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下地狱
婚礼选在一处临湖的庄园,巨大的玻璃穹顶拢住一方澄澈天空。
淡金色的鸢尾成片盛放,点缀着整座洁白无瑕的礼堂。上了年份的香槟散发出醉人的酒香,衣香鬓影的宾客正推杯换盏,低声交谈。
婚礼的后台中,热闹的喧嚣被隔绝在了门外。
追怜低着头正看手机,而她身后的服装师,正在替她整理着婚纱背后繁复的丝带。
微信聊天框里,裴知薇刚发过来了一条微信:
V.【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她的手在键盘上点动,回了一个简洁的“嗯”。
她低着头,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觉得有些恍恍惚惚,于是便也没听见身后大门传来的一点细微响动,身后的服装师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开,换成了另一个高大的身影。
直到一双手悄然抚上她的背脊。
追怜感受到了截然的不同。
那手指修长,体温微凉,顺着她雪白的肌肤一点一点往下划,精准地捏住了最中间那根尚未系好的丝带。
她猝然回头。
“你怎么……”
话未说完,裴知喻的那只手掌已轻轻却坚定地覆上她的后脑,将她的头扳正,迫使她重新看向镜中。
镜子里,他站在她身后,略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交错的丝带上,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别动。”
灵活的指尖穿梭在那些交错的丝带中,他不像服装师那样小心翼翼,轻柔的动作里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强势,每一次拉动丝带,指尖都会不经意地摩挲过她裸露的背脊肌肤。
像羽毛,痒痒麻麻。
但所过之处,肌肤都会不受控制地泛起微小的颤栗。
缓缓地、缓缓地,他的手指沿着脊柱沟向下。
丝带一寸一寸被拉紧,愈发勾勒出追怜纤细得不能再纤细的腰身。
终于,他灵巧地打了一个结,指尖在结尾处轻轻一按。
追怜又想转过头去看他,却见镜中的男人瞬时微微俯身,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落在她脊背那片裸露的肌肤上。
但这个吻只停留了很短暂一瞬。
稍纵即逝。
裴知喻抬起眼,目光在镜中与仍怔然的追怜对上。
“好了。”
他的手轻轻掌上她的后颈,说,“婚礼差不多开始了,我们出去吧。”
*
礼堂的钟声敲响,追怜挽着裴知喻的手臂,走过铺满花瓣的圣洁甬道,日光透过穹顶,为她渡上一层的光晕。
绣着淡金鸢尾暗纹的头纱长及曳地,她的半张脸拢在这轻纱里,柔软美丽得像个误坠凡间的天使。
她站上高台,目光掠过宾客席,看见了正坐在台下的裴知薇。
对方的目光和她的相接,送上一个公式化的微笑。
而她身后,巨大的幕墙上,已开始循环播放精心剪辑的照片,有些甚至连追怜本人都未曾见过。
西汀附高的教室中,那张学生会抓拍的照片里,金发少年正满目专注地望着沉睡的她;英国冬日的槲寄生小道下,雪花纷飞,他低头吻住她,两人在昏黄的路灯中相依;还有海滨小城的那片礁石滩旁,她抱着浑身是血的他,低声啜泣……
青涩,缠绵,惊心动魄……他们原来曾有过那么多瞬间。
圣坛前,面容慈和的神父一身纯白圣袍,正看着她和裴知喻,庄正地开口:“裴知喻先生,你是否愿意娶你身边的这位女子为妻,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裕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
但神父的话还没说完,二人身后的幕墙上的画面突然一晃。
滋滋,滋滋。
仿佛信号不良一般的电流声响起。
画面闪烁几下,骤然切换——
裴遣煌体内检测出的异常药物成分的医疗报告,皇冠俱乐部里乔父被引诱赌博的监控片段,伴随着裴知喻与付东梨那通冷酷的电话录音……
所有的丑陋、阴谋、罪恶,在这一刻都被赤裸裸公之于众。
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豪门世家,哪家没几件腌脏事?财富与权力的积累,谁家台下没有几具枯骨?就算是下毒弑父这种听起来惊世骇俗的事,在这里也是司空见惯。
真正让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些罪恶,居然就被以这样简单的、毫无技术含量的手段,在裴家自己操办的、如此
盛大而公开的婚礼上,堂而皇之地播放出来!
