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交易
    辛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是小孩子的模样,走路都走不稳当。爹爹和阿娘在她前面不远处,他们蹲着身子,满目温柔地看着她,而后各自向她敞开了怀抱。
    小小的辛眠在心里盘算。
    这次先抱爹爹还是阿娘呢?
    若是先抱爹爹,一定会被他托着举过头顶,晕头转向地转上那么三四圈,风会将她的头发吹到脸上,糊住她眼中的兴奋雀跃。
    若是先抱阿娘,便会落入温暖的怀抱,令人安心的清香扑入鼻中,阿娘会将下巴搭在她的发顶,轻轻摩挲,纤细又柔软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
    辛眠还没作出决定,两条短腿已经迈了出去,张着双手,跌跌撞撞跑向他们。
    扑进阿娘怀里的瞬间,阿娘的身影碎成了无数光点,她恍惚着扭头望向爹爹,伸手去够他,却仍旧什么都碰不到。
    都不见了。
    只剩下她。
    辛眠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慌。
    下一瞬,她猛地惊醒。耳畔是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将她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压了下去。
    风很凉,身子却不冷。
    “醒了?”
    周雪芥的声音几乎贴在耳朵边响起,辛眠循声扭头,一张大脸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好近。
    辛眠立刻推开他,想拉开距离,不想自己竟是被周雪芥打横抱着,又是站在剑上,地方逼仄,这一挣扎,两人纷纷往旁边歪去。
    剑身剧烈摇晃。
    “你别乱动啊!”周雪芥惊慌失措地大喊,“会掉下去的!”
    辛眠没理他,强行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流萤应念出鞘。辛眠在剑上站稳,深深呼了一口气,头依旧隐隐作痛。
    清新的海风迎面扑来,将脑海里的混沌稍稍吹散。
    周雪芥垂眸理了理被她弄乱的衣袍。
    他装模作样叹着气:“真没良心,醒来之后就翻脸不认人,还是昏睡的时候讨人喜欢些。”
    “……”辛眠忽略他的挖苦,四下望了望,“我们这是?”
    “还活着。”
    “我知道,我是问……”
    “问怎么出来的是吧?”周雪芥撇撇嘴,“白渊那老东西自然是怕我父亲来找他的麻烦,派人将你我送了出来。”
    “你和我?”辛眠又问,“卫栖山呢?”
    “你看清楚,我只长了一双手,我肯抱着你已经很给你脸了,那卫栖山跟死了一样,我可不想管他,就随便将他扔在一块礁石上了。”
    总不能前面抱着后面背着,那算什么,算他堂堂朝天阙少掌门力气大吗?
    笑话。
    他又不是什么好人。
    半晌听不见回应,周雪芥斜眼看辛眠,只见她抿着唇,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看得他心里直窝火。
    “怎么,你心疼他?心疼的话自己回去找好了,说不定已经被鱼人分食干净,你现在去找,兴许还能捡到一只耳朵……”
    他嘴巴上没个把门的,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周雪芥。”
    辛眠突然打断他。
    周雪芥愣怔片刻,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见辛眠喊他的名字。他脸上的神情忽而变得怪异,眼神中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安静地等着辛眠。
    “我想把他们救出来。”辛眠犹豫着说道,“你能不能……别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周掌门?”
    若是如实相告,要么,周衍无心掺和鲛人族内部事务,根本不执着于所谓灵脉,要么,周衍态度强硬地将灵脉从白渊手中夺走,占为己有。
    那都是辛眠不愿见到的。
    她既想利用周衍给白渊找点麻烦,又不希望沉香阁众人完全落入周衍手中。
    想来想去,或许只有向周雪芥求助。
    “哦?你想让我怎么说?”
    周雪芥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辛眠的手无意识地绞着袖角:“就说,此条灵脉乃是鲛人族所炼化,尚未成型,无法为他所用,请周掌门暂且从鲛人族手中缴获,好生安置,日后再行打算。”
    “你的意思是,利用我父亲帮你对付白渊,替你看顾着那堆人不人鬼不鬼的尸体,什么都捞不着,兴许最后还会让你给截了胡。”
    周雪芥咧嘴,露出他那颗虎牙,“辛眠,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只要你帮我,条件尽管提。”辛眠顿了顿,“我都会尽力去做。”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我周雪芥要什么有什么,何须要你这一份承诺?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油盐不进,真不好糊弄。
    辛眠心里腹诽,面上又作出一副真诚情态:“那,就当做帮我一个忙,可以吗?我们这一路出生入死,也算过命的交情,算是朋友了。”
    “我可没有什么朋友,况且,单单是朋友,不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地编谎话欺瞒父亲。”
    周雪芥的目光落在辛眠脸上,一寸都不曾离开,看她尽力按捺住心中的嫌恶,装模作样地相求于他,却还是有少许不耐的神色从眼角眉梢流露。
    真有趣。
    他勾起唇,在辛眠装不下去的时候蓦地出声。
    “不过,若是我的女人,兴许我会满足那么一两样无理的要求。”
    说完这句话,周雪芥恶劣的眼神在辛眠脸上肆意游移,似乎是想看看她到底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也不是作践她,多少仙门世家的女修对他释放过好感,他都是掀掀眼皮便无视掉,如今却向辛眠抛出红线,敢不敢牵全看她的胆量。
    并不是心存戏弄,也不是随口为之。
    周雪芥非是那种成日将男女之事放在嘴边调侃的浪荡性子,再者,以周衍在整个修仙界的地位,亦无需借两个孩子的婚事来巩固朝天阙的势力。
    周衍对他们的感情完全是放任的态度,所以周雪微为了得到卫栖山的心那般胡闹,他从不曾加以干预。
    周雪芥亦是如此。周衍对他未来的道侣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他喜欢就好,喜欢,就抢过来,完完全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尽管辛眠屡屡冒犯于他,让他吃了不少瘪,但他就是想挨着她,亲近她,每次见到她,心底总有异样的情绪渐渐蔓延。
    周雪芥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新奇的感受。
    他打量着辛眠的脸色,又开口:“算了,我就是同你开个玩笑,你若……”
    “好。”
    周雪芥一愣:“?”
    辛眠抬眼看他:“我说,好。”
    这下轮到周雪芥不知所措了:“什、什么?”
    “少掌门,是不是风太大了听不清楚,我说,我接受你的条件。”辛眠稍稍拔高了声音,“但你也要保证,我若同你在一处,周雪微不会对我动手。”
    似乎是觉得她这话好笑,周雪芥眯起了眼:“我的人自然不是她想动便能动的。”
    辛眠点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不过事先说好。”周雪芥挑眉,“我要的是辛眠,不是虞绵。”
    他可不想一直看着那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
    辛眠陷入沉默。
    这也就意味着她无法再用虞绵的身份待在飘渺峰,要在她的师长和好友面前卸下伪装,亲口承认她欺骗了他们,或许她如今所享受到的一切偏爱与善待都将消弭。
    划算与否,全由她自己衡量。
    无所谓了。
    早晚有这一天。
    至少目前看来,周雪芥和周雪微虽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心却不齐,隔阂颇深,若能借这一点暂且周旋,于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自闻菱生辰宴过后,因为卫栖山铁了心相护,周雪微早已记恨上了虞绵。
    继续装傻下去,又会陷入被动局面任人宰割。
    她不会再忍了。
    辛眠下定决心,对周雪芥道:“从此以后,虞绵这个身份便不复存在。”——
    朝天阙。
    周雪芥将双手背在身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正殿,两只眼睛微微笑着,披在身后的头发来回晃动,连头顶飘起的几根发丝里都透着意气风发。
    周雪微百无聊赖地坐在周衍身侧,余光瞥见他进来,唇角泄出轻蔑的嗤笑。
    “不就是派你出去打探个灵脉的消息,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吗?”她出言嘲讽,“高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办了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姐姐此言差矣。”
    周雪芥一点也不恼,在周衍另一侧的位置坐下,拎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盏,仰头饮尽。
    “父亲,孩儿此去沧溟海,发觉那灵脉深埋于海底,且绝非新现世的天然灵脉,而是人为汇聚起的极精纯极浓郁的一片灵气聚集地。”
    听到这儿,周衍提起些兴趣:“竟是这般?可知是谁人所为?”
    周雪微也扫了周雪芥一眼:“若是这等有能耐的人物,合该绑来朝天阙为我们所用。”
    “姐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周雪芥呛了她一句,“那人是鲛人族的族长,姐姐若有这个能耐,大可直接去拿人。”
    “鲛人族?”
    “对呀,父亲可曾见过?”
    “听是听过,倒从没见过。”周衍放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若有所思,“不知鲛人族弄出这等动静,意欲何为?”
    “总不会是打算出世吧?”周雪微托着脸,懒懒道,“出世正好,省得找不着,听说鲛人个个都是极美的长相,我还挺好奇呢。”
    周雪芥问道:“父亲可有意拿下这条灵脉?”
    周衍没有立时回复,反而问周雪微:“微儿,依你之见,这灵脉取还是不取?”
    周雪微嘴角噙起笑:“取呗。”
    说着偏头看向周雪芥,“你不是让飘渺峰那个虞绵跟你一起去了吗?怎不见她过来,莫不是死在半路上了?”
    提的正是时候。
    周雪芥心底暗笑。
    “今日还有一件事想请父亲做主。”他忽略周雪微的话,站起身,向周衍规规矩矩行大礼,“孩儿欲与一位姑娘结连理之好。”
    周雪微盯着他,眸光闪烁。
    “噢?这是好事。”周衍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不知芥儿看中的是哪家姑娘?”
    周雪芥稍稍抬眸,直直迎上周雪微的目光。
    他忍不住唇角一弯,声线里漾着肆意的笑:“飘渺峰,虞绵。”
    第32章 坦白
    飘渺峰,虞绵。
    听见这个名字,周雪微神色一凛,刀子般的目光甩向周雪芥,却没能将他这张得意的笑脸划出哪怕半条口子。
    周衍对门中弟子的情况向来不清楚,也不在乎,只是在听到飘渺峰的时候问了一嘴:“齐云间的徒弟?”
    “是。”周雪芥应道,“齐峰主最为得意的小弟子,天资不错,人也机灵,最重要的是,与孩儿两情相悦,矢志不渝。”
    “两情相悦?矢志不渝?哈哈哈——!”
    周雪微拍桌大笑,“说得这么肉麻,我竟从不知你周雪芥也懂情之一字是何写法!”
    她给周衍斟了杯酒,“父亲,依女儿之见,这女子心思不纯,接近雪芥定是有所图谋。雪芥年幼,分不清人心好坏也可以理解,父亲可不能放任这等趋炎附势之徒辱了我周家人的名声。”
    “名声?”周雪芥一脸大惊小怪的表情,“姐姐向来自我感觉良好,明明前段日子当着众仙门的面仪态尽失,却还有心思揣测一介孤女是何意图,也不必如此以己度人吧?”
    眼看周雪微沉下脸,周雪芥知道她生气了,偏小嘴叭叭说个不停。
    “名声这东西最不值得在意,谁敢妄议我的婚事,我定然撕了他的嘴叫他再说不得。再说了,我从没干预过姐姐想做的事,姐姐还是不要将手伸到我这里来了。”
    “况且,她与姐姐的性子实在是大相径庭,姐姐如何能知晓她心中究竟是何想法?与她两情相悦的是我又不是姐姐你。”
    周雪芥坦坦荡荡同她对视,眼神里含着挑衅意味。
    “难道姐姐认识她?还是你们之前有过交集,连我都不知道的那种——”
    “够了!”
    周雪微再也忍不下去,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面前的酒盏被震碎,里头剩的薄薄一层清酒被震得四处飞溅。
    她指着周雪芥的鼻子骂道:“蠢东西,打小天分就不如我,现在看来眼光也不怎么样。你既然非要和那贱人搅和在一起,早晚有你后悔的那天,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羞辱性极强,且丝毫不加掩饰。
    周雪芥扬起的唇角瞬间耷拉下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起你。”
    周雪微用那种轻蔑的眼神觑着他,“本来活得就像是我的影子,现在嘛,哎,再不济也得找个卫栖山那样的啊,谁知道你竟看上了一个废物。”
    周雪芥眸色一暗,大殿之上暗潮汹涌。
    “行了。”
    周衍缓缓站起身,将两人的视线隔开。
    他先是看向周雪微,淡淡道:“微儿,外人就罢了,你们是亲姐弟,当互敬互爱,日后莫要再说这种伤和气的话。”
    周雪微不屑轻哼。
    周衍又回过头对周雪芥道:“你也是,别跟你阿姐横眉竖眼的,既然喜欢那个虞绵,我晚些时候便去同齐云间提这事。”
    “分明是好事,让你们这一吵,弄得谁都不高兴。”他摆摆手,“都走吧,别在这闹腾,回去各自消消气。”
    周雪微甩开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雪芥盘腿坐着,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和缓了表情,又看向周衍。
    “怎么,还有事?”
    “孩儿斗胆,请父亲将沧溟海那道灵脉相赠。”
    “你要那个做什么?”周衍问他,“那般充裕的灵气,你尚且消化不了,为父手中还有不少稍小些的灵脉,你若想要,可以给你。”
    “父亲好意孩儿心领了,只是,孩儿与那虞绵是在沧溟海定情,这灵脉于我二人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还望父亲成全。”
    周衍略一沉吟:“好。”
    周雪芥顿时眉开眼笑:“多谢父亲!”——
    辛眠在山里兀自绕了会儿路,回到飘渺峰时,还是先戴上了人.皮面具。
    推开门板,迎面扑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终于回来了绵绵!”
