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进宫3
皇帝的步辇后还跟着皇后、淑妃、二皇子、五皇子,以及另外两宫妃嫔。
但只有皇帝坐了步辇。
且那步辇与寻常步辇不同,那步辇四周围着帷幔,帷幔上还绣着金丝龙纹,显然是早就备好的,显然是为了遮挡众人的视线。
也很显然,步辇里坐着的是白今安。
有百姓在小声问:“皇帝竟坐着步辇,莫非真是龙体有恙?”
另一人也问:“步辇上还挡了一层布呢,莫非还毁了面相?”
旁边的人善意提醒:“你们且慎言,小心掉脑袋。”
议论声霎时小了下去。
城楼下几位重臣率先跪地,朝着城楼上的皇帝高呼万岁。
众臣及百姓也跟着齐刷刷跪地,山呼皇帝万万岁、娘娘千千岁。
谢无痕与苏荷自然也夹杂在百姓之中,跟着高呼。
一时间朝拜声响彻云霄,气势震天。
待朝拜声止息,皇帝依然未从步辇里走出来,而是隔着帷幔对着众人道了声:“各位都平身吧。”
那声音浑厚低沉,隐隐透着疲惫。
城楼下的众人这才纷纷从地上起身。
皇后走上前来,于城楼的栏杆处俯视众人,层层叠叠宫装之下,她看似风姿绰约、母仪天下,“今日乃我大梁国除旧迎新吐故纳新的日子,皇上虽龙体有恙,却仍是兴致不减,正所谓瑞雪兆丰年,愿来年皇上龙体康健、梁国国泰民安。”
城楼下众人跟着齐呼:“愿来年皇上龙体康健,梁国国泰民安。”
皇帝没吱声,他坐在步辇里一动未动。
透过薄薄的帷幔,仍可望见他身着衮冕、头戴通天冠,甚至连两边的胳膊也是齐全的。
苏荷有些疑惑:“他当真失了半边胳膊?”
谢无痕答非所问:“放心,他现下戴的是假肢。”
“如此,他怎能瞒过皇后?”
“听闻他这些时日从未到过坤宁宫,一直由淑妃侍疾。”
苏荷又问:“大人觉得何时出来认亲合适?”
谢无痕答:“待他们给城楼下这些百姓撒了赏钱再说。”
果然,不过片刻,淑妃也走上前来,大声宣布:“人到财到,皇上要给各位发赏钱啦,愿各位财运享通、金玉满堂。”
底下众人一阵鼓掌欢呼。
随即便有太监提着钱袋子往楼下肆意挥撒碎银。
一时间,银钱如雨,密密麻麻,城楼下众人不管是朝臣还是百姓,皆跳着脚伸着胳膊疯抢,熙熙攘攘,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当众人在午门争抢赏钱时,慈济院里昏迷多日的张秀花再次颤了颤手指,随即整只手都跟着挪动了一下,从她身侧挪到了床沿上。
那时春兰正在给她擦身,兀地见到她挪动的手,面色一振,急忙唤了声:“姑姑?”
床上的张秀花没反应。
春兰有些激动:“姑姑,你刚刚是不是动了,你是不是要醒过来了?”她边说边推张秀花的肩:“姑姑,你醒醒,姑姑……”
张秀花眼睫颤动,竟真的慢悠悠打开了眼眸。
光
线有些刺眼,她半眯半睁,神思恍惚。
春兰满面惊喜,急忙朝屋外喊着:“快来人啊,姑姑醒啦。”
赵富距这间屋子最近,最先赶过来。
他亦是百感交集:“没想到竟在除夕日醒来,当真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啦。”
又说:“若公主知道你醒了,还不知会高兴成啥样呢。”
张秀花听到“公主”二字时,眉头微微蹙起:“公……公主?”
她仍是有些反应不及,仍是有些木讷。
赵富笑着答:“是啊,你还不知道吧,你家小姐是皇上与多福娘娘的孩子,是公主呢。”
春兰忍不住泪湿眼眶,哽咽道:“今日小姐已去午门认亲,若事情顺利,咱们或许就要陪着小姐住到宫里去了,但若事情不顺利,就怕是……”后面的话她没敢再说下去。
若是不顺利,皇帝随便动个念头,怕是都会要了小姐的性命。
床上的张秀花喘了口气,神思总算清明了一些。
她喃喃问:“啥叫……不顺利?”
春兰只顾着摇头,一时也说不清。
赵富叹了口气,语带关切:“眼下宫里情况复杂,谁也说不清会发生什么,你也勿要多问,先养好自个儿的身子再说。”
张秀花沉默了半晌,总算将自己昏迷前的事以及他们刚刚的言语一一消化,“春兰,我想起来。”她沉声开口。
春兰劝她:“外头冰天雪地的,姑姑又刚刚醒来,身子还弱得很,不如再在床上养几日再说。”
张秀花咬牙用手肘支了支身子,但她躺了太久,那胳膊竟是全无力道,刚支起半边身边又兀地跌回到床上。
她哑声道:“春兰,我得去午门找小姐……”
此时午门前的碎银撒了一刻钟方才止息。
有些收获颇丰的甚至抢了两大袋银子,这些银子足够寻常百姓家过活大半年了。
新年新气象,谁人不是喜气洋洋。
撒完赏钱,接下来便该由乐坊献舞了。
每年大朝会,乐坊皆会为朝臣及百姓们在午门前舞上几曲,尤其以《霓裳羽衣舞》最为著名。
淑妃见到众人喜气洋洋,自也是笑意盈盈。
她正欲再次宣布乐坊献舞,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见城楼下一男子正领着一女子匆匆拨开人群往前走,待行至午门最前方的空地上后,双双跪了下去。
那男子掷地有声:“皇上,您吩咐微臣去寻访流落民间的公主,微臣经过数月查探已完成使命,今日便领着公主前来与您相认。”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朝臣们不敢置信,百姓们更是哗然。
谁能想到啊,当今皇帝竟还有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
淑妃自是一眼认出那跪地的男子便是谢无痕,也自是想到那所谓流落民间的公主便是多福生下的孩子。
竟然只是公主,而并非是皇子,她长长舒了口气。
此时皇后也认出谢无痕,更是想到了那位公主是何许人,不由得也暗暗舒了口气。
步辇里的白今安同样一眼就认出了谢无痕。
他在他手里折了一条胳膊,他化成灰他也认得。
但他并不急着答话,而是当众晾着他。
见皇帝没吱声,皇后走上前答话:“谢大人确定身侧这位姑娘便是皇上所要寻的公主么?”
谢无痕大声回:“回皇后,臣确定。”
皇后的语气和蔼了几分:“既然如此,那便辛苦谢大人将公主领进宫吧。”
不待谢无痕回应,帷幔后的皇帝突然道了声“慢着”,随后不疾不徐道:“既然是公主,那便抬起头来,让朕瞧一瞧是何模样。”
苏荷依言抬头,冬日雪光之下,她眉目清秀、面若芙蓉,一双杏眼如葡萄般圆润清澈,灼灼生辉。
即便隔着高高的城楼、即便隔着层层帷幔,白今安也一眼认出了苏荷,如同谢无痕那般,她化成灰他也识得。
没想到啊,那个找他塑骨并害死辰儿的女子,竟然是位公主,且再次出现在这座皇城里。
白今安咬了咬齿关,胸间恨意翻涌。
他绝不能让此女进宫,否则他的一切谋划皆要泡汤。
他模仿皇帝的嗓音开口:“谢爱卿可知,混淆皇家血统,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谢无痕凛然回:“臣敢以性命担保,此女正是当年离宫的多福娘娘所诞下的女儿,名叫苏荷。”
白今安问:“何以为凭?”
谢无痕答:“茶师曾艺道与杜家妇柳氏的证词皆可为凭。”
白今安语带不屑:“此事须经过详细确认,待确认完毕后再将公主迎进宫也不迟。”
至于何时确认完毕还不是他说了算,拖一日便有一日的生机。
此时有几个朝臣和命妇也瞧出苏荷面善,这不就是上次出现在宫宴上的少卿夫人么?
但没人敢妄言,毕竟人有相似,毕竟事关皇家血统,可不能乱说。
气氛僵持了片刻。
苏荷突然朗声开口:“皇上费尽心思苦寻小女多年,如今少卿大人好不容易将小女寻回,皇上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屡屡推辞不敢相认,这是为何?”
此言一出,白今安兀地哽住,皇帝不就是换了个人么!
皇后也瞧出他的异样,隔着帷幔小声问:“皇上今日是怎么了?”
皇帝派遣谢无痕去寻多福娘俩这件事,她是知道的。
一旁的淑妃也有些稳不住了,假装劝慰道:“皇上成日里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位流落在外的公主么,如今人找到了,皇上该欢欢喜喜将公主迎进宫才对,毕竟是众目睽睽,毕竟还有谢大人力证公主的身世,皇上还有什么可疑的?”
毕竟是位公主,无论如何也碍不着她的利益,接进宫也不妨事。
白今安知道淑妃话里的意思,她这是在命令他呢。
这些时日他对她言听计从,不敢有任何违逆,但今日众目睽睽,他倒想趁机顺一顺自己的意,“爱妃言重了,朕并非是不想迎公主进宫,朕只是想迎一个确定无疑的公主进宫。”
二皇子赵博也嫌他生事,“既然有大理寺少卿力证公主的身世,父皇还有什么可疑的,今日乃除夕,不如早早迎公主进宫同贺新岁。”
他话里也隐隐带着逼迫,旁人听不出来,白今安却是听得出来,
他眼下不过就是这母子俩的傀儡而已。
白今安叹了一声:“皇儿还是太年轻了,万事还看不到深处,若今日这位女子的身份果真确定无疑,谢爱卿自可私下来未央殿找朕认亲,又何必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行此举呢,这其中必有蹊跷。”
谢无痕沉声答:“臣去未央殿拜见过皇上多次,但均不得见,唯有今日才可面见皇上。”
白今安沉默片刻,又叹了一声:“罢了,朕就当你所言是真,但人心贪婪,皆可以钱财贿之,故尔,除了人证,还须得有物证,不知谢爱卿可有能证明公主身世的物证?”
谢无痕神色不变:“按以往皇上对臣的信任,不说是物证,怕是连人证也不需要,今日皇上的要求倒是让臣措手不及。”
白今安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那帷幔也跟着微微颤动,他说:“事关皇家血统,朕不得不慎重啊。”
随即语气狠戾了几分:“既然爱卿拿不出有效的物证,朕便不得不严惩这位女子了。”
谢无痕反问:“皇上想要如何?”
白今安答:“朕刚说过,混淆皇家血统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谢无痕掷地有声,“臣愿以自己的官身、以谢家满门荣耀,担保此女就是确定无疑的公主。”
白今安的语气愈发狠戾,“但你拿不有力物证,那朕便立即褫夺你的官职、以及你谢家爵位。”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人头攒动的午门前,竟是静得落针可闻。
朝臣们何曾见过皇帝如此大动肝火?
何曾见过谢无痕如此吃了豹子胆般顶撞皇帝?
雪开始纷纷扬扬往下落,片片无声。
冷风呼啸,卷起一阵寒意。
苏荷抬眸看向他,在暗暗朝他摇头。
她不需要他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受不起!
但他神色不变,不为所动。
他冷峻的面容似比整个冬日还要森冷。
一旁的刘祈年看不下去,也上前好意相劝:“无痕啦,你就为了一个与你夫人长得相象的女子,竟豁出全部身家,这是何苦呢?”
他答:“大人不必劝,我心里有数。”
刘祈年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
谢无痕咬了咬后牙槽,仰头看向高高的城楼,大声回:“若皇上执意不认公主,那现在便夺了臣的官身及身家吧。”
白今安没想到他竟然敢硬碰硬,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突然之间,一女子的声音穿透苍穹直抵城楼:“民女带来了证明公主身份的物证!”
众人沿着声音回望,见白雪皑皑的街心走来一女子,女子手中推着一张羊角车,羊角车上躺着一有气无力的仆妇。
那不是春兰和张秀花又是谁!
第132章 进宫4
隆冬已至,春日还会远吗?……
在无数双目光的凝视下,春兰推着张秀花徐徐走向城楼。
人群自动地朝两边退开,容她们的羊角车通过。
她们皆是胆小之人,但此时为了她们的小姐,她们皆可豁出自己的性命。
羊角车穿过无数个百姓、穿过众多的朝臣及命妇,终于来到了午门正中的空地上,面对着城楼上高高在上的皇帝,稳稳地停住了车轮。
那时苏何虽双膝跪地,却也在扭头看着她们。
一开始她心底是欢喜的,毕竟姑姑已经醒来了,后来她又是担忧的,她不知她们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等是非之地,出现在这等危机时刻。
待羊角车停稳,她疑惑地看了眼春兰,又看了眼张秀花:“你们……怎么也来了?”
春兰眼含热泪,但嘴边却挂着笑:“我们来帮公主。”
刚刚那穿透苍穹的一嗓子,便是她喊出的。
她远远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是真急了。
张秀花也从羊角车上坐起来,坚定地附和:“没错,我们是来帮公主的。”说着朝春兰伸出一条胳膊:“快,扶我下来。”
她在床上昏迷太久,乍一醒来胳膊腿均使不上力,再加之大过年的马车难租,只得临时找了辆羊角车坐过来。
春兰立即伸手去搀扶,立于一旁的方亦成也搭了把手,这才将张秀花从羊角车上扶下来,扶着她跪在了苏荷与谢无痕的旁边。
苏荷小声阻止:“眼下情形你们帮不了什么忙,切莫再搅进来了。”
又说:“姑姑跪在这儿做甚,且速速退到人群里去。”
但张秀花跪得稳稳当当,压根儿不听劝。
就连春兰也跟着跪在了张秀花的旁边。
此时城楼上的白今安冷声开口:“来者究竟何人?”
张秀花虽胳膊腿没力气,但声音却是有底气的,“回皇上,奴婢乃公主身边的仆妇,名叫张秀花,奴婢旁边这位女子同样是公主的婢女,名叫春兰。”
白今安问:“你们有能证明公主身份的物证?”
张秀花回得掷地有声:“没错,奴婢有。”
苏荷有些担忧,小声唤了声“姑姑”。
就连谢无痕也低声提醒:“此等场合万不可妄言,否则必遭杀身之祸。”
张秀花神色肃穆:“大人放心,奴婢不敢妄言。”
随即对着城楼上的皇帝郑重回:“奴婢今日便是特意送这物证过来的。”
白今安沉声警告:“你可告欺君的后果?”
张秀花答:“奴婢从未想过要欺君。”她说着从胸兜里掏出一枚玉佩,小心翼翼托于掌中:“此玉佩便是当年多福娘娘在临死前夜托付给奴婢的,多福娘娘曾告知奴婢,此玉佩便是公主的亲生父亲所赠,让奴婢替公主好生保管。”
苏荷闻言大吃一惊。
就连谢无痕也有些不敢置信。
她再次唤了声“姑姑”。
张秀花眸中却闪出泪光来,哽咽道歉:“还望公主莫怪奴婢隐瞒,此乃多福娘娘反复交代过,为防杀身之祸,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告知于公主,奴婢不得不如此啊。”
提到自己的娘亲,苏荷也忍不住泪湿眼眶,哽咽了片刻,道了一声“辛苦姑姑了”。
张秀花摇头:“奴婢不辛苦,奴婢只是心疼公主。”
城楼上的白今安再次发话:“也就是说,你手里这个玉佩是由朕赠出去的?”
张秀花答:“没错,正是皇上的玉佩。”
白今安又问:“何以为凭?”
张秀花掷地有声:“在玉佩的背面,清晰地印着皇上的玺印。”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皆暗舒一口气。
此女铁定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无疑了,毕竟,整个梁国谁敢去仿造玺印呢,就算有这胆量,也没这本事啊!
但白今安仍试图刁难:“你一个身居后宅的仆妇,怎会认得朕的玺印?”
张秀花答:“是多福娘娘亲口跟奴婢说的。”
其实她哪里知道苏雪儿是多福娘娘一事。
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苏醒后听春兰说的,甚至连玉佩背后那方玺印也是在赵富亲口确认是皇上的玺印后,她才恍然惊觉的。
她只知这块玉佩来自宫里,却没想到竟是来自皇帝本人。
白今安道了声:“原来如此啊。”后面便无话了。
二皇子赵博已忍无可忍,这个老头儿自作主张无事生非实在是可恶,他沉声吩咐:“既然如此,那便将玉佩呈上来瞧瞧,若果真是父皇的玉佩,今日便可当即认下公主,如此,也算是喜事一桩。”
白今安暗暗咬了咬齿关,道了声:“皇儿说得对,那便将玉佩呈上来吧。”
谢无痕闻言起身,接过张秀花手中的玉佩,亲自送上城楼。
他可不放心让旁人去送,万一中途被掉包呢?
在登上城楼后,他也并未立即将玉佩呈给皇帝,而是先呈给皇后、再呈给淑妃,待二人认定玉佩背面是确定无疑的玉玺印后,方才隔着帷幔将其呈给步辇里的皇帝。
他看到皇帝伸出右手来接玉佩。
而他砍掉的,也正好是白今安的左臂。
白今安用那只剩下的手穿过帷幔握住玉佩,之后快速地缩了回去。
那只手的手指比真正的皇帝的手指显得更苍老,也更粗糙。
白今安说:“没错,这确实是朕赠给多福的玉佩,看来,公主的身份是确定无疑了。”
皇后立即上前向皇帝道喜。
淑妃不屑地斜了她一眼,也作势向皇帝道喜,末了转身向楼下众人宣布:“皇上已确认公主身份,现在可立即迎公主回宫。”
楼下众人纷纷跪下,齐声道贺:“恭喜皇上,恭喜公主。”
道贺声裹着寒风袭卷,铺天盖地犹如山呼海啸。
在此起彼伏的声浪里,苏荷扭头看向张秀花和春兰,这一路走来有多不易,唯有她和她们知道。
好在她从未败过!
好在她终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步辇里的白今安也握紧了仅剩的那只右手。
这一路走来有多不易,唯有他自己知道。
但即便一败再败,他也绝不会放手。
——绝不会让人有机会来破坏他的计划。
隆冬已至,春日还会远吗?
待认亲完毕,接下来便是大朝会的献舞环节。
乐坊的舞女刚入场,皇帝便借口身子不适提前离开。
皇后想送一送皇帝,却被皇帝一口回拒,终是淑妃陪在帝侧。
回宫途中,白今安隔着帷幔看向淑妃,提醒道:“这宫里多个人便是多双眼睛,爱妃不如早点将公主安排到宫外去住。”
淑妃的语气漫不经心:“不过是个公主而已,皇上何必多虑,再说了,短期内也无法建成一座公主府,不如先让她在宫内住着。”
白今安无从反驳,闭了嘴。
此时午门外,迎公主回宫的太监婢女已站成两排,正候着苏荷。
一切都发生得很仓促,让人有些
始料未及。
张秀花甚至问那为首的太监:“公公可否能容我们回去拿几身换洗的衣裳?”
太监颇为年轻,名叫陈英。
陈英恭敬回:“嬷嬷放心,一切吃穿用度内务府皆会置办齐备,您无须另行准备。”
张秀花无奈地点了点头。
苏荷也顺势道了声“多谢公公”。
陈英立即躬身垂首:“公主折煞奴了。”
谢无痕避开众多的宫仆,将苏荷拉到背人的角落,将那块刻有玺印的玉佩塞到她手里:“物归原主。”
他竟还替她拿回了玉佩!
苏荷一时百感交集,接过玉佩道了声:“多谢大人。”
他语气低沉:“眼下不是道谢的时候,臣还有几件事须交代公主。”
她只得将玉佩收回袖兜:“大人有事但说无妨。”
他说:“宫中有白今安、淑妃,还有皇后,公主入宫后须得万事小心。”
苏荷答:“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谢无痕随即掏出一副舆图,塞到她手里:“这是宫中各殿的位置图,届时方便你从中查探。”
又说:“你每日清早在所住宫殿的窗外撒上玉米粒,我会放飞信鸽去找你,以便随时与你保持联络。”
继而又从袖兜里掏出几枚信号筒:“若遇到危险,便拉响这里面的信号弹,我会第一时间进宫救你脱险。”
他明明事事为她规划周全,但眉宇间却挂着一缕沉郁。
苏荷心生感激:“让大人费心了。”
他却语气冷硬:“公主身份尊贵,臣只是尽己之责。”
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喃喃道:“既然只是尽臣之责,那么下回……就不要再赌上自个儿的官身和身家了,毕竟……大人也是上有老母下有弟妹……”
他垂眸,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冷声回:“公主不必感动,这一切都在臣的谋算之中。”
苏荷一顿:“大人在谋算什么?”
