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恐慌


    闻江最开始只是带着妻儿来松丘灯会上赏花灯的。


    朝天阙太高了,凌驾于层层叠叠的雾霭流云之上,修仙一道又太漫长,他身后的家族在他的庇护下得以重整旗鼓,短短几年便再次立于仙门前列,还出了那么几名资质不错的后人。


    他始终是闻家人背靠着的那座大山。


    但是闻江其实并不渴望所谓的权势地位,这些他从出生的时候便可以拥有。


    他是闻家家主的独子,自小受尽长辈宠爱,是同辈后生之间人人钦羡的存在,若是不入朝天阙,以他的天资与身份必定会成为闻家的下一任家主,毫无异议。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包括他自己。


    可是后来,因为某次世家联合猎妖,闻家卷入了仙门之间的明争暗斗。


    为灵脉,为气运,甚至目光短浅到为了区区几样奇珍异宝,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夏夜,足足五六家仙门联手将整个闻家覆灭。


    偌大的闻家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浓浓夜色之中。


    只有闻江逃了出来。


    他满身是血,头发、脸、衣裳,到处都是,分不清是他的还是他亲人的,亦或是在逃亡途中随手捏爆的一只野兔喷溅所致。


    许云漪接应了他。


    在他们经常见面的那道矮墙后,她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躯稳稳接住了摔下来的血人儿。


    闻家与同为修仙世家的许氏交好,两家经常往来,离得又近,所以许云漪从小就爱亦步亦趋地跟在闻江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喊着。


    闻江从此便真将她划到了自己这一边,再遇见有坏心眼的指着许云漪说她是个病秧子,闻江直接上去与人扭打在一起,直打得那些人趴在地上求饶。


    许云漪以为闻江会一直那么威风下去,也最喜欢看他在一众世家子弟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日见到如此狼狈又可怜的闻江。


    刚一嗅见浓郁的血腥气她就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惹来了家里的大人,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时纷纷面露难色。


    许家人原本不太乐意淌这趟浑水。


    一则,不清楚那些仙门是否知晓闻江逃了出来,怕给自家招来麻烦。


    二则,无论先前再怎么交好,如今闻家一倒,这闻江就是个毛头小子,还是背着家仇的毛头小子,许云漪若跟了他,定比不得在许家的日子舒坦。


    奈何许云漪的性子实在倔,硬是抱着人不放,说闻江去哪她就去哪,她许云漪这辈子都要跟着他。


    许父许母商量了一下,终于还是留下了闻江。


    自那之后,许云漪与闻江的感情日渐深厚,曾经两家大人说过的要给两人定下娃娃亲的玩笑话,在他们


    这里成了真。


    两人初尝人事,闻江滚烫的眼泪落在许云漪的肌肤之上。


    他发誓自己此生不会负她。


    翌日便决定离开许家。


    临行以前,闻江许诺,他定会找到修补许云漪根骨的法子,也会清了身上背负的血仇,以能够配得上许云漪的身份风光求娶。


    许云漪等了他许多年,从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熬到了出门要受人一句前辈的年纪。


    终于,闻江带着无垢玄凤骨回来了。


    许云漪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听他讲着这些年的事。


    闻江入了朝天阙以后,很快就因修为拔尖被他师尊看中,直接拜入沧浪峰,没多久就去找周衍,直白地表明他想要、也有能力成为一任峰主。


    周衍当时瞥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那就弑师上位吧。”


    闻江便手刃亲师,还把他师尊的遗体伪装成走火入魔,假模假样地掉了两滴泪。


    在朝天阙站稳脚跟之后又借周衍的力迅速屠干净那几家仙门,连根囫囵的草片子都没留下。


    然后遇见了陈盼月。


    无垢玄凤骨到手,还当上了沧浪峰的峰主,他实现了当初对许云漪的承诺。


    只是沧浪峰上还有他和陈盼月的女儿在,他怕许云漪过去之后会不自在,便在山脚给她造了座洞府,从此那里才是他的家。


    直到今年,对闻菱仅存的父女情谊消散得差不多了,他就想给闻菱送出去,挑中了自己的徒弟段南奚。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周雪微找到他,说闻菱招惹了她,要给闻菱点教训。


