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同生
也要和你绑在一起!
与岑友望道别时,卫栖山刚好不在。
“这么快就走了?”
岑友望搁下一卷书册,从桌案后站起身,已然昏暗的夕晖从窗外透进来晕染在他的袍角。
“不再多待一些时日吗?回去也是修习,在这里也是,朝天阙是非众多,也不安全,哪儿有自己一个人待在东苑里自在?”
话里带着明显的刺,显然是说给周雪芥听。
周雪芥何等敏锐之人,立刻就听出来岑友望是在拿话点他,倒也不遮不掩。
“岑家主这话说得就不大中听了,辛眠毕竟是我朝天阙内门弟子,又是飘渺峰峰主的爱徒,我周雪芥要娶之人,再多的是非都打扰不到她。”
话锋一转,又道,“安不安全的,岑家主还是先担心担心这瞿州城吧。”
“噢?是周掌门派你吓唬人来了?”
“用得着吓唬吗?”周雪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岑家主。”
岑友望没说话,垂眸掸了掸袖口沾的灰尘。
眼见两人言语之间谁也不让谁,空气里更是碰撞出了火星子,辛眠连忙开口缓和气氛。
“这些日子有劳岑家主悉心招待,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但是终究要回去的,便在此谢过岑家主好意,若日后有机会,定要请岑家主到飘渺峰作客。”
周雪芥眉毛一横:“说什么呢?”
音刚落就收到辛眠投过来的威胁的眼神,他撇了撇嘴,脸上挂起毫无诚意的笑,“我的意思是,飘渺峰恐怕还招待不起岑家主这样的贵客,自是要请到朝天阙主峰来才行。”
岑友望却是一口应下:“有少掌门这句话便好,那我等着。”
他紧接着又问,“诶,师妹,听栖山兄说,你和这周少掌门今年年关是不是就要办喜事了?”
“是。”辛眠点头,“届时定会邀岑家主赴宴。”
“卫栖山呢?”周雪芥冷不丁问道,“怎不见他人?”
岑友望亦是不知。
昨晚本想邀他小酌片刻,却到处找不到人,听下人说昨日下午看见他出门后御剑往西边去了。
“呵,像条狗一样死皮赖脸地跟在别人未婚妻身后,也是够令人讨厌的,要不是我前些日子没工夫理他……”
周雪芥没好气地嘲讽了一句,拉起辛眠的手,“走吧,不等他。”
辛眠却反拽住他:“要等。”
周雪芥猛然扭过头,脸上浮现几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辛眠重复道:“我说,要等。”
“等他干什么?他天天跟个鬼一样难道不会自己跟过来吗?哪一次不是他既没眼色又没分寸地跟着你我二人,你现在竟还要我一起等他?这未免有点过分了吧。”
周雪芥心里当真是有些窝火了,可是看见辛眠微微抬起来的眸,眸里独独只映出他的身影,又做不到罔顾她的意愿强行拉她走。
即使这意愿让他不爽。
很不爽。
恰好这个时候卫栖山回来了。
一进门,就看见辛眠和周雪芥交握在一起的手,眉间洋溢的淡淡欣然急剧消散,整个人也是骤然止住脚步,唯有手里提着的一袋油纸包好的茯苓糕还在前后晃动。
他身上还透着不甚明显的霜气,眼下浑身气息冷下来,顿时从松软的雪凝成了僵硬的冰。
“你怎么来了?”卫栖山问。
周雪芥一脸莫名其妙:“自然是来接我的未婚妻回家,卫师兄问这话可真是让人伤心,难不成要她和你在别人家待一辈子不成?自己听着不好笑吗?”
“周衍回来了?”卫栖山又问。
“嗯,父亲今日还找你呢,你却不在。”周雪芥的视线往下滑,落在他手上提着的那袋茯苓糕上,“原来是忙着买好吃的讨好我的未婚妻呢。”
他胸口堵起好大一团闷气,情不自禁沉下了脸。
“都只剩这么一只手了,就别献殷勤了呗,你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响当当的掌门首徒呢?也不瞧瞧现在谁能看得上你?”
嘲讽的意味拉满,周雪芥连丝毫脸面都不想给他留。
哪知卫栖山竟不恼也不怒,问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自然是——”
辛眠也好奇地动了动耳朵,周雪芥却忽然止了声,眼珠一转,嗤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
离开瞿州城,三人御剑回朝天阙。
今夜天幕澄澈,头顶缀满了闪烁明灭的星子,及至夜半时赶到,落地收剑。
夜色之下,巍巍青山静谧安详,耳畔只听得到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间或夹杂着微弱的啼鸣。
似乎比以往的夜都要静。
“我先回飘渺峰了。”辛眠看向周雪芥,“明日,你带我去地牢。”
“明日不行。”
周雪芥想也不想便回绝,而后才反应过来语气太过果决,又软了语气解释道,“明日我尚有些事要办,再等等,好吗?”
辛眠清凌凌的视线在他面上来回滚了几遭。
“好吧。”她说。
周雪芥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转而牵起她的手,手腕一翻,一条血红色的珠链便出现在他掌心里。浅淡的月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妖冶的异红。
“这是什么?”
辛眠问,却见周雪芥小心翼翼地将那珠链缠在了她的腕间,猛一接触到皮肤竟像是融化了一般往毛孔里渗去,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成了一圈血红色印痕攀附在手腕上。
凉气入体,但是不疼。
她有些被吓到,手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卫栖山也是骤然紧张起来,惊虹出鞘,悄无声息地架在周雪芥裸露的脖颈处。
周雪芥浑然不觉,两只手共同托起辛眠的手腕,目光中透出几分痴迷与欣赏。
“你做了什么?”卫栖山冷然问道。
惊虹释放出凌厉的剑气。
没理会他,也没理会脖子上的利刃,周雪芥唇畔微勾,手指描画着那道红痕,弄得辛眠痒,这痒却仿佛顺着血液一直流淌,流进了她的心脏。
周雪芥松了手,抬眼看她,待看清她眼底的惑色,笑了一下,说道:“这是同生链。”
是朝天阙藏宝阁内收藏的一件极高品阶的珍品法器,是周衍百年多以前外出游历,无意间闯入一处隐逸之地,获得了此物。
如何获得的周雪芥也不得而知,周衍没有同他们讲起过。
无外乎杀人夺宝、受人以礼。
“同生链……”辛眠轻声重复,“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已将我的魂血融入其中,它戴在了你的手上,魂血化为手腕这一圈红绳般的印记,便意味着你的性命与我连结在了一起。”?
性命连结。
辛眠怔了怔。
周雪芥突然挑衅地看向卫栖山:“与那情契有些像,你们的情契特殊,我这同生链又何尝不是?”
卫栖山眸色黯淡,深不见底。
他盯着周雪芥:“解开。”
周雪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什么?解开?哈哈哈——别逗了!你以为你是她什么人啊?”
惊虹在他脖子上重重压下半寸。
“嘶。”
周雪芥做作地猛吸一口凉气。
“我偏不解,你能奈我何?”他咧开嘴角,虎牙隐约可见,脸上肆意的笑又添了几分乖戾。
卫栖山神色愠怒,忍而不发,只压低了嗓音道:“她的性命岂能被你拿来赌气?”
说着,背心处被人用手指尖点了点,力道极轻,触之即离,若不是紧接着听见辛眠的声音,卫栖山都要以为是他的幻觉。
“你戏演过了。”
轻若飘絮的嗓音,落在他心口却化作重锤,将他砸得四分五裂,勾着
茯苓糕系带的手指不受控地发起颤。
辛眠擦着卫栖山的肩膀走过,抬手将惊虹抽离,然后在周雪芥衣襟上拍了拍,像是安抚。
周雪芥受宠若惊,嘴角绷不住地往上扬。
她这是……
在维护他??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
正当他已经在脑海里将卫栖山狠狠踩在脚底的时候,却听辛眠凉凉道:“这个,给我解开。”
冷水兜头浇下,纷飞的思绪落回了土壤。
周雪芥扯动嘴角:“什、什么?”
“我好像并没有答应要和你的性命绑在一起吧?周雪芥,你平日里招惹过那么多人,万一死了,我怎么办?”
辛眠很讨厌别人擅自做主,就算是好心也不行。
万一死了。
万一死了?
周雪芥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顿时火冒三丈:“你咒我死?你这没良心的,我好心好意、费尽心思帮你,你居然嫌弃我会连累你?”
“不是嫌弃,只是觉得没必要。”
“有必要!”
周雪芥拔高了声线,脸也气得微微涨红,“没有这个你真的会死!会死得很惨!死无全尸!跟周雪微一样!这样你就满意了吗?啊?”
他的反应太过剧烈,吼完之后气得直发抖。
“你好好说,我不太明白。”辛眠觉得他很奇怪。
不是说一切都顺利吗,现在这样的反应又是为什么?
周雪芥似乎是稍稍平复了情绪,垂下头,丧气道:“我将你的性命与我的绑定在一起,我父亲才会完全的拿你没有任何办法,我是为了你啊,为了让你活着啊……”
你都不懂。
我恨死你了。
辛眠,你太过分了,给我找了那么多的麻烦,却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周雪芥心里本就乱得很,周雪微的死,周衍的震怒,岑友望的嘲弄,卫栖山的挑衅,还有辛眠的质疑,脑子里的东西混在一起都快要炸开了。
一边是血亲,一边是喜欢的人,他夹在中间,无论做什么都觉得不对。
真的要疯了。
周雪芥的眼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撂狠话一般:“辛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这同生链我不会解开的,死也要和你绑在一起!我死你死,我活你活!”
说完就御剑消失了。
留下辛眠和卫栖山无言相对。
不知站了多久,卫栖山率先打破了沉默:“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见辛眠不动,他往前稍挪了两步,将手里提着的茯苓糕送到辛眠眼前,讨好地看着她:“这个是回来的时候在沉香山脚见到的,还是从前那家铺子,我记得你最喜欢吃,就买了点。”
他提了一路,从沉香山到岑家,又从岑家到朝天阙,仅剩的一只手被茯苓糕占着,没法干别的任何事。
可他就是这样一直提着。
终于能送出去了。
辛眠抬了抬眼,没看那茯苓糕,只问他:“找到了吗?”
“……没有。”卫栖山顿了顿,道,“所以,我想你没猜错,他们便是为此灭了沉香阁满门。”
“我知道了。”
辛眠转身就走。
“这个你拿去……”
卫栖山追了两步,然后就见辛眠站定后转过身,慢腾腾伸出了手,要从他手里接过那茯苓糕。
他大喜过望,险些拿不稳。
系带从他指尖滑落的瞬间,辛眠的手轻轻扇在他的手背。
不疼。
但是,茯苓糕掉在了地上。
卫栖山连忙弯腰去捡,手重新碰到系带时,辛眠的靴底踩了上来,踩在他的手背,脚尖碾了碾。
茯苓糕被踩碎了,扁塌下去。
手背也被碾破了皮。
他蹲着仰起头,嗓音干涩:“为什么……”
辛眠垂眼觑着他,眼底漫起可悲:“卫栖山,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已经不喜欢吃茯苓糕了,更不喜欢你买来的茯苓糕。”
她松开脚,看见手背血肉模糊,低笑一声,转身就走。
“自己留着吃吧,别浪费。”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辛眠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卫栖山继续那样蹲着,一直蹲到两腿没了知觉,才动了动手指,将那袋茯苓糕的系带挑开。
油纸掀开来,果然碎成了屑末。
他用指尖拈起一点,放进口中,再拈一点,吃下,又拈一点,舔净,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油纸上再看不见一星碎末,他才喘了口气。
味道的确不一样了。
好苦。
另一边,辛眠孤身一人走在山间小径,越想越觉摸着不对,原本打算回飘渺峰的,干脆半路改道去了主峰。
她找到周雪芥的院落,悄摸溜了进去,沉默地站在窗子前。
里面依稀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
这么快就睡着了?
不是说情绪激动时会难以入眠吗?
骗人吧。
辛眠弯下腰,拾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而后瞄准那扇窗子,用力丢出去。
第52章 地牢
哗啦。
琉璃窗碎裂的清脆声响刮擦着辛眠的耳膜,仿若万籁俱寂的冬夜里,湖面上凝结的万里冰层被一双脚无情踩碎。
朦胧的月光借机钻了进去,正照在周雪芥绷紧的唇。
他被惊醒,猛然坐起,诧异地望向破碎的窗。
窗外,院内,一身寻常白衣恬然而立,双手松松垮垮交握着垂在身前,辛眠身形飘忽,如一抹易散的烟魂。
周雪芥迷迷瞪瞪地眨眼,竟忘记了发火。
眨一下,没走。
眨两下,还在。
眨三下——那张脸贴上了窗子,一只眼睛透过破洞往里看,一眨不眨地瞅住了他。
该不是梦吧。
周雪芥咽了咽口水,问道:“你是?”