他答:“在公主决定当众认亲之时,臣便预料到此举的最坏结果是白今安取了公主的性命,但若是臣以官身及全部身家相抵,白今安势必即不敢取公主性命,亦不敢褫夺臣的官身,毕竟众目睽睽,他必须顾忌皇家的尊严与体面。”
苏荷反问:“若万一他敢呢?”
他语气笃定:“没有万一,白今安背后是淑妃,淑妃即便为二皇子考虑也不会置皇家的脸面于不顾。”
这个男人在感情里脆弱敏感,在旁的事情上却是果断狠戾,竟将人心算计得死死的。
她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今日都要感谢大人的维护之恩。”
他压根儿没接她的话头:“该交代的话臣已交代清楚,若无旁的事,臣便先行告退。”他说完转身就走。
刚走几步,便见到迎面走来的方亦成。
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擦肩而过。
方亦成行至苏荷身侧,道了声:“姑娘,姑姑和春兰都等着呢,咱们该进宫了。”
苏荷应了声“好”,转身随着一众宫仆款款迈进了午门。
而在街角的马车里,谢无痕正挑开车帘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那背影单薄、瘦削,似弱柳扶风,就那样一点点地变远、变小,消失在了漫无尽头的宫道上。
吴生问:“头儿,您这是……在担心公主么?”
他答非所问,黯然道了声:“回府吧。”
第133章 营救
苏荷住进了宫中的华阳殿。
此殿曾是贵妃娘娘曹氏的居所,后来曹氏病逝,这栋殿宇便空置下来,如今公主入住,自是要重新打扫规整一番。
苏荷到达殿门口时,一众宫仆仍在殿内忙活。
太监陈英对着宫仆大声吩咐:“你们还不速速前来拜见公主。”
众人立即放下手中活计,齐刷刷在殿门口跪成一片,口中高呼:“公主千岁千千岁。”
陈英免不得还要斥责几句:“这一个个是怎么干活的,公主都已驾临了,你们竟还未将这殿内收拾妥贴。”
宫仆们战战兢兢,无人敢答话。
苏荷一眼瞧出这陈英不是省油的灯,或许是淑妃安置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也说不定,她可不能让他得了先机。
她款款走上前来,唤了声“陈公公”。
陈英立即恭敬垂首:“奴在,公主有何吩咐?”
她不疾不徐答:“我不过是在此小住,说不定年后父皇便会为我在宫外修建府邸,故尔也无须费力打理此处,能住人就行。”
陈英脸上堆着笑:“时间太紧,咱家是想费力也费不了多少力,还是公主宽仁。”
她抬眸往殿内扫了一眼,又说:“往后这外殿的诸多杂事还要烦请陈公公尽心料理,至于内殿嘛,除了我带来的这三人,”她说着看向张秀花、春兰以及方亦成,“其余人等无我的吩咐,不得入内。”
这些不知根底之人,她自然不会让他们靠近。
陈英也扭头看向那三人,目光尤其在病病恹恹的张秀花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面露难色,“那万一公主需要人伺候……”
苏荷冷声打断:“我带来的人自可将我伺候周全。”
陈英一哽,这才垂首回:“一切但凭公主吩咐。”
苏荷屏退了宫仆,领着三人进入了内殿。
张秀花走得不太利索,只能由春兰亦步亦趋地搀着。
抬眸望去,入目富丽堂皇。
虽是临时收拾出的殿宇,却是处处精巧事事齐备,比住在平安巷里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苏荷将张秀花安置在一张太师椅上,随即切入正题。
她将谢无痕给的舆图递给方亦成:“烦请方公子熟悉此图,最好能尽快找到皇上的下落。”
方亦成略有隐忧:“姑娘觉得……皇上还活着?”
苏何沉默片刻:“不管是死是活,皇上定然就在这座深宫里,咱们无论如何须得找到他——须得让白今安和淑妃的计谋落空。”
方亦成将舆图收进袖兜,应了声“好”。
苏荷又吩咐春兰:“你每日清早在内殿的窗外撒些玉米粒,届时谢无痕会放飞信鸽与我保持联络。”
春兰面色一喜:“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苏荷最后才看向张秀花。
自她苏醒后,她还未与她好好地说上一句话,一时心头百感交集。
她眼含泪光:“接下来,姑姑的任务便是调养好身子,好生地陪在我身边。”
张秀花也忍不住泪湿眼眶:“只要公主好,我便一切都好。”
她已不再唤她为“小姐”,她唤她为“公主”。
明明出身尊贵,却吃尽为奴为婢的苦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就是尊贵的公主。
待一切收拾妥当,用完膳食,已是入夜时分。
屋外冷风呼啸、滴水成冰,屋内却烧着地龙,暖如春日。
张秀花踉跄着在殿内转悠,看着各处奢华的装潢,不禁满腹感慨:“当年你娘亲在宫中是不是也住着这样的屋子?她都住过这样的屋子了,缘何还能安心地住在杜家的倒座房里?”
苏荷一边剪烛
芯一边答:“娘亲离宫前不过是个伺候皇上茶水的小宫女,应该没资格住进这样单独的宫殿。”
她说着放下剪子,想了想:“不过以娘亲坚韧的心性,即便她真享受过什么通天的富贵,再由奢入俭去过贫贱的生活,应也不是难事。”
张秀花叹了一声:“你和你娘亲的心性啊,都一个样。”
苏荷随即从兜里掏出那枚刻有玺印的玉佩:“娘亲当日将我托付给姑姑时,是不是……很难过?”
张秀花答:“不只是难过,应该还很绝望、很气愤吧,你娘亲说……她咽不下这口气啊。”
她说着又轻轻一叹:“不过好在公主如今已认祖归宗,你娘亲在九泉之下应该也可以瞑目了。”
苏荷轻抚着玉佩上温润的纹理,久久无言。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就会醒来。
恍惚间,她好似是躺在杜家的倒座房里,又好似是躺在谢家的春华院里。
宫墙深深,她却感觉自己愈发无着无落了。
此时坤宁宫里,皇后也睡不安生。
她干脆不睡了,起身坐到了火炉旁,随口问:“五皇子可歇下了?”
庆嬷嬷答:“娘娘放心,五皇子聪慧懂事,天一擦黑就歇下了,说是明日要早起读书呢。”
皇后又问:“彻儿那边可有送去吃穿用度?”
彻儿正是被废为庶人的前太子赵彻,新岁了,她这个做母后的总要私下去接济接济他。
庆嬷嬷答:“自是送了,老奴亲自去送的。”
皇后略略宽心,片刻后又愁上心头:“今日哥哥私下与我说,如今城中百姓皆在传言,说皇帝有意立二皇子为太子,也不知这传言从何而起。”
庆嬷嬷顿了顿:“莫非……皇上真有此意?”
皇后心头一凉:“如此,本宫在五皇子身上所耗的心思岂不是又要白费了?”
庆嬷嬷垂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末了她狐疑道:“这或许也是长乐殿的计谋,故意制造谣言让皇上骑虎难下,以至最终不得不立二皇子为太子。”
又说:“也不知这些时日那淑妃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让皇上对她言听计从,事事都纵着她,就连今日大朝会结束后娘娘想陪皇上走一走,皇上竟也拒绝了。”
皇后抿着唇,面色发冷。
片刻后咬牙回:“明日便是正月初一,本宫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将本宫这个皇后置于何地。”
庆嬷嬷接下话头:“娘娘说得没错,每月初一皇上都须得留宿坤宁宫,何况是新岁的正月初一,明日皇上若是不来,娘娘大可去未央殿闹一闹,否则那淑妃愈发要将咱们坤宁宫踩在脚底了。”
皇后握紧拳,“明日咱们等着瞧便是。”
次日,苏荷刚一起床,春兰便兴冲冲进殿,手里捧着一只信鸽,低声禀报:“公主,大人的信来了。”
苏荷从信鸽脚环上取下信筒,抽出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就一个字:安?
即便只一个字,那字迹也是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她认得这正是谢无痕的笔迹。
春兰很是不解,“费了我好些玉米粒呢,还特意劳动这么一只白鸽,就为了写一个字?”
苏荷笑了笑,那我便回他一个字。
她直接在纸条背面也写了个:安!
继而将纸条卷起来,插进信筒,再去窗口放飞信鸽。
鸽子“噗”的一声展翅高飞,掠过冷风、掠过皑皑白雪,消失在茫茫天际。
它最终落到了谢府书房外的窗口。
吴生抓住信鸽,取出了信筒里的纸条,随即去房中禀报:“头儿,公主回信了。”
谢无痕起身接过纸条,轻轻展开,一开始他看到的是自己写的那个“安”,将纸条翻过来,才看到了另一个“安”。
那“安”字写得随意,似信笔涂鸦,却也胜在自在潇洒。
他认得这正是苏荷的字迹,她似乎从不爱习字。
吴生嘟囔:“公主这也太抠门儿了吧,连纸条也不换一张。”
他却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叠好,放进了旁边的暗屉里。
好似这张纸条就是某个媒介,好似这个“安”字就是他和她,好似他们又站在了一起。
他轻舒一口气:“她‘安’就好。”
随即看向屋外天光:“今日正月初一,宫中有皇家家宴,她或许有的应酬了。”
吴生提醒:“头儿可别忘了老夫人也备下了家宴,正等着头儿去正院用膳呢。”
他点头,应了声“好”。
此时宫里,皇家家宴正准备开席。
宴席设得嘉德殿,距华阳殿有一段距离。
苏荷出门前叮嘱方亦成:“趁今日各殿主子用宴的机会,你正好可以去四处查探。”
方亦成答:“姑娘放心,我定全力以赴。”
苏荷点头,随即披上披风去赴宴。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嘉德殿到席的人除了她,便只有皇后、五皇子以及另外两宫嫔妃。
皇帝没来,淑妃没来,就连二皇子也没来。
皇后质问管事太监:“皇上和淑妃为何没来?”
管事太监垂首答:“听皇上身边的王总管说,皇上身子不适,须得在殿内歇息,淑妃娘娘也须得侍奉皇上。”
皇后面色愈冷:“那二皇子又为何不来?”
管事太监战战兢兢:“二……二皇子说,他得陪着皇上和淑妃娘娘过新岁。”
皇后忍无可忍,挥臂扫落桌上的杯盏,厉声喝斥:“城中盛传皇上要立二皇子为太子,看来这传言非虚啊,本宫今日倒要去未央殿问个明白,是不是这泱泱梁国、这偌大的皇宫,已国法不存家法不再,就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了?”
此言一出,殿中霎时跪成一片,齐声呼:“皇后娘娘熄怒。”
苏荷也跟着跪了下去。
皇后压根儿没理会,愤而起身,坐上步辇,径直往未央殿的方向而去。
本是一场喜庆的皇家家宴,却终是弄得杯盘狼藉。
宴桌旁的五皇子在小声哭泣,哭得眼泪巴巴。
苏荷挨近他,掏出帕子给他拭泪:“别哭,没事的。”
小人儿抬头看她,脆生生问:“你是新来的姐姐对吗?”
苏荷温和地笑了笑:“没错,我是你的姐姐。”
小人儿又问:“刚刚母后发那么大的脾气……真的会没事么?”
苏荷宽慰他:“放心,姐姐会保护你的。”
小人儿吸了吸鼻子,道了声:“多谢姐姐。”
苏荷并不知皇后去未央殿是如何闹腾的,只听宫仆们私下嚼舌根,说是皇后与淑妃撕破脸公然骂了一架。
而在当夜,皇后意外崩逝……
第134章 营救2
皇后每日卯时初刻起床,洗漱完毕后便去院中侍弄花草。
但这一日都过了卯时三刻,皇后的寝殿却毫未动静,庆嬷嬷暗觉蹊跷,试着进殿去叫醒皇后。
这一进殿,便发现了皇后早已僵硬的尸体。
皇后的死状很是惨烈,四肢乌紫,七窍流血。
太医查验了尸身,结论是中毒。
皇帝也终于来到了坤宁宫,但仍坐着步辇,步辇上也仍挂着那道帷曼。他隔着帷幔吩咐太医:“中毒之事不得声张。”
太医垂首回:“臣遵旨。”
他又吩咐:“就说皇后崩于陈年旧疾。”
太医再回一声:“臣遵旨。”
皇帝“嗯”了一声,打道回府。
他甚至都没走下步辇看一眼死去的皇后。
似乎死去的并非是一国之母,死去的只是一位宫婢而已。
五皇子看着父皇离去的背影,“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自打懂事起便无依无靠,好不容易在坤宁宫安顿下来,如今却再生变数,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苏荷从门廊下走出来,走到小人儿身边,将他环进怀里,“别哭,你还有姐姐呢。”
又说:“往后你便跟姐姐住到华阳殿去吧。”
小人儿止了哭,问她:“真的么?”
她重重地点头:
“真的。”
小人儿又问:“姐姐会一直陪着我吗?”
苏荷微微一笑:“放心,会的。”
“姐姐不会变吗?”
“当然不会变。”
小人儿终于平息情绪,吸了吸鼻子,看着皇帝步辇离去的方向,“可是父皇却变了。”
苏荷问:“父皇怎么变了?”
小人儿黯然地扁了扁嘴:“父皇以前会陪我下棋、教我读书,可是现在,他连话也不与我说了,看也不看我一眼了。”
苏荷兀地有些难过。
如今的皇帝乃白今安假冒,受制于淑妃,自然无暇理会这小小的五皇子了。
她安慰小人儿:“放心,父皇又会变回来的。”
小人儿眸中亮光一闪:“何时变回来?”
苏荷看向暗沉的天光,回了一句:“很快了。”
但愿很快了,但愿还有机会“变”回来。
苏荷为五皇子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便将他带回了华阳殿。
次日清早,谢无痕的信鸽再次带来一个:安?
苏荷这次特意裁了一张纸条,落笔回:城中谣言致两宫相斗,妃毒后。
随即将纸条卷起来放入信筒,再放飞信鸽。
皇后的葬礼办得很简单,甚至很简陋。
皇帝与淑妃全程没露面,就皇子、公主及另外两宫嫔妃领着朝中众臣草草走了个过场,随即葬入皇陵。
趁着国丧的时机,方亦成已暗暗将宫中各处巡了一遍,但并未发现真皇帝的踪迹。
他甚至借着自己绝佳的轻功,将长乐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除了发现一间空荡荡的密室,仍是一无所获。
方亦成有些泄气,觉得真皇帝或许已经尸骨无存。
就在这时,他无意中窥见淑妃提着宫灯在夜色中的甬道上独行,看着她行色匆匆的样子,似乎是要去宫中的某个地方。
她可是圣眷正浓的淑妃娘娘啊,眼下连所谓的皇帝都要对她言听计从,身边怎会连个婢女也没有而独自出行呢?
方亦成心下生疑,悄悄跟了过去。
夜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下里更是不见一个人影。
冷风在宫墙间穿梭,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呼呼”声。
甬道越走越狭窄,越走越偏僻,直至最后,她停在了一扇朱漆大门前。
方亦成曾在舆图上看到过这个地方,这里正是冷宫。
淑妃本能地朝四周张望了几眼,确定无人发现自己后,推开大门,提步走了进去。
藏于暗处的方亦成也纵身一跃,飞向冷宫的屋顶。
淑妃提着宫灯穿过冷宫的院子、走廊,继而推开了一扇屋门。
她将宫灯置于门口的案桌上,转身往屋内走。
那屋子格外狭窄,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再无别物,床上还躺了一人,身上盖着一床锦被。
昏暗的光线下,那人动了动,咳了两声。
淑妃将椅子拖到床前,屈身坐下。
她看了眼床上的人,轻笑一声,继而从床头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梨,再从袖间掏出一把匕首。
她开始用匕首慢条斯理地削梨,边削边说:“臣妾今日过来是想告诉皇上,您的皇后已经死了,是臣妾杀的,臣妾在坤宁宫安插了眼线,让那名眼线在皇后的晚茶里下了毒。”她说完“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自在,也笑得狂妄。
床上的皇帝气急败坏,开始激烈地咳嗽,咳完死死盯着她:“你……你……”除了胸间汹涌的怒意,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什么呢我?”淑妃不屑地瞟他一眼:“皇上如今身中软骨散,即起不了身也说不了话,已是废人一个,就别再挣扎了,认命吧。”
那梨已被削出长长一段果皮,“啪”的一声,果皮落在了地上,她毫不在意,继续削下去:“其实臣妾起先想杀的人并非是皇后,而是五皇子——是每一个挡住我儿成为太子的人,但后来臣妾一想,即便五皇子死了,皇后仍可在皇家宗亲里认领一个孩子,如此,臣妾岂不是要无休无止地斗下去?那不如干脆杀了皇后一了百了,皇后一死,五皇子便不足为虑了,且那周家也就失了指望,说不定来日周家还能成为我儿的助力呢。”她说完再次“咯咯”笑起来。
皇帝嘴唇颤抖,目光如淬了毒。
淑妃停下手上的动作,坦然迎视他的目光:“怎的,皇上未必还舍不得那个老虔婆?不过不管皇上舍不舍得,人死都不能复生了,她早已成为地下一抔黄土了。”
淑妃已削好了梨,并将梨递到了皇帝面前:“皇上,您该吃梨了。”
皇帝无法动弹,吃不了梨。
淑妃已从椅子上起身,行至床前,继而将削好的梨狠狠摁在了皇帝的嘴上,摁得皇帝扭头挣扎,“呜呜”乱叫。
梨上的汁水更是抹得皇帝满脸皆是。
淑妃咬牙切齿:“我侍奉你多年、信任你多年,在这后宫忍气吞声多年,我唯一所求不过是让我儿成为太子,你却骗我、欺我、负我,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你今日之下场便是你自食其果。”
皇帝在一边挣扎一边咳嗽,眼见着就要闭过气去。
淑妃却突然松开了他,并将满是汁水的梨随手扔进旁边的果盘里。
皇帝终于喘上了气。
一阵激烈地咳嗽后,他盯着她,又开始说:“你……你……”
淑妃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虽然博儿早就想杀了你以绝后患,但臣妾却不急,臣妾得留着你这条性命,让你亲眼看看博儿是如何成为太子,是如何来取代你的位置的。”
她说着用擦过手的帕子去给皇帝擦嘴:“你瞧瞧你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谁能想到呢,明明是大梁国最尊贵的男人,竟然落到这样一个下场,你再看看这里,”她伸手指了指屋子的四周:“这可是冷宫啊,是你处置失宠妃子的宫殿啊,如今你堂堂一个皇帝竟也被囚禁于此,当真是荒唐,谁能想到啊,谁能想到啊。”她说完又开始“咯咯”乱笑。
皇帝咬着牙关,泪湿眼眶。
淑妃已转身往屋外走,边走边说:“你放心,待你亲眼见证我的博儿成为太子之后,我定会第一时间让你去地下见那个老虔婆的。”她说完提着宫灯走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屋门。
屋内暗下来,也静下来,只剩了皇帝连绵不绝的咳嗽声、哀叹声。
屋顶的方亦成听见了淑妃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暗暗握拳,也转身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方亦成迅速回到了华阳殿,将探到的情况向苏荷一一禀报。
苏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淑妃竟然会将皇帝悄没声息地藏于冷宫。
方亦成也感叹:“她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苏荷轻舒一口气:“好在皇上还活着。”
方亦成问:“咱们要不要现在去救皇上?”
苏荷思量片刻,摇头:“看似冷宫无人把守,实则眼下整座皇宫都在淑妃的掌控之中,咱们现在若是冒然打草惊蛇,反而会害了皇上的性命。”
他问:“姑娘打算如何做?”
苏荷反问:“你确定皇上中的是‘软骨散’?”
方亦成点头:“没错,淑妃就是这么说的。”
她想了想,转身从木柜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药包:“你趁人不备将这软骨散的解药送去给皇上,一日服一次,连服四日便可解了软骨散的毒。”
方亦成点头,又问:“那解毒之后呢?”