    周雪微口中的教训指的是什么闻江再清楚不过。


    他只犹豫了一息,点头,默许了之后闻菱所有的不幸。


    这时将许云漪带上沧浪峰,他们的孩子闻瀚也已经长到了五岁的年纪,该跟着他修习符箓一道,好传承他的衣钵。


    一切都正好。


    一切都将步入正途。


    他所向往的美满就在眼前。


    可是辛眠出现了。


    毫不夸张地讲,这个小姑娘和那时的他简直是一模一样,满门被灭,仅她一人逃出生天,连看向仇人时要啖肉饮血的眼神都如出一辙。


    所以闻江会怕。


    他无比清楚仇恨的力量,一想到当初的他是如何灭掉那些仙门的,他就会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这不应该。


    明明该害怕的是这个贱人才对。


    明明她看起来脆弱易折,微弱渺小到用力一捏就能捏死,凭什么要他来恐慌。


    这贱人,为什么,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要在他马上就能够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时出现?为什么偏要在他们一家人逛灯会的时候碍眼地闯进他的视线?


    闻江今夜当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尽管明白周雪芥铁了心要护辛眠,周衍更是已经同意两人的婚事,现在绝对不是杀人的时候,但闻江等不了了。


    我不杀人,人便要杀我。


    什么朝天阙,什么沧浪峰,他闻江早就不需要了,他只想与自己的妻儿一起平平淡淡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辛眠必须死!


    如此想着,他眼底杀气喧嚣。


    凝聚起来的砖石瓦砾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在辛眠身前扭曲地晃荡着,乌泱泱一片,遮天蔽日,带动着整个地面不住地震颤着。


    一座土墙拔地而起,像是要把他们所有人都砸成肉泥。


    周雪芥在狂风呼啸中艰难地稳住身形,看见辛眠身前有卫栖山护着,心中不免松了口气。


    “闻江!你死定了!待我回去之后定要将你整个闻家给掀了!”


    他咬着牙火气直冒,却听辛眠说道:“那么有趣的事情,你可别跟我抢。”


    周雪芥狠狠跺脚:“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用蛟索把那女人和那小东西绞烂!”


    说罢,锋利的石块如雨点般砸向他们。


    周雪芥抱头鼠窜。


    可恶,原以为就是来玩的,他根本就没带什么防身用的法器,密集的砖石砸下来无处可躲,竟沦落到如此狼狈可笑的地步。


    那边辛眠不疾不徐地展开草木乾坤罩。


    卫栖山端站着,垂落身侧的手血流不止。


    攻势太紧促了,若是要突破这层土墙般的遮挡物必然要耗费不少灵力,他默然思索,听身后辛眠说了句话,而后腮帮子一抽,提剑往前冲去。


    辛眠顺势将蛟索抽离。


    那边的许云漪和闻瀚甫一脱困,立刻向闻江早已布置好的防护阵法那边跑去。


    噬魂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头顶。


    从周雪微那里得到的这个法器等阶虽不高,却足够特殊,能够无视闻江铸造起的那座土墙,直接伤及人的魂魄,比起伤害肉.体的刀刀剑剑要阴险得多。


    闻江看见那东西,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嘶着嗓子吼道:“住手!住手!!”


    以他的修为,喊出的声音都能化作有形的声波,在许云漪背后推了一把,推得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冲进防护阵法。


    闻瀚突然哭喊,挣扎扭动着要从许云漪的怀里出来。


    “我的糖葫芦!呜呜我的……”


    他这么一捣乱,许云漪的步伐自然慢了些,立时便被噬魂幡追上。


    闻江吓得站都站不稳,对于土墙与砖瓦砾石的操控不可避免地有所松懈,就在这时,卫栖山早已蓄力多时的剑光徐徐划出。


    在土墙上每划一寸,他口中便涌出一滩血。


    血往下淌,从下巴滴落的瞬间拉出黏腻的血丝。


    越阶破招向来是要耗费庞大的灵力与心神,但是这里只有他能够与闻江正面相抗衡,更何况辛眠说了,她会配合他,还用那么轻柔、那么体贴的语气。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配合他。


