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他的冒牌娘子 > 140-145
    第141章 交换3


    二人对望了片刻,他终于垂眸,似是率先认输。


    随即他从袖兜里掏出一瓶药膏,提步靠近她,再打开药瓶,用指腹抹了些药膏欲给她的脖子上药。


    他的手刚伸向她的脖子,她却后退一步躲开了他。


    她有些不习惯,还有些不自在,当然更多的却是从亲密到疏离再到亲密时的尴尬。


    谢无痕神色微冷:“臣只是尽己之责,公主何必多想?”


    苏荷立即否认:“我没多想。”


    他语气郑重:“既然没多想,那就让臣好生给公主上药吧。”


    他说完仍是上前一步,将药膏轻轻涂在了她脖颈上的伤处。


    这次她倒是没躲,任由他给自己涂好了药膏,再任由他用帕子给自己包扎好了颈上的伤口。


    那块帕子是她以前在春华院时用过的,她认得。


    待包扎好伤口,他后退一步:“好了,公主现在可以去通天台了。”他冷峻的眉眼不曾泄露丁点情绪。


    她朝他福身施了一礼:“大局已定,多亏大人筹谋。”


    他仍是语气郑重:“臣说过,臣不过是尽己之责。”说完转身走在前头为她带路。


    “大人且等等。”她兀地唤住他。


    他止步回眸:“公主还有何事?”


    苏荷看


    了眼身后的角落:“方公子他……”


    他打断她:“他与白今安沆瀣一气,自会受到律法惩治。”


    她急忙问:“可会有性命之忧?”


    他沉沉盯着她,似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怎么,公主对他情义深重?”


    苏荷一哽,顿时语塞。


    他没好气地唤了声“来人”。


    一名差役从后头跑过来:“大人,何事?”


    他吩咐:“将那角落里的方侍卫也一并带走吧。”说完继继提步走在了前头。


    苏荷看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难言。


    此时通天台上,谋逆的侍卫已被通通拿下。


    皇帝随即吩咐,将周平、周成以及方于山、王兴儿押进大狱,择日问斩,且还当场宣布,将二皇子赵博贬为庶人。


    赵博哭得撕心裂肺,痛呼:“儿臣乃父皇血脉至亲,父皇当真要如此狠心么?”


    皇帝走近他,平静地看着他:“说到狠心,博儿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想当初,你不是让你母妃斩草除根杀了朕么,如今朕留你一条性命已是最大的仁慈。”


    赵博兀地止哭,缩着肩膀垂下了脑袋。


    苏荷到达通天台时,该进大狱的人已被押走,遍地的尸体也被处理了大半,唯有满地的血水难以清除,浓重的血腥味正肆意弥漫。


    皇帝看着满地血污,对着虚空沉沉叹了口气。


    苏荷走近他,唤了声“父皇”。


    皇帝转头看她,满腹感慨:“生于皇家,亦是生于权力之巅,总免不了要面对至亲相残同室操戈之事,朕与你相认,于你而言……也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


    苏荷望向远处山峦,答非所问:“儿臣相信,于娘亲而言,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应该就是在皇宫的那段日子吧?”


    提到多福,皇帝兀地怔了怔:“当真么?”


    苏荷点头,忍不住泪湿眼眶:“否则……娘亲怎能扛过后来那段艰难的岁月?”


    娘亲本是无忧无虑的茶女,甚至还得到了皇帝的宠信,却最终沦落到后宅为奴。


    她独自抚养她,独自面对难以穷尽的苦难,其内心一定有某些支撑吧?一定是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吧?


    皇帝一时情难自抑,片刻后哽咽问:“你娘亲……可有在你面前提到过朕?”


    苏荷往皇帝身侧挪了几步,挨近他:“娘亲提到父皇时,会说‘一位公子’,说那位公子告诉她人能塑骨,还说那位公子教她下棋。”


    皇帝的泪落下来,如断线的珠子。


    苏荷伸手挽住了皇帝的手臂:“故尔,无论身处何境,只要身边有所念之人、心中有所念之事,于人生而言,便是一种庆幸。”


    又说:“即便皇室争斗不断,但父皇也别忘了,您还有儿臣,还有乖巧懂事的五皇子,父皇当放宽心才是。”


    皇帝含泪点头:“好,父皇听你的。”


    父女俩温情地依偎了一会儿。


    赵富行至近前,嗫嚅着:“皇上,淑妃她……还在行宫里,说是要见皇上。”


    皇帝缓了缓,吩咐苏荷:“你先回宫。”


    继而狠戾地抿了抿唇角:“朕这就去会会她。”


    淑妃被囚在了行宫的一处偏殿里,殿外有多名侍卫把守。


    皇帝进殿时,淑妃正瘫在殿内大嚷:“本宫要见赵承业,本宫有话要问他,本宫要见赵承业……”


    殿内光线幽暗,映出了淑妃满身的狼狈,也映出了她满脸的颠狂。


    皇帝立于门口,冷冷睥睨着她:“朕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淑妃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向皇帝。


    一旁的侍卫厉声警告:“速速后退,不准再上前。”


    皇帝朝侍卫摆了摆手:“无碍,让她上前来。”


    淑妃已行至皇帝跟前,咬牙切齿:“我就想亲口问问,你赵承业的心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你一共就三子,竟有两子被你贬为庶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皇帝冷声答:“朕对赵家子嗣如何处置,不劳你费心。”


    淑妃气得发颤,落下泪来:“我入宫二十年,亦是被你哄骗辜负的二十年,敢问这二十年里,你可有片刻的真心?”


    皇帝答:“事已至此,问这些还有何意义?”


    淑妃大嚷:“我就想问,我要你亲口回答。”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你若有真心,又怎会将朕囚于冷宫?”


    淑妃哭着回:“我若无真心,可当即杀了你,又何须将你囚于冷宫?”


    皇帝不想再与她争辩下去:“你以下犯上,杀皇后、囚禁朕,罪不可赦。”随即唤了声:“来人。”


    赵富端着托盘行至近前,“皇上,已备好了。”


    托盘里放着一盏酒,以及一条白凌。


    皇帝沉声开口:“白凌与鸩酒,你选一样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那决绝的背影好似她与他从未相识。


    淑妃瑟缩着身子,哀哭不已,继而身子一软再次瘫在了地上。


    两盏茶后,赵富躬身来报:“皇上,淑妃娘娘走了。”


    皇帝看向殿外茫茫苍穹,半晌无言,片刻后沉声吩咐:“去暗牢,朕还得杀一个人。”


    赵富垂首应“是”,赶紧去备车。


    暗牢里,白今安一身囚衣,靠壁而坐。


    暗牢潮湿,他身下的草席已被染上成片的泥渍。


    见皇帝出现,他轻笑一声:“你终于来了。”


    隔着狱门、隔着幽暗的光线,也隔着漫长的岁月,皇帝看向他。


    一模一样的面容,甚至是一模一样发色。


    皇帝说:“你老了。”


    白今安答:“你何尝没老?”


    皇帝说:“那年便是淑妃助你逃出生天吧?”


    白今安答:“你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皇帝说:“朕寻你多年,没想到你竟与淑妃暗度陈仓。”


    白今安答:“世界之大,你没想到的事多着呢。”


    皇帝说:“有件事朕一直想不通。”


    白今安答:“你有话但说无妨。”


    皇帝说:“当年朕在街边初遇你时,你正被债主殴打至奄奄一息,朕好心救下你性命,并特许你入宫成为朕的伴读,以至让你们整个白家也跟着飞黄腾达,你为何要恩将仇报塑骨成朕的模样篡夺朕的江山?”


    白今安咬了咬牙:“你这话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啊。”


    皇帝反问:“朕说得不对吗?”


    白今安面色紧绷,踉跄着从草席上爬起来,行至狱门处,与皇帝四目相对:“所谓的伴读,不过就是奴仆而已,甚至连奴仆的地位都不如,你可知在无数个你安然入睡的夜里,我在何处吗?”


    皇帝蹙眉:“你在何处?”


    白今安咬着牙关:“我在你母后的坤宁宫里,但凡你在先生面前背错一次书、写错一个字,我便要遭受你母后的笞刑,你母后说,我是来路不正的奴,命如草芥、贱如蝼蚁,还说,我若想在你这位尊贵的太子身边活下去,便要随时做好丧命的准备,我不甘啦,难道父母生养我便是为了给你们这些人践踏?”