苏荷面有难色:“咱们不可冒然让人知晓这宫里有两位皇帝,否则届时即便拿下了白今安,即便让真正的皇帝归位,旁人也会质疑眼前这位皇帝究竟是真是假,如此,往后这朝堂便是风波不断麻烦不断了。”她说着深吸一口气:“待明日先给谢无痕传信后再说吧。”
方亦成垂首,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突然问:“原来姑娘还是这么相信谢无痕?”
苏荷答得坦然:“如今我与他也算是盟友,自然要信他。”
方亦成脸上的失落藏也藏不住,抱拳施了一礼:“愿姑娘所信,皆值得。”顿了顿,
又说:“时辰也不早了,若无旁的事我便回屋歇息了。”
苏荷微微一笑:“好,那你赶紧去歇息吧。”
他“嗯”了一声,转身走出了殿门。
张秀花看着他的背影,小声絮叨:“亦成这是怎么了,好似突然就不高兴了?”
苏荷胡诌了个理由:“他可能是急着想救出皇上吧。”
她知道他为何不高兴,但她安慰不了他。
眼下局势复杂,她实在顾不了这些儿女情长。
次日清早,谢无痕的信鸽如约而至,纸条上仍是相同的内容,只是多了两个字:今日安?
苏荷提笔回:皇上栖身冷宫,急需营救。
第135章 营救3
谢无痕收到苏荷送来的消息后,坐在案前久久不言。
吴生问:“头儿可是在担心公主?”
他轻叹一声:“不只有公主,还有皇上。”
吴生又问,“头儿打算如何做?”
他思量片刻,沉声吩咐:“备车,去周家走一趟。”
吴生抱拳应“是”,转身而出。
谢无痕到达周家时,尚书令周平仍卧病在床,孙儿周远章正伺候在侧,旁边屋子里还有几名前来探病的同僚。
周家先是御前失宠,继而失了儿子、继而失了皇后,接连的打击令人很是唏嘘。
谢无痕与那几个文官一一招呼后,便来到了周平的床前。
周平靠在床头,面色憔悴:“让谢大人见笑了,如今周家……已是个烂摊子了。”他说完长长一叹。
谢无痕答:“周大人如今仍是尚书令,又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周平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话锋一转:“谢大人应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谢无痕神色微敛,切入正题:“对于皇后突然崩逝,周大人是何想法?”
周平怔了怔:“谢大人此话何意?”
谢无痕面色不变:“宫中称皇后娘娘崩于陈年旧疾,敢问周大人,皇后娘娘有何陈年旧疾?”
周平故作平静:“娘娘打小便患有‘历节风’,每逢雨天便会关节疼痛。”
谢无痕又问:“历节风何以能致命?”
周平神色骤冷,反问:“谢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谢无痕不再绕弯子,压低声音,坦然相告:“实不相瞒,我今日收到消息,是淑妃毒杀了皇后。”
周平兀地瞪圆了眼,沉沉盯着他,似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敢问是何人给谢大人送的消息?”
谢无痕迎视他的目光:“这个就恕谢某不方便告知了。”
又说:“即便我今日不说穿,相信周大人对皇后的猝然离世也心存疑惑吧?”
周平的目光意味深长:“谢大人如此挑拨离间,就不怕老夫去淑妃面前告状?”
谢无痕满脸不屑:“作为大理寺少卿,我自不会无事生非,周大人若是不信,现在便可去淑妃面前告状。”
随即他起身:“既然周大人不信谢某,那谢某便先行告辞。”他拱了拱拳,转身就往屋外走。
“等等。”周平唤住他,“谢大人为何特意来告知老夫这一切?”
谢无痕在屋中长身而立,语气不疾不徐:“皇后一旦崩逝,周大人便不会再去扶持五皇子,如此,二皇子立储之事便愈有胜算,如此,淑妃便可拉拢周大人以便在二皇子立储之时获得更多文官的支持,我今日走这一趟,便是为了劝告周大人莫要陷周家于不义。”
周平目光狐疑:“谢大人会如此好心?”
谢无痕轻笑一声:“既然周大人不领情,那就当谢某没来过吧。”说完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周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咬了咬牙。
孙儿周远章端着汤药进屋:“祖父该喝药了。”
见其面色不善,又问:“可是刚刚那个谢无痕惹到祖父了?”
周平这才压下情绪,笑了笑:“章儿多虑了,祖父无碍。”说完接过汤药几口饮尽,继而吩咐:“你先退下,顺便叫史伯伯进来。”
周远章应“是”后退下了。
不过片刻,管家史开进屋:“老爷,有何事吩咐?”
周平冷声吩咐:“给边疆去信,让成儿动身进京。”
“成儿”不就是边疆守将周成么,也正是他的亲侄儿。
史开垂首应“是”。
周平又吩咐:“再去城中散布一则童谣。”
史开问:“什么童谣?”
周平想了想,答:“富贵皇庭,立储相争,妃杀后,长乐殿里乐悠悠。”
史开闻言面色大变,却也不敢多问,道了声“是”后转身出屋。
此时周家大门外的马车旁。
吴生问:“头儿,那周平可买账?”
谢无痕回眸看向周家巍峨的朱漆大门,沉声回:“周平老奸臣滑,自然不会对淑妃束手就擒。”
吴生又问:“眼下咱们该当如何?”
谢无痕眼睫翕动,答:“眼下得想办法救出皇上。”
顿了顿,又说:“但在此之前,我还须得想办法去见一见公主。”
吴生面色一喜:“那明早头儿便可与公主飞鸽传书,约定见面之事。”
谢无痕冷冷瞥了一眼他没来由的喜色,转身跨上了马车。
此时宫里,苏荷又开始孕吐了。
吐得她泪水汪汪,就连苦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张秀花一边给她拍背一边絮叨:“今日吃下去的膳食全给吐出来了,这么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苏荷缓了缓,答:“姑姑放心,吐完了就好了。”
“吐完了,营养也没了。”
“届时我再多吃点便是。”
张秀花立即叫来春兰:“你去后厨盯着,让那些宫人给公主做点瘦肉粥,再加一碗鸡蛋羹,对了,还得再加点酸萝卜。”
春兰点头应“是”,急忙去了后厨。
张秀花给苏荷倒了盏茶水漱口,末了仍是忧心忡忡:“眼下公主的身体不仅怀着孩子,且还有那……噬心花之毒未除,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说……”她说不下去了。
苏荷靠在太师椅里,轻舒一口气:“姑姑莫担心,待会儿我便去未央殿见一见那白今安。”
张秀花闻言一顿,警惕地朝殿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音:“公主无缘无故见他做甚?”
她答:“自然是去找他索要噬心花之毒的解药。”
“以前在夫子山时他便不给这解药,如今都变成高高在上的皇帝了,如何还会给这解药?”
苏荷神色微敛:“不试试又怎会知道呢。”
两盏茶的功夫,春兰便从后厨提来了膳食。
苏荷强迫自己吃了点鸡蛋羹,又吃了几块酸萝卜,总算恢复了些许体力,午间再睡了一觉,醒来后便让春兰给她更衣梳发,准备去未央殿觐见。
今日雪停了,风也不大,天空还现出几许朦胧的阳光。
苏荷走在幽深的宫墙里,想到当年娘亲生活在宫中的情景,又想到当日谢无痕带着她进宫时的情景,一时竟有种隔世之感。
际遇无常,物是人非。
不过一刻多钟,她便来到了未央殿的大门前。
门前守着侍卫,以及太监王兴儿。
王兴儿郑重地朝她行了一礼。
她微微颔首:“烦请公公帮忙通传一声。”
王兴儿面露难色:“皇上身子有恙,怕是不方便召见公主。”
她语气略冷:“我与父皇失散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团聚,公公这是在刻意阻拦我们父女俩见面?”
王兴儿一哽,立即跪了下去:“奴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如此啊。”
又说:“公主已进宫多日,当知晓皇上的身体情况,奴这也是……没办法啊。”
他自然不敢阻止公主面见皇帝,但淑妃敢啊。
淑妃给他下了死命令,不准许任何人靠近皇帝。
苏荷既然来了,自是没有轻易回去的道理。
她干脆也双膝一跪,在殿门外大呼:“儿臣担心父皇的身体,特意前来探望,还望父皇允许儿臣进殿觐见。”
王兴儿急了:“公主又何必为难奴才……皇上他真是身子不适,公主还是请回吧。”
苏荷压根儿不理他,继续大呼:“儿臣特意前来探望,还望父皇允许儿臣觐见。”
殿内终于传出皇帝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浑厚低沉,还隐隐透着疲惫:“既然公主执意要见朕,那便进来吧。”
王兴儿一怔,乖乖应了声“是”。
他撩衣起身,将同时起身的苏荷领进了殿内。
皇帝坐于一扇屏风之后。
透过薄薄的屏风,可影影绰绰看到他大体的轮廓,但压根儿看不清他是否缺了胳膊,更看不清他的面相。
苏荷在屏风前施了一礼,道了声:“愿父皇早日康复。”
白今安出言:“多谢公主了,天寒地冻,也愿公主保重好身子。”
随即吩咐王兴儿“赐座”。
王兴儿依令端来一张锦凳,放到了苏荷身侧。
苏荷屈身坐下了,四下里张望了几眼。
殿内空旷而寂静,除了王兴儿,竟连一个宫仆也不见。
她朗声开口:“儿臣与父皇见面不易,不知能否将这扇屏风撤下,以便儿臣与父皇顺利地交流。”
白今安还没应声,王兴儿便急切出口:“不可。”
苏荷故意怒斥:“放肆,父皇还没说话呢,你一个太监竟敢僭越?”
王兴儿顿了顿,立即朝自己脸上扇了两耳光,“奴才该死,望皇上恕罪,望公主恕罪。”
苏荷厉喝:“你出去。”
王兴儿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守在未央殿,便是按淑妃的旨意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继而如实向她禀报。
他若是出了这殿门,又如何知晓皇帝与公主聊了什么?届时又该如何向淑妃禀报呢?
苏荷再次厉喝:“没长耳朵吗,出去!”
王兴儿喃喃唤了声“皇上”,似是想向白今安求助。
白今安叹了一声:“朕须与公主好好叙话,你就先出去吧,别守在这儿了。”
王兴儿无奈,只得垂首应了声“是”,悻悻地出去了。
殿内只剩了苏荷与白今安。
片刻后苏荷起身,径直绕过屏风,走到了白今安面前。
白今安坐于龙椅上,虽已老态龙钟,却是龙袍加身、金冠束发,与她印象里那个尊贵且和蔼的皇帝简直是一模一样。
但细看之下却又有不同,譬如神态、譬如目光,譬如左边袖口里那条木讷的手臂。
乍然对视的瞬间,白今安也怔了怔,但他很快放松下来,甚至嘴角还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苏荷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二人隔着半丈的距离,沉沉对望。
片刻后苏荷开口:“父皇左边袖管里应该是一条假臂吧?”
白今安面无惧色:“公主慧眼啊。”
苏荷又说:“没想到数日不见,白前辈竟成为了这大梁国的至尊之主。”
白今安答:“老朽也没想到,数日不见,姑娘竟成为了这至尊之主的女儿。”
“看来,我与白前辈的缘份不浅。”
“姑娘所言不假。”
苏荷朝他逼近一步:“白前辈可别忘了,你欠我的解药还没给呢。”
白今安冷声答:“实不相瞒,老朽压根儿就没想给。”
苏荷再逼近一步:“白前辈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话。”
第136章 营救4
白今安笑了笑,笑得慈眉善目:“自那日在午门见到急着认亲的姑娘后,老朽便想得很清楚,老朽绝不会轻易给姑娘解药的。”
苏荷也冷冷一笑:“莫非白前辈是在惧怕晚辈?”
又说:“怪不得那日在午门拒不认亲呢。”
白今安目露不屑,“老朽怕你作什么?”
苏荷答,“怕我揭了你的假面啊!”
“姑娘脸上何尝不是戴着假面?”
“但晚辈的身份是真。”
白今安冷哼一声:“这世道真与假本就不那么重要,掌权者说那是真,那便是真,掌权者说那是假,那便是假。”
苏荷语气戏谑:“看来,白前辈自认为自己已是掌权者?”
白今安反问:“不是吗,毕竟现在每个人都得遵从老朽的意愿,毕竟连你这个真公主进殿也得给老朽这个假皇帝下跪。”
苏荷揭穿他:“也不是每个人都得遵从前辈的意愿吧,譬如淑妃娘娘和二皇子就不用。”
又说:“他们应该也从未知晓前辈曾有扶持白辰为帝的打算吧?”
提到自个儿孙儿,白今安兀地垮下了面色。
辰儿不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而死的么!
他咬了咬齿关:“我不曾揭穿姑娘的假面,姑娘最好也能识相点。”
又说:“别说我没警告你,届时时机一到,不只姑娘你,就连淑妃娘娘及二皇子都要以老朽为尊。”
“就怕白前辈等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时机。”
“此事就不劳姑娘替老朽费心了。”
苏荷在殿内踱了两步:“我已进宫数日,白前辈可知我为何今日才来未央殿觐见?”
白今安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苏荷说:“因为皇后死了,再无人能扼住淑妃母子的野心了,一旦二皇子成功立储,白前辈离死期也就不远了,届时淑妃定会给白前辈一个掩人耳目的死法以便让二皇子早日登基,届时白前辈可谓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啊,若白前辈今日给我解药,我或可为白前辈开辟出一条生路来。”
白今安满目不屑:“就凭你?”
苏荷答:“对,就凭我。”
白今安“哈哈”笑起来,笑得狂妄而自大,笑完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老朽刚刚说过了,老朽的事不劳姑娘费心。”
苏荷试探道:“看来,白前辈对淑妃留有后手?”
白今安答:“姑娘应该知晓,老朽向来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继而话锋一转:“姑娘想要解药,老朽也不是不能给,但须得有个条件。”
苏荷问:“什么条件?”
白今安压低声音,眸中溢出几缕邪性的光亮:“你须得用谢无痕的性命来换。”
苏荷一顿,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答件。
“你就这么恨谢无痕?”她问。
白今安咬牙切齿:“他砍了老朽一条胳膊,他不死,谁死?”
“白前辈自诩为掌权者,想要杀谁何不自己动手?”
“让他死于自己心爱人之手,岂不是更有意思?”
苏荷沉默了,死死盯着他。
他却面色舒展,坦然迎视着她的目光。
二人一坐一站,再次沉沉对望。
片刻后白今安笑了笑,仍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之前在夫子山时,老朽便让姑娘在自己与腹中胎儿之间选一个活命之人,姑娘选了腹中胎儿,如今老朽又让姑娘在自己与谢无痕之间选一个活命之人,就看姑娘这回会选谁了。”
苏荷再次在屋内踱了两步,沉声回:“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白今安微微蹙眉,似有些不可置信:“你当真会杀谢无痕?”
她答非所问:“白前辈希望我何时动手、以何种方式杀他?”
白今安眉间舒展,暗觉痛快。
他想了想:“元宵节正是二皇子大婚之日,老朽与淑妃及文武百官皆会前去庆贺,届时淑妃会给每位在场者赐一杯百年佳酿,你便将属于谢无痕的那杯佳酿亲自送到他手上吧。”
苏荷问:“有毒?”
白今安答:“无色无味,毒发后,即便是太医也查不出是中毒所致!”
苏荷又问:“是何毒?”
白今安脸上浮起几许得意:“老朽又怎会笨到将平生所学悉数教给姑娘?”他说着又是一声轻笑:“不过姑娘放心,谢无痕一死,老朽会立即将噬心花之毒的解药奉送给姑娘。”
苏荷似不疑有他:“如此,便多谢白前辈了,若无旁的事,晚辈便先行告退。”她仍按仪程给他施了一礼,随即转身往殿外走。
白今安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阴沉的笑。
苏荷刚迈出殿门,张秀花便急切地迎上来,小声问:“他……可给了解药?”
苏荷对着天幕吐出一口浊气:“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不过姑姑放心,他答应了会给。”说完提步走下台阶。
张秀花跟在她身后:“何时给?”
她答:“待元宵节二皇子大婚之后。”
张秀花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末了又问:“二皇子不是想要做太子么,怎的现在大婚?”
苏荷答:“成婚以示成人,如此更利于他成为太子。”
张秀花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急呢,如此也好,待他大婚后公主体内的毒也就解了。”
苏荷款款往前走,没再应她。
这噬心花之毒怕是难解了!
从她走进未央殿白今安拒绝给她解药起,她就知道没希望了。
白今安记仇,谢无痕砍他一条胳膊他都要取其性命
,何况她在他心里还是害死他孙儿之人,他怎会让她活?
即便她真如他所愿取了谢无痕的性命,以他之前的品性,也依然会对她出尔反尔,她自然不会信他。
而她之所以在殿中与他周旋这么久,便是想要探到他话里的漏洞——想要寻求营救真皇帝的法子。
苏荷心绪沉重,不发一言,径直往前走。
张秀花疑惑地跟在苏荷身后。
如今她身子倒是好利索了,但心绪仍是不得舒展,这皇宫就如同龙潭虎穴,她日日都要为这位小主子牵肠挂肚。
她问:“既然白老儿答应了给解药,公主为何还是这般不开心?”
苏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否认:“姑姑多虑了,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在想着如何救出真正的皇上。”
张秀花叹了一声:“这等大事本不该由公主来操心。”
苏荷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只是顺便想一想,还谈不上操心。”
二人一边闲聊一边相携着回到了华阳殿。
次日清早,谢家信鸽如约而至,信筒里仍写着三个字:今日安?
苏荷提笔回:今日午时,昌隆酒楼,有要事相商。
苏荷虽身居宫中,想要出宫倒也容易,反正没人敢拦她。
她换了身寻常贵妇的外衣,带着春兰和方亦成出了宫,随后租了辆马车,直往昌隆酒楼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过三刻钟,马车顺利抵达昌隆酒楼门口。
吴生似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刚见苏荷走下马车,急忙迎上来,躬身施了个礼:“公主,头儿正在二楼的素雅居包间等着您呢。”
苏荷应了声“好”,随即提步迈入酒楼。
吴生趁机暗戳戳瞄了眼春兰,又趁机暗戳戳朝方亦成翻了个白眼。
二人皆没理他,擦过他身侧进了酒楼。
吴生转身急步跑到了前头,恭恭敬敬为苏荷带路。
几人前后脚上了二楼,来到了素雅居包间外。
谢无痕自是早已出门来迎。
他仍是一身劲装,玉冠束发,面容英挺而坚毅。
他先上前对着苏荷施了一礼,随即推开包间门示意苏荷进屋。
一旁的方亦成欲跟着进屋。
谢无痕提步挡在了他前头,冷声警告:“侍卫须得在屋外守着。”
方亦成一顿,心有不甘,转头问苏荷:“姑娘,我能否守在屋内?”
已进屋的苏荷回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谢无痕,心知他们在暗中较劲,只得道了声:“你就守在外头吧,我与少卿大人单独聊聊。”
方亦成这才垂首应了声“是”。
谢无痕这才转身进屋,并顺手带上了屋门。
一门之隔,方亦成暗暗咬住齿关,并握紧了拳头。
吴生则将春兰拉到一边,找她讨要糕点吃。
屋内,谢无痕与苏荷面对面而坐。
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他给她倒了盏茶水。
以前总是她为他斟茶,如今却是反过来了。
反过来也好,至少他还能再见到她。
茶台上已摆了好些菜肴,还有一些小食,譬如鸡蛋羹,譬如虾仁豆腐汤、譬如已剥壳的栗子。
都是她喜欢的,都是她在春华院时常吃的。
她看着满桌的吃食,道了声:“让大人费心了。”
他仍是不苟言笑,冷着脸:“不过是尽臣之责,公主不必客气。”
说着拿起瓷碗为她舀了几勺鸡蛋羹,放到了她面前的桌案上:“正是用膳的时候,公主先垫一垫肚子。”
他看似热情,却又处处冷漠。
他明明做了许多,却又将所做之事框定在君臣之别的职责内。
这种相处方式令她感觉别扭和尴尬。
她说:“我不饿,要不咱们直接聊事情吧?”
他闻言一顿,继而垂眸,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片刻后他说:“好,那就直接聊事情吧。”随即唤了声“来人”。
吴生应声进屋:“头儿?”
他吩咐:“将这些吃食都撤下去。”
吴生一哽,疑惑地看了主子一眼,又看了眼苏荷:“公主觉得……不合味口么?”