    熟悉的清脆声线落入耳中,辛眠后知后觉地鼻头一酸。
    这一路上的心情起起伏伏,情绪剧烈动荡,如今被好友紧紧拥在怀里,温暖而柔软的气息将她整个笼罩住,一直悬着的心才平稳落地。
    有人在等她了。
    辛眠回抱住她,手掌轻轻拍在她的后背:“有点喘不过气了……”
    谈盈立马放开她,清亮的眸子上下打量着。
    “你怎么瘦了?”她托住辛眠的脸,“都皮包骨头了。”
    脸颊
    肉被她一左一右两只大掌挤压着,辛眠被迫嘟起嘴,含糊不清道:“哪有……”
    “有!”谈盈微蹙起眉,“哎呀肯定是太辛苦了,少掌门也真是的,净会折腾人,一看就不是会心疼人的性子!”
    “噢?是吗?”
    “是啊!”谈盈想也不想就点头。
    “那怎么办,我从小就没心疼过谁,要不你放开她,让她好好教教我?”
    咦,谁在说话?
    谈盈这才听出不对劲,猛地扭头,就见周雪芥斜倚着门板,双手抱在胸前,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准确的说,是盯着她托在辛眠脸侧的手。
    谈盈张了张嘴,将手收回去,只觉得放哪儿都不合适,干脆给周雪芥竖了两根大拇指。
    周雪芥的脸色这才好转。
    辛眠问他:“你来干什么?”
    “找你啊。”周雪芥歪头笑,“你还没去见过齐峰主吧?我想和你一起。”
    “不必了。”
    辛眠自顾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你说的不算。”周雪芥耍无赖,“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还用你同意不成?话说你怎么还戴着这东西,不是说好了……”
    “我知道。”辛眠打断他,“手长在我身上,我想什么时候揭掉还用你同意不成?”
    “噗。”
    谈盈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忙捂住嘴,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周雪芥顶了顶下颌骨,颇有几分吃瘪的意味。
    牙尖嘴利。
    不过算了,他心情好,不与她计较。
    “对了少掌门,坐下喝盏茶吧,我们屋里还有上好的眉茶,你等着,我去泡点。”谈盈说着就去拎茶壶。
    辛眠喊住她:“那不是你最喜欢喝的吗?不剩多少了,别浪费。”
    周雪芥登时七窍生烟,大步流星闯进屋内,一撩衣摆便坐在了桌案前,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
    “那谁,谈盈是吧?本来这种没名气的烂茶叶根本不配入我的眼,看你们这小气抠搜的样子,我今日还非得尝这么一口了!”
    “很好喝的!”谈盈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马上就好,等我一会儿。”
    她一溜烟儿出了门。
    辛眠在专心致志地往小匣子里塞灵石。
    离开客栈时掌柜的将两间天字号上房的灵石退还给了她,说有人另外付过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有人只能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不缺灵石,且出门时习惯带灵石的卫栖山。
    辛眠没客气。
    他愿意花就花,反正她不亏。
    不对,还是亏了的。
    用一张蛟龙皮买下了白泽的命,他还没能知道他苦苦寻找的圣女究竟出了什么事,便被他所敬爱的族长捅穿了心脏。
    甚至圣女在沉香山的消息也是白渊透露出来的。
    白泽是为了找阿娘才犯了鲛人族的规矩,从不曾涉世的他在蒙尘阁里受尽虐待,吃尽苦头,她以为自己救了他,将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其实根本没有。
    他还是死了。
    就死在最接近真相的时候。
    好可怜。
    周雪芥撑着头,看辛眠坐在床边垂眸整理,兴致不高的样子。
    “我已经跟我父亲说过了,他答应择日去沧溟海一趟,将那堆东西弄过来交给我处理。”
    辛眠没有抬头,只轻声应道:“嗯。”
    “你在想什么?后悔了?”
    周雪芥盯着她,越想越真,越想越气,突然挂了脸,“后悔没用,知道吗?你敢耍我,我就把他们全都踩得稀巴烂,你什么都得不到。”
    “不要擅自揣测我的想法。”辛眠幽幽道,“我什么都没说。”
    她语气平静,倒衬得周雪芥无理取闹。
    这么说也不太妥当,不是衬出来的,他们男的惯会无理取闹。
    辛眠将手里的匣子合上,正好谈盈将眉茶泡好了,哼着小曲儿进屋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
    周雪芥全然忘记了那是滚烫的茶水,端起来就往嘴里送。
    “小心——”
    谈盈试图阻拦,周雪芥已经仰头将茶倒入口中。
    “烫……”
    她眼睁睁看见周雪芥很没形象地喷了出来,张着嘴,舌头被烫得通红,右手迅速在嘴边扇着风。
    “少掌门,你没事吧?”谈盈弱弱关心。
    “你是想烫死我不成?!”周雪芥冲她怒吼,“一个两个的都反了天了!”
    谈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辛眠走过来,拍了拍谈盈的肩膀,拿起另一盏茶。
    她知道周雪芥在看她,故意将茶盏送至唇畔,不紧不慢地吹着气,小口啜饮,喝完还发出满足的喟叹:“好好喝。”
    周雪芥气急败坏,当即黑沉着脸往门外走。
    辛眠也跟着出去。
    走了许久都不听周雪芥吭声,辛眠还有点不习惯,瞥着他的后脑勺,率先开口:“至于么你,谈盈也是好心,你自己没注意,跟谁耍性子呢?”
    “没有。”周雪芥惜字如金。
    辛眠便也不再理他,一直到了齐云间的清风阁。
    两人一起进去。
    齐云间看见他们,笑眯眯道:“回来啦?”
    辛眠点头:“是,弟子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护送少掌门平安归山。”
    “不错不错,辛苦了呀小徒弟。”齐云间声音和蔼,“回来就好,先好好休息几日,若有旁的事,为师再另行安排。”
    “是,师尊。”
    辛眠向齐云间深施一礼。
    “乖徒儿,这是干什么?”
    齐云间脸上的表情略微郑重了些,就见辛眠两腿一弯,双膝跪倒在地。
    “弟子有罪,欺瞒师长,还请师尊责罚。”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面具徐徐揭下,露出原本的面容。顶着齐云间骤然锐利的目光,她不敢抬眼,视线聚焦于白玉地板某处。
    “你是说,你一直用的是假身份?”
    “是……”辛眠眼睫轻颤,“弟子有苦衷,不得不隐瞒真实身份。”
    齐云间便没再说话,清风阁内针落可闻。
    令人窒息。
    辛眠已经想好了,无论什么结果她都认,就算是逐出飘渺峰,她也要再次凭着自己的实力考进来。
    先于责骂落入耳道的,是齐云间温敦的笑,随后是轻柔的力道托举在她的小臂,扶着她慢慢站起。
    辛眠抬头,却见齐云间双目祥和,完全没有半分愠色。
    她愣了愣:“师尊……”
    “傻徒儿,你当为师收你入门是看脸的不成?”齐云间故意瞪大了眼睛吓唬她,“只要你还是你,心是好的,行得正,坐得直,那就永远是我齐云间的好徒弟!”
    辛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感动与温暖溢满心间。
    她再次深施一礼:“弟子辛眠,谢师尊厚爱。”
    周雪芥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撞了撞辛眠的胳膊肘。
    小动作被齐云间发现,他乐呵呵问道:“雪芥,你跟着老夫这小徒弟过来可是也有什么事?”
    这小子的眼睛就像是长在人家身上。
    实在蹊跷。
    从小到大,周家姐弟俩的眼睛从来都是往天上瞧的,何曾屈尊往下头看过?
    齐云间料到他有想法。
    周雪芥也不扭捏,当即清了清嗓子:“齐峰主,沧溟海一行我二人已互通心意,有意结为道侣,还请您成全。”
    他的嗓音清亮,正经起来的时候当真有几分矜贵气。
    此时的清风阁很安静,只有周雪芥说话的声音,辛眠却恍惚觉得,好像还听到了细微的动静。
    错觉吧。
    她没多想。
    上首的齐云间思索片刻,看向她:“小徒弟,他这番话可也是你的意思?”
    辛眠抿唇:“是。”
    啪嗒。
    有东西掉在了地上。
    不是错觉,真的有动静。
    辛眠转过头,视线落在门口处的一双长靴上,长靴不太干净,沾着些尘土。脚边滚落着酒坛,坛口被摔得裂开,清澈的酒液汩汩往外淌。
    往上,是一身剪裁得体的藏青色长衫,长衫有几处布料破了,破掉的地方颜色都暗沉些,瞧着像是凝固了的血。
    再往上,她看见一张隐在阴影中的脸。
    卫栖山的脸。
    惨白,晦暗,如同鬼魅。
    第33章 偷听
    清风阁内窗明几净,亮堂堂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白玉砌成的地面,素淡的白一直延伸到卫栖山的脚下,也正正停在了他脚下,踝处以上完全笼罩在门口的阴影里。
    这么快就回来了?
    被白渊打得几乎去了半条命,竟然和他们前后脚回了朝天阙。
    挺耐打的。
    辛眠走神一瞬,思绪回笼时正撞进他的眼眸。他的瞳仁漆黑如墨,如千尺深潭失去了月光的照拂,映不出半点光泽,死气沉沉,阴暗无神。
    周雪芥的畅快的笑声响起:“卫师兄也回来了?怎么样,我为你寻的那块礁石可是又宽又大又平坦,睡得可好?”
    卫栖山没有应声。
    齐云间倒是有些意外:“哦?听雪芥的意思,难不成栖山你也跟着去了沧溟海?不是说下山买酒吗?”
    卫栖山动作缓慢地弯下腰,将那坛已洒了大半的停云渡拎起来。
    “弟子在烟州城偶遇师妹二人,听闻他们要去沧溟海,思及那地方凶险,担心他二人安危,便跟着一起去了,耽误这许多时日,让齐峰主久等了。”
    他迈步从阴影里走出。
    “买酒?”周雪芥挑眉,“不过年不过节的,卫师兄平白无故买什么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完之后,一股凉气缠上他的脖颈。
    他不由抬手捂住半边脖子。
    还在。
    他侧过身,眼神不善,然而卫栖山与他擦肩而过时,余光都未曾送过来须臾。
    卫栖山将酒坛送到齐云间手边,齐云间神采飞扬活像个老顽童,凑近嗅了嗅,拍手笑道:“哎呀,好酒,当真是好酒!”
    “可惜洒了大半,浪费啊浪费!”他颇惋惜地摇着头,向辛眠和周雪芥解释道,“是那日在山中遇见,栖山向老夫提起烟州城停云酒楼自酿的停云渡,老夫生平最馋这一口好酒,便让他得闲了买回来点。”
    “不枉老夫记挂了这么久,哈哈哈!来,你们三个都坐,和老夫一起尝个新鲜!”
    辛眠的表情有些怪异。
    齐云间一眼便注意到她,问道:“小徒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回禀师尊,弟子是看这酒不多了,怕是师尊自己都不够喝的。”
    “嘿,你师尊我是那么抠门的家伙吗?”
    “自然不是。”辛眠连忙否认。
    “齐峰主,弟子与师妹在山下时已尝过了,酒确实是好酒,只是——”卫栖山从容接过她的话头,面上神色温和而有礼,“方才弟子一时手滑,没拿稳,余的这些您留着便是。”
    “什么?”齐云间两眼一瞪,看向辛眠,“让你护送雪芥去沧溟海,你俩还吃酒去了?”
    辛眠刚想开口,就被周雪芥拉住了手,话也堵在了喉头。
    她扭过脸,看见周雪芥皮笑肉不笑的,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遮天蔽日的乌云层层压下,厚重的雷云背后,隐匿着危险的电光。
    “还有我呢。”他慢悠悠说道,“我这么大一个活人杵在这儿,卫师兄是眼睛不好使,脑子也记不清了吗?”
    肯定是故意的。
    周雪芥想,卫栖山定然是听见了方才他说的要与辛眠结为道侣的话,故意这般无视他。
    嘁,小肚鸡肠。
    虽然被无视的感觉不太高兴,但看卫栖山吃味,心里头莫名有些爽利,一口气直舒畅到了四肢百骸,手指头也酸酸麻麻的。
    他将辛眠的手整个包住,裹在掌心里轻轻摩挲。
    特别柔软。
    摸起来好舒服。
    超舒服的啊卫栖山你知道吗?
    周雪芥挑衅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卫栖山脸上。
    辛眠感受到齐云间意味深长的视线,下意识挣了挣,挣不开,当着齐云间的面也不好发作,只递给周雪芥一个嗔怒的眼神。
    这眼神落入卫栖山眼中,本就像一团墨的眸色更是黏稠滞重。
    “对,雪芥也在的。”
    即便看见两人交缠的手指,卫栖山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那夜雪芥喝得醉了,不省人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定然也没有印象。”
    似乎是不经意提起,他察觉不妥,点到为止,不再往下说。
    周雪芥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
    辛眠也面色沉凝,摸不清卫栖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晚上当真发生了别的事?可她酒量不好,喝醉之后更是完全不记事,只是模糊间有点印象,似乎是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起。
    还有,指尖黏答答的,闻起来有血的味道。
    湿热的软物缠了上来,卷裹着她的食指指尖,像舔,像吮,像吸。
    她以为那是梦,梦里的那条蛇想将她吃掉。
    还是说,那不是梦?
