道斋饭处需人手帮忙,唤她同去,说话间亦忘了将衣裳换下——


    皇宫


    太极殿中舞乐升平,美酒盈樽。推杯换盏间笑语朗朗,女眷们倾身低语,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左首尚书令席上飘去。朝臣与番国使臣亦频频注目。


    前者多疑那位夫人徒具虚名,终难登大雅之堂。后者却思虑更深。


    一个时辰前宫宴初开,使臣献礼后不久,众人便见尚书令趋近天子耳语数言,旋即自侧殿而出。其间宴饮歌舞,献艺竞技,皆未见其踪影。直至军中演武,方见他悄然归返,立于天子身后侧。


    虽面色如常,甚至因宫宴之故神情较平日温和,浅带笑意,观之可亲,然一身凛冽寒气却似自冰天雪地中浸染而来,教人望而却步。


    值此国宴之际,不免令人惊疑是否将有大事发生。


    朝臣尚可自持,使臣们却心中惴惴。前有尚书令行踪莫测,后有军器威震演武场,不由得便想到去岁作乱的赤狄部,正是被这位枭心鹤貌的尚书令挥兵镇压,继而为本朝挣得驻军之名。


    莫非是我国或他部又行事不端,触怒了天朝?


    如是一想,吸气声如林间蛇群,此起彼伏。众使只恨不能立返驿馆探听确切消息。煌煌大殿温暖如春,他们却惊得脊背寒凉,入喉的温酒亦如沸水,烧灼难耐。


    面对殿中或隐晦或失态的各异目光,覃景尧只抬臂举杯,目光虚扫而过,如石投静水,激起涟漪阵阵。


    申时,帝后起驾往冰湖,百官眷属与使臣随行。待天子落座赐席,即有乐坊伶人冰嬉献舞,衣袂飘飘,姿影翩跹。


    其后,便有身着银甲,手持长戟的雄健兵士于冰上交锋搏击,更有臂系红蓝二色绸带的高门子弟曲棍夺球,竞演层出不穷,引得观者目不转睛,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待三场演毕,天子口谕,命尚书令主持宴会,令众人不必拘礼,遂携皇后离席。


    帝后既去,宴上氛围顿松,人声渐喧。女眷与年轻子弟们纷纷踏上冰场,或与相熟之人聚赏冰雕,适龄者不论男女皆穿冰鞋展露风姿,争奇斗艳。


    覃景尧的座位仅在天子下首,视野极佳。他面上微带笑意,眸半眯望向场中,实则千姿百态皆未入眼底。


    朝臣使臣陆续前来敬酒,千篇一律的奉承中夹杂着小心翼翼的打探。他一概淡笑应过,举杯亦不过唇沾即止。


    日头西沉,冰筑彩灯渐次亮起,朦胧光华初绽,美则美矣,却寒气森森。


    宫人附耳上前禀道殿内已暖,膳席齐备。覃景尧方停下轻叩桌案的手指,长身而起。袍袖款摆间,邀众人回殿入席。


    绛紫官袍如流水般蜿蜒过案,那只白瓷薄胎,仙鹤釉面的酒盅内,佳酿犹余半盏——


    反复的颠簸与模糊的呼喊,将兰浓浓从昏沉中唤醒。尚未睁眼,猛烈的酸楚已先袭来。睁眸的瞬间,泪水再忍不住决堤。


    “虽藏得好,可真欢喜还是假作无事,我们却是分得清的。浓浓向来行事随心无拘,以你的性子,若非有所顾忌,岂会委屈自己咽尽苦水?”


    “只是浓浓当局者迷。我们这般年岁心性,早已看淡红尘。富足困苦,不过是一场修行罢了。若叫你因此作茧自缚,于我们才是坏了修行,乱了佛心。”


    “你尚是芳华,本该烂漫恣意,切莫一叶障目自困终身!”


    “浓浓可还记得当日入京前所言?君若无情我便休,那般洒脱耀眼。如今我却只见到一个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庸常之人!”


    “若留下苦多于喜,便该撇下枷锁,随心自然。”


    “无欲则刚,无欲则无惧。莫忘初心”


    昏迷前姑姑们的殷切叮嘱,厉言呵斥,犹在耳畔。此时此刻,兰浓浓岂能不知自身境况?


    可她若就此消失,姑姑们必遭他责问迁怒。若以牺牲她们为代价换得自由,她必将终身愧疚,日夜难安。


    又何至于等到今日?


    而姑姑们为她不顾安危,她又岂能只顾自身全然不管不顾?