苏荷笑着答:“我就是这会儿不饿。”
早知谢无痕这么折腾,她就该试着吃一点的。
不待吴生反应,谢无痕再次厉声吩咐:“让你撤下去,你便速速撤下去。”
吴生急忙应“是”,随即唤来店小二,将满桌子菜肴悉数撤下。
方亦成看着那些撤下去的饭菜,眉间悄然舒展开来。
屋内,谢无痕仍板着那张冷冰冰的脸:“公主有事但说无妨。”
那模样,好似谁欠了他的债似的。
但若真问他是否欠了他的债,他保准会礼貌得体语气铿锵地回:“公主多虑了。”
苏荷有些一言难尽,她和他本可以和和气气说话的。
她坦然相告:“白今安想杀了大人。”
他略一蹙眉,问:“公主是如何知道的?”
她答:“白今安想让我来动手。”
他愈发疑惑:“他明知臣是接公主回宫之人,为何还敢让公主来杀臣?难道,他手上握有公主的什么把柄?”
这个谢无痕,当真是一针见血啊。
苏荷顿住,竟答不上来……
第137章 营救5
苏荷被白今安握住的最大把柄不就是噬心花之毒么!
但她不想让谢无痕知道自己中毒之事。
或许是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卖惨,亦或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无能——知道自己竟被那白今安耍得团团转。
她稳住心神,反问:“大人此时不是更应该担心自己的性命么?”
谢无痕握住茶盏,抬眸看她,那目光里也净是探究与打量。
她不愿据实以告,终是因为不信他啊!
既然她不信他,他自是无法勉强。
他咬了咬后牙槽,深吸一口气:“白今安想让公主何时杀臣?”
苏荷答:“元宵节二皇子大婚之时。”
他又问:“打算如何杀?”
苏荷答:“届时淑妃会给每位在场者赏赐一盏百年佳酿,属于大人的那盏佳酿……会由我亲自送到大人手上。”
他面色不变:“公主答应了?”
她顿了顿,答:“我必须先稳住他。”
他点头,“好,你按他的做便是。”
“但酒里有毒。”
“臣知道酒里有毒!”
“届时众目睽睽,大人打算如何避险?”
他再次凝视着她:“臣自有臣的谋算,公主不必多虑。”
她心有不忍:“但事关大人的性命……”
他垂眸,仍是面若寒冰:“公主对臣也并非全然相告,臣对公主自然也要有所保留。”
“你……”苏荷一时语塞。
屋内沉静下来,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片刻后苏荷试着解释:“我只是不想让大人出事。”
他沉声答:“公主放心,臣不会出事。”
末了又问:“公主可还有旁的事吩咐?”
她摇头:“没有了。”
“那臣便先行告退。”他起身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等等。”苏荷起身追出去:“还有一事……要如何救出皇上?”
她今日莫名有些恍惚,竟将这件重要的事给忘了。
他止步回眸,看着她。
那时她已行至他身侧,只隔了他半肘的距离。
她瘦弱、单薄,似弱柳扶风,他伸臂便可将她拥于怀中,就像当初在春华院时那样抱住她。
可那终就是回不去的“当初”。
这半肘的距离,他迈不过去,她也跨不过来。
他有些难受,也有些心软。
他哑声开口:“臣会在二皇子大婚当日救出皇上。”
苏荷没想到他早有谋划:“我能做什么?”
他答:“你按白今安的吩咐行事便可,什么也不用做。”
她问,“大人有几成把握?”
他答:“十成。”
他当真是狂妄,却又让人无可指摘。
她“哦”了一声:“那我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谢无痕再次抱拳,转身出了屋子。
她看着他高大而疏离的背影,心中思绪复杂难言。
谢无痕走出酒楼后径直回了马车。
吴生一边抹着嘴上残留的糕点沫一边问:“头儿,咱们是回府还是去大理寺?”
马车里的谢无痕没吱声。
吴生又喊了一声:“头儿?”
谢无痕答非所问,沉声吩咐:“你挑选几名得力干将,在二皇子大婚当日趁淑妃与白今安出宫之际潜入宫中,救出冷宫里的皇上。”
吴生垂首应“是”。
谢无痕又吩咐:“你再想办法将一则消息传到周家去。”
吴生问:“什么消息?”
他答:“就说淑妃欲在二皇子大婚之际以毒酒毒杀大理寺少卿。”
吴生哽住,喃喃问:“大理寺少卿……不就是头儿么?”随即兀地反应过来,瞪大了眼:“淑妃要毒杀头儿?”
他闭上眼吐了口浊气:“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吴生急得都要结巴了:“可……可万一呢……那可是淑妃……”
他蹙眉,有些不耐烦:“你按我的吩咐去传话便是。”
吴生苦着脸,只得点了点头:“小的待会儿便去办。”
这一日晚些时候,吴生扮作商贾混进一家酒肆,与正在店中饮酒的周家小厮于大攀上了话头,一来二去二人开始无话不谈。
吴生压低声音:“眼下时局不稳啦,这京城也不知哪日就乱了。”
于大满脸不屑:“大哥何故这么吓唬人?”
吴生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听说了么,元宵节二皇子大婚。”
“他大婚他的,跟咱们何干?”
“我一在宫中行走的亲戚昨日向我透露,宫里的淑妃娘娘欲在二皇子婚宴上毒杀当朝大理寺少卿,这还得了。”
于大一顿,霎时酒醒了大半:“大哥此言当真?”
吴生脖子一梗:“我骗你是猪。”
又说:“若是这后宫嫔妃能随意毒杀朝廷臣子,这律法何在?皇家体面何在?京城能不乱么?”
于大连连应“是”,随即寒暄几句后出了酒肆,匆匆回了周家。
他一进周家大门便找到了管家史开,将刚刚听来的淑妃毒杀大理寺少卿的消息一一道来。
史开听闻后也觉得非同小可,立即找到周平禀报。
末了问:“老爷觉得此事是否可信?”
周平靠在床头,沉默良久。
良久后开口:“淑妃欲在二皇子婚宴上赐酒倒是确有其事,据说所赐之酒还是百年佳酿。”
史开答:“如此说来,这毒杀大理寺少卿之事也并非空穴来风?”
周平思量片刻,轻笑一声:“不管真假,咱们倒是可以借机行事。”
“老爷想要如何行事?”
“借刀杀人!”
史开听不懂:“老爷想借谁的刀,杀谁?”
周平咬了咬牙,答非所问:“皇后娘娘的仇,是该报了。”
皇后死于淑妃之手,那他就要让淑妃加倍偿还。
他问:“皇后娘娘崩逝后,她身边那位庆嬷嬷可是去了茶酒司?”
茶酒司乃是承接宫中诸多茶酒的储存与奉送之职。
史开答:“没错,那位庆嬷嬷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据说去茶酒司没几日便成了副司主。”
周平眯着一双老眼:“得想办法联络上她,让她替咱们办一件事。”
史开面露难色:“庆嬷嬷人在后宫,怕是不好联络啊。”
周平答:“皇后娘娘已崩逝多日,让婉玉去宫里收拾几件娘娘的物件儿,以寄托亲人间的哀思,顺便让她给庆嬷嬷递封信。”婉玉正是周平的小妹,亦是皇后的妹妹。
史开仍有些忧心:“万一这消息是假的……当如何是好?”
周平冷哼一声:“若是假的,咱们也损失不了什么。”
史开这才道了声:“还是老爷英明。”
接下来几日,苏荷在宫中过得还算舒坦。
虽偶尔会孕吐,但她慢慢有了经验,刚一孕吐便吃酸萝卜,难受的感觉便会消解许多。
她没再去未央殿见白今安,而是带着新年礼拜见了淑妃。
淑妃表面看上去和和气气,但话里话外皆是试探与警告。
淑妃问:“听闻公主已去未央殿见过皇上了?”
苏荷答:“是,已经见过了。”
淑妃又问:“听闻公主见皇上时还将殿中宫仆都屏退了?”
苏荷答:“儿臣与父皇失散多年,如今突然相认,自是想与父皇单独叙话。”
淑妃阴阳怪气:“也不知你们聊了什么,就有那么多话题可聊?”
苏何答:“也没聊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寻常往事。”
淑妃笑了笑:“原来是这样。”说着开始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你长得倒是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当年那个多福不就是靠着一张狐媚子脸勾住了皇上么。
苏荷答:“母亲生了我,我自然是像她的。”
淑妃神色微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随口吩咐道:“在修建公主府之前,你便在宫里住着,只要能安守本分,自是没人敢为难你。”
苏荷恭敬应“是”。
淑妃又说:“至于你父皇嘛,他身子向来不安逸,你以后也少往未央殿跑,免得叨扰了他。”
苏荷再次应“是”。
淑妃舒了口气:“若无旁的事,你便退下吧,本宫也乏了。”
苏荷故作恭敬地退下了。
走出长乐殿时,苏荷不由得在心底哂笑,淑妃这是怕她发现她与白今安的勾当呢,尤其怕她发现白今安的独臂吧?
殊不知,她早已洞察一切。
随后苏荷还去拜见了另外两宫婉妃。
那两宫嫔妃也曾诞下过皇子,但那两位皇子皆在周岁前夭折,二人身居宫中多年,早已看淡一切,故尔对苏荷也是不冷不热。
苏荷并不在意,反正是走过场,谁也稀罕不着谁。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元宵节。
也正是二皇子赵博大婚的日子。
赵博被皇帝册封为瑞王,故尔他所居府邸也叫“瑞王府”。
大清早,瑞王府门前便响起此起彼伏的炮竹声,门前灯笼高挂红绸飞扬,看上去满目喜庆。
如今皇帝染疾,多日不早朝,官员们得了闲,也携带重礼早早赶来瑞王府庆贺。
赵博已换上盛装,正在府中迎客。
朝廷权贵聚于一堂,句句道贺,声声赞美,来往应酬间皆是人情世故、皆是权力交易。
苏荷也早早起了床,用完早膳梳妆完毕后,便随着淑妃与皇帝的仪仗去往瑞王府。
皇帝仍坐着那副步辇,步辇上也仍挂着帷幔。
他那副残破的身体,淑妃想物尽其用,他自己也想物尽其用。
马车里,张秀花问:“也不知二皇子娶的是哪家贵女。”
苏荷答:“还能是谁,自然是淑妃的娘家人。”
自淑妃得势后,便将娘家弟弟董明予提拔为门下侍郎,赵博要娶的正是这位董明予的女儿。
张秀花感叹:“当真是一人得势鸡犬升天,若二皇子真成为了太子,淑妃的娘家侄女便是太子妃了。”
苏荷淡淡回:“只要今日谢无痕成功救出皇上,淑妃所谋一切不过就是黄梁一梦。”
仪仗队很快到达了瑞王府门前。
赵博率领众宾客前来拜见,府邸门前的空地上霎时跪了一地人,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淑妃千岁千千岁,公主千岁千千岁。
白今安隔着帷幔道了声:“众卿平身。”
众人再次高呼:“谢皇上隆恩。”之后才纷纷起身。
透过车窗,苏荷一眼望见了人群里的谢无痕。
那时他也正好朝她看过来,目光相接后,二人对视了片刻,随即双双扭头避开了视线。
——今日于她和他而言,面对的是一场硬仗!
第138章 营救6
待众人拜见完毕,赵博朝侍卫向清池使了眼色。
向清池会意,立即吩咐人抬来一张挂着帷幔的太师椅,淑妃亲自上前,与王兴儿合力将皇帝扶下步辇,继而扶进了太师椅里。
淑妃故作欣慰:“皇上身子有恙,眼睛见不得强光,所幸二皇子思虑周全准备了这张太师椅。”
赵博也故作谦卑地垂首:“孝敬父皇与母妃乃儿臣本份。”
围观的朝臣也不由得对赵博一阵称赞。
赵博谦虚地回应了几句,随即差人抬着皇帝走进了大殿。
众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梁国婚俗乃黄昏时接亲,白日正是大宴宾客的时候。
此时皇帝与淑妃已坐于殿中首位,苏荷坐在了右侧下首的位置,朝臣们则按官位品级在大殿两边按序坐开。
苏荷发现,那缠绵病榻的周平竟也来了。
而谢无痕正好坐在周平的下首,与苏荷隔了半丈的距离,稍一抬眸,他们便能望见彼此。
此时大殿里菜肴满桌
、觥筹交错。
淑妃志得意满,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皇帝也跟着附和了几句,随即新郎倌赵博便宣布开席。
一时间,众人举杯齐声祝贺二皇子新婚大喜。
殿中气氛也瞬间变得其乐融融上下一心。
宴会进行至半程,淑妃突然朗声开口:“多谢各位前来参加二皇子大婚,本宫今日也给在场各位备了一份礼。”
她说着朝大殿侧门拍了两下巴掌,不过片刻,便见以前坤宁宫的庆嬷嬷领着一众婢子入得殿来,每名婢子手中皆托着一副托盘,盘中皆放着一个酒盏,盏中自是已斟满酒水。
皇帝语气温和,隔着帷幔笑了笑:“看来爱妃是要搬出董家祖上的家底了。”
淑妃笑意盈盈:“博儿大婚,臣妾高兴,自是要搬出自家家底。”
一位坐于末席的臣子高声问:“淑妃娘娘是要给我们赏酒吃么?”
淑妃答:“没错,本宫就是要给各位赏一盏酒吃。”
臣子又问:“不知这酒有何特别处?”
淑妃答:“这酒乃本宫的阿翁儿时埋于董家地窖,距今已有一百余年,可谓是佳酿中的佳酿。”
臣子大喜:“如此,臣等便是有口福了,多谢淑妃娘娘。”
殿中众臣齐呼:“多谢淑妃娘娘。”
不过片刻,庆嬷嬷便领着宫婢们将酒水一一奉送给在场各位。
在轮到向谢无痕奉送时,首位上的皇帝突然唤了声“等等”。
庆嬷嬷一顿,将本已端起的酒水又放回了托盘中,躬身问:“皇上,您有何事吩咐?”
皇帝隔着帷幔答:“朕能与公主顺利相认,谢爱卿从中出力不少,这盏酒当由公主亲自奉送给谢爱卿才是,以示感谢。”
周平也立即起身附和:“皇上所言甚是,听闻谢大人为了寻回公主可谓是殚精竭虑沥尽心血,公主确实该感谢感谢谢大人。”
皇帝没理会他,却问苏荷:“公主,你意下如何?”
苏荷神色镇定,恭敬答:“儿臣谨遵父皇的旨意。”
说完从席位上起身,款款走下台阶,走向谢无痕。
此时谢无痕也从席位上起身,看着她,等着她靠近。
她也在一步步地靠近他!
看似步步稳健,实则步步虚浮!
她向来心机深沉稳打稳扎,却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这般忐忑过。
她知道这是白今安设置的陷阱,却不得不往这陷阱里钻。
白今安想让她当众毒杀谢无痕,这样不仅能让谢无痕死,还能让她背负杀人污名,可谓是一箭双雕。
偏偏谢无痕还让她按白今安的吩咐去做,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谋算呢?她看不透。
此时她已行至那盏酒水旁——行至谢无痕跟前。
殿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包括谢无痕也在看着她。
他对她微微一笑,笑的时候嘴角划出好看的斜线,他玩笑说:“公主傻站着做甚,莫非不愿给微臣奉酒?”
苏荷颔首:“大人言重了。”说完转身去取托盘上的酒盏。
在取下酒盏的同时,她看了眼立于一侧的庆嬷嬷,那时庆嬷嬷也在看着她,目光里有着难言的复杂。
她顺势又看了眼旁边的周平,周平有着与周元泽一模一样的肿眼睛和扁鼻子,他也在看着她,那目光里似也有深意。
她读不懂这深意,却知今日已是骑虎难下。
她双手将酒盏呈向了谢无痕,她说:“大人多次救吾于水火,吾特奉酒水一盏以示感谢。”
谢无痕的嘴边仍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伸手接过了酒盏,他说:“微臣不过是尽己之责,公主客气了。”说完举起杯盏将酒水一口饮尽。
苏荷气息一窒,一颗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儿上。
帷幔里的白今安却眉间舒展,用仅剩的那只右手轻抚着下颌的胡须。
谢无痕说:“果然是百年佳酿,酒香醇厚,余味悠长。”
苏荷却满眸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可是他看上去却是好端端的,且还满面春风,他提醒说:“酒已饮下,公主该回自己的席位了。”
苏荷喃喃问:“大人当真……饮下了酒?”
她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大人当真没事么”。
谢无痕将酒盏倒过来晃了晃:“公主放心,微臣已全部饮下。”
他话里的意思自然是“你放心我没事”。
也就是说酒里没毒?苏荷疑惑。
她又看了一眼庆嬷嬷,这才转身回了席位。
此时殿内众人皆已获得佳酿,托盘里只剩了最后一盏酒。
淑妃满脸欣慰,看向赵博:“今日我儿大婚,这盏酒便是留给我儿的,愿我儿一生顺遂,未来可期。”
赵博躬身朝淑妃施了一礼:“儿臣多谢母妃。”
话刚落音,周平突然起身提议:“二皇子乃皇上最宠爱的皇子,谢大人又是皇上最宠信的臣子,不如就让谢大人亲自将这盏酒奉送到二皇子手上,如此,也算是为今日之喜、为咱们大梁国讨个好彩头,你们说呢?”
众臣纷纷附和。
淑妃也笑了笑,“那就依尚书令所言吧。”
随即看向谢无痕:“谢大人,烦请你为二皇子奉酒。”
谢无痕起身抱拳:“臣遵旨。”
他提步上前,走向首位前的台阶。
苏荷看着他坚定的步伐,隐隐感觉到不安,今日这婚宴怕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此时谢无痕已从托盘里取了酒盏,走上台阶,来到了赵博的面前。
他垂首,恭敬地呈上酒水:“愿二皇子新婚甜蜜,百年好合。”
赵博喜不自胜,道了声:“多谢谢大人。”说着接过酒盏一口饮尽,饮完后附在谢无痕耳边,压低声音:“本王曾许诺要与谢大人于顶峰处相见,现下那顶峰处应该不远了。”
谢无痕神色微敛,低声答:“恭喜二皇子。”
赵博“哈哈”大笑了几声,随即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那狂妄的模样,好似大梁江山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谢无痕随即也回到了席位。
抬眸间,蓦地撞上苏荷看过来的目光。
他怔了怔,继而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暗暗用手指轻击桌面,似在等待着什么,一息、两息……
果然,半刻钟之后,赵博突然从席位上起身,踉跄着走了几步,继而猛地朝地上吐了口鲜血,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事发突然,殿中众人大惊。
淑妃更是吓得瞪直了眼:“博儿,我的博儿,你怎么了?”
周平也起身大呼:“快,快传太医。”
一阵忙乱之后,赵博被安置在了殿后的软榻上。
太医苗达景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对着昏迷不醒的赵博几番诊治,却并没瞧出什么病症来。
他躬身禀:“下官无能,下官诊不出二皇子……究竟患了何病。”
淑妃厉声吩咐:“换太医。”
接下来便是太医院的太医们轮流诊治,直至轮到太医令戚怀,也仍是诊不出二皇子患了何病。
眼见着赵博已是人事不醒,眼见着喜事就要变成丧事,淑妃哭得声声泪下,帷幔里的皇帝也是声声叹息。
殿内众臣没人敢开腔,生怕触了霉头。
唯有周平上前大喝:“微臣瞧着二皇子的症状颇像是中毒,而刚刚正是谢大人给二皇子奉送酒水后,二皇子才毒发的。”
谢无痕也走上前来,语气里带着不屑:“周大人可莫要在此混淆视听,酒水乃是淑妃娘娘备下的,我如何能下毒?”
周平咬了咬牙:“说不定你就是趁着奉送酒水的间隙在酒盏上抹上了致命毒药。”
淑妃一时也急昏了头,理不清头绪,听周平如此说,不由得也指着谢无痕连连质问,“你说,是不是你在搞鬼?”