这其间,脸色最难看的,无异于裴家长老会的那群老股东们。
“快……快,快掐断电源!”其中一名坐在最前排的老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赶忙大声吩咐道。
幕墙上的内容刹然中断,但早却是来不及。
明明是自己一手策划的结果,但这一瞬,追怜还是感到茫然而恍然,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裴知喻。
作为“丑闻”的主角,裴知喻却显得比她平静了太多。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片幕墙,那片将要把他打入地狱的幕墙。他似乎毫不在意那些证据会将他推向何种深渊,也不在意自己即将去往何方的结局。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落在追怜一个人的脸上。
那双深黑的瞳孔里,无波无澜,无惊无惧,甚至还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和近乎解脱的释怀。
神父早已呆若木鸡,手中的圣经几乎要拿不稳。
这样的四座皆惊里,裴知喻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伸出手,握住了追怜的手腕。
握得很紧,很紧,力道不容抗拒。
他无视了呆滞的神父,无视了全场的哗然,目光就那么锁着追怜,自己接续了那个被中断的流程,声音清晰地响彻在寂静下来的礼堂:
“我愿意。”
他顿了顿,看着追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修改了那段神圣的誓词:
“无论天堂,无论地狱,无论你是否恨我,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是生命——”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能从里面听出一种极致的疯狂和虔诚。
“我都会永远爱着你,至死不休。”
全场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如果说,如果说,刚刚这个礼堂还能听见一些窸窣的低语,那这一刻,便是真正的鸦雀无声。
除了——
除了戒指被推进无名指的声音。
冰凉的金属环顺着指节套进去,严丝合缝地锢在追怜的无名指上。
裴知喻低着头,仍在替她细致地调整着戒指的位置。
“这样可以吗?”他旁若无人地问她。
追怜看着眼前这个即使身败名裂,即使万劫不复,也要固执地完成这场荒唐仪式,将她与自己死死绑在一起的男人。
巨大的荒谬感撕扯着她,让她几近失语。
然而,这还不是终点。
裴知喻依旧握着她的手腕,抬起眼,望进她的眼眸里。
他轻轻反问于她,语气很柔和:“那么,怜怜,你呢?”
“你是否愿意,无论天堂,无论地狱,无论你是否恨我,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是生命——”
一瞬的停顿。
“也会……爱着我,至死不休?”
终于,追怜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她从未有一刻,那么清晰地看见了地狱的大门,就这么在眼前轰然洞开。
但这地狱不只为裴知喻而开。
也为她而开。
他们终将一起被吞噬。
*
裴知喻被软禁了。
那天在婚礼幕墙上展示出的证据,虽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并不能100%定罪他下毒杀害了裴遣煌。
可追怜知道,裴知薇一定还留有后手。
足够送裴知喻去坐牢的后手。
但追怜无心去问,也无心去想,她只是陪着裴知喻,安静地待在那栋小洋楼里。
裴知喻的行动和通讯都被限制了,但似乎他并不好奇,也不着急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照常陪着追怜,给她变着法做早中晚三餐,睡前雷打不动为她念诗集或讲故事,井井有条地打理着二人的起居。
外界的风雨被隔绝,楼里的时光就这样恍若凝固。
只是不知从哪一天起,裴知喻开始花更大量的时间在书房。
追怜偶尔路过,会看见他对着电脑屏幕,上面不是任何与他自己有关的新闻,而是一家家设计公司或工作室的详细介绍。双屏电脑的另一屏上,是打开的文档,里面写满了S城乃至其他几个宜居城市的设计工作的就业评估。
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重新整理过,甚至药箱里的所有药品都被分门别类,贴上清晰的标签,注明用途和有效期。
追怜有时跟在他的身后,像一条沉默的小尾巴。
她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能就这样沉默跟着,直到裴知喻觉得有些好笑地推一推她,说:“一直跟在我身后做什么?”