    “仅仅因为这个你便要谋权篡位?”


    “这个还不够吗?”


    二人再次横眉相对。


    片刻后白今安继续说下去:“还有,那年我的独子白无相死于外戚之手,明明是对方飞扬跋扈滥杀无辜,你却因我儿出身卑微不仅包庇凶手且还怪我儿‘以下犯上’,令我儿背负污名死不瞑目,赵承业啊赵承业,若不是你无情,何来我无义?”


    皇帝吐出一口浊气:“当年白无相何尝不是仗着白家与皇家这层关系犯下诸多恶事谋害数条人命,这些你为何不说?”


    白今安痛呼:“这能一样吗?”


    皇帝厉声反问:“这有何不一样?”


    二人再次对峙,默然不语。


    片刻后皇帝不疾不徐开口:“你当知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


    白今安笑了笑,那笑里溢出几许得意:“你且记好了,不久的将来,你定会后悔杀我。”


    皇帝不为所动,吩咐赵富:“下手吧。”


    他语气里透着疲惫,似这次相见耗尽了他的气力,随后转身走出了暗牢。


    他身后


    的囚室里,白今安被两名狱卒死死摁住,灌下了一杯鸩酒。


    白今安死前嘴角含笑,仍喃喃自语:“赵承业,你会后悔的……”


    苏荷顺利回到了华阳殿。


    淑妃倒台,她在华阳殿中安插的眼线自也被苏荷第一时间揪出,殿中因此清静了不少。


    苏荷问:“皇上可回宫了?”


    春兰答:“刚听一位嬷嬷说皇上早就回宫了。”


    她舒了口气,又问:“可有打听到白今安被关在何处?”


    白今安势必被囚,眼下她有足够的时间逼迫他吐露解药的配方了。


    春兰答:“听说已经死了,跟淑妃一样,赐了鸩酒。”


    苏荷闻言一顿,跌坐在了殿内的玫瑰椅里……


    第142章 生产


    张秀花闻声也急忙凑过来:“你说什么,白今安死了?”


    春兰点头:“据说皇上回宫前就给他赐了鸩酒。”


    张秀花心头一沉,“那公主体内的毒怎么办?”


    春兰懵住:“公主体内……有什么毒?”


    张秀花这才将苏荷中噬心花之毒的经过说了出来。


    春兰听得直冒冷汗,只得问苏荷:“那公主……该怎么办?”


    苏荷微微一笑,宽慰她们:“放心,这些时日我多搜集些解毒方子,总能想到办法的。”


    张秀花急得快要哭了:“可……可都过了这么久了,公主不是一直没寻到方子么?”


    苏荷答:“但如今我成为了公主,能自由进出梁国最大的书库集贤院,面对浩瀚如烟的书海,自然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张秀花只得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求神佛保佑公主安然无恙,求神佛保佑……”


    次日,苏荷便开始进入集贤院搜集书籍。


    次日的次日,皇帝亲封苏荷为梁国“勇毅公主”,寓意勇敢、坚毅,并赐公主府一座。


    那公主府曾是一座亲王府,那位亲王也曾是赵承业的叔父,因私募军队谋权篡位而被处以斩刑,他所居府邸便也因此空置下来,又因那座府邸装潢精美贵比皇宫,故尔无人敢贸然入住。


    如今皇帝特意将其赐给苏荷,可见他对这个女儿有多看重,甚至他还给苏荷配备了一支百人卫队,随时随地守护她的安全。


    苏荷郑重谢恩,满怀感激。


    对比当初白今安的敷衍,这位真正的父皇对她确实是实心实意。


    故尔即便她搬离了皇宫,也时常在出入集贤院的间隙去未央殿走动走动,为皇帝煮一煮茶,或陪他下一局棋,偶尔还陪五皇子放一放风筝、猜一猜字谜。


    世人皆称皇家亲情薄如纸,她却在与皇帝相认后感受到汩汨温情。


    另一厢,谢无痕也由大理寺少卿提拔为大理寺卿。


    原大理寺卿刘祈年因站队周平而被剥去官职,成为一介白衣。


    在一个晴好的日子,谢无痕将王爷赵承德与副将胡序送出城门。


    临别时,他再次抱拳致谢:“此次若非王爷伸出援手,大梁社稷恐怕早已倾覆,王爷仁德,臣感念于心,此去山高路远,望王爷多多保重。”


    正是有了赵承德那封手书,他才能在册封仪式前夜顺利联络上边疆副将胡序,并进而在次日顺利将叛军通通拿下。


    赵承德笑了笑:“别唤我王爷,唤我为将军吧。”


    谢无痕顿了顿:“皇上他……”


    赵承德回眸看向巍峨的城门:“皇兄自始至终也未见我一面,不见也罢,免得我和他都尴尬,好在他终是愿意给我自由并再次任命我为边疆守将。”


    他说着叹了口气:“往后我便是赵将军,不再是赵王爷了,今日之后我也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望谢大人也多多保重。”


    一旁的胡序抢过话头,“这些年周成那龟儿子胡乱整治军队,各边疆将士早就忍无可忍了,如今王爷回归,乃是天大的喜事,何须伤怀?”


    赵承德提醒:“不是王爷,是将军。”


    胡序咧着满是胡渣的嘴“嘿嘿”一笑,“对,是将军,不是王爷。”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彼此道别。


    随后谢无痕进宫,向皇帝禀明赵承德已经离京。


    皇帝又开始在茶台前煮茶了。


    他给自己斟了一盏,再给谢无痕斟一盏,他问:“他可说了什么?”


    谢无痕答:“王爷说,他以后只是一位将军,而不再是王爷,还说他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


    皇帝端盏饮茶,半晌无言。


    片刻后突然问:“子谕是不是也觉得朕过于狠心?”


    谢无痕答:“皇上也有皇上的身不由己。”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下的宝座:“你说得没错啊,朕坐在这张龙椅上,就如同坐在钢丝绳上,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朕不得不防啊。”


    他垂首:“臣明白,也望皇上放宽心。”


    皇帝这才展颜笑了笑:“此次多亏有子谕,不知子谕想要什么赏赐?”


    谢无痕郑重回:“臣不过是尽臣之责,并不需要什么赏赐,再说了,皇上已提拔臣的官职,臣感激不尽,别无他求。”


    皇帝答:“提拔你的官职乃是依你的能力而定,不算赏赐。”


    又说:“要不朕再给你一道赐婚旨意……你与公主……”


    “皇上……”他打断了皇帝,“皇上好不容易寻到公主,并顺利与公主相认,万莫……再要强迫公主了……”


    上一道赐婚旨意,她不就是被迫嫁给他的么!


    皇帝有些尴尬,立即收回话头:“子谕说得没错,你们都不小了,都有自己的行事规矩了,朕老了,就不掺合你们的事情了。”


    谢无痕垂首回:“谢皇上隆恩。”


    片刻后又试探着开口:“若皇上执意想要赏臣一点什么,臣倒确实有一事相求。”


    “何事,子谕但说无妨。”


    “皇上能不能设法完善《梁律疏议》?”


    皇帝不解:“如何完善?”


    谢无痕答:“完善其中奴仆的权益,在梁国,奴仆乃是一个巨大的群体,亦是皇上的子民,但他们从来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以至于时常遭受主家的欺压与凌辱,以至于不堪忍受奋而反抗,致使杀奴杀主的恶性事件时有发生,若《梁律疏议》能从律法层面保障奴仆的人身权、财产权以及诉讼权,相信能在很大程度上杜绝此类恶性事件的发生,从而还社稷清明、还万民安稳。”


    他想,这便是她最想要的吧?