“才一炷香的工夫就不认识了?”辛眠幽幽道,“你身上还背着我一条性命呢。”
看来不是梦。
周雪芥立刻翻身下榻,脚步凌乱而沉重,在地板上咚咚咚地乱踩一起,然后拉开门,凉风灌了满怀。
辛眠就站在门外,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
“睡好了吗?”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落尽,周雪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倒头就睡了。"
梦才刚起个头,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刺耳的响动,惊醒时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现在都还突突直跳。
呆愣了那么久,一是脑子没反应过来,而是他实在想不到辛眠会来他的院落找他。
想不到,也不敢信。
可这竟是真真切切的。
周雪芥忽然找不到舌头在哪儿,答非所问,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才闹了好大的不愉快,他还想着要冷落她一阵,好叫她自己想清楚。
没想到这就找上门了。
周雪芥的院落是周衍亲自督造的,他从小就住在这里,原先人小,觉得这些金贵的摆设空旷又冷清,如今住惯了,却依旧觉得没多少活人气。
只有周雪微偶尔会来找他。
辛眠是第二个。
他刚醒来,嗓音不似平日清亮,带着淡淡哑意:“……方才不是还生我的气吗?”
“现在依旧。”辛眠道。
“?”周雪芥眉毛倏地皱起,一高一低,颇有些滑稽,又略显气恼,“你来就是为了再吵一架?”
“不是。”辛眠摇头,“你带我去地牢。”
周雪芥冷了脸:“我说了明日不成。”
“明日不成就今夜,现在,立刻,马上。”辛眠盯着他的眼睛,“周雪芥,你有事瞒我。”
“是啊,是有事瞒着你,那又怎样?我好像没有必要事事向你说清道明吧?你是不是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周雪芥不喜欢她这样步步紧逼,当即就要合上门扇。
“我困了,要休息,你自己回去吧。”
辛眠踏出一只脚踩上门槛,整个人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挡在门扇之间,将周雪芥的逐客令当做耳旁风:“我问你,我们回来的时候,沧浪峰为什么一盏灯都没亮着?”
整座山都很静,但年轻弟子里总少不了夜猫子,以往多少会有那么几盏灯彻夜长明。
飘渺峰和毓秀峰都有,唯独沧浪峰,暗得仿佛与浓墨夜色融为一体。
越想越奇怪。
周雪芥却道:“都睡下了呗,这么晚了。”
“不对,你撒谎。”
“你管他们干什么?是嫌自己摊
上的事还不够大吗?”
“带我去。”辛眠执着道。
“就不。”周雪芥偏不乐意配合了,“有本事你自己闯进去啊。”
辛眠转身就走。
“你真闯啊?”周雪芥靠在门上喊她,“是不是疯了?”
回应他的是越走越快的步子。
周雪芥冷眼看着她,那么瘦的身板却走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瞧那朝向,当真是向着地牢而去。
真是疯了。
他一闪身追了上去,大掌钳住辛眠的手腕,气急败坏:“好,我带你去行了吧!这是你自己非要看的,可别后悔!”
来到地牢入口,乌漆嘛黑的一面峭壁。
分明没有人,辛眠却觉得听见了无数的凄喊,非是实实在在入耳的声音,而是魂灵层面的共颤。
周雪芥掐了个决,将腰间玉牌甩出。
峭壁上的繁复纹路渐次亮起,如业火寸寸焚烧,难闻的焦臭味扑面而来。
辛眠掩了掩鼻。
“地牢在主峰以下千丈深的地方,这里只是传送的法阵,连这都受不了的话,我劝你还是再仔细想想。”
周雪芥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
辛眠却道:“只是想打喷嚏,没打出来。”
“……”
“有什么受不了的,禁地我都去过,你别磨蹭,快点。”
辛眠忍不住催促。
黑雾霎时笼罩下来,脚下倏忽踏空,眨眼的工夫便换了光景。
眼前是一条向下的狭窄石阶,斑驳的血渍早已干涸,深一块浅一块地融入暗色石面,头顶倒悬着无数惨白的石笋,不时有冰冷粘稠的液体滴落在地上。
还未走下石阶,就听得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呻.吟,压抑,痛苦,绝望,断断续续还有人在倒吸冷气,夹杂着锁链碰撞的闷响。
这里就是朝天阙地牢。
外面有多么的山清水秀,这里就有多么的暗无天日。
辛眠没有迟疑,走下石阶。
两侧是凿出的一个个囚笼,手臂粗的铁杆贯穿天地,辛眠往里面看了一眼,那人皮包骨,浑身上下只剩骨头撑着皮,已不成人样,眼珠浑浊无神,好像已经瞎了。
“这个人当初潜入藏宝阁意欲窃取法器,被我父亲抓住,在这里关了已有百年。”
周雪芥跟在辛眠身后,懒洋洋地瞥着她的后脑勺。
辛眠没有应声,一味往前走,幽微的啜泣声愈发清晰可闻。不是一人,而是此起彼伏。
这中间有她熟悉的声音。
待走出这第一条长廊,视野骤然开阔,拱形的顶仿若无垠的天,前后左右都望不到头,一座地牢竟比得上主峰数座宫殿那般阔大。
大大小小的囚笼镶嵌进乌黑的石壁,里头乌泱泱关着的全是内门弟子,白衣尚洁,显然是新近才关进来。
有人注意到她,高声嚷嚷:“快看,是她!”
上百道视线齐刷刷扫向了她。
辛眠认出其中几张面孔,是沧浪峰的人。
还有——
“眠眠!你快走!”
谈盈也在?
辛眠循着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
谈盈被关在铁栏杆之后,和几名沧浪峰弟子关在一起,眼下泛着乌青,疲惫之色难掩。
见到她,眸中瞬间蓄起清泪,却是喊着让她离开:“快走啊!他们有的是去过仙门大比的,都见过你,快走,快走!”
辛眠扒住铁栏杆问道:“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谈盈却已被一名女修捂住了嘴,呜呜挣扎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飘渺峰的小师妹是吧?你若还有良心,就去向掌门坦白,说周雪微乃你一人所杀,与我沧浪峰毫无干系,与段师兄更是无关。”
“段师兄?”辛眠皱眉,“他怎么了?”
“唔唔唔!”谈盈想说话。
另一名沧浪峰弟子站出来,年轻俊俏的脸上全是愤懑:“段师兄受奸人诬陷,被周掌门当成了杀害雪微师姐的元凶,折磨了这么几日命都要没了!”
“是呀是呀,段师兄是无辜的!你犯下的错凭什么要他来承担后果?!”
“就因为这个,我那天衣裳都没穿好就被押进这地牢,连一句辩解都来不及说,你倒是躲得找不着人,敢情是把我们沧浪峰当冤大头呢?”
你一言我一语,怒火纷纷烧向囚牢外的辛眠。
辛眠默默听着。
突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诶,她就是那个辛眠啊,你们没听说过吗?我那时候还在外门,我见过她,她不是三年前就逃没影了吗?怎么还成了飘渺峰的人?”
“忍了三年找周雪微报仇呗,谁能想到周雪微是那种毒辣之人?辛眠,我觉得你没错,但让我们这群无辜的人背黑锅就不太好了,你不能这样啊!”
“我没有。”辛眠道,“这非我之意。”
她扭头看向周雪芥。
周雪芥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冷冷看着牢里的一群人,眼神里没有半分感情。
“对不住各位,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辛眠心下了然,压住缓慢升腾的怒气问道,“你们可知道段师兄现在何处?”
“我知道啊。”
周雪芥从容接过她的话,懒洋洋说道,“再往里面一点就是了。”
辛眠拔腿就走。
身后的不忿和埋怨越来越淡,她走得越来越快,步步生风。
倏地,铁栏杆后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皮肤惨白无血色,冷不丁看过去就像是被削了血肉的森森白骨。
消瘦得很,力气却不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辛眠的手捏得咔吧响。
疼。
辛眠皱起眼,刚想偏头看看,周雪芥咋呼道:“呀,段师兄!”
辛眠瞬时抬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右前方的那座牢里,段南奚两手被铁环索缚,脚尖将将及地,浑身的重量都由手腕支撑着。
腕处的伤口被磨得很深,铁环几乎嵌进肉里,血顺着手臂不断滑落,浸透了衣衫。
“师兄!”
辛眠一阵心惊,猛地挣脱了这只怪异的手,脚步踉跄。
听见她的声音,段南奚耷拉的头动了动,略微抬起来些,透过铁栏杆的缝隙看见辛眠朝他奔来。
他皱眉,又看向她身后的周雪芥。
周雪芥耸了耸肩,“我什么都没说,是她自己猜的。早就说了你这法子瞒不过她,看吧,我的人还是我更了解。”
“快打开门!”
辛眠着急上手掰了掰,纹丝不动,扭头看向慢悠悠的周雪芥,“快点,放了他!”
周雪芥笑:“这个我可做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又擅自替我做决定?你所说的一切顺利,便是把段南奚推出来吗?你明知道周衍会怎样对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拉无辜之人下水?”
辛眠很生气。
段南奚是完全无辜的,她不想和他牵连过深,不想让这些事连累到他,他本该安心在沧浪峰修炼,过好他平淡如水却并不无趣的日子。
可是如今却……
她转身揪住周雪芥的衣领。
“我有那么蠢吗?”
如此近的距离,周雪芥垂眸盯着她,目光从她的眼角眉梢滑落至鼻头,嘴唇,然后轻笑一声。
“是他要我这么说的,碧波湖里有他画的控水符,他要我说他是为了给闻菱报仇,谋划已久,父亲问起的时候,我说的字字句句全是他的原话,我可没添油加醋。”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辛眠气得想笑:“你周雪芥什么时候这么听别人的话了?”
“那不然呢?送上门来的替死鬼我为什么不要?”
周雪芥微微低下头,唇角的笑凉薄而残忍,“毕竟对我来说,你的命,抵得上他千千万万条。我都没计较他对你有非分之想这事,便让他自我感动一次又何妨?自
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辛眠拎着他的衣襟旋身,将他重重按在铁栏杆上。
“嘶——我疼。”周雪芥撇嘴,“你这么生气,我可要不高兴了。”
辛眠没心思听他贫嘴:“你放了他。”
“那父亲那边要如何交代?”
“就说是我杀的。”
“所以……”周雪芥眨眼,“你是心甘情愿接受我送你的这条同生链了?”
辛眠松开手,露出腕上那道红印。
“如你所愿。”她声音发凉,“从此以后,你死我死,你生我生。”
说罢,视线穿过周雪芥的肩头,望向方才猛然拉住她的那个人。那好像是个女子,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楚,但辛眠觉得,她是想同自己说话。
周雪芥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恰巧将她的视线挡了个完全。
“这才对嘛。”
他打了个响指,玄铁牢门应声而开。
第53章 疯症
辛眠转身冲进牢内。
段南奚突然间情绪激动挣扎起来,将腕上的铁环带得哗啦啦直响,嵌进肉里的部分搅弄着血液,发出黏腻的声响。
“不要……不要……”
他摇头,对辛眠道,“快离开这里,不要管我……”
“你胡说什么呢?”辛眠又急又气,厉声质问,“为什么要瞒着我这样做?你不想活了吗?这件事从始至终可跟你有过任何关系?”
没有!
一个局外人,拼命想要掺和进这趟浑水,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还连累不知情的无辜同门,怎么能自作主张做出这么糊涂、这么令人难以理解之事?
搞得她好像成了沧浪峰的罪人。
明明她没做错。
明明是周雪微杀人在先。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实在是这世上再正常不过之事。
“师兄,我不是说过不喜欢你了吗……我根本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的,你知道吗?我会躲,会逃,会等待时机,会利用我能利用的一切,不会坐以待毙……”
她当然能理解段南奚希望她活着的心思,只是气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才在这个时候还说出这种无情的话。
死过一次的人愈发觉得性命是最珍贵的,她不允许段南奚轻易为旁人舍弃,即便是为了她。
段南奚想回答她,字字句句都要回应,耐心回应,奈何嘴唇干裂,每次翕张都仿佛被针扎。
手腕更是磨烂了,几乎没有知觉。
头发乱糟糟地挡在额前,挡住视线,只能隔着错落不一的发间缝隙看清辛眠的脸。
他听着辛眠骂他,僵硬的眼角却一点点弯起。
直到辛眠伸出手,触碰他脸上的那道长长的鞭伤。
那是周衍盛怒之下挥鞭甩出,毫无长者风范地毁了他的容,狰狞的血肉外翻,几乎斜着贯穿了左眼角至右耳垂,高挺的鼻骨被刮掉好大一块肉。
段南奚倒吸一口冷气。
“疼吗?”辛眠软了语气,“我轻点。”
只是轻点。
虽然很不应景,但段南奚真的很想笑。
师妹似乎总是执着于触碰别人裸露在外的伤口,难道能从这些外翻的血肉里咂摸出同等程度的痛楚吗?
