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南絮掀了掀眼帘,透过细长的雨线,和那道微微泛起涟漪的目光撞到了一处。


    轻轻一碰,随即分离。


    殷芜没注意两人的眼神官司,轻唤了声,“阿絮?”


    南絮抿唇,“去天香楼。”


    “去广聚斋。”


    一柔一冷的声线交织在一起,似乎谁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殷芜和南羿成对视一眼,蓦地笑了,“这可怎么好?一个要去这,一个要去哪,到底该听谁的?”


    “听他的,去广聚斋。”


    “听她的,去天香楼。”


    两人又是齐声,周遭一静,南絮咬了咬牙,猛地探出半个身子把掀起的帘子放了下来,连同殷芜也拉进了车厢。


    车帘隔绝了视线,南羿成愣了愣,有些尴尬地转头看向段文裴,“伯爷别生气,小妹虽然有些任性,但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估计,估计估计,”估计了半天,他望了望天终于找到了个好理由,“这雨下的太久了,她心里烦躁。”


    雨下久了,南絮为何烦躁这种逻辑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不能让段文裴对自家这个小祖宗心存芥蒂。


    南羿成一脸忧色,段文裴却是盯着车帘看了良久,眸光一转,收回视线举着伞朝伯府的马车行去。


    走到一半,他顿足看向身后的南羿成,淡淡地问了句,“大哥可要和我同乘?”


    啊?


    还有些没有回过神的南羿成左看看右看看,看着丝毫没有动静的侯府马车车帘,眼神慢慢坚定,毅然决然地走向了段文裴。


    看来,阿絮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不妥,没有表示便是默认。


    这是想让他这个做哥哥的亲自去陪着,表达歉意。


    嗯!


    他胸有成竹地朝侯府马车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这个当大哥的还是有些用处的。


    “伯爷,不,妹夫,你先请。”


    不过随口一问的段文裴:……


    车内静静听着外面动静的南絮:……


    还有被南絮死死拉住想要唤人的殷芜:自家这个好夫君,真的一点眼力劲也没有!


    *


    最后,还是去了天香楼。


    倒不是谁最终拿了主意,而是大雨连着几天未歇,地势较低的吴御坊被水淹了,已经好久都未开张,旁边的广聚斋自然未能幸免于难。


    广聚斋外聚满了平日里在此饮酒会友做诗的读书人,他们挽起裤脚,提着木盆木桶,把有小腿高的水一点一点地往外舀。


    口里不忘讨伐远在蜀地的翼王。


    民声渐起,读书人的手能舀起一盆盆污水,他们的嘴自然也能骂死一个被遣他乡的皇子。


    这是个是非地,自然不能涉足,走到半途便绕了个弯直接去了天香楼。


    待坐定,起先尴尬又耐人寻味的氛围一散,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眉宇间的凝重。


    待店里的小厮上完菜,南羿成示意刘回把厢房门一关,低声问起宫里那位是何态度。


    殷芜对这些政事不感兴趣,便拉着南絮在一旁话家常。


    只是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慢,南羿成和段文裴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


    “你是说,蜀地上的是呈情的折子。翼王没有怂恿赵家等氏族弃百姓于不顾,而是越过太守等朝廷官员,私自命人开了粮仓救济百姓?”


    段文裴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吹了吹面上的浮末,‘嗯’了声表示确定。


    “不对呀。”南羿成抓起茶盏,却没喝,“那这些谣言从哪传出来的?”


    “我传的。”


    “什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


    南羿成惊地跳了起来,一个没注意,那盏茶全洒在了手上。


    “你你你…”


    你了半天,他把桌子一拍,有些失态地逼问道:“伯爷是想置太妃母子和永安侯府死地不成!”


    “大爷,慎言。”殷芜忙跟着站起来去拉他指着段文裴的手。


    南絮看了眼神色如常的段文裴,眉心不觉微蹙,“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82章


    段文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顺手提起手边的茶壶给她斟满空了一半的茶盏,轻启薄唇,“我不想干什么,只是皇帝犹豫不决,需要有人推他一把。”


    他的神态中丝毫没有对帝王的敬重,南絮眼角不自觉地挑了挑,对此并不奇怪,倒是南羿成神色微变,愤怒中慢慢夹杂了些不明所以的惊奇。


    他拍了拍殷芜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慢慢坐了下来。


    永安侯府兴盛了几十载,子孙后代便是再没出息,也比旁人多了几分胆色和见识,南羿成虽喜欢著书立传,但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眼里的散漫渐渐化成一道道实质的审视,射向身旁之人。


    “我叫伯爷一声妹夫,是真的把伯爷看成一家人。伯爷想做什么,我拦不住,但还请伯爷看在阿絮的面子上,给我,不,给永安侯府交个底,你到底是站在侯府这边,还是,”他看了眼殷芜和南絮,嘴角漫上艰涩,“还是站在宫里那位那边。”


    段文裴这个人,他们看不懂,也看不透。


    永安侯府不想与这样的人交恶,也不想与自家姑爷闹的兵戎相见。


    所以,在南絮嫁给他时,永安侯府的每个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若是以前,可能忌惮比顾虑多;但现在,段文裴肯把自己的身世说给南絮听,说明,段文裴这个人心里至少是有南絮的,也多少装着永安侯府。


    南絮搁在膝上的双手紧紧相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也同样期待他的回答。


    厢房开阔,围坐在圆桌前的四个人,看着近在咫尺,可细细看去,又泾渭分明。


    段文裴感受着三人投来的目光,静默良久,终于抬了抬手,夹了筷菜,起身搁在南絮的碗里,“这菜我让后厨融合了些京都口味,没有之前那么辣了。你尝尝看,是不是和之前不一样。”


    南羿成不明所以,与殷芜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地看向南絮。


    这和他们问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时候显示他对南絮的关心,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南羿成不喜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有些急迫地想知道确切的答案,“伯爷……”


    “我早该想到,天香楼背后的东家是你。”


    南絮突然打断自家大哥的话,眼神灼灼地看向段文裴。


    夹进碗里的那筷菜像是附和她掷地有声的结论般,缓缓坍塌进碗底。


    南絮记性很好,这道菜肴是当初她来天香楼蹲守,想像他说明可不可以解除婚约时,点的菜肴当中的一道。


    蜀地菜多数都比较辛辣,她只尝了一口就搁置了,更兼当时知道他进了隔壁厢房,她和殷瑞珠忙着看人,并未特别去留意一道菜。


    要不是他特意


    把这道菜夹进她碗里,这满桌的菜肴她也不会在意有什么菜味道变没变。


    这么小的一件事,他却一清二楚,还让人改良了味道。


    这不明摆着,他和天香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南絮眼神示意有些着急的南羿成稍安勿躁,提腕举筷,把碗里的菜吃进了嘴里,


    入口先是微辣,待唾液分泌,倏尔由辣转甜,裹挟着食材的鲜香,冲击着味蕾。


    南絮咀嚼得很慢,“你其实很早就在为重返蜀地做准备了吧。”


    南絮拿起搁在桌上的锦帕,擦了擦嘴角,抬头直视段文裴,“天香楼既然是你的产业,你不可能不知道赵怀珏要对你动手,你身为宣武帝的左膀右臂,助他登上皇位,帮他铲除异己,你也不可能不知道,兵器库中的震天雷早已被人私自挪用。这些你都知道,但你没有声张,你请来谢晋和黄禹替你作证,你不过是因为与同僚相聚,偶然至天香楼。”


    她缓了口气,把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微凉,一直凉到心底,她的声音也渐渐沁出寒霜,“自然,刺杀一事便是赵怀珏早早布局,只为击杀朝廷重臣,而与你的身世无关。其后,你步步引诱赵怀珏踏进你的陷阱,也步步看着我因为殷瑞珠而搅进你的局中。你冷眼旁观,让两个无辜女子做了诱饵,也是你的谋算,逼得赵怀珏非要在逃出京都当夜还要为了杀你而掳走瑞珠。这些,不过都是为了留住赵怀珏。”


    “段文裴,你为什么要留住赵怀珏?”她缓缓起身,走到殷芜和南羿成身后,隔着桌面与对面之人相望,段文裴眼中翻涌起浓浓墨色,此刻,强大如他,竟有些不敢和南絮对视。


    南絮没有错过他脸上的神情,不觉咬了咬唇,继续说下去。


    “自然,是为了留他做交换的筹码。”


    “只不过,我很疑惑,伯爷到底知不知道,公主会插手,又知不知道,赵怀珏到底会不会在那场爆/炸中活下来。


    “或许,伯爷其实也不清楚,自己这些谋算到底最终能不能成。只不过伯爷从小在算计和被算计中长大,算计已经成了伯爷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她顿了顿,嘴角抿成一道讥讽的弧线,“伯爷放出公主爱赵怀珏,李湛夜宿花魁这个谣言时,或许也没想到,谣言甚嚣尘上,也会把我牵扯进去。”


    ‘啪嗒’,南羿成手里的筷子因为用力而断成了两截,殷芜忙去查看他有没有伤到手,余光却紧紧地盯着对面的段文裴。


    她几乎本能地像是母鸡护崽一样,把南絮和自己的丈夫护在身后。


    南絮安抚地按住殷芜的胳膊,望着段文裴那副万年不变的冷脸,无声地笑了笑,“这些都是我猜的,伯爷觉得可猜的准?”


    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那张本就容色倾城的面庞更添几分锐利的妖艳,段文裴晃了晃神,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等再望去时,又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沉寂。


    “南絮,你很聪明。我一直都很欣赏你这一点。”


    他直视着她,不带任何情感地直述。


    南絮想过他很多种反应,最不愿,也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此刻。


    心底某个地方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楚,她咬了咬唇,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何需伯爷说?我自己也很欣赏。但我和伯爷不一样,我不喜欢、也不屑伯爷的诸多算计。更不想因为伯爷的这些算计,而让自己身陷囫囵。所以,最后,我想再问伯爷,对于这桩婚姻,对于,”她有些难以启齿地停住,指甲因为紧张和羞耻不觉掐进掌心,但心底有声音告诉她该大声问出来。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满是决绝,“我知道,你今日肯摊牌,肯道出自己天香楼东家的身份是想告诉永安侯府,你可以既是宣武帝的臣,也可以是永安侯府的女婿,公心也好,私心也罢都可以谋划,必要时,永安侯府可以寻求你的庇佑。可,可我是你的妻,即便是因为那道圣旨才有的婚约,我都是你名正言顺的伯夫人,我就想知道,在你诸多的谋划中,你可有片刻犹豫,片刻悔恨,把自己的妻子置身于这样的险境?”


    “可曾?”


    “可有?!”