    那边齐云间却已经给自己倒好了酒,目光熠熠,颇为感兴趣的样子:“发生了什么,同老夫讲讲,老夫最喜欢听你们年轻人之间发生的趣事了。”
    卫栖山却偏吊人胃口:“齐峰主说笑了。”
    他望了望窗外,“天色不早,弟子一路奔波亦是身心疲累,便不多打扰了,齐峰主日后若惦念这停云渡,只管差遣。”
    齐云间了然地挥挥手:“行,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歇着。看你这一身伤,沧溟海一行定然吃了不少苦头吧?”
    “只要师妹无碍就好。”
    说罢,卫栖山躬身行礼,“弟子告退。”
    转过门的拐角处,身后响起齐云间的问话:“既然掌门也同意,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依你们的意见,婚期定在哪日为好?”
    他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掐紧,迅速抬起,携带着劲风砸向两只耳朵。
    有那么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听见。
    但也只是一瞬间。
    卫栖山缓缓放下了手,将珠落玉盘的泠泠清音尽数收入耳中。
    “今年年关。”
    辛眠似乎在笑,尾音含羞带怯。
    卫栖山微垂了头,敛起的眸中盛满贪念,却又无比认真地细听着辛眠的嗓音。
    手指轻颤着抚摸颈侧,慢慢挪到喉结。
    他闭上眼,笑得餍足。
    好好听。
    就算说的不是他想听的话,也好好听——
    从清风阁离开时天色已暗,夜空中只缀着寥寥几颗星子,月亮也被乌云遮蔽,黯淡朦胧的微光从云层后透出来,不似往常澈亮。
    今夜怕是有雨。
    周雪芥一直将辛眠送到了房门前。
    “诶,你不觉得卫栖山这个人很小心眼吗?”
    憋了一路,他终于忍不住,翻着白眼数落道,“他发什么疯?好几次都无视我。明明是护送我去沧溟海,怎么搞得像是你们两个人同行,我是捎带着的那个?”
    “太过分了。”辛眠顺着他说。
    “你也这么觉得是吧?”周雪芥抱起双臂,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肘弯处,“肯定是听见咱俩说那事,醋坛子翻了,故意针对我。”
    “嗯。”
    “平时没见过他这样,耍这些不入流的小心思,今日如此异常,想是心里有鬼。”
    周雪芥撇了撇嘴,突然凑到辛眠脸前,眼角眉梢都耷拉着,咬牙切齿说道,“他心里有你。”
    “……”
    何必拐着弯骂人。
    辛眠不想和他讨论这个,直接送客:“我很累了,要休息,你也别乱想。”
    周雪芥看清她眼底的疲色,只能按下心头不忿,问道:“那,明日你有什么打算?”
    “怎么了?”
    “你回答我!不要总是怀疑我不安好心可以吗?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安排,不是要安排你,对你的道侣多些信任,少些防备,这是你应该做到的!”
    啊,好累。
    能不能闭嘴。
    辛眠勉强扯出一个笑,点点头:“好嘞。”
    “所以你明天有什么打算?”
    “努力修炼。”
    “这么无聊?不如我们去……”
    他话没说完,辛眠再也维持不了所谓道侣的体面与和气,转身,一步跨进屋,用力摔上了门。
    有病。
    说得好听,只是想了解她,结果又要对她的安排指指点点。
    安静了。
    辛眠长舒一口气,后背抵着门板,抬眼时迎上谈盈惊惶不定的目光。
    对了,面具!
    她的手在腰间胡乱摸索一通,就听见谈盈问道:“咦,你是?”
    瞒不住了……
    算了,直接
    说。
    辛眠没再执着于翻找那张人.皮面具,将方才和齐云间说过的话又对谈盈说了一遍。
    谈盈的眼睛瞪得溜圆,将她这张脸仔仔细细扫过几个来回后,猛地扑上来揪住了她的脸颊。
    “现在呢?现在的脸是你的对吗?不是什么人皮面具了吧?让我揪揪看!”
    把辛眠的脸当面团一样揉来搓去,她终于接受了好友其实不叫虞绵,也不长原先那副模样的事实。
    “对不起啊,骗了你这么久。”
    辛眠到底有愧,拉住谈盈的手可怜巴巴求原谅。
    谈盈的脸蛋气鼓鼓的,被辛眠用手一戳,当即漏了气,瘪下去,只有嘴巴还高高噘着。
    两人笑到一起。
    “不是,那你还挺会取名字的,绵绵,眠眠,喊起来根本是一样的嘛!”
    “对呀,就是想着日后方便才这样取名的,是不是很聪明?”
    辛眠此时卸下心里的大石头,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嗯——比我聪明!哈哈哈哈!”
    ……
    她们又闹了一会儿,夜深了,各自收拾后躺在床榻上。
    谈盈睡得很快,不多时便听见轻浅的呼吸声。
    辛眠没有太多睡意,恰巧窗外隐隐响起闷雷声,她更是睡不着,干脆起身披了件外衫,悄悄出门去。
    时值深秋,入夜以后寒意弥漫,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走到弟子舍后面的那条幽径时,迎面刮来一阵凉风,辛眠抽了抽鼻子,拢紧外衫。
    她不知道想往哪里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咔嚓。
    身后响起清脆的声响,听起来是掉落在地的干枯树枝被踩断。
    辛眠扭过头。
    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将她从上而下笼罩住,刹那间天旋地转,仰面跌进了旁侧的草丛中。
    倒是不疼。
    腰身被两条手臂紧紧圈在怀里,后脑勺也有一只手掌垫着,只是突然的变故让心脏跳得很快,很乱,很不舒服。
    外衫从肩膀滑落,满头乌发铺散开来。
    她睁开眼,看见卫栖山绷紧的唇,目光向上滑,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以及微微蹙起的双眉,深秋的夜里常常会凝霜,也给他原本清俊舒朗的面容添上了几分潮气。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咫尺可闻。
    第34章 求死
    万籁俱寂。
    卫栖山眼中的阴翳稍稍散去些,他连忙松开圈在辛眠腰后的手,撑起身子,两条腿跪倒在辛眠腰侧,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但依旧是禁锢的姿态。
    借着朦胧月色,目光在辛眠的面部流连,顺着下巴与脖颈相连的曲线,看到她清瘦的双肩与锁骨。
    穿太薄了吧。
    卫栖山慌里慌张地捏起辛眠身下摊开来的外衫,在她的锁骨处拢紧,盖住那片白得晃眼的肩颈肌肤。
    做完这些才松了口气。
    飘忽的视线终是与身下人的灼灼目光相撞。
    “你跟踪我。”
    不是在问,而是肯定。
    卫栖山喉咙发紧:“是。”
    “多久了?”
    “从……从你离开清风阁的时候。”
    辛眠觉得不可思议:“大半夜的,你一直蹲在我们院子里?我竟没发现你还有这种听墙角的下作癖好。”
    “我……”
    “你恶不恶心。”辛眠眼角眉梢染上愠色,“非但听人墙角,还鬼鬼祟祟跟踪,被发现了又像个色鬼一样扑人身上——”
    她嫌恶地扫了卫栖山一眼,“滚下去。”
    卫栖山不动,用力到泛白的手指深深陷进还算松软的半枯草丛,脸上带着点视死如归的意味:“不要。”
    “什么?”辛眠眉头一皱。
    “不要喜欢他。”
    “他?”
    “周雪芥。”
    噢,原是为着这事。
    辛眠暗自好笑:“你不觉得你多管闲事了吗?”
    卫栖山一字一句说道:“你的事,不是闲事。”
    而且,这不仅仅是她的事。
    从被买下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与辛眠结成道侣的,也确信他们将来必定会结成道侣,恩爱两不疑。
    他拼命修炼,孤身闯了多少个凶险的秘境,几次三番死里逃生。他所做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配得上她,能够保护她,让她再也不必经受灭门那夜的惊惶与痛苦。
    全食言了。
    早些时候在沧溟海的礁石上醒来时,举目望不见半道人影。
    辛眠不在,周雪芥也不在。
    他们两个都不在。
    为什么只有他出来了?
    卫栖山吓坏了,以为辛眠已经遭白渊毒手,发了疯似的往沧溟海里闯,将整片海域搅得不安宁。然后他就听见白渊的声音自海底深处传来。
    他说辛眠走了,被周雪芥抱着离开了。
    心头涌上来的先是庆幸,很快,便被浓浓的不安所笼罩。
    辛眠为什么被周雪芥抱着,她可有事,可是伤得太重?周雪芥又为什么会抱着辛眠,他不是从来看不起任何人,眼里只有玩物与乐子吗?
    不对劲。
    他一刻不敢耽搁地往回赶,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碾碎般的疼,他却恍然不觉。
    还是迟了。
    从飘渺峰谈盈那里得知辛眠去找齐云间,他带上了提前准备好的停云渡。刚站到门口,便听见周雪芥小人得志的声音,说他要与辛眠结为道侣。
    卫栖山不由在心底嗤笑。
    做你的春秋大梦。
    紧接着便是辛眠的声音,只一个字,短促,毫不犹豫,让卫栖山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说是。
    她居然说是。
    卫栖山一想到那个字,便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他垂眸,盯着辛眠的脸,再次重复道:“对我而言,你的事,从来都不是闲事。”
    这话说得倒是真挚。
    若是以前,辛眠或许会很感动。
    然而进入朝天阙后他对她一直都是不管不顾,少有的几次见面也是魂不守舍,仿佛心里在牵挂着旁的事情,与她待在一处不过是应付差事。
    你现在装给谁看呢?
    早干嘛去了?
    连我的生死都不在乎,如今却对我自己选择的婚事说三道四,一副为我好的姿态。
    哪儿来的脸呢?
    辛眠面色不霁,冷冷瞥了他一眼。
    “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卫栖山,我的事早就与你没关系了,于你而言是不是闲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是,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她忽而抬手掐住了卫栖山的脖子,威胁道:“滚下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栖山感受到她掌心的凉意,和逐渐加重的力道,却依旧不动,反而闭上了眼,将脖子往她手心里送了送。
    “掐死我也没关系。”
    他声线飘忽,如同梦呓。
    辛眠当即收紧了手指,手背上的掌骨略微凸起,指节用力,将卫栖山柔软的颈处按出了五个浅坑。
    卫栖山的皮肤肉眼可见的涨红。
    脆弱的颈骨发出痛苦的咔咔声。
    一道血痕从他鼻下蜿蜒淌出,他硬是忍着,抗拒着身体在窒息时本能的挣扎。
    越来越多的重量压在辛眠的掌心。
    卫栖山就像是存心的,胳膊一软便要整个砸到她身上。
    她气恼,倏地松了手,一巴掌甩在卫栖山脸上,将他的脸扇得歪向一侧,而后又是一掌击在他左肩。
    卫栖山身子失衡,往右边歪倒,骤然涌入胸腔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一手撑地,一
    手死死揪住衣领,呛咳间夹杂着紊乱的喘息。
    辛眠得以坐起身。
    “你想得美,死了多自在啊,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两眼一弯,“我看你好像很不乐意我和周雪芥在一起,那你就好好看着,大婚那日,请你吃喜酒。”
    拍拍衣袖上沾的灰尘和草叶,辛眠拢紧外衫,打算起身离开。
    “那我呢。”
    沙哑的嗓音幽幽响起。
    辛眠呼吸一顿,攥着外衫的手顿时收紧。
    卫栖山已颤巍巍回正身子,单膝跪地蹲在辛眠面前。方才那一巴掌的力度不可谓不大,几绺散发披落在额前,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乌黑的眸隐在暗处,唇色却鲜艳,一张一合,问道:“辛眠,我怎么办?”
    他蹲着,比屈膝坐在地上的辛眠高出一大截,微弱的月光从他背后洒落,被他挡着,照不见辛眠的脸,辛眠却将他脸颊的红肿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手同样火辣辣的疼。
    好疼。
    像是有嗜血的虫子一个接一个地从心脏里钻出来,蠕动着爬往四肢百骸。
    辛眠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那你呢,你怎么办……你是在质问我吗?”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卫栖山,这样的话你是怎么敢问出口的……”
    卫栖山沉重地呼吸着。
    “你将我扔包袱一样随意打发在外门,经年累月不来看我一次,反而和周雪微你侬我侬、互通心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心安理得地成为大家口中的神仙眷侣。”
    “周雪微屡次找我的麻烦,骂我爹,骂我娘,把我骂得猪狗不如,使唤人将我打得鼻青脸肿、几天几夜下不了地的时候,你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我。”
    卫栖山垂落身侧的手掐在大腿上,腕骨扭曲成诡异的弧度。
    “后来听人说你为了给周雪微找灵骨补身子而身陷囹圄,我冒着大雨去寻你,却看见你洗手与周雪微做羹汤的时候,我也很想问一句,卫栖山,那我呢,你让我怎么办?”
    “噢,对,你告诉过我的,你的惊鸿告诉我,我应该直接去死……”
    把这些积藏于内心深处的怨怼一股脑发泄出来,那些年的无助与惨淡卷土重来,饿虎扑食般将她整个吞噬。
    辛眠抱着膝盖,头深深埋下去。
    心脏好疼好疼,都怪你卫栖山,你就是个害人精,扫把星,没良心的东西,早知道就不对你那么好了。
    她颤抖着手,隔着衣料捂住心口。
    倏地,肩膀被两股力道狠狠钳住,卫栖山欺身逼近,将她的肩膀猛地向后掰,迫使她抬起头。
    辛眠疼得低呼一声,音未落,手心就塞进来一件硬物,又硬又凉。
    低头看,是把匕首。
    卫栖山捞过她的手腕,十根手指沿着她细嫩的手臂肌肤一寸一寸缠绕,攀爬,直至将她的右手牢牢捂住,锁在掌心。
    “你干什么?!”