“师兄,你这么好看的脸,毁了好可惜。”
辛眠叹气,目光沿着他的手臂滑向手腕处,全是被硬生生打出来的淤青,大部分被血遮盖,露出的少数几处依旧触目惊心。
抬手,想要解开铁环放他下来。
身后一直没有出声的周雪芥忽然道:“这个不能动。”
辛眠的手应声停住。
周雪芥见她如此顺从,如此听信他的话,心情大好,不等她问就解释道:“这铁环有灵,上面打了禁制,若是强行碰触,会越缩越紧,半柱香的工夫就能将他两只手勒断。”
“也不是没有办法。”他迈步走近,戳了戳自己的脸,“你亲我一口,我就给他解。”
辛眠瞟他一眼。
“我觉得这没什么吧!无论你情不情愿,我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啧啧,如今像我这样一味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可不好找了,就一次,好不好?”
周雪芥觉得合理应当。
然后就被一拳抡在侧腰上。
辛眠冷笑:“在逆道十八境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再用任何事情要挟我,这么快就忘了自己那时候多么低声下气了吗?”
那一拳不轻,多少带着点私人恩怨,周雪芥捂着腰龇牙咧嘴,不住地吸气。
辛眠明目张胆地在他腰间摸索。
周雪芥不由脸红:“喂喂,你要干嘛,光天化日之下……”
腰间玉牌被辛眠捏在了手心。
“你以为我要干嘛?”辛眠将那玉牌按在他脸颊,轻拍几下,带着几分挑逗,“脸这么红,莫不是大冬天的给你热着了?”
说罢,甩出两道灵力击中玉牌,玉牌里逸散出少许金光,飘飘摇摇没入铁环内。
咔哒两声,铁环松解。
段南奚如枯叶飘落。
辛眠伸出手接住了他,搀着他靠墙缓缓坐下。
两条手臂软塌塌垂在身体两侧。
辛眠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手肘,手腕内侧开着很深的口子,里头的白骨森然可见,仅有一半的皮肉还缀连着,摇摇欲坠,快要撑不住两只手。
周雪芥嗤笑:“筋脉已经磨断,这手算是废了。”
“没事,我可以缝。”
辛眠从草木乾坤戒里取出弥灵针。
“师兄,我会尽量轻一点的,你且忍耐一下。”
与当日给卫栖山缝断手时不同,她此时是用手捻着弥灵针,垂下眼睫,目光专注地亲手缝出一针一线,为他缝合伤口,还释放出灵力减轻他的痛苦。
有碎发从耳后散落。
精心操控弥灵针极费心神,不消片刻,额角渗出少许薄汗。
心中虽少不了责怪,但辛眠并不是无动于衷。
若非周雪芥神色有异,若非她多留了些心思,恐怕段南奚当真要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
还有谈盈,那个傻丫头怕是一听段南奚出事就慌了,急匆匆地要替他辩解,反而与沧浪峰其他人一起被周衍迁怒,关了进来。
沧浪峰峰主闻江又是那种不顾及座下弟子性命的人……
唉。
辛眠凝视着他痉挛着的一跳一跳的皮肉,慎而重之地缝上最后一针。
松了口气,她抬起眼。
段南奚始终用那种温和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神望着她。
辛眠难免有愧。
段南奚却只是轻轻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走吧师兄,我带你回去。”说着,辛眠想要把他扶起来,刚碰到他的肘弯,倏地被按住了手背。
见此,一直盯着他们两人的周雪芥眉毛一横:“手往哪儿放呢?”
段南奚充耳不闻,甚至还拍了拍辛眠的手背,示意她往前面看。
他指的正是方才拉住辛眠的那名女子。
辛眠疑惑。
“那位便是师尊的发妻,闻菱的生母,我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看着你,想同你说话……师妹,她是不是认识你?”
段南奚微弱的声线像是一缕清风,吹散了辛眠脑中纷乱的雾。
她扭过头,果真迎上了那女子幽暗的眸。她扒着铁栏杆,瘦削的脸拼命往外挤,松垂的皮被挤弄得到处是皱。
视线一跳,落在周雪芥瘪起的唇。
辛眠问他:“她是谁?”
周雪芥扯了扯嘴角:“一个疯女人。”
“上次在卫栖山房里,有人急匆匆赶来把你叫走,是因为她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周雪芥似乎是觉得她的话可笑,“一路走来你不是都看见了,地牢里关着这么多人,为什么独独觉得是因为这疯女人?”
“你就说是也不是?”
“不是。”
辛眠没再多说,径直往那座牢快步走去。
她看见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亮出了幽微的光。
不对,不是光。
是泪。
“啊啊啊啊——!!”
尖促的凄喊划破了地牢的寂静,几乎要刺穿辛眠的耳膜。
只见那女子毫无预兆地仰面倒地,抱着头在肮脏的地面上翻过来翻过去,尖利的指甲插进糟乱的发间抠抓头皮,很快就有血丝顺着惨白的手指流下。
被关在许多牢房里的沧浪峰的弟子也都好奇地探头出来看。
“师母,是师母啊,你们还记得她吗?”
“得有十多年没见过了,还记得我刚拜入沧浪峰的时候,是师母领着我
去剑阁寻的本命剑呢!”
“从前师母还未得疯症的时候最是爱打扮,衣裳日日不重样,头上总是簪着花,我们沧浪峰的师兄弟都喜欢跟着师母习剑……唉,谁能想到竟成了如今这样。”
听着他们的话,辛眠脑海中浮现起一颦一笑皆风情的女子形象。
再看眼前这个满地打滚的狼狈女人。
令人心酸。
她蹲下去,放轻了声音问道:“前辈可是哪里不舒服?”
女人嘶着嗓子:“滚——滚!”
“是头痛?前辈您过来点,让我给您看看,我这里有些丹药,说不定……”
厉风扫来,她只觉脖颈一凉。
下一瞬,衣襟被人揪着猛地往后扯,一时失了平衡,摔坐在地。
一只染着淋漓鲜血的手拼命往她脸前伸着,长久未经修剪的指甲尖利若妖魅,瞧那架势,若非她摔坐在地,竟是要直接封她的喉。
“跟你说了就是个疯女人,哪来这么多没用的礼数?”
周雪芥也后怕,要是他晚出手片刻,辛眠那白皙又脆弱的脖颈上必然开出五个血洞。
他气得不行,语气也不加控制,冲她吼道,“还一口一个前辈地喊着,没看见她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辛眠经他嚷了一道,眼睛却仍旧盯着牢里的女人。
“我觉得,她不是想杀我。”
“什么?”
辛眠缓缓伸出手,颤巍巍地去触碰那只被血污染得斑驳肮脏的手。
周雪芥立马跳起来,要擒住辛眠的手腕,“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偶尔也听一下我的话能怎样?非得伤了自己才行是吧!”
“你别吵。”
辛眠嘴唇微动,躲过周雪芥的拦截,指尖恰恰挨着了那女人冰凉的手背。
血手猛然翻转。
辛眠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了片刻。
就算这人真的要伤害她,手上多几道口子也无伤大雅。
可是她没有。
脏兮兮的手掌翻过来,紧紧握住了辛眠的手。
第54章 盼月
冰凉的,嶙峋的,几乎没有任何柔软可言,就像是被骨头架子抓住,又硬又疼还硌得慌。
辛眠没有抽离。
她能感觉到这只手在颤抖,悲恸,哭泣,痛不欲生,那些无法经由大脑和唇齿传达出来的情绪被尽数融入这力道极大的一抓一握间。
感知力强若辛眠,竟是瞬时掉下泪来。
豆大的泪珠未经任何阻拦地从她的下眼皮挣脱,啪嗒一声砸在女人的手背。
女人喉头滚出低哑的呜咽,抓住她的那只手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
辛眠压了压情绪,问她:“我们认识吗?”
“不……不……”女人疯狂摇着头,“我不认识你!不认识……”
“那为什么要这么伤心呢?”
隔着铁栏杆,辛眠看见她眼底也满是泪痕,不禁抬起另一只手,伸进牢里,替她擦拭不断往外涌的眼泪。
“若是不认识我,为什么听见他们叫我辛眠后,在我经过时突然抓住我,为什么段师兄说你一直看着我,又为什么,刚才那么好的机会却没有杀了我呢?”
女人眼中迷茫又挣扎,头一会儿向左侧扭,一会儿又猛地歪向右侧。
看起来倒确实像疯症。
周雪芥皱着眉毛,脚尖透过铁栏杆之间的窄缝踢了踢女人跪着的膝盖,语气尽显不耐:“抓着她又不说话,你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别碰我!”
女人猝然仰头,眼神中渗出的恨像一条毒蛇。
她这会儿好像清醒了许多,吼完周雪芥,仰着头簌簌晃动脖子,将披在脸上的乱发抖到脸颊两侧,纵使脸上脏污,依旧能从清丽的眉眼中窥见原先的风姿。
果然,闻菱的样貌更仿母亲些。
同闻菱打过的照面不多,辛眠还记得她那时对段南奚口出恶言,想来应当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只是性子犟了些。
再加上闻江的冷漠无情,更是逼得她性格偏激,为了反抗闻江对她婚事的安排而剑走偏锋。
辛眠看着牢里的这个女人。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她闻菱的事。
地牢里安静了好久。
女人抓着辛眠的手,情绪稳定了不少,能够慢慢开口说话了。
或许是被关在这里的十多年里没有人同她好好说过话,所以她说得很慢,也很艰难:“孩子,我、我……陈盼月,是沉香阁,老阁主为我……”
听到这里,辛眠脑子嗡的一声。
沉香阁?
她是沉香阁的人?
辛眠来不及多想,在脑海里拼命搜刮,回忆,却从不记得自己听过这么一个名字,对她的这张脸也完全没有印象。
于是慌忙反握住她的手,急得往前倾着身子:“你说什么?你说清楚……”
陈盼月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头更是一寸一寸往下坠。
辛眠抬头看向周雪芥:“快打开门!”
周雪芥眼底神色复杂,正犹豫时,手被辛眠拉了过去,紧紧拉着。
他还是第一次从辛眠脸上看见这种类似于示弱的表情,让人看了便心软得一塌糊涂,嘴巴像是被缝住了,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只能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这个真的……”
是闻江把她锁在这里的,他只是受父亲之命加以看管。
那日一名弟子当着辛眠的面来叫他,便是因为这陈盼月疯了一样地鬼哭狼嚎,以头撞杆,快要把自己给折腾死了,周衍才命他和周雪微一起加固陈盼月体内的禁咒,让她平复下来。
他也是此时才知,这陈盼月竟与那沉香阁有关系。
害人不浅啊闻江这老东西,若是让辛眠误会了他……
周雪芥恨得牙痒痒。
辛眠突然站了起来,又猝不及防凑近,稍显凌乱的呼吸洒在他脸颊上。
要干嘛?
真要亲啊!
不行不行不行,他只是说着玩的,刚才不是还生气给了他一拳吗,这次怎么就当真了……
况且他是真的打不开这门啊!!
周雪芥瞪大了眼,赶紧往后撤了半步,堪堪躲开这一个大义凛然的吻,心跳如擂鼓,在看见辛眠困惑而失落的眼神时狠狠揪了一下。
“是换要求了吗?”辛眠问,“那你要什么?”
“我……”
周雪芥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浑蛋。
他掐紧了拳,闷声道:“这是闻江落的锁,我打不开。”
说完就以为辛眠会觉得他在耍人玩,会恼羞成怒,拳脚招呼,周雪芥于是闭紧了眼,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落在身上。
睁开眼,见辛眠举起了剑。
一下,一下,清脆的铿鸣在地牢里回荡。
另外几座牢里的沧浪峰弟子皆是惊奇,一个个脑袋拼命往外挤。
“她在干嘛?怎么突然就要劫狱救师母了?”
“她一个飘渺峰的弟子,和咱们师母之间有什么交情吗?”
被关在这里闷了好几日的弟子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有个人还转过头去问蹲坐在墙角的谈盈:“谈师妹,你和她不是熟吗?她这是怎么了呀?”