    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情绪激荡,震得在场之人心神摇曳。


    同为女人,殷芜何尝听不出这话外弦音。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对面之人明显压制的神色,起身紧紧揽住了南絮,“有什么话慢慢说,阿絮,慢慢说。”


    感受着南絮身上的颤抖,殷芜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83章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殷芜的安抚在这种时候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南絮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段文裴。


    她在等段文裴的反应,也在等段文裴的回答。


    从侯府的安危扯到儿女情长,南羿成后知后觉,总算有些回过味来。


    他下意识地随着妻子和妹妹的视线看向对面之人,催促了句,“妹夫给句话吧。”


    是个男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就该给句痛快话。


    段文裴凝着桌面的眼眸定定地盯着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往日的威势和胜券在握此刻化成了无声的沉默。


    就在南絮秀眉越蹙越紧之际,对面之人终于抬头看了过来,他先看向南羿成,“辜负大哥这声‘妹夫’了。”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成亲,圣旨来得突然,权衡利弊之下,这桩婚姻我只得被迫接受。”


    他顿了顿,漂浮的眼神缓缓落在了南絮身上,尔后视线上移,与那道如新月般的清澈目光搅在了一处。


    段文裴张了张嘴,似有不忍,可最终,挤压在喉咙里的声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无情地蹦了出来,“我不是李湛,儿女之情太过沉重,我背负不起,也不想分心劳神。至于,让你陷入险境南絮,我有我的迫不得已,况且,不是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嘛。”


    南絮心里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也不知是惊诧还是心中早就有了判定,听他说完这番话,她心中竟出奇的平静。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在脸上无限扩大,心里某个地方却豁开了个口子,“这么说,先前你对我的种种都是逢场作戏!抑或是见色起意!”


    段文裴侧了侧头,嘴角翕动,半晌闷声回了句,“都有。”


    “呵!”


    南絮冷笑,尽量保持着贵女应有的仪态和尊严,眼角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湿润,她盯着对面之人痛声控诉,“有惊无险?瑞珠差点丢了性命,我身边丫头现在还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难道她们的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伯爷竟然说有惊无险!”


    “是不是在伯爷眼中,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谁都可以沦为伯爷手中的棋子,必要时,谁都可以因为伯爷的算计而丧命!段文裴,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掷地有声的诘问仿佛炸响在耳边的天雷,炸得人心神震荡,段文裴唇线紧绷,肩头那道早就好全的咬痕不知为何,突然奇痒无比,他忍不住伸手攀上了肩头,用尽力气死死地压住。


    看他不敢与自己对视的样子,南絮无声勾了勾唇,眼里的光彩‘哧’的一声被掐灭。


    仿佛,又回到了光华楼外那晚


    南絮觉得有些疲惫她其实早就该想到,男人,又有几个是好东西呢?


    “罢了。大哥大嫂,我有些不舒服,就不陪你们用饭了,你们吃,我先回去休息。”


    说着南絮挣脱开殷芜的搀扶,麻利地抹掉眼角的泪渍,看也不看段文裴,转头就走。


    料殷芜再如何长袖善舞,初见这种事情,还是愣了片刻。


    一个没留神倒是让南絮挣脱开了。


    夫妻之间的事情就像扯也扯不断的乱麻,看似没有头绪,其实那个线头就在夫妻两人身上,先不论段文裴刚才的话有多无情无义,但南絮现在若是


    离开了,反倒在小夫妻之间留下了隐患,若不解决好,往后便是时不时都能揭开的痈疽。


    殷芜不过思量片刻,赶忙追了上去,拉住了南絮,边给自家夫君使眼色,边转头强笑着看向段文裴,“伯爷开玩笑呢吧。有什么迫不得已,不如伯爷好好和阿絮解释解释,都是些夫妻之间的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说着把快要走出厢房门口的南絮推了回来,又去拉后知后觉的南羿成,想给小夫妻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南絮虽有些不愿,但心里终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心想着不好拂了大嫂的面子,便顺势侧身立在了原处。


    天光从窗外洒了进来,从段文裴的角度看去,像是给南絮身上镀了层柔和的银光,朦胧的倩影一如日日夜夜刻在脑海中的念想。


    挣扎只在一瞬,段文裴听见耳边响起自己一贯冷漠自持的声音,“没什么误会,本伯说得都是实话。如果大嫂想听假话,我也可以说些,但,事已至此,何必用假话糊弄人。”


    他的冷情和漠然击碎了南絮心里最后的一点期待。


    指甲因为用力狠狠地掐进了肉里,南絮咬紧牙关,强烈的自尊和倨傲让南絮觉得如今这样站在这里实在是太过丢脸,她不再顾忌谁的脸面,也不再顾忌身份地位,猛地操起桌上的茶盏,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尔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


    茶盏应声而碎,擦着段文裴的头皮掉在了地上,茶水混着茶叶尽数挂在了段文裴鬓角,显得狼狈又滑稽。


    南羿成看看门口,又望望面无表情毫无动作的段文裴,最终选择拿过一张干净的巾子,准备给段文裴擦擦。


    殷芜自然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屋里没了两人,一时显得有些冷寂。


    段文裴在南羿成准备上手时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只是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眸一直都没离开过敞开的厢房门。


    同为男子,南羿成再迟钝,也咂摸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他不解道:“妹夫既然放不下,又何必如此伤阿絮。李湛已经伤她伤得够深了,尚且有几分儿时的情分撑着,但伯爷与阿絮”


    后面的话隐没在南羿成唇齿间,但段文裴明白他的意思。


    “伤她总比害她好。”


    南羿成微惊,“这话从何说起?”


    耳际的茶水已经擦拭干净,段文裴丢下手里的巾子,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比南羿高半个头,但此时站在一处,南羿成却觉得他佝偻的厉害,细细一瞧又觉得并非如此,南羿成心中没来由地长叹一声。


    ‘孽缘’啊


    “此间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我对阿絮,”说到此他忽地笑着顿了顿,转移了话题,“罢了,不提此事。方才大哥问我到底站在哪边,阿絮嫁我一场,我总不至于太过无情,大哥也可告诉岳丈让他安心,侯府暂且无虞,便是有那一日,于情于理我都不会见死不救。”


    南羿成还等着听他解释到底有多复杂,听他突然给出如此承诺,一时间倒有些不知说什么为好。


    劝他别那样对南絮,可他要怎么劝呢?那些记载学识如海的书籍中并未教他如何处理男女之情,要是阿芜在就好了


    南羿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文裴离开,静默片刻,他一跺脚,跟了上去。


    外间噼里啪啦传来雨打屋檐的声响,雨势不知不觉又大了起来


    *


    殷芜一路追着南絮出来,抢在伯府马车启程前跟着南絮进了车厢。


    南絮没想到殷芜跟着上来,只得往旁边让了让,与殷芜并排坐在一处。


    春芽和玉祥觉察到气氛有些古怪,便坐到了车辕上,独留南絮和殷芜在车厢里说话。


    南絮把头埋进臂弯里,大有谁都别来和她说话的架势。


    殷芜何时见过南絮这样,倒有些不知所措。


    犹豫了好半晌,才在微微摇晃的马车节奏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瞧着伯爷有些言不由衷。”


    她试探着递出话。


    南絮没有动。


    殷芜却像找到了话头继续道,“都说旁观者清,至少以你大嫂我这么多年的眼光来看,魏阳伯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我觉得,他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殷芜的结论得来的很简单,回门那天、把那几个在大佛寺作乱的歹人交到她手里的时候,都能看出来,他事事都在为南絮考虑,这样的人怎会说无情就无情,再逢场作戏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


    况且就凭南絮的样貌性情,是个正常的男子也不会在新婚没多久突然如此,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南絮还是没动。


    殷芜再接再厉,“况且,他若真的无情,何必当着我和你大哥的面说这番话,自然私下和你说,没有娘家人在场,孤立无援的,那才叫挖心挖肝的让人不好受呢。”


    话音刚落,南絮终于闷声闷气地问了句,“大嫂为何总喜欢给他当说客。”


    婚前就夸他不输李湛,如今他说了这番话,竟然还在帮他说话。


    南絮藏在臂弯里的眼眸中染上几许困惑。


    “总不至于大嫂也和二哥二嫂一样,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敢得罪他吧。”


    殷芜被她的话逗笑了,伸出指头戳了戳她的手臂,“没良心的,你和我姑嫂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还不清楚?”


    南絮哽声反驳,“不清楚。”


    “哼。”殷芜正了正神色,“你就嘴硬吧。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虽说你和伯爷是硬凑到一处的,可我瞧着你不比和李湛在一起差。况且阿絮你是聪明人,伯爷什么样的性情,你又怎会不知?”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关头突然变了‘心’,你不觉得奇怪吗?”


    南絮偏不顺着她的话,“这有什么奇怪的,魏阳伯这样的人物,一时一个性情,谁又琢磨的透,他这样的人又何至于编瞎话来骗我?大嫂,是你看错了人!”


    见她就是不肯起身和她好好说话,殷芜眼珠子一转,弯腰凑近,故作惊奇道:“是是是,都是我看人的眼光不行。可是我怎么瞧着你对伯爷似乎用情也不浅啦!”


    南絮猛地抬起头,“我哪有!”


    “哦,你没有吗?”


    对上殷芜促狭的眼神,南絮知道自己上当了,连忙板起脸,又想把头埋回去。


    好不容易撬开她厚厚的‘蚌壳’,殷芜怎会轻易允许她退缩,忙拖住她的双臂,“你若真没有,伯爷说什么,你那么在乎干什么?”见南絮没好气地瞪了自己一眼,殷芜见好就收,改口道,“好了好了,我就是那么一说嘛,我不那么说,你也不会抬头理我不是。都是大嫂的不是,阿絮大人有大量,便别和我置气了。”


    南絮对殷芜并无什么成见,自然就着台阶下了,只是经她这么一闹,先前那些愁云惨淡的情绪倒是有些缓和。


    遂转过头去,瞧着外面的雨幕,嘀咕着,“我没置气。”


    置没置气,殷芜不想去纠结,她更在意南絮现在心里的想法。


    “你就这么冲出来,以后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如何自处?”


    “他都说出那样的话了,还有必要相处吗?”


    殷芜惊了一下,“什么意思?”


    南絮掀起车帘,看着外面雨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静静的出神,没有说话。


    殷芜又催促道:“阿絮,刚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絮什么性子,殷芜清楚得很,不会无的放矢。


    既能说出口,自然也就做的出来。


    但,南絮是认真的?


    “你和伯爷的婚事可是圣旨赐婚,你若真的有了分开的心思,可得想个万全之策,不可莽撞行事,还有,侯府和父亲母亲那”


    殷芜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虽觉得有些惊世骇俗,但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还是为南絮考虑。


    “大嫂—”


    南絮见殷芜越说越远,忙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就是那么一说,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再怎么样,我也得顾全大局。”


    殷芜见她说得认真,这才后怕地轻舒了口气。


    马车继续慢悠悠地前行,车厢内姑嫂两人静坐无言。


    南絮缓缓靠在车壁上,闭上了双眼。


    她心里有些乱,也不知刚刚


    为何脱口而就是那句话,但脑海里就是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那个在成婚前就想好、规划好的念头。


    毕竟,在梳妆台的暗阁里还藏着一纸和离书呢!


    那可是新婚夜,某个无耻的混账亲手交给她的,亲自允诺她的


    南絮抱紧了双臂,哼,真是可笑,她竟现在才看清楚,原来某个人早就算计好了,等哪天利用完了她,失去了利用价值了,就用那纸和离书把她打发了


    第84章


    她岂是那么好打发的!


    永安侯府的姑娘可不是任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伯府,殷芜又拉着南絮叮嘱了番,才在南絮的注视下登上回程的马车。


    雨幕下天际仿佛笼罩了层乌纱,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南絮在门口驻足了片刻,直到送殷芜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才缓缓转身朝府内走去,正抬脚迈过门槛,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夫的吆喝,南絮转头瞥了眼,正撞上那双冰冷淡然的眼眸。


    段文裴竟然紧随其后地回来了。


    有小厮举着伞匆匆从南絮面前擦身而过,视线被雨伞短暂地遮住,等小厮近前,视野开阔时,南絮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刘管事早早吩咐厨下备了伯爷最喜欢的吃食,就等着伯爷回来。”小厮接过段文裴褪下的披风,把伞撑过头顶,迎着段文裴进府。


    段文裴不动声色地朝着后院的方向看了几眼,淡淡‘嗯’了声,自己夺过小厮手里的伞往前院书房去。


    出宫后,刘回被段文裴遣回了伯府,后来又被余荣不知为了何事给叫走了。


    小厮不大近前伺候,见段文裴并不往静园去,心里有些诧异,紧跟几步提醒道:“伯爷,饭食已经摆在了静园的花厅,您可要,移步?”