    辛眠用力挣扎,哪知卫栖山便也顺着她的力道进一步凑近,直到膝盖抵住她的脚尖,进无可进。
    慌乱间抬眸,只见卫栖山脸色铁青,眉下镶嵌着的两只眼睛却红得令人心惊,眼尾竟隐隐渗出血来。
    她愣了一瞬,忽然有些怕。
    从来没有见过卫栖山这副模样,宛如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魂,要将她生吞活剥,嚼碎了咽进肚里。
    怎么办。
    是不是惹怒他了。
    辛眠略微懊恼,方才一时冲动,说了许多本不想再提的前尘往事,也忘记了自己目前还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
    疯狂而躁乱的气息将她层层包裹住,她死死盯着卫栖山,眼神里尽是警惕和防备。
    卫栖山嘴角突然扯动,笑得很勉强,很难看。
    “吓着你了?”他安抚性地拍了拍辛眠的手背,而后又紧紧捂住,“别怕,我是想让你高兴点。”
    “你发什么疯?只要你以后离我远点,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高兴——”
    辛眠说着,尾音打了个转,化作一声惊呼。
    她的手被卫栖山一把拽向身前,匕首轻而易举地没入他的左胸。
    辛眠有一瞬间的恍惚。
    手中的匕首开始发烫,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尽管幻想过无数次取卫栖山性命的场景,挖心也好,割头也罢,她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她会把一切处理得很好。
    她恨卫栖山,所以下手时会毫不拖泥带水。
    她恨卫栖山,所以下手时心里一定会感到格外的痛快。
    但她现在,手竟然抖得不成样子。
    不该是这样的。
    辛眠咬牙,想要强行稳住手腕,却发现牙齿都开始打架,一切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她忘记了,她也是第一次杀人。
    卫栖山满眼心疼地看着她,咧了咧嘴,想说些什么,一张嘴,鲜红的血疯狂往外涌。
    可他还是要说。
    “杀了我,就不要喜欢周雪芥了,好吗?”
    嘴巴一张一合,血不要命地淌,他还要说:“周雪芥不是什么好人,他配不上你,辛眠,他配不上……”
    似乎是失了力气,卫栖山的手终于松开。
    辛眠也丢开匕首柄,用力甩了两下手腕。
    “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人,也比你好多了。”她轻声喃喃,直往人最痛的地方扎,“至少,是他带我回来,让我有机会重活一世,不是吗?”
    这话成了压倒卫栖山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往前栽去。
    辛眠没来得及躲开,被他结结实实抱进怀里。
    匕首又往里去了些。
    她听见卫栖山的闷哼。
    “对不起……”卫栖山的嗓子像是被血糊住了,在她耳边嗬嗬作响,“但是,我真的没有,我没有给周雪微做过那些,从来……都没有……”
    一切都安静了。
    卫栖山的声音,呼吸,心跳,全都安静了,连辛眠自己的意识都仿佛停滞。
    不知道过了多久,辛眠浑身的血液好像被冻住,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皮。
    大雨骤然落下。
    第35章 大雨
    先是稀稀拉拉落在辛眠的发顶和肩头,滴答,滴答,悄无声息浸入衣料,润湿衣料裹覆下略微发凉的身体。
    闷雷滚滚,豆大的雨点转眼便噼里啪啦兜头砸下。
    秋雨寒凉,阴冷的气息攀在细腻的皮肤上,顺着毛孔往肉里钻。
    辛眠的头发和衣衫全部被淋得湿透,黏答答地贴紧皮肉,让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也是这般狼狈不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舒坦的。
    每寸皮肤都是冷冰冰的。
    耳后却断断续续感受到微乎其微的热气,夹在一片寒凉中,才能勉强辨出这少得可怜的吐息。
    她抬起手,将压在肩膀上的卫栖山猛地向外推。
    沉重的身体完全没有了意识,借着她的力道仰面向后翻去。
    扑通。
    先是肩背,再是后脑勺,依次在地面重重磕过,将那处蓄起的一小片水洼砸得泥水四溅。血渐渐融进水洼里,在卫栖山脑后漫延,颜色越来越深,染红了周边的枯草,沿着石阶蜿蜒淌远。
    辛眠的视线落在他的左胸,那把匕首仍然在里面插着,直直挺立。
    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面颊,她抹了一把,将它们抹去耳后。
    发僵的双膝稍稍活动几下,辛眠动作迟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脚都麻了,没办法迈步,只能小幅度地挪移几寸,走到卫栖山身侧,居高临下地凝视他苍白的脸。
    什么意思呢。
    说从来没有为周雪微做过那些事。
    是觉得死了之后一了百了,这事没法再找他本人分说,所以趁还有最后一口气,赌她是个刨根究底的性子,不要脸地给她心里添堵吗?
    人怎么能这样坏呢?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辛眠蹲下去,愈发惨白的手指慢慢握上了匕首柄。
    只要手腕轻微一旋,匕首便会将他的心脉切断,将他的心脏搅烂,让他再也呼不出温热
    的气息。
    一滴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滴在卫栖山的唇,从唇缝里渗了进去。
    细瘦的腕骨轻微动了动。
    头顶忽而不再有雨滴坠落,她听见了另外一种声响,是雨水淅淅沥沥打在油纸伞面的沙沙声。
    好好听。
    辛眠抬起头,眼珠向上游移,露出越来越多的眼白。
    是段南奚。
    他撑伞而立,素来温柔平和的目光如轻纱翩然飘落,将辛眠从头到脚蒙起来。
    纵使从不曾见过她的真容,段南奚却也只是怔愣一瞬,而后便轻声问道:“……师妹,是你吗?”
    辛眠望了他一会儿,微弯起眼:“嗯,是我,师兄。”
    说罢,她手腕猛抬。
    匕首被.干脆利落地抽出。
    卫栖山的身体也因这一抽而略微弹起些。
    左胸开出一个血洞,有匕首堵着的时候倒还好,血只是慢悠悠往外面渗,如今没了堵头,争先恐后涌出来,他心口处就像是新辟了一汪泉眼,汩汩冒着殷红的泉。
    段南奚眸中划过一丝不忍,他蹲下来,两根手指捏住匕首的刃,深深看进辛眠眼中。
    “给我吧。”他说。
    辛眠不肯,一抽一拽间,银光闪烁,匕首划破了段南奚的手指,溢出的血染红了银白的刃。
    段南奚轻声抽气:“嘶。”
    辛眠连忙松开手,匕首掉在地上。她仿佛才回过神,定定地看着段南奚拇指与食指指腹的两道口子。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碍。”段南奚宽慰地笑笑,转头看向卫栖山,“只是,他可能会死。”
    辛眠没有说话。
    段南奚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深夜与卫栖山相会于此,又为什么会将匕首送进他心口后狠狠拔出,他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枚丹药,托在掌心碾成碎末,均匀地洒在那方泉眼。
    鲜血外涌的速度肉眼可见地降了下去。
    段南奚为了更好地上药,将卫栖山的衣襟向外拉,露出左胸处大片肌肤,仔细擦拭着上面沾染的血污。
    “咦。”他疑惑。
    辛眠看过去:“怎么了?”
    段南奚指着这道伤口之下的那道旧伤,道:“他这里之前便被划伤过……不对,不是划伤,边缘不够齐整,看起来像是被人用手指一遍一遍抠出来的。”
    “用手?”辛眠眉头一皱,“谁会……”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在烟州城歇脚的那一晚,想起她做的那个梦。
    梦里她的食指指尖一直沾着血,擦也擦不掉,后来被一条蛇缠了上来,吐着蛇信子舔掉了那些血。那蛇很怪,不似寻常蛇一般冰冷,反而是热的,软的,仿佛人的唇舌。
    脑海里一瞬的画面闪过。
    难道是她?
    是她醉了酒,手指在卫栖山的血肉里抠挖,弄出一道同她心口处一般无二的伤疤。
    是卫栖山趁着她醉了酒,舔舐过她手指上沾染的每一寸腥血。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对外总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朗朗君子面,暗地里却能做出这种令人背脊生寒的举动?
    辛眠的手指不由蜷起。
    段南奚给卫栖山止住了血,又用灵力探查他的伤势,沉凝的面容才和缓几分,给卫栖山掖好衣襟,抬眼看向辛眠。
    “心脉没断,偏了半寸,还好。”
    辛眠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想法,她现在不想听关于卫栖山的事,便扯开话题:“师兄为何深夜来此?”
    “我今夜当值,负责巡视朝天阙内有无异常,路过此处,碰巧看见你们。”
    “什么时候?”
    段南奚眼神暗了暗:“你被他按倒在草丛里的时候,我就在了。”
    “所以……你都听见了。”辛眠盯着他。
    “嗯,听见了。”段南奚点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以前他只是觉得,这个师妹的眼中偶尔会流露出让他看不懂的情绪,挣扎,愤恨,忍辱负重。
    明明天分不错,又讨人喜欢,究竟是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她有那样的表情。
    还有掌门指婚那日,他一直看着师妹,师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让他觉得陌生,也想不明白,师妹为什么在看到卫栖山和周雪微的时候会那么紧张。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是死过一次的。
    原来她就是当初传闻中横亘在卫栖山与周雪微之间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那名外门孤女。
    段南奚想,他应该在卫栖山拿出匕首时便出手阻拦的。
    但他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卫栖山一心求死,甚至在心底里也隐隐期待他真的死掉。
    没关系的,他可以帮师妹把尸体弄走,把这里清扫得干净如初。他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重新和师妹认识一遍,没有了卫栖山,师妹或许会多看看他。
    不对。
    师妹要和周雪芥在一起了,就算没有卫栖山,师妹也不会选择他。
    那就不能让师妹背上人命,师妹是要做少掌门夫人的,亲手杀害掌门最得意的亲传弟子,若是传出去,定然会万劫不复。
    段南奚再三保证:“师妹放心,今夜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无所谓了,师兄。”
    辛眠呼出一口气,撑着腿站起来。蹲了太久,起身时眼前一片黑,险些栽倒,幸好段南奚扶住了她的肘弯。
    待眩晕过去,她朝段南奚笑笑:“以后不会再有虞绵这个人了,师兄,对不起,我骗了你,”
    段南奚为她撑着伞,唇角倏而漾起一抹苦笑。
    “为什么要道歉呢,我又没怪你,况且,我喜欢的本就不是……”
    “段师兄。”
    辛眠轻声打断了他。
    段南奚及时刹住话头。
    “都是假的,虞绵是假的,脸和声音全是假的,性格也是我演出来的,所以,还请师兄不要自欺欺人。”
    辛眠知道自己这番话会很伤人,但是没办法,段南奚的心意她领受不起。
    而且就像她说的,段南奚喜欢的是虞绵,是那个天真烂漫、会说爱笑的虞绵,他喜欢的是她扮演出来的讨喜模样,不是面具之下的她。
    段南奚沉默地站着,许久,才应道:“……我知道了。”——
    清晨醒来,辛眠没有睡懒觉,早早地和谈盈一起去校场习剑。
    飘渺峰校场还没有多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各处,要么请教剑招,要么随口闲谈。见到她们二人,无所事事的杨朔悠哉游哉摸了过来。
    “咦,这位师妹看着面生。”他打量着辛眠,两根手指垫在下巴上摩挲,“谈盈师妹,你带来的?哪峰弟子?不介绍介绍?”
    “介绍什么啊杨朔师兄!”谈盈咧嘴笑着,把辛眠往他身前一推,“你再看看,确定不认识?”
    杨朔一只眼瞪大一只眼眯小,硬是看不出。
    “你别耍我啊!我这人最喜欢看漂亮姑娘了,咱们飘渺峰所有师姐师妹我都是看过一眼就认得了,可这位师妹我是真没见过,何谈认识?!”
    周围的弟子听见这边的动静,也纷纷围了过来。
    有人闹他:“诶呦,杨朔师兄这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有不顶用的一天呐!”
    杨朔回了一个白眼,又扭过脸,再看辛眠,同她大眼瞪小眼。
    辛眠脸上挂着清浅的笑。
    “都在这聚着干什么呢?还不开始练剑?是不是想一起挨罚了?还是打算立冬那日的仙门大比上丢个大脸给师尊当贺礼呐!”
    秦姣颇有气势地吼了一嗓子。
    众弟子自觉给她让出一条道。
    秦姣背着手信步走到辛眠身前,猛地凑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眯眯道:“小师妹,这回可是真的了吧?”
    “小师妹??”
    杨朔眼珠子快要掉下来,当即也要上手捏,被秦姣一巴掌打在手背:“诶诶,你干嘛?”
    谈盈笑得直拍大腿:“杨朔师兄真是不把眠眠当外人!”
    “不是,你、你们说她是小师妹?”
    杨朔还是不敢相信,“我那乖巧可爱的小师妹怎么还会变脸了?!”
    辛眠终于忍不住坦白道:“各位师兄师姐,辛眠给大家赔个不是,先前是不得已才用假身份伪装自己,承蒙诸位照顾,在飘渺峰过得很开心。往后便以原本面目示人,辛苦师兄师姐们再记下我这张脸。”
    最后一句话说得俏皮,惹得一阵善意的笑。
    “有什么好记的啊!小师妹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眼就记住了!”