她还是说不出话。
只能张开双手,沉默地和他要一个拥抱。
两个人抱着,抱着,黄昏突然就落下来,裴知喻的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突然说:“这栋房子,从一开始,买下的名字就是你。”
“房产证就放在我们床头的第一个抽屉里,钥匙在婚纱照的相框后面。”
他的目光落在追怜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上,忽而顿了一下,才继续温声说,“如果你不想住这里了,随时可以卖掉,手续我都提前咨询过,不难办。”
“能不能先别说这些……”追怜似乎不太想听,把脑袋在他怀里埋得更深,带着一点逃避的姿态。
“我怕以后来不及了。”
“裴知喻。”追怜轻声说,“我不是傻子。”
裴知喻似乎有些失笑,半晌后摇了摇头,道:“是啊,我们怜怜不是傻子,是我关心则乱了。”
他松开这个拥抱,走到客厅的壁灯旁。
S城已经逐渐入秋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栋小洋房里,总是有着驱不散的寒意。温暖的壁灯被他抬手打开,壁灯前铺着相较于这个季节显得有些厚的雪白绒毯。
“怜怜,我有点困了,给我念首诗吧。”
裴知喻拉着追怜在绒毯上坐下,然后自然地躺下,将头枕在她的膝上。他仰着脸,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投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诗集就被放在绒毯上,追怜伸手去拿。
她捏着页角,手忙脚乱翻了半天,终于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是聂鲁达的《我在这里爱你》:
我在这里爱你。
在黯淡的松林里,风释放了自己。
月亮在游荡的水面上闪着磷光。
日日年年,一切都这样重复。
……
有时,我在清晨醒来,
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我在这里爱你,而地平线徒然地隐藏你。
在这些冰冷的事物中,我仍然爱你。
有时我的吻藉着沉重的船只横越海洋。
我看见自己如那些旧锚般被遗忘。
当暮色停泊在那里,码头变得哀伤。
而我的生命变得疲惫,无由的渴求。
我爱我所没有的。你如此遥远。
我的憎恶与缓慢的暮色搏斗。
但夜来了,并开始对我歌唱。
……
轻细的女声读完最后一句。
诗句缓缓在空气中消逝,徒留下一片无尽的苍凉。
黄昏渐暗,室内渐暗,只有壁灯的光映亮绒毯上这一方小小天地。一片寂静中,枕在追怜膝上的裴知喻忽然开口:
“警察来了吗?”
追怜的身体猛地一僵,拿着诗集的手微微颤抖。她别开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裴知喻已然坐了起来。
那双微凉的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脸转回来。
“追怜,看我。”
她被迫对上了裴知喻的视线。
“怜怜,”他看着她,声音依旧温柔得不可思议,“其实那个叫V.的微信,是我的。”
虽然早有一些预料,但追怜的呼吸仍旧骤然一滞。
“所以你……”她颤着声问,“早就知道了这一切,是吗?”