谈盈摇着头:“我也不知道。”
辛眠听不见旁的任何声响,脑子里只剩下破开牢门这么一件事。
玄铁牢门坚固无比,凭她绝无可能破开,只这么片刻,手腕已经被反冲力震得发麻。
周雪芥看不过去,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攥着她发颤的手腕向后拉。
“别白费功夫了,除非是——”
轰隆。
银光裹挟着劲风自身侧席卷而来,与玄铁栏杆碰撞在一起,彼此谁都不让,死死咬连在一起,整座地牢都在颤动,穹顶不断有碎石块坠落,扬起阵阵细沙。
周雪芥眸光一凛,还未回头,小臂便被一股极强的力道猛地劈中,疼得他松开了手。
辛眠顺势从他怀里挣脱,左右劈出两道剑光。
余光瞥见卫栖山的身影。
卫栖山抬手,将蛟索甩向牢门,紧紧缠绕在两根玄铁栏杆上,待其割磨片刻,往回一拽,那两根玄铁便硬生生从中折断。
周雪芥捂着尚且发麻的手筋,脸色阴沉。
是了。
卫栖山那时孤身一人剑斩蛟首,在仙门中一时风光无两,拜入朝天阙后,父亲对他极为器重,地牢这种宗门要地他自然也
是来得的。
可他偏偏这时过来——
他跟踪他们。
除此以外,周雪芥想不到别的原因。
无耻。
他看着卫栖山牢牢挡在缺口处的背影,将辛眠挡了个结实。
长得高了不起是吗?
周雪芥往前走了几步,卫栖山就像是刻意防着他,在他离牢门尚有五六步距离时转过身来,冷冰冰的视线落在他的右边脸颊。
方才进入地牢后,远远地就看见辛眠踮起了脚尖靠近他,卫栖山登时稳不住心神。
为什么。
为什么要亲他。
就算是铁了心要与他成婚,这还没到大婚之日呢,不可以就这么便宜了他。
而且,你真的情愿吗?
卫栖山的手压在了惊虹剑柄,然后就看见周雪芥撤步,两人的距离拉开,看见辛眠拔剑去砍玄铁栏杆,没几下又被周雪芥从背后抱住,挣扎时连嘴角都在用力。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他又要挟你。
胸中怨愤之气翻滚腾涌,夹杂着妒忌和恨意,那道银光剑刃,卫栖山用了十成十的功力,挥出之后握剑的手不自觉地发着抖。
他盯着周雪芥的脸,忽然抬起手掌。
周雪芥警惕地往后退了退,瞪着眼珠子上下扫他两眼,狐疑问道:“你要干什么?”
卫栖山像是忽然惊醒,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五指一根根握进手心,垂落身侧。
他晃了晃头:“没什么。”
只是在想,离得那么近,独属于辛眠的呼吸定然温柔地洒在了他的皮肤表面,正顺着毛孔往他脸下面钻。
肯定很舒服吧?
他想把那块皮撕下来。
那眼神看得周雪芥心里发毛,小声骂他:“有病。”
牢里,辛眠正蹲在地上,分出一缕灵识进入陈盼月的灵府,发现她的灵府已是混沌一片,是后来遭人毁损过,已经无法修复,所以会常常心智混乱,像是得了疯症。
再一探查她体内的情况,常年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很多皮肉都已经萎缩,筋脉淤堵,灵力运行得极为困难。
辛眠只好费了些功夫先稳住陈盼月的心神。
陈盼月的眼睛变得清明。
“你……”
刚一开口就被辛眠按住了双肩:“你说清楚,你如何会知道沉香阁,你说老阁主又是为何,你怎么会认识老阁主?”
一连串的问题甩出,陈盼月很难记住,但挑了其中一个她印象最深刻的来回答。
“我是,老阁主从山下捡回去的一名弃婴,身上只挂着一块木牌,刻了个陈姓。”
她声若蚊呐,“老阁主给我取名为盼月,因为他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们救了我,算是积德行善,老天爷若是长眼,定会满足他们的愿望。”
“然后就真的有了,老阁主觉得我是能给沉香阁带来福分的人,就没有再把我转手送人,留在沉香阁养着。”
说着,陈盼月忽然捂住了脸,肩膀耸动着啜泣起来:“是我对不起他……他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讨厌他们的孩子,那个小子,明明只比我小了一岁多,偏偏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姐姐地喊着。从小我就知道,他们是为了要这个孩子才可怜我,给我一份吃食让我活着,左右不过是施舍于我。”
“我怀着这种心思长到了十八岁,那之后就不告而别,靠着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一身本事,过了许久的逍遥日子,阴差阳错还拜入了朝天阙,被闻江看上,就嫁了他,直到他们亡故都没再回去过……”
辛眠安静地看着她。
许久等不到她继续往下说,才问道:“你说的他们的孩子……”
陈盼月又激动起来,一把放下了捂脸的手,露出脏乱不堪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却晶亮异常。
她盯着辛眠,脸上骤然漾起狞笑。
“死了!”陈盼月尖声叫嚷,“他死了!哈哈哈哈——你爹,你娘,全都死了!!”
说罢,两只手猛地拢向辛眠的脖颈,十根手指扭成怪异的形状,无比尖利的染血的指甲就要刺穿辛眠的喉管。
她眸中浸着狠厉,小声喃喃:“所以,你也去死吧。”
第55章 内情
两人离得很近,辛眠一颗心全都扑在陈盼月所讲述的过往,她说得很慢,语气也透着淡淡伤怀,辛眠专心致志听着,未曾料到她会突然变了脸。
她面目狰狞,竟是要封喉。
辛眠听见周雪芥脱口而出的喝骂:“疯子,你找死?!”
被这骂声淹没的,是双膝跪地时撞出的沉闷声响,脖子一侧突然覆上一条软物,环着绕到了她的喉前,压迫着她的部分呼吸。
隔着薄透的衣料,能感受到瞬间绷紧的肌肉。
是卫栖山。
他两腿跪在辛眠身侧,仅剩的那一条手臂环绕缠裹住了辛眠的颈,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捉住陈盼月的右手,小臂却被陈盼月的左手肆意地抠抓,瞬间泥泞一片。
偷袭不成,又被卫栖山钳制着,陈盼月不甘心地奋力挣扎几下后,猛地凑近,几乎是贴着辛眠的脸说疯话。
“你知道的呀,他们都死了,在你很小的时候都死了不是吗?可惜啊,说是端了满门,竟漏掉了你这个小孽障!”
“你出生的时候,你爹头一次送来了信,就好像还当我是他们家人一样,哈哈哈哈——真是蠢透了!我才不认他这个弟弟!老阁主,老阁主夫人,我都不认,我陈盼月就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疯笑一阵,她又瘪起了嘴,耷下眼角,仿佛在回忆温暖的过往。
“信里面,他跟我说我有了个小侄女儿,不哭不闹,乖得很,就是太能睡了,所以他们给你取名为眠,是希望你此生每个夜晚都能睡得安然。”
“呵,多可笑,这种小事情也要写进去,谁在意?我也早就有了我的女儿,我的家,我从不跟他说我的事情,也根本不想知道你们家的任何事情!”
她又软了语气,看向辛眠的眼中泛着泪光。
“孩子,我如今也是第一次见你,你这张脸倒是同你爹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双眼睛,一点都不像他,他就是个糊涂蛋,见谁都笑,见谁都心软,你比他好多了,这眼神看着就比他利索……”
“不……不!你也是!明知道我差点杀了你,却还要打开牢门,再给我一次杀你的机会!”
“哈哈哈哈!死了好啊,死了好……我的阿菱,我唯一的女儿也死了,娘不要,爹不疼,孤苦伶仃地死了,他的女儿凭什么还活着?你也去死!都去死!”
眼前这张狞笑的脸实在凑得太近了,辛眠下意识往后靠,僵硬的肩背撞进卫栖山怀里,阵阵温热传来,将她后脊生出的刺骨寒冰烘烤融化。
她呆坐着,脑中浆糊一片,分不清陈盼月到底哪句话是假,哪份情是真。
是疯症,还是心病?
亦或是闻江的无情与闻菱的死刺激了她,让她变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活着痛苦,死却不甘。
愣神思考的工夫,卫栖山拧在陈盼月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像是要将她的腕骨生生掰断,陈盼月痛得五官
扭曲,已经喊哑了的嗓子继续聒噪着。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死残废!没听到吗?我是她的姑母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越说卫栖山越是怒。
老阁主既然拿她当亲女儿一般养着,从咿呀学语养到了娉婷而立,她自知是个没良心的,竟还是想要伤害辛眠,简直不可理喻。
善心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好报呢?
卫栖山想,她也是,自己也是,都是被辛家人收养,受人之恩,却未能做到涌泉相报。
陈盼月是个白眼狼,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值当。
太不值当。
突然,他脑中有一念头划过,问陈盼月:“你可知道沉香阁暗室里供奉着的那块上古兽骨?”
陈盼月没有回他,只是继续惨叫。
“我的手、我的手要断了!!”
凄厉的惨叫将辛眠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卫栖山怀里,不知何时起,连呼吸都趋近于同步,他吸气,她也吸气,他吐息,她亦是吐息,身后的胸膛强有力地撑住了她的背脊。
想要撑起身子,左手往旁重重按去,手掌按在卫栖山的大腿上,因为跪着,绷紧的肌肉更加结实。
她听见卫栖山闷哼一声,掌下的肌肉轻轻弹动。
没顾得上理会,辛眠一掌击在陈盼月的锁骨处,而后拨开卫栖山的手臂,欺身而上,揪着陈盼月那已经皱得不能再皱的衣领将她按倒在地。
后脑勺磕上地面,钝痛渗入脑髓,糟乱的心神竟奇迹般清醒一瞬。
陈盼月眼中又掉下一滴泪来。
“你这回到底又是为谁而哭?是想再次诱骗我,好动手杀了我是吗?”
陈盼月用力摇着头:“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脑子里好乱,好乱……”
辛眠按住她的眉心,将灵力缓缓注入她的灵府。
“现在呢?可清醒了?”
陈盼月睁着眼睛,久久未合上,嘴巴微张:“嗯……”
“好,那些先不说了,我阿爷收养了你是他好心,这世间好人没好报的事情也不新鲜,你认或不认都随你,我不在意,而且我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姑母,自然也不会认你。”
她顿了顿,手心紧张得往外冒汗。
“我只问你,你刚才说可惜漏了我是什么意思?沉香阁被灭门这件事,你知道内情对不对?你说,当年沉香阁到底是被谁盯上了?”
“被谁……盯上了……”
陈盼月喃喃重复着,“被,被,被闻江……”
还不待她说完,辛眠控制不住自己,按在她眉心的手掌不自觉加重了力气,陈盼月双眼上翻,大脑胀痛快要晕厥。
周雪芥赶紧拉开辛眠的手:“你轻点,还没说完呢,别弄死了。”
辛眠立刻收力。
陈盼月缓了缓神,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最后定格在刺眼的红。
“我是后来才知道,闻江娶我,竟是因为沉香阁暗室里供奉着的那块无垢玄凤骨。”
“他早就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出身修仙世家,是家里的独女,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是身有隐疾,根骨破损,而那根凤凰尺骨恰好能补她根骨的残缺。”
她说着,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我以为他就是单纯的可怜她,是拿我当至亲至爱才会在酒醉后对我吐露这样的心事,我就告诉他,如果需要的话,我替他去一封信,问问你爹可不可以将无垢玄凤骨借与他一用。”
哪知信还没写,就听到了沉香阁灭门的消息。
陈盼月去质问闻江,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都不曾同她商量过便擅自行动。
闻江却笑她:“你真当自己是闻家的女主人了?一介来历不明的养女,要不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说出沉香阁暗室的入口,我才不会陪你演那么久。”
那一瞬间,陈盼月如坠冰窟。
原来她所以为的命中注定,不过是谎言与利用铺就的一场虚幻的镜花水月。
她抖着手,举起剑,要和闻江同归于尽,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捉拿,随口编了个疯症伤人的借口关进这地牢里,体内打入禁咒,再拿不起剑。
暗无天日,不分昼夜。
她时而想起曾经在沉香阁的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在回忆过往的时候会选择性地忘记痛苦,虽然彼时的她心里别扭,但接触的人心地终归是好的,不像闻江,骗得她好苦。
……
说完这些,陈盼月浑身提不起任何力气,手脚瘫软地敞躺着,浑浊的眸里尽是懊悔。
辛眠掐在她衣襟的手指紧而又紧。
“是我错了。”
陈盼月眼中映不出一丝光亮,“我对不起他们,我害了他们……”
啪嗒。
两滴泪砸在脸上。
动了动眼珠,又看见两滴晶莹先后从辛眠的眼眶坠落,她迟缓地抬起颤巍巍的手,想要替她擦拭,却被一只脚踩住,重重嵌回地面,骨头被踩得错了位。
好疼。
可是这会儿清醒了,反而喊不出疼。
有人比她更疼。
不断有滚烫的泪从辛眠眼中涌出,许久没有哭过的眼睛酸得她受不住,她好想放开声音哭,可是嗓子好像不听她的话了,只有断断续续的干呕。
紊乱的呼吸愈发不受控制,她垂着头,喘不上气。
周雪芥踩着陈盼月的手,看辛眠这样,心里好似也下起了雨。
和她真正认识的时日不算长,他还从未见过辛眠在人前露出这般脆弱无助的姿态,她总是倔强的、不服输的,身上有着狂风也吹不倒的野草韧劲。
如今这样才更让人心疼。
疼死了。
周雪芥气得狠狠跺脚。
闻江这老东西,该死,该死,早晚取他头颅!