又问,“一定是你在搞鬼吧,一定是你在酒盏上抹了毒药。”
苏荷立即起身辩解:“娘娘,谢大人忠君护主一片丹心,他没理由要谋害二皇子。”
又说:“娘娘若不辩黑白胡乱抓人,便是放过了真正谋害二皇子的凶手。”
淑妃气急败坏:“你一个刚进宫的女子懂什么。”
随即大唤一声“来人”。
宫中千牛卫统领方于山阔步进殿:“娘娘请吩咐。”
淑妃厉声吩咐:“大理寺少卿谢无痕毒害皇嗣罪恶滔天,且将他押入奉天狱严刑拷打,速速逼问出他今日对二皇子用了何毒。”
方于山沉声应“是”,继而朝殿外招了招手。
霎时有几名侍卫进殿,上前将谢无痕摁住。
谢无痕几乎没做任何反抗,任由他们摁住了双臂。
苏荷欲上前声辩,却见谢无痕暗暗朝她“嘘”了一声。
苏怔不解,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几名侍卫将谢无痕押出了大殿。
那一声“嘘”,是在暗示她勿要抗辩,他自有谋算。
殿外天色阴沉,冷风轻拂。
他被人押解的背影多少有些狼狈,但他似全然不在乎这样的狼狈。
苏荷有片刻的恍惚,片刻后才慢慢悟出门道来。
今日本是白今安想通过她毒杀谢无痕来一箭双雕,偏偏毒酒被人掉了包。
被谁掉了包呢?
苏荷想到了庆嬷嬷,又想到了周平。
皇后崩逝,庆嬷嬷应已成为周平的人。
周平得知淑妃杀了皇后,必然对其恨之入骨,故尔对二皇子起了杀心,故尔通过庆嬷嬷调换毒酒毒杀二皇子,并将此事栽赃到自己所不喜的谢无痕身上,如此也算是一箭双雕?
这就是一场无声的厮杀!
谢无痕在这一局里又是什么角色呢,他让自己深陷牢狱又在借此谋什么呢?苏荷茫然无解。
二皇子中毒昏迷,亲事不得不暂且搁置。
刚刚还觥筹交错的大厅已是一片寂静,甚至是一片狼籍。
朝臣们纷纷告退,苏荷也趁机告退。
淑妃大哭了一场,总算慢慢冷静下来。
她先是差人去董府报信,称二皇子身体有恙婚事延期,继而差人将白今安抬到了内殿。
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淑妃率先开口:“为何喜宴上会出现毒酒?”
白今安反问:“老朽不过一残缺之人,如何能知晓?”
淑妃掀开太师椅上的帷幔,直视着他的一双老眼:“谢无痕不过一介臣子,没了皇帝的宠信,他的手压根儿伸不到宫里来,除非宫里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毕竟若她们母子出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眼前这个白今安,这让她不得不疑。
白今安叹了口气:“娘娘啊,如今老朽事事都顺着您、时时都在您的监视之下,老朽还能做什么呢?”
其实他早已做了他想做之事,王兴儿已向他倒戈,千牛卫统领方于山已是他的人,他在喜宴上安置一杯毒酒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他也没想到,那杯毒酒竟被人掉了包。
在谢无痕饮下酒水安然无恙后他很是莫名,继而开始等待,等待那个真正饮下毒酒的倒霉蛋,而更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倒霉蛋竟是二皇子赵博。
他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如此岂不是一举解决了他的心头之患?
淑妃终于松了口:“罢了,本宫懒得疑你了,以你现在这副身子也确实做不了什么。”
又说:“但你之前不是擅毒么,如今博儿中毒,你且试着给他解解毒。”
毒是他下的,他自然有解药。
只是,他又怎会让这母子俩得偿所愿呢?
他答:“娘娘放心,老朽定然全力以赴。”
淑妃松了口气:“如此,本宫便放心了。”随后便差人将白今安抬到了二皇子的床榻前。
在白今安装腔作势给二皇子解毒之时,吴生也领着几名黑衣人潜进了皇宫,千牛卫一名侍卫曾是谢无痕的下属,在其里应外合之下,吴生此行异常顺利,并毫无悬念地来到了冷宫。
那时皇帝仍瘫软在榻,神思恍惚。
吴生轻唤了几声“皇上”。
皇帝却无知无觉,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吴生壮着胆子将耳朵凑到皇帝嘴边,听到皇帝念叨的正是“多福”二字。
他叹了一声,吩咐另外两名黑衣人帮忙,先是给皇帝换了身内侍的宫装,继而弯腰将皇帝背在了背上,最后掩人耳目地逃出了宫。
苏荷刚到华阳殿便吩咐方亦成:“你速速去冷宫看看,看皇上是否已被救出去。”
她记得谢无痕说过,会在今日救出皇帝,也不知事成没有。
方亦成应“是”后转身而出,不过几盏茶功夫便匆匆返回:“姑娘,皇上已被成功救出。”
苏荷面色一喜,长长舒了口气:“谢无痕果然做到了。”
方亦成轻抿唇角:“他虽救出了皇上,却让自己深陷牢狱,如此,也算是棋差一着。”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苏荷却并未深究他话里的意思,思量片刻,突然问:“奉天狱与别的牢狱有何不同?”
方亦成想了想,答:“我听闻这奉天狱受刑部兼管,但并不关押寻常罪犯。”
苏荷问:“那主要关押什么人?”
方亦成答:“据说主要关押触犯皇亲之人,以及触犯律法的皇亲。”
苏荷道了声“原来是这样”,心里却思量着,谢无痕是不是故意让自己陷进奉天狱?
她的思绪百转千回,不得其解,至晚膳时分仍是魂不守舍。
张秀花一边布膳一边唠叨:“公主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何苦这般劳心劳神,这世间万事总归是各有解法的,公主须得放宽心。”
苏荷却从玫瑰椅里起身:“姑姑,我这会儿不饿,不吃了。”
随即吩咐春兰:“速速给我更衣,我得出宫一趟。”
二人同时问:“公主出宫做什么?”
苏荷答:“去奉天狱探监。”
张秀花吓得面色都白了:“那可是牢狱啊……公主一介女子……”
苏荷安慰她:“姑姑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
张秀花苦口婆心:“谢大人今日才被抓进去,公主即便想救他也须得想个周全的法子,哪能如此急哄哄地扑过去?”
苏荷摇头:“恐怕他并没打算让我去搭救,我不过是想就今日之事找他当面问个明白。”问明白了她才会安心。
春兰问:“要不要叫上方公子一起?”
苏荷再次摇头:“不用了,人多了反而坏事,就我们两人去。”
随即她拿了腰牌,坐上步辇,悄无声息地出了宫门,之后又租了辆马车,直往奉天狱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奉天狱严密把守,可不是寻常人等都能进去的。
苏荷摆出公主的架势对那守卫厉声喝斥,守卫没法只得喊来了狱头,狱头是个见风使舵之徒,见是公主驾临自是不敢得罪,陪着小心应和了几句,便领着苏荷走进了狱中。
狱中阴暗潮湿,四处弥漫着一投腐臭味。
除了地面一层囚室,还有地下两层囚室。
谢无痕便被关在最下一层。
苏荷穿过三重大门,来到了一条走廊上。
走廊贯穿东西,无数间囚室便在走廊两侧排例开来。
狱头哈着腰:“实不相瞒,这位少卿大人乃是淑妃交代要严刑拷问的,眼下他已受过一轮刑了,公主须得有点心理准备。”
又说:“小人只能给公主两盏茶的功夫,否则若是淑妃晓得了,怕是不好交代。”
苏荷塞给他一锭银子:“我知你的难处,你只需将狱卒屏退,勿要打扰我与谢大人会面。”
狱头接过银子,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随即领着两名守在走廊的狱卒撤下了。
苏荷来到了谢无痕的囚室外。
幽暗的光线下,他一身囚衣,乌发披肩,双眸微闭,正在室内的草席上盘腿而坐。
她见过运筹帷幄的他、杀伐果断的他、志得意满的他,却从见过如此刻这般狼狈的他。
但即便在这般狼狈的时候,他好似仍不失他的傲骨与清贵。
她走近囚室的栅栏门,唤了声“大人”。
他这才打开眼眸,回了声:“公主来了?”他好似并不觉得意外。
她一眼瞥见他袖口上的血迹:“听说大人受刑了?”
“臣无碍,公主放心。”他说完从草席上起身,往栅栏门前走。
他手上脚上皆有铁镣,走得有些吃力。
但他依然面色冷峻,绝佳的骨相令他的狼狈里多了几许破碎之美。
他说:“公主无须多虑,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苏荷莫名有些气恼:“敢问大人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他沉声答:“公主不必详问。”她不也事事都瞒着他么!
她干脆直接问:“是大人向周家透露了白今安欲在婚宴上毒杀大人一事吧?”
他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她又问:“所以是大人利用了周平——利用他掉包毒酒,再利用他将大人关进奉天狱?”
他咬了咬后牙槽:“公主果然聪慧。”
这个男人当真是把人心算计得死死的!
苏荷愈发气恼:“万一周平没有掉包毒酒,万一大人赌输了呢?”
他语气笃定:“不会赌输。”
“万一呢?”
“没有万一。”
这个男人不只擅长算计人心,且还胆大包天。
苏荷一时无言,片刻后问:“大人为何非得要进奉天狱?”
他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臣知公主擅毒,不知此时公主身上可携带有将人迷晕的毒药?”
她也看了他一眼,隐隐有些难堪。
他知她擅毒,不就是在调查她杀人时获知的么。
她问:“大人要毒做什么?”
他答:“自然是为了方便臣在狱中行事。”
她兀地一顿:“所以,大人也预料到我会来狱中探望?”
他垂眸,避开她的审视,低声回:“臣不过是想到,臣猝然入狱,公主必会觉得意外,故尔会前来询问一二。”
“所以我也是你算计中的一环?”
“毕竟……臣与公主的目标一致。”
她简直无话可说!
片刻后她从袖兜掏出一小包药粉:“这个药粉燃烧后产生的烟雾可立即将人迷晕,记住,你自己也须捂住口鼻,否则也会被迷晕。”
他接过药粉,道了声:“多谢公主。”
她顺势问:“大人可是淑妃亲自下旨要关押之人,届时打算如何出狱?”
谢无痕答:“此事怕是仍要劳烦公主。”
她没好气道:“大人打算如何劳烦我?”
他答:“公主明日去找吴生,吴生会带公主去见真正的皇上,届时请皇上拟一份释放我的诏书即可,公主拿着诏书来奉天狱,我自然就能出狱。”
她一时不解:“白今安不会出来阻拦么?”
毕竟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乃是白今安。
谢无痕答:“白今安自入宫后从未签署过文书,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拿到皇上的玺印,真正的玺印应还在皇上身上,但白今安不能让旁人知道他没有玺印,否则他的身份定要穿帮,故尔,即便他知道那份诏书并非由他所拟,他也不敢戳穿,他也不得不认。”
好一招狠棋!
估计到时白今安和淑妃要气得哑口无言。
“为何非得让我来奉天狱送诏书,明明吴生来也可以!”
“吴生身份卑微,臣担心横生变故,唯有公主前来才会有十足的胜算。”
“大人倒是挺能利用我的价值。”
“公主说了,臣与公主是盟友。”
苏荷愈发恼火:“大人若把我当盟友,又岂会处处隐瞒与算计。”
他垂眸,沉默了下来。
她问:“大人为何不说话?”
他暗暗握拳,低声回:“以前,臣被公主隐瞒和算计得还少吗?”
她成为谢家少夫人的那些时日,他不也像傻子一样被她耍得团团转么,他算计她这一回又算得了什么!
苏荷一哽,霎时无言。
她无言,他也便无言。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片刻后她冷声问:“大人可还有旁的事?”
他也冷声答:“没有了。”
她道一声:“行,那我先走了。”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个男人当真是可恶又可恨,她若再同情他她就不姓苏。
隔着囚室的栅栏门,谢无痕看着苏荷款款离开,直至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随后他退身,继续在草席上盘腿而坐。
如此便坐到了半夜。
半夜的牢狱很是安静,大部分囚犯皆已入睡,唯有班房里几名值守的狱卒在吆五喝六。
谢无痕知道,他们在赌钱。
他从袖间掏出一根细细的铁丝,插进镣铐的锁孔,三两下便解开了身上的手镣脚镣,继而撕下一片衣角蒙住口鼻,再用那根铁丝解开囚室的门锁,转身走了出去。
他脚步无声地穿过走廊,在经过班房门外时,用火折子点燃手中的迷药粉,挥臂朝屋中扔出去。
不过片刻,班房内的几名狱卒便晕倒在地。
他松了口气,提起长腿不疾不徐穿过班房门外,来到了一扇木门前,驻立片刻,推门而入。
门内是另一条走廊,走廊左拐,便是一间单独隔出的囚室,囚室中关押之人,便是他此次要找之人。
他取下覆面的衣角,隔门唤了声“王爷”。
屋中之人正在孤灯前捧书阅读,闻声抬眸:“你是何人?”
他答:“臣乃大理寺少卿谢无痕。”
被唤王爷的人从木凳上起身,徐徐行至栅栏门前。
昏暗的光线下,他发色花白满面皱纹,却也是目光锐利身形硬朗,神态举止间有着皇家特有的矜贵与傲慢。
他将谢无痕从头打量到脚,问:“谢磊的儿子?”
谢无痕垂首答:“是。”
他轻笑:“与你父亲长得很是相像。”
谢无痕再次垂首:“
多谢王爷还记得父亲。”
“好歹也是本朝功勋,本王自然记得。”他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无痕一眼,转身在囚室内踱步,边走边说:“若非皇亲、若非皇帝允准,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可没资格来这奉天狱探监。”
谢无痕答:“臣眼下也如王爷一样是这狱中囚犯。”
王爷挑眉:“哦?你为了见本王不惜自污?”
他再次答:“一切瞒不过王爷。”
王爷问:“为何?”
他语气笃定:“为了赵家江山。”
此言一出,王爷兀地止步。
一老一少,隔着栅栏门沉沉对望。
片刻后王爷再次一声轻笑:“看来赵承业有难了?”
赵承业不正是当今皇帝的名字么!
谢无痕答:“王爷所言没错,还望王爷能救皇上于水火。”
王爷叹了一声:“本王被关押多年,手中无钱无权,如何能救他?”
谢无痕屈身跪了下去:“王爷虽被关押多年,但边疆将士仍对王爷忠心耿耿,只须王爷手书一封,便可立即召他们进京勤王。”
王爷蹙眉:“如今边疆守将不是已换成周家那个侄子么?”
谢无痕的语气铿锵:“换将没换兵!”
王爷微微一顿:“看来周家有变呀。”
随即失望地摇头:“我这个皇兄当真是蠢啦,对赵家人处处忌惮提防,却偏偏将军权毫不顾忌地给了外戚。”
谢无痕答:“皇上本已打算换掉守将周成,只是还没来得及……他便遭到了旁人的暗算,眼下朝堂不安,社稷危如累卵,还望王爷不计前嫌出手相援。”他说完再次伏身磕头。
王爷盯着囚室外那堵空空的墙壁怔怔发愣,半晌后才喃喃开口:“想当年,父皇对我与皇兄怀抱厚望,给他取名为承业,给我取名为承德,我们一起读书、一道习武,可谓是真真实实的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只是没想到啊,自他登基为帝,便换了副嘴脸,对我这个弟弟态度大变,夺我兵权限我自由,并最终将我囚于这四方天地里,我无力反抗无从声辩以至苟活到今日,如今他有难了,我有什么理由要帮他?”他说完不禁泪湿眼眶。
谢无痕答:“王爷并非单单为了帮皇上,王爷帮的是先皇、帮的是赵家江山。”
王爷厉喝一声:“你闭嘴!”
谢无痕再次伏身,言辞恳切:“还望王爷三思啊。”
王爷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感慨道:“谢磊养了个好儿子。”
随即话锋一转:“看在你苦心救国的份上,本王便依你所言,手书一封吧。”
谢无痕面色一喜,大大松了口气:“臣替梁国百姓多谢王爷。”
不过片刻,王爷便在囚室内写下一封书信,并在信的末尾盖上了自己的印信,再将信叠好交给了谢无痕。
谢无痕得偿所愿,拿到书信后再次道谢,随即转身离开。
华阳殿里,苏荷也睡了个安稳觉。
既然一切皆在那人的谋划之中,她便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次日用过早膳,她便吩咐春兰给自己更衣梳发,准备动身去谢家。
张秀花一听说要去谢家,吓了一跳:“公主去……那里做甚?”
苏荷答:“自是有要紧的事,姑姑不必担心。”
随即吩咐:“姑姑和春兰就不必跟去了,毕竟谢家人对你们眼熟,就由亦成陪我去吧。”
她终于没再唤他为“方公子”了!
立于门外的方亦成心头一喜,掷地有声地应了声“是”。
待收拾妥当,苏荷便带着方亦成出了宫,随即坐上马车直奔谢府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谢府对面的巷口,旁边便是归云客栈。
数月没来,这四周的一切仍是那么熟悉。
曾经的点点滴滴也如潮水般从记忆深处涌来,令她一时思绪翻涌、百感交集。
方亦成见她发愣,忍不住唤了声“姑娘”。
她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声吩咐:“你去找门口的阍人,就说要见吴生。”
方亦成点头,跳下了马车。
又过了几盏茶的功夫,吴生匆匆出府,来到了苏荷所待的马车前,躬身施礼:“小人拜见公主。”
苏荷答:“不必多礼,是你家大人让我来找你的。”
吴生点头:“小人知道,头儿入狱前已交代清楚。”
他说着警惕地朝四周张望几眼,压低声音:“劳烦公主下车,随小人一同进府。”
苏荷一顿:“皇上被安置在谢府?”
吴生再次点头:“没错。”
这个谢无痕果然胆大包天,苏荷倒抽一口凉气。
随即便跟着吴生穿过府外的巷道,从一处隐蔽的侧门进了谢府。
那扇侧门,也曾是她离开谢家那日所走过的侧门。
之后再穿过府中弯弯拐拐的甬道,来到了书房门前。
那扇书房的大门,也曾是她与谢无痕做夫妻时多次走过的大门。
吴生免不得要絮叨几句:“这府里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就连……春华院里的摆设也从未变过,头儿说了,谁也不许擅自挪动春华院里的一草一物。”
苏荷沉默着,不吱声。
方亦成出声警告:“你带路便好,不必多言。”
吴生不屑地白他一眼:“说得好似你有资格命令我似的。”
方亦成一哽,隐忍地压下了心底的火气。
吴生又白了他一眼,这才乖乖地继续带路。
几人前后脚穿过书房前的空地,走入一道向下的台阶,来到了一扇木门前,推开木门,便是谢府地下密室的入口。
苏荷四处打量,不敢置信:“没想到谢家还有密室。”
吴生急忙替自家头儿解释:“以前密室从未启用过,故尔……头儿可能也就没和公主说过。”
苏荷“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他们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来到了密室门外。
推开门,便一眼望见了正在室内歇息的皇帝。
室内燃着几盏烛,灯火通明,皇帝斜倚在软榻上,榻旁的小几上还放置了一把茶壶,及几盘糕点。
她与皇帝对视的瞬间,二人皆怔了怔。
一切恍如梦境,若真若假。
她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漫长的等待、漫长的痛苦、漫长的挣扎,终于走到了这个陌生的老人面前。
这个陌生的处于至尊之位的老人,便是娘亲的心悦之人、是她的爹爹,亦是她的起点、她的来处。
她胸间的情绪复杂难言,有些不习惯,还有些不适应。
可是她不想让这个陌生的老人伤心,她想要宽慰他。
苏荷迟疑片刻,继而提步上前,双膝跪地:“儿臣苏荷拜见父皇。”
他苦寻娘亲多年,配得上这一声“父皇”的称谓。
皇帝瞬间老泪纵横,连下颌的胡须也在跟着微微颤动。
他说:“平身,快平身。”又说:“你过来,让朕好生瞧瞧。”
苏荷依令行至软榻旁,任由皇帝细细打量自己。
在皇帝打量她时,她自然也在打量皇帝。
对比上回进宫面圣,今日的皇帝明显变得更加憔悴,也更加苍老,头发和胡须都白了,目光也似混浊了。
她说:“一切都有谢大人帮忙筹谋,父皇当放宽心才是。”
听她称谢无痕为“谢大人”,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心知他们之间心结未解,故尔才由亲变疏,只是此刻他不便相劝。
皇帝眼含热泪,嘴边却浮起笑意:“好,好,父皇会放宽心。”
转而道:“你这眉眼……与你娘亲一模一样。”
以至于在刚刚那一瞬间,他以为看到了死而复生的多福。
苏荷却垂首不言。
她想,塑骨已有一年有余,或许她的骨相又长回去了吧?
皇帝又问:“荷荷这名字,是你娘亲取的吧?”
他竟叫了她的小名“荷荷”!