    转过宝瓶门,已经能看见广文阁的檐角,段文裴脚步未停,边走边吩咐,“让人把饭食端过来,本伯在前院吃,不去静园。”


    小厮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不是刘回,不敢再和段文裴确定,只得领命办事。


    天香楼里,那桌丰盛的菜肴根本来不及享用,这个时候还真有些饿。


    段文裴刚换了身常服,正要净手倒盏茶喝,那厢小厮已经领着一个老婆子提着食盒进来了。


    雨水顺着裤脚在脚边汇集成浅浅的水洼,婆子不敢再往里走,只把食盒搁在桌案上。


    逆着光,段文裴的视线越发冷凝。


    察觉出段文裴的不悦,小厮忙解释道:“回伯爷,仆还没进静园,就在半途遇见了这个妈妈,说是夫人吩咐的,把吃食给伯爷送过来。”


    段文裴又看了眼眼生的老婆子,视线下移,她脚下的水积地已经有些反光了。


    静园离广文阁虽有些远,但回廊相连,没有几处开阔没有遮挡的地方,南絮不会苛责下人,连把伞都不给,淋成这样,多半是走得急。


    为什么走得急


    段文裴抿了抿有些干涸的下唇,压着嗓子问她:“夫人回去后,神情如何,可有不悦,或者,发火。”


    老婆子是静园外院洒扫的粗使婆子,只远远瞧见南絮,没有近前伺候过,不过被主子随意一指派了差事。


    至于主子的神情不怒不喜,只指了指食盒道快快拿走,她哪里知道悦还是不悦。


    老婆子语塞,支吾半晌,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段文裴不欲再听,挥了挥手,示意都出去。


    小厮会意,连忙领着老婆子退了下去。


    广文阁里空荡荡的,段文裴靠坐在桌案前的椅上,心底也是空荡荡的。


    食盒就在那摆着,饭菜的香味似乎顺着缝隙慢慢地溢出,可段文裴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那道倨傲倔强纤细的身影。


    思绪飘远,穿过堂前的风,拐过蜿蜒的回廊,落在了静园屋檐下的风铃上


    阿絮此刻那些话


    段文裴抬手抚摸有些发红的鬓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茶香,手掌上移,缓缓地缓缓地,他盖住了自己的双眼,一并盖住的还有快要倾泻而出的痛苦与悔恨


    *


    “东西送过去了?”


    南絮刚去看了玉茗,用了饭,卸了珠钗,歪在榻上抱着金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外面的雨声。


    蒋嬷嬷拍了拍坐在脚踏上的玉祥的胳膊,示意她往旁边挪挪,等位置空出来,她抱着个竹编的筐子坐下,挨着玉祥和春芽做针线活。


    屋里炭火烧得旺,映红了几人的脸庞,蒋嬷嬷边眯着眼睛穿针,边回话,“东西送过去了,说是还见到了伯爷,伯爷还问夫人呢。”


    “问我什么?”南絮兴致缺缺地问她。


    蒋嬷嬷偷偷觑了眼南絮,声音不觉拔高,“问夫人神情如何?可用过饭了?有没有淋着雨?还问了夫人屋里炭火可足?要是不够再遣人送些来”


    蒋嬷嬷说得欢快,一抬头,旁边两个睡眼惺忪的丫鬟都瞪着一双眸子惊奇地看着她。


    蒋嬷嬷被看地有些不自在,悻悻住了嘴。


    “编,继续编,我倒想听听嬷嬷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蒋嬷嬷老脸一红,慢慢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她侧着身子趴在榻沿上低声劝说:“夫人,不是老奴编瞎话,实在是老奴看不明白。明明之前都好好的,老奴也看出了伯爷不像传闻中那样好男色,好好的夫妻,怎么说闹就闹成这样了。”


    “我的夫人,你还年轻,不知这其中的厉害。伯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老这么和你分居,万一有些不长眼的存了其他心思的,往伯爷面前送,爬上了伯爷的榻,可如何是好!”


    南絮懒散地瞧了她一眼,反问她,“嬷嬷哪瞧出个‘好’字来?”


    蒋嬷嬷掰着手指头细数之前的种种,连南絮那日醉酒,段文裴扛着她回屋都夸出了花来。


    “这些,还不算伯爷对夫人上心吗?”


    南絮顺着金球的猫毛,支着额头,仰面瞧着头顶撒花的床帐,心里出奇的平静。


    “算,怎么不算。但嬷嬷似乎忘了,我和他本来就是夫妻,身为丈夫,这些本来就是他要做到的,若连这些都办不到,嬷嬷觉得我还会像先前那样好言好语地和他说话?”


    京都城里和离的贵女虽屈指可数,但也不是没有,更何况这是圣上赐婚,再怎么也得给宫里几分面子吧。


    蒋嬷嬷觉得南絮有些没明白她的意思,正要解释,南絮先一步堵住了她的话。


    “至于嬷嬷的担忧,我却没有那种顾虑。世家大族,贵族子弟,有几个男子是专一守着一个妻子的?就连父亲那样的闲散人也收了几房妾室,若真有那样的丫鬟,我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说到底还是要看伯爷的意思。嬷嬷不去伯爷面前念叨,专在我面前分说,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蒋嬷嬷见南絮不为所动,一口气哽在心口不上不下,噎得慌。


    好半晌才回过神似的,找回自己的思绪,“夫人,老奴说得不全是这个意思,老奴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子嗣。你是怕在我生下伯府的正房子嗣之前,段文裴有了纳妾的心思,让妾侍赶在我之前生下他的


    孩子。”


    南絮盯着蒋嬷嬷,眼里满是失望。


    蒋嬷嬷被她看地后颈一阵发凉,不觉拽紧了竹筐里的针线,“夫人”


    “出嫁前,母亲没有给嬷嬷说吗?我这个人眼里心里只有那么大,只容得下真心实意待我之人。这人若是对我好,尊我敬我,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可若是这人本就在我面前虚情假意,便是对我再百依百顺,稍有嫌隙,便能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来。”


    “嬷嬷,我是人,不是天上的神仙,我只能管住我自己,哪还能管住一个本就不在意我的人呢。”


    李湛不就是个例子。


    不管他有再多的迫不得已,不管他到底有什么苦衷,抛下了她就是抛下了,说得再多,也抵不过事实来得惨痛。


    至于,段文裴今天那些话


    她也不傻,之前还恨不得把她吃拆入腹,不过短短几日,说变就变?


    大嫂说得对,就是再逢场作戏也做过头了吧,况且,段文裴的脾性她也了解了几分,没道理为了一个女子而大费周章。


    说他对自己一点真心也没有


    南絮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好笑地摇了摇头,那倒也未必。


    不过,他既然肯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她也不会没脸没皮地上赶着,且走且看吧,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谈情说爱的侯府二姑娘了,她还等着他的人找到伤害玉茗的真凶,还有永安侯府


    金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纷杂的心绪,乖巧地蹭了蹭南絮的手心,南絮挑了挑眉,抱起金球猛亲了口。


    “还是金球好,不管发生何事都不会背叛我,天塌下来,金球也会永远站在我这边。”


    金球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喵呜两声,紧紧地抱住了南絮的胳膊。


    看着亲昵无间的一人一猫,蒋嬷嬷缓缓咽了咽口水。


    南絮刚才那个眼神实在是骇人的很。


    虽没责骂,但比责骂还叫人心惊。


    她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南絮轻描淡写地处置府外管事和肖婆子几人,也是如此,谈笑风生间就发落了


    “嬷嬷,嬷嬷,想什么呢,夫人要歇息了,咱们出去吧。”


    春芽伸手在蒋嬷嬷面前晃了晃,成功晃回了蒋嬷嬷神游天外的思绪。


    蒋嬷嬷定睛一瞧,南絮已经窝进了床榻里,层层叠叠的被衾拥在她四周,如瀑的长发铺了满枕,她侧身朝内,只留给蒋嬷嬷一个圆滚滚的背影。


    金球被玉祥抱回了猫架上,它似乎也困极,懒懒地朝着蒋嬷嬷呲了呲牙,把头埋进了臂弯。


    蒋嬷嬷自知理亏,手脚麻利地吹熄了烛火,跟着春芽和玉祥出了内室。


    冬日的天时短,天际已经陷入黑暗,蒋嬷嬷裹紧了身上的夹袄,缩着膀子从廊下匆匆往自己歇息的厢房去。


    玉祥戳了戳春芽,朝着蒋嬷嬷的背影扬了扬头道:“蒋嬷嬷怎么魂不守舍的?”


    春芽去收廊下撑开的几把油纸伞,雨水滑过手腕不觉惊起一阵凉意,“那哪里是魂不守舍,是突然发现,自己伺候的主子已经不是原来还未出阁的姑娘了。所思所想,所行所为也已经不再需要她多嘴了。嬷嬷那是在思量,以后在这府里,在这静园该如何做,才能既守本分,又得主子的欢心。”


    春芽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子,招了个丫鬟过来,吩咐把伞拿到通风没雨的地方晾干,转头吩咐上夜的丫鬟夜里警醒些,又提着灯在四周查看一番,才掩着唇打着哈欠回自己的住处。


    夜雨不停,敲打着世间万物,玉祥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


    不出两日,宫里的旨意就下到了公主府和李府。


    言明蜀地洪涝严重,太守和翼王独木难支,为黎民百姓计,朝廷特派驸马和官员入蜀赈灾。


    圣旨一下,一片哗然,原来翼王并未如传言一般勒令富商显贵弃百姓于不顾。


    而是擅自开仓放粮。


    言论如潮水,稍有风浪便一边倒。


    只是流言传来传去,已经面目全非,有的替翼王抱不平,有的却道这是翼王的阴谋,是对皇威的蔑视


    由此种种,在京都不歇的雨水中,不断蔓延发酵。


    终于,在京都冬日里的第一个晴天,魏阳伯府迎来了天子近身内侍。


    大总管郭槐。


    第85章


    郭槐带来的是宣武帝的口谕。


    不出所料,派李湛去蜀地,帝王放心不下,秘密让段文裴带人入蜀,以作策应,不变应万变,必要时可取翼王性命。


    此番入蜀,打的是探亲的名号。


    郭槐边细细说,边观察段文裴的反应,见他只是顺从地点头,心里大概有了底。


    遂捋了捋宽大的袍袖,清了清嗓子笑着柔声道:“陛下的意思,即是探亲,伯夫人不能不去,做戏做全套,好歹也让赵家见见这个儿媳妇。伯爷,您说呢?”


    赵家恨不得杀了他,哪里会稀罕见南絮这个儿媳妇,怕是恨屋及乌,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段文裴隔着厚厚的衣料,摩挲着手臂上昨日自己扣掉的最后一块结痂的地方,没有说话。


    烫伤已经彻底好了,只是那块丑陋的结痂迟迟不肯脱落,没有人再像那晚一样给他上药,他看来看去觉得碍眼,索性自己扣掉。


    新鲜的皮肤嫩滑,他摩挲着用力一按,瞬间一股刺痛直冲天灵盖。


    郭槐见他半晌不说话,有些等不及催促道:“伯爷怎么不说话,可是有什么难处?”


