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梦呓
“好暖和啊。”
辛眠微张了嘴,薄薄的两片唇翕动,有如梦呓。
宽大的衣袖顺着她的胳膊寸寸滑落,露出两截纤细的小臂,卫栖山的视角看去,只觉她瘦得过分,仿佛稍一用力便能将她的骨头折断。
他咽了咽喉头翻涌的腥气,喉结上下滚动一遭。
辛眠的手指不安分地游移,在他喉结上蹭了蹭。
有些痒,有些怪,卫栖山屏住了呼吸。
凉凉的手指覆在脖颈两侧,逐渐加重的力道带来了愈发明显的挤压感,吞咽受阻,双眼胀痛,撑在地上的手开始发软。
“我摸到你的心跳了。”辛眠说,“卫栖山,你不是死了,你还活着。”
卫栖山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一瞬间天旋地转。
两人颠倒了位置,他被骤然起身的辛眠骑着腰按在地上,后脑勺撞上地板,后知后觉地传来钝痛。
他嘶了一声,仰头看辛眠。
辛眠的眼睛里映着细碎的月光,却黯淡无神,明明在看着他,却又像在透过他的脸看着别的什么。
垂落的发丝扫在卫栖山的脸颊,他偏了偏脸。
“不要动。”
辛眠将他的脸掰回来。
卫栖山便不再乱动,定定地凝视着显然是喝醉了的辛眠。
“你没死。”辛眠皱起眉,“那你为什么能来找我呢,还是我又出现幻觉了?”
“不是幻觉。”卫栖山轻声道,“你也活着,辛眠,你现在好好的活着呢……”
“胡说!”
辛眠突然坐直了身子,发丝离开了卫栖山的脸,被遮挡的月光也重新洒落在他脸上,尽管并不刺眼,但还是晃得他眯了眯眼睛。
他看着辛眠,看她安静地坐了几息,忽然开始扒自己的衣领。
卫栖山吓了一跳,一只手连忙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抓住了辛眠不安分的手腕,慌乱问道:“你做什么?”
辛眠不满地甩开他的手。
“不是,你要做什么?”
卫栖山干脆将她的两只手都钳住。
“我要看看我心口处这道剑伤。”辛眠挣扎,“你不是说我活着吗?可我分明被你的惊虹捅穿了心脏啊!”
卫栖山顿时沉默。
“我都没来得及说,惊虹也太锋利了吧,你用着那么锋利的剑不是为了杀妖除邪的吗,为什么要用来伤害我呢?”
没有。
我没有想伤害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卫栖山抓在辛眠腕处的手发着轻颤。
“我欠你什么吗?不欠啊,我对你那么好,好到以为你受了伤,居然不自量力地孤身去寻你。我生怕你死了,可是你却生怕我不死,这不对。”
辛眠用力摇头,几绺散发贴在了额前。
“卫栖山,这不对,你不能盼我死,这世界上没有哪条狗会盼着主人死,你太过分了,你一点都不听话……”
她像是在发脾气,又不像,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情绪稳定得可怕。
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辛眠的嗓音轻柔如雾,卫栖山却听得心痛如绞,嘴皮都在抖:“是,我太过分了,我不是人,不,我根本连一条狗都不配当,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松开了辛眠的手腕,苦笑着垂下头:“我以为我离你远些,他们就能放过你,我以为我待你冷淡些,他们就不会找你的麻烦,我以为……”
“你以为,呵。”辛眠的轻笑打断了他,“自以为是。”
卫栖山心底泛起无边的苦涩。
太自以为是了。
真的。
他害死辛眠了。
辛眠肯定很恨他,恨死他了,所以在刚想清楚周雪微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的时候,他请她帮忙放血,她下手一点都不留情,特别爽快。
还有后来在灼焰山,她夺下装熔浆的小瓶,掐着他的下巴灌他,眉目间浮起的快意和舒展。
彼时还觉得意外,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下起手来居然比他还狠,以为师妹便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性子,现下想来,其实是恨不能杀了他。
卫栖山一时恍惚。
他又想起周衍指亲那日,辛眠抢走假尸逼他答应这门婚事,原来是为了利用他气周雪微。
才想明白。
怎么才想明白。
当时就应该和周雪微打个你死我活,这样的话,辛眠看到了她想看到的场面,脸上的笑容也会
更多一些吧。
卫栖山忽觉浑身脱力,整个人瘫在地板上,头向后仰,露出脆弱的脖颈,上面的青筋若隐若现。
他张着嘴,呼吸迟缓。
胸前骤然一凉,是辛眠扒开了他的衣襟,领口大开,少许凉风灌了进来。
啪嗒。
啪嗒。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卫栖山的锁骨上。
他转了转眼珠,恰好瞥见一滴清泪挣脱辛眠的眼眶,被窗外月光照得晶莹透亮,落下的瞬间,如同滚烫的铁水浇在他心头,灼烧出一个又一个孔洞。
“卫栖山,我不想死的,好疼,你知道有多疼吗……”
辛眠的手指轻轻按在卫栖山左胸处的肌肤,指尖来回描摹出那道剑伤的形状、走向。
她眼里噙着泪,嘴角倏而漾起浅笑。
灵力覆上指尖,再次划在卫栖山的皮肉上,淡淡红痕即刻显现,细密的小血珠渗出。
辛眠歪头盯着那处,手指一遍遍划过,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要更加用力,甚至一截指节完全陷进伤口里,触碰到薄薄一层皮肤之下的血淋淋的肉。
软的,热的,像泥。
还带着卫栖山的心跳。
……
翌日清早,辛眠悠悠醒转。
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不时有一两声鸟鸣和摊贩的吆喝钻进耳道。
头隐隐作痛,她想着再眯一小会儿,翻了个身,脸转向靠墙的那面。早间的日光虽然不算太亮堂,但透过眼皮渗进眼球,还是有些不适。
门板突然被人惊天动地一阵拍打。
“还睡呢还睡呢!”周雪芥很没风度地嚷嚷,“反了天了,从来没有人敢让我等的,辛眠,你好大的胆子!”
吵死了。
胆子很大的辛眠缓缓掀开了眼皮。
唰——
门扇大开。
周雪芥笑意盈盈地抬脚进门,眉心却骤然传来森然寒气。
他紧急停下,流萤剑尖堪堪停在眉心前半寸,再挪一点便要被开颅。
视线先是聚焦于剑尖亮起的一点幽光,周雪芥咽了咽口水,而后往斜前方看去,辛眠正坐在床边,两手撑着床沿,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暗藏杀气。
周雪芥愣了一下,嘿嘿笑道:“别生气,大早上生气对身体不好。”
他歪头,从流萤的另一侧闪过去,走到辛眠旁边。
“你怎么了?”周雪芥打量她两眼,“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没事。”辛眠揉了揉太阳穴,又晃晃脑袋,“只是不太习惯喝酒,头有点疼。”
周雪芥难以置信:“你根本就没喝多少吧!两杯?还是三杯?这也太……”
太丢人了。
他说着都想笑。
“没见过酒量差的吗?”辛眠忍着不适翻他白眼,“少掌门是不是应该提高一下对别人的容忍度?不然没人愿意跟你做朋友的。”
周雪芥骤然噤声,眸子却越发亮,灼得辛眠略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僵了会儿,再转过头,周雪芥竟还那样看着她,辛眠有些恼火地站起身就往外走,经过周雪芥身边时非常刻意地撞了他一下。
门口白泽拘谨地候着,辛眠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眸。
“等等我嘛!”