苏荷也不由得眼窝一热,喃喃回:“没错,是娘亲取的。”
皇帝满怀感慨:“你娘亲喜荷,那时她总说人心易污、唯荷能自洁,这名儿好,这名儿好啊。”
说着他又叹了一声:“只怪朕当初没能护好她,如今……又未能护好你,父皇有过,父皇对不住你们娘俩……”
皇帝再次老泪纵横。
苏荷几番安慰:“娘亲应该从未埋怨过父皇,且如今儿臣也能护好自己,还请父皇莫要自责。”
她说着切入正题:“儿臣今日前来,是想请父皇拟一份诏书,以便将身陷狱中的谢大人营救出来。”
皇帝缓了缓,总算稳住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掏出袖间玺印:“好,朕这就给你们拟旨。”
第139章 交换
当皇帝在地下密室里拟写圣旨时,正院的韩嬷嬷也在向徐南芝禀报:“老夫人,刚府里一名小厮说亲眼看到少夫人从东边侧门回来了,径直去了少爷的书房。”
徐南芝正靠在火炉旁取暖,闻言面色一振:“子谕不是说姝丽已经亡故了么,莫非他在骗我?”
韩嬷嬷兴冲冲回:“少爷定是不想让老夫人操心才这么说的,要不老夫人过去瞧瞧?”
“得去瞧瞧,得去瞧瞧。”徐南芝心绪激动,起身就往屋外走,边走边说:“子谕这些时日为了寻姝丽吃尽了苦头,若姝丽当真活着回来了,我得劝劝这小两口家和万事兴往后莫要再闹别扭。”
主仆二人相携着去了谢府书房。
吴生守在书房门外,恭恭敬敬朝徐南芝施了一礼:“老夫人安。”
徐南芝朝屋内张望了几眼:“子谕可在屋内?”
吴生答:“回老夫人,头儿这会儿还在大理寺当值呢。”
谢无痕昨日被抓进奉天狱之事还死死瞒着徐南芝,免得让她担心伤了身子。
徐南芝反问:“既然子谕在大理寺,你何故守在这书房门外?”
吴生答:“头儿上值前交代过,
书房内现存一批事关社稷的重要案卷,小人须得时时看守,不得有失。”
徐南芝狐疑地打量他:“你看守的怕不是什么人吧?”
吴生垂首:“小人听不懂老夫人在说什么。”
韩嬷嬷上前呵斥:“老夫人要进书房看看,你这臭小子识趣点,莫要再挡着道了。”
吴生再次垂首:“还望老夫人进屋后莫要碰屋内案卷。”
徐南芝懒得理会他,径直擦过他身侧走进了书房,在房内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人。
她干脆直接问:“听闻你家少夫人回来了?”
吴生恭敬回:“头儿说了,世间再无少夫人。”
徐南芝又问:“姝丽当真没回来?”
吴生又回:“头儿说了,世间再无李姝丽。”
徐南芝气得咬了咬牙:“果然是他带出来的人,都一个德性!”说完气咻咻地转身走了。
韩嬷嬷还不忘指着他的鼻子:“你这臭小子给我记好了。”
待那二人离开,吴生才长舒一口气,继而去地下密室接出苏荷。
他拿来一件斗篷:“这是头儿的外衣,公主出府时记得披在身上,免得再被府里的下人看到。”
苏荷点头道谢,随即披上斗篷拿着圣旨出了谢府,直奔奉天狱而去,在到达奉天狱大门口后,她直接宣狱头接旨。
那狱头心怀忐忑,不知皇帝突然下了何旨意,待听完那圣旨内容,他又百思不得其解。
淑妃昨日下旨抓人,皇上今日便下旨放人,淑妃和皇上向来琴瑟和鸣,莫非这会儿也离心了?
苏荷厉喝一声:“还不速速释放少卿大人?”
狱头一激灵,连连应“是”,随即吩咐狱卒赶紧去释放谢无痕。
不过几盏茶功夫,谢无痕便出得狱来。
他虽已换下囚衣,却仍是发髻凌乱,脸上沾着点点血迹。
天空太阳初升,光线耀眼,他在门口抬眸看天,耀眼的阳光便一股脑儿碎在了他的眸中,波光粼粼。
苏荷上前给他递上那件斗篷:“恭喜大人出狱。”
他接过斗篷,道了声:“还要多谢公主。”
苏荷答:“我不过是按大人的计划行事,大人若要谢,当谢自己。”
他颔首,一时无言。
苏荷又说:“先上马车吧。”
随即吩咐方亦成:“送大人回府。”
方亦成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应了声“是”。
马车里,她和他相对而坐。
自她离开谢家,她和他还是第一次这般同乘一车。
以前同乘一车时,他要么揽着她,要么抱着她,在她耳边道尽温言软语,如今他们却是距离分明,沉默以对。
即便偶尔目光相撞,也匆匆挪开视线。
马车穿街过巷,发出一阵“嗒嗒”的响声。
车帘颤动,泄入一道道光影,那光影如梦如幻,令车内的沉默也多了几许旖旎与暧昧。
苏荷率先打破沉默,“接下来大人打算如何做?”
他答得简洁:“以静制动。”
“等着淑妃自己露出破绽?”
“应该不会等太久!”
苏荷点头:“皇上被救,白今安手上又没有玺印,淑妃惊慌失措之下必然会急着册立二皇子为太子。”
他答:“皇家册封仪式向来在通天台举办。”
苏荷一顿:“通天台在宫外。”
他答:“咱们便趁机来个李代桃僵。”
“大人好谋算。”
“届时怕是还需公主相助。”
“我必全力以赴。”
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双双挪开视线。
他一步十算,她一点就通,他们确实算得上最心有灵犀的盟友。
末了他问:“若淑妃质问公主为何释放臣,公主可知如何应对?”
她微微一笑:“大人尽管放心,我能应付。”
他应了声“好”。
他对她的本事自然是放心的。
外头的方亦成在急躁地赶车。
他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飞到谢府才好——他不想看到他们独处。
“噗通”一声,马车压到路旁石头突然颠簸了几下。
颠得车内的苏荷重心不稳猛地向前蹿出去,谢无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臂接住她,并稳稳将她拥进了怀中。
二人皆愣住了。
时间也仿佛停滞了。
她和他目光相接、呼吸缠绕,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松果的香味。
她甚至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方亦成在车外问:“姑娘没事吧?”
她这才猛的回过神来,迅速挣脱他的手臂回到了座位。
她大声回:“我无碍,你继续赶车。”
方亦成也大声应了个“好”。
谢无痕听着他们一唱一和,暗暗握紧了拳。
她快速挣脱他的样子令他觉得痛心,但他沉默不言,将那些痛心狠狠压了下去。
自此他一路无话。
直至到达谢府,他才抱拳道了声:“臣先告退。”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马车。
苏荷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空……
此时瑞王府里。
经过一夜诊治,二皇子赵博总算悠悠醒转过来。
淑妃心中大石落地,对白今安几番感谢。
白今安故作卑微:“娘娘对老朽恩重如山,老朽对娘娘自也要肝脑涂地。”
淑妃轻舒一口气:“你放心,待博儿荣登大宝之后,你便是梁国的太皇上,享一世尊贵与荣华。”
白今安恭敬答:“老朽谢娘娘大恩。”
他自是不信淑妃会放过他这条老命,他更不屑于做什么太上皇。
他要做真正的皇帝!
内侍川子匆匆进殿:“娘娘,大事不好了,谢无痕被释放出狱了。”
淑妃大惊:“谁吃了豹子胆敢擅自放人?”
川子瞟了眼独臂白今安,苦着脸:“是圣旨。”
淑妃看向白今安,又看向川子,不解:“哪来的圣旨?”
川子压低声音:“有玺印的圣旨。”
淑妃霎时倒抽一口凉气。
自将白今安送进未央殿后,她多次逼问老皇帝玺印的去处,老皇帝却执意不肯说,不说便不说吧,她也不是想不出法子,这些时日她正网罗匠人在仿制玺印。
只要仿制得足够逼真,届时谁又敢质疑?
只是没想到啊,在这节骨眼儿竟出现了有玺印的圣旨,如此看来,那冷宫里的老皇帝怕是已与外头的人接应上了。
淑妃急切问:“是谁送去的圣旨?”
川子答:“是新进宫的那位公主。”
淑妃面色骤冷:“看来这个小蹄子不简单啊。”
刚刚苏醒的赵博也痛心疾首,喃喃数落:“儿臣对母妃说过的……要斩草除根……母妃竟没听进去……”
“本宫眼下没功夫与你争辩,你且先调养好身子。”淑妃心急如焚,立即吩咐宫仆:“速速回宫。”
她刚一到达长乐殿,也顾不上饮一盏茶,立即换了常服,掩人耳目地去了冷宫。
但冷宫早已空空如也,哪还有老皇帝的人影。
她一时气急,伸腿狠狠踹翻了屋内的案桌。
桌上茶盏“呯”的一声落地,摔成一地碎片。
她咬牙切齿:“好你个赵承业,果然是老谋深算,但本宫不会输的。”
淑妃随后去了华阳殿。
那时苏荷刚从外头回来,正在殿内煮茶喝。
方亦成进殿禀报:“姑娘,淑妃娘娘来了。”
苏荷一顿,继而一笑:“她来得倒是快。”
张秀花忧心忡忡:“这淑妃……不会将公主如何吧?”
苏荷目露不屑:“她暂时还不敢将我如何。”
随即吩咐:“备茶,迎客。”
话刚落音,淑妃却已径直闯入内殿,郎声开口,“备茶就不必了,本宫可不缺这口茶水喝。”
苏荷立即福身行礼:“拜见娘娘。”
淑妃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几眼,继而自顾自地坐上
了殿内首位:“本宫有几句话想与公主单独聊聊,闲杂人等先退下吧。”
张秀花及春兰、方亦成皆放心不下,皆一动不动地杵在殿内。
淑妃冷了面色:“怎么,在这华阳殿本宫的话就这么不管用么?”
苏荷立即回:“娘娘言重了。”随后示意他们三人退下。
三人不安地看了苏荷一眼,这才次递退下。
殿中只剩了她们二人。
淑妃直接开口:“听闻公主今日亲自去奉天狱释放了谢无痕?”
苏荷垂首答:“并非儿臣释放了谢无痕,而是父皇下旨要释放他。”
淑妃反问:“二皇子中毒,你父皇一直守在瑞王府,他哪有功夫去给你拟旨?”
苏荷故作疑惑:“儿臣也不知,今日清早儿臣便在妆奁上发现了圣旨,当时还请宫婢们确认了是父皇的字迹和玺印无疑,于是便赶紧去了奉天狱,毕竟……那谢无痕于儿臣有恩,儿臣不过是顺手帮一把……”
淑妃冷冷盯着她,似信非信。
苏荷又说:“若娘娘怀疑那圣旨有假,现下便可找那狱头拿回圣旨,再找人详查。”
淑妃道了声:“不必了。”
随后从席位上起身,款款行至苏荷身侧,低声警告:“你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当知这宫里究竟是谁说了算,实不相瞒,你二哥很快便要成为储君了,届时你最好识相点,知道听谁的话,知道与谁站在一边,如此,方能保住你作为公主的尊荣。”
苏荷垂首,恭敬答:“儿臣谨遵娘娘旨意。”
淑妃阴沉地瞥她一眼,继而提步离开。
苏荷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
春兰问苏荷:“公主为何笑?”
苏荷答:“淑妃上勾了。”
次日,未央殿果然下达旨意,宣布立二皇子赵博为储君,并将在十日后的通天台举办册封仪式。
旨意并未经过三省六部,而是由皇帝直接下达。
众臣哗然。
周平甚至领着一帮文臣直接去未央殿声辩,却被淑妃拦在了殿外。
周平质问:“臣等想要面圣,娘娘为何要拦?”
淑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皇上龙体有恙,暂时不方便召见各位。”
周平冷着脸:“皇上既已颁布立储旨意,臣等按仪程也须得见一见皇上。”
淑妃耐着性子回:“本宫刚已说过了,皇上龙体有恙,不方便。”
周平的语气狠戾了几分:“按律,后宫不该干涉前朝政事。”
淑妃收起笑,目光里浮起几许不屑:“周大人想多了,本宫不过是关心皇上的龙体而已。”
周平话里有话:“皇上向来勤政,但近日却罢朝多日、拒见朝臣,这其中必有蹊跷,或许是被有心人挟持了也说不定。”
淑妃厉喝一声“放肆”,继而朝周平逼近两步,沉沉盯着他:“周大人若再敢在这殿前胡言乱语,便休怪本宫不客气了。”
她曾还想着拉拢周家,眼下看来是没必要了。
守在一旁的方于山握住剑柄,也朝周平逼近一步,其威慑的气势昭然若揭。
周平自知暂不能硬碰硬,咬了咬齿关:“既然皇上龙体有恙,臣等便先行告退。”说完一甩衣袖,气咻咻地领着众人转身离去。
淑妃看着一群人的背影,不屑地冷哼一声:“待我儿登上皇位,定要叫这些人好受。”说完也转背回了长乐殿。
方于山进殿禀报:“皇上,娘娘已经走了。”
白今安舒了口气,“走了好啊,走了安静。”他说完卸掉左侧假臂,起身缓缓行至方于山跟前,“放心,待十日后事成,朕定将二皇子的性命交到你手上,任由你处置。”
方于山抱拳,咬了咬后牙槽,“谢皇上隆恩。”
他的未婚妻于两年前遭二皇子玷污后自戕身亡,此仇锥心刺骨不共戴天,这也成为他倒向白今安的缘由。
王兴儿小声嘟囔:“既然如此,二皇子中毒后……皇上为何还要……救他?”
白今安慈眉善目地笑了笑:“谁说朕救他了?”
王兴儿疑惑:“他不是……活过来了么?”
白今安的眸中浮起几许得意:“不过是表面上活过来了而已,实则,”他压低声音:“却断了子孙根。”
王兴儿一顿:“那二皇子跟奴等……岂不是一样了么?”
白今安点头:“没错,他跟这宫中内侍一样了。”
随即还不忘安抚王兴儿:“你也放心,十日之后,宫中内侍总管的位置便是你王兴儿的了。”
王兴儿面色一喜,急忙伏身跪地:“谢皇上隆恩。”
这可比给淑妃干活强多了,淑妃除了指责他谩骂他,压根儿没给他半点实在的好处,他凭什么唯她马首是瞻?
方于山问:“册封那日,皇上有几成把握?”
白今安目光如炬:“只要你将千牛卫布置稳妥,朕有十足的把握。”
毕竟淑妃手上除了“假皇帝”这张王牌、除了瑞王府那些府兵,便再无得力的护卫了。
方于山沉声答:“臣定当竭尽全力。”
白今安眉间舒展:“十日之后,朕会让方爱卿封侯拜相。”
方于山也伏身跪下去:“谢皇上隆恩。”
此时瑞王府里。
二皇子赵博正在屋内摔杯打盏,大声厉喝:“滚出去,都给本王滚出去。”伺候他的一众通房妾室皆胆颤心惊地退出了屋子。
侍卫向清池心头疑惑,进屋试着问:“二皇子十日后便要成为储君了,为何……还这样不快?”
赵博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眸中汹涌着无尽的绝望。
他在屋内踉跄了两步,侧身倒进了太师椅里,“不就是储君么。”
向清池答:“储君的下一步便是……便是皇帝啊。”
赵博“嗖”的一声从太师椅里起身,颠狂地大嚷:“这大梁江山早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有何可喜的?”
向清池被他嚷得一愣!
片刻后才喃喃问:“二皇子……究竟是怎么了?”
赵博这才强压心头情绪,跌回到了椅中。
自中毒苏醒已有几日,他看上去能吃能睡全无防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一样了——他不能人事了。
这几日他前后将府中所有通房小妾召至榻前,却无一人能让他的身体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他不行了。
他甚至亲自跑到未央殿质问白今安:“我体内之毒究竟有没有清除干净?”
白今安信誓旦旦:“二皇子放心,老朽已将您体内之毒彻底清除,不知二皇子还有何异样?”
他一哽,随口应了声:“清除干净便好,本王并无异样。”说完转身回了瑞王府。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自己已不能人事。
眼下他并无妻室,膝下也并无子嗣,倘若让人知晓他有可能绝嗣,他的太子之位,乃至君王之位势必不保。
即便他的母妃也不一定会将所有筹码压到他这个没有希望的人身上,毕竟宫内还有个五皇子,毕竟赵氏宗亲还有诸多不谙世事的黄口稚儿,他们每个人皆可成为淑妃手中的权柄。
赵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只能等,等到十日之后拿到太子之位,继而拿到君王之位,再来好好思量自个儿身体上的事。
此时谢府密室里。
谢无痕也正在与皇帝谋划十日之后的事。
皇帝经过数日的调养,身体已经大好。
他问:“子谕有几成把握?”
谢无痕屈身跪地:“回皇上,臣有十足把握。”
皇帝上前将他扶起来,宽慰地笑了笑:“听你如此说,朕便放心了。”末了又交代:“届时公主也在册封仪式上,定要护她周全。”
谢无痕答:“臣必不会让公主有恙。”
皇帝舒了口气:“如此,甚好。”
从密室出来已是深夜。
谢无痕一时无法入睡,先进书房坐了一会儿,随后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春华院。
春华院已是一座空置的院落,但院门上仍挂了两盏纱灯,廊下
的石桌上仍放置了一个宝瓶,瓶中还插着几束梅花。
一切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穿过院门来到了正房,摸黑坐到了木桌旁。
以前他和她总在木桌旁闲聊,亦或他给她剥栗子吃。
屋中其余摆设也分毫未动,木柜里还有她的衣物、妆奁上还放着她的钗镮,甚至连空气里也还残留着她的体味。
这是他和她成亲时的屋子。
亦是他和她同吃同睡耳鬓厮磨过的屋子。
他似想将这间屋子像标本一样嵌进时间长河里。
他一个人静静地在黑暗里坐了许久。
久到似乎这漫长的夜永远也不会天亮了。
吴生也一个人静静地守在外头。
冷风吹拂,冻得他直哆嗦,他唤了声:“头儿?”
屋内无人应他。
他又问:“头儿,是否要点灯?”
谢无痕却已出得屋来,在台阶上驻立片刻,随即提步走下台阶。
黑暗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萧索,形影相吊。
吴生试探着开口:“头儿是不是又想念少……”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问这些,只得乖乖转换话题:“时辰不早了,头儿当早些歇息才是。”
谢无痕回眸看了眼春华院,夜色下,整座院落只剩一个起伏的轮廓,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他答非所问:“待大局一定,皇上和公主便再无危险了。”
吴生叹一声:“头儿也当多顾惜自己,十日后……乃是一场硬仗。”
谢无痕没应他,转身走出了院门。
片刻后吩咐:“这几日你派人盯紧周家。”
吴生不解:“册封仪式关周家何事?”
谢无痕沉声答:“你勿多问,盯紧了便是。”
吴生垂首应“是”。
谢无痕又说:“还得想办法与公主见一面。”
吴生面色一喜:“这还不简单么,头儿直接用信鸽约公主便是。”
谢无痕“嗯”了一声,阔步回了书房。
次日,谢家信鸽如约飞到了华阳殿的窗口。
鸽脚的信筒里仍是写着三个字:今日安?
苏荷仍如先前那般回:安!
直至距离册封仪式只剩两日时,谢无痕才在纸条上写:需约见。
苏荷回:明日午时一刻,昌隆酒楼,老地方。
于是在举办仪式前一日,二人在昌隆酒楼的素雅居包间再次见面。
自离开谢家,她与他已见了多次,虽未旧情复燃,却也生出了“盟友”间的几许信任。
这次苏荷率先开口:“正是午膳时辰,不如我与大人先一道在此用膳吧?”
他可记得上次与她共乘一车时她逃离自己的急切,于是矢口拒绝:“臣还有公务在身,公主也须按时回宫,用膳之事就免了吧。”
既然他让她不自在了,那他们之间便有事说事节省时间吧,他沉声开口:“臣今日约公主前来,是想商议明日册封之事。”
苏荷被他拒绝,心里也有了几分气性儿:“明日之事重大,我自是已料到大人的用意。”
谢无痕抬眸看她一眼,“公主既知明日之事重大,本也可以……主动约见臣。”否则又何须等到今日约见?
苏荷话里有话:“大人运筹帷幄且秘而不露,我自叹不如,故尔只能等着大人主动来约见。”
谢无痕一哽,一时无言。
她这明明又是在嘲讽他上次行事对她隐而不宣。
他以前怎的没发现她的嘴这么利呢?