    段文裴缓缓转过头,装作为难道:“陛下考虑周全,臣没异议,但”


    棱角分明的脸上因手臂上的痛意泛起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微红,他故作停顿,引得郭槐皱了皱眉,“但什么?伯爷有话不妨直说。”


    段文裴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了片刻,一咬牙,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郭总管,自我与南二姑娘成婚以来,我们俩,我们俩是谁都瞧不上谁。若是入蜀,你也知晓蜀地如今的情形,必是一番折腾,我、我还真不知该如何与她说。”


    郭槐是没了根的人,虽身居内宫又是大总管,对这些情爱之事却是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癖好。


    又兼段文裴也算是老熟人了,这话落在耳朵里,不觉品出几分其他的意味。


    他探身凑近,戏谑道:“伯爷别蒙咱家,你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南二姑娘怎会瞧不上。别是不想让伯夫人入蜀找的说辞吧。”


    他若有所思地朝他下面看了眼,嘴角微勾,眼里却不见半分笑意。


    这个阉人!


    段文裴心里连连冷笑,面上却是一愣,俄而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忙叫郭槐别打趣他,“郭总管误会了,实在是我这一路摸爬滚打走来的艰辛,你是看在眼里,不会风花雪月的公子哥那套,南二姑娘娇滴滴的侯府贵女,如何瞧得上我这样的人物,别说那一步,就是同床而眠都难。自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见段文裴毫不忌讳地道出夫妻二人的关系,郭槐心里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们这些一路陪着帝王走来的属下,就段文裴封了爵位,人前风光显赫,还娶了京都有名的贵女,他虽面上与他和气,心里难免嫉妒。


    女人的滋味,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品尝。


    贵为伯爷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听从皇命,娶一个根本瞧不上自己的妻子!


    他挺直了身板,面白无须的脸上露出几分怜悯,到底还是谨慎地追问了句,“伯爷真没诓我?咱家怎么瞧着,好几次在陛下面前,你都极力维护伯夫人,那样子看着可是恩爱的紧。”


    段文裴又是一脸的苦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同为男子,郭总管怎么不明白,在人前不都为了这张面子嘛。若郭总管还是不信,大可找人去后院叫夫人来此一问,恐怕,夫人一听是我叫她,只会退避三舍。”


    同为男子这句话彻底打消了郭槐的顾虑,他收起探究的神色,跟着长叹一声,仿佛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苦恼。


    只是说归说,有些事情还是要走个过场。


    郭槐随意叫了个廊下的小厮,让他去后院唤南絮来此,为了印证段文裴的话,不准小厮说是他的意思,只说是段文裴有急事找她。


    结果可想而知,小厮匆匆去,又匆匆回来。


    南絮没叫来,反倒险些被玉祥泼了盆冷水。


    “玉祥


    说,要想见夫人,也是伯爷登门,要想夫人来见伯爷,没门。”


    正吃茶的郭槐:倒是没看出来,南家二姑娘如此彪悍。


    低头垂下眼帘的段文裴,剑眉轻挑,正要弯唇,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眉目一松,那快要溢出的欣赏和喜悦渐渐隐没下去。


    郭槐没待太久,走之前一再叮嘱段文裴早早动身,别耽搁了正事。


    段文裴应承,陪着他朝门外走去,眼看着要送走这位难缠的大太监,郭槐突然顿足转身朝他笑了起来。


    “瞧咱家这记性,有件事差点忘了和伯爷说。陛下说伯爷多年没回过蜀地,恐伯爷应对起来力不从心,特从暗卫里挑了几个得力的同伯爷一同入蜀,由暗卫副统领萧静全权负责。”


    话音一落,屋外突然欻的声,落下一道高挑靓丽的身影。


    来人束着高马尾,穿着一身精神利落的红色外裳,昂着头冲段文裴打招呼。


    “怀州,好久不见。”


    看着这张英气十足的脸,段文裴刚舒展的脸色一凝,缓缓愣在了原地。


    “萧静?”


    *


    “萧静?谁?京都城里有这号人物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今日先是有个小厮过来传话,说伯爷有急事要见夫人,主仆几人正诧异,不一会去前院打探消息的下人进来回话,说是宫内大总管太监郭槐来了,还带来个长的不错叫萧静的姑娘,后来郭槐回宫了,但这个叫萧静的女子却留在了府里。


    现下正由段文裴陪着用饭。


    除了自家夫人,伯爷何时如此屈尊降贵过,对方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子。


    女人先天的警惕感让玉祥替南絮打抱不平。


    “莫不是那日蒋嬷嬷说得话应验了,宫里给伯爷送来个年轻漂亮的侍妾?”


    “没影的事,你别随意揣测。”


    春芽给正在看书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南絮倒了杯水,摇了摇头不赞同玉祥的话。


    “怎么没影了,要不是宫里的意思,何必要郭大总管亲自送来;这么会功夫,连饭都陪着吃上了,是不是再过半日,就上了伯爷的榻了。呜呜呜—你你—捂我嘴—什么。”


    春芽只恨自己没多长两只手,捂不住玉祥这张胡诌的嘴。


    “夫人,你别听玉祥姐姐瞎说,伯爷不是那种人。”


    南絮看着眼前的字,心思却不知飞哪去了。


    是不是那种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萧静上次见段文裴还是在宣武帝尚未登基时,她是暗卫副统领,而段文裴只是宣武帝手下六品的昭武校尉。


    如今再见,她依然是暗卫副统领,而段文裴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魏阳伯。


    她豪迈地举起面前的酒杯,朝着段文裴微微示意,“那个时候我就看出来你绝非池中之物,怀州,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论公,他与萧静是同僚;论私,当初他能顺利进入宣武帝麾下,萧静是出了力的。


    算起来,当得半个知己。


    段文裴举起酒盏,同萧静轻轻碰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萧统领的话,还是这么中听。”


    萧静看着他一如往昔潇洒的姿态,笑意不觉爬上了嘴角。


    这一笑如暗夜里盛开的幽玫,神秘而惊艳。


    段文裴眼神不经意地从她面上滑过,平静的眸光似乎波动一瞬,待她再去看时,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出来。


    笑意加深,萧静也学着段文裴的样子,把酒饮尽。


    一杯酒下肚,似乎心思也活络了些,她极为自然地凑近,想把手搭在段文裴的肩膀上,“怀州,不瞒你说,如今这暗卫,我虽还是副统领”


    “诶,怀州?”


    段文裴觑了眼她想要搭过来的手,不动声色地朝后仰了下,躲开了她的触碰。


    “如今不是在军营的时候,男女之间还是应当避嫌。”他神色自若地说着,朝外扬了扬头,“听郭总管说除你之外,还有几名暗卫,都是你的下属,看到了也不好。”


    暗卫善于隐匿,段文裴虽没见着人,但能感觉到四周不同寻常的‘气’,这是习武之人的直觉。


    萧静反应很快,尴尬的面色眨眼极为自然地转换成潇洒的释然。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伸出去的那只手,不在意道:“原来你是怕这个,我还以为你如今成了婚有了新夫人,就要和我们这些昔日的战友割席呢。”


    这话乍一听是玩笑话,但段文裴还是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阿絮人很好,她和我是夫妻,不会影响我和你之间的朋友之谊。”


    他说得寻常,但落在萧静耳朵里怎么听都有些刺耳。


    她脸上的笑意散了些,“我听你刚才和老郭的话,你和南家二姑娘不是没什么情谊嘛,怎么如今听你的话,又好像十分维护她似的。”


    段文裴笑了笑,“虽没什么情谊,但她名义上是我的妻,在朋友面前维护她,不是我该做的嘛。”


    他一口一个好友,一口一个夫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萧静脸上的笑意彻底隐没了下去。


    这是在提醒她?


    不,怀州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喜欢上南絮那样娇滴滴的贵女,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打破自己沉寂在心底深处的冷漠。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段怀州,能懂他能抚慰他不为人知的创伤的,能配得上他的,只有她,暗卫副统领萧静!


    对,就像他说得那样,这不仅是维护自己的脸面,也是尽自己身为‘丈夫’的责任。


    怀州一直都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


    想通了,萧静心里瞬间开阔了不少,她忙给自己倒了杯酒,要给段文裴赔罪,“你瞧我,多时不见,我光想着回到你我从前忙里偷闲的时光,倒没替你和南絮考虑,怀州,你可千万莫怪。”


    说完,不等段文裴说话,仰着头一饮而尽,透过手指的缝隙,她眼神温柔地看着对面的段文裴,先前那些想要一诉衷肠的心思却是慢慢收了起来。


    入蜀的路那么长,她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她有的是时间让段文裴知晓和明白她对他的情意。


    她神情变化全都被段文裴看在眼里,在萧静心思不断变换时,段文裴也默默地在心底给萧静下了结论。


    暗卫统领这活,萧静越做越回去了。


    喜怒不形于色,这是暗卫最基本的本领,但就相处这会,萧静已然转换了无数个表情。


    段文裴移开视线,用稀疏平常地口吻问了个极为尖锐的问题,“陛下当真只是让你来帮我,没有交待其他的?”


    他问得突然,打了萧静一个措手不及,萧静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嘴角翕动,到底做了这么多年暗卫,出口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还是怀州你看得明白,陛下确实有话交待。陛下的意思,为了方便你我行事,最好让我以伯府女眷的身份随你入蜀。”


    女眷?


    段文裴皱了皱眉。


    “夫人不入蜀,不带丫鬟,陛下这个法子行不通。”


    萧静哭笑不得,有些不自在地嗔怪道:“什么丫鬟,是伯府的女眷,不是南絮身边的女眷。哎,我说怀州,你非要我把话挑明嘛。陛下的意思,不就是让我扮作你的侍妾入蜀嘛。”


    段文裴:


    刚避开下人,走到屋外的南絮,眯了眯眼,手中用力,那块刚换的锦帕被她硬生生地撕开了个口子。


    第86章


    见段


    文裴久久没有说话,萧静心里有些没底。


    “你先前已经拒了带南絮入蜀,如今再拒,怀州,我怕到时候陛下那不好交待。”


    她循循善诱,却怕段文裴当真不愿,于是拿出宣武帝压他。


    段文裴摩挲着酒盏上的花纹,依旧没搭理她。


    萧静有些着急,手便有些不安分,她虚虚地攀住段文裴的手臂,笑得有些勉强,“怀州,你既是打着探亲的借口,怎好不带女眷。况且只装作是你的侍妾,又不是真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说起来我一个好好的暗卫副统领竟然、竟然给你做妾。”


    她说着,竟委屈地红了眼眶。


    萧静想展示出自己柔弱的一面,惹对面之人怜惜,却忘了自己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而是常年刀口舔血的暗卫,如此姿态,古怪而做作。


    段文裴觉得有些好笑。


    他最不喜欢女子这幅模样,且,萧静竟然威胁他!