    “就是就是,怎么我也染上杨朔师兄这见到姑娘就过目不忘的本事啦?”
    “哈哈哈哈——分明就是自己爱看,还要赖给师兄,师兄可太冤枉了!”
    大家笑作一团。
    秦姣等所有人笑够,立刻正色道:“行了,都去习剑,再磨蹭会儿
    天都黑了!”
    众弟子作鸟兽散去。
    秦姣拍拍辛眠的肩膀,示意她看向不远处。
    辛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株叶子已掉得稀稀拉拉的老槐树下,周雪芥正斜倚着树干站在那里,见她看过来,冲她眨了眨右眼。
    “去吧,少掌门特意来找你的。”秦姣批准她暂离校场。
    辛眠没辙,只好走到那边。
    周雪芥兴冲冲地来拉她的手。
    辛眠侧身躲开:“有事说事,大家都在呢,别动手动脚。”
    “你的意思是,没人的时候就可以拉手手了吗?”
    “……”
    看她面露难色,周雪芥笑得更开心:“行,那我知道了。我来是想跟你说,卫栖山好像快死了,昨晚不知道惹了哪位高手,竟险些将他的心脉斩断呢!”
    “然后我姐姐得到了消息,火急火燎地去找他了,啧啧啧,还真是情真意切……”
    周雪芥摇头晃脑,故作沉痛,实际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
    “辛眠,到底是谁干的,好难猜啊,你知道吗?”
    “噢,不清楚。”辛眠淡淡道。
    “也是,你那么累,昨夜肯定睡得死沉死沉,哪有力气去找卫栖山的麻烦。”
    周雪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头,眼神倏地一暗,咬牙切齿。
    “更别提和他抱在一起,滚进草丛,像是谈情说爱般亲近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快快降落评论区,我要和你进行绿江币交易[垂耳兔头]
    第36章 看戏
    后半句话说完,周雪芥不顾辛眠的反抗,强行抓住她的手腕往身前带,拽得她一个踉跄。
    “我知道你是利用我,也不介意被你利用,但你既然答应了我的条件,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和卫栖山纠缠在一起。”
    他垂下头,下巴抵在辛眠的前额,不轻不重的呼吸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辛眠,你是在挑衅我,赤.裸裸的挑衅。”
    狡猾的女人。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辛眠惊疑不定:“你监视我?”
    “是又如何?”周雪芥压着嗓子,歇斯底里,“若不是那只画萤跟着你,把你们两个做的事复现给我,我还不知道我昨夜竟错过了这么一场好戏!”
    说话间控制不好力道,辛眠的腕骨被他捏得响了两声。
    辛眠吃痛皱起眉:“你既然看见了,便该清楚那并非我本意,我后来不是打他了吗?我差点就杀了他——”
    “我没看见!”
    “?”
    “光是看见你们两个抱在一起我就气饱了,傻子才会继续往后看!”
    周雪芥咂摸过来不对劲,眼神闪了闪,“……你说你差点就杀了他?那是你干的?”
    “不然呢?”
    辛眠没好气地说道,趁他手劲松懈,将手腕抽了出来,细白的皮肤被掐得发红。
    “少掌门这顿气可赖不着我,全因自己眼瞎!”她揉着手腕,心里亦是恼,“怕不是断章取义惯了,冤枉人冤枉得这般得心应手。”
    还兴师问罪呢,蠢得要死。
    辛眠转身要走。
    周雪芥回过神来,大跨几步又挡在辛眠前面。
    “还有事吗?”辛眠不耐烦地扫他一眼。
    “有。”
    周雪芥郑重点头,煞有介事般沉下语气。他盯着辛眠,问道,“你为什么要打他?他惹你不高兴了吗?哪只手打的?打在哪儿了?疼不疼?”
    连连追问的架势给了辛眠一种错觉。
    他莫不是也想要吧……
    随即就听周雪芥自言自语:“肯定疼啊,你有多恨他我可是知道的,但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辛眠——”
    他抬眸,瞥见辛眠高高扬起的手掌,在日光的映照下白得晃眼。
    而后,手掌猛然挥落。
    周雪芥下意识闭紧了眼,脖子也不由自主往后缩。
    当反应过来自己非但没有伸手拦住她,反而被她吓到的时候,周雪芥恨恨地咬住了后槽牙。
    你敢扇我。
    你若是真的敢扇我。!
    这一巴掌没扇到他脸上。
    距离他的左脸还余半寸的时候,辛眠收了力,原本绷直的手指也柔软了几分,轻飘飘地在他下颌处拍了拍。
    周雪芥睁开眼,落入眼帘的是辛眠嘴角的嘲弄。
    她调侃道:“有这么害怕吗?我听你问来问去问东问西,以为你好奇,好学,好钻研,想着给你亲自来一遍,好叫你理解透彻呢。”
    “你!”
    周雪芥自知吃了好大一个瘪,又碍于面子不好发作,怒气冲冲瞪着辛眠。
    脸颊上残存的温软触感却久未消散。
    并不讨厌。
    正在习剑的飘渺峰弟子注意到他们这边,纷纷侧目投来打量的视线,尤其在看见辛眠摸周雪芥的脸时,好几个人甚至发出了奇怪的起哄声。
    不时夹杂着秦姣正气凛然的训话。
    “少掌门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这场乌龙?”辛眠问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习剑了。”
    周雪芥又挡在她身前:“等等。”
    辛眠警告他:“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真的,我才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周雪芥连忙挽回自己的形象,“我来找你,原本是想带你去卫栖山那边的。”
    “去那里干什么?”
    “看好戏啊。”
    “没兴趣。”
    “周雪微在噢。”
    “哦。”
    “你就不好奇他们两个会在卫栖山的屋子里做些什么吗?”
    周雪芥刻意把话说得暧昧,“姐姐对他根本就在意得要死,偏要假清高,说什么想要人家将一颗心双手奉上,哈哈哈——笑死人了,结果就是被当众悔婚,丢尽了脸!”
    “我特别想知道,如果卫栖山真要死了,连人带心都留不住,姐姐还能不能再清高下去。要我说不如直接要了他的身,心在哪里一点都不重要……心这种东西最是靠不住。”
    他笑得一点都不收敛,完全是看戏的心态。
    “走吧,你和我一起!”
    周雪芥这人太擅长钻空子,趁辛眠不注意就捞起她的手。
    “不去。”辛眠站着不动。
    “你去。”
    周雪芥牵着她的手晃了晃。
    那已经不能算牵,说禁锢更合适。
    辛眠暗自叹息。
    她真是倒了大霉了才又招惹上周雪芥这个大麻烦,一意孤行,我行我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看人眼色。
    ……
    卫栖山的住处在朝天阙主峰,是周衍当初迎他入门,特意为他辟出来的一座幽静院落。
    辛眠曾经来过。
    刚到朝天阙的时候她不适应,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血流成河的沉香阁,看到死状凄惨的爹娘和旧日同门,没有卫栖山陪着,她连哭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吵到了同屋的弟子。
    卫栖山那时还没有变。
    他总是会偷偷溜来外门将她抱走,抱回他的小院子,两人睡在同一张榻上,彼此交换体温,额头贴着额头,不安的心也紧紧相依。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说不准。
    或许是在一声接一声的奉承与逢迎中,野心悄然滋长,膨胀,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便总是听到别人说卫栖山和掌门千金十分相配,说掌门有意撮合卫栖山和自己的女儿,说卫栖山日后定然要成为他们周家的人。
    辛眠会认真地同每一个说这种荒唐话的人讲,不是的,卫栖山不会喜欢掌门千金。
    卫栖山是被她爹娘买给她做童养夫的,他不会娶别的女子。他也有家,他们一起长大的家,只是暂时不
    能回而已,怎么就会成为别人家的人呢?
    他们笑她傻,笑她蠢,笑她疯,笑她痴心妄想。
    原来还真是。
    很快,辛眠就见不到卫栖山了,他不是外出就是闭关,经年累月见不着一面,少有的几次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坐在一起也是相对无言。
    都说他是在讨好周雪微,可昨夜他却说,他没有,从来都没有过。
    那你在忙活什么呢?
    这样想着,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辛眠抬起头,他们已经到了房门口。
    在她的灼灼目光下,周雪芥正十分猥琐地将耳朵贴在门缝上,丝毫不顾及形象,也不管身后有个姑娘在看着他。
    挺安静的,没什么声音。
    辛眠默不作声地垂眸盯着脚尖。
    仿佛是故意要打破这院子里的寂静,屋内突然炸起一声尖利的怒喝:“蠢货,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点拿出你最好的灵丹妙药给他治!今日若是弄不醒他,你也不用活着回去了!!”
    是周雪微。
    周雪芥兴奋地扭过头。
    辛眠不是很懂他在兴奋什么,她只觉得呼吸不受控制地加快。
    每次听见周雪微的声音都会这样,曾经受她欺辱的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被无情勾起,一呼一吸间每寸骨头都渗出细密的疼。
    她攥紧了拳。
    周雪芥飞起一脚踹在门板上。
    咣当!
    门扇大开,大片的日光登堂入室。
    里面的人登时扭头看过来。
    “哎呀,我就说这声音听着熟悉,进来一看,果真是姐姐你!”
    周雪芥微歪了头,发尾随着他这一动作往身子右边轻轻飘荡。
    辛眠站在门外,看不见屋内的情形,也看不见周雪芥的表情,但本能地觉得,他应该又挂上了最擅长的笑,单纯乖巧、人畜无害的那种浅笑。
    “姐姐,你不记得卫师兄上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尔反尔了吗?我倒不知道姐姐原是这么一个上赶着贴人冷屁股的性子。”
    出口成刃,句句戳人心窝子。
    辛眠不由想笑。
    剑气破空的铮铮声骤然逼近,她眸光一凝,拽住了周雪芥腰间的玉带,将他往旁侧稍稍一拉。
    刹灵剑擦过周雪芥的脖颈,在他们身后绕了一圈,重又瞄着周雪芥的背心处刺来。
    流萤出鞘,蔚蓝色的剑气横溢,将刹灵的攻势稳稳拦下。
    周雪芥松了口气,撇嘴道:“凶死了,父亲才说过让你我互敬互爱,姐姐这就要对亲弟弟我赶尽杀绝了吗?”
    周雪微冰冷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你若管不好你那张烂嘴,便等着我撕碎它。”
    说罢,她话锋一转,矛头对准了周雪芥身后的辛眠。
    “外面是哪个不要脸的硬要保下我这蠢弟弟?藏着掖着多没意思,有种进屋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辛眠慢条斯理地收回流萤剑,深深呼吸着,迈开了脚步,裙摆小幅度地摇摇晃晃。
    她逆着日光出现在周雪芥身侧时,身后洒下大片的灿烂,面部被衬得晦暗不明。
    周雪微稍稍眯起了眼。
    倏而神色一僵,那双明艳的桃花眼瞬间瞪大,瞳仁剧烈震颤,牙关猛地咬紧,整个下颌肌肉紧绷,面相刻薄到了极点。
    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周雪微登时唤回刹灵剑,手腕一翻,那剑便冲着辛眠心口而去。
    她向周雪芥嚷着:“蠢货,也不看看你身边站的那东西是人是鬼!反了天了,见不得光的妖邪也敢闯进我朝天阙来?!”
    周雪芥一脸懵懂:“姐姐说什么呢?”
    他扭过脸,眼睛几乎贴上辛眠的脸颊,仔仔细细看了一趟,笑着对周雪微道,“明明就是个漂亮的姑娘嘛!”
    周雪微怒指着他:“周雪芥!你胡说什么?你不是亲眼看见她死了吗?你不是把她的尸体丢在了卫栖山面前吗?你不是拿着——!!”
    伴随着她的尖叫,刹灵也逼近辛眠的心脏处。
    “姐姐。”
    周雪芥猝然打断她的质问,将辛眠往怀里一带,恰恰避开刹灵那锋利的剑芒。
    他一点点收起唇角的笑,眼神也冷下来。
    “为什么一出手就要对着她的心口呢?下这种死手,姐姐是打算让我年纪轻轻便做了鳏夫么?”
    第37章 交锋
    鳏夫。
    猛一听见这样的词,辛眠的眼皮不由一跳。
    没成婚呢,净胡说。
    视线往周雪微身后望去,一名身着青绿长衫的医修正坐在卫栖山榻前,背对着他们,看他那绷紧的脊背与忙活不停的手臂,应是在修补卫栖山断裂的筋脉。
    再绕过来看周雪微。
    她情绪失控下灵力难以收住,刹灵剑冲得太快,被辛眠躲过后直愣愣往外窜出去很远,一时间回不来。
    那条将卫栖山抽得皮开肉绽的九节骨鞭被握在手中。
    “好啊,周雪芥。”她气得直笑,笑容阴恻恻的,“找了个和那死人有几分相像的人来气我是不是?”
    “我可没那么闲,姐姐不如仔细看看,只是几分相像吗?”
    “什么意思?”
    周雪芥搭在辛眠肩膀上的手指紧了紧,道,“不难理解吧?意思是,她就是飘渺峰弟子虞绵,是父亲与齐云间亲口应下来的,我的未婚妻。”
    “你糊弄谁呢?”周雪微怒斥,“当我没见过那虞绵吗?闻菱生辰宴那日,若不是齐云间拦着,我早就取了她的贱命!”
    “我知道啊,那日我也在,都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还编出这种蠢话?”