二人较着一股劲儿!
也不知较的什么劲儿,总之谁也不说话。
屋内的氛围很是尴尬!
所幸吴生和方亦成皆在屋外,没机会见识到这尴尬。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且软下了语气:“既然公主想在此用膳,那臣便陪公主一道用膳吧。”
她斜他一眼:“大人刚刚不是说有公务要忙?”
他面上的神色柔和了几分,但仍垂着眼眸,长长的眼睫如刷子一般颤动:“臣只是……不想让公主不自在。”
她没好气道:“大人又非我肚子里的虫,怎知我自在不自在?”
他彻底没了气焰,抿了抿唇角,“公主说得是。”
又说:“臣……知错了。”
那诚恳的语气,就像以前他说“和和我错了”那样!
二人既决定在包间内用膳,店小二便开始陆续上菜。
包间外的方亦成却紧握剑柄、紧咬齿关,他记得上回来这酒楼时苏荷可是拒绝了与谢无痕用膳的。
为何今日就要与他一道用膳?
待店小二上完菜,方亦成提步走了进去,“姑娘确定……要在这儿用膳么?姑姑应已在宫内为姑娘备好了膳食。”
苏荷微微一笑:“在哪儿用膳都一样,今日之事重大,我便与谢大人边吃边聊了。”
方亦成顿了顿,一时无言。
谢无痕冷声开口:“一个小小侍卫还想管到公主头上来?”
方亦成抱拳垂首:“小人不敢。”
谢无痕吩咐:“既然不敢,那就速速退下吧。”
方亦成看了眼苏荷,这才转身退下了。
谢无痕又吩咐:“记得把门带上。”
方亦成本已退到了门外,闻言转身将包间门拉上。
一门之隔,云泥之别,他再次咬紧了齿关。
包间内,谢无痕一边给苏荷盛汤羹,一边问:“公主可知通天台的内部构造?”
苏荷接过他盛的汤羹,摇头:“不知。”
想了想又说:“只知通天台地处京城城东,足足有十层阁楼那么高,且后有西山前有清水河,位置绝佳。”
她没去过通天台,仅有的这点信息也是从旁人的闲聊中得知。
谢无痕点头:“没错,且通天台下还建有临时行宫。”
苏荷一顿:“竟然还有行宫?”
只要不涉及感情,二人聊起正事来倒是全无芥蒂。
谢无痕娓娓道来:
“行宫面积不大,不过是一栋简易的殿宇,按以往册封仪式的惯例,淑妃与二皇子会事先到达通天台的台基处迎接皇上,而皇上则会在行宫中由至亲侍奉更衣、净面、净手,继而穿过行宫长廊走上台基与淑妃及二皇子会合,最后三人一同走向通天台的最高处。”
苏荷迅速反应过来:“除了二皇子,皇上的至亲便只剩我和五皇子,而五皇子年岁太小,也就是说,明日在行宫中侍奉皇上更衣净面净手之人会是我?”
谢无痕点头,继而从袖兜里掏出一把黄锃锃的铜锁:“明日你趁白今安更衣净面的功夫,一举将他反锁于殿内,令他出来不得。”
苏荷问:“那之后呢?”
谢无痕答:“之后臣便会带着真正的皇上现身通天台。”
苏荷暗舒一口气,“如此,甚好。”
继而看了眼那把铜锁:“白今安武功高强,当真能锁住他么?”
谢无痕答:“公主放心,白今安失了一条胳膊,武功已大不如从前,就算是……”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苏荷问:“就算是什么?”
他抿了抿唇角:“就算是门外那位方公子应该也可以将他制服。”
苏荷眉间舒展:“如此,明日我便让亦成一道去行宫。”
她竟唤他为“亦成”,唤得可真亲热。
他垂眸,端盏饮了口汤羹,“嗯”了一声。
片刻后仍不忘叮嘱:“若遇到危险,公主也别忘了臣给的信号筒。”
苏荷点头:“我会随身携带的。”
随即也顺势叮嘱一句:“明日大人也要注意安全。”
他又点头“嗯”了一声。
二人简单用了些膳食,随即便出了酒楼。
临别时,谢无痕行至苏荷的马车前,隔窗交代:“明日之事,有臣在,公主勿忧。”
他神色肃穆,语气郑重,绝佳的骨相英挺而冷峻,愈发显出几许坚不可摧的笃定来。
她在车内微微一笑,笑得温婉而松驰,就像以前每次对他那样笑一般,她说:“有大人在,我不忧。”
他再次“嗯”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马车。
一旁的方亦成也再次悄然握住了剑柄。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到达宫门口。
随后苏何坐上步辇,回到了华阳殿。
她一进内殿便吩咐:“明日亦成与我一道去册封仪式现场,春兰和姑姑便守在殿中等我们回来吧。”
方亦成本在闷闷不乐,闻言胸间才略略舒展,应了声“好”。
又问:“明日之事……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苏荷坦然答:“明日你须盯紧了白今安。”
方亦成问:“盯他做什么?”
苏荷答:“我们须趁他入殿更衣净面之际,将他反锁于殿中。”
方亦成顿了顿,似已了然:“姑娘放心。”
张秀花有些不安:“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苏荷安慰她:“不会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方亦成也顺势安慰了几句,待苏荷欲转身去歇息时,他突然问:“待此事了结,姑娘会不会和少卿大人复合?”
此言一出,苏荷兀地怔住。
就连张秀花和春兰也齐齐朝她看过来。
空气沉静了片刻。
随后苏荷笑了笑,反问:“亦成何出此问?”
方亦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也僵硬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奇,顺口一问。”
她便顺口一答:“没发生的事,谁能预料得到呢?”
她还未能拿到噬心花之毒的解药。
待诞下腹中孩儿,她或许就要一命归西!
此种处境,她还能去预判未来的什么呢?
她仅能让自己当下无愧,仅此而已!
但她不能让他们知道她的处境,至少不能让他们知道她的心境,故尔她才回得这般云淡风轻。
唯有张秀花忧心忡忡地唤了声“公主”。
苏荷微微一笑:“别多想,先平安度过明日。”
方亦成的面色黯下来,似整个人也都跟着黯下来。
她话里的意思,是还想与那位少卿大人再续前缘吧?
她心里仍然还有他吧?她已装不下任何人了吧?
方亦成喃喃回:“姑娘说得对,明日之事最是要紧。”
又说:“姑娘先歇息,我这便去通天台那边踩踩点,以防明日出差错。”
苏荷点头:“辛苦你了。”
方亦成心里压着一口气,转身出了华阳殿,继而出宫,直奔城东的方向而去。
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令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冰凉彻骨、寒气攻心。
他本只想安静地守着她,护她周全,却不想,他还是慢慢地生出了贪念,生出了不甘。
明明最先认识她的人是他!明明最先救她于危难的人也是他!
凭什么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反复地奔向那个人?
方亦成纵身跃起,如一抹剪影飞快掠过清水河上空。
不过眨眼间,便落在了通天台的台基处。
因明日要举办册封仪式的缘故,此时通天台四周已有不少宫仆在布置现场,就连饮天鉴也提前来此观望风向、天象。
方亦成掩人耳目地穿过台基处,再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了通天台底下的行宫。
那行宫坐北朝南,甚是巍峨。
虽面积不大,却是装潢精美、富丽堂皇。
他随手推开其中最大一间殿宇,提步走了进去。
殿中摆放着衣架、水盆、铜镜、屏风,生活用具一应俱全,甚至连角落里还放着提前备好的两桶清水。
他环顾一圈,确定这便是明日白今安更衣净面的殿宇。
他正欲去检查屋外的门锁,身后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亦成,你竟然也来了?”
方亦成回眸,一眼望见了立于屏风处的白今安。
他已卸下左侧假臂,袖管空空,但他身形稳健,似已习惯了这失去的一侧臂膀。
方亦成冷声回:“白前辈不是也来了么?”
白今安往前走了几步,缩短了与他的距离,慈眉善目地盯着他:“看来,亦成在公主身边知道了不少事啊。”
毕竟,他没唤他“皇上”,而是唤的“白前辈”。
方亦成答:“这世间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白今安也笑了笑:“亦成说得没错,故尔,你是提前来踩点的吧?”
方亦成答得干脆:“在下没必要告知前辈。”
白今安转身在屋内踱了几步,屋内没有窗,唯有门口的光线照进来,映出了他的几许老态,他问:“莫非亦成毕生心愿只是做公主身边一名小小的侍卫?”
方亦成冷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白今安轻笑:“一名小小的侍卫,又怎配得上一国之公主?”
方亦成咬了咬后牙槽:“这与你何干?”
白今安止住步伐,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想当初,亦成也曾为老朽办过不少实事、奔波过不少地方,老朽与亦成也曾是彼此信赖、彼此成全,只是没想到啊,亦成后来竟为了一个并不心悦于自己的女子而与老朽生出龃龉,以至于以命相拼,老朽因此深感遗憾啦。”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老朽今日便看到往日情面上,对亦成提点提点。”
方亦成拒得干脆:“你太高看自己了,我并不需要你的提点。”
白今安再次逼近他,近到只剩一肘的距离,“敢问亦成,倘若明日事败,将会如何?”
方亦成目露不屑:“明日乃是太子的册封仪式,若是事败,自是想做太子之人做不成太子。”
“看来,亦成对明日之事看得还不够透彻啊。”白今安的眸中浮起几许阴沉:“明日乃是梁国朝政一锤定音之日,届时各方势力皆会倾巢出动,譬如淑妃、周家,甚至还有谢无痕,届时倘若谢无痕赢下这局,你觉得会如何?”
方亦成冷着脸,不发一言。
白今安的神色愈发张狂:“谢无痕必然会圣恩更浓,甚至会风风光光娶回公主,而亦成你,却仍只是公主身边那个求而不得的侍卫而已。”
方亦成答:“无论谁赢,我都不过是公主身边的侍卫。”
“你错了。”白今安压低声音:“若你能归顺老朽,助老朽赢下明日之局,老朽必让你位至公卿,并顺利娶到公主。”
方亦成冷笑,也压低声音回,“你如今受制于淑妃,自身都难保,竟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白今安将声音压得更低:“明日谁都有可能赢,唯独淑妃不会赢。”
他再次逼近一步:“要不亦成好生想想,自己究竟该如何选?”
第140章 交换2
方亦成在宫门下钥前一刻赶回了华阳殿。
他刚走上殿前的台阶,便一眼望见立于廊下的苏荷,他兀地止步,喃喃问:“姑娘……咋不进殿歇息?”
苏荷一袭常服,发髻半挽,在宫灯朦胧的
光亮下,愈显出一种松驰与慵懒之美,甚至还带着几许缱绻的暧昧。
她的语气不疾不徐:“晚膳吃多了,想在外头走走,消消食。”
转而问:“亦成怎的才回宫?”
方亦成垂首答:“我在通天台四周转了一大圈,故尔耽误了时间。”
苏荷又问:“对那四周可都熟悉了?”
他答:“姑娘放心,都熟悉了。”
苏荷笑了笑:“辛苦了,你也早点回屋歇息吧。”
方亦成应了声“好”,随即转身回了屋。
他自始至终也未曾与她对视一眼。
苏荷看着他夜幕中的背影,心头莫名生出几许不安。
夜更深地沉了下去,城中灯火次递熄灭。
无风无月,无声无息,唯有街巷深处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声响起。
暗流在看不见的角落肆意汹涌,似要将这太平人间掀个底朝天。
次日苏荷天朦朦亮就起了床,随即洗漱更衣。
她吩咐张秀花:“姑姑,将我那个手镯拿来吧。”
张秀花一顿:“公主可是要用那手镯对付白今安?”
苏荷摇头:“白今安的毒术远在我之上,又怎会被我这小小的手镯制服,我不过是防备意外情况的出现。”
张秀花忙不迭点头:“公主说得没错,就怕出个什么意外。”她转身去旁边暗屉里拿出手镯,顺势问:“这里头放什么毒粉?”
苏荷答:“眼下大仇得报,没必要再夺人性命,就放迷药粉吧。”
张秀花点头,为她备好药粉并戴上了手镯。
不过片刻,方亦成也收拾妥当守在了内殿门外。
苏荷不忘叮嘱:“待会儿仪仗队停在通天台下后,你便去白今安的步辇旁守着,待他下辇,你再将他领至行宫内我所在的屋子。”
方亦成点头:“公主尽管放心。”
苏荷略略颔首,这才走出了华阳殿。
此时未央殿里。
王兴儿伺候白今安换上了大裘冕,并欲再给他绑上那条假臂。
白今安拒得干脆:“不用了。”
王兴儿面露担忧:“万一被娘娘发现……”
白今安面色微冷:“今日之事,已由不得她。”
王兴儿垂首应了声“是”。
白今安空着左侧袖管不疾不徐行至殿门口。
方于山正持剑候在门口。
白今安用剩余那只右手拍了拍方于山的臂膀:“今日之事,全靠阁下。”
方于山郑重回:“皇上放心,今日必能旗开得胜。”
白今安苍老的眸中闪出一缕精光,沉声道了声“好”。
长乐殿里,淑妃也已收拾妥当。
川子匆匆进殿:“娘娘,未央殿那边已经动身了。”
淑妃问:“那二皇子呢?”
川子答:“二皇子也已候在殿外。”
淑妃面色舒展:“让他进来吧。”
川子应了声“是”,转身去通禀。
不过片刻,二皇子赵博便入得殿来:“该动身去通天台了,母妃现下找儿臣所为何事?”
淑妃慈爱地笑了笑:“无事,母妃不过是想看看博儿。”
她看着赵博身着衮冕、贵气逼人,不禁满脸欣慰:“这才是梁国太子该有的样子,亦是梁国皇帝该有的样子。”
赵博自患隐疾后惶恐不安、患得患失,性情暴躁了不少,连对淑妃也少了几份耐心,他眉头微蹙:“母妃且小点声儿,可别在最终关头被人拿住了话柄。”
淑妃满不在乎:“你怕什么,这可是在长乐殿里。”
赵博警惕地朝殿外瞟了一眼,低声问:“母妃觉得那个白今安当真可信么,万一他在今日这等场合捣鬼……咱们便无法收拾了。”
淑妃嗤笑一声:“不过一只蝼蚁而已,独臂、年衰,苟延残喘,就算他真有什么盘算,定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你别忘了,这宫中里里外外可都是咱们的人。”
赵博又提醒:“除了白今安,还有一个周家。”
淑妃愈发不屑:“一介文臣而已,咱们手上握有千牛卫及京城二十卫,还会怕他?博儿放心,今日定能诸事无恙。”
赵博垂首道了声:“多谢母妃。”
母子二人这才相携着走出长乐殿,坐上了出宫的步辇。
此时周家,周平也已整装待发。
管家史开进屋禀报:“老爷,小公子声称也要去参加太子的册封仪式,您说……要不要让他与您一起去?”
小公子正是周家仅剩的独苗周远章。
周平毫不犹豫地拒绝:“今日事险,不可让章儿身涉其中。”
史开面露难色:“可小公子不听劝。”
周平的面色狠戾了几分:“在他早茶里放些蒙汗药,让他今日在府里睡一日吧。”
史开垂首应“是”,末了仍是不放心:“那淑妃手里握有千牛卫及京城十二卫,老爷今日……定要小心行事。”
周平冷笑一声:“老夫手里握的可是军队,还会怕她几名侍卫?”
史开恭敬答:“老奴等着老爷平安归来。”
周平“嗯”了一声,阔步出屋,坐上了出府的马车。
此时谢家府邸。
谢无痕已换上一袭黑色劲装,腰挂长剑,气势滂沱。
吴生问:“头儿当真不去午门了么?”
谢无痕答:“不去了。”
吴生嗫嚅着,“万一皇上怪罪……”
他冷声打断:“哪有什么皇上,那不过是白今安。”
继而又吩咐:“你偷偷跟在仪仗队后头,护好公主的安全。”
吴生垂首应“是”。
谢无痕不再废话,阔步出屋,纵身飞往城外的西山山脚。
在西山山脚,周成所率领的边将将士正枕戈待旦。
此时仪仗队已在午门门前恭候。
旌旗蔽日,华盖满天,各大臣依官位等级分列而立,宫仆们或吹拉弹喝或抱壶举伞,在宫门口的街道上如长龙般蜿蜒排开。
今日乃是册封太子的大事,涉及朝堂、关乎社稷,自然要声势浩大以壮国威。
皇帝早早就到了,坐的自是他那张专用的挂着帷幔的轿辇。
不过一盏茶功夫,淑妃与二皇子也到了,坐进了各自的轿辇。
苏荷与另外两宫嫔妃也分别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甚至朝四周张望了几眼,但并没发现谢无痕的踪迹。
待所有人准备妥当,号角齐鸣,鸣声震天。
内侍长长的一声唱喝“起驾”,仪仗队便浩浩荡荡朝宫外的通天台蜿蜒行去。
一个时辰后,仪仗队顺利抵达通天台下。
那时天已大亮,四下里鼓乐喧天,阵势恢弘。
有两名宫婢前来迎接苏荷出辇。
苏荷走下步辇时朝一旁的方亦成使了个眼色,方亦成会意,转身去了白今安的步辇旁候着。
苏荷被宫婢领至行宫内的一间殿宇中。
殿内已备好皇帝将要更换的礼服,及净面净手的清水、胰子,包括擦手擦面的巾子,正中间位置还摆着一扇立式铜镜,可将人从头照到脚。
苏荷屏退了宫婢,继而开始等待白今安的出现。
在等待的间隙,她甚至去门口看了眼门上的锁扣,那锁扣与谢无痕给她的铜锁正好吻合。
看来他此前已踩过点,并提前备下了这把铜锁。
殿外再次传来震天的号角声,之后鼓乐齐鸣,再之后便是内侍长长的唱喝:“皇上入行宫——”
苏荷松了口气,看来白今安很快就要过来了。
她起身行至殿门口,作出恭迎皇帝的姿态。
但在殿门口等了约莫两刻钟,也未曾见到白今安出现。
从仪仗队停留地距离行宫并不远,即便速度再慢,至多一刻钟也可到达。
她隐隐觉得不安,立即去询问立于廊下的宫婢:“你可有见到皇上经过?”
宫婢垂首答:“回公主,奴婢未曾见到皇上。”
她先后询问了好几名宫婢,皆是相同的答案。
也就是说,白今安下辇后根本没往她这边过来。
她心知出了岔子,匆匆返回仪仗队停留地,询问一名管事太监。
太监迟疑了片刻,终是坦然相告:“皇上下辇时说……仪式从简,不用公主辛苦伺候。”
她问:“那皇上人呢?”
太监答:“皇上去了昭玉殿。”
“昭玉殿在何处?”
太监往通天台的方向指了指,“昭玉殿是距离通天台最近的那座宫殿,届时吉时一到,皇上出殿便可直登通天台。”
苏荷道了声“多谢”,转身去找白今安。
今日场合重大,她绝不能让白今安出现在人前。
她穿过曲折的门廊,按照大体方向很快找到了昭玉殿。
那时方亦成刚安顿好白今安正出得殿来,乍见苏荷出现,急忙掩上了身后的殿门。
苏荷看着那扇掩上的门,又看向方亦成:“究竟是怎么回事?”
门廊下的光线有些幽暗,但难掩方亦成脸上的无措、尴尬,以及无从面对的怯懦。
他避开苏荷的凝望,低声回:“皇上执意不去……姑娘所在的宫殿,我也是没有办法。”
苏荷冷声提醒:“他不是皇上,他是白今安!”
方亦成垂首答:“姑娘说得是。”
她朝他逼近一步:“亦成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方亦成这才缓缓抬头,看向苏荷。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清晰看到了他眸中的躲闪与狼狈。
她霎时了然,她也明白了昨夜看到他的背影时为何会心头不安,只因她的直觉向来敏锐啊!
她直接问:“白今安许了你高官厚对吧?”
他顿了顿,垂眸,再次避开了她的视线。
片刻后他总算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低声答:“姑娘放心,我定不会让白今安伤害你。”
苏荷冷笑:“伤害?你可别忘了,当日他不只要杀我,还要杀你。”
方亦成极力辩解:“今时已不同往日,毕竟他现下是一国之君,说不定我在他面前……也能替姑娘挣一份筹码。”
“你明知道真正的皇上还活着。”
“没有兵权,即便皇上还活着也无济于事。”
苏荷觉得他已不可救药:“以白今安的性情,你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吗?”