    这三个字落在卫栖山耳中是实打实的嘉奖,就算是付出性命的代价也在所不辞。


    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吼,持剑的手也在不停颤抖。


    闻江甩出一道高阶符箓将噬魂幡困住,许云漪与闻瀚终于躲进了他的防护阵法中,正满脸焦急地望向这边。


    心情剧烈起伏,闻江的杀意升腾至顶峰。


    那些被风磨得棱角分明的砖块纷纷掉头,瞄准了妄图破开这道土墙的卫栖山。


    “不自量力。”闻江嗤道。


    话音落,卫栖山的身上爆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砖块破开皮肉的声响与刀剑不同,后者清脆,前者却尤为沉闷。


    辛眠藏在卫栖山背后,将自己的身体缩得小小的。


    两人的后背紧紧贴在一起,每每卫栖山被击中,震动便顺着传到了辛眠的身体里。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日在段南奚房中,第一次仔细摸到卫栖山后背时的感受。


    当时想怎么会有人对自己这么狠?


    不会很痛吗?


    而现在,她好像理解了,就算痛,但只要是卫栖山想做的,那他便会甘之如饴,就像现在这样,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下全部的伤害,虽然痛到发抖,但辛眠却能感觉出来,他很开心。


    倒是个好使唤的。


    辛眠突然叫他:“卫栖山。”


    “嗯……”声线发着颤。


    “你在笑吗?”


    她的感知很敏锐,说话这会儿闻江的攻势暂歇,卫栖山的后背却依旧轻微发着颤,这颤是从胸腔里往外震,震得她有些痒。


    耳边风声糟乱,经人戳穿后震颤非但没停,反而更明显了。


    第72章 稀烂


    到底在笑什么?


    辛眠皱着眉抬起胳膊肘,不客气地狠戳在他腰间,小声威胁:“别笑了,再笑我就自己上了,有你没你都一样。”


    一说这话,卫栖山果然不敢再有任何动静。


    本就是因为辛眠那一句配合才乐到现在,可不能被当成碍事的一脚踢开,那样的话卫栖山可真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惊虹划过之处留下深深的凹痕。


    从许云漪身上抽离的蛟索盘旋在闻江的头顶正上方,虽然就算真的捆了他也并不能将他困住,但终究是个干扰,能分散他一部分的注意。


    不多时,面前这座坚实厚重、由几乎地面一


    层尘土筑积起的土墙开始簌簌抖动,大片的沙尘洒下,又被狂风席卷,成就更加粗砺的划擦与割磨。


    而卫栖山的全部灵力都汇聚于惊虹剑尖,草木乾坤罩在这种等级的沙阵中仅能护住辛眠的后背,再没有空余理会全然暴露在狂沙漫卷中的卫栖山。


    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被划出又挤又密的血痕。


    不深,但一道道交错纵横,层层累积,瞧上去总是瘆人的,除了那张脸,被辛眠说过皮相不错的那张脸,他无论如何也会保护好。


    原本与他背靠着背的辛眠倏而掉转了身位,伸出手在他后颈抹了一把。


    葱白的指尖被血染得鲜红,她在心中默默动用起水咒。血不多,只凝成了几根细如牛毛的针而已,不动声色地混入漫天的沙土之中,让人完全察觉不出异常。


    土墙久久不破,沙阵卷起的尘沙愈发喧嚣,辛眠怕拖得太久会引来朝天阙的其他人,于是戳卫栖山的背催促他:“快点,这沙阵越来越厉害了。”


    卫栖山牙关紧咬,手臂上青筋暴起,遍布划痕的皮肤似乎更薄了些,隐约能看见下面突突猛跳的血管。


    感觉快要撑爆了。


    辛眠一直盯着他的胳膊看。


    灵力疯狂外泄,惊虹剑身散发出的光芒越发刺眼,卫栖山能握住惊虹剑柄的只有一只手,终究不如双手持得稳当,手腕颤抖得厉害,眨一下眼的工夫就要压不住。


    好慢啊。


    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为她开路,开到现在都没成,反而自己弄得一身惨烈。


    卫栖山,硬着头皮说大话可不招人喜欢。


    辛眠绕到他侧前,托住了他的腕。


    卫栖山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呼吸骤停:“你……”


    “别愣。”辛眠微微侧过脸,眼尾泛着不耐,“我是嫌你太慢了,怕生出什么变数,两个人自然要快些。”


    “是。”


    卫栖山哑然发笑。


    被托住的那片肌肤很快就开始发热,他强自忍耐着躁动的血液,努力将呼吸顺得平稳,然后,辛眠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柔软纤细的手指缓慢收紧,压迫他的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头。