    “姐姐才蠢吧,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
    周雪芥静静地望着她,“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岂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仇人面前,她是嫌自己没死够,上赶着求姐姐再打她一顿吗?”
    死而复生。
    周雪微神色震然:“怎么可能?!都死透了的……”
    “那可要多亏卫师兄了。若不是卫师兄将她的尸身藏起来,用无数的天材地宝滋养魂魄,修补肉身,误打误撞间满足了招魂的条件,我这半吊子的招魂秘术也成不了。”
    闻言,周雪微的脸色更加阴沉,猛地扭过头,瞪向床榻上气息奄奄的人。
    卫栖山!
    居然背着她将这贱人的尸体一直藏着,人都死了还念念不忘,不识好歹,真是不识好歹。
    三年多,她竟被瞒了三年多!
    周雪微恨得牙痒痒,心脏好似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她以为没了辛眠,卫栖山早晚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她,在咒术的催动下,卫栖山不会记得她所做过的恶事,对她的态度也的确有所好转,不想竟是暗地里与一具尸体苟且。
    她还是太心软了。
    就应该做得再绝一些。
    当初为了让卫栖山心死,她让周雪芥将那具凉透了的尸体扔到他面前,叫他好好看清楚那贱人的死相,以及胸口上插着的那把惊虹,后来便没再管。
    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那尸体喂给禁地里的怪物,或者根本就不该手软,合该当真削了她的头颅喂野狗才是!
    她盯着卫栖山,脸色铁青。
    旁边的医修感受到杀气,向来稳健的手腕不由瑟瑟发抖,又碍于周雪微的威胁,紧咬着牙关继续疗伤。
    九节骨鞭簌簌抖动,如毒蛇伏击猎物,蓄势待发。
    周雪微将脸扭回来,怨毒的目光死死缠在辛眠脸上。
    “惊喜,真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啊!”涂了口脂的红唇肆意上扬,她昂起下巴,轻蔑笑道,“好久没见,辛眠,我还记着你呢。”
    辛眠往前迈了半步,从周雪芥的怀里挣开。
    她面色从容,平静的眸光中丝毫没有周雪微所以为的惊惶和惧怕
    ,反而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渊。她不卑不亢地迎着周雪微的挑衅,薄唇轻启:“好巧,我也是。”
    “你说说你,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怎么还是这么急着攀高枝。”
    周雪微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掩唇一笑。
    “哦,我明白了,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死了一遭,被我吓得不敢再招惹卫栖山,便又盯上了我这傻弟弟……啧啧啧,真是好算计。”
    “雪微师姐倒是没变。”
    辛眠也不由着她嘲弄,反唇相讥道,“三年过去,还是死皮赖脸地求着卫栖山多看你一眼,我都不想要的东西,也就雪微师姐还拿他当块宝。”
    “你也就是嘴硬,若是肯服软些,兴许都不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周雪微稍稍扭动脖颈,细长的手指撩起垂落胸前的发丝,动作轻柔地拨到脑后,眼波流转间,骄矜与傲慢的姿态尽显无遗。
    “不要紧,既能让你死第一次,便也可以让你死第二次。”她双眼微眯,透出危险的气息,“这次我可不会手软了,定会将你千刀万剐毁去肉身,再将你的三魂七魄揪出来打碎,让你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话音落尽时,刹灵剑旋转着飞回,泠泠剑气在屋内荡漾开来。
    流萤出鞘,辛眠旋身格挡。
    剑身相撞的瞬间迸发出激越铮鸣。
    只一瞬便收剑,纤腰后仰,乌发垂地如瀑,纯白裙裾在半空中翩然绽放,任那刹灵擦着她的鼻尖划过,后接一个空翻稳稳落地。
    脚尖在地面轻点,流萤倏地刺出。
    周雪微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九节骨鞭猛甩,裹挟的猎猎劲风将缓慢流淌的空气划破,泛着寒光的鞭尾直甩向辛眠的面门,意欲将她的脸抽得血肉外翻。
    周雪芥斜靠着墙,一直置身事外,懒散的表情在这时候才略微一变。
    打人不打脸,更别提是鞭子了,这条九节骨鞭是周雪微突破元婴境时周衍送给她的,轻轻一抡就能拦腰劈断粗壮的古树,被这东西抽一下必然会把鼻子给刮掉的。
    不过他也不担心辛眠,以她如今的功力,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轻易碾压。
    等等。
    周雪芥的眼睛骤然瞪大。
    怎么不躲?
    怎么还不躲!
    眼看鞭尾已经快要抡上辛眠的脸颊,她却没有提前躲开,以周雪芥的视角看过去,她分明是迎着九节骨鞭冲了上去。
    找死吗?!
    周雪芥匆忙甩出一道法诀。
    来不及了,那鞭子——
    唰。
    不是皮开肉绽的清脆声响。
    鞭子不动了。
    鞭子抻直了。
    周雪芥这才松了口气,看向辛眠,只见辛眠的左手被大团的灵力层层包覆,竟是硬生生将那条鞭尾攥在掌心,用手掌消去了九节骨鞭的锐气。
    周雪微眉毛一拧,亦是意外。
    还从来没有人敢用手接她的九节骨鞭,饶是用灵力护住,也不过是缓冲一时半刻,延迟受苦罢了。
    如她所想,包覆在辛眠掌心的灵力猝然崩碎,殷红的血霎时涌出。
    呵,果然。
    周雪微嗤笑:“我以为你多有能耐呢,竟敢徒手接我的骨鞭,嘁,也不过如此。我劝你最好松开,不然你这手怕是只能留住半个手掌了,何必逞强让自己吃这苦头?”
    辛眠不作声,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看着她固执的眼睛,周雪微又想起曾经的许多次交锋。
    整个朝天阙都没有人敢忤逆她,就算是屡屡对她露出嫌恶神色的卫栖山,更多时候也是躲着她,避着她,说难听点,眼不见心不烦。
    唯有这个辛眠,每次都当众驳她的面子,分明是个没背景没靠山的落魄孤女,哪来的骨气和她对着干?
    如今看着这双眼睛里燃起熟悉的火苗,周雪微不由自主地愣了片刻。
    她皱起眉:“你到底为什么这么——”
    这么倔,这么犟,这么不肯服软,不懂何为自知之明。
    辛眠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趁她注意力略微松散之时,将骨鞭猛地往自己身前一带。
    极强的力道从鞭尾传到周雪微的手心。
    她登时站不稳当,趔趄着扑向辛眠身前。
    隐在辛眠身后的流萤早已蓄势待发,剑尖闪烁起幽蓝光辉,银白剑身光华流转,仿若有水波激荡,青浪翻腾。
    剑芒一闪,没入周雪微的左肩。
    比疼痛先传遍全身的是难以置信,恍惚之余,她听见辛眠清凌凌的嗓音。
    “纵使我如今还杀不了你,但你且看着,日后见你一次,我便如此逞强一次,无论我伤多重,也一定要从你身上撕下一片肉来。”
    云淡风轻的语气,杀意却化作绵软的剑气寸寸深入,听得周雪微后颈生凉。
    辛眠松了骨鞭,抽回流萤,整个人脱力一般往后摔去。
    身后,周雪芥的手及时托住她的后背。
    “吓死人了,还以为你打算就这么潦草地以命换命。”周雪芥眸子里的情绪有些复杂,“我说你不至于这么冲动吧,一个两个的都想让我当鳏夫,坏心眼!”
    辛眠大口喘着气。
    跨境界与周雪微交手,她的灵力消耗得差不多,眼下更是没心思与周雪芥插科打诨。
    她只是盯着周雪微,眼里的每一根红血丝都在叫嚣着,要从周雪微的身上咬下一块块血淋淋的肉。
    周雪微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捂着左肩,双眸浸满狠厉。
    “我要杀了你!”她再次挥动骨鞭,面目狰狞,声嘶力竭地吼着,“周雪芥,你趁早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杀!”
    周雪芥没说话。
    “杀了你,杀了——对,惊虹!”
    周雪微气急败坏,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探手将惊虹捞入掌中,而后抛向身前,猛击剑把。
    银光乍现,辛眠呼吸一窒。
    周雪微太知道怎样才能将人伤得体无完肤,三年前惊虹从辛眠的心口穿出时,她看着辛眠的脸,那上面是她见过的最为精彩绝伦的表情。
    迷茫,震惶,不解……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四面八方的支流相汇,最后定格,凝聚成心痛。
    她要让辛眠永远被那段噩梦所缠绕。
    谁让你和我作对。
    谁让卫栖山忘不掉你。
    死了也不让人安生,如今竟还想着报复?
    做梦。
    周雪微望着惊虹划出的银白剑痕,阴冷的目光顺着那剑痕一路延伸,眼看就要横贯辛眠的咽喉,切出一道平整光滑的断面,血液喷涌,像炸开的焰火。
    去死吧。
    周雪微唇角上扬。
    身后突然响起那医修欣喜若狂、如释重负的惊呼。
    “醒了!醒了!卫师兄醒了!”
    周雪微下意识扭头,脑后却有锐不可当的寒意逼近,瞬间贴上了她的后脑勺。
    “当”的一声,剑身坠地。
    第38章 再现
    周雪微的脑子里炸开大片的空白。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头颅被剑芒穿透的绝望——于她而言无比陌生、却又激起她此生所有恐惧的一种感受。
    唇缝微张,骤停的呼吸溢出。
    没死。
    周雪微绷直的肩颈开始颤抖,两颗缩紧的眼珠僵硬地转动,一寸一寸,缓慢向下游移,直到对上卫栖山那双黑如烟墨的瞳仁。
    卫栖山却没有在看她。
    他看着她的身后,眼下皮肉痉挛,似是恨极。
    周雪微猛然回头,手中刹灵疯狂吸收着她的灵力,剑光大盛,尚未看清身后之人为谁便横劈而出。
    剑芒如弯钩,钩破了绣金纹的赭红衣襟,在白净的皮肤表面留下一条寸长的血痕。
    只来得及后退半步的周雪芥耸起双肩,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你这是恩将仇报!”
    他疼得龇牙咧嘴,抬手紧紧捂住锁骨处那道剑伤,黏腻的血污了他的手,也染红了干净无垢的前襟。
    太可恶了。
    那惊虹本是冲着辛眠来的,却突然悬停,黯淡的剑身隐隐亮起微光。周雪芥登时就觉得不对劲,眨一下眼的工夫剑身便回旋,直冲着周雪微的后脑而去。
    他抄起手边的烛台,使尽浑身气力才扑至近前,对着惊虹的剑柄狠狠砸下。
    剑尖离周雪微的后脑不到寸余。
    差一点。
    差一点她就死了。
    幸好卫栖山伤势过重,灵力低微,否则这一剑他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
    听见惊虹当啷坠地,周雪芥才发觉心脏跳得好似要炸开,喘了几大口气后抬眸,正看见刹灵剑横劈
    而来,立刻撤身后退,这才不至于人头落地。
    好险。
    他捂了满手的血。
    他可没想让周雪微死在这。
    好歹姐弟一场,虽然她很讨厌,但终究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自小一起长大,周雪芥没想过让别人取她性命,但也没想到,一瞬的恻隐之心险些害了自己。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动不动就要人性命的毛病?”他愤而斥道,“方才若是我躲闪不及,你便是谋害血亲了知不知道?!”
    周雪微的头发糊在脸侧,还没从方才的生死时刻中缓过神来,眼底透着猩红的光。
    没理周雪芥,她迅速扭过头,将那医修掐着脖子拎起来,而后手腕一抖,那医修便被她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厚重的石墙,身子一软,从墙上缓缓滑落,不省人事。
    她持剑指着卫栖山,恨声道:“你想杀我?”
    卫栖山好像还没太清醒,听见她的声音时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瞳仁里映不见丁点光亮,显得滞重无神。
    幽暗的眸光越过周雪微,看见辛眠身前一脸委屈的周雪芥,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像在解释,又像撒娇。
    “说话!”
    周雪微尖叫一声,挥剑砍下,好好的床榻瞬间被砸成两半。
    “卫栖山!我好心好意想着救你,怕你断气了,怕你死了,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睁眼的第一件事却是杀我?!”
    她看着卫栖山从碎裂的木料中挣扎爬起,虚弱的样子显然是伤势过重,还未恢复。
    气极,又一剑挥出,剑气裹着卫栖山砸进身后的墙。
    整座屋子都颤了颤。
    那力度不可谓不重。
    卫栖山跌坐在墙边,后背几乎严丝合缝地凿进石墙里,在他身侧留出一道浅坑。待剑气的余劲消散,他失了支撑,腰身发软,肩颈无力,头绵软垂下,乱发散在额前,颈骨发出脆响。
    这下更是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
    周雪微盛怒之下胸脯剧烈起伏,浑身升腾着杀气。
    “卫栖山,你真是我见过最不识好歹的蠢货!”她厉声喝骂,“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就应该在你悔婚耍我那日抽死你!!”
    一想到那日所受的屈辱,周雪微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你起来,站起来!重新给我跪下!道歉!说你错了,说你对不起我,磕头求我原谅!”