周雪芥急忙追上,三两步赶到门口,刚好撞见卫栖山从他的房里拉开门出来。
脸色也不太好。
为什么。
周雪芥收起了笑,站到辛眠身旁,挑眉问道:“卫师兄昨夜可是没睡好?我看你这眼睛下面有点发青啊。”
卫栖山看他一眼,抬手摸了摸眼睛。
“总不会也是不习惯喝酒吧?”周雪芥眯起眼,“还是说,昨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辛眠抬眼:“没有。”
“我又没问你!”周雪芥突然咋呼,“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昨晚从酒楼里回来我是醉得不省人事,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醉了,这家伙可是清醒的,哇,想想就可怕得很!”
辛眠横出一拳砸在他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再顾不上胡说八道。
“走了。”
她转身,乌发在脑后一飘一荡。
四人御剑向西南行去。
约莫半日光景,连绵起伏的秀丽青山已然可见,那里便是辛眠从小长大的地方,沉香山。
沉香山地势不算高,山体也不像朝天阙那般巍峨有气势,胜在风景秀美,经常有百姓结伴到山中游玩,倒是颇有些凡间烟火气。
现在不是了。
山里感受不到半点人气。
自从沉香阁灭门后,周遭村镇的百姓们纷纷搬离了这附近,再加上辛眠开启了秘阵,常有人进来后在原地打转,以为撞了邪,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便没有人往沉香山来了。
落地收剑,辛眠深吸一口气。
秘阵真的失效了,从进山到沉香阁,他们没有遇到丝毫阻碍。
看着眼前竖起的这块巨大碑石,白泽讶然:“我那时在山里转了三天三夜,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辛眠没有应声,埋头往里走。
没人。
哪里都没人。
整个沉香阁都是空的。
她费了那么多力气将每个人摆在他们该在的位置,如今全都不见了。
辛眠转头看周雪芥,周雪芥扬眉,说道:“没骗你吧?真的什么都没有。”
她抿起唇,又看向卫栖山。
卫栖山站在不远处的树荫里,微垂着头,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卫栖山,你回来过吗?”辛眠问,“我不在的这三年,你回来过吗?”
她的目光牢牢锁着卫栖山,不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大概率是从来没有回过沉香阁的,他若是回来过,看见过那些缝好的尸体,第一时间便该怀疑虞绵就是她,可是他没有。
卫栖山却说:“回来过。”
“你回来过?”辛眠脸色一变,“什么时候?”
“很多次。”卫栖山声音发哑,“只是,没敢进来。”
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当年沉香阁灭门的元凶,他根本没有脸回沉香阁,每次都只是在外围漫无目的地转悠。
莫名其妙的,辛眠松了口气。
她收回视线,打算再到处转转,却忽然听见白泽的惊呼:“是鲛人族的水咒,长老他们来过了!”
三人齐齐望向他那边。
只见白泽蹲在一丛乱糟糟的矮草前,抬手捻起一片碎叶,碎叶上沾着几道水痕。
说是水痕,实际是质地黏稠的不明液体,被白泽用指尖挑起一些,在正午的太阳下发着幽蓝的光。
第27章 沧溟
“水咒?”周雪芥疑惑,“那是什么东西?”
白泽将那片碎叶托在掌心,缓缓站起身:“水咒,顾名思义,便是控水,是鲛人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攥住了拳,闭上眼,微微发白的嘴唇小幅度地张合,口中念念有词。
空气里的水分迅速蒸发,呼进肺里的气息逐渐变得干燥,无数发黄的叶片簌簌作响,抖动声愈发清脆——咔嚓,有叶片硬生生从中间断裂。
水气逐渐成型,在辛眠眼前汇聚成晶莹剔透的幽蓝水团。那水团像是一只胖乎乎的小兔,阳光从里面穿梭洒落,在辛眠的面颊投下斑斓闪烁的波光。
好漂亮。
周雪芥看得入了迷。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葱白指尖目的不明,连他自己也没想清楚,在这一刻,究竟是想要抚摸那只水兔子,还是想要触碰辛眠脸上的光影。
辛眠将那水兔子捧在手心,脚后跟一旋,用后背对着周雪芥。
周雪芥讪讪收回手。
好吧。
什么都没碰到。
他撇了撇嘴,
白泽睁眼,略有些疲惫地喘了口气。
“主——”
脱口而出的瞬间,斜后方骤然刺来一道凉凉的目光,他喉头一噎,立马改口,“辛眠姑娘。”
辛眠捧着水兔子看向他。
“我修为低微,水
咒只能用到这种程度。”
白泽抬起手背抹了抹额角的汗,道,“但是长老们对水咒的运用出神入化,沉香山又生长着如此多的草木,凭长老们的本事,连眼前这些屋子全部淹没、冲走,甚至碾碎,都不在话下。”
“这么厉害的话,也能轻而易举地将这里的一切卷走是吗?”
“可以的。”白泽点头。
“那,你所说的圣女,或许便在此地与鲛人族长老发生过争执,甚至打斗,波及到了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
辛眠梳理着纷杂如乱麻般的思绪,试图揪出其中最明显的线头。
他们都不见了。
要么碎成渣,爆成雾,要么被冲走,散在山间。
然而空气里既没有残存的腐臭味,方才上山时也并没有发现哪处有尸体堆积。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被鲛人用水咒尽数卷走,才会凭空消失得这般彻底。
鲛人族……
辛眠默不作声走开。
“诶,你去哪儿?”
她前脚刚动,周雪芥后脚就追着过去。
“不是,辛眠,你来这里到底想干嘛?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像是从没住过人一样,根本找不到有用的东西啊!”
辛眠没理他,径直往堂屋去。
“噢,这不就是那什么……这我来过。”
周雪芥对这间屋子还是略微眼熟的,他双手交叉叠在脑后,优哉游哉踱着步子,散漫的目光随意扫了一趟,落在辛眠的肩背。
辛眠将右手搭在堂屋摆着的一把太师椅的扶手上,不知不觉,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一只支撑手上,掌心被雕镂的昙花样纹硌得生疼。
最后一次来这间堂屋时,椅子上还端坐着她的阿娘,阿娘睁着眼望向门外,像是想和她一起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可是她动不了了。
想到这里,辛眠的眼眶又干又疼。
纯白色宽大袍袖之下的细长臂骨打着颤。
这副强撑的模样被周雪芥尽数收入眼中,他本该无动于衷的,可是竟诡异地觉得她有点可怜,心口也弥漫起几分酸涩。
别摔了吧。
细胳膊细腿的。
周雪芥皱了皱眉,走过去拉她。
“你在哪里找到的鲛珠?”
辛眠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他走过来的同时收回手,清了清嗓子,淡声问道。
周雪芥脚步一顿,看向左手边的墙。
就在那个墙角。
当日他从卫栖山那里偷走了辛眠的尸体,准备在她身上试验招魂复生的秘术,没想到很顺利地便成功了,想来也是卫栖山拿那些连他都没听过的天材地宝打底的缘故。
周雪芥忽然觉得辛眠很有意思。
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将他那个性情骄纵、不可一世的姐姐屡屡气得抓狂,又是如何能将卫栖山这般出众的人物勾得五迷三道,费好大劲才在他体内种下的咒总是莫名其妙地松动。
看过她的尸体,也就一般般吧,可能是死人的脸太白了,没有气色,眼睛无神,便也少了许多的灵动。
比不得他阿娘,也比不得姐姐。
卫栖山喜欢她什么呢?