辛眠张大了嘴巴剧烈地呼吸着,肺里炸开一般的疼。
不行,还是喘不上气。
她猛地仰起头,身子失了平衡向后倒。卫栖山还是那样在原地双腿分开跪着,没有挪动过分毫,就像是铁了心要挡在辛眠身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稳稳接住她。
再也不错过。
再也不让她摔倒。
也正如他所想,辛眠晃了晃上身,脱力一般向后倒时,再一次被他拥入怀。只是这次没有陈盼月的攻势,他两条手臂顺势抬起,一条环住辛眠的腰,另一条送到了辛眠的嘴边。
卫栖山垂下头,伏在辛眠耳畔柔声道:“慢点吸气,别着急。”
辛眠猛地反手扒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臂,往自己嘴边狠狠一送,上下两排颤抖的牙齿毫不客气地咬下,唇齿间瞬间漫起血腥气。
湿热的气息混着烫人的泪一齐落下。
占住了嘴,呼吸也缓慢纠正过来,胸腔里撕扯的痛意减轻了不少,辛眠的身子抖得也没有那么剧烈了。
卫栖山松了口气。
环在辛眠腰间的手臂不停收紧。
可是再紧也没办法搂住她。
若是手还在就好了。
若是还在,便能将她整个环住,手指能隔着衣料深深陷进她薄薄的皮肤里,血与肉共同震颤,感同身受地体会她的悲恸。
还好她咬住了他,几乎要将那块肉咬下来一般死死咬住了他。
卫栖山的头慢慢垂落,轻轻搭在辛眠的右边肩头,眼眸里除了心疼,浸着令人难以察觉的贪求。
别松口了,求你。
第56章 抢夺
卫栖山几乎是将辛眠瘦削的身体锁在怀里,下巴得寸进尺地蹭过她仍旧发抖的肩颈,心中的涟漪随之荡漾弥漫。
她气息不稳,他也跟着乱颤。
一直到听见小兽般的呜咽从辛眠的喉头滚出,才放心地将环在她腰间的胳膊松了些。
终于哭出来了。
哭出来就好。
卫栖山眼睫低垂,前胸一起一伏,怕打扰到辛眠而刻意放轻的呼吸随之放肆起来。
有人拖着脚走近。
他稍侧了些脸,余光瞥见段南奚一走一顿,无比艰难地往这边挪动。
段南奚在不远处听着这边的对话,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辛眠的悲痛欲绝,陈盼月的歇斯底里,卫栖山的乘虚而入,还有周雪芥的无能狂怒。
他也没有想到,师母与辛眠的家人还有这样一段前尘。
很小的时候他被闻江捡上沧浪峰,虽有了师长,但仍旧无依无靠如漂泊浮萍,他不常说话,不知道如何与同门师兄弟交谈,是陈盼月经常关心他,照顾他,带给他亲人一般的温暖,拉着他融入了沧浪峰。
后来陈盼月被闻江关进地牢,他没办法说什么,心中却始终存在着几分不满。
如今真相大白,忽有强烈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师母……”段南奚哑声唤道。
陈盼月听见他的声音,眼珠动了动,死水一样无波无澜的视线落在他面上,竟如被小石子打出了水漂般闪烁一
二。
她记得他。
这个孩子和她很像。
闻江将段南奚带上山时曾经私下里同她说过,左右他们只有闻菱这么一个女儿,天资平平,不堪重用,不若将段南奚收为养子,日后也好给闻菱做个伴。
只听了一半她就被点着了,整个人像是炮仗一样嚷了起来。
她陈盼月这辈子都不会收什么养子养女,她只要闻菱这么一个女儿,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要留给闻菱的,别人休想从闻菱手里分走一丝一毫。
闻江那时就骂了她。
陈盼月还真反省过自己,是不是反应太大了,说不定闻江当真是好心呢,而今再看,狗屁的好心,还不是同她那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又生了一个小孽障。
如今看见段南奚,她就想起惨死的闻菱。
被她的亲生父亲抛弃,被那个嚣张跋扈惹人厌的周雪微下了死手,众目睽睽之下死得那么难堪、那么无助,而自己这个当娘的竟然是在数日之后才听到这个消息。
陈盼月望着段南奚,眼角涌出的泪水混了血丝,恨意夹杂着悔意,像是在控诉他没能保护好闻菱。
明明她对他那么好,他却没有将这份好回应在她的女儿身上,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比地讨厌她的女儿。
太过分了。
段南奚心口抽痛,有些站不住,颤巍巍地抬手扶住了旁边的石壁。
“对不起。”他说。
陈盼月摇头,满头乱发在身下铺散,声若游魂:“不关你的事,或许这就是报应……”
“你胡说。”
辛眠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害了我沉香阁那么多条人命,若要报应,为何不报在你与闻江身上,反而让闻菱这个无关者来承担?”
呼吸已经缓了过来,她松开了咬在卫栖山手臂上的牙齿,却依旧反手扒着,拽着,垂落至脖颈前。
必须得找点东西来抓,满腔的恨才能有发泄口。
十根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指尖深深陷进卫栖山的肉里,压出一个个肉色浅坑。
“周雪微已死,闻菱的仇也已得报,是我替她报的,若是如此移算,你岂非又欠我一份情?”
陈盼月愣了片刻,嘴角颤抖着想要往上扬起些,但是觉得自己这样笑得太难看,于是作罢。她自暴自弃说道:“我欠得太多了,早就还不清了。”
她从周雪芥脚底抽回了手,手心手背都已磨破了皮,肮脏一片,泥泞不堪。
而后翻过身,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往墙角爬去。
爬到了,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多年来横亘在心间的浓浓阴翳猛然间散开,拨云见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明了,却未能让辛眠的身躯暖和分毫。
凉透了。
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垂下眼眸,瞥见卫栖山的手臂,她沉默地盯着那两排清晰可见的渗血牙印,唇齿间的血腥气卷土重来。
“疼吗?”她问道。
两个字,没有任何指向,也不清楚是在问谁。
受伤的段南奚?心神有损的陈盼月?被她咬出血的卫栖山?还是此时此刻被血淋淋的真相捅穿每寸皮肉的她自己。
辛眠也说不准。
脑子里太乱了,她并不想关心谁,也没有余力关心谁,她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甚至没有期待过谁能理会她。
但卫栖山回应了她:“疼。”
有他的声音,辛眠便知道下一句话该继续同谁说,说什么。她靠坐在卫栖山怀里,慢吞吞地往后扭脸,长长的眼睫扫过卫栖山凑近的脸颊。
她也不躲,吐出的气与卫栖山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其实我没有咬人的习惯,都怪你把手伸了过来。”
“我知道,怪我,是我故意把手送到你嘴边,我故意让你咬我的。”
卫栖山低声细语,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
“你是受虐狂吗,为什么故意把手送来让我咬?”
“不是的,谁会喜欢受虐啊……”
卫栖山低笑,胸腔震动挤出潮哑的气息,“我只是喜欢你离我近些,靠着,抱着,甚至亲吻,这些都不够,我想让你咬着我,咬烂我,将我的身体吞吃入腹,我的就是你的,被你永远占有着。这样才够近。”
虽然听起来很恶心,但这正是他埋藏心底的隐秘贪念。
从很久以前到此时此刻,他自认有足够的耐心,愿意捧起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辛眠若要,他就双手奉上,若不要,他就跪好了等着,等她来要。
已经顾不得会不会将辛眠吓到,死别三年,重新见到她的第一眼,卫栖山只想撕开全部的、可笑的体面,露出最丑陋的灵魂,不顾一切地缠着她。
哪怕被打骂,心里也是爽的。
想着这些,体内的血液开始躁动,咽了咽口水,卫栖山仰脖深吸一口气。
闭着眼,眼前一片漆黑时,又听见辛眠轻缓的声音:“那你可以把你的功力都送我吗?我现在有点想杀人。”
她想立刻去拿闻江狗命。
还有那根凤凰尺骨,她要从那无功受禄之人脆弱的根骨上一寸一寸扒下来。爹爹若是在世,心善如他定不忍心看到可怜人紧紧抓住的希望再次落空。
她不是。
她最记仇了。
还很小气,小心眼,别人抢了她的,她定要原封不动地夺回来。成人之美这种事情她不是不愿意做,只是不能被逼着去做。
所以她又问卫栖山:“可以吗?”
周雪芥却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不行!那种邪修的路子决不能走,稍不注意便会爆体而亡,此类秘术藏书阁有过辑录,我看过,十之八九都是惨死,我不会放你去冒这个险!”
这两个人前胸贴着后背,头靠着头,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当他不存在一般说着那种恶心话,他早就看够了,听够了,也受够了。
周雪芥大步迈出,脚尖愤愤踹在卫栖山的肘弯。
环在辛眠腰间的手臂松了松,他便弯腰揽住辛眠瘦削的双肩,托着她站起来,眼神不善地向下乜视着卫栖山。
“你今夜肯定爽死了吧?”
卫栖山喘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不要脸!
周雪芥气急败坏,压着火:“外面怕是天都亮了,父亲昨日便有事找你,你且掂量着点自己如今是什么境况,别让他等急了。”
再回过眸打量辛眠,就任由自己将她圈着,一点都不挣扎,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发顶竖起的两三根碎发。
特别乖巧。
但是少了活人气。
周雪芥的心脏揪痛,捏在她肩膀的手指紧了紧,柔声道:“一定会杀了闻江的,我保证,不用行此险招也一定可以。”
辛眠小幅度点头。
“我们走吧,这里太暗了,待得一点都不舒服。”
周雪芥松了她的肩,转而拉起她冰凉的手,牵着她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比起其他任何亲密的动作,他更喜欢牵着辛眠的手,比他小了一大圈的手静静躺卧在掌心,总是让他心痒又心安。
经过关押沧浪峰弟子的牢房时,从玉牌里迸现出好几道金光,牢门打开,里面的弟子却没有立刻奔逃。
只有谈盈踉跄跌出来,追上了周雪芥和辛眠。
“怎么脸色这么差啊……”她急得想哭,又碰了碰辛眠的手背,“好凉……眠眠,你还好吗?”
辛眠朝她挤出一个笑:“没事。”
“还没事呢,你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谈盈还想说什么,被周雪芥拧着眉拦住:“都累了,少说两句,赶紧回你们飘渺峰去。”
周雪芥带辛眠回了他的院落,把人按着坐在床榻边
缘的时候脸上飞起可疑的潮红。
“睡吧!”他虚张声势,“……占我床这事就先不跟你计较。”
“那你呢?”辛眠问。
周雪芥身形一转便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手撑着头:“我喜欢趴着睡。”
翌日醒来,他发现自己竟躺在了床上,即使只是侧着身子占据了很细很窄的床边边,稍一动弹就会摔得很惨——但也是睡在床上了。
他瞬间清醒,翻身下地。
“说好的喜欢趴着睡呢?”辛眠带着几分调侃的话语落在耳畔。
周雪芥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咋咋呼呼:“对啊!没错!我是躺在这里了,那又怎样?你不知道的是我这人还有个梦游的毛病,睡着之后无意识间做出来的事可不能太较真!”
辛眠没理他,利落地穿好长靴,便要往门外去。
“去哪儿啊?你慌什么呢?休息好没?”周雪芥紧张地盯着她略显虚浮的脚步,“要不等会儿再……”
“闭嘴。”
大早上就吵得人头疼。
辛眠拉开门,亮白的日光登堂入室。周衍站在院子中间,脸上蒙着沉沉雾霭,一双犀利的眸盯过来时要将她浑身刺成漏风的筛子。
她扭过脸,对周雪芥笑道:“还睡呢,你看,人都找来了。”
第57章 胁迫
人都找来了?
谁找来了。
周雪芥快走几步,还没有走到门口,与辛眠尚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时,以他的身长,便已经能够越过辛眠的发顶看清院里站着的那抹沉凝的身影。
他大惊失色,趔趄着跌到辛眠身侧,就看见周衍一掌挥出,院里的空气肉眼可见地被这掌风搅动。
世界扭曲须臾。
周雪芥急忙一脚跨出,恐怖的威压迎面轰来。
“父亲恕罪!”