    刚成亲时,她便抱怨律法不公,甚至怂恿他去改变律法,如今,他算是尽己所能让她得偿所愿。


    皇帝闻言沉默良久。


    他想到了因“奴告主”而死的多福,想到了为复仇而如履薄冰一路走来的女儿,他甚至还想到了在皇家为奴为仆的白今安。


    皇帝沉沉叹了一声,终于应了声“好”。


    他说:“朕会让中书省起草事关奴仆律法的具体草案。”


    谢无痕胸口一松,郑重道一声:“皇上英明。”


    一个月后,由三省起草、审核,并最终由皇亲批准的《梁律疏议》之《奴仆律》终于出台。


    《奴仆律》明确规定,主家不得随意打骂和责罚奴婢,尤其不得任意杀害奴婢,同时,奴婢可以不受强制雇佣、可以利用个人财产与技术来赚取钱财。


    更重要的是,当奴婢受到主人侵害时终于可以向官府提起控告了。


    如此,整部《奴仆律》算是全面保障了奴仆的三大重要权益。


    律法颁布的当天,京城百姓欢呼不已。


    清水河畔的烟火照亮整个夜空,鼓乐之声响彻街头。


    百姓无论良贱,皆高呼“皇上英明”。


    他们出身微末,却不再直不起腰身、不再处处见绝路,有了基本的权益,这日子就有了奔头。


    公主府里,苏荷看着漫天烟火,兀地忆起在谢家的望乡阁,谢无痕也曾为她放过一场盛大的烟火。


    她一边轻抚着已隆起的肚子,一边吩咐:“给我备些糕


    点吧,今日高兴,晚些时辰歇息。”


    春兰笑答:“今日是该高兴,往后为奴为婢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又说:“听宫里内侍传,此次立法还是谢大人向皇上提议的呢,我寻思着谢大人莫非是为了公主?毕竟公主之前因奴婢身份吃了不少苦头。”


    苏荷轻舒一口气:“不管是为了谁,他也算做了件大善事。”


    张秀花接过话头:“要不……公主将孩子的事也告知谢大人吧?”


    苏荷神色微敛:“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姑姑往后莫要再扯上其他人。”


    “这哪是其他人,他明明是孩子的……”


    “姑姑。”她打断她。


    张秀花苦着脸,无奈地闭了嘴。


    此时谢家的望乡阁上,谢无痕也在看着漫天的烟火。


    他忆起他曾与她一道站在阁楼上看烟火,他甚至记得烟火下她双眸灼灼发光的样子。


    一旁的吴生絮絮叨叨:“现在街头百姓都说头儿是大善人呢,今日清早还有许多百姓在咱们府邸门口放了好些鸡蛋、蔬菜,说是要报答头儿的大恩。”


    谢无痕答:“我对他们哪有什么恩,我不过是按公主的心意行事。”


    吴生不解:“可明明是头儿向皇上提议的立法呀?”


    他半晌无言,随即吩咐:“去街巷间散播言论,就说我是受了公主的差遣去皇上面前提议为奴仆立法的。”


    吴生怔了片刻:“头儿这是想在坊间为公主建立口碑?”


    他答:“她刚回宫,需要这些口碑。”


    吴生点头应“是”。


    只是还未等到吴生去给苏荷建立口碑,苏荷在坊间的口碑便彻底崩盘——她身怀六甲之事竟不胫而走,从公主府的下人之间传到了街头巷尾,又从街头巷尾传进一座座达官贵人们的府邸。


    公主地位至尊、金枝玉叶,乃梁国女子之典范。


    如今这“典范”却在身处闺阁之时身怀六甲,这如何让人不吃惊,如何让人不气愤,女子的清白与德行全被她丢了个精光,当真是水性扬花不知廉耻啊。


    随着传言越传越广,人们骂出的话自也是越来越难听。


    传言很快也传进了皇帝的耳中。


    他立即召苏荷进宫,并在苏荷脱下披风后特意朝她的腹部瞟了一眼,确认她是真的怀孕了。


    皇帝强压心头情绪:“怪朕粗心,没能及时发现荷荷的处境。”


    苏荷郑重地施了一礼:“怪儿臣行为不端,有损皇家体面,还望父皇恕罪。”


    皇帝直接问:“是不是子谕的孩子?”


    苏荷立即摇头:“不是。”


    “那是谁的,你未必还接触过别的男人?”


    “是儿臣一个人的孩子。”


    皇帝气得脑仁儿痛:“你啊,跟你娘亲一个性子,倔得很。”


    又问:“外头的传言甚是难听,你打算如何做?”


    苏荷答:“儿臣想生下这个孩子。”


    皇帝满面担忧:“可这个孩子没有父亲。”


    苏荷微微一笑:“但他有儿臣、有父皇,还有五皇子这个小舅舅,这么多亲人,够了。”


    皇帝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主意已定,那便按你自己的心意来吧。”末了仍忍不住问一句:“你当真不肯告诉父皇孩子的父亲是谁?”


    苏荷摇头:“父皇就别问了。”


    皇帝泄了气,“好,朕不问了,不问了,你且安生调养身子,勿要理会外头的传言。”


    又吩咐赵富:“你去库房多备些上好的灵芝、老参,送去公主府。”


    苏荷看着这个气急攻心却又强压情绪的老头儿,一时百感交集。


    他君临天下,位极至尊。


    一开始她惧他、不习惯他、不敢靠近他,但经历宫变、经历一段时日的相处,她发现这个有着与白今安相同样貌的老头儿,表面严厉,实则宽厚,他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尊贵与荣宠,甚至纵着她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即便全天下的人都在骂她,他仍是坚定不移地护着她。


    想到此,她心头一暖,唤了声“父皇”。


    皇帝无奈地看着她:“荷荷还有何事啊?”


    苏荷乖巧地笑了笑:“父皇是儿臣在这世间最重要之人,儿臣迟早会告诉父皇孩子的生身父亲是谁。”


    皇帝总算展颜,舒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此时大理寺公房。


    吴生问:“头儿,你说现在关于公主的传言那样难听,公主会不会打掉腹中孩子?”


    谢无痕正在批阅案卷,闻言一顿:“她若想打掉孩子,就不会等到现在。”随即吩咐:“外头凡肆意污陷公主之人,予以重罚。”


    吴生答:“这个不用头儿吩咐,小人早就安排下去了。”


    他又问:“头儿,你说公主为何不愿透露孩子的父亲是谁,据说连皇上都不知道呢。”


    谢无痕暗暗握拳,答非所问:“那个姓方的何时问斩?”


    吴生答:“听刑部大狱的一位狱卒说是十日后问斩。”


    末了突然反应过来:“哦,小人知道了,公主这是不想让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一位犯下谋逆重罪的重犯。”


    谢无痕冷着脸,半晌无言。


    吴生忍不住相劝:“头儿,那姓方的都快被斩了,与公主是再没可能了,您若放不下公主,何不……去向皇上求娶?”


    又说:“即便要给那姓方的养孩子,但好歹……那也是公主的孩子,何况,往后您与公主还可以再生一堆自己的孩子。”


    又说:“头儿现在去求娶公主乃是解了公主的难处,说不定公主立马就会应下亲事。”


    谢无痕闻言顿了顿,随即瞥他一眼:“你今日很闲?”


    吴生一哽,喃喃回:“小人不过是为了头儿着想,头儿自己再好生思量思量吧。”说完脚底抹油般退出了公房。


    这一日谢无痕的言语格外少,下值后直接回府,进了书房,谁也没见,连晚膳也没吃。


    次日起来,他吩咐吴生:“备车,去宫里。”


    吴生面色一喜:“头儿这是想通了?去向皇上求娶公主?”


    谢无痕没理他,径直走出了书房大门。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到达宫门口。


    谢无痕跨下马车,进入皇宫,并来到了未央殿门口。


    门口守着赵富,一见到谢无痕,忙笑盈盈地迎上来:“谢大人今日来得倒是早。”


    谢无痕问:“皇上可在殿中?”


    赵富点头:“在呢,公主也在。”


    他一顿:“公主也来这么早?”


    赵富答:“公主赶早给皇上采集了花露,说是对皇上的嗓子好,特意送过来的。”


    他闻言有些恍神,莫非她真喜欢花露?故尔才给皇上送花露?


    赵富却将他拉进二道门内,并端来了一张锦凳:“外头风大,谢大人坐在里头等,公主应该很快就出来了。”


    自上回他被谢无痕救下,对谢无痕自是满怀感激,能关照之处自也要尽己所能地关照关照。


    谢无痕向他道谢,随即便坐在锦凳上等待着拜见皇帝。


    二道门内便是未央殿,透过门上镂空的小孔,他甚至能看到那父女二人的身影,他们交谈的声音也隐隐约约飘出来。


    他听到苏荷在问:“父皇能不能留方侍卫一条性命?”