周雪芥托腮凝视着安静平躺在石台之上的辛眠,百思不得其解。
那晚他一时兴起去了沉香阁,与他所料想的不同,沉香阁里并非尸臭冲天,也没有成堆的腐烂掉的尸体,连血渍都没有,就像是被瓢泼的雨水清洗过,不,比雨水清洗的还要干净得多。
他随便转了转,顿觉无趣,最后迈进堂屋的门,角落里的一点幽光晃进眼中。
是颗鲛珠。
意外之喜。
连朝天阙的珍宝阁里都没有的东西,竟然出现在小小的沉香阁,有意思。周雪芥将那颗鲛珠捡起,谁也没告诉,就自己揣着。
长这么大,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兴奋过。
周雪芥从小便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无论是修炼时偷摸打了个盹,还是对父亲的偏心心生不满,抑或是往周雪微的茶水里下药,都在周衍那双能勘破一切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这是第一次,谁都不知道他干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他得到了什么。
他很开心。
他把这份开心记在了辛眠身上。
所以辛眠复活之后,他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却又不免没劲——好不容易活过来,不应该立刻提着剑去找卫栖山报仇吗?她在干什么?每天吃吃喝喝睡睡?这对吗?
直到发现辛眠溜进禁地那日,周雪芥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
好戏开始了。
他想看辛眠失控,想看她不顾一切地报复卫栖山,但她没有,她不是姐姐,不会一言不合就发疯,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周雪芥想得出了神。
思绪回笼,辛眠早已不在屋里,他眨了眨眼,猛地一甩头。
想什么呢。
想哪儿去了。
周雪芥拔腿冲出堂屋,刺眼的阳光迎面扑来,他抬手挡了挡。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树荫下,辛眠正仰头同卫栖山说着什么,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是卫栖山,上半张脸蒙着一层阴翳,下半张脸灰败苍白,透着落魄与惨淡——
四人再度御剑出发,往西北方向的沧溟海而去。
愈发近了,迎面扑来的劲风里明显多了不少的水气,打在脸上润润的,凉凉的,还有些舒适。
大片的水泽已近在眼前,视野的尽头水天一色,分辨不清沧溟海与天际的界限。
沧溟海一望无际,站在剑上朝下望去,破碎而不规则的小片落脚地凌乱散布,在这片幽暗深邃的海域之上,仿佛暗蓝色的瓷器被人为折损,瓷釉脱落,露出斑驳的里层。
白泽从卫栖山身后探出头,指了指斜前方那片相对大点的陆地。
“大家别深入了,在那边停下就好。”
说罢又缩回去,一双莹蓝的眼睛紧张地四处逡巡。
落地收剑,卫栖山看向辛眠。
从沉香山离开后她的脸色便一直不大好,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水映衬着,皮肤变得更白了,是不寻常的那种白。
他动了动唇,问道:“你还好吧?”
辛眠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我看起来很不好吗?”
她语气淡淡,将卫栖山的关怀拒之门外,“不好的是你才对吧,难不成真叫周雪芥说中了?”
“说中什么?”
“昨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让你都顾不得睡下,今日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卫栖山默了默,“没有。”
“随便你吧,反正也没人在意。”辛眠耸了耸肩,走远了些。
“这什么鬼地方?”周雪芥嫌弃地四下扫视,“连个人影都没。”
“若是有了人影,少掌门就该慌了,这事便不是光探查个情况即可,说不定要动刀动剑与人争个不死不休了。”
辛眠提着流萤剑,感受周遭的灵力波动。
静。
很静。
感受不到浓郁的灵气。
“灵脉?”白泽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辛眠姑娘,你们说的是什么灵脉?我们沧溟海从前并未有过灵脉啊。”
若是有,恐怕鲛人族也不可能数千年避世不出。
仙门之间的争夺定然会搅得这片海域不得安宁。
“新现世的灵脉。”辛眠道,“你半年没回来,不知道也正常。”
周雪芥从储物戒里取出一面罗盘,两根手指轻轻拨动那条灵玉做成的小鱼,而后念了个咒,将一缕金光引入小鱼体内。
小鱼左晃两下,右晃两下,静止不动了。
周雪芥“咦”了一声,凑近去看那小鱼。
倏地,小鱼飞速旋转起来,带动着整座罗盘剧烈抖动。周雪芥一只手没托稳,罗盘咣当坠地,顿时散了架,小鱼啪嗒砸在一块凸起的硬石上,碎得四分五裂。
“怎么回事?”辛眠问他。
周雪芥两手一摊:“我不知——”
话没说完,脚下所踩的地面开始震颤,方圆几里的海域顷刻之间掀起千尺高的巨浪,仿佛海面之下蛰伏的深渊巨兽苏醒,张大了嘴巴要将他们吞食入腹。
变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白泽被震得歪倒在地,站不起来,周雪芥勉强还能保持身体的平衡。
卫栖山第一时间来牵辛眠的手,却被辛眠一掌击在左肩。
昨晚被她硬生生抠出来的伤口骤然崩裂,卫栖山
疼得眉毛一皱。
辛眠眼底泛着凉意,眉目间尽是嫌恶。
卫栖山心头揪痛。
下一瞬,他目眦欲裂,来不及卸掉肩头的余劲便强行掉转身形向前冲,脚尖重重砸在地面上,脚踝处的骨头被用力挤压,发出痛苦的咔咔声。
不要。
不要。
辛眠,你身后——
喉咙瞬间失了声,卫栖山说不出话,张着嘴干吼,却只哈出滚烫的气流。
他看见,一杆三叉戟悄然显现,对准了辛眠的脖颈。
不可以!
辛眠的脖子那么细,那么软,那么脆弱,怎么可以拿那种尖锐的、冷冰冰的东西对着她?
快离开那里!
够不到,手够不到……
卫栖山恨不能把骨头拉断,把筋拉长。
拉长。
对了,蛟索。
卫栖山心念微动,那蛟索瞬间变长,一端缠紧了辛眠的手腕,一端游进卫栖山的掌心,他猛地一拽,将辛眠往他的方向拉过来。
而他提起惊虹,迎着三叉戟冲上。
噗呲——
三叉戟在他肚子上开了三个洞,惊虹也狠狠扎进了偷袭辛眠的那畜生的脖颈。
第28章 海怒
猝不及防被蛟索上的巨大力道扯飞,辛眠难免片刻心惊,在空中旋身转了几周后翩然落地,抬眼望向同她擦肩而过的那抹藏蓝身影。
泛着寒光的三叉戟的尖端从他后腰穿出。
卫栖山的整个身子被这力道冲得向前弓起,却也顺势握住了三叉戟的长柄,往自己身前狠狠一带。
那三个尖尖又窜出来些,鲜红的血顺着滴落。
若是稍微扭一下,肠子一定会被搅得烂碎吧。
辛眠突然想到了这个,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腹部。
感觉好疼。
她眨了下眼睛,呼出一口气。
流萤剑应念出鞘,莹蓝的光辉在剑尖汇聚流转。
不远处,卫栖山下手亦是毫不留余地,惊虹斜着插进那东西的喉管,暗绿色的液体霎时疯涌,一股脑喷在了他的脸上。
特别凉。
带着阴寒气息。
卫栖山在眼皮处抹了一把,被糊住的视野很快清晰。
是鱼人。
双臂和后脊生着猩红的鱼鳍,两颗眼珠向外凸,浑身皮肤皱皱巴巴,呈现一种脏兮兮的韭绿色。
大嘴一张一合,像是想要将他拆吃入腹,奈何生机将绝,身体徒劳地抽搐着。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卫栖山松了口气,剧烈喘息着,扶在三叉戟柄上的手青筋暴起。
脑后忽然袭来一阵杀机,他登时惊醒,脖颈一歪,头往左侧偏移半寸。
铮铮。
一道剑光堪堪擦着他的额角划过,径直插进了那鱼人的眼球,巨大的冲击力带走了鱼人仅存的余劲,硕大而丑陋的身躯轰然倒地。
卫栖山脑子发懵,半张的嘴巴忘记了合上,嘴皮不由自主地发着轻颤。
差一点。
就差一点。
他盯着那把剑。
身后忽然有人靠近。
卫栖山没有扭头,只听轻浅的笑声在耳畔荡开。
“不好意思啊,我剑术尚不纯熟,惊乱之下失了准头,险些扎进你的脑袋。”
辛眠气定神闲地走到他身前,蹲下,握住剑柄,将流萤缓缓抽了出来。鱼人的眼球脱落,穿在剑上,浑浊如泥地里打了个滚的白面馒头。
她挑着那眼球,凑近卫栖山惊魂未定的脸,笑得像个坏事得逞的孩子。
“但是也不能说不准吧,居然正中这只左眼。”
卫栖山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不说话。
“被吓着了?”辛眠问,“还是生我气了?我不是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吗?”