他最是清楚周衍的能耐,顿时头皮发麻,两条腿直哆嗦也不敢离开辛眠身前半步,生怕挡得不够严实,再回头时,就只能见到她半边身子。
会吓死人的。
想到这,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
余光里,辛眠静静站着,没有动,唯有裙摆向后飘扬。
周雪芥松了口气,片刻工夫,额角与鼻梢已然冒出虚汗。他咬着牙,向周衍行礼道:“父亲,孩儿问父亲安……”
“你都干了什么?”
周衍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空灵浩瀚,又像是自脚底千丈万丈深的地方响起,宽厚窒闷。
看来是昨夜入地牢放人的事情被知道了。
周雪芥垂着眼睫:“孩儿昨夜……将沧浪峰一干人等尽数释放。”
“你疯了不成?”
“父亲,孩儿是……”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不由分说扇在他的左脸,迸发出的强劲气流将剩余的大片琉璃窗震碎,化为齑粉簌簌抖落。
“逆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周衍语气分明没有过多起落,其间隐藏的怒火却似猛虎蛰伏。
“那是杀害你阿姐的凶手,是你的仇人,沧浪峰的所有弟子都是帮凶。你非但不替你阿姐报仇,用百倍千倍的痛苦折磨他们,反而将他们放了?!”
周雪芥的脸歪向右侧。
好疼啊。
脸上火辣辣的脆疼还在其次,主要是脖骨,耳光落下的瞬间,他好像听见脖骨硬生生扭断的声响。
这是周衍第一次打他。
平日里纵使再偏心周雪微,周衍也不曾对他拉下过脸,这次当真是动了气。
周雪芥想将脸扭回来,可是太疼了,往回扭一点脖骨就会咔咔响两声,这会儿又没有人在说话,细小而突兀的动静听得人心慌。
打人就算了,为什么要打脸啊。
周雪芥心里委屈。
又不是他让周雪微去死的,他也很伤心,掉过泪,也不想看到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努力拦着了,要不然周雪微早在那天上午就被卫栖山的剑穿颅而死了。
一次没拦住而已,难道是他的错吗?
她自己做了那么多坏事,人家要报复,要杀了她,难道也是他的错吗?
不是啊!
越想越委屈,周雪芥的上下嘴皮止不住地颤抖。
后颈倏而拢上暖意,还有些痒。
周雪芥将眼珠往身后送了送,看见辛眠抬起的手。
发凉的指尖先是蹭了蹭他后颈的皮肤,而后向两边滑去,直到温热的掌心紧紧贴附,像是将他的脖颈当作宝物般捧在两手之间。
不合时宜地,周雪芥心跳加快。
他咽了咽口水,忽而双眸圆睁。
那发凉的指尖竟顺势往前摸索,似是不经意地刮蹭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甚至趁他屏息凝神之际,坏心眼地按了一下。
嗓子里好像被烧干。
周雪芥浑身腾一下就熟了,潮红的烟云自肩颈处往脸上肆意烧去,烧得他口干舌燥,异样的感受渗着每处毛孔往外钻。
“有点疼,你忍一下。”
辛眠说着,两根大拇指扣住了周雪芥的后脑勺,手腕猛地用力。
咔吧。
歪向一侧的头被她掰正。
周雪芥脑子里嗡嗡乱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无比的酸疼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有些泄了劲,两腿发软,头往地上栽去。
晃了晃,被辛眠从后抱住了腰,柔软的脸颊贴在他背心处,说话时的轻微震动沿着他的脊椎传遍全身。
“站好啊,挡着我点。”
周雪芥顿时哭笑不得。
身体是燥热的,从头到脚都又麻又酥,思绪却很快清醒,抿紧了唇看向周衍。
“父亲若是气,便多打两下,孩儿自是甘心受着。”
说着,嘴角有血丝蜿蜒淌落,爬在下巴上像条小红蛇。他抬起手背狠狠擦了一把,“孩儿做错了事,受罚是应当的,但,孩儿如今已查清,段南奚那蠢家伙实则是替人顶罪。”
话音落尽,他清楚地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紧了紧。
害怕吗?
哼,现在倒是知道害怕了,昨夜送她同生链时一副受了多大憋屈的样子,好像是他死皮赖脸地硬要贴着她。
周雪芥虽这样想着,却是心满意足。
没关系,一时的误解算不得什么,辛眠早晚会知道,只有他才是真正为她好的人。
周衍沉默了一阵:“既如此,当日你为何同为父说是他?”
“那时在岑家后山碧波湖,水浪滔天,擂台上是何情形孩儿看不分明,所以便想当然地以为甩出控水符的段南奚便是杀害姐姐的元凶。”
“若不是他,会是谁?”
周雪芥看清他眼底压抑的怒火,顿时不敢说了,支支吾吾:“是……是……”
“是我。”
辛眠骤然松了手,从他身后走出,面色冷然:“周掌门,你女儿的命是我取的。”
见她这般不遮不掩,周雪芥心中捏了把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周衍的神色,唯恐他直接动杀招。
“你是何人?”
周衍的嗓音已然带上威胁,威严的目光越过他们两人朝屋内扫了眼,问道,“为何会在我儿的房中?”
辛眠略一歪头,反问他:“周掌门不知道吗?我以为雪芥同你都说清楚了。”
周衍默然看着她。
“周掌门去沧溟海夺那灵脉,难道不是雪芥许给我的聘礼吗?”
看见周衍脸色瞬时变差,她笑了一下,“就在你与鲛人族争抢之时,你的女儿,周雪微,在仙门大比的擂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我斩于剑下,身首异处。”
说罢,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力将她整个人带离了原地,像是任人操控的纸傀儡般摇晃着,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轻飘飘若柳絮乱舞,转眼就被周衍拧住了喉。
周雪芥登时心惊肉跳,扑过来时甚至崴了下
脚。
“父亲!不可!”
他吓得破了音,双腿却如灌铅般定在原地,大乘期仙人强悍的力量压得他直不起身。
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从周雪芥身上收回,落在这张倔强的脸上。
周衍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能持续地让辛眠感受到窒息的痛苦,也能留她一丝喘息之机,让她能开口回答他的话。
“你为何要杀微儿?”
单单是问出这句话,周衍就恨不能径直折了她的脖子。
他宠着爱着养出来的女儿,有他在背后撑腰的女儿,天资优越又被无数天材地宝与灵丹妙药滋养着长大的女儿,居然死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弱女子手中。
辛眠说话时夹带着嗬嗬的气声:“因为她该死,杀人偿命……”
“命与命之间终究是不同的。”周衍眉目间透着睥睨天下的傲气,“我女儿的命,比旁的人要金贵不少,比你更是,你何来的脸要她偿命?”
“在周掌门眼里是金贵,于我而言,却是杀千次万次都不够解气。”
周衍眸色一凛,手下加力。
辛眠的表情扭曲了一瞬,拼命抬起右手,草木乾坤戒闪烁着绿莹莹的微光。
“微儿?”
周衍面露疑惑,不由松了些劲,探手去取草木乾坤戒,可是这东西一旦认主,旁人是万万取不得的。
像是猜出她的意图,辛眠说道:“就算周掌门将我的手砍下来也没用,没有我的允许,你拿不出来这里面的任何东西,包括周雪微残留的那一抹魂。”
她合不拢嘴,艰难呼吸着:“……你尽可以杀我,但我死了,周雪微必将魂飞魄散,连丁点气息都留不下,也入不得轮回,彻底消失在三界六道之中。”
草木乾坤戒又闪了闪,是周雪微那缕残魂在作怪。
辛眠知道她定然破口大骂。
没关系,没人听见。
在意她的人再也见不到她,不在意她的人只会觉得痛快。
“你威胁我?”
掐住辛眠脖子的手丝毫不松,反而愈发狠厉,周衍的声音里弥漫着杀气,震怒之下控制不住表情,眼皮下方的肌肉微微痉挛。
“周掌门如此珍爱女儿,就算是威胁,为了她,想也是受得的。”
辛眠嘴上分毫不让。
周衍脚底骤然爆发出强横而霸道的力量,震起地面好几层碎石尘土,乱溅时打到辛眠的小腿,几乎要把内里的骨头敲折。
院里那棵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的树被齐根截断。
疼。
辛眠眉梢紧蹙,小腿一阵抽搐。
她听见周雪芥的恳求:“父亲!孩儿求父亲饶她一命!孩儿……孩儿已经与她结下同生魂印,父亲万万不可杀她!”
“混账!”
周衍怒喝,又是一阵掌风将他掀翻,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时钻心的疼。
“她可是杀了你的阿姐,你竟敢将同生链用在这等孽障身上,周雪芥,你是疯了不成?!”
周衍显然是气得不行,觑着辛眠,声如冷刃,“好啊,害了微儿还不够,还要用下作手段蛊惑我的芥儿,让他鬼迷了心窍般硬要娶你进门,当真是个祸害!”
他阴沉着脸,偏偏奈何不得。
周雪芥的心渐渐落了地。
父亲终究还是在意他的,不可能不顾惜他的性命置辛眠于死地。
太好了。
周衍甩手将辛眠脱力发软的身体丢出去。
周雪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接住,看清她细白的脖颈上爬着的狰狞红痕时鼻头酸得难受。
“孩儿多谢父亲。”他颤声道。
周衍转过身,背对着他,没有说话,抬眼却看见院门处伫立的卫栖山,不禁疑惑:“你来此作甚?”
卫栖山面无表情:“周雪芥说你找我。”
周衍兀自想了片刻,面露恍然。
“是了,我找你,是想让你去取一物。”他顿了顿,“准确说来,是芥儿托我寻一物,我想,派你一人前去足矣。”
“何物?”
“西山神鸟丹阳雀的一身翎羽。”
闻言,卫栖山眼皮一跳,无甚温度的眼神看看周雪芥,又收回来,问:“取来做什么?”
周衍冷笑:“给那孽障做身嫁衣。”
第58章 禁足
给她做嫁衣。
听完周衍的话,卫栖山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大冷的天,胸腔里倏地燃起一簇火苗,越烧越旺,有人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火势噼啪作响。
“你可听清?”周衍又问了一遍。
“不去。”
卫栖山嘴角扯动,冰冷的眸落在周雪芥的手上。
那两只手,一只扶着辛眠的肩,一只握着辛眠的腰,洋洋得意,欢欣雀跃,连指头尖都在挑衅他、作践他。
得到冷冰冰的拒绝,周衍显然有些意外,为人师长的面子被落,眉间生出愠色。
“你说什么?”他沉了声。
卫栖山眼皮半耷,盯着辛眠小腿上渗出来的血色,道:“不去。”
真是好算计啊周雪芥。
抢走了辛眠,还要指使他去卖命,要他远去西山取来丹阳雀的一身赤红翎羽,给辛眠做这世间最最光彩夺目的嫁衣,然后亲眼看着她走向别人。
卫栖山咬着后槽牙。
但若是辛眠喜欢……
若是她喜欢呢。
想到这儿,他略略抬眼,幽暗的目光遥遥望进辛眠的眼底,旁若无人地问她,嗓音里好似揉了棉花:“丹阳雀的翎羽,你喜欢吗?”
辛眠的肺里还呼哧呼哧的疼,听见卫栖山的问话时,一小滴晶莹的汗从下颌滴落,浸入脚下的土壤中。
没有见过,自然说不上喜不喜欢。
可是而今已经知晓她杀了周雪微的情况下,周衍还是这样说了,辛眠觉得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周雪芥的婚事不能比任何人逊色。
对吧?
你们周家人所谓的高人一等。
这样也好,神鸟的翎羽想来是极为漂亮的,卫栖山若是能取了来,她便能心安理得地穿上,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既然周雪芥愿意借花献佛,她又何必扫他的面子?
于是她点了头:“喜欢。”
卫栖山脸上阴翳一扫而净,在白晃晃的日光下笑得像个孩子。
“好。”
他说,“你喜欢就好。”
话音刚落,又是一人来到院门处,背着手,弓着腰,一走一停,像是悠闲赏景时误入周雪芥的院子。
“哟,都在呢?”齐云间眯眼笑着,“这么热闹,我是不是来晚了?”
满头白发闪着晃眼的光。
看见他,辛眠下意识眼神闪躲。
齐云间却恰恰是来寻她:“哎,我那小徒儿,脖子怎么红了?哎唷,这细麻杆小腿也流着血呢,断了没?快,走两步过来,让师尊给你看看。”
周衍怒气未消,鼻中泄出一声冷哼:“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齐云间嘿然一笑:“掌门过誉了。”
“你当我夸她呢?这孽障东西杀了我的女儿。”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周衍丝毫没有给他好脸色,“齐峰主,她是你飘渺峰的人,是你教出来的,你最好给我一个交代。”
齐云间就像是刚听闻这等骇人之事,脸上的皱纹齐齐抖上几抖,松垮的眼皮也全睁开。
“竟有此事?”他佯作怒极,拍着大腿哀痛,“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辛眠眼睫颤了颤,两腿一弯拜倒在地。
“弟子甘愿领罚。”
也只认齐云间的罚。
她报仇没错,若说有错,只能是错在从始至终未能向真心待她的师尊坦白一切,给他老人家又添了麻烦。
齐云间沉吟片刻,拍板定罚:“既如此,就禁足沉霜渊,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出来。”
辛眠微怔。
这也算罚?