    皇帝答:“荷荷啊,他可是伙同白今安犯下了谋逆大罪啊。”


    苏荷说:“但若是没有他,儿臣怕是早就死在了夫子山,死在了白今安的拳下,他救女儿一次,女儿再救他一次,如此,也算是与他两相不相欠了。”


    皇帝叹了口气:“罢了,朕便留他一条性命,将他驱逐出京吧。”


    苏荷伏身跪地:“多谢父皇。”


    谢无痕握紧双拳,兀地起身走出了未央殿殿门。


    他行色匆匆,步子迈得极大极快。


    赵富在他身后喊:“谢大人不是要见皇上么,怎的走了?”


    他答:“在下突然想到还有别的事要忙,下回再来拜见皇上吧。”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第143章 生产2


    谢无痕刚一走出宫门,吴生忙不迭迎上来:“头儿怎的就出来了,是没见着皇上么,还是皇上已同意下旨赐婚?”


    谢无痕冷声喝止:“不准再提赐婚之事。”


    吴生喃喃问:“莫非皇上没同意?”


    谢无痕答:“往后勿要将我与公主牵扯到一起,免得落人话柄。”


    又厉声吩咐:“回府。”说完撩起衣摆跨上马车,并“嗖”的一声放下了车帘。


    吴生看着晃荡的车帘,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主子的脸色当真比这天气还要多变,明明进宫时还好好的,出宫时咋就大变样呢?


    他暗叹了一声,随即驾着马车回府。


    一连几日,吴生也不敢在主子面前提起“公主”二字。


    直至周平被斩前日,他才旁敲侧击地提到了方亦成:“头儿可知……那姓方的已被赦了斩刑。”


    谢无痕正在查阅案卷,头也未抬。


    吴生又说:“不过头儿放心,听说皇上已下令要将他驱逐出京,即便他没死,与公主也是再无可能了。”


    谢无痕这才抬眸,怔了怔,似无意识地回:“一个人若长在了另一个人心里,即便被驱逐得再远,亦是徒劳无益。”


    就像她长在了他心里,她离得再远,他仍无法忘怀一样。


    吴生嗫嚅问:“头儿的意思是,公主心里已装了姓方的,即使姓方的离开京城,公主也……不会忘记他?”


    他故作平静地“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查阅案卷。


    倘若她心里没有那姓方的,又怎会在姓方的犯下谋逆重罪之时还特意去皇上跟前为他求情?


    他不能接受她心里有别的男人。


    一丁点也不能有!


    想到此,他胸口犹如堵着一块巨石,气息难平。


    吴生有些泄气:“头儿是不是想多了?”


    他反问:“你今日是不是手头没活?”


    吴生一哽,急忙回:“有的,有的。”说完闪身退出了公房。


    谢无痕看着面前虚空,眸底的失落如潮水般汹涌……


    在周平、周成以及王兴儿被斩当日,两名狱卒用囚车将方亦成拖到城外,并解开他身上刑具,厉声警告:“即刻离京,否则后果自负。”


    方亦成在狱中受了不少罪,蓬头垢面、形容狼狈。


    他躬着腰身问:“敢问二位大人,这是……不斩在下了么?”


    其中一位狱卒答:“你小子命好,公主为你在皇上面前求情,留下了你一条狗命,但自此不得在京城出现,否则斩无赦。”


    方亦成闻言兀地沉默了。


    随后朝两名狱卒躬身施了一礼:“有劳二位大人。”


    两名狱卒懒得理会他,驾着囚车返身进了城。


    方亦成回眸看向巍峨的城门,自言自语:“多谢姑娘。”


    他一直执拗地称她为“姑娘”,却从未称过她一声“公主”。


    在他心里,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在西山别院与他初遇时的坚韧而美丽的姑娘。


    他不过是想守护她,陪在她身边,却不想,一朝贪念起,万事皆成空。


    或许,他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吧?


    或许,他们的人生自此再不相干了吧?


    他苦笑一声,眸中却落下泪来。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渍,落到嘴里,留下满嘴的苦涩。


    他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转身走向漫无尽头的远方。


    张秀花匆匆进殿:“公主,侍卫刚刚来报,说亦成他……已经出城了。”


    苏荷看向殿外的天幕:“愿他往后能一切安好。”


    张秀花扼腕叹息:“这臭小子……唉……”


    接下来的时日,苏荷仍是每日出入集贤院,搜集和阅读了大量与毒术有关的书籍,但没有一本书籍提到过“噬心花之毒”。


    她虽有心理准备,却仍是难掩失落。


    低落时,她便出府去集市逛逛,再去平安巷走一走,她甚至还去了一趟客依巷。


    自无忧茶肆被烧,曾艺道便居住在客依巷里。


    苏荷前去拜访时,安子正在院前打扫。


    乍见苏荷,他一顿,忙扔下扫帚跪地施礼,“奴……奴拜见公主。”


    他自是从主子口中得知当日的谢家少夫人已成为当朝公主。


    苏荷上前将他搀起来:“如此多礼,倒显生分了。”


    随即问:“先生可在家?”


    安子急忙点头:“在家,小人这就去禀报先生。”


    不过片刻,曾艺道便前来迎驾,同样欲跪地施礼。


    苏荷立即扶住他:“先生乃我长辈,不必行此大礼。”


    曾艺道看上去瘦了,面色也愈发苍白了,短短数月苍老了不少。


    她不禁关切问:“先生身子可还安适?”


    曾艺道答:“放心,无甚大碍。”说着也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百感交集:“恭喜公主成为母亲。”


    外头关于公主怀孕的传言他也听了一些,如今亲眼所见,却也能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苏荷微微一笑:“多谢先生。”


    曾艺道试探问:“孩子的父亲是……”


    苏荷打断他:“孩子没有父亲,只有我这个母亲。”


    曾艺道谦和地笑了笑:“也好,也好。”


    随后他将苏荷领至旁边的茶水间,“想来,公主已许久没饮过曾某所煮的茶水了。”


    苏荷答:“故尔今日特意来拜访先生。”


    二人面对面坐到了茶台前。


    对比无忧茶肆那间茶室,这间茶室明显小了许多,就连茶台也比先前那张茶台简陋,但曾艺道煮出的茶水仍是香气四溢。


    苏荷一边饮茶一边开口:“我已从谢大人口中得知,此次能顺利认亲,乃是多亏了先生相助。”


    以前曾艺道被谢无痕抓进大理寺狱时,她甚至还为他求过情,殊不知那时他便已知晓她的身份!


    一切都恍如一场荒诞的梦境。


    曾艺道垂眸,面上露出几许尴尬:“曾某也有自己的私心,还望公主……勿怪罪才好。”


    苏荷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先生喜欢我娘亲什么?”


    曾艺道轻舒一口气,望向缓缓冒着热气的茶壶:“‘喜欢’二字还是太过浅白。”


    苏荷试探问:“那是爱?”


    “‘爱’一字,又太过飘渺。”


    “那是什么?”


    曾艺道眸中浮起几许苍凉:“那是非她不可的执着。”


    “或许也是执念?”


    曾艺道苦笑:“人活一世总要有所求,有人求财、有人求权、有人求色,还有人求智,而我,求她。”


    他语气淡淡,但每个字句里皆是他的矢志不愈。


    苏荷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她说:“唯愿先生往后余生能幸福安康。”


    曾艺道颔首:“这也正是曾某对公主的祝福。”


    二人饮完茶,又下了一局棋,苏荷这才起身告辞。


    曾艺道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绪久久难平。


    恍惚间,他好似又看到了当年身怀六甲的师妹的身影……


    接下来的时日安静且闲适。


    国泰民安,万事昌顺,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一晃而过。


    苏荷转眼已到孕晚期,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最后连集贤院也没去了,成日待在府里。


    谢无痕忙于公务,每日在大理寺与谢府之间两点一线,也几乎从不去公主府拜见。


    两人已有数月不曾谋面了。


    所幸吴生嘴馋偶尔去公主府找春兰讨吃糕点并顺便探听公主的消息,否则他与她当真要消息隔绝了。


    一日吴生刚从公主府回来,嘴上还有没抹净的糕点沫。


    谢无痕瞥他一眼:“怎么,又去那边了?”


    吴生擦了把嘴巴,笑了笑:“头儿慧眼。”


    他故作随意地问:“那边可还好?”


    吴生回:“头儿放心,公主好着呢。”


    又说:“不过小人今日从春兰嘴里探听到一事。”


    他问:“何事?”


    吴生压低了声音:“据说朝中有人曾


    私下向皇上求娶过公主。”


    他兀地一顿:“何人?”