    呼喊声陡然加大,不慎滑入雪窝的马车随之猛烈颠簸。兰浓浓无暇再分心,急忙举目四望,伸手摸索,未打结的麻袋口轻易散开,她藏身的隔厢狭小,双腿一伸便抵住厢壁,勉强稳住身形。


    手炉在晃动中滚落,幸而车身摇晃,叮咣声四起,这沉闷的咕噜声并未引人注意。车夫一声吆喝,马儿嘶鸣,马车重回大道。车轮碾过积雪,嘎吱前行。


    兰浓浓轻轻吁出口气。雪地刺目的白光自车厢缝隙窜入,打出几缕明暗交错的光柱,亦携进凛冽寒风,在逼仄空间内呼啸肆虐。


    她屈膝背抵厢壁,缩在勉强避风的角落,身上裹着数层厚衣,帽巾手套俱全。除脸颊略沾寒风,周身热气未散,倒不觉冷。


    手炉已拾回怀中,她摘下手套,隔着布套细细感受,温温热热,依醒来时怀揣手炉的暖意,结合方才瞥见的天光,她昏睡应不过半个时辰。


    指尖忽地一僵,指腹无意识在炉底按了按,过厚的触感印证猜测,她急忙解开系带,扯下布套,向炉底探去,果真摸出一枚李子大小的福袋。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酸意,将暖炉拢回怀里,小心翼翼展开福袋,抽出一封意料之中的信笺。


    低闷含混的絮语隔板传来,她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福袋,贴身藏入怀中,拭干泪痕,再抬眼时眸光已澈亮如洗,不见彷徨挣扎,只余清明坚定。


    她静待时机,仔细打量周遭。待气力渐复,自缝隙确认外界方位,而后拨开锁栓,迎着风雪纵身跃下。


    第65章 第 65 章 赶到,火光


    最后一位香客顶着风雪离去后, 清云庵便闭了门。


    冬日天短,日头一落,天色便灰蒙低垂。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庵外石阶的毡毯上浅浅覆了一层白,不多时, 那灰色便尽数没于雪下。


    尚书令爱屋及乌, 唯恐夫人受寒,不独佛堂厢房,连膳厅, 庖厨及下人候令的偏房皆通了地龙, 绝称不上怠慢。


    然今日终究不同,元日佳节, 阖家团圆之时, 却教人在此简食等候, 庵中师傅们唯恐招待不周。


    府上下人却规矩极严, 皆自称身卑, 膳食茶水皆亲往膳房自取。云亭手捧盛满福袋的漆盘敲门入内,朝众人念了声佛谒,


    “庵中膳食简陋, 怠慢之处还望海涵。此乃佛前诵经祝祷过的福袋, 可祛秽辟邪, 赠予诸位, 祈愿福泽相伴。”


    府中仆从不论心中作何想,面上皆露受宠若惊之色, 连称“有幸”,一一躬身接过。


    碧玉上前双手捧接,吩咐青萝与人分发, 又转身合十回礼:“奴婢等得此福缘,全赖夫人垂怜,庵中师傅厚爱。惟尽心服侍夫人,以报恩泽。”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云亭目含温光,“天寒地冻,贫僧便不多扰了。”


    “有劳师傅。”


    碧玉送人出门却未折返,迎上对方不解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夫人心善,许我等半日清闲,然奴婢等岂可视作理所当然?眼下也该至夫人跟前复命侍奉了。”


    早在申时,兰浓浓便以无事不需随侍为由,打发碧玉等府中下人至偏房歇息。她平日虽极好说话,然毕竟是主母,身份尊贵,气度天成,稍敛容色时,那三分与大人相似的威仪便压得人不敢妄动。


    主尊奴卑,碧玉等人自是恭顺应下,退避歇息。


    然时至晚膳,万无奴婢不近前服侍,反自行用膳的道理。


    尚书令府规矩体统森严,云亭听闻并无异色,只合十颔首,却驻足低声道:“施主尽职有心,与浓浓倒是主仆同心。方才贫僧来时,浓浓曾有言托付,道若碧玉姑娘未提便罢,若提及近侍之事,便嘱你不必前去,待令公大人到来再行伺候。”


    碧玉抬眸望去,清云庵中师傅皆主清修,不慕尘乐,人人皆是一副清淡寡欲之态,也惟有在夫人面前方露几分温情。


    “既如此,奴婢谨遵夫人之意,谢夫人体恤。”