周衍自然不是蠢的,齐云间一开口他就知道这老东西憋的什么心思,说是罚她禁足,实则是为了护着,关在沉霜渊里,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取她性命。
好得很。
一个两个都好得很!
他再没说什么,拂袖离去。
周雪芥大松一口气,立刻弯下腰去扶人:“快起来快起来,腿还伤着呢,别跪了……”
辛眠趔趄站起时,卫栖山带着风的衣角落在她脚边,大掌覆上她染血的衣料,柔和的灵力缓缓注入。
“没事,就是破了皮。”
她拦住卫栖山,也挣脱周雪芥的手,一瘸一拐地往齐云间那边走。
齐云间方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尽数收敛,苍老却澄明的目光定在辛眠面上,待她走近些,问道:“为师以为,以你的能耐,尚且拿不
了周雪微的性命,你是如何做到的?”
辛眠微阖双眼,眉心的纹印显现。
齐云间面露讶然:“这是?”
“弟子从沧溟海回来后便有了这个。”辛眠犹豫了一下,说道,“沧溟海一行,弟子得知那鲛人族的长老原是弟子的外祖,这个,兴许是他在弟子体内留下的。”
“鲛人族……”齐云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难怪当日能将整座碧波湖的力量为你所用。”
也算是一种机缘。
他没再多问。
辛眠却反问他:“师尊不问我为何要杀了周雪微吗?”
“谈盈那丫头都同我说过了。为师没怪你,为师知道你心里有自己的盘算,既然筹谋了许久方才动手,必然有法子保全自己,只是——”
他叹了口气,略有些粗糙的手掌轻拍辛眠的发顶。
“你把一切都埋在自己心里,为师难免觉得莫不是平日里亏待了你,冷落了你,不然为何这种大事都自己一个人闷头去做呢?难道飘渺峰在你眼里只是暂时的栖所吗?”
“不是的!”辛眠急忙道,“我是怕连累大家,连累师尊,所以才……”
“以周衍的性子,若要迁怒,他才不会管飘渺峰其他弟子知不知情,沧浪峰那群孩子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辛眠垂下头:“是,我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迁怒于无辜的人。”
看她一身狼狈模样,齐云间也不忍心再多做教训,摆了摆手:“不提那些了,你只要记着,我齐云间与闻江不同,我飘渺峰弟子亦与沧浪峰弟子不同,这就够了。”
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辛眠忍住眼眶的热意,重重行礼:“弟子明白了。”
齐云间满意颔首,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身后二人:“不过为师看着,还有人比你自己都紧张着你的性命,倒是不需要我这个一把年纪的来操心呐。”
听见这话,周雪芥麻溜上前一步认领,往前斜跨一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卫栖山挡了一半。
“齐峰主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父亲伤了辛眠。”
“你这个小子,从小就比你姐姐讨人喜欢。”齐云间摸了把胡须,说着又看向辛眠,正色道,“罚还是得罚,收拾收拾去沉霜渊待段时日,对你也好。”
辛眠应道:“是,师尊。”
齐云间踱着步子走远。
院子里变得格外安静,三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直到辛眠叹了口气,仿佛才回过神,说道:“我回去了。”
周雪芥拦住她:“回哪儿?”
“飘渺峰。”
“可是……”
周雪芥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昨夜辛眠留宿在他屋内,他觉得好开心,以至于现在竟然有些害怕她的离开。
明明只是回飘渺峰。
又怕说多了惹人厌烦,只好顺着她说:“那走吧,我送你。”
辛眠歪过头,似乎是觉得好笑。
周雪芥被她看得脸上一热,开始胡言乱语:“你看你,走起来还一瘸一拐的,万一再崴了脚,摔进草丛里没人看见,没人扶,那不是很丢人?”
“我也没有那么弱不禁风吧?”
“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我就是去沉霜渊待几天,正好将体内这些杂气淬洗一番,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辛眠顿了顿,轻声道,“把我爹爹他们照顾好,等我出来……会去看他们的。”
听她一说,周雪芥才想起周衍带回的那条灵脉。
周衍从沧溟海回来的第一日就将这东西交给了他,当时还同他说什么来着……
他皱眉回想,“噢,对了,父亲说沧溟海那边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怎么了?”
“好像是说鱼人躁动了很多,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的时候海面不是很平静吗?父亲却说那里的鱼人就像是时刻戒备着外来者,他刚踏足沧溟海,水面下无数双惨白的眼珠就盯住了他。”
躁动?
为什么鱼人会突然躁动?
辛眠稍微疑惑,但没去细想,左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周衍从白渊手里把这灵脉夺了回来,无论如何,鲛人族都得记他一笔,有这一星火苗便足够了。
她没再多留,摆摆手往外走去。
周雪芥站在原地看着,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拐角处,才扭过身。
卫栖山也不见了。
……
辛眠回去和谈盈聊了会儿这些日子的事情,又将凝血生肌膏交给她,托她给段南奚送去,做完这些便打算去沉霜渊闭关。
沉霜渊依旧是那么冷,空气里结着厚厚的霜,风刮在脸上像是被无数利刃划过。
走近寒潭,那日的情形恍惚浮现在眼前。她就是在这里掐着那具假尸的脖子,周雪芥操控着惊虹,剑尖从假尸的前胸钻出。
如今再来,心情比起当时要轻快许多。
好安静。
辛眠默然立了会儿,伸了个懒腰,尽管有几处筋骨是酸疼的,尤其脖子,但身体舒展开来,将胸腔里滞存的闷气挤压得干干净净。
站在寒潭边,刺骨的寒潭水像是在呼唤她。
错觉吗?
辛眠侧过耳朵想仔细听,脚下所踩的土壤突然毫无预兆地碎裂,她来不及挣扎,歪着身子直直落进了潭水里。
没有想象中的极寒,反而有点点寒光自水深处上涌,如同蔚蓝天幕之下闪烁的颗颗星子,逐渐围绕在她的身周,像是要同她一起玩耍。
特别漂亮。
辛眠屏住呼吸,享受着寒潭水的怀抱。
岸上的景色离她越来越远。
她闭上眼,发丝在水流的冲荡下铺散开来,寒光缀于其上,是比星河还要璀璨的绸缎。
耳边没有一丝杂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扑通一声,好像有东西掉进水里了。
但是泡在寒潭里太过舒服,她连睁眼都懒得睁,更别提去找那动静的来源了,这里除她以外没有活物,想了想,左右不过是潭边的某块石头松落。
管他呢。
思绪愈发飘忽,半梦半醒间,有东西咬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考了一天试,来晚了[求你了]
第59章 渡灵
咬得不疼,辛眠便没有在意。
那东西很快就离开了,整个身心又重归于空灵。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开始觉得冷,也没有先前那么自如,好像快要到可以承受的极限了,她才缓缓睁开眼。
感知顺着涌动的寒潭水向外扩散,漫延。
岸上有人。
她往那边游去,弟子袍在水流的冲荡下柔软而飘逸,像一尾灵动的鱼。
出水时水花四溅,打湿了岸边人的长靴。
被水打湿的长发拢在脑后,一阵风拂过,脑门凉飕飕的。
辛眠打着寒颤缩了缩脖子,仰起头往上看,是卫栖山。
有些意外,也没有那么意外,这个人如今跟总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趁她不注意就出现在她的眼前,或是余光里,碍眼地站着,杵着,让人难以忽视。
没有去握他伸过来的手,辛眠大半身子仍旧浸在水里。
“你怎么进来的?”
问罢才意识到上次他闯进来时亦是十分突然。
按说此地归齐云间所有,若无他准允,就算是周衍都未必进得来,沉霜渊乃是得天独厚的一处宝地,强闯自会受到玄阵阻拦。
卫栖山用手背蹭去下巴上沾染的几星水珠。
“多年前帮过齐峰主一个小忙,他许我进来的。”顿了顿,又道,“那口冰棺便是在此打磨而成。”
多年以前,想来是她还在外门的时候了。
辛眠嗤道:“还挺忙的你。”
如此说来,死去的那三年尸身放在冰棺内,被里面寒气改造了部分的体质,所以她会感应到寒潭水的呼唤,不慎落水后还这般适应,几乎完全不受极冷寒气的侵袭。
某种程度上也算因祸得福。
辛眠心情还不错,往岸边游了些,两条手臂从水里伸出来,交叉撑在一处还算平整的石台,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卫栖山微微侧过头,浓墨般的眸里映出淡淡的晶莹,仿佛月光洒在寒潭的水面,粼粼波光明灭闪烁。
他看着辛眠的胳膊,肌肤上挂着一层水纱,莹白似玉。
“我要去西山了。”他说。
“噢,这我知道。”辛眠的腿还在水下划拨,“我问的是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同你说一声。”
“也不必,又不是我让你去的。”
“西山离朝天阙很远,丹阳雀也很难找,并非是随处可见,所以我可能不会回来太早。”
“你回不回来都与我无关。”辛眠眉梢泛起些许不耐,撩起一抔水扑向他的脸,“少在这没话找话,听得人烦。”
猝不及防被浇了满脸的寒潭水,卫栖山躲也不躲,脸色依旧平静,唯有眼睫被水珠缀连着颤了颤。
沾了水,唇色变得深了许多。
“你不是说想要我的功力吗?”他眨眼,眼睫上的水珠滴落,“我想先渡给你一些。”
辛眠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她那时精神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没有真的想通过吸取他人的灵力来增强自身修为,那种路子完全是缺德的,修此邪道者定会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没。
但是卫栖山说:“西山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谁问你这个了?”辛眠打断他,“我是说,你认真的?把你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功力渡给我?你莫不是疯了,还是傻了。”
咂摸着她的语气,卫栖山诡异地笑起来。
辛眠皱眉:“你笑什么呢?”
卫栖山脸上挂着笑,对她道:“我没疯也没傻,只是今早看见你被周衍那般伤害,我心中始终不安。”
说着,唇角的弧度收了些,“周衍此人绝非轻易受人拿捏的性子,如今周雪微刚死,他心情尚悲痛,方才没对你做出更过分的事。但是,你拿周雪微的残魂只能要挟得了他一时,待他缓过劲来,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而且,也不能太依赖周雪芥吧……你也不想的,不是吗?”
他深深地注视着辛眠的双眼,蒙着雾气的嗓音犹如幽魅在蛊惑人,“我说过,我的就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全看你什么时候来取……”
话音刚落,辛眠一把捞过他的小腿,将他拽下水。
溅起的水花哗啦乱响。
两人的发顶同时没入水面。
辛眠睁着眼,眼底划过淡蓝的光。
既然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便无需周雪芥说过的那什么禁术辅佐,只要以神识钻入他完全不设防的灵府,就能进而引出他的灵力。
但是此举亦有风险,若是卫栖山中途切断她的灵识,或者她未能完全聚精会神,则会根基受损,谁都逃不掉。
她揣摩卫栖山的神色,觉得他不是开玩笑。
谁怕谁。
辛眠闭上眼,眉心纹印显现,一抹灵识从眉心徐徐飘摇而出,卷带着她的气息,缓慢却并不迟疑地朝着卫栖山的灵府而去。
卫栖山任由她扒着双肩,明明身处极寒,体内却隐隐冒着燥热。
来吧。
进入我的灵府。
他无声地呐喊。
终于,当辛眠的气息涌入他的识海,即使只有极为浅淡的细细一缕,依旧激起他一身的潮热。
卫栖山双眸圆睁着,他极为清晰地感受着辛眠那抹灵识在他体内游移,钻弄,独属于她的气息逐渐占据了他体内的每一寸。
最后又回归于灵府。
满满的他自己的气息之中混杂了一丝辛眠的味道,有点像冬日里的淡淡梅香。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
他感受到丹田处源源不断的灵力在往外溢出。
辛眠专心致志地引灵,那抹灵识便在卫栖山的灵府中一圈圈绕着,承接每一缕涌现的纯粹灵息,引着它们从卫栖山的眉心飘出,钻进自己的体内。
不行,太慢了。
她两手忽而扣住了卫栖山的后脑勺,揽着他往身前一撞,眉心抵着眉心,再不留任何缝隙。
卫栖山的身子猛地一抖。
太多了。
越来越多的灵识钻进他灵府,搅得他头脑发胀,不由张开了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呻.吟。
辛眠听见了,却没管。
她不能分心。
卫栖山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了,尤其是这一身的血液,浸泡在刺骨的寒潭水中,竟然烫得快要沸腾起来,烧得他嗓子发干,头脑发昏,急切需要找东西来降温。
后脑勺是凉的。
辛眠是凉的。
这个意识在他脑海里扎了根。
人在难受时会本能地靠近能让自己舒服的东西,于是他的手动了起来,按住了搭在他肩膀上的、辛眠的左手。
滚烫的手心骤然覆紧发凉的手背,饶是心性坚毅如辛眠也忍不住心惊,立刻睁开了眼。
只这瞬间的动摇,留在卫栖山灵府之中的灵识便被铺天盖地的热潮淹没,热浪从卫栖山的手心传出,如野火燎原般吻过辛眠的全身。
双手下滑,扶住了卫栖山的腰。
卫栖山颤抖着弓起背,两人紧贴的眉心错开来,他迫切地需要大口喘气,却因为在水里只能闭气,从脸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顾不上收回灵识,辛眠拽着他往岸上去。
跌跌撞撞摔倒在地的瞬间,她听见卫栖山难耐的粗喘,同那晚在碧波湖听到过的一般无二。
她知道了。
定然是灵识纠缠时他想到了别的事,扰乱了心神,连带着她也被迫感受到这份情.欲,浑身涌起热潮,险些就糊里糊涂地同他神交在一起。
卫栖山侧身躺着,蜷缩在一起的身子微微痉挛。
他反应太过强烈,留在他灵府中的灵识一时半会儿无法收回,辛眠蹲在地上,垂眸盯着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了会儿,扬起的巴掌落在他的侧脸。
就这么点自制力?就这么忍不了?就这么喜欢想那种事?