    他冷冷地看了眼手臂上那双带着老茧的手,心里没来由地升起股厌恶。


    “萧副统领,陛下只是让你来协助本伯,不是让你来替本伯做主的,莫要太”


    “副统领?我还是第一次见女子做统领的,伯爷也不引荐引荐。”


    段文裴的话还未说完,突然有人从门外款款而来,打断了他的话。


    房中的两人都没想到会有人突然进来,待看清楚来人,萧静缓缓地收回了手。


    而一旁的段文裴,则是正襟危坐,下意识地伸手掸了掸刚才萧静接触过的地方,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南絮。


    “这是陛下身边暗卫统领,萧静。”


    “这是我夫人,南絮。”


    简短的介绍,毫不相识的两人却都默契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夫人,京都有名的美人。”萧静看在段文裴的面子上,选择给这位名义上的‘情敌’几分薄面。


    南絮没想到萧静是这个态度,心里微怔,面上却不显,“我虽不认识萧姑娘,但能当上陛下的暗卫统领,必定也是女子中的翘楚。”


    萧静也没想到,南絮会夸她。


    毕竟在世人眼中,她这样的女子除了皇权赋予她的特权外,其实没什么人看得起。


    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她依旧只是个副统领。


    萧静真心实意地笑了,“怀州说夫人是个好人,起先我不信,如今看来,我却是信了。”


    外面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她能察觉到,只不过没想到是南絮。


    她的那些话,估计南絮都听在耳中,她已经想象出南絮该如何向她发难,却没想到,南絮竟只字不提,还如此和颜悦色与她说话。


    如此看来,段文裴的那些话不假,南絮对他并无情谊。


    想到此,她的心情无比愉悦,随即起身朝着南絮抱了抱拳,“夫人来此,想必有话和怀州说,入蜀在即,我还要去准备准备,便不久留了。”


    说着,在南絮和煦的目光下,拉出旁边的椅子,像主人般请南絮坐下。


    然后不等南絮反应,便如来时‘嗖’的声消失在原地。


    人走风过,南絮看着萧静拉出来的那张离段文裴较远的椅子,走过去,毫不犹豫地坐下。


    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萧统领似乎喜欢伯爷,伯爷知道吗?”


    感受着周遭那几道依旧停留在原地的‘气’,段文裴强压住想要把她揽入怀里的冲动,答非所问道,“我要入蜀,就在两日后启程,我不在京都的时候,你就回侯府住吧。”


    她想听的不是这个,段文裴难道不该和她说些什么吗?


    南絮垂头看着手里那块撕烂的锦帕,觉得此刻自己的心就如这方锦帕一样。


    她把手帕揉成一团塞进袖中,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就这一次,让她放下骄傲,再任性一次。


    “即是要带家眷,为何不是我?”


    段文裴捏了捏手心,她果然把刚才的话都听了去。


    多说多错,在南絮面前他的定力有限,他不得不侧过身去,“不为什么,你我不是真夫妻,没必要让你陪我走这一遭。”


    搁在腿上的手不觉攥紧了裙子,南絮声音有些哑,“是不让,还是不愿。”


    这话有些耳熟。


    给他上药那晚,他也是如此问南絮的。


    ‘是不愿,还是不想。’


    那时候他想从她嘴里听到他想听的那句话,就如此刻南絮也想从他这听到她想听到的话。


    可,他不能说,为了让她安安心心地待在京都,他什么都不能说。


    不管南絮怪他也好,真的相信他对她无情也罢,他要让外面那些人和宫里的那位知道,他和南絮真的没什么太深的瓜葛只有这样,南絮才足够安全。


    他猛地抄起桌上的酒盏往嘴里灌了口,决绝般抬头眼神灼灼地看向对面的人儿,“南絮,你很聪明,何必要我把话说绝。”


    ‘咚’


    石子落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南絮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心跳声。


    她没有说话,只是昂着头静静地与对面之人对视。


    两人就这么静默无声地坐了许久,久到南絮攥紧的手心发麻,才回过神般缓缓松开,起身时,南絮眼前有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


    她约莫是笑了。


    笑得勉强,也笑着维持自己的体面。


    “那就祝伯爷此去,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她转身朝外走去,屋外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顿在原地背对着段文裴,轻声说道:“萧姑娘不错。等伯爷回来,就把那张和离书签了吧。”


    冬日的风卷起枯黄的树枝咿呀作响,书房的门也合着风来回晃荡,满目的萧条灌着凛冽的酒水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段文裴红着双眼,伸手遮住了眼里的痛意。


    *


    刘回和余荣进来时,入目是横七竖八的酒坛。


    段文裴醉倒在地,怀里还紧紧抱了个。


    刘回和余荣面面相觑,都在双方脸上看到了惊讶。


    段文裴的酒量不差,但喝成这样还是第一次见。醉得连他们两个进来都毫无反应。


    刘回和余荣上前想搀他起来,却被段文裴一收胳膊躲开了。


    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走开,走开,我没醉,还能喝。”


    刘回:


    余荣:只有喝醉了的人才会说自己没醉。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般,段文裴单手拧起酒坛,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一屁股歪在了南絮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外面那些暗卫走了吗?”


    这话听着很正常,刘回二人朝着他面上看了眼,回说走了。


    段文裴拖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两口,往后一靠,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想让我替他办事,又不放心我,派了郭太监来试探我还不够,还要让人来看着我,监视我。呵呵,什么叫伴君如伴虎?阿絮,你看,这就是我的不得已。”


    他顺手拉过刘回,直勾勾地盯着他,又叫了声阿絮,“蜀地那么远,赵家人那么凶,阿絮,我不愿也不想你跟着我去冒险。你乖乖地待在京都好不好,等着我回来,阿絮,等着我回来”


    情到深处,段文裴竟湿了眼眶,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很快隐没进衣领。


    刘回顶着自家主子深情的目光,悚然地咽了口唾沫。


    他试着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段文裴攥地更紧。


    刘回忙转头给余荣使眼色,余荣看得目瞪口呆,看着刘回滑稽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边笑着边上前帮忙。


    二人合力,又不敢弄伤段文裴,终是继续受着段文裴的深情摧残。


    “阿絮,你不知道,谢晋那句话点醒了我。”他拍着胸脯,深情中夹杂着痛苦,“你是无辜的,我不能,也不允许,因为我的情意而伤了你。你问我心里可有


    愧?阿絮,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有愧的。”他起身指着外面,“周贵和周全为了让我逃出来,丢掉了性命。父亲说屠獠的命不是命,可我不这样想,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我情愿自己死在那晚,也不想看到他们惨死在自家的屠刀下。”


    “可我没办法,我没得选!阿絮,我身上背负着那么多人的血债,我不能让他们的牺牲变得一文不值,我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就像,你不会看着那个叫玉茗的丫头枉死一样我也不愿看到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


    酒坛里的酒见底了,段文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这番刨白却早已让还在想办法挣脱出来的刘回和余荣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这,这话爷不仅是想告诉夫人吧?”余荣抹了把脸,傻傻地问刘回。


    刘回磕磕绊绊回他,“是吧。”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双方脸上看到了答案。


    或许,这话也是爷一直想告诉他们的,也是告诉自己的。


    只不过,以前从来没有谁能让爷这么心甘情愿地说出来,而如今,有了这么一个人。


    “那查到的那件事咱们还告诉爷吗?”


    刘回甩了甩段文裴毫无松开意思的手,惆怅道:“另找个时候说吧,现在这样,说了也白说。”


    “夫人那?也不说?”


    刘回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这事还得爷拿主意,夫人那么在乎玉茗,知晓了怕是即刻就要去公主府。那位,可早就想收拾咱们夫人了,为了夫人的安危着想,这事还是缓缓吧。”


    余荣点头,见段文裴手里有了丝松动的迹象,忙使了个巧劲把刘回的手拽了出来,然后和刘回把段文裴搀进内室休息。


    *


    在驸马都尉一行人启程前往蜀地五天后,段文裴一行人收拾妥当,准备秘密入蜀。


    因此事不能伸张,天不亮就得出发。


    出发前,段文裴终究没有控制住心中的欲望和思念,躲过府里的眼线,偷偷潜进了静园。


    第87章


    南絮睡得不太踏实,被子被踢翻在一旁,只虚虚盖住半边身子,屋内虽烧着取暖的炭火,并不冷,段文裴立在帘外半晌,还是走了进去,把被子给她盖好。


    身上骤然涌上一股暖意,南絮在睡梦中下意识想把手伸出被外,段文裴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这么一折腾,床上的人儿隐有醒来的征兆,段文裴不愿扰了她,伸手点了她的睡穴,让她沉沉睡去。


    沉睡中的南絮,眉间舒展,嘴角带着丝清浅的笑。


    没有以往那么活力,却也不会说出要和离的话。


    段文裴痴痴地坐在床边看着,良久,伸手抚上了那张朝思夜想的面庞,他缓缓地近乎虔诚地低头吻上了那张嫣红的唇。


    黑夜中,像极了无耻的小人。


    他反复横碾她的唇瓣,直至染上双方的体温和味道,即使深睡中的女子,还是不耐地哼了两声。


    像猫儿似的,可爱又诱惑。


    段文裴扬了扬唇,磁性低沉的笑声在胸膛间震荡,他张开双手,贪婪地把南絮抱在怀里,唇抵在她的耳边轻声低喃。


    “阿絮,我不在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让余荣给你留了两个功夫不错的侍卫,他们会护卫你的安全”


    说了两句,段文裴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傻,他嘲讽地叹了口气,闭上眼,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南絮温暖的颈窝。


    满腔情意,说得再多,怀里的人儿也听不见还不如就让他这么抱一会


    月明星稀,月光从窗外倾斜而下,照得满室莹光,床榻上的二人似融进了对方的骨血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哒哒”窗外传了两声敲击声,是余荣在提醒段文裴启辰的时辰快到了。


    再多的舍不得,也不得不舍下。


    段文裴又看了南絮两眼,才缓缓把她放了回去。压好被角,出了内室,借着朦胧的月光,段文裴在室内转了两圈,他想找找那张和离书。


    找来找去,他晓得的几个妆奁匣子都翻过了,就是没见着,听见外面越来越急促的敲击声,段文裴回头最后看了眼内室轻纱垂地的床榻,出了静园。


    天际还未大亮,夜里的寒风刮得脸生疼,段文裴避着人拿着出来前在静园顺的锦帕把已经初具模型的那块翠玉手镯包好,揣进了怀里。


    萧静一副深宅妇人打扮,骑着马上前问段文裴,“夫君,可以启辰了吧。”


    段文裴回头望了望伯府大门,那里除了守门的门房外,并无他人。


    他缓缓收回视线,熟练地挽上缰绳,声音一如刺骨的寒风,“以后不准这么叫我,还有,不许喊我怀州,和他们一样,叫我老爷。”


    “驾!”


    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晨雾渐散,一行人直奔城门而去。


    *


    南絮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地照进青纱帐。


    她揉着眼,睡眼惺忪地撑着胳膊缓缓坐了起来,正想唤人,才发觉嘴巴一阵火辣辣的痛。


    南絮皱了皱眉,赤着脚走到梳妆镜前,只见嫣红的唇瓣不知为何肿了起来。


    轻轻碰了碰,南絮正思索着是不是上火了,外间珠帘响动,蒋嬷嬷和两个丫鬟带着下人捧着洗漱的用具鱼贯而入。


    “夫人怎么没穿鞋就下来了,快,扶夫人坐下,把鞋拿来。”


    蒋嬷嬷自那晚想通了后,就不再盯着主子间那点事情,而把重心转移到南絮身上。


    婢女把鞋拿过来,蒋嬷嬷接过就要蹲下伺候南絮穿鞋,被南絮拦住,拿了过来自己穿了。


    “这种事情不用嬷嬷伺候,嬷嬷想想,昨晚小厨房都做了些什么吃食,或是我昨晚用了什么过敏的东西,怎么嘴肿成这样。”


    听南絮这么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忙去瞧南絮的嘴。


    玉祥和春芽都露出惊讶的神情,倒是蒋嬷嬷细细打量,总觉得不像过敏。


    “不是过敏是什么?”