    吴生摇头:“春兰没说是何人,但头儿放心,公主没答应,故尔皇上也没答应。”


    他又问,“春兰可说了公主为何没答应?”


    吴生答:“这个春兰倒是没说,不过春兰说了,公主已向皇上表明了态度,此生不会再嫁。”


    他顿了顿,暗舒一口气,“不嫁也好。”


    他早已下定决心不娶,她若不嫁,他倒能略略宽心——至少,他没再成为别人的妻。


    又过了几日,春兰也从吴生嘴里探到一则消息。


    吴生一边吃糕点一边絮叨:“那侯府千金袁萍几年前就对我家头儿动了心思,时不时要在我家头儿跟前露露脸,甚至还给我家儿送过香囊呢,但头儿没收,也一直没理她,后来她见头儿被皇上赐婚才终于罢手,如今她见头儿成了鳏夫又开始上杆子往头儿跟前凑了,甚至还去老夫人面前卖乖弄巧呢。”


    春兰问:“老夫人可买那袁萍的账?”


    吴生面露不屑:“老夫人买账又能如何,头儿又不买账。”


    春兰试探问:“未必谢大人……就不打算再娶了?”


    吴生将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囫囵着说:“依我在旁观察,估计除了公主,头儿不会再娶旁人了。”


    春兰斜他一眼:“你家头儿倒是想得美。”


    吴生哈着腰,话里有话:“不只是头儿,我……我怕是也有点儿想得美。”


    春兰兀地红了脸,起身将他推出公主府后门,不理他了。


    待吴生一走,春兰急忙将袁萍心悦谢无痕之事禀报给苏荷。


    苏荷闻言沉默半晌,继而叹了一声。


    春兰问:“公主为何叹气?”


    苏荷答:“他不理会那袁萍,倒也在意料之中。”


    在没娶她之前,他不就打算过不婚不育么,如今这般折腾一场,怕是更无心涉足婚姻了。


    春兰压低声音:“不过吴生还说了一句话。”


    苏荷问:“什么话?”


    春兰答:“吴生说,谢大人除了公主,不会再娶旁人,也就是说谢大人他……想娶公主?”


    苏荷斜她一眼:“再说这样的话,我明日便将你嫁给吴生去。”


    春兰一怔,“公主你说什么呢。”随即身子一扭捂着脸跑出了殿门。


    苏荷看着她羞怯的背影,不禁展颜一笑。


    她正欲吃些果子解解渴,却猝然感觉腹部一阵锐痛,继而身下涌出一阵潮湿,她顿住,寻思着怕是羊水破了。


    她唤了声:“姑姑。”


    张秀花正在收拾床榻,闻声疾步跑过来:“公主怎么了?”


    苏荷痛得喘不上气来,但嘴边却挂着一抹笑:“这小家伙……怕是要出来了。”


    张秀花急忙大呼:“快来人啦,快来人啦,公主要生了。”


    第144章 生产3


    公主府里早入住了稳婆、医官,甚至还备好了一间消毒的产房。


    苏荷刚一发作,便被张秀花扶进房内,扶上了产床。


    稳婆在床前严阵以待,吩咐人去准备热水、巾子,以及剪子。


    疼痛是一阵阵的,随着宫口的打开,腹中胎儿也在一下下往外冲。


    苏荷依着稳婆的吩咐在大口呼吸,再配合着胎儿的节奏一起使劲。


    张秀花紧紧握住苏荷的手:“公主若是太痛尽管喊出来,喊出来就没那么痛了。”


    苏荷即便痛得满头大汗,却仍是一声不吭,她喘着气答:“姑姑放心,这痛……我能忍。”


    她向来隐忍克制,一路走来也受过不少罪、挨过不少打,这点生孩子的痛于她而言确实不算什么。


    张秀花满腹心疼,“公主性子就是倔,生孩子时都倔。”


    她说完便哭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好似生孩子的不是苏荷,而是她一样。


    此时已有下人前去宫里报信。


    皇帝听闻女儿要生产了,急忙让赵富给自己更衣,随即传唤太医令戚怀,匆匆赶来了公主府。


    常在公主府出入的吴生也得了信,急忙跑去大理寺禀报:“头儿,公主要生了,皇上已赶去了公主府,还把太医令也带过去了。”


    谢无痕“嗖”的一声从案前起身,起身后站立片刻,又坐了回去。


    公主生孩子与他何干呢?他又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去关心她,并赶去公主府探望呢?


    他没合理的身份,更没合理的理由。


    他沉声回:“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吴生有些懵,“头儿……不去看看公主么?”


    他再次强调:“你先出去,带上门。”


    吴生喃喃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且乖乖带上屋门。


    屋内光线暗下来,像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网。


    谢无痕在案前思量片刻,飞快起身,继而换上一袭黑色劲装,推开了屋子后窗,闪身跃了出去。


    他找了条掩人耳目的小路,一路飞奔疾行,很快来到公主府外的巷口,再纵身一跃,进入到了公主府内。


    府内自然设有岗哨,但此时公主生产,皇帝驾临,大部分侍卫皆去了正殿守护。


    他借着岗哨漏洞顺利穿过府中甬道,很快到达正殿的后檐下,随即侧身躲到了檐下的墙角。


    隔着厚厚的墙壁,他并未听到苏荷的声音,反而听到稳婆在喊:“公主,再使把劲,再使把劲,孩子的头就要出来了。”


    以及张秀花哽咽的声音:“公主忍着点,很快就不痛了。”


    他知道生孩子很痛,却不知有多痛、如何痛。


    他听着产房内传出的阵阵呼声,不禁握拳,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儿上。


    此时皇帝也在产房门口焦急地等待。


    太医令戚怀提着药箱守在一旁,时不时朝屋内问一句:“公主的气息可还平顺、意识可还清明?”


    稳婆隔着


    门帘大声回:“大人放心,公主一切安好,


    皇帝问:“既然公主安好,为何迟迟没诞下孩子?”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且还是多福所生的女儿,多福生产时他便无缘陪伴在侧,如今亲历女儿生产,他方知这生产究竟有多凶险。


    戚怀答:“皇上放心,女人生产之事急不得,之前……皇子们出生也是这么过来的。”


    皇帝一时无语,后宫嫔妃生产他哪有这么深刻的感受?


    他急切吩咐:“不管如何,须得想想法子让公主少受些罪。”


    戚怀答:“臣刚已让人煮了参汤端进产房,公主喝了参汤定能少受些罪的。”


    话刚落音,产房内兀地传出婴儿的啼哭。


    那啼哭声犹如一缕强劲的光芒,耀眼、响亮。


    皇帝面色一顿,“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生了?”


    藏于屋后的谢无痕也兀地神色一震,轻舒一口气,这是生了?


    产房内的苏荷也兀地身子一空,所有疼痛瞬间消失。


    张秀花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公主生了、生了。”


    进屋的春兰也一把放下手里的水盆,大步跨到床前,惊喜地嚷着:“公主生啦、生啦。”


    稳婆熟练地剪下婴孩脐带,再用薄毯将其包裹好,放在秤上过称,继而隔着门帘大声报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公主诞下小千金,重七斤八两,母女平安。”


    一听“母女平安”,皇帝心中大石落地。


    一众人等也齐齐跪地,高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平身,都平身。”


    又立即吩咐:“快,快将孩子抱出来给朕瞧瞧。”


    稳婆立即将孩子抱出产房,抱到了皇帝面前。


    襁褓中的娃娃生着一双与苏荷一模一样的杏眼,白白嫩嫩,小嘴粉嘟嘟的。


    皇帝迫不急待接过孩子细瞧,心中百感交集:“以后,朕就要做外祖了,朕有外孙女了。”


    随即大唤一声“来人”。


    赵富面带喜色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答:“传朕旨意,公主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大赏。”


    赵富恭敬应“是”。


    皇帝又吩咐:“封公主之女为长乐郡主,赐名为乐乐。”


    赵富笑着回:“长乐郡主好福气,一出生就有了封号。”


    皇家向来只将公主之女封为“县主”,此次皇帝却将苏荷的女儿封为了“郡主”,可谓是破了大例。


    皇帝随即还叮嘱戚怀:“公主生产不易,太医院需派人全程为公主护理、调养好身子。”


    戚怀答:“皇上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皇帝欲进产房看一眼苏荷,却被旁边的赵富挡住了去路,赵富小声相劝:“男子进产房会惹来血光之灾,皇上身负社稷,还是谨慎为好。”


    皇帝问:“小郡主不是已经出生了么,怎的还不能进?”