    功亏一篑。


    他根本冷静不了。


    艰难咽下喉头翻涌的燥热,卫栖山认命般闭上了热气氤氲的眼眸,将自己与惊虹全然交付于辛眠手中。


    她要怎么弄就怎么弄。


    都随她。


    尽情地使用我吧。


    卫栖山合起的双眸之下漫起水雾,潮热塞满了要睁不睁的眼缝。


    辛眠感知不到他的疼痛,下手自然没轻没重,卫栖山才刚一卸力,她便明了是为何意,当即掐着卫栖山的手狠狠下压。


    指骨与掌骨被挤压发出痛苦的闷鸣,来不及传到辛眠耳中就消散在呼啸的风声里。


    被心爱的人操控着身体的某个部分,疼痛也会被消解为扭曲的爱欲,卫栖山压抑着几乎要从唇齿间冲出来的粗喘,怕让辛眠听见,又暗暗希望她能听见。


    反正再恶心再丢脸的模样她都见过了。


    他小心地往前倾身,下巴一点一点凑近辛眠的肩头,魂牵梦萦的淡淡香气颇给面子地迎了上来,钻进他的鼻腔。


    辛眠的味道,好好闻。


    卫栖山深深嗅了一口,又一口,原本因为担心被辛眠发现而紧绷的心神迅速垮塌,放任自己沉溺于这偷来的片刻欢愉。


    一个不慎,下巴在辛眠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接连的咔吧声清晰可闻。


    卫栖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道辛眠是不是察觉他的动作故意让他疼,但是疼都疼了,脱力靠一会儿也没什么吧。


    他一咬牙将下巴用力搭在辛眠的肩上,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辛眠没有骂他,甚至没有分给他任何眼神,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这座土墙之上,聚焦在土墙掩映之后那个该死的闻江身上。


    最后一寸剑痕划过,卫栖山数不清自己的骨头裂开多少细小的缝隙,也顾不得数。


    他在听辛眠的心跳,怦怦怦,比两军交战时的战鼓还要响,比仙门宴会上的任何一种乐响都要动听。


    破开这土墙绝非易事,尽管惊虹剑尖汇聚的是卫栖山的全部灵力,但辛眠依然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将剑尖深深压进土墙里。


    趴在辛眠肩头,他侧过耳朵听辛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好好听。


    卫栖山唇畔漾起一抹浅笑,跟随着她的呼吸逐步调整自己的,胸膛一起一伏。


    土墙轰然崩塌,打了闻江一个猝不及防。


    “倒是我小瞧你们了,居然真能冲破这堵土墙。”


    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脸上的肉轻微地抖动着,挤出的每一处褶皱里都溢出森然杀意,眼底红光一闪,漫天沙卷顿时疯狂肆虐,要将地面上的一切卷上万丈高空狠狠抛下。


    辛眠身子轻,在骤然加剧的风势中险些站不住。


    卫栖山环住了她的腰。


    她短暂地缓了一下,对闻江道:“你说的不错,今晚是该有人消失,但是,该消失的是你。”


    闻江轻蔑地扯动唇角。


    “你这番话,我当初报仇的时候说过一模一样的。他们见了我没有任何悔恨、惧怕,只有着一副副想让我消失的丑恶嘴脸。结果如何呢,消失的是他们,可不是我,哈哈哈哈——”


    他狞笑起来,笑声被风携卷着扩散,“人可不是单凭放狠话就能报仇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放狠话,而不是真的能杀了你呢?”


    这话落在闻江耳中简直蠢得可笑。


    “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被男人搂着才能勉强站稳,你跟我说要杀了我?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辛眠从卫栖山怀里挣脱。


    卫栖山生怕她出事,匆忙伸出手要将她拉回来,语气焦急:“别听他的,他故意这么说,为的就是——”


    话没说完,辛眠一个巴掌招呼上来。


    啪!


    风势都弱了。


    辛眠盯着卫栖山的左半边脸颊,他皮肤白,红印子立刻肿起来。


    闻江不由愣怔,终于意识到一件极其怪异的事——他不明白卫栖山为什么要护着她。


    按说身为掌门首徒,此子应当是如他一样对周衍俯首称臣、忠心不二,可事实却不然。上次在沉霜渊被辛眠激得失了理智,没顾得上思索这事,此时疑惑再度漫上心头。


    原以为两人情投意合,可这实打实的一巴掌出来,哪里还有半分情意?但若无情意,卫栖山又为何弃周雪微而选她?