“没有……”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要不我把这眼球送给你?鱼人的眼球,貌似是它们身上唯一一样有价值的东西了。”
辛眠嫌弃地挑着那眼球左右探看,“连妖丹都没有,居然还会偷袭,险些把我的头削下来呢。”
她的目光移到卫栖山脸上,他额角被流萤划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真的破了。
辛眠抬手凑近那道划伤。
原以为卫栖山多少会躲一下,但他没有,甚至略微垂下了头,像是迎合她,无论她想做什么,都迎合她。
尽管她刚刚差点杀了他。
辛眠犹豫了片刻,还是按在了那里,指尖被渗出来的血润湿。
“疼吗?”
卫栖山摇头。
“生气吗?”
卫栖山再摇头。
“我怎么觉得你这副模样——”辛眠将血抿在他的衣服上,“是想打我。”
“不会。”卫栖山的目光像是粘在她的脸上,开口时声音发涩,“我只是……怕。”
怕来不及救她,怕她死在他眼前。
哪怕只是看见她再受到一点点的擦伤,他都会受不了。
……
地动停止,水浪消歇。
周雪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终于能稳住身子站起来,就看见辛眠和卫栖山凑在一起说话,眼角眉梢的神情瞧着竟有些生动。
好扎眼。
他想去拆开那两个人。
刚挪脚,脚踝便被一股柔软清凉的力量悄悄缠上,湿滑的触感瞬间漫开。
周雪芥垂眼,是一股拧成了麻绳般的水流。
扯了扯,扯不动。
什么鬼东西?
周雪芥提剑便砍。
那水流就像是预知了他的意图,在他拔剑的同时猛地抻拉、收紧,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周雪芥拽得失去平衡,扑在地面上,胳膊肘狠狠磕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一团水捂住了他的口鼻。
“唔唔!”发不出声音。
那股水流拖着他向海里去。
动静太大,辛眠第一时间注意到周雪芥,迅速闪身过来,一脚踩住了他的手腕,流萤自她身后铿然旋出,斩在那一股水流之上。
水流断了一瞬,随即又重新接好。
辛眠眉头一皱,从草木乾坤戒里抽出两张凝冰符,一张拍在周雪芥嘴巴上,另一张甩向他的脚踝处。
金光闪过,符箓生效。
周雪芥嘴上凝了一层冰,被辛眠一掌震碎。
他大口喘起气来。
“怎么回事?”辛眠问。
她四下环顾,不见白泽的身影,顿时警觉,又问:“白泽去哪里了?”
周雪芥没理她,气恼地揉着手腕。
他皮肤白,被辛眠那么粗暴地踩了一脚,泛着一大片红。
“辛眠,你不想救便不救,还踩我?这边踩着那边拽着,我的手脚险些被扯断了!很疼的你知不知道?!”
“你少废话,见到白泽了吗?可是也同你一样被这怪异的水流拽走了?”
周雪芥没好气道:“死了!”
辛眠斜他一眼,兀自散开灵识,却感受不到白泽的气息。
白泽消失了。
她望向方才那股水流的来处。
卫栖山将三叉戟缓缓抽了出来,冷硬的触感在他的血肉里摩擦,每抽动一寸都仿佛被钝刀子刮掉一层皮。
温热的血哗哗往外淌。
他用灵力止住血,迈着略显虚浮的脚步走到辛眠身边。
顺着辛眠的视线看向沧溟海面某处,先是拳头大小的不起眼的涡旋,然后肉眼可见地越扩越大,如同无形的手在海底来回拨弄,掀起了龙卷风。
“那又是什么?”
周雪芥脸色一变。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水浪高高涌起,翻滚着向他们这边拍来。
三人纷纷御剑凌空。
漩涡里蹿出数不清的成股水流,水流裹挟着千钧力,长了眼睛般灵活地追踪着他们,似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仓皇闪躲间,辛眠眼前一暗,是卫栖山挡在了她身前,将迎面甩来的一道水柱击散。
卫栖山沉着脸,双手结印。
猎猎罡风从四面八方急速涌来,将他的衣袖和袍角掀得四
下翻飞,头发也披散在脑后,如狂风中乱舞的草蔓。
刺眼的光自惊虹剑身弥散开来,晃得辛眠眯起了眼。
旋即,卫栖山单手在空中托了托,而后翻掌向下猛按,脚下惊虹载着他斜冲向沧溟海面,汹涌的罡风被尽数压向那片漩涡,两股力量相碰撞,爆发出猛烈的气流。
卫栖山的整条衣袖被向上卷起,露出他紧实有致的手臂线条,此刻疯狂调动着体内灵力,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辛眠被他护在身后,连头发丝都不曾被吹动。
这是她第一次见卫栖山使出全力。
难怪人人都说他天纵奇才,沧溟海如此浩茫,掀起滔天巨浪,几息之间,他便可以以一己之力平息海怒。
藏蓝色的宽大衣袖一直外卷到了肩膀处,她看着他的手臂,曾经断掉的、用弥灵针缝好的地方,并未如她所想的一般只留了浅淡的缝痕。
辛眠的眼睛不由睁大。
那圈缝痕,竟然成了黑的?
不可能。
这不可能。
阿娘说过,弥灵针乃是她的家族独有的秘宝,绝不会在人的身体表面留下如此显眼的缝痕。
辛眠立即凑过去,想要看清楚些。
刚动身,本已被压制的水面再次躁动,激起无数风浪。
苍劲而浑厚的声线响彻整片沧溟海,仿佛自海底深处传来的幽叹。
“何方宵小,胆敢在我沧溟海造次。”
伴随着这道嗓音,周围一切的喧嚣都归于寂静,水声,风声,呼吸声,心跳声,转瞬间尽数消弭。
四面八方升起磅礴水幕,扶摇直上,将他们三人死死包围住,密不透风,随后墙倒楼塌,毁天灭地般的力量砸向渺小的蝼蚁之身。
草木乾坤戒自行亮起,莹润的青绿色光泽将辛眠紧紧包覆。
满目黑暗,唯她身周萦绕着生命的气息——
意想中的窒息并未到来。
入目是雕梁画栋、琼楼玉宇,比之朝天阙的主殿还要华美,穹顶高百尺,用以支撑的水晶柱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宝光,光线并不刺眼,反而带着柔和的光影。
这是……哪里?