    玉祥绞了巾子服侍南絮擦脸,疑惑地问蒋嬷嬷。


    迎着南絮看过来的目光,蒋嬷嬷不敢胡说,“这个,老奴也说不好,但看着不像,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下。”


    这话比过敏还严重!


    “莫不是这屋里有虫?”一听有虫,别的人先没怎么样,玉祥先跳了起来,“哪,哪有虫!”


    春芽忙拉住她,“现在是冬日,哪有什么咬人的虫子。”


    对啊,现在是冬天,冬日天冷,虫子都在冬眠,怎么看都不像是虫子咬的。


    下人拿来消肿的膏药,春芽接过,轻柔地给南絮上药。


    看着铜镜里自己红的滴血的唇瓣,南絮不觉深思,不是虫子,那还能是什么东西咬了?


    这肿的样子,也似乎有那么几分眼熟电光火石间,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府里怎么这么安静?前院那个人是不是走了?”


    自前日南絮失魂落魄地从前院书房回来后,段文裴的称呼就从往日的伯爷变成了那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春芽回道:“天不亮,伯爷带着人奔东门去了。”


    那就是走了。


    南絮起身,张开双臂,让人服侍穿衣。


    “昨晚,没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吧。”


    奇怪的事?昨晚外间是春芽带着两个丫鬟上夜,春芽最是警醒,若段文裴真来过,春芽不会不知晓。


    南絮紧紧盯着春芽,想从春芽的脸上看出答案。


    春芽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没有,奴婢没发现什么异常。”另外两个丫鬟也跟着附和。


    南絮拿起梳妆台上的臂钏戴上,深深地看了眼垂头的春芽,揭过了此事。


    有时候,底下的人心思其实很好猜。


    都是为了主子嘛。


    *


    段文裴不在的日子,轻松又无聊。


    南絮便变着法地给自己找事做。


    不是带着人逛街买东西,就是出门去看殷瑞珠,要不就是拿出弓弩去花园练箭,再有就是半日半日地待在玉茗的屋里。


    殷瑞珠如今的情绪很稳定,稳定中透着一丝风雨欲来的诡异。


    南絮心里明白,婚期将近,她逃婚之日在即。


    也不是没想过拼着不要这份友谊告诉殷伯母,这样,殷瑞珠可能会怨她恨她,但总比看着她做傻事强。


    但最后,南絮还是忍住了。


    为什么忍住,南絮在给玉茗擦手的时候,总会絮絮叨叨地讲给玉茗听。


    但玉茗没什么反应,偶尔感觉手指好像在动,再定睛一瞧,不过是她的幻觉。


    南絮呆呆地看一会,便会忍不住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玉茗的状况并不好,太医已经不来府里了。


    街上请的郎中,唉声叹气,劝南絮早点给玉茗准备准备,说不定还能冲一冲。


    冲什么呢?南絮觉得很荒谬,但还是忍不住让人准备起来。


    南絮其实知道玉茗的时间没剩多少了,但她就是不甘心,总想着找到真凶,至少让玉茗死得瞑目。


    但事实总是很残酷,段文裴走了,他那的消息也断了。


    她纵有千般手段,也只是困在伯府后院的妇人,没有人替她查,她便物尽其用,把段文裴留给她的两个侍卫派了出去。


    只是凶手没有眉目,侯府的请帖却送进了静园。


    洒金的几个正楷映入眼帘,原来是给南韵定的那户人家进京下聘,南絮作为姐姐,得出席。


    南絮不愿见南韵,本想称病不去,但看着躺在床上近乎生机断绝的玉茗,南絮想着或许还能从她这个好妹妹那再打听出些什么。


    隔日,穿着打扮妥当后,南絮挨着时辰坐车回了侯府。


    *


    永安侯府自南絮成婚后,这是第二遭办喜事。


    虽只是下聘,但男方是侯夫人的远房亲戚,侯夫人就是再不喜南韵,还是给足了脸面。


    开了正堂,请了要好的几家亲友,热热闹闹地置办了几座酒席。


    南絮是如今府里地位最高的小辈,挨着侯夫人坐,旁边就是今日下聘的主角,南韵。


    南韵在庄子上关了这么许久,倒是乖觉了许多,对南絮和侯夫人都是恭恭敬敬,迎着未来夫婿的目光,也时不时娇羞地低下头。


    南絮心里装着事,用了几口,便借着出恭的借口,离了席,往撷芳院方向行去。


    她边走边等,出来前她给南韵使了个眼色,南韵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在快走到撷芳院时,南韵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


    撷芳院外檐角下的灯笼被风吹地摇摇晃晃。


    因为这边没人住的缘故,昏暗中只觉荒凉,当然,也最适合说些不适合别人听去的话。


    “还没恭喜你,就要嫁作人妇了。”


    南絮面朝院外的池塘,真心地祝福南韵。


    南韵道了声谢,“我没想到姐姐会来,谢谢姐姐不记恨妹妹当初做的那些对不住姐姐的事,肯给妹妹这份体面。”


    南絮还是第一次对她说出这种话,惊诧之余不觉多看了南韵几眼。


    昏暗的灯火下,南韵眉眼弯弯,仿佛真的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倒是有些分辨不清这话的真假。


    不过,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重要。


    她今日来本也就不是为了听她说这些话。


    南絮理了理思绪,直奔主题,“谢就不用了。既是姐妹,还望三妹妹念在姐妹的情分上,帮我回想回想,大佛寺那日,在那间厢房内,到底有没有见过其他的什么人?”


    南韵听罢,果真垂着头想了想,“姐姐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有个人十分可疑。”


    南絮没想到,不过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还真能有所收获,不觉莲步轻移,缓缓朝着南韵靠近了些,“三妹快说,什么人可—”


    话还没说完,南絮忽听耳边传了两声倒地的闷响,循声望去,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春芽和玉祥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不对!


    血液上涌,南絮正要张嘴喊人,脖子后面忽然一阵刺痛,眼前南韵那张脸开始扭曲倒转,尔后,她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彻底失去了知觉。


    失去知觉前,她闻到了来人身上熟悉的苏合香。


    第88章


    湖水倒映着青阶小路上的三个人影,微风拂过湖面,揉得粉碎。


    “三姑娘刚才的话当真?”


    来人罩在黑色斗篷里,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南絮,试探地问对面的南韵。


    南絮看了眼他怀里不省人事的南絮,捏着手帕急忙解释,“怎会?不过是为了降低二姐的防备编的瞎话,那日出了大佛寺我便什么都忘了,还请驸马爷放心。”


    黑衣人,不,李湛换了个姿势,让南絮整个人几乎窝在他的怀里,才抬头冷冷地瞧着对面之人。


    “最好是这样,还有今晚的事,三姑娘知道该怎么说,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南韵已经领会过李湛如今的手段,忙垂着头连声说是,昏暗的烛火闪了闪,等南韵再抬头,眼前空旷寂静,哪还有李湛和南絮的身影。


    南韵呆呆地站立半晌,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拔下珠钗扯乱头发,转身正要走,余光瞥见旁边昏倒在地的玉祥二人,一咬牙,干脆松开腰带,胡乱扯了几下,刚才还打扮端庄的高门贵女,瞬间成了一副不知被谁欺负的落魄样。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南韵扯开嗓子喊起来,边喊边朝前院正堂而去。


    “府里进贼了,快来人啊,二姐姐被贼人掳走了。”


    好好的一场下聘宴,饭还没吃到一半,身为魏阳伯夫人的南絮不知所踪,侯夫人怒极攻心,狠狠甩了南韵一巴掌后,昏死了过去。


    南韵冲着那位刚见面不久的未婚夫婿挤了挤眼泪,如一朵经过狂风暴雨拍打的娇花委屈无措地委顿在地。


    年轻儿郎心软地一塌糊涂,告了声罪,抱起南韵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殷芜焦头烂额地收拾残局,一边叫人堵住下人的嘴不准走漏风声,一边让人抬侯夫人回房,又叫人看住南韵。


    等安排妥当准备歇口气时,发现永安侯已经带着几个儿子去了书房。


    殷芜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心里这才真的反应过来,南絮丢了!在自己娘家丢了!


    就在段文裴走了没几天,这可如何交待啊!


    *


    永安侯府里的兵慌马乱,南絮都不知晓,她此时正昏睡在前往蜀地的马车上,身旁是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的李湛。


    李湛抚着南絮柔顺的秀发,心里无限的满足。


    这是继他弄丢她的一百五十二天后,他再次拥她入怀,这一次,不论是谁,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他缓缓低头,凑了上去,南絮姣好的容颜近在咫尺


    “驸马爷,公主叫您过去。”


    马车突然一停,外面有人打断了他的动作。


    李湛微微皱眉,眼里闪过一丝阴狠,脸颊颤了颤,随即整理好表情,拉过一旁的斗篷把南絮整个罩住,然后倾身拉开了车帘。


    “走吧,别让公主等久了。”


    宫婢见他只露出半个身子挡在车帘处,有些好奇地往车厢内瞧,被李湛猛地拉住了车帘。


    宫婢不敢放肆,只得把疑惑埋藏进心底,朝着前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湛冲身边的小厮耳语了几句,然后疾步朝公主的方向走去。


    李湛到的时候,那辆华丽的马车里传来两声压抑又愉悦的喘息声,李湛瞳孔缩了缩,猛地攥紧了衣袖。


    又过了一会,车门从内打开,一个随意披着外袍长相阴柔的男子走了下来。


    他朝着李湛吹了声口哨,轻蔑地喊了声驸马爷,“去吧,公主正等着你呢。”


    空气中飘来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李湛忍住心里的恶心,沉默地登上了马车。


    车里的味道更浓郁,混合着龙涎香,有一种飘飘欲仙的荒唐感。


    静仪半裸着肩膀,裹着一件狐裘披风,斜靠在榻上。


    皇家的马车豪华无比,里面应有俱全,虽出门在外,但静仪看着不想是在赶路,更像是在公主府里享受。


    享受着她奢靡而又淫/乱无度的人生。


    “这次的我很满意,最近都叫他来伺候吧。”


    这话很显然不是对李湛说的,果然,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张公子短促的应答声,“公主满意就好。”


    李湛低着头看着香炉中蜿蜒而上的烟雾,终于忍不住扒开


    车门,朝着外面吐了起来。


    这番动作惹得静仪公主狂笑不止,甚至饶有趣味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脊。


    “驸马也太弱了些,这就受不住了。也不知皇兄怎么想的,竟然指望你去蜀地见翼王,别翼王兄没见到,自己早早折在了外面。说以说嘛,还是我跟着来放心些。”


    她的‘好心’触碰让李湛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好在李湛这两日吃得少,吐着吐着吐不出来,自然也就好了。


    他坐回车里,离静仪远了些。


    “公主叫我来所为何事,还请公主直说。”


    他的痛苦是静仪带来的,他只想敷衍完事,现在,就现在,他心里有声音疯狂地叫嚣,渴望立刻马上见到南絮,而不是在这华丽的车厢里,做一个无耻之人的囚徒。


    只是他越急,静仪就越觉得好玩。


    像是玩弄一条狗,而狗的口粮和绳子都在她手里。


    “不急,让我好好看看驸马。”她左右瞧了瞧,伸出有些粗粝的手抚上了李湛的脸,李湛偏头躲开,静仪反手一掌,扇了个响亮。


    “好了,现在红润了些,终于没有先前那般憔悴了。”


    对于李湛的逆来顺受,静仪终于露出满足的微笑,她甩了甩自己的手腕,好整以暇地瞧着被她扇着偏过头去的‘丈夫’,“说说吧,情愿在京都外徘徊,一等再等,也要连夜带着赵家的人回去一趟,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脸上火辣辣的痛,不用想也知道,半边脸肯定红了。


    静仪看着尊贵,但扇人的力气大得很,李湛恶毒地想,怕是当初在冷宫没少被那些太监欺负,没这把子力气,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冷宫


    “驸马!本宫在问你话呢!”