方亦成摇头:“这个不重要。”
苏荷厉喝一声:“不,这个很重要。”
这声厉喝吓得方亦成一愣,他立即朝身后的木门瞟了一眼:“姑娘且小点儿声,别让白今安听到了。”
苏荷无奈地笑了笑,眼里却闪出泪光来:“从最初亦成带我去夫子山,到如今亦成随我入宫,我们一起走过了许多艰难的日子,以至我以为我与亦成之间的信任坚不可摧,却从未想过……在此关键时刻,亦成竟会背叛我。”
她说完伸手一挥,将手镯中的迷药粉悉数洒向了方亦成……
方亦成在吸入迷药粉的瞬间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喃喃唤了声“姑娘”,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苏荷朝四周张望了两眼,确定没人发现自己后赶紧将昏迷的方亦成拖到隐蔽的角落藏好。
此时屋内的白今安似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他隔门而问:“亦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又问:“亦成,你还在外面吗?”
但方亦成早已昏迷,无人应他。
他起身往屋外走,欲要前来开门。
苏荷瞬间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铜锁牢牢扣在了门上。
白今安在拉门,但拉不开:“是亦成在外面吗,门怎么打不开?”
苏荷隔门而回:“皇上龙体有恙,还是安心在屋内歇着吧。”
白今安瞬间听出苏荷的声音,嗤笑一声:“看来今日公主也有所图谋啊,只是公主就不担心错过册封吉时?”
苏荷答:“皇上不是也不担心么?”
白今安答:“公主年纪轻轻,倒是慧眼如炬。”
他自是不担心错过什么吉时,他今日本就没打算要册封什么太子。
他今日不过是想借助这重大仪式向外公布,淑妃狼子野心为了让二皇子成为储君不惜斩去皇帝一条胳膊并胁迫皇帝颁布立储旨意,如此必引发众怒,如此,必能将淑妃与二皇子一举拉下马。
他又说:“若错过了吉时,公主可想好了要如何向淑妃交代?”
苏荷答:“我如何交代就不劳皇上挂心了。”
他语气淡淡:“朕唯愿公主能得偿所愿。”
此时通天台上,淑妃与赵博已等候多时,却依然不见白今安出现。
赵博已有些不耐烦:“再不来吉时便要过了。”
淑妃安慰他:“博儿别急,再等等。”
赵博没好气道:“若白老儿趁今日这场合捣鬼,儿臣与母妃怕是要空欢喜一场了。”
淑妃咬了咬齿关:“他若敢捣鬼,本宫立即将他五马分尸。”
随即吩咐宫婢:“去公主那儿问问,看她是否已伺候好皇上更衣净面。”
宫婢应“是”后转身离去。
不过两盏茶功夫,宫婢匆匆返回:“回娘娘,公主所歇息的行宫里……没人。”
淑妃一顿:“那皇上呢?”
宫婢答:“听管事公公说,皇上没让公主伺候,直接去了昭玉殿。”
赵博眸中浮起戾色,小声插言:“今日乃储君册封仪式,他竟破坏祖宗规矩不更衣不净面,母妃还觉得这白老儿不敢捣鬼么?”
淑妃冷了面色,“他迟迟不来,那本宫便亲自去昭玉殿接他过来。”随即吩咐旁边的方于山:“方统领也随本宫一起去吧。”
若那白老儿不出殿,她便让侍卫硬生生将他拖出殿,若他再不识趣,今日借他之身册封,明日便取了他性命,后日她的皇儿便可登基。
一切皆在她的谋划之中,她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方于山抱拳应“是”,随即跟在了淑妃身后。
二人前后脚走下通天台的台阶,拐进了行宫的门廊下。
门廊空间隐蔽,除了值守的几名宫婢,便再无旁人。
方于山兀地提步上前,挡在了淑妃跟前:“还请娘娘止步。”
淑妃顿住,问:“方统领这是何意?”
方于山答得理直气壮:“皇上龙体有恙,既然此时皇上不想登通天台,那便让皇上在殿中歇息便好,还望娘娘体恤。”
淑妃死死盯着他:“错过了太子的册封吉时,你可担待得起?”
方于山答:“是不是吉时,须得由皇上说了算。”
淑妃怔了怔,兀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方统领已是白今安的人。
但她不能公然说破,否则一个假皇帝册封的太子如何能服众?
她冷笑:“看来方统领对皇上是忠心耿耿啦。”
方于山也冷笑一声:“微臣不只对皇上忠心耿耿,微臣还想为两年前被二皇子害死的未婚妻报仇。”
“报仇”二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淑妃后退了两步:“方统领这是想要谋逆?”
方于山握了握腰间的剑柄:“想谋逆的应是娘娘和二皇子吧?”
淑妃往身后的台阶大喝一声:“来人啦,拿下方于山。”说完转身就往身后的通天台跑。
通天台上的赵博听到动静,立即派十二卫的侍卫去捉拿方于山。
方于山手底下的千牛卫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迅速拉开阵势反击,一时两方相斗乱成一团。
礼部官员精心布置的仪式现场也瞬间乱成一团,高台上有些地板垮塌、有些彩帆被扯落,就连地上的绒毯也被刀剑划得七零八落。
礼部尚书一把年纪,正在高台上带着哭腔喊:“这帮祖宗,这帮祖宗啊……”
此时昭玉殿外,有宫婢匆匆来报:“公主,不好了,不好了,通天台上打起来了,要不……要不赶紧让皇上出面去制止吧……”
苏荷微微一笑:“既有争斗,必会流血,为了皇上的安全考虑,便更不能让皇上出殿了。”
宫婢一听有理,不再言语了。
通天台上两方正斗得热火朝天,鲜血四溅,尸横遍地。
但千牛卫的人数终敌不过京城十二卫的人数,半个时
辰下来,千牛卫已死伤大半,就连方于山也因不敌被擒获,带到了淑妃和二皇子的面前。
淑妃经历一番惊吓,已是发髻凌乱形容狼狈,但仍故作镇定。
她对着通天台下一众朝臣宣布:“千牛卫统领方于山谋逆犯上,押入刑部大牢,待揪出他背后同党,一律同罪处置。”
台下众臣经历这番动乱皆是惊惧不已。
有臣子觉得不可置信:“方统领向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缘何会谋逆……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还有臣子在问:“今日出这么大的岔子,皇上怎的还不露面?”
另一臣子小声猜测:“自皇上患病后这皇宫内外皆由淑妃和二皇子把持,莫非……皇上被她们母子挟持了?”
此言一出,众臣愈发惊惧不已。
一名胆大的臣子上前,大声问:“敢问娘娘,皇上去了何处。”
不待淑妃回应,赵博抢过话头:“父皇龙体有恙,正在殿内歇息,怎的,莫非你想去叨扰父皇?”
臣子答:“微臣没想要叨扰皇上,微臣只是担心……吉时已过,这册封仪式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赵博一声冷笑:“本王早已是父皇下旨册立的太子,这册封仪式办不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王今日誓要取下逆贼方于山的头颅,以儆效尤。”他说完飞快从旁边侍卫腰间抽出长刀,狠狠朝方于山的脖颈砍上去……
眼见着刀刃即将砍掉方于山的头颅,突然“呯”的一声脆响,一枚石子划破长空猛地击在了长刀的刀身上。
那石子虽小,力道却极大,震得赵博胳膊一软,猝不及防扔下了手中的刀。
他气急败坏,望向前方:“是谁胆大包天敢偷袭本太子?”
话刚落音,尚书令周平出现在通天台下的空地上。
他身后还跟着一众身着铠甲的士兵,士兵首领正是他的侄子周成。
周平厉声开口:“淑妃与二皇子胁迫皇上、祸乱朝纲,如今更是伪造圣旨、谋逆犯上,作为两朝老臣,吾等今日誓要除奸革弊除暴安良。”
周成接过话头:“吾乃边疆守将,近日接到尚书令旨意进京勤王,儿郎们,且将这些谋逆犯上的贼子们通通拿下。”
士兵齐声应“是”,飞身上前开始打斗。
在刀光剑影里,淑妃在厉喝:“周平,你好大的胆子。”
赵博也在大声宣布:“捉拿周平者,赏黄金万两。”
刚刚消停的通天台再次变得血雨腥风,呼喊声、惨叫声、哀呼声竞相交织,汗水、血水、泪水彼此辉映,文臣们在四散逃蹿,宫仆们在各处躲避,血色朝阳下,血流成河。
经历一个多时辰的撕杀,京城十二卫也死伤大半,地上有了更多血肉模糊的尸体。
试图逃跑的淑妃和二皇子被周成的士兵擒获,再次被押往高高的通天台,与之前被擒的方于山站在了一起。
母子俩狼狈之极、气愤之极。
淑妃质问:“好你个周平,胆敢谋权篡位!”
周平反驳:“想要谋权篡位的是娘娘你呀,这方于山便是证人。”
方于山正被士兵死死摁住,闻言挣扎了几下,但无济于事。
淑妃咬住齿关:“这可是赵家江山,我儿乃是皇上最倚重的太子,何来谋权篡位一说?”
周平冷笑:“就怕这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
一旁的赵博厉喝:“太子之位是否名正言顺乃我皇家之事,与你一个外姓人何干?”
周平上前一步,逼近赵博:“臣乃两朝元老,梁国发展至今自有臣的一份功劳在,也自有臣的一份话事权在。”
赵博盯着他,一字一顿:“父皇仅有本王与五皇子两位皇子,那五皇子不过一黄口稚儿,说破天去,这太子之位也非本王莫属。”
周平哈哈大笑几声:“二皇子说笑了,这赵家宗亲里可多的是太子人选。”
赵博气得发颤:“你想挟天子以令天下?”
周平答:“臣只是给二皇子打开思路而已。”
此时四散逃蹿的文臣再次聚集到了通天台下。
刘祈年第一个站出来附和:“尚书令说得对,若皇上龙体欠安,须得从赵家宗亲里择贤者为储。”
他向来识时务,眼下淑妃失势,他自然得赶紧选边站。
平日与周平交往甚密的朝臣也纷纷出言支持。
一时间,通天台下呼声一片:“尚书大人英明,烦请尚书大人重启议储之事。”
淑妃气急败坏:“你们疯了吗,你们都想反吗?”
周平则抚须而笑,低声回:“娘娘,成王败寇,你就认输吧。”
话刚落音,一道浑厚的声音划破长空厉声传来:“立储之事乃是皇上说了算,何时变成由周大人说了算?”
空气兀地沉静了片刻。
众人循声往身后空地看过去,见谢无痕一身劲装手握长剑正大步流星威风凛凛地朝通天台的方向走来。
他抬眸望向高台上的周平:“周大人的狼子野心,此刻当真是昭然若揭啊。”
周平看着台下的谢无痕,不屑一顾。
自上次与李家的亲事被他搅黄,他与他算是结下了永久的梁子,既便偶尔表面应和,心头却仍是不喜。
他嗤笑一声:“谢大人好气魄,竟敢单枪匹马来对抗本官。”
谢无痕眼睫翕动,绝佳的骨相愈发贵气逼人。
他也笑了笑:“周大人何来底气确定我此行是单枪匹马?”
周平往他空空的身后看了一眼:“谢大人乃一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如今竟也学会虚张声势了?”
他说完厉声吩咐:“来人啦,将这位图谋不轨以下犯上的大理寺少卿拿下。”
但他的话好似落到了水里,竟无一人行动。
旁边的周成也有些意外,沉声吩咐他的副将:“且速速按尚书令的旨意行事。”
副将胡序将他的话当耳边风,并没理他。
周成有些气恼:“你这是怎么了?”
胡序面色不变:“将军勿急,再等等。”
不过片刻,谢无痕也大喝一声:“承德军何在?”
胡序闻言阔步上前,凛然回:“吾在。”
远途而来的各边将士卒也齐声回:“吾在。”
一声“吾在”,气吞山河声震寰宇,重现了当年承德军的威势,令在场之人无不惊讶、无不感怀。
毕竟自王爷赵承德被囚后,边疆守军换将,“承德军”三个字也隐没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如今乍然听到,好似往日重现。
周平吃惊不已,这明明是侄子周成带来的军队,怎的突然就换了画风。他转头问周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成也是一头雾水,转头看胡序:“胡副将,你们究竟怎么了?”
胡序在高台上昂首挺胸,不理他。
此时谢无痕再次厉声吩咐:“周平与周成相互勾结图谋不轨,速速将其拿下。”
胡序大声应“是”,随即朝几名副手使了个眼色,不过眨眼之间,周平与周成便被承德军一举拿下,并被死死摁在了高台上。
事情急转直下,众人一时反应不及。
边将士兵不是周平的人么,怎的突然就变成了谢无痕的人?
就连大理寺卿刘祈年也有些无措,他可是谢无痕的上峰啊,竟然事事被蒙在鼓里。
他一时有些气恼,正要上前去质问,却见谢无痕继续大声宣布:“恭迎皇上登上通天台。”
话刚落音,便见台下的空地上皇帝正身着龙袍徐徐行来,身侧还跟着他的贴身内侍赵富。
赵富一甩佛尘,大声斥责:“皇上驾临,你们还不快快行礼。”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跪地行礼。
此时台上的淑妃一眼望见了皇帝,也望见了他完好的左臂,霎时吓得瑟缩不止。
赵博也双眸圆瞪,惊得说不出话来。
周平则闭上眼眸,沉沉叹了口气。
成王败寇,他周家算是彻
底完了。
他小声嘲讽淑妃:“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皇上龙体有恙么,如今皇上好端端地出现在人前,可有什么想说的?”
正是因确信皇帝龙体有恙,甚至怀疑皇帝已在弥留之际,故尔他才走了今日这步险棋,不成想竟是一败涂地。
此时的淑妃除了颤抖落泪,自是顾不得任何人。
皇帝已穿过通天台下的空地,行至众臣的面前。
他抬眸四顾,血流成河、尸身遍地,心头不禁漫过一阵苦涩,这权力地就如同角斗场,乃是由无数条人命、无数的鲜血累就而成,年复一年,无从杜绝,亦无从阻止。
他沉声吩咐:“众爱卿平身吧。”
众臣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才纷纷起身。
那“万岁”的呼声随风而走,飘到了苏荷的耳中,亦飘进了白今安所在的殿中。
苏荷胸口一松,心知事成了。
殿内的白今安却是心头一沉,问王兴儿:“你刚刚可听到殿外‘万岁’的呼声?”
王兴儿怔了怔:“好像是……但也听不太真切。”
末了又问:“皇上的意思是……有另外的皇上现身?”
白今安瞬间冷了面色,若真皇帝现身,哪还有他的容身处?
他急忙起身去拉殿门,但拉不开,只拉出一阵“咣咣”的响声。
他沉声问:“莫非公主以为仅用这扇殿门便能关住朕?”
苏荷隔门而回:“皇上不正是在这扇门后待到了现在么?”
白今安冷哼一声:“你以为朕是被关到了现在?”
继而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朕只是在等待现身的时机而已。”
苏荷笑了笑:“白前辈怕是已等不到那个时机了,因为真正的皇上已经现身了。”
白今安急得开始拍击殿门:“公主若是识趣,请速速开门。”
苏荷答:“白前辈还是耐着性子再待会儿吧,毕竟若是两个皇上同时出现在人前,对大家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白今安软下语气:“若公主愿意打开殿门,朕便赠予公主另外半枚噬心花之毒的解药。”
苏荷不为所动:“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白今安说:“你不信朕,便只有死路一条。”
苏荷回:“我即便是死,也不会再信你。”
她本是想活的,但她绝不会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给朝堂徒生事端,绝不会让两个皇帝同时出现在人前致使社稷不安。
白今安失去耐心,正在运功撞击门扇。
自断去一条手臂,他几乎功力尽失,如今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王兴儿见他如此,吓得战战兢兢:“皇……皇上,您龙体要紧……可别撞坏了身子。”
白今安沉声吩咐:“还不快过来帮忙。”
王兴儿急忙上前,与白今安一起撞门。
门被撞得“哐哐”作响,那把铜锁也跟着“哐哐”颤动。
苏荷有些着急,生怕他们破门而出,但此刻通天台下众人正在拜见真正的皇帝,她不便弄出大的动静以致让人发现白今安的存在。
她正思量着要用什么工具拦在门口,突然“呯”的一声巨响,殿门豁然洞开,白今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出大殿,并手持匕首抵在了苏荷的脖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令苏荷反应不及。
就连王兴儿也不知所以,呆呆立于殿中,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苏荷面色镇定:“眼下大局已定,白前辈挟持我有何用?”
白今安咬着牙关,单手环住她的脖颈——即便是单手,那也是练家子的力道,他说:“你可是尊贵的公主,用你的性命来要挟赵承业还是有点用处的。”
苏荷答:“我出生于宫外,从未与他相处过一日,我们之间自是关系淡漠感情疏离,缘何他会受你要挟?”
白今安不甘放弃:“不试一试又怎知他不受要挟?”他说着便强制她往门廊下走,门廊前方的楼梯直通通天台。
苏荷绝不会让白今安出现在通天台。
她快速掏出袖中的信号筒,轻轻一按,筒中信号弹“嗖”的一声冲向天际,继而“呯”的一声炸响。
这是谢无痕给她的信号筒,此时倒派上了用场。
守在通天台台基处的吴生见到信号弹,以闪电之速来到了昭玉殿外头,提剑直指白今安:“你若想活命,最好速速放开公主。”
白今安眼圈泛红,面色狠戾。
他嗤笑一声,“老朽见过你,你是少卿大人身边的狗腿子吧?”又说:“这个少卿大人对公主倒是实心实意啊。”
吴生握紧手中剑柄:“你既知少卿大人对公主的心意,便知今日挟持公主的后果。”
白今安眸中溢出几许阴沉:“既已走到今日这一步,老朽没有再回头的道理。”他说完便拖着苏荷往通天台的方向跃过去。
那力道太大,苏荷差点被他勒得窒息。
吴生飞身而起,快速挡住他的去路:“再说一次,速速放开公主。”
白今安冷笑:“你再敢上前一步,我现在便取了公主的性命。”他说着加大了手中匕首的力度。
匕首的锋刃眼见着已割破苏荷颈上的肌肤,正有血珠悄然渗出。
吴生紧张地后退一步:“你……你不可伤害公主。”
苏荷安慰他:“吴生别担心,即便他伤我,我也不怕。”
穷途末路的白今安彻底被激怒了,“你不怕是吧,很好。”
他喘了口气:“既然老朽今日无法活着走出这座行宫,那老朽也要拉个垫背的一起赴死。”他说着举起匕首狠狠刺向苏荷的脖颈。
就在刀刃即将触到苏荷颈上肌肤时,同样有一枚石子划破长空“嗖”的一声击在了白今安的手肘上,击得白今安身子一软,手中匕首“呯”的一声落地。
随即一道黑影凌空而来,提起长腿狠狠踹向白今安的老脸,白今安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便被踹得晕倒在地,无声无息了。
来人正是谢无痕。
他面色森冷、杀气腾腾,犹如索命阎罗。
空气沉静了片刻。
片刻后苏荷才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道了声“多谢大人”。
若不是他,她刚刚就死了。
他满目关切:“公主没事吧?”
苏荷答:“大人放心,我没事。”
他暗舒一口气,冷冷瞥了吴生一眼。
这一眼的意思很明显,说白了便是“要你何用”。
吴生不禁打了个寒颤,喃喃解释:“小人确实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只是……只是这白今安实在狡猾。”
他懒得应他,抬眸看了眼吓得战战兢兢的王兴儿,直接吩咐:“将此人带走。”又吩咐:“将白今安身上的龙袍扒下来,也将他拖走,记住,别让人看到他的脸。”
吴生垂首应“是”,立即唤来几名差役处理了现场。
门廊下只剩了他和她。
他看了她两眼,目光最后落到她的脖子上,那上面还残留着几缕血迹。
他没好气道:“公主不是挺厉害么,怎的落到这境地?”
她听出他话里嘲讽,不由得回:“大人不也挺厉害么,不也落到进大狱的地步?”
他答:“臣进大狱乃是谋划中的一环。”
她反问:“大人又怎知被白今安挟持不是我谋划中的一环?”
他哽住,一时无言。
二人沉沉对望,好似又开始较上劲儿了。
具体因何较劲儿,却是说不清道不明——
作者有话说:明天的文会在晚上11点更新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