辛眠撑着身子坐起。
空气里混杂着海风的清冽,她深吸一口气,竟觉周身滞气一扫而空,仿佛被从头到脚洗炼一番,彻底地清除了修炼过程中筋脉与根骨里滋生的杂质。
可是,他们不是被沧溟海吞噬了吗?
辛眠不敢放松警惕。
轻缓而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迅速起身,三两步挪到门后,屏住呼吸,握在流萤剑柄的手紧了紧,盯住门缝的一双眼眸里泛着寒光。
门开。
流萤横出。
“哇啊……辛、辛眠姑娘,是我!白泽!”
熟悉的声音,辛眠将手腕外翻,将流萤甩向一旁。她拉开门,门外果真是白泽,心下稍松。
白泽手里端着一些新鲜的果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表情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
辛眠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泽刚要开口,又有脚步声响起,辛眠一把扯过他的手腕,将他拽进房内,轻轻掩紧了门。
果子没端稳,掉了几颗在地上,白泽慌里慌张去捡。
脚步挪动时,铁链碰撞的当啷声清晰可闻。
辛眠的目光落在他长衫掩映之下若隐若现的脚踝,当即用剑尖挑开他的衣衫下摆。
一双瘦骨嶙峋的脚就那样未着寸缕,踩在凉意弥漫的玉石地面。
脚踝处锁了粗糙而笨重的铁链,被磨得破了大片的皮,斑驳的血痕爬在他原本惨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第29章 族长
“你这是……”辛眠一愣,“谁干的?”
白泽慌忙向后撤了半步,衣衫下摆从流萤剑尖滑落,重新遮住他的脚踝。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人声。
“小丫头可是清醒了?”
一听见这道声音,白泽的身子开始发抖,端着果盘的手颤得尤其厉害,本就松散叠放在琉璃盘里的果子哗啦啦滚落,掉在地上四分五裂,溅起的汁水里散着清甜果香。
门开了。
辛眠转过身,挡在白泽前面。
来人是一名面目和善的老者,身形清癯,裹在皎白的长袍之下,他双目清明,精神矍铄,虽佝偻着腰背,周身气势却分毫不显羸弱。
修为高深,深不可测。
辛眠默不作声地收回探查的灵力,目光落在老者的脸侧,那里的皮肤亦是白若玉质,尽管已略微松垂,覆在其上的暗蓝色鱼鳞依旧闪烁着幽光。
鲛人。
难道是白泽口中的长老?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
身后扑通一声,白泽双膝跪倒,伏下.身躯,额头贴在冰凉的玉石地面,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喉咙里是拼命克制也抑不住的恐惧。
“见、见过族长……”
族长?
辛眠迟疑着开口:“敢问阁下,这里是什么地方?”
族长眼中含着笑,慢悠悠道:“自然是沧溟海的最深处,我鲛人一族的栖息地。”
“阁下是?”
“老朽名叫白渊,是鲛人族的族长。”
“白前辈。”辛眠垂眸。
她打不过,只能暂且周旋。
“哈哈哈——”白渊听见这般称呼,突然笑出了声,“你这小丫头,嘴还挺甜!”
千钧重压骤然砸下。
辛眠瞬间弓下腰,屈起右腿半蹲于地,借流萤剑勉强支撑才不至于跪下去,剑尖在玉石砌成的地面上凿出浅浅的坑。
她听见白泽为她求情:“族长息怒!辛眠姑娘她不是——啊!!”
铁链晃动弄出的刺耳刮擦声听的人心中一揪,随后是重重砸在墙壁上的闷响,白泽痛呼一声过后再无动静。
辛眠扭过头看了一眼,只见白泽颀长的身躯贴着墙面软塌塌滑下,眼角和鼻下汩汩流出小蛇般的血,他最后看了辛眠一眼,脖子一歪,昏死过去。
“白泽!”
她咬牙站起,顶着几乎将浑身骨头碾碎的威压,抬剑刺向白渊的面门。
“哟呵,小丫头个子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白渊如此说着,却不闪也不躲,就等着辛眠接近。
他眼底的情绪复杂,望向辛眠的眼神里除却冷漠,还带着淡淡的纠结与怅然。
长袍在剑气的激荡下轻轻飘晃。
凝着那剑尖,左边肋骨却倏地一痛。
白渊面上显露出几分难以置信,他看着辛眠,视线下移,落在辛眠手腕处。方才一眨眼的工夫,那镯子竟幻化成了软鞭的模样,在他的左肋处狠狠甩了一鞭。
旋即,一抹寒凉抵在了喉口。
白渊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倔强的脸,眉目徐徐舒展。
“真是个狡猾的小丫头。”他幽幽叹道,“好了,不逗你了,别这么紧张。”
千钧重的压迫感猝然消失,辛眠喉头呕出一口血。
她没收剑,蹙起眉,问道:“何意?”
“看不出来吗,老朽若是想杀你,你早就被海浪给拍成碎块了,还会有如今这般待遇?”
白渊眼皮轻抬,“当”的一声,流萤剑被弹飞,插在白泽的腿边。
辛眠垂下手臂,隐在长袖之下的右手被震得微微发颤。
“那小子犯了我鲛人族的规矩,自是当罚,老朽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留着他一条贱命。”?
她有什么面子。
或许是辛眠的表情太过明显,白渊看出了她的疑惑,捋了一把苍白的胡须,“白泽可是同你说起过,我鲛人一族的圣女出现在沉香山附近?”
辛眠点头:“我们到的时候,只有鲛人族的水咒留下的痕迹。”
“不错,是我族的长老抢在你们前面到了那里。”
“那圣女呢?当真在沉香阁?沉香阁里那么多的尸体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辛眠问得着急,“还有,沉香阁堂屋里的那颗鲛珠是何人留下?又是为何……”
白渊抬手打断了她。
“这件事暂且不提。”他转身唤了两名小侍,“
去,把白泽拖走。”
“且慢。”辛眠拦住他们,看向白渊,“你要如何处置他?关进暗狱吗?”
“连暗狱都知道,看来这小子同你讲了不少事情啊,真是不守规矩。”
“他如今是我的人。”
她买下来的,便是她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处置。
“你的人?”
“不错。”辛眠亮起腕上的牵魂引,冷声道,“若你要将他关进暗狱,剥魂挖魄,我现在便了结了他的性命。”
“小小年纪,这么狠心?”
“被你逼的。”
“老朽可太冤枉了,不过——”
白渊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是你的人,那同你一起被卷进沧溟海的那两个小伙子,不是你的人吗?我看其中一个修为还挺高,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可是挡在你身前。”
辛眠瞳孔一缩:“他们现在何处?”
“死了。”
“死了?”辛眠声线拔高。
“自然。沧溟海这地方可不是任你们仙门中人乱闯的,你还有个法器护着,那两个,肉体凡胎,早被老朽掀起的水墙拍碎了。”
白渊朝那两名小侍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趁辛眠不注意将白泽押出房中。
辛眠没来得及拦,凝眸扫视白渊。
“不可能。”她道,“他们一个是朝天阙掌门之子,一个是掌门座下首席,你竟敢要了他们两人的性命不成?”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白渊笑意更甚,脸上的皱纹也被挤得愈发明显。
“我会怕他周衍不成?”