    稳婆答:“即便小郡主出生,这也仍旧是产房,皇上龙体重要,避祸为上。”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就你们多事。”


    他吩咐稳婆将郡主抱回房内,继而隔着门帘大声叮嘱:“荷荷好生调养身子,有什么需求随时差人进宫与父皇说。”


    苏荷回:“多谢父皇,待儿臣身子恢复了再进宫看望父皇。”


    皇帝连连答应:“好,好,朕等着荷荷。”说完便起驾回宫。


    后檐下的谢无痕也不便久留。


    他试图最后听一听那孩子的哭声,偏偏那孩子就是不哭了。


    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孩子,样貌像不像她,若是像她,长大后当又是一位貌美的姑娘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莫名地为她开心,随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公主府的上空。


    次日,皇帝因小郡主出生,大赦天下。


    整个大梁国都因此呈现出一片喜庆之色,城中各命妇及贵女也时不时来公主府送拜帖,试图与苏荷结交。


    苏荷向来喜静,将那些拜帖一一拒了。


    吴生又开始在主子面前通风报信:“头儿你是不知,那小郡主生下来可重了,足足有七斤八两呢。”


    谢无痕早就知道小郡主重七斤八两,自是没理他。


    吴生继续说下去:“小人听春兰说,别看小郡主刚出生,那力气可大了,若是抓住谁的手指,须得使劲才能挣脱,而且她食量可大了。”


    谢无痕瞥他一眼:“一个襁褓中的娃娃,食量能有多大?”


    吴生瞪着眼:“据说是寻常孩子的三倍大,反正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吃饱了就睡,如今还没出月子,那胳膊就长得跟藕节似的。”


    谢无痕狐疑:“说得像你亲眼见过小郡主似的。”


    吴生摸着后脑勺,尴尬地笑了笑:“小人自是没见过,这都是春兰与我说的。”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公主呢,情况如何?”


    吴生答:“有太医院的人帮着调理,公主好着呢。”


    又说:“头儿若是不放心,可去公主府探望探望。”


    他语气突然变硬:“公主生产与我何干,我缘何要去探望?”


    吴生一哽,似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般大,苦着脸回:“小人……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头儿别往心里去。”


    他冷声吩咐:“干活去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吴生喃喃应“是”,灰溜溜退出了公房。


    但在吴生看不到的夜间,他时常换上夜行衣,偷偷潜入公主府,如猫一样蹲在屋顶,揭开瓦片看一看苏荷。


    看到她精神状态渐好,看到她慢慢能下床走动,看到她安逸且闲适地逗弄孩子,他心里也就安逸而闲适了。


    皇帝下朝后也时常往公主府跑。


    以前他身子总有沉疴旧疾,但自从认回苏荷、自从苏荷诞下小郡主,他这身体也一日日大好,连眼睛也清明了不少。


    皇帝每回过来总要抱一抱小郡主,嘴里唠叨着:“这娃娃长得可真快啊,还没满百日呢,竟重得跟秤砣似的。”


    末了还问一句:“荷荷当真……不让孩子见一见自己的父亲?”


    苏荷嗔怨一声:“父皇。”


    皇帝只得摇了摇头,乖乖闭嘴。


    有时五皇子也会跟过来,凑在小郡主的摇篮前喃喃自语:“乐乐快些长大,等长大了舅舅带你玩。”


    苏荷微微一笑:“五皇子可要说话算话,不许赖账。”


    五皇子郑重点头:“我保证说话算话。”


    待皇帝与五皇子一走,张秀花也忍不住去抱小郡主。


    刚一抱起她,便被她牢牢抓住手指,扯也扯不开,张秀花感慨:“你看这小家伙劲儿多大,长大了莫不是个大力士?”


    春兰立即摇头:“咱们郡主可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长大了怎能做大力士呢,公主你说是不是?”


    苏荷倒是态度开明:“只要她平安、快乐,随她想做什么。”


    话刚落音,她兀地感觉到胸口一阵绞痛。


    春兰见她面色有变,问:“公主这是怎么了?”


    张秀花也循声看过来:“公主可是身子不适?”


    苏荷捂着胸口,吃力地回:“我体内的噬心花之毒……可能要发作了。”她害怕面对的这一天,终就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将大结局了,会有两章降落。


    第145章 结局上


    苏荷身体有恙,公主府霎时一阵忙乱。


    太医令戚怀急匆匆进殿诊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中毒,但具体是何毒,以及如何解毒,以他几十年行医经验,竟是全然不知。


    他伏身跪地,声泪俱下:“皇上命臣调养公主的身体,不成想公主却无端中毒,不成想……臣对此却是无能为力,臣有负皇命,臣有罪啊。”


    苏荷捂着胸口蜷缩在榻,因为剧烈而蚀骨的疼痛,她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但神思依然清明,她喃喃回:“我在……怀孕之前便已身染此毒,且无药可解,戚大人……勿要自责。”


    她查阅了诸多典籍、搜集了众多毒术,却依然找不到噬心花之毒的解法,想来除了白今安,无人能解此毒了。


    戚怀追问:“究竟是何毒?”


    苏荷回:“噬……噬心花之毒。”


    戚怀闻言泄了气,他听都没听过这毒名。


    此时未央殿的皇帝也得了消息,坐着步辇匆匆赶来了公主府。


    他看着榻上被疼痛折磨的女儿,愁肠百结肝肠寸断,他费了多少心血等了多少时日才终于找到这个女儿,没成想如今竟横生变故。


    皇帝厉声吩咐:“将近身伺候公主的奴婢都押过来,朕要一个个审问,看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毒害公主。”


    苏荷吃力地唤了声“父皇”,随即又朝一旁的张秀花使了个眼色。


    张秀花早已哭成泪人儿,见了苏荷的眼色,“噗通”一声跪地,“皇上,这府里无人会毒害公主,也无人敢毒害公主。”随后便哽咽地道出了白今安给苏荷下毒之事,末了还强调:“此毒……唯有白今安能解。”


    皇帝闻言身子一软,踉跄了一下。


    赵富立即上前搀住他:“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


    皇帝抬手扶额,有如万箭穿心。


    他忆起白今安死前曾说过,他定然会后悔杀他。


    当时他并未深想,时至今日,他方知白今安那句话并非空穴来风。


    皇帝缓了缓,心疼地看了眼榻上的苏荷,吩咐戚怀:“朕要你拼尽全力,不管用何汤药,定要先护住公主性命。”


    戚怀战战兢兢答:“臣……遵旨。”


    皇帝又吩咐赵富:“拟旨,招募梁国所有毒医,为公主解毒。”


    赵富也躬身应“是”。


    病榻上的苏荷又喃喃唤了声“父皇”。


    皇帝立即上前,握住苏荷的手:“荷荷先忍忍,父皇一定会为你解毒的,一定会为你找到解药的。”


    苏荷痛得头晕目眩,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一起。


    那痛犹如锋利的针尖,绵绵密密刺向胸口,再由胸口向四肢百骸漫延——远比生孩子痛,远比任何痛都要痛。


    她知道这痛无药可解,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她落下泪来,“乐乐她……就拜托给父皇了。”


    皇帝亦是老泪纵横:“荷荷放心,有父皇在,乐乐会一生无忧。”


    又说:“有父皇在,荷荷也定能平安无事。”


    苏荷喘了口气,看向张秀花和春兰,“乐乐她……也拜托你们多多照顾了。”这是她最为信任的两个人,亦是陪她一路走来的两个人,如今她大限将至,将孩子托付给她们,她也最为放心。


    张秀花和春兰跪在榻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们知道她放心不下孩子,亦知道她这是在交代后事。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了,为何还要承受这个劫难?她们想不通,也接受不了。


    张秀花哭着说:“公主放心,皇上一定会找到解药的。”


    春兰也哭着说:“公主一定会无事的。”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卷而来,令苏荷已有些神思恍惚。


    她狠狠攥住褥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保持清醒:“姑姑和春兰……也拜托父皇照顾了……”说完脖子一软,晕死了过去。


    她纵有再多留恋、再多不舍,却也不得不放手了。


    艰难地走到今日这一步,她也尽了全力了。


    就让一切都各归各位、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吧。


    她似乎真的想歇一歇了。


    张秀花在凄厉地喊:“公主醒醒、公主醒醒啊……”


    春兰也在大声地“呜呜”地哭,一屋子的奴仆都在“呜呜”地哭。


    皇帝气息发颤,亦是泪流不止。


    赵富上前安慰:“皇上放心,戚大人已去熬制汤药了,他定能吊住公主的性命,老奴刚也差人下达了皇上的旨意,相信很快就能找到毒医为公主解毒的。”


    皇帝点头,应了声“好”。


    他躬着背,好似瞬间苍老了下去。


    此时前来探望春兰的吴生也获知了公主府的情况。


    他脚下生风,飞奔向大理寺,刚进公房就大声禀报:“头儿不好了,公主出事了。”


    谢无痕一顿:“出了何事?”