    肩上踹过来一只金线织绣的绣鞋,李湛淡淡地瞥了眼,低着头回她,“殿下说笑了,自启程之日起,让官员先行,你我在京城外徘徊,好像不是我的主意,是殿下的意思吧。”


    静仪喜怒无常,变着花样地戏耍他,李湛早已习以为常。


    以往也就罢了,但现在他心里有了牵挂,不想在这陪着她浪费时间,说出来的话便有些生硬。


    静仪瞧了他两眼,嬉笑的口气一收,歪着头看他,“是吗?但本宫怎么记得,你才是这次入蜀的主官,而本宫不过是不忍和丈夫分离的妇人而已。驸马爷,你不顾蜀地百姓的生死,却听一个妇人的只言片语就逗留不前,传出去,可是渎职的大罪,是要杀头的。”


    她的声音轻飘灵动,仿佛真的是在为自己的丈夫担心,落在李湛耳中,却激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他再也忍不住,抬头起身紧紧攥住了静仪刚才扇他的那只手,怒目而视,“够了!我敬你是公主,但你别太放肆!”


    静仪自然不怕他,“哈!本宫就算放肆了,你又能如何!”


    对啊,他能如何?


    入蜀他虽不愿,但皇命难为。


    李家已经被架在火上炙烤,他便是再恨再怨,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府老小落地凄惨下场。


    所以他欣然接旨,大不了拼了这条命,死在蜀地,也算是报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但后来,他知晓入蜀是段文裴给陛下的建议后,他又不这样想了。


    凭什么段文裴什么都得到了,而他却只能寂寞无闻地失去自己的挚爱,死在异乡。


    他手里不是什么筹码都没有。


    于是,他再次找到赵家人,只是这一次,除了他,还多了静仪公主。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胃口和野心太大了,她将一具和赵怀珏相差无几的死尸送进了宫中,而把浑身烧的不成样,还留着口气的真的赵怀珏还给了赵家。


    她的要求很简单,她要入局,以身入局,争的不再是男人,而是天下。


    但她信不过赵家和他,她要亲自押着赵怀珏入蜀,她要亲自见见赵家的当家人。


    所以才有了她擅自做主扎营京都城外,让大队伍先行,也让段文裴先行。


    她的谋算,李湛看得懂。


    蜀地这趟浑水先让陛下的人和段文裴先去淌淌。


    至于东窗事发,陛下震怒静仪不是说了嘛,她只是个妇人,一切都是他这个驸马的主意,与她无关呵呵,真是好算计,好歹毒的心思。


    李湛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他确实不能如何,但他也不是软柿子。


    “我给赵怀珏下的那个药,还有一天就要毒发了,殿下若是想闹个鱼死网破,尽管折磨我。”


    他依旧低下了头,但身子挺地笔直。


    静仪被他说到心坎里,不觉语塞,隐有怒气,“药是你下的,赵怀珏若是真死了,赵家会放过你?”


    “可赵怀珏是喝了殿下送过去的参汤才中了毒,殿下就是说破了天,也脱不了干系,不是嘛。”


    “你!”静仪眯了眯眼,老话果然没有说错,会咬人的狗不叫,等叫的时候,一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咬上了。


    她不就是一时疏忽,被李湛抓住了机会,咬了口嘛。


    “好了。驸马何必动怒,我们都想和赵家结盟,说起来,不仅是夫妻也是盟友,何必闹得不愉快。”


    静仪能屈能伸,变脸像翻书一样。


    “叫你来也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咱们可以启程了。”


    *


    李湛走后,静仪正想闭目养会神,近身的宫婢想了想还是上前禀报自己发现的异常。


    “你是说,他车里有个女人?”


    静仪先是惊讶,尔后,眼里露出渗人的玩味。


    第89章


    南絮只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是萦绕不去的苏合香。


    苏合香?!


    南絮猛地睁眼,朦胧的视野里,光影忽明忽暗,她忍不住伸手去揉,手伸到一半被人截住了。


    “别揉,对眼睛不好。过一会就好了。”


    说罢,有一双手拿着帕子轻柔地帮她擦脸,轻柔地像是在呵护一件珍藏的宝物。


    耳膜中一片鼓噪,南絮僵硬地顿在了原地。


    直到眼前逐渐清晰,瞳孔里倒映出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南絮心里最后那点侥幸荡然无存。


    呵!真的是李湛。


    这个昔日爱她护她疼她,却又无情地抛弃她的青梅竹马,竟然在他年少时常去的侯府悄无声息地掳走了她。


    多么荒谬又可笑。


    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女子若是被人掳走,顷刻间便会身名尽毁,他害了她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


    怒从心起,南絮抬手挥了过去,却在快要触及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堪堪停下。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有半边是肿着的。


    李湛奋力挡在她面前硬生生地接下静仪一刀的画面,突然涌现在脑中南絮咬了咬牙,颤抖着把手收了回来。


    罢了,就当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她和他扯平了。


    在李湛复杂的目光中,南絮不再迟疑,凝聚全身力气猛地往前撞,这几乎奋力地一撞把李湛撞趴了下去,她身子前倾就要去掀车帘下车,眼看成功在即,不料李湛也是反应迅速,膝盖顶住车板,一个反扑,像抱孩子一样,把她扑倒进自己怀里。


    车厢本就不太宽敞,经此折腾,剧烈摇晃,马车外传来车夫勒马的吆喝声,也惊动了随行的侍卫。


    “驸马爷,出何事了?可需禀告公主殿下,减缓行程?”


    在这个队伍里,李湛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禀报公主’几个字。


    南絮还想挣扎,听见公主二字,恢复了些理智,冷静了下来。


    李湛紧紧抱住南絮,喘了口气,尽量平静地朝外面道:“打盹,不小心碰倒了香炉,不要紧,不用禀告公主。”


    读书人就是事多。


    侍卫本就不大瞧得上李湛这个驸马,见他说无


    事,便不再多问,依旧回了自己的位置。


    马车摇摇晃晃继续前行,车厢里的两人却同时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


    南絮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拍了拍李湛环在腹部的手,挣扎地坐到了车厢内背光的角落处。


    李湛感受着怀里流失的那抹温暖,有些失落地屈膝坐在了原地。


    明亮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处挤进车厢,给这个方寸之地镀上了层白冷的光影。


    南絮舔了舔嘴角,指着矮几上的茶盏让他倒水,“渴了。”


    李湛转过身子,一阵手忙脚乱,把茶水递了过去。


    “她打的?”南絮捏着喝掉一半的茶盏,指了指他的脸。


    李湛淡淡地‘嗯’了声,没有反驳。


    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爽快,南絮挑了挑眉,忽略心里的那点不痛快,继续问他。


    “你把我掳来,到底想干什么?看样子,静仪不知道这事,我虽不知道为何早就出发入蜀的你会突然出现在京都,但就现在这个情形,静仪如此讨厌我,若是被她知晓了我在此处,你觉得,你能护得住我吗?”


    她在赌,李湛掳走她本意不是要害她丢掉性命。


    她本来想说,你觉得我还有命在吗,迎着他炽热的目光,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问他到底能不能护住她。


    果然,李湛神色一正,半直起身压了过来,按住她的肩膀重重承诺,“阿絮放心,这一次,我定不叫她欺负你。”


    南絮:你不把我掳走,我现在还好好地待在京都,谁能欺负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南絮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挥开了他攀在她肩头的手。


    “李湛,这不是个办法。你能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的。我知道,你对我有执念。”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真诚,“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误会的地方,咱们可以等你回京后好好坐下来聊,没必要在静仪的眼皮子底下冒险。李阿湛,你听我一次好不好,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让我回京”


    “你终于又叫我阿湛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紧紧地抱住。


    南絮气苦,但这个时候只能先顺着他,她咬着牙做着最后的挣扎,“对,阿湛,咱们是青梅竹马,是从小在一块长大的至亲,好阿湛,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炽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廓处,又痒又麻,南絮强压住心里的火气,半哄着他。


    李湛似乎沉溺在那一句接着一句的‘阿湛’中。


    他就这样抱着她久久没有动作。


    “阿湛?”


    南絮被他抱地有些喘不过气。


    李湛似乎也觉察到她呼吸急促,随即松了松手臂,却依旧牢牢地把她困在怀里。


    “阿絮。”他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在说,南絮皱着眉想偏过头去,却被那双曾给她摘梅簪花的手狠狠地扳了回来。


    “你休想离开我。”


    他抬起头,捧着她的脸,近乎痴迷地吻了上去,南絮奋力挣扎,却被他死死压住。


    泪花四溢,躲避中南絮咬了他的舌头,泪水混着鲜血从嘴角滚落,可身上的人像是不知道疼一样,闭着眼睛满脸的享受。


    那张如谪仙般的面孔扭曲变形,像魔鬼一样,刺痛了她的眼,也刺伤了她的心。


    她和李湛力量悬殊,再挣扎也是无济于事,南絮垂下手仰倒在车板上,无神地看着空空的车顶,心中无限悲凉。


    身上的人像是回过神般,慢慢抬起了头,他捧着她的脸,虔诚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小心翼翼地擦过她嘴角的血迹,“我不是故意的,阿絮,你原谅我,我就是、就是太想你了。”


    “放我走,我就原谅你。”


    “不行!”


    南絮挥开了他,掩面把自己埋进臂弯,再不发一言。


    “驸马,驸马,前面再有一里地就到武昌府了,殿下叫你带人去打点打点,今晚宿在那。”


    李湛深深地看了眼蜷缩成一团的南絮,伸手理了理头发和衣襟就要掀帘出去,刚跨出一只腿,又退了回来。


    他脸上神色变幻,犹豫片刻,从角落处掏出副脚镣,麻利地拷在了南絮脚上。


    机关落锁声清脆,南絮最后一点奢望被这幅脚镣击得粉碎。


    从前那个李湛已经在她心里死去,现在这个是,囚禁她强迫她的恶魔。


    “阿絮,你乖乖地待在车内,我的随从就侯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就叫他。我去去就来。”


    南絮依旧没有抬头,李湛深深看了她两眼,掀开帘子匆匆而去。


    车厢内只剩南絮一人,她缓缓爬了起来。


    吐掉嘴里的血,擦干眼角的泪,她捧着脚上的脚镣,细细端详。


    现在这个样子,是谁都指望不上了。


    不知京都侯府内如今是什么情形,母亲和大嫂可有想办法救她?对了,那晚在撷芳园外面,最后和她说话的是南韵,南韵说她似乎想起来有什么可疑的人,她一时着急,只顾着问那行凶之人,没注意南韵的神情。


    如今想来,南韵的反应太过奇怪。


    李湛又不会武功,怎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进了侯府,还就等在撷芳园外面,除非有人里应外合及时告诉他具体的位置。


    脚镣材质特殊,将将套住脚腕,不管南絮怎么缩脚,怎么拔动都无济于事,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小刀之类的东西看能不能撬开,刚抬腿往前匍匐几步,就被一股往后的力量扯住,南絮紧紧咬住下唇,憋住摇摇欲坠的泪珠,坐了回去。


    自救的希望渺茫,往后,她只能见机行事。


    希望母亲能从南韵那问出些什么,然后叫人告诉告诉


    段文裴呜呜你个混蛋混蛋


    筋疲力尽的女子无助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自己,脚踝上的镣铐在偶尔倾泄进来的日光里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


    “南絮!”