    廊外雪声簌簌,自后院步入侧院的石径早已被积雪覆盖,蓬松洁白,杳无痕迹。


    正厅门未关合,厚帘垂落,自绸窗透出暖黄烛光,谈笑声隐约可闻。


    云亭踏上石阶,收伞置于门前架中,整了整衣袖禅袍,拍去寒意,方掀帘而入。


    帘隙开合间,屋内语声倏然一静,如沙尘扑火,骤归湮灭。


    素净的圆桌上摆了许多平日罕见的膳食甜点,庵中众人围坐,面上却皆是一片沉寂忧色,偏还要强作轻松,断续说着与神情迥异的闲话。


    灯花爆烛,宴时已过半,满桌菜肴几乎未动。云安手捧碗筷,耳中嗡鸣,喉头如堵沙砾,本该出口的话半个字也吐不出。


    她低着头,眼前那方特为今日备下的蓝底橙花桌布上,正洇开一团不断扩散的褐色水迹,忙搁下碗筷偏头拭面。


    眼下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浓浓本就冻伤了身子,落下病根,外头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她能否受得住?药效可曾顺利过去?醒来时可会惊慌伤身?她一介女子孤身上路,可能平安?日后可否顺遂?


    云安止不住这些纷乱的念头,一时忧她禁不住风雪病势加重,一时又怕她举目无亲孤单害怕,不知能否安然落脚,更恐她突遭不测。


    一颗心跳得又急又重,忽又忍不住想,这般不顾她意愿,强行送走,究竟是对是错?


    可那人平日将浓浓看得极紧,似今日这般分身乏术,庵中香客络绎之机,实在难逢。


    而出其不意,恰是可为之机。


    抬头看向庵主,唇齿微动欲言,却又恐隔墙有耳,终是咬牙忍下。


    饭桌上听来和乐融融,众人面色却皆是一片沉寂忧惶。惟清风庵主神情沉静,指间盘着念珠,自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纸条,就近递予身侧一人。


    她端起碗筷,语气清淡如常:“天寒物易凉,莫要只顾说话。来日方长。”


    那纸条上仅书十一个字。她话音落时,众人已尽阅,惴惴心绪竟真的被悄然抚平。


    尽人事,听天命,泰然处之尔。


    然矣。既已尽人事,与其杞人忧天,不若为浓浓祈福祝祷。惟愿其安然无恙,余生尽欢——


    雪一直下,似是要将前两日未落的份一并补尽。清云庵周遭数里人烟寂寥,夜深雪重,烛影零星。


    若在寻常这般天气,唯有风雪的呼哨与木鱼诵经之声交织相应。而今夜,却不闻经声,惟闻欻欻清雪之音不绝于耳。那是尚书令府下人为迎候必将到来的主人,不惧风雪洒扫庭除。


    屋中众人默然端坐,闭目凝神。指间念珠偶有微滞,旋即复常,似已将杂念尽数摒弃。


    心静便不觉光阴流转,待风雪悄止,万籁俱寂时,一道脚步声自远而近,不重,却步步匀稳,踏雪而来间尽显权势蕴养的从容。


    清风庵主睁目,迎上众人虽微慌却犹带镇定的面容。她本是庵中性情最寡淡之人,终年神情如冰封静湖,此刻却罕见地和缓了眉目,唇角一点笑意如春冰初泮,竟予人春风拂面之感。


    “阿弥陀佛。既来之,则安之。出去吧。”


    众人紧绷的肩背倏然一松,相视之间,脸上不约而同浮起或深或浅的笑意,那是视万物如云烟,无惧亦无畏的从容。


    “阿弥陀佛,善哉。”


    夜深寒重,覃景尧却负手立于庭外,仰首望天。雪夜阴云蔽月,辉光惨淡积沉。侍卫仆从肃立拱卫,回廊甬道灯火如炬,映亮这一方天地。


    门扉轻响,几道稳而轻的脚步声渐近。


    闻声可识人数,亦可辨其意。覃景尧闭了闭眸,唇角却扯不动分毫。他半侧过身,明知她不在此,仍下意识去寻那道身影,


    落空的目光令他面色愈沉,如覆寒霜。


    “囚绑朝廷钦封二品诰命夫人,罪同忤逆,当从重论处。主犯者,凌迟。从犯者,皆斩立决,传首示众。”


    话音落时,院外恰有一股寒风刮过,在场之人越发屏息静气,如陷死寂。


    庵中众人本已做好坦然面对的准备,可当这冰冷肃杀之势扑面袭来,登时如坠冰窖,亦方知何为坐井观天。


    寻常百姓所经受的磨难坎坷,在权势倾轧的残酷面前,如同萤火比于皓月,无可比拟。


    即便勉强镇定,未懦弱求饶,面上却已掩不住惊惶。虽皆逃不过一死,然“凌迟”之刑实在过于残忍,光是想像便令人胆寒生怯。


    这等酷刑,岂是寻常心性所能承受?