    吴生便将苏荷被白今安下毒之事细细道来,末了又说:“现下公主已经毒发昏迷,皇上已下旨招募解毒高人,戚怀则用汤药暂时吊住公主性命,至于能吊到何时,全然不知。”


    谢无痕起身阔步往屋外走。


    吴生在他身后问:“头儿你去哪儿?”


    他没理他,行至屋外后牵来一匹马,握住缰绳策马而去。


    谢无痕很快到达了公主府。


    自苏荷住进这座府邸,他还从没来过,今日算是第一次。


    他刚一迈进正殿,皇帝便急切迎上来:“子谕你来了,公主中毒之事你也听说了吧,眼下白今安已死,这毒当如何解?”


    自经历宫变后,或者自寻到苏荷这个女儿后,向来杀伐果断的皇帝便像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更柔软、更慈祥了,变得更像一个寻常老人,或者是寻常父亲了。


    即便遇到这般急事,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无力之感了。


    谢无痕沉声回:“皇上放心,臣一定尽力为公主寻到解药。”


    皇帝点了点头,随即领着谢无痕走进了苏荷的寝殿。


    那时苏荷已昏迷在榻,人事不醒,光线自轩窗照进来,映出了她清丽的面容。


    他已许久没见过她的脸了,再次见时,才恍然惊觉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她。


    他记得上一次与她说话,还是在通天台叛乱之时。


    他记得上一次见她躺在床上,还是在春华院里……


    他心头兀地涌出一阵难受,她本就擅毒,却让自己身中剧毒,想来此毒并非寻常人可解,想来她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他垂首抱拳:“臣这就去为公主寻找解药。”


    皇帝追问:“子谕打算去哪里寻?”


    他并未直接回答:“皇上等着臣的消息便是。”说完阔步走出了殿门。


    谢无痕策马出了公主府,继而往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西城那家“去百病”药铺的老板擅制奇丹妙药,上回曾艺道所使用的“瞒天过海”不就是来自于这家药铺么,说不定那药铺老板也能制出噬心花之毒的解药。


    两刻钟功夫,他便到达去百病药铺门外。


    那会儿药铺老板俞显正在店中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乍见谢无痕出现,愣了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哈着腰起身,战战兢兢问:“这……这不是大理寺的那位大人么,小人近来最是奉公守法……不知大人今日找小人是所为何事?”


    他可是记得这位大人上次审问他时的冷酷嘴脸。


    谢无痕问得直接:“你可了解噬心花之毒?”


    俞显一顿:“啥花……啥毒?”


    谢无痕心已凉了半截,重复道:“噬心花之毒。”


    俞显面露难色:“小人没听说过这种毒,且小人也并不懂毒。”


    谢无痕又问:“你可有认识的懂毒的高人?”


    俞显摇头:“大人高看小人了,小人不过就是个小小的药商,又怎会与懂毒之人牵扯在一起?”


    谢无痕的神色黯下来,道了声:“打扰了。”随即转身出了药铺。


    接下来两日,他直接待在公主府,接待众多前来拜见的毒医,但无一人能解开苏荷身上的噬心花之毒。


    戚怀每日为苏荷熬煮救命汤药,眼见着也熬出了一头白发。


    他满面悲色:“谢大人啦,你说这如何是好,公主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了,再寻不到解药,这汤药怕是也难以吊住性命了,届时若公主真有个什么好歹,我戚家满门怕是也难逃一死啊。”他说完竟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白发苍苍的老者,如此一哭,愈发悲凉。


    谢无痕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开了。


    他直接走进了苏荷的寝殿,那时张秀花和春兰正守在榻前,这两日事无进展,二人已哭得眼皮红肿。


    谢无痕吩咐:“你们先出去吧。”


    二人心知这是她们以前的姑爷,不会伤害公主,故尔乖乖地出去了。


    殿内只剩了他和她。


    天已黑尽,床


    头燃着一盏烛。


    昏暗的光线下,她昏睡的面容带着几许娇俏,也带着几许平和,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她只是睡着了一般。


    就像以前她在春华院里每日睡到日上三杆一般。


    他坐到了榻前,静静凝视着她。


    片刻后他握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唇边。


    他闭上眼眸,深吸一口气,贪婪地嗅着她肌肤里的馨香,泪水也随之悄然滑出他的眼角。


    他喃喃低语:“荷荷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找到解药的。”


    他亲吻她的手背,再将她的手放回被褥,起身走出了大殿。


    已是夏日,风里带着躁意,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吩咐吴生:“备马。”


    吴生问:“这么晚了,头儿要去哪里?”


    他答:“去一处暗牢。”


    这段时日忙着处置叛军,他倒是忘了一个人。


    马儿在黑夜中奔跑,很快到达暗牢大门外。


    谢无痕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他沿着一条幽暗潮湿的走廊,来到了一间囚室门口,此时囚室内的白今福仍如往常那般在草席上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谢无痕吩咐狱卒打开狱门,提步迈入门内。


    他沉声开口:“白今安已被斩首,前辈现在可以出狱了。”


    白今福悠悠打开眼皮,看着他:“大人此言当真?”


    谢无痕答:“当真!”


    白今福仍是有些恍惚,有些感慨:“兄长他果然还是败了。”


    谢无痕答非所问:“在离开牢狱之前,前辈能不能帮一个忙?”


    白今福从草席上起身,抱拳朝他施了一礼:“大人有事但说无妨。”


    谢无痕答:“前辈能否帮忙找到噬心花之毒的解药?”


    白今福略略蹙眉,反问:“噬心花之毒?”


    谢无痕胸口一紧:“莫非前辈也没听说过此毒?”


    白今福答:“草民以前倒是听兄长说起过,据说中此毒者会感受到万蚁噬心、热油泼骨之痛,直至被痛死。”


    听到“被痛死”几个字,谢无痕的气息也开始发紧,急切追问:“如何才能解毒?”


    白今福反问:“莫非……兄长死前还给人下过毒?”


    谢无痕答:“他给当朝公主下了此毒,眼下公主已经毒发。”


    白今福叹息一声:“草民虽与他亲如兄弟,但确实没学到他身上的半分本事,草民并不懂毒。”


    谢无痕再次追问:“前辈可知,这世间除了白今安,何人还能解此毒?”


    白今福摇头:“草民并不知何人能解此毒,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兄长与药王谷谷主程绝世交好,他一身毒术亦是由那程绝世亲传,大人去药王谷或许能寻到此毒的解药。”


    谢无痕问:“可是位于昆山的药王谷?”


    白今福答:“正是。”


    谢无胸口一松,抱拳郑重道谢。


    随后白今福被释放出狱。


    随后谢无痕吩咐吴生:“找几名精干的侍卫,备快马,去昆山药王谷。”


    吴生看了眼苍茫夜色:“今夜就动身么?”


    谢无痕沉声答:“没错,今夜就动身。”


    昆山距京城快马至少三日,他须得尽快拿到解药救苏荷性命。


    半个时辰后,谢无痕领着一队人马出了城门,直往昆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不眠不休日夜赶路,于两日后到达昆山山脚。


    又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查探,终于在昆山深处找到了药王谷所在。


    此时那药王谷大门外守着两名护卫,外人不得入内。


    吴生上前道明来意,护卫厉声回:“谷主正在闭关,恕不见客。”


    吴生又问:“那谷主何时出关?”


    护卫回:“须得半年之后。”


    半年之后,他们压根儿等不了。


    即便是现在出关,他们也须得争分夺秒。


    谢无痕已长剑出鞘,以闪电之速飞身而起,掠过两名护卫的头顶直朝药王谷大门内飞扑过去。


    两名护卫也算一顶一的高手,哪能就此放过?