“你不怕吗?”辛眠用话试他,“周衍可是当世修为至高者,他若动怒,恐怕整片沧溟海都将化作炼狱。”
这白渊既知晓周衍此人,鲛人族便不会是全然不闻外界事的与世隔绝之地。
以周衍当世最强者的名号,若是敢杀卫栖山和周雪芥,为何独独留她一命?
说不通。
“小丫头,你这是看不起老朽呐。”
白渊笑眯眯的,即便被一个小辈轻看也不怒不恼。
门外突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小侍面色焦急地跑来,跪地行礼,语气急促:“族长,那位公子……海长老压制不住他……”
听到这话,辛眠夺门而出。
门外是更为华丽的宫殿,向上仰望似乎能看到水浪一层一层浮动,朦胧的光影游走在大殿的每个角落,如同落入了水下仙境。
空旷的大殿正中,十多个鲛人围成一条半弧,呈戒备状态,分明是势大的一方,却被他们身前的卫栖山逼得步步后退。
卫栖山面色冷峻,泛白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双眼猩红,脸上溅了许多血,周身升腾起骇人的肃杀之气。
在他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鲛人的尸体。
辛眠神情微顿。
卫栖山这副模样真的好陌生。
即使是沉香阁被灭门那晚,他们藏在灌木丛中,卫栖山的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指尖深深抠进了掌心的血肉,也并未像今日这般令人生惧。
“如此年轻的化神期修士,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下一个周衍。”白渊踱步至辛眠身侧,沉声道,“杀了我鲛人族这么多族人,你说,老朽该如何招待他呢?”
“杀了吧。”
“嗯?”这下轮到白渊愣了,“杀了?你愿意?”
“当然,我早就想杀了他,只是被人拦着、威胁着,暂时没动手而已。”辛眠扭过脸看着他,“但是前辈动手的话,想来没人敢说什么的。”
“哦?何人拦着你呀?”
“掌门之子,周雪芥。”
“那小子啊。”白渊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为何拦你?”
“他说,若是我敢杀他,他便告诉他姐姐。”辛眠眼神一暗,“我怕惹祸上身才忍了下来。”
“那好,小丫头,今日一见,老朽觉着和你颇有缘分,便帮你这个忙如何?”
“前辈要我做什么?”
白渊似乎是随口一提:“不如留在这沧溟海底,与老朽做个伴吧?”
辛眠默了默:“我觉得还可以再留他一段时日。”
“哈哈哈哈——”白渊被她逗得大笑,胡须都一颤一颤,“你这个丫头,当真是一点都不配合!”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卫栖山的目光。
看清辛眠的瞬间,他呼吸一紧,再定神一看,辛眠的嘴角沾着殷红血渍。
卫栖山脑子里“嗡”的一声,立即腾身而起,惊虹剑尖汇聚起无与伦比的杀意,直冲白渊的面门而去。
白渊气息一沉,便欲迎击。
趁此时机,辛眠迅速闪身冲到架着白泽的两名小侍身后,左右各一掌劈在他们脖颈处。
两人没来得及反抗便软了下去,她接过白泽,略微探了探他的情况。
眼睛鼻子都是血,看着瘆人,内里伤得倒是不重。
辛眠松了口气,从草木乾坤戒里取出一枚回春丹喂他服下,而后将他一把扛在肩上,拐进了左手边的回廊里。
身后传来惊虹的铿鸣。
她带着白泽埋头逃窜,灵力漫开,在这偌大的海底宫殿里寻找出路。
倏地,灵力铺就的天罗地网被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气息触碰了一瞬。
登时灵府震颤,辛眠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连带着昏迷不醒的白泽骨碌碌滚了几周。
那是——
辛眠死死捂住心口。
就在右手边的这道门后。
一道剑气猛然甩出。
门开了。
眼球针扎一般。
好干,好涩,好疼。
辛眠抬手揉了揉眼。
门后是堆积如山的尸体,熟悉的缝合线在迷蒙光影的映衬下闪着暗红色的幽光。
第30章 血脉
找到了。
手在地上用力一撑,辛眠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眨了下眼,生怕眨得快了,眼前这些人就如烟尘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发软的脚踉跄挪了一步,又一步。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沉寂了,落在耳中的只剩一下重于一下的心跳。
还差一步。
还差一步便可以踏进那扇门,便可以看清楚他们每个人的脸,或许能从这些乱七八糟堆叠在一起的手和脚之中找到阿爹阿娘。
辛眠的眼睛亮了起来。
脚踝却突然被人抓住。
辛眠绊了一下,稳住身形后回过头,是白泽。
白泽此时已经清醒,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他拼命伸长了手,一只抓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正费力地想要拽紧她的裙摆,口中含糊不清地念着:“不要……进去……不要……”
辛眠垂眼看了他须臾。
“松手。”她薄唇轻启。
沉香阁的大家就在那里,阿爹阿娘就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拦着她。她要去见他们,她要把他们都带回去。
一个不落,全带回去。
有了他们,沉香阁才算是沉香阁,才是她记忆里的沉香阁。
辛眠的眼中蒙起一层阴翳,抬起手腕,牵魂引上的银丝泛起微光。
突如其来的疼痛穿针引线般传遍全身,白泽像是没了骨头的虫,挣扎着蠕行,散落的发丝被血和汗糊了满脸,仍固执地仰起头,两颗蓝曜石般的眼珠隐在凌乱的发丝后,随着头的抖动若隐若现。
“辛眠姑娘……不要……”
他说着,脚上的铁链倏而收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扯动,强行拖着他远离辛眠。
嘶拉。
裙角被扯下一小片布料。
清脆的声响和白泽痛苦的呜咽同时传进辛眠耳中,眼底阴翳散去大半,她愣怔一瞬,立即收了牵魂引。
流萤出鞘,不带半点犹豫地斩在铁链上。
铁链应声而断。
白泽连滚带爬地挣扎起身,冲向辛眠的方向。
才趔趄几步,胸前便猛然钻出手臂粗的一条水柱,将他直接拎离了地面,两条腿在半空扑腾了一阵后软趴趴垂落。
“白泽!”辛眠惊呼出声。
腕
上的牵魂引失了效力,自行断落。
辛眠第一时间探手去捞,没捞着。那红绳只在她的指尖蜻蜓点水般蹭了蹭,而后翩翩然飘落,淡银色的纹路黯淡,化作一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绳。
紧接着一声巨响,卫栖山的身影倒飞而出,重重砸在长廊的尽头,两侧的琉璃墙似乎都被这惊天动地的力道震得颤了颤。
他在辛眠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快走!!”
辛眠却充耳不闻,兀自站在原地,盯着白泽瞬间被血浸满的前胸,目光缓缓上滑,落在他生机断绝的脸上,无法自抑的愤恨与恼怒骤然充斥心头。
不远处,白渊负手而立。
“小丫头,怎么没进去?”他唇角噙着冷然笑意,“哦,知道了,是白泽这小子拦着你,不让你进去和他们团聚。无妨,你看,老朽替你把他杀了,这下你可以放心……”
话音未落,流萤已劈向他脖颈。
辛眠从草木乾坤戒里抽出所有符箓,皆是临出行前段南奚所赠,也顾不得浪不浪费,一股脑甩向那边的白渊。
他杀了白泽。
他竟然未经她允许便杀了白泽。
那是她买下来的,是她的东西,谁允许他擅自动手的?