    云字辈几人互望一眼,身形不由自主靠拢,似想借此汲取一丝力量。挣扎与恐惧在每个人脸上盘旋。


    云安深吸一口气,以冰冷的手轻拍众人安抚。浓浓是她带回来的,因由她所种,今日之果便该是她应受之劫。她无怨亦无悔,只愧对众人受此牵连。


    且看眼下阵仗,对方似已知浓浓不见。


    难道她们的谋划一直暴露于人眼底?还是此人敏锐如斯?那可曾发现踪迹?浓浓现下是否安然脱身?


    云安心乱如麻,却不敢再分神深想。


    “我是——”


    “令公大人欲加之罪,我等却承担不起。”


    一道平静而坚定的话语打断云安,亦令众人惊惶失措的心神倏然一清。片刻后,依偎的身形接连挺直,众人闭目拨动念珠,齐声道:“阿弥陀佛。”


    清风庵主朝前几步。正如萤火难与皓月争辉,灯火亦不及白昼,然这通明摇曳的光亮,已足够映亮她面上的镇定从容,亦将对面之形貌照得清晰。


    “贫僧等不敢与夫人攀亲,却也有日久养护之情。彼此和乐,何来囚绑一说?”


    对面之人身披黑底银纹鹤氅,衣缘绒毛倒竖,靴面颜色前深后浅,发冠润亮如浸水。雪停已有时辰,如此形貌,惟是迎着风雪策马疾驰所致。


    清风庵主垂目低首,身形微侧,语声镇静如常:“夫人身染寒症,精力不济,早已歇下。大人素来爱重夫人,想来应不会计较小节,故而我等便未曾前去惊扰。令公大人若不信,可亲自入内一观。”


    分明是顶风冒雪快马加鞭赶来,一时未见其人,胸中便如烈火焚灼,恨不能如融去鬓边冰雪一般,将这些不知死活,胆大妄为的僧尼与这整座庵堂尽数焚为灰烬。


    怒焰自胸腔蔓至喉头,覃景尧却半分不显急迫,反低笑一声。声色温朗随和,湿发与眸色皆融于黑夜,亦如此刻庵外漆黑寂寥的山野,散着难以名状的危怖。


    “如此看来,诸位是执意要与本官作对了。”


    云安等人仍垂眸不语。清风庵主亦只念声佛,称不明所以。


    “本官与夫人恩爱甚笃,尔等却要作恶强拆,行此倒行逆施之举。口中念佛,实行污佛之事,其心可诛。”


    他寒刃般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字字诛心:“尔等自以为看破俗世,刚愎自用。却不知,浓浓本可与我恩爱顺遂,皆因尔等所为,横遭此劫。”


    “自诩皈依佛门,却行阿鼻之业。”


    “是你们,害了她。”


    语毕,他再不留一眼,墨氅划开一道疾风,径自朝后院而去。


    他人虽离去,那无形却逼仄的威压却未减半分。反因方才诛心之语与悬而未决的生死,教人难堪之余更添忐忑,乃至佛心几裂。


    云安等人怔愕睁眼,正欲寻庵主,却见与庵中素有往来的近卫同泽一挥手,半隐于黑暗中的一队侍卫瞬息逼至近前。


    众人未及发出一言,便被厉喝着押出庵门-


    她房中仍留着来时佩戴的首饰,护颈,围帽与外氅,小憩时倚靠的软枕亦随意搁着,鼻息间衣发幽香盘旋未散,一切仿佛她只是刚出了门,随时便会归来。


    覃景尧静立环视,喉中溢出一声喜怒难辨的短促气音。倏然,他转身踏出房门,冷声下令:“凡与夫人有关之物,一丝一毫不得遗漏,寸寸搜寻,不许这庵中再留她任何痕迹。”


    “去信京兆尹,清云庵众包藏祸心,谋害无辜,即刻查封,着令依律速判。”


    “是!”


    一行人乘夜而来,又乘夜离去。未几,山上黑烟腾起,然周遭无人居住,又值深夜,竟无人察觉。


    不多时,黑烟中隐现火光,如夜兽睁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