    二人纵身一转,同样以闪电之速持刀追出去。


    吴生立即吩咐随行的侍卫:“速速拖住那二人。”


    侍卫们得令,一起攻向那两名护卫,寂静的山谷霎时刀光剑影杀气腾腾,扰得树枝颤动群鸟惊飞。


    好在谢无痕摆脱了缠斗顺利进入药王谷,并来到了谷中的大殿。


    大殿内空无一人。


    谢无痕四下里转了一圈,仅在旁边偏殿发现一名摘药草的男童。


    男童一脸稚气,也一脸疑惑:“你是何人?”


    谢无痕答:“我乃你们谷主的客人。”


    男童愈发疑惑:“可谷主正在闭关,如何迎客?”


    谢无痕问:“谷主在何处闭关?”


    男童起身开窗,往窗外葱翠的山林指了指:“就在后山。”


    谢无痕道了声“多谢”,转身出了殿门。


    男童撅着嘴:“咋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呢,真没礼貌。”说完继续坐下来摘药草。


    谢无痕飞身跃起,以最快速度到达后山。


    随即在后山山坳处发现一扇石门,石门前同样守了两名护卫。


    他料定这便是程绝世闭关的入口。


    他已没时间再耽搁,不得不以最狠厉的方式出招,几个回合便将两名护卫击晕在地。


    他转身去推石门,但石门岿然不动。


    他运功加大力度,只听“呯”的一声响,厚厚的石门猛然被弹开,溅起的石沫几乎迷了他的眼。


    他抹了把脸上的石沫,提步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空荡荡的石屋,屋子中间有个圆形石台,程绝世正在那石台上闭目养神打座,白发白须,一脸肃容。


    谢无痕上前施了一礼:“晚辈有事相求,还望程谷主伸出援手。”


    程绝世仍闭着眼眸,不疾不徐问:“既是有事求,缘何还要打伤老夫的弟子,扰乱老夫的修行?”


    谢无痕答:“事出紧急,还望程谷主见谅。”


    程绝世这才打开眼眸,平静地朝他看过来:“你是何人?”


    谢无痕答:“晚辈乃大理寺卿谢无痕。”


    程绝世又问:“你所求何事?”


    谢无痕又答:“求程谷主赐噬心花之毒的解药。”


    程绝世闻言顿了顿,“何人中毒?”


    谢无痕答:“当朝勇毅公主。”


    程绝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我药王谷谷规第一条便是,不得与朝廷中人有任何牵扯,这个忙,老夫怕是帮不了。”


    “不管朝廷中人还是江湖百姓,救人一命皆是善行。”


    “若不顾后果行善,我药王谷怕是早已覆灭。”


    “程谷主究竟要如何才肯给出解药?”


    “无论如何老夫也给不出解药。”


    谢无痕冷了面色,徐徐道来:“前不久皇上曾经的伴读白今安意图谋反而被朝廷斩杀,而他给公主下毒也正是他谋反步骤中的一环,晚辈听闻这位白今安生前曾是程谷主的友人,而他一身毒术更是拜程谷主所赐,若是细究起来,程谷主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程绝世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你在威胁老夫?”


    谢无痕答:“这不仅是威胁,这还是实话实说,若程谷主拒不配合,药王谷同样避免不了覆灭的命运。”


    程绝世老眼混浊,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片刻后他从石台上起身,给石屋中添了几盏烛火。


    光线明亮了许多,照得二人脸上的神色愈发分明。


    程绝世软下语气,却也有掩饰不住的无奈:“实不相瞒,并非是老夫不想救人,而是老夫手上也没有解药。”


    谢无痕追问:“谁手上才有解药?”


    程绝世答:“无人手上有解药。”


    谢无痕顿了顿,忍不住握住腰间剑柄,沉声问:“那此毒如何解?”


    程绝世摇了摇头:“此毒怕是难解。”


    谢无痕加大声量:“即便难解,也总有解法吧?”


    程绝世抬眸:“若这解法是一命换一命,大人是解,还是不解?”


    谢无痕略略蹙眉:“你此话何意?”


    程绝世答:“要想解噬心花之毒,须得以药王谷中的归魂草以及活人的心头血为引。”他加重语气:“而被取心头血者,必死无疑,敢问大人,谁来提供这‘心头血’?”


    时间有片刻的沉静,静得屋内落针可闻!


    片刻后谢无痕脱口而出:“我!”


    程绝世反问:“大人不怕死?”


    谢无痕沉声答:“晚辈的命,无须程谷主来操心。”


    程绝世面上浮起几许意外,也浮起几许敬服。


    他终于松了口:“敢问大人,需要老夫何时调制解药?”


    谢无痕掷地有声:“时间不等人,就现在!”


    此时已来到石屋外的吴生急忙跑进来,苦口婆心相劝:“头儿不可冲动,您别忘了您是谢家大房唯一的男丁,您上头还有老夫人需要赡养呢,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须得为老夫人想一想啊。”


    谢无痕语气坚定:“母亲衣食无忧,一生安逸,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幸运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相信即便此刻母亲在我身边,也不会反对我的决定。”


    吴生急得跪下来,声泪俱下:“那就取小人的心头血,小人命贱,小人愿成为公主的药引。”


    谢无痕将他扶起来,亦是泪湿眼眶。


    他郑重道:“你也是吴家独子,你的双亲还指望着你养活呢。”


    他说完笑了笑,继而伸掌一推,将吴生狠狠推出石屋,再飞身上前重重关上了石门。


    吴生拍着石门哭着大喊:“头儿开开门,头儿,您不可以冲动……”


    石屋内只剩了谢无痕与程绝世。


    程绝世对他刮目相看:“大人虽位高权重,却也是个性情中人。”


    谢无痕答:“只愿程谷主说话算话,尽快调制出解药,事后皇上必会谢以重金。”


    程绝世淡然一笑:“药王谷远离朝廷,便是为了远离纷争,又岂会为区区黄白之物而妥协,但今日看在大人诚心实意的份上,老夫便破例一回。”他说着举起烛火转身走向石屋另一侧,推开一道木门,来到了他专门炼制药剂的屋子。


    谢无痕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中摆着一张巨大的案桌,桌上放着诸多陶碗,碗中则装着琳琅满目的药粉、药汤。


    角落里还


    放置了一张简陋的床榻,榻上被褥枕头齐全,似是一个临时的歇息处。


    程绝世已将一些归魂草汁液倒入陶碗中,继而慢慢晃动陶碗,边晃边说:“大人请去那张榻上歇着吧,老夫很快便要取血了。”


    谢无痕“嗯”了一声,转身坐到了榻上。


    片刻后程绝世放下手中陶碗,从木柜里取出一根空心银针。


    那根银针足有半截手臂那么长,也足有小手指那么粗,在石屋昏暗的烛火下,闪出灼灼光泽。


    他行至谢无痕跟前,问,“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谢无痕看了银针一眼:“这便是取心头血的工具?”


    程绝世答:“没错。”


    谢无痕又问:“何时能调制好解药?”


    程绝世答:“明日清早。”


    谢无痕眼睫翕动,沉默了下来。


    “明日清早”,或许是他这一生再也无法抵达的时间。


    他哑声说:“明日晚辈的下属前来取药时,还烦请程谷主代为转达一声,届时……勿要让公主知晓这药乃是以我的心头血为引。”


    程绝世问:“大人不想让公主心头愧疚?”


    谢无痕答:“程谷主如实转达便是。”


    程绝世点头:“好,老夫答应。”


    谢无痕道了声“多谢”,随即躺了下去。


    他看上去坚定、冷静,全无惧意,就像疲累了去榻上歇一歇那样简单。


    程绝世不由得感慨:“老夫也算是活了一把年纪,却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年轻人在面对死亡时如此平静。”


    谢无痕眸中闪出浅浅的泪光,但嘴上却带着笑。


    他说:“若能护住想护之人,死而无憾。”


    若能让她不死,他死又何妨?


    程绝世也笑了笑:“原来大人还是个情种。”


    谢无痕这次不再嘴硬,“让程谷主见笑了。”


    程绝世已躬身蹲到了榻沿,问他:“大人可准备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眸:“程谷主动手吧。”


    程绝世应了声“好”,随即握住手中银针,狠狠扎进了谢无痕的胸口。


    谢无痕只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疼痛,随即便不醒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