    “轰隆隆”,伴随着闪电,天际落下一道滚雷,惊醒了床上沉迷在睡梦中的段文裴。


    刚才那个梦太真实了。


    段文裴红着双眼,披衣下床,急切地唤人进来。


    “京都可有信送来?”


    叫余荣留下的那两个人,不仅是为了保护南絮,也是为了时时刻刻能将南絮的情况飞鸽传书送到他手里。


    他人虽在外,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是挂念着她。


    “老爷,你这是做噩梦了?怎么出了一头的冷汗?冬日里小心别着了凉,让妾身给你擦擦。”


    随着刘回进来的还有萧静。


    她仗着‘妾侍’的身份,不离段文裴左右,平时也就罢了,但此刻段文裴心里正为了那个梦着急,见她没有分寸地果真拿着锦帕就来拭汗,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道:“出


    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萧静被他呵得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想就这么乖乖地离开,在刘回面前丢了面子,遂强撑着笑意,继续手里的动作,“你这是怎么了,朝我发什么火,好了,消消气,让我先把汗给你擦擦—啊,放,放,手,快放,手—”


    段文裴耐心告罄,掐着她的喉咙,把她倒拖着扔出了房门。


    等萧静反应过来正要动手反击,厢房门‘砰’的声,在她面前合上了,力道之大震地她鼻梁发麻。


    论武功,萧静知道自己不是段文裴的对手,她虽恼,但也知晓怕是真遇到什么着急的事,还是别再再火上浇油,只能甩了甩衣袖,揉着鼻子下了二楼。


    厢房内,刘回问自家爷到底怎么了。


    段文裴撑着窗框,看着天际不断翻涌的乌云,吩咐刘回,“立刻派咱们的人打探打探,我夫人如今可安好!”


    第90章


    这个时候让人往京都打探消息?刘回看着段文裴紧绷的背影,有些犹豫。


    “爷,你可是梦见了夫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别怪属下多嘴,伯府里咱们留了侍卫,永安侯府也在京都,夫人的安危不成问题,若是这个时候动用咱们的人往京都打探消息,被萧统领这些暗卫晓得了,怕是不好解释。”


    段文裴这些年在暗处也积攒了些自己的势力,人虽不多但都都是一顶十的好手,入蜀乃是秘令,稍有妄动便暴露了这些隐藏的力量,萧静这些暗卫觉察出了,宣武帝便也就知晓了,怕是帝心要生疑。


    刚才梦中的景象着实吓人,关心则乱,这才扰乱了自己的判断,如今刘回这么一劝,段文裴倒是冷静了下来。


    他们秘密进蜀,又都是习武之人,路程走得很快,不过四五日的光景便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越往西走,崇山峻岭越多,地势复杂,马儿跑不快,他们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便越长。


    越临近西北,赵家的耳目便越多,他们一行人的行踪隐匿不了多久,若在这之前没有到达那条不知还能不能用的暗道,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紧迫,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分心。


    南絮


    段文裴不觉握紧拳头,一拳砸在了窗框上。


    “谢晋走到哪了?”


    这次回蜀,事关多年前的灭门之仇,谢晋不会缺席。


    刘回伸手在袖中翻找了片刻,找出个传递消息的竹筒打开,看了两眼回道:“谢公子借口谢家老太爷过大寿的幌子告假回江东,经水道而来,如今已过了陈州郡,算算路程再有两日便可与咱们汇合。”


    两日段文裴揉搓着窗框上腐朽的木屑,眼眸望远,勿自沉思。


    叫谢晋的人传些京都的消息?


    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京都的探子基本上都是透明的,谢晋才离京,谢家的探子就异动,皇帝要是知道了谢晋和他一起入蜀,谢家免不了要被申斥一顿。


    但,南絮


    “之前关在暗牢里周家的那个屠獠可有绘出地图?”


    这个刘回挠了挠后脑勺,“余荣正在让他画。”


    段文裴有些不悦,“路程已经走了快小一半了,你告诉我密道的地图还没画出来,不画出地图,若是赵家先发现我们,你要让我们所有人当活靶子嘛!”


    刘回忙说不是,一会就去催催余荣。


    段文裴知道周家人的骨头硬,便不再多言,又问驸马的队伍走到哪了。


    说起这个,刘回正有些情况要给段文裴说,向前踏出几步,声音不由放低,“传回来的消息属下觉得有些奇怪。驸马虽是读书人,但坐马车论理也不会日行不到20里路,且随行驿馆得了朝廷的旨意,要好好伺候好驸马,但得到的消息是,驸马每次都带着斗笠,在众人的簇拥下独自回客房用饭。行路如此慢,又不肯示人,规矩还多,他们可是带着赈灾的物质,驸马,不像是这样行事的人。”


    段文裴睨了他一眼,深色的瞳孔暗流涌动。


    李湛确实不像是不顾百姓生死之人,况,每日走不到20里路,随行押运的官员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算不飞马传书入京,闹总要闹一场吧。


    延误差事可是要论罪的,除非


    “确定回客房的是李湛?”


    啊!


    刘回愣住,不是李湛还能是谁,李湛有那么大的胆子,独自行动?


    “哼!李湛自然没那个胆子,但你别忘了他尚的那位主,可不是寻常女子。”


    “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萧静,她们自然会想办法禀报陛下。”


    刘回不解,“驸马那边,陛下肯定也会派人监视,有必要透露给萧统领吗?”


    萧静毕竟是暗卫统领,洞察力非寻常人可比拟,若是觉察出他们在监视驸马一行人,总归不好。


    段文裴摆了摆手,“你想的太简单了,李湛虽是此处入蜀赈灾的主官,但随行的官员未必瞧得上他驸马爷的身份,若他真没在队伍中,这些官员却不问不闹,那就说明,有人早就打点过了。陛下的人,说不定早就另择他主。”


    静仪此人,野心不小。


    另择他主刘回有些理不清头绪,但自家主子的判断从来都不会出什么太大差错,既然主子这样说,他照做就是。


    “好,属下这就去办。”


    “对了,爷,之前大佛寺那件事,余荣查出些眉目”


    ‘咚咚咚’刘回的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段文裴抬手示意刘回先别说,叫人进来。


    进来的是余荣手下的一个侍卫,侍卫毕恭毕敬地呈上一份手绘的地图,段文裴接过看了两眼,不觉眉间晦色一扫而空。


    这是一份详细的密道地图。


    “去,告诉下面的人,今晚好好休整,明日天不亮出发,赶在除夕之前入蜀。”


    侍卫抱拳退下,段文裴迫不及待地把地图摊在桌子上,拿出笔细细描画,不停地与自己脑中残存的记忆比照。


    刘回默默看了眼,不想扰了他的兴致,正要出去,身后却传来段文裴漫不经心的问询,“刘回,你刚才说余荣查到了什么?”


    “哦,是大佛寺那日进出的”


    “对了,阿絮那我还是放心不下。这样,不用我们暗处的人去京都探查,你调两个人往回走,留在伯府的两个侍卫是七天传一次消息,只要截留到信鸽,无事最好,若一旦有情况,立即燃烟为号。”


    刘回想要说出口的话又被堵了回去。


    天光已经暗了下来,自家主子正兴致勃勃地点起两盏油灯细细看着桌子上的地图,刘回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寻时机回禀。


    *


    “说,掳走阿絮的到底是何人!”


    侯夫人坐在上首,双眼如淬了寒光一般死死地盯着跪在下面的南韵。


    初听噩耗,侯夫人已经晕死过一次,刚幽幽转醒,便立即带着人去了南韵的院子。


    现下,仆人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不叫走漏一点风声。


    先前抱着南韵回房的未婚夫婿王公子还未走,想上前求情,被侯夫人一眼瞪了回去。


    “你别看他,我和他是本家,他若敢替你多说一个字,我叫滁州整个王氏永远都别想翻身!”


    王公子身子瑟缩了下,缓缓低下了头。


    南韵希冀的眼神渐渐化为失望。


    她狠狠拧了拧大腿,直拧出泪来,哭着往前爬行几步,抱住了侯夫人的小腿,“母亲明鉴,自去庄子后,女儿日夜思过,从此歇了那些恶毒的心思。此处是我的下聘宴,母亲不计前嫌办的如此隆重,二姐姐也给足面子赴宴,我只有感激的份,哪还敢如此不知好歹地连同歹人算计姐姐,母亲千万要相信女儿。”


    她声泪俱下,闻之令人动容,莫说心生怜惜的王公子,就是殷芜妯娌几个,也有些心生恻隐。


    本就性格软弱的二少奶奶赵玉琴不由出声道:“母亲,媳妇看三妹妹确实”


    “闭嘴!”


    侯夫人在几个媳妇面前从来没有如此疾言厉色过,哪怕赵玉琴之前如何作死,也不过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如此般,还是第一次见。


    殷芜知晓这是触及到婆母的逆鳞了,忙把赵玉琴拉了过来,又拍了拍南韵亲嫂嫂三夫人李婉的手背,以示安抚。


    侯夫人不再看众人,她微微弯腰,冷冷地瞧着委屈地几乎伏在她膝头的南韵,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托起南韵的下巴细细打量。


    南韵正思量着如何应对侯夫人接下来的为难,下巴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来是侯夫人养得两寸极好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她的下巴。她当即就要挥开侯夫人的手站起来,却被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按住肩膀。


    指甲越掐越深,破了皮,陷进了肉里,鲜红的血,滴答滴答地顺着下巴滴在了地上。


    “你不说,没关系,这后宅里折在我手上的人命不知有多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去,叫人家法伺候!”


    这个家法不是上次跪祠堂那么简单,是手掌宽的木板,击打双


    腿,因为女子很少有人承受住,所以除非犯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一般不会请出来。


    况侯夫人没有说打多少板子,便是把她双腿打断了、残了都有可能。


    南韵咬牙,不甘心地环顾四周,哀求地叫着李婉,“三嫂,嫂子,我是三哥的亲妹妹,你帮我向母亲求求情,我不想死在这!”


    李婉早在听说家法伺候的时候,就有些心慌了。


    如今听见南韵求她,更是六神无主。


    一边是丈夫的亲妹子,一边是侯府后宅当家人,三房以后还要靠着侯夫人谋差事,这可叫她如何是好!


    木板很快被人请来,眼看越来越近,南韵声嘶力竭地吼道:“三嫂!我若死在这,三哥知道你不帮我,定不会原谅你!”


    李婉脑子里嗡的声,下意识地跪着拦在了南韵面前,“母亲,三爷就这一个妹子,手下留情啊!”


    侯夫人冷冷地‘哦’了声,“一个妹子?那我的阿絮呢?算什么?”


    “给我打,往死里打,我不叫停,不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