“是啊,但这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裴知喻微微弯起唇角。
那是一个同样温柔,温柔得近乎纵容,纵容得近乎宠溺的笑容。
“所以我想,那我就帮你实现吧。”
情
绪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追怜终于撑不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进脖颈间,手背上,绒毯里。
她猛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点燃了最终章,两个人嵌在彼此的拥抱里,都像要把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衣物散落,后背抵上地毯。
追怜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回应,指尖深深陷入裴知喻背部的肌肤,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红痕。
噗呲——
原来是裴知喻胸前那道为她挡枪留下的伤口,终究是不堪剧烈的动作,猛地崩裂开来。
温热的鲜血溅开,从他的胸口一路蔓延,在那具劲瘦的躯体上涂抹开大片凄艳的痕迹,也沾染到追怜赤裸的肌肤上。
鲜血湿热而粘稠,裹挟着追怜的感官,她动作一滞,泪水流得更凶。
裴知喻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紧地拥住她,沾染着鲜血的手掌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掠夺似的吻。
血很多,泪也很多。
血与泪混合在一起,肌肤与肌肤在相贴间绽开大朵的血花,昳丽而诡异,把身下的雪白绒毯都洇红。
怨恨也好,沉沦也罢,总之降临的一切都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惨烈得多像末日来前最后的抵死狂欢。
似乎只有足够的疼痛,才配得上这场献祭。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诠释这与深重罪孽纠缠不清的羁绊……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在这注定毁灭的结局前,留下最后一点真实的印记。
但风不定,人未静。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风,这阵风好冰凉,吹开两人之间盘旋的令人窒息的热度。
但风却为什么能有这么柔软?带着她往前探去,只能触到唇与唇间相接的血腥气。追怜仰着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往前凑去,吻住了裴知喻的唇。
裴知喻怔然的瞳孔在她眼前无限的放大。
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在唇齿间交缠,但两个人更共同尝到的,却是泪水的咸涩。
“裴知喻。”
在这个最后的、充满着绝望的吻中,追怜轻声开了口:“只有这个结局,你才能赎罪,我们才能真正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爱与恨烧啊,烧啊,却怎么也烧不成灰。
这些年,到了这个终点,她承认恨……也终于,承认爱了。
远处,警笛声隐约可闻。
眼前,墙面的倒影上,是两个狼狈紧贴的人影,走投无路似的困兽似的两个人影,正额头相抵。
更高大的身影忽而低头,看着怀里那个身影。
影随灯曳。
裴知喻看着追怜,那双眼里的情绪很难辨,但很深,深得让人不自觉想轻叹一声。
他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温声说:“好。”
警笛声越来越近。
胸口的血迹还在缓慢扩散,裴知喻深吸了一口气,支撑着站起身。
他没有先处理自己的伤口,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个伤口,也没有打算过处理。
他只是弯下腰,一件一件地拾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属于追怜的衣物。
他伸手,先帮她穿上内衣,扣好了搭扣,再把她散落在肩颈的长发理顺,而后才小心替她套上了柔软的外衫,和托起她的脚踝,为她穿上长裤……
但警笛声已至门口。
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轰然响起。
“开门!警察!”
“稍等。”
裴知喻正替追怜穿着最后一双袜子,听见敲门声,他仍不疾不徐,细致地完成了这最后一样步骤。
“好了。”
他抬起头,执起追怜的手,在那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一个轻飘得一触即分、如羽毛一般的吻。
“怜怜,记住我爱你。”
他很温柔、很温柔地说。
这一句话音落下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门边,拧动了门把手。
追怜怔然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门开的瞬间,外面嘈杂的人声与刺眼的光线一同涌入这方曾短暂与世隔绝的天地,刺痛她恍然的瞳孔。
裴知喻已迈步走了出去,挺拔的背影在逆光中模糊不清。
他在平静地迎向那他心甘情愿的命运。
他这一生,偏执、疯狂、罪孽深重,从不忏悔做过的任何事。
但如果这个要他赎罪的人是追怜,那他心甘情愿,哪怕是死在她手里,他也心甘情愿。
他愿意用自己的万劫不复,去换她一个可能的心安。
和一个可能的……重新开始。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暂时隔绝了两个世界。
追怜恍然坐在地上,风吹动那本诗集,诗集又徒然翻回刚刚读过的那一页,露出刚刚未读尽的诗句——
月亮转动他齿轮般的梦,
最大的星星借着你的双眼凝视着我。
当我爱你时,风中的松树,
要以他们丝线般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he番外在写了!!不要给我寄刀片!!QAQ
大家除了he番外外还有啥想看的番外吗,没有我就自由发挥惹[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