不可饶恕。
金黄色的符箓翻飞,上面鲜红的符字亮起,光芒大放,铺天盖地的灵力齐齐涌向白渊。
白渊却只是拂一拂衣袖,所有的符箓纷纷掉头袭向辛眠。
流萤剑也被击飞。
草木乾坤戒在水墙砸下来时为了保护她消耗了太多灵力,此时尚未恢复,没有办法催动。
辛眠望着漫天金光,那些都是段南奚元婴期的功力。
在这密集的攻击面前,她心知自己定是非死即伤,抿着唇后撤半步,像是完全放弃抵抗一般,微侧了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卫栖山一眼。
不是说不想再看到我受任何伤害了吗,现在是在干什么?
我打不过了啊。
我会死掉的啊。
还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吗?
卫栖山。
这就是你说的要保护我吗?
大言不惭。
连自己亲口说过的事都做不到,你真没用。
卫栖山被那眼神里的嘲弄狠狠一刺,咽下喉间翻滚的猩血,也不顾体内残留未消的余劲,再次冲到辛眠身前,惊虹剑气与符箓撞在一起,迸发出巨大的冲击力。
他侧过脸,余光里映出辛眠单薄的身形。
“呵呵,真是不怕死啊。”
白渊的声音瞬间靠近,交错的符箓与剑气在这一刻尽数消弭,卫栖山来不及闪躲,被一把扼住了脖子。
“呃……”他挣扎,却浑身酸疼。
“小丫头,你不是说要老朽帮你杀了他吗?老朽这便遂了你的意,如何?”
白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辛眠,苍老却遒劲的手将卫栖山的脖骨掐得发出闷响。
“我改主意了。”辛眠道,“方才那般说辞不过是为了利用你,设计你,借他之力拖住你,我好救下白泽。现在白泽死了,杀不杀他对我来说无所谓。”
白渊脸色不变:“这样啊,小小年纪,变脸变得比老朽还快,那换个吧,你还想要什么?听白泽说你们是受周衍之命来沧溟海找新现世的灵脉,可找见了?”
“没有。”
“不对,你找见了。”
“?”辛眠不懂,“何意?”
“方才那扇门后,你没进去的那间屋子里,在我鲛人族秘阵的催动下,那些庸才的尸身与魂魄皆已炼化成为纯净的天地灵气,充裕丰盈,可媲美一座天然灵脉。”
白渊对自己的杰作极为满意,面容上浮起几分自傲。
“你再说一遍?”
辛眠的呼吸猝然紊乱,流萤剑甫一落入手心,她便提剑冲向白渊,双眼漫起红血丝,细看之下,脸上的每寸皮肉都在不可抑制地发着轻颤。
“老东西,你再说一遍?!”
剑尖汇聚起星星点点的灵气,几乎搅动了整座海底宫殿中漂浮的微小光粒。
眨眼的工夫,剑芒已抵上眉心,白渊不动声色地负手而立,凝着辛眠这张近乎崩溃的脸,眸中划过淡淡的怅惘。
像。
真像。
眼睛像,脾气也像。
嬉笑怒骂都带着她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手腕轻抖,将卫栖山又一次甩飞出去。
轰——
卫栖山的后背砸在旁侧的墙上,胸骨几乎要被震碎,右边胳膊仿佛被他自己拧断,反扭着手撑在墙壁上缓冲,手背青筋暴起,屈起的小臂颤巍巍打着摆。
尽管如此,他也没办法立刻赶到辛眠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跃至白渊身前。
白渊抬起了手。
不,不要——
卫栖山目眦欲裂。
白渊的手抓上了辛眠的面门。
“住手!我让你住手啊啊啊——!”
卫栖山喉里滚出不似人声的怒吼,拼命调动起本源之力,皮肤表面腾起淡淡的血雾,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悲鸣。
他终于猛冲了出去。
白渊的大掌已经将辛眠的脸整个罩住,眼看就要捏碎她的头颅。
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堵得他呼吸一窒。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完全是惊虹拽着卫栖山前冲,冲破白渊护体灵气的瞬间,惊虹刺进了他的左臂,蛟索也缠绕在了他的腰腹。
意想中的血腥画面并没有出现。
白渊没有顾得上管被惊虹刺伤的手臂,他周身气势沉凝,萦绕着淡淡的悲戚,爬满了皱褶的右手从辛眠的眉心处滑落,轻柔地托了托她的下颌。
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和缓。
卫栖山握剑的手也顿住,惊虹没有再深入,也没办法再深入,天知道他有多想将白渊那条手臂给砍下来,但他做不到。
不过还好,辛眠没事。
她好好的。
她的眼睛还会动,眼睫还能颤抖,嘴巴还在呼吸,她的头还在,没有被捏碎,也没有爆出红的白的黄的什么液体。
还活着,太好了。
卫栖山圆睁着双眼,后知后觉地大喘几口气,肺里面一抽一抽的疼。
他手上的劲稍稍卸下来。
方才冲得太猛,精神过于紧绷,如今一松懈,除却身体的疼痛,脑子里也像是砰地炸了开来,他眼前一黑,直直向后摔了下去。
辛眠亦是惊疑不定。
心神震颤之时,感受着脸颊传来的略显粗糙的触感,心底的某根弦仿佛被柔柔扫过,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
握着流萤的手止不住的发颤。
你是谁?
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辛眠徒劳地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渊却一眼看明白她的疑惑,叹了口气,将手从她的下颌挪开,犹豫了一下又抬高些,充满怜爱意味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他说:“你长得和你娘很像。”
阿娘?
他见过吗?
他如何认识?
辛眠愣愣地看着他。
“孩子,你可告诉我,你娘叫什么名字?”
辛眠终于找回了声音:“她叫虞缈。”
“虞缈。”白渊突然低笑了一声,“倒还算机灵,还知道给自己弄个新的身份。”
他看着辛眠,笑容里漾起淡淡的苦涩,道:“你阿娘,便是白泽不惜触犯族规也要偷溜出去寻找的鲛人族圣女,她本名白缈,是我……”白渊说到这里,喉头似乎哽了一瞬,如叹息,如低诉,“我那不孝女……”
不孝女。
辛眠的脑子被这三个字重重砸了一锤。
阿娘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母家是在什么地方。小时候她缠着阿娘问这问那,阿娘总是含糊其辞,说那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但也很无聊,每次都说,若是辛眠长大了,有机会的话会带她回去看看。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娘所说的漂亮又无聊的地方,会是在这沧溟海的最深处。
“你身上带着她留给你的弥灵针,对吧?”白渊问她,“从你们来到沧溟海的时候我便感应到了。”
“是……阿娘说那是家传
秘宝,让我莫要对任何人提及。”
“家传秘宝,呵呵,这话倒不错。那东西原是我鲛人一族的圣物,世代由族长亲自保管,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想着将来这族长之位必定会传给她,所以在她小的时候便将此物当作生辰礼送与了她。”
“阿娘怎么会是鲛人呢?”辛眠的眉毛微微蹙起,努力回想,却想不通,“可我从未见过她……”
记忆中的阿娘脖子上从未显现过如白泽、白渊这般的暗蓝色鱼鳞。
“她从小就聪明,天分好,喜欢钻研各类偏门秘法,能轻而易举地将鲛人的特征隐藏。恐怕不只是你,你那迟钝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发现过枕边人的真实身份吧。”
提起她的父亲,白渊眸中漾起凉意。
“没出息,没本事,没眼力见,我那不孝女放着好好的圣女不当,非要为这么一个废物留在那小小的沉香山。”
辛眠眼神一暗:“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如何说不得?”白渊面带愠怒,“你们人界不是最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吗?没得老朽认可的废物,做不得我白渊的女婿!”