    卫栖山没动,他正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眸子一动不动,目光穿透过眼前凌乱不一的发隙,定定看着周雪微的身后。
    辛眠在那里。
    她好好地站在那里。
    脸没事,脖子没事,腿没事,脚也没事……
    卫栖山的目光在辛眠身上来回逡巡。
    可是她脚边为什么会有血?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又一滴血啪嗒落下,融进那一滩红。
    视线猝然一跳,看清了辛眠左手掌心的狰狞伤口,卫栖山仿佛找回了游离在外的魂,上身猛地一挺,便要颤巍巍地站起来。
    尚未直起身,体内情契忽而被引动,断筋抽骨般的疼痛瞬间将他的意识完全吞噬,他脚踝一折,当真跪了下去。
    周雪微短暂讶异过后,面色稍缓。
    哼,今日倒还算识相。
    罢了罢了,便先饶你这一次。
    她清了清嗓子,将发紧的嗓音放柔,脸上也漾起淡淡笑意,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你……”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雪微师姐,不觉得眼前这一幕相当熟悉吗?”
    周雪微美眸一震,便听得辛眠的轻飘飘的嗓音继续说道,“噢,我想起来了,同掌门给雪微师姐指婚那日的情形很像呢。”
    自那日过后,还从来没有人敢当她面提及此事。
    找死。
    周雪微提聚灵力。
    辛眠也不怵她,不紧不慢地再添一把火:“一直没机会告诉雪微师姐,其实那日我也在场,是我使了点手段让卫栖山疼得站不住,他跪的从始至终都是我,他也只能跪我。”
    说罢,她打了个响指。
    卫栖山便如被掐紧了脖子,从喉间滚出不似人声的呜咽,夹杂着忍痛时的粗声气喘,完全与当日大殿之上那副狼狈模样一般无二。
    他跪地俯首,与周雪微脑海里无比痛恨的身影渐渐重合。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因为这贱人!
    这贱人毁了她的好事,还要亲自跑到她眼前来耀武扬威,说什么卫栖山这辈子只能跪她,呸,小人得志的嘴脸,令人恶心。
    好,好得很。
    周雪微怒极反笑。
    尖利的指甲深深挖进掌心的肉里,挖出了血,她却浑然不觉,死死盯着浑身痉挛的卫栖山,突然蹲下去,一把抓住卫栖山额前的头发,将他的头拽得向后仰,露出惨白无血色的这张脸。
    就是这张脸,惯会勾引人,给她招来多少麻烦事。
    “好厉害的手段,竟能将人折磨到这种程度,啧啧啧,看这哆嗦的嘴皮,上翻的眼珠,还有额头暴起的青筋,肯定疼死了吧?”
    可惜让他这么失控的人不是她。
    周雪微冷下脸,扬起巴掌,掌风携着血腥气。
    巴掌没落下,卫栖山却突然往前一扑,两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瞬间将她细弱的颈骨掐得咔吧作响。
    不过也就片刻的狠劲,情契作用下他能起来已是艰难。
    周雪芥冲过去将卫栖山拽起来,定睛一看,周雪微白皙的脖颈上赫然是狰狞的抓痕,指甲掐出的月牙印往外渗着血。
    卫栖山在周雪芥的钳制下低吼:“你把辛眠怎么了……为什么都是血……”
    他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件事。
    刚醒来时,看见惊虹被周雪微用来伤害辛眠,他快吓死了,奋力调动起仅余的灵力控住剑回杀,可惜被周雪芥拦下,没能捅穿周雪微的头颅。
    她又在欺负辛眠了。
    那么多次还不够,辛眠好不容易回来,她居然又对辛眠出手。
    幸好情契将周雪微下给他的咒冲散,他才能想起那些被他遗忘的恨——周雪微用咒术篡改他的记忆,将她曾经无数次欺辱辛眠的事从他脑海之中抹除。
    他都想起来了,再也不会忘。
    卫栖山好似一头蛰伏的猛兽,声线虽颤,却有着嗜血的狠厉。
    他执着地重复着:“为什么她手上都是血……”
    听闻这话,辛眠垂眸看了看尚在淌血的掌心,默了默,五根手指逐个合起。
    还是很疼的。
    整只手掌被劈开一般,火辣辣的疼。
    ……
    这时,院子里有人匆忙小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辛眠转过身,是一名身穿玄色短衣的弟子,他面露焦急之色,两只眼睛在屋子里慌张寻找着谁,看见头发松散凌乱的周雪微,他愣了一愣,随即抱拳行礼。
    “雪微师姐,少掌门,地牢里那位——”
    话没说完,被周雪芥扬手打断:“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他松开卫栖山,将跌坐在地的周雪微扶起。
    周雪微好似才从恍惚中惊醒,薄唇一绷,又要去找卫栖山的麻烦,被周雪芥架着胳膊往门外拖去。
    “还没闹够么?姐姐,你又不舍得真的杀了他,干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丢死人了。”
    他没好气地奚落着,“人也醒了,别在这发疯,父亲差人来找了,咱们得去一趟。”
    周雪微气得脚步踉跄,走都走不稳当。
    经过辛眠身边时,周雪芥看了她一眼,匆匆道:“疼的话先忍忍,我去藏宝阁给你找点好东西送过去。”
    辛眠点头:“那我等着。”
    二人离开后,屋里迎来久违的清净。
    卫栖山蜷缩着身子,时不时痉挛,忍受情契带来的剧痛,豆大的汗水自额头滚落。
    辛眠看了他一会儿,还是走过去,脚尖踢了踢他的侧腰,轻声唤他:“卫栖山。”
    卫栖山腰身一抖,颤颤抬眸。
    “你刚才是真的想杀了周雪微?”辛眠垂着眼眸觑他,“看着倒不像演的。”
    卫栖山仰着头,不发一言。
    或许是从他的眼
    神中看出了答复,辛眠抿唇:“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是,我话说在前面。”
    她缓缓蹲下,卫栖山胶着在她面上的视线便也随着下滑,直至齐平。
    “周雪微的命,只能我来拿。”
    辛眠伸出手,在卫栖山左胸那道刀口处轻轻戳点,眼瞅着又渗出血来,才笑弯了眼,将指尖沾上的血渍抿在他的脸上,拖出一抹秾艳的红痕。
    她收回手,抱着双膝,认真看着他说道:“还有你的命,也归我。”
    第39章 凶境
    回到飘渺峰,辛眠取出凝血生肌膏涂在手心,又扯了块布条缠紧,出门练剑。
    今日刺周雪微那一剑,心里堵着的气顺了不少,但也让她再一次意识到修为的重要性。差一个境界便差了太多,若她也是同周雪微一样的元婴境,那剑必然不会只刺进肩膀。
    要变强。
    变强才能有放狠话的底气,不然白白让人笑话了去。
    弱者无论蹦跶多高,在对手眼里都不过是无用的挣扎,气炸了肺也只能自己受着。
    从前她在外门的时候听说过,晚秋这几日是沉寂一整年的妖邪最为蠢蠢欲动的时候,朝天阙惯来组织各峰元婴期往上的精英弟子去往逆道十八境,诛邪祟,积正气,是仙门大比前的一次实战考验。
    秦姣师姐今早亦提起过此事,还同大家说笑,说她若是走了,恐怕飘渺峰就没这么多唉声叹气了。
    谈盈很狗腿地抱着秦姣的胳膊晃来晃去,说着好话,实际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
    秦姣算是飘渺峰的二把手,齐云间不怎么管事,平日里一应事宜皆是秦姣来管。
    她是个正直的人,虽然喜欢跟师弟师妹们开点玩笑,有时说些俏皮话,但秉性最为一丝不苟,在修习上也格外严苛。
    于是——
    “不行!不能!不可以!”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复,辛眠暗暗吐了吐舌头。
    秦姣被她的请求吓了一大跳,秀眉紧皱,目光在这个小师妹脸上来回转了两三趟。
    “怪了,从前你可是咱飘渺峰出了名的不爱冒尖,须得师尊他老人家捏着小棍在后敲打,敲一敲才动一动,就跟那机关术做成的小人似的,这回怎么了?”
    这话不错,自从死而复生后,她一直谨小慎微,怕一个不注意便暴露了身份。
    那时的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报仇。
    如今不一样了,仇人已经知晓她的存在,再躲便是懦夫。
    辛眠开始打感情牌:“不瞒师姐,弟子蒙受师恩,三个多月来却不思进取,心中一直愧对于他老人家,而今醒悟,想要在仙门大比上给师尊长脸,所以才……”
    说着,她耷拉下眼尾,泄劲一般叹了口气。
    本就是个乖巧的性子,露出失落的表情更是让人不忍拒绝。
    秦姣陷入纠结。
    “小师妹,你想法是好的,师尊听了必然会十分欣慰。只是这逆道十八境的确凶险,你还是金丹期,我怕……”
    “师姐不必担心,我这里有雪微师姐的噬魂幡,还有些保命的法器,我能保护好自己。”
    辛眠眼中冒着希冀的光。
    秦姣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最后背过身子不看她,语气强硬:“不行,万一有个闪失,师尊能把我吃了。”
    “师姐……”辛眠软了嗓音。
    “飘渺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这事不成。”秦姣语气果决,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记得你同沧浪峰的段南奚关系不错,找他问问,看他愿不愿带你冒这个险。”——
    三日后。
    辛眠混在沧浪峰一众元婴期弟子中,出发去往逆道十八境。
    段南奚与辛眠并行。
    逆道十八境在陆地的最南面,经由几代仙门的前赴后继才将诸方妖邪与混沌之气驱赶至这一方天地,设下封印,令妖邪再难频频祸害人间。
    朝天阙的弟子最多只会下到第三境。
    前三境妖邪数目众多,封印最易冲破,每年都需进行一次加固,往下十五境则俱是封印大妖的凶阵,往少了说,也能保人间万年太平。
    卫栖山当初闯的便是第五境,斩获第五境的蛟龙后一举成名。
    辛眠还不至于跟他较这个劲,那妥妥是难为自己,她只要在前三境里得些好处就心满意足了。
    耳畔忽然响起清朗的笑。
    一眨眼,周雪芥横插在段南奚与辛眠之间,侧过头笑眯眯地问道:“我让人给你送的滋元丹可服下了?感觉如何?”
    辛眠看他一眼,余光捕捉到他后面跟着的一抹身影,眼神不由往那边稍稍送了送,周雪芥立刻挡住,霸道地占据辛眠的全部视野,惹得其他弟子纷纷侧目。
    “挺好的。”
    她不喜欢被围观的感觉,默默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周雪芥又御剑超过她,硬要钻进她眼睛里,非要从她眸间看清楚自己的身影才肯罢休。
    “就这一句?那可是我珍藏多年的极品灵丹,从来没舍得吃过呢,就算是在沉霜渊被卫师兄捅了一剑,疼得快死了我都没舍得吃。”
    三天没见,他的话变得格外多,像是憋了许久,要一窝蜂地吐出来才能舒服。
    “你这也太敷衍了吧!手上的伤觉得如何?筋脉有没有得到滋养?详细说说啊!你看你不过是伤了个手,我特意翻出来这自己都不舍得用的滋元丹,我对你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贴心?是不是让你凉透的心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说了个酣畅淋漓,他才发现辛眠反应淡淡,好像根本没在听,登时不满。
    “喂,你到底听我说话了没啊?”
    辛眠很配合地点头:“听着呢。”
    周雪芥脸上的乌云稍散。
    “你叽里咕噜说太快了,没偷摸骂我两句吧?”
    乌云杀了个回马枪。
    “?”
    周雪芥嘴角抽搐。
    “少掌门怎也跟着来了?”段南奚见气氛不对,出声转移话题,“逆道十八境凶险异常,掌门那边如何能放心?”
    “当然不放心。”周雪芥眉毛一挑,反手指了指身后,“这不是安排了人护送吗?”
    段南奚遂往他身后看去。
    卫栖山的气息仿佛与周围呼啸而过的风融在一起,淡得让人察觉不到。
    眼下泛着重重乌青,眼白上泛着红血丝,两片嘴唇呈现病态的灰败之色,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来护送人的。
    段南奚神色稍顿,道:“他看起来受了伤,很虚弱。”
    “那又如何,他还是来了。”
    周雪芥突然扭过头,意味深长地对卫栖山道,“卫师兄,我跟着辛眠,这叫妇唱夫随,你跟着我又是怎么个说法?我不太懂。”
    卫栖山抬眸扫了他一眼,没作声。
    视线落在辛眠身上,便如定住了魂,半耷的眼皮一眨不眨。
    这次伤得确实重了些,三日都没缓过劲来。
    但怪的是,那晚在飘渺峰,他记得自己的确是对准了心脏,才拉着辛眠的手捅过来的。
    没死成。
    他也知道段南奚在附近,从一开始就感知到了属于第三人的视线,但他和辛眠离得太近了,段南奚根本来不及出手。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辛眠没拿稳匕首。
    手不稳?还是别的原因?
    其实他也会无耻地想,万一是她心软了呢,万一呢?她本就是个再良善不过的性子,倘若那一瞬间当真就是心软了呢?
    不行。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
    就抽抽地疼。
    再也不要对任何人心软,从此以后只爱自己吧。
    好吗。
    “准备一下,过了前面那座荒山就是逆道十八境了,那里混沌之气肆虐,扰人心神,务必当心。境内没有风,无法御剑,大家各自找空地落脚即可。”
    沧浪峰带队的师兄向他们吩咐着。
    弟子们各自收剑。
    从上空往下看时便觉得此处浊气缭绕,落地后更是被脏兮兮的空气骤然糊住了视线,草木乾坤戒亮起,将辛眠罩在莹绿光障内,替她挡去混沌之气的侵袭。
    左前方赫然显出柔白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辛眠握紧了手里的剑,警惕地盯着那处动静,做好了动手的准备,然后便看见周雪芥走了出来,那白光正是从他颈间挂着的一枚玉坠上发出。
    周雪芥嘿然一笑:“人家元婴期都可以灵力护体,只你和我,须得借助法器的力量,你说这算不算——”
    “算。”
    辛眠料到他又要胡说,抢在他前面,“算你我太弱。”
    “什么啊,一点都不懂我,明明是天生一对,天命钦点!”