恶心。
哪知一巴掌下去,卫栖山喘得更是厉害。?
辛眠气得想笑。
没办法,总不能让他一直就这样下去,她只能忍着体内同样翻涌的热气,将卫栖山从地上拎起来,强行贴紧他的眉心,糟乱的呼吸交错。
“等……不……”
卫栖山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
辛眠才不管他,一门心思在他灵府中肆意地搜寻着,费好大劲才找全自己那几抹灵识,而后眉头一皱,将它们一齐收回。
抽离的瞬间,卫栖山喉中滚出一声呜咽,骤然圆睁的双眼漫起水雾。
他整个人不动弹了。
不敢动。
在他身前,辛眠也脱力跌坐在地,越想越心烦,干脆一脚踹在卫栖山肩头,架势很足,但是根本没使上几分力气。
卫栖山却一路滚进了寒潭。
咕嘟冒了个泡,然后再也没露出头。
搞什么?
辛眠狐疑地甩了甩湿透的发,愣了片刻,不再理会卫栖山的情况,盘腿打坐,运气调息,感受着体内灵力的变化。
真的变凝实了,从卫栖山那里引来的功力在她筋脉中运转过完整的一个大周天后完全融进了她的金丹之中,没受到半分排斥。
她心中一喜,忍不住翻转手腕,再次尝试御水一术。
寒潭中央掀起水浪。
比起先前更为得心应手了。
辛眠笑得两眼弯弯,打了个响指,风浪骤停。
哗啦一声,卫栖山从水里爬了出来,一条胳膊撑在地上,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但他硬是扭动着身子上了岸——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上药
确实增长了不少灵力,辛眠心下松了口气,将两条胳膊舒舒坦坦撑在身后,放松而敞亮地蹬直了腿。
水声滴滴答答,从卫栖山的袖角、袍角,以及发梢滴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缀着一颗,将他身下那一小片土壤染得颜色深了不少。
他长出一口气,将满腔的潮热与不适从胸腔里尽数挤出去,才缓缓直起了
腰。
不少湿掉的头发贴在面颊两侧,将他原本就惨白的脸衬得更瘆人,活像只索命的水鬼。
“对不起,刚才……”
“你又自己一个人爽到了,是吗?”辛眠勾起的唇角透出明晃晃的讥讽与鄙夷,“卫栖山,满脑子都是那种事情的话,可没办法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一切都是我的,毕竟,你也有所求不是吗?”
卫栖山沉默地跪坐在地,倏而给了自己一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空旷的沉霜渊,惊起平静水面上的圈圈涟漪。
“是我错了。”他说,“我只是……太渴望你的碰触,以至于每每想到便会身体发热,更别提你真正地将灵识探入我的灵府……我以为我能忍住。”
其实只忍了须臾,便任由自己被欲望所裹挟,沉溺于情潮热浪中起起伏伏,无耻地享受着偷来的欢愉。
卫栖山不敢说。
辛眠眼中的嫌恶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这样卑劣地掩藏真实的丑陋的内心。
“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我错了。”
“现在低眉顺眼给谁看呢?”
“我错了。”
辛眠突然觉得一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你就只会这一句话吗?”
卫栖山依旧垂着头,嗓音低哑,说:“是我错了。”
说别的话都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他只能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认领自己犯下的恶心事,也乞求辛眠的一丁点原谅。
很无赖。
辛眠暗骂一嘴,不再说话。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岸上的风声都听不见了,卫栖山反而抬起头,直愣愣的视线落在辛眠面上逡巡,像是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最后定在她脖颈上仍旧狰狞的红痕处。
周衍掐出来的。
她的皮肤那般细腻,怎能受得住粗糙的指茧搓磨?
任是碰都不该碰一下,就算要碰,也应该是极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之即离,如蜻蜓点水,不然碰久了,自是会污了她的味道。
那就实在该死。
卫栖山两颗黑沉的眼珠一转不转,盯着那些红痕,每一处都仔细看着,而后咽了咽口水,道:“你的脖子……”
顺着他的视线,辛眠抬起手摸了摸颈侧,泡了水之后一碰就针扎一般渗着细密的疼,还有麻痒,如同有无数虫子在脖颈表面爬动。
她嘶了一声,眼睛皱起些。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迅速接近,抬眼,看见跌跌撞撞膝行而来的卫栖山。
“你干什么?!”辛眠惊疑不定。
惊的是他为何不站起来,反要用两只膝盖磨蹭着泥泞的地面,完全不顾及所谓的自尊心,又慌又忙地爬了过来。
疑的是他脸上明明没有表情,浑身却透出一股毒蛇追踪猎物的紧张感,不像是冲着她,但他确确实实在盯着她。
撑在身后的手不由收紧。
一转眼卫栖山就到了近前,膝盖上全是磨出来的泥污,还破了几处,隐隐有血渗出。
他低着头,不知何时变出一瓶凝血生肌膏。
“这里还在流血。”
他用手指着辛眠小腿上的伤口,语气近乎乞求,“让我给你上药,好不好?上完药我就走,不会在这里碍你的眼,让我来,好不好?”
都被周衍震起的碎石划破,虽不算严重,但伤口不浅。
辛眠迟疑着点头。
卫栖山就像是得到了什么赏赐一般,深邃无光的眼底漫起显而易见的喜色。
他颤着指尖抿了凝血生肌膏,一点一点地蹭在流血的伤口上,精心涂抹在每一处,专心致志,屏息凝神,如同抚摸一块易碎的瓷。
涂完了小腿,又看向颈上的红痕。
卫栖山咽了咽口水,眸中意味不言而喻。
好嘛,上赶着伺候人。
不受白不受,辛眠想着就向一边歪了头,露出另一侧的脖颈,好叫他看得更清楚些。
卫栖山呼吸一滞,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脖子上的红痕不是刀口,不需要敷厚厚一层凝血生肌膏,他摊开手掌,凝聚了清凉的灵力在掌心,而后缓慢地、轻颤着凑近辛眠的颈。
像是被一片羽毛轻柔拂过,有些痒,但是凉丝丝的很舒服。
辛眠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卫栖山深吸一口气,覆在侧颈的模糊触感也尽数抽离,遂睁了眼,扭头看向身后的卫栖山。
卫栖山眼中漾着餍足。
辛眠扫他一眼,忽而想起什么,手在草木乾坤戒上拂过,将那只断手取了出来。
“这个还你。那时在逆道十八境,我听秦师姐提起过门中有位长老喜好钻研毒物,对混沌之气亦是颇有兴趣,你去寻我师姐,看她能否带你去拜访这位长老,把里头的混沌之气散出去。”
卫栖山没有搭腔。
辛眠自顾自说道:“你既然愿意将自己的功力渡与我,我也不是那种贪人便宜的,若当真能解了混沌之气,我会为你缝好这只手,如此,我也不欠你什么。”
说罢,卫栖山的瞳孔猛地一颤。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才肯将灵力渡给你?”
他气息不稳,嘶着嗓子好似悲鸣,原本尚算冷静的表情迅速垮塌,眼角眉梢同时耷拉下来,皱起的鼻梁与耸动的下颌,情绪骤然堆积却无处释放,惨白的脸霎时变得灰败若弃犬。
是哪里表述不当,让她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吗?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他的手还回来?
他早就已经适应了只剩一只手的日子,接受了旁人有意无意投过来的怜悯眼神,习惯了每到一处都能听见熟或不熟之人的唏嘘感慨。
就留在你那里不可以吗?
小小一只,也不占地方。
卫栖山喉头哽住,一时间失了声,什么都说不出来,嘴巴无助地张开又合上。
辛眠有些诧异:“你这是什么反应?好心帮你你还不乐意了?”
卫栖山按着她的手,将她伸展开的五根手指挨个折起来,把那只断手牢牢握住,任由冰凉而僵硬的触感占据她的掌心。
他将她的手往回推。
“你不想接上?”辛眠大致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好笑,“我还记得从禁地里出来的时候打发你去找医修,你那时候的眼神可是恨不得把弥灵针从我手里抢过去,现在是怎么了?”
卫栖山摇头,只一味按着她。
等辛眠真的没有了把断手还他的意思,他如蒙大赦,豆大的汗水自下颌角滴落。他抬起手腕,两片嘴唇抿住蛟索的一端,脖颈往外一扭,将那蛟索取下,重新给辛眠戴上。
“在逆道十八境里我把这个解了下来,一直忘了还给你。”
没有那么紧张的时候,卫栖山找回了声音,“我不在朝天阙的时候,你还戴着它,让它保护你,等我回来。”
说罢,不等辛眠有什么反应,他迅速起身,一眨眼就消失在视野中。
要不是已经用过这蛟索,知道它是件好用的利器,辛眠都要以为这是在强买强卖。
耳边恢复了宁静,唯余水声淙淙。
……
沉霜渊里没有旁的杂事打扰,辛眠在这里过得纯粹又充实,睁眼就是打坐,调息,修炼,一直到累得脑袋晕沉,快昏过去了,才随便找块松软的土壤席地而卧。
倒真有几分天为我屋地为我床的自在。
期间周雪芥拿了齐云间的令牌来过三次。
一次是膳食堂里新做了应季的赤梅糕,他清晨赶了个大早,毫不顾及其他弟子哀怨的眼神,蛮横又霸道地把一整锅都端了来,以至于辛眠吃到的时候还烫嘴。
一次是带着谈盈一
起,虽然满脸的不情愿。
他原本就是瞒着周衍来的,在这沉霜渊里待不了几个时辰,还要硬生生分出一大半给谈盈。
给她就算了,这一大半里的一大半,谈盈又要眼泪汪汪地说些没用的废话,周雪芥只能百无聊赖又无比心急地站在一旁踢石子玩。
气死了。
还有一次,是来告诉辛眠,闻江为他那个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已经修成正果的心上人张罗着补办了一场婚宴。
他在宴席上呛了闻江两句,给那老东西找了不自在,但是怕自己又擅自做主惹辛眠不高兴,就没有把他做的那些坏事揭露出来。
周雪芥跟辛眠讲起这些的时候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说完还眨眨眼,像是期待辛眠夸他。
辛眠咬着一块茯苓糕,掀掀眼皮:“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周雪芥登时七窍生烟,眼睛瞪得一个大一个小:“你才叽里咕噜!你刚刚饿着的时候肚子一直叽里咕噜!”
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嘴巴还撅着,辛眠像是哄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脸颊。
“我听见了,话真多。”
周雪芥刚才还生动乱飞的五官骤然定住,眸子里瞬间充斥着慌乱与无措,仿佛见鬼了一般,逗得辛眠笑出了声。
直到这日。
听见长靴踩在泥土地上的闷响,她以为又是周雪芥,便没有抬眼,随口说着:“这么大地方呢,自己找地儿坐。”
来人却没应声。
奇怪。
不是周雪芥?
辛眠的眉梢几不可察地一皱,缓缓掀起眼帘。
“你是谁。”
浑厚的声音随之响起,落在耳中,似乎在哪儿听过。
睁开眼时,不怀好意的罡风卷着流沙碎石迎面扑来,她手一撑地,向后空翻消解掉这强劲的冲力,衣袍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闻江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出现在风卷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