“他不是废物!”辛眠拔高了声音,“他是个好人!他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有灵根的学剑,没灵根的学手艺。仙门眼中根本不入流的沉香阁,却是那么多孤苦无依之人的家,是我的家,是我和阿娘的家!”
她情绪激动,说出这番话时胸脯剧烈起伏,里面仿佛埋了座火山,压抑之下发着痛苦的悲鸣。
就算眼前这位鲛人族族长是她素未谋面的血亲,是阿娘的生父,也不允许如此诋毁她的爹爹。
辛眠咬着下唇,深呼吸抑制住颤抖的声线。
白渊沉默了片刻,唇角忽而扯了扯,道:“你们的家?还说傻话呢,孩子,你已经没家了。”
说罢,他抬脚往辛眠身后行去。
辛眠转过身,看着他走到了方才那扇门前,门后依然透出诡异的暗红幽光,她看见白渊嘴角的笑,红光映在他沟壑遍布的脸上,让她莫名瘆得慌。
“过来看。”白渊唤她。
鬼使神差的,辛眠跟了过去。
待她站到了身侧,白渊伸手给她指了个方位:“孩子,看,你看那儿。”
辛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尸体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山体皆是歪七扭八伸出来的手和脚,偶尔能看清几张熟悉的面庞。
方才看得不够清楚,如今细看,几乎所有的皮肉都化掉了,相互之间彼此粘连,不成人形,已经分辨不出手是谁的手,脚又是谁的脚。
视线游移着攀登到山顶,山顶是个小尖尖,那里镶嵌着一颗头。
爹爹的头。
辛眠瞳孔骤缩,双目圆睁。
苍老的声音落在耳畔:“孩子,你将我族圣物用在这些死透了的人身上,老朽念你年纪尚幼,便不怪你浪费了。”
如同来自炼狱的低语,在辛眠的身体里烧起业火,烧得她口干舌燥,烫得她皮肉萎缩。
“弥灵针缝合起来的尸体可是储存天地灵气的最好容器,你瞧,他们都被老朽炼化了,这小小一堆,便能让你们朝天阙的掌门都感受到,误以为是新现世的天然灵脉,是不是很神奇?
白渊斜眼乜向尸堆最上面的那颗头颅。
都是因为这个废物。
都是他连累了缈儿。
本以为他的缈儿溜出去一阵时日便会回来,她无非就是贪玩了些,沧溟海毕竟是她的家,她玩够了、玩累了,终归要回来的。
他这个当族长的,罔顾万千年来鲛人族死守的族规,瞒过了所有鲛人,对外只说圣女在闭关,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她已偷偷溜出了沧溟海。
可是一直过了十多年,缈儿竟再没回来过。
他担心她在人界受了欺负,亲自分出一缕魂去寻她,却只看见沉香阁里一具具僵硬的人偶,缈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早已没有了生机。
白渊悔恨不已,魂体竟如本体般落下泪来,化作一颗鲛珠,滚到了不起眼的角落。
随后他放出消息,派长老们去沉香山捉拿白缈。
不知情的长老们见到的亦是白缈的尸身,在他的授意下,用水咒将整个沉香阁一扫而空。
他们都是拖累缈儿的元凶,全部都是缈儿回家路上的绊脚石。
所有人都要受到惩罚。
“这群死人,老朽绝不会放过。”白渊表情阴沉狠厉,“炼化魂魄都是便宜了他们,我要让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为我的缈儿赎罪!”
辛眠想要走进去,但双腿不听使唤地打着摆。
白渊凝视着她的动作,冷冷道:“白泽不是跟你说不要进去吗?”
辛眠摇头:“我要进去。”
“那里面布满了阵,你进去,便是同他们一样的下场。”
“我要进去。”
辛眠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她一步一步挪动着,暗红色的光笼罩在她的头顶,进而是脸,脖颈,手臂——
“你疯啦?!”
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辛眠被拽得一个趔趄,脚步顿了顿,想要继续往前,却挣不开这人的力道。她僵硬地扭过头,看清了周雪芥焦急又坚决的脸。
“你没死。”她动了动嘴唇,“你怎么不死啊……”
“喂。”周雪芥对她这无礼的话表示不满,“干嘛要盼着我死?”
其实他早就醒了,趁人不注意摸了过来,一直贴在转角处的墙后,将这边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辛眠双眼无神,嘴唇翕张,似是自言自语:“你要是死了,周衍定然会来找他们算账的吧,这样,白渊就得死。他把大家弄成这样,把爹爹弄成这样,他该死,还有白泽……他必须得死。”
往日里灵动清亮如同盛满繁星的眸子,此时只剩下黑漆漆的灰烬。
周雪芥皱着眉,将她的手腕拉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我知道,早晚的事……先不提这些,你别冲动,别进去,行吗?”
他收紧手指,生怕一个不注意辛眠就从他掌心溜走了。
“阿娘呢?”辛眠眼珠一转,看向白渊,“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自然在她的房里。”
“我要把阿娘带走。”
“小丫头口气不小。”白渊嗤道,“本来想着让你也留下,咱们一家人安安生生地活在这沧溟海,可依老朽看,你却是不愿。”
“自是不愿。”周雪芥往她身前挡了挡,“她是我朝天阙的内门弟子,你想留她,且先问过我朝天阙是否答应。”
“小子,你爹不是让你来找灵脉的吗?”
“是又如何?”
“若老朽愿将这秘术催成的灵脉拱手相让,你猜你那老爹还认不认她这个内门弟子?”白渊神情倨傲,捋了捋胡须,“只不过老朽念她是缈儿唯一的血脉,不愿强求罢了。”
他最后看了失魂落魄的辛眠一眼,摆摆手,转过身去,佝偻的身躯垂垂老矣。
“你们走吧。”白渊的声音里藏着落寞,“老朽将你们带到这里,也就是想见一见这小丫头罢了。”
如今见到了,多少心安些。
他恨沉香阁的所有人,他也恨辛眠,恨她成了白缈最大的牵绊,有她在,白缈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沧溟海,不会回来见自己这个死板守旧又无趣至极的老父亲。
辛眠也该死的。
可是见到她的瞬间,白渊便觉得,这不一样。她体内也流淌着他的血,是他那
个不听话的女儿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他狠不下心。
走了几步,白渊忽又停住,对周雪芥道:“若是让老朽知晓这丫头在朝天阙过得不好,我鲛人族可不饶你。”
周雪芥莫名其妙:“你这是……关心她?”
白渊摇头不语。
幽蓝的纹路从他眉心浮现,飘着摇着没入辛眠的灵府。
经过昏倒在地的卫栖山时,白渊侧目扫了他一眼,唇角的皱纹徐徐松展。
周雪芥松了口气,却见辛眠身子一软,闷头往地上栽去。
他连忙架住她:“诶诶……你没事吧?怎么晕了?”
周雪芥心里发慌,空出来的那只手掌轻轻拍着辛眠的脸颊,又侧耳去听她的呼吸。
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
这时,两名小侍过来扶起卫栖山,对周雪芥恭敬道:“公子,这边请。”
“有劳。”
说罢,周雪芥抱起辛眠,跟着他们往海底宫殿的出口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更,今天补上[眼镜]
把乖乖女鹅写成小苦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