    沙沙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辛眠听到有东西在地上摩擦的声响,立刻瞪了周雪芥一眼:“闭嘴。”
    她闭上眼,依稀能辨出这动静来自右后方。
    腕上的蛟索一亮,蛇行而去,尖端泛着森然寒光,倏地抻长,噗呲——
    扎到了。
    辛眠轻抖手腕,想用蛟索将那东西拖过来。
    手背却倏地一凉。
    卫栖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发凉的掌心像一片轻薄的雾,虚按住了她的手,要触不触,弄得她有些痒。
    干什么。
    辛眠想问,却被他一个眼神盯住,缓缓合上嘴唇,视线落在虚叠着的两只手上。
    蛟索从手腕脱落,像一条玉白色的小蛇蜿蜒爬行,从辛眠的腕上寸寸挪远,挪到了卫栖山的腕上,缠紧。
    卫栖山的手抓住蛟索延伸出去的部分,猛地一扯。
    一声粗嘎的叫声之后,庞大的黑影迅速接近,带来遮天蔽日的压迫感。
    “走!”卫栖山沉声喝道。
    辛眠不假思索地一脚踹在周雪芥肩头,将他踹得连连后退,自己也借由反冲力向后飞出。
    流萤冲着那黑影刺去。
    当——
    就像是砍到了坚硬的岩石。
    越发近了,辛眠定睛看着。
    像座山丘,蠕动着的小山丘,在它的表面,许多人尸、兽尸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缠绕而成,又生着无数条藤蔓似的触手,因辛眠那一剑而剧烈抽搐着。
    “这什么鬼东西?”周雪芥绕了过来,“恶心死了。”
    流萤不停地在怪物身上劈砍,混乱间割下来几条触手,断处涌出黑泥般的液体。
    “不是你我能对抗的。”辛眠面露谨慎,“这逆道十八境里的妖邪果然厉害。”
    “还好有卫师兄。”
    周雪芥阴阳怪气,“你现在定然是这样想的吧?”
    “没有。”辛眠白了他一眼,“你少以己度人。”
    拌个嘴的工夫,怪物那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嚎叫,刺眼的银光乍然划破天际,将混沌之气驱散一瞬,也晃得辛眠眯起了眼。
    睁眼时,那怪物已被竖着砍成了两半。
    卫栖山收剑,回过头看辛眠有没有事。
    辛眠在探查周遭的环境。
    她没事。
    真好。
    卫栖山眼底浮起浅笑。
    只这一瞬的工夫,一条触手痛苦而扭曲地蠕动起来,尖端的软泥赫然化作了两排长牙,快速地一张一合上下绞动。
    “你身后!”周雪芥惊呼。
    卫栖山回神,惊虹再次光芒大放。
    来不及了。
    那触手缠上了卫栖山的手腕,套着蛟索的那只手腕。
    第40章 救你
    两排长牙深深咬合在卫栖山的手掌,他甚至能感觉到尖利的牙齿穿破皮肤后,将里面的肉一层一层挤开。
    死了还能动?
    卫栖山眼神一凛,惊虹剑刃贴上那触手,手腕下压,拦腰斩断。
    那些牙齿却依旧往肉里钻挪,仿佛铁了心要将卫栖山的手掌撕一半下来,甩也甩不掉。
    很快,他听见了骨骼的摩擦声。
    难道又要经历一次禁地那样的断手之痛吗?
    不行不行不行。
    当初不知道虞绵就是辛眠的时候,他还能做到不要脸地开口求人家帮他,如今却万不敢再那般占便宜。
    辛眠会讨厌他的。
    小时候刚到沉香阁,伯父伯母就告诉他,永远不可以惹辛眠不开心,不然会被她讨厌。
    一开始他还想,讨厌便讨厌,难不成买下了他的身,连这颗心也要被牢牢管束吗?
    凭什么。
    很快就不这样想了,他比任何人都在意辛眠的看法。
    每次辛眠皱眉,他都想要问清楚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又怕问出来惹她厌烦,只好憋在心里,暗暗记下她皱眉时自己做了什么,往后再不做了。
    再不做。
    卫栖山咬紧了后槽牙,拼命拽着那一小截触手往外扯,额头上很快便冒出了薄汗,青筋也突突直跳。
    周雪芥和辛眠围过去。
    “这鬼东西才是怪物的本体吧?总不能本体都死了触手却还活着。”
    说着,周雪芥想上手帮他拽,被辛眠制止,不免疑惑,“怎么了?”
    “以他这般修为尚且无法摆脱,若是缠上了你,你这手还要不要?”
    辛眠的语气十分冷静,认真凝视着那半条触手,观察它不断蠕动的、仿佛黏液般的、汩汩冒着泡的软烂表皮,表皮里面还有别的东西,不是骨头,是一条一条并行排列的丝。
    端详了一阵,向卫栖山摊开掌心。
    卫栖山从嘴缝里艰难挤出两个字:“什、么……”
    “匕首给我。”辛眠抬眼看他,“你随身带着的,或者说,你从泥泞地里刨出来的那把。”!
    她怎么知道。
    卫栖山眸光闪烁,眼神下意识避开。
    那把匕首原本没什么特别的,市面上随处可见,是他曾经下山除妖,顺手从地上捡起来的、被慌忙逃窜的百姓无意间丢在地上的一把匕首,再普通不过。
    只是那个夜晚,这匕首被辛眠亲手握着,一次次捅进他的手腕,喷出的血溅在他们两个人的手背。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被她碰过的地方发烫发痒。
    纵使不知晓那是辛眠,他也鬼迷心窍般留下了那匕首。
    再有便是前几日,虽是被他塞入手中,但辛眠终究握紧了这匕首的柄,送进他的身体里。
    醒来后胸口却空空荡荡,少了东西。
    他急匆匆回到飘渺峰的那条小径,雨水冲刷过的泥土湿软,他用指腹小心抹开层层泥泞,找到了匕首,捧在怀里久久回味。
    上面还残留着属于她的气息。
    卫栖山被戳穿心事,闪烁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不安。
    “给我。”辛眠又道。
    周雪芥更是觉得稀奇,跟着拱火:“拿出来看看呗卫师兄,我倒好奇是如何珍贵的一把匕首,让你这么舍不得?对别人小气也就罢了,对我的未婚妻也这么小气,小心我去姐姐面前说你坏话哦!”
    话音戛然而止。
    那匕首将将擦着周雪芥的眼珠划过。
    周雪芥圆睁了眼,嘴角却诡异地扬起,弧度越拉越大。
    卫栖山没理他,将匕首放在辛眠手心,却不松手。
    “你……怎么知道的?”
    “谈盈说的,看见你在草丛里挖泥巴,要不是认出身上的弟子服,她都以为你是打哪处山旮旯跑来的野狗,差点把你赶出去。”
    “可以松手了吗?”辛眠问道。
    卫栖山手腕不由一颤,匕首脱落。
    辛眠握着匕首,匕尖接近那半条触手,约摸着比了比大致的位置,噗呲一下扎了进去。
    怪物吃痛,咬合力骤增。
    卫栖山喉间泄出一声痛吟,被辛眠一把捂住,压紧。
    恍惚间意识飘回禁地,用弥灵针缝合左腿时,她亦是这样捂着他的嘴,力道极大,像是要活活憋死他一般。
    卫栖山的目光忽而软下来,破碎的呼吸拼力克制,克制不住的热浪才喷洒在辛眠的手背。
    若是辛眠仔细着点,或许能察觉到,这人呼气的时候没什么异
    常,进气时却格外磨蹭,一口气硬生生被他拉细、拉长,仿佛总也吸不满足。
    尽管快要窒息,他也不舍得将呼吸放得急促。
    辛眠观察着触手的动静,手一抬,再落,扎在了她依稀能看清的一道细丝上。
    这次,触手的挣扎比方才更加厉害了。她压下匕首,沿着细丝慢慢划过,在软泥似的表皮上留下明显的开口,一直划到末端,她看清楚了,细丝连着的是一颗尖牙。
    将细丝连根挑出,那颗牙便不再动弹。
    “我知道了。”她眼睛一亮。
    刚说完,捂在卫栖山嘴上的手被周雪芥一把扯下。
    周雪芥将一根圆木横着塞进卫栖山齿间,本就面色不霁,看见他被哈气润湿的红唇时更是毫不留情拉下脸。
    “卫师兄,疼的话就自己找根木头咬着,像狗一样闻别人未婚妻的手算怎么回事?”
    咔。
    圆木被咬出裂隙。
    “我还特意给你找了根不扎嘴的,是不是很贴心?放心吧,日后成了亲,我家铁定是辛眠主外我主内,有我这么贴心的人照顾着,你不用觉得她少了你不行哈~她少了你,就像是铁匠少了绣花针,没影响的。”
    咔咔。
    又裂一条。
    如果能用眼神杀人,周雪芥已被千刀万剐。
    但他不在意,卫栖山越是露出狠色,他心里就越是畅快,要不是这里危险,怕引来别的怪物,他高低得笑上两嗓子。
    他正拉着辛眠空出来的左手,用自己的衣袖擦拭她的手心。
    脏死了。
    被人家捂着还敢出气,就不能憋一憋吗,对自己坏点能怎样?
    看,都弄湿了。
    周雪芥低垂着眼,擦了一遍又一遍。
    辛眠又挑出一根细丝,那触手挣扎得更激烈了些。
    卫栖山强忍着,实在太痛,仰起头,修长的脖颈全然暴露出来,两侧有跳动的青筋攀缘。
    “原来是这样。”
    辛眠将挑出来的两根细丝给卫栖山看,抬头,却看见他将牙齿咬出了血,下巴被染得红一道白一道。
    愣了一瞬,她说道,“这种像细丝一样的东西,应当是怪物的命脉,每根都连着一颗尖齿,但是太多了,全挑出来可能来不及,而且我们不清楚会不会还有别的……”
    没说完,就听周雪芥咋呼:“咦!卫师兄手怎的黑了?”
    辛眠立刻低头看。
    果然,浓黑的纹路正从那两排嵌入卫栖山掌骨中的尖齿周围慢慢往外渗,像是不规则的蛛网,在卫栖山皮肤表面纠缠连结。
    这是什么?
    辛眠心下一惊。
    耳畔忽然响起脚步声,流萤迅速出鞘,待那人身影显现,她松了口气:“师姐,是你啊。”
    秦姣面色严峻,只是对她略一点头,没顾得上说别的,直直盯着卫栖山的手。
    她刚杀完两只邪物,听见这边的动静赶过来,一眼便看见了卫栖山手上缠咬着的那半截触手,以及在他手背蔓延的黑色纹路。
    “是混沌之气。”她断言。
    “这东西一旦入体,会吞噬筋脉里的本源灵力,被吞噬过的地方便就此废掉。幸运的话无法凝气,若是不幸些,甚至从此再没有知觉,沦为废肢。”
    说罢,秦姣皱着眉扫辛眠一眼,又看看周雪芥,见他们无碍才稍微松了口气,“这只怪物等阶不低,虽然本体不容易被注意到,但以卫师兄的功力,也不应当会被它缠上才是……”
    “阻断它就可以了吧?”
    辛眠反手握着匕首,轻声问道。
    “是,关键在于如何阻断,筋脉这东西又不是封住了便不存在——!!”
    秦姣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等”字还未出口,高高举起的匕首已然挥下,在她眼前竖着划出一道亮银色月弧。
    月弧没入卫栖山的手腕。
    辛眠听见他痛苦的呜咽,五根手指缓缓松开,又挨个握紧了,屈起的指节泛着青白。
    抬眸,她眸光熠熠,里面落了亮晶晶的星子。
    “卫师兄,我是在救你。”
    手腕向下压,殷红的血瀑流不断,一眨眼便在脚边汇聚起小血洼。
    “可以吗?”
    这样问着,手上动作却一点没停,两只微微发蓝的眼珠也直勾勾盯着卫栖山。
    卫栖山的脸颤得不成样子,瞳仁上翻,嘴唇痉挛,甚至有混了口涎的血水从嘴角向外淌。听见辛眠的问话,拼尽全身力气才稳住意识,眼珠转回来,再向下,直到看见辛眠明亮的眸。
    还用问吗?
    当然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他曾经无比在意自己的外在样貌,在意身体的健全,因为他要等辛眠醒来,只有时刻打扮着,她才能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人群中出挑的他。
    辛眠说过喜欢这样的他。
    现在没必要了。
    痛苦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若是辛眠给的,他愿独自受着,甘之如饴。
    他颤抖着唇,咬碎了口里的圆木,而后哈出一口气,声线飘忽:“都依你……”
    奇怪,为什么现在没必要了呢?
    如果断了手,辛眠不是更看不上他了吗?
    卫栖山恍恍惚惚地想着,是因为她已经醒来了,过得很好,并且不会经常看向他了吗?还是因为她要和周雪芥——
    不,不行!
    周雪芥,周雪芥!他不知道用何等卑劣手段哄骗了辛眠,诱她应下婚约,只身赴虎狼窝!
    这绝对不行!
    他双眼猛地睁开,却只来得及听见辛眠柔若猫语的嗓音:“好噢,师兄。”
    脑子里有无数炮仗轰然炸开,旋即是软物落地的闷响。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