    很怪。


    闻江暂且缓了沙阵。


    “卫栖山,我且问你,你为何要背叛周衍?周衍待你不薄,周雪微亦是认准了你,为何要与这女人纠缠在一起,被打也不还手吗?”


    卫栖山缓缓将脸扭正,唇角溢出血丝。


    “大约,是因为我喜欢她吧。”


    “喜欢?蠢东西,这算哪门子的喜欢!”闻江眉梢上挑,扭过头看了眼防护阵法中的妻儿,眼尾弯起柔和的弧度,“如我与云漪这般方才称得上是喜欢。”


    他这个人向来自负,尤其在情这方面,与许云漪的相知相识让他自认拥有着世间最纯粹、最极致、也最美满的绵绵情意。


    然而听到卫栖山说喜欢,他觉得实在可笑,忍不住要同他掰扯一二。


    “互相伤害的,那是仇人,你该直接杀了她才是。”


    卫栖山却摇头:“我喜欢她就愿意被她伤害,遍体鳞伤才好,要她在我身体的每一处都留下痕迹,不然我凭什么说喜欢她?”


    他颤巍巍抬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红肿的脸颊,火辣辣的疼,眼底却满是餍足,瞥向闻江时流露出明晃晃的鄙夷。


    “而不是像你那般,怕被认出来就将妻子推出来替你杀人,你在利用她,令她陷入危险之中……闻江,你其实也不是真的爱她吧?”


    “荒唐,荒唐!我若是不爱她为何要救她?”


    闻江脸上染了愠怒,“你胡说八道!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我为她杀人夺骨,为她弃了陈盼月,弃了闻菱,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你说我不爱她?!”


    胡说八道!


    “算计得这么清楚,怕不是打算让人家一件一件还吧!”


    清凌凌的声线猝然回荡在近前,闻江才从愣神中惊醒,下意识引动杀阵。


    没动静。


    怎会?


    闻江大惊,再次引动,有是有,但风势比起方才弱的不是一星半点。


    东南边那座土地庙里钻出灰扑扑的一张脸,顾不上拍掉满身的灰,他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往西边那处已经被拆成废墟的民宅那边张望。


    “哎呀!你快点!笨死了!”


    周雪芥狠狠跺脚,衣袍上沾的灰被震掉一层。


    他低头拍了拍,再一抬眸,被他骂了一通的谈盈紧张兮兮地加大力气,吭哧吭哧,终于挖掉了吸附于断壁残垣上的一纸黄符。


    风沙骤歇,只余习习微风,蛟索悄无声息地缠上闻江的身子,瞬间勒出一圈圈血痕,很快就深深陷进肉里。


    “就凭这个想困住我?”


    闻江气得火冒三丈,刚要挣开,风送来几枚细如牛毛的针,趁他不备扎进几处脉门,将他的灵力封印一瞬。


    就这一瞬,流萤剑尖抵住了他的天灵盖。


    在沉霜渊里,流萤早已经被寒潭水淬洗彻底,刺骨的寒气从脆弱的天灵盖渗透进颅骨。


    “啊啊啊啊啊啊——!!!”


    闻江口中爆发出凄厉的惨叫,脉门被冲破,灵力疯狂外泄,将陷进肉里的蛟索推出去。


    没了堵头,血不要命的往外涌。


    防护阵法内,许云漪与闻瀚听见闻江的惨叫均是吓坏了,再看见血流如瀑,母子俩抱在一起哭,纷纷跪下求辛眠放过闻江。


    “辛眠姑娘!求你行行好,留他一条性命!我们、我们这就滚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眼前!求你们了,别杀他,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我不能没有他啊……”


    闻瀚跟着磕头,小孩子皮肉娇嫩,又不知道趁劲,才磕几下额头就血肉模糊。


    “不要杀我爹爹!不要杀我爹爹!!”


    卫栖山探手一捞,劲风将母子俩的哭喊淹没,送到辛眠手边后重又响起。


    闻江听见了,拼命转动着已经翻白的眼珠看向许云漪,口中嗬嗬喘气,像是嗓子漏了风:“你……敢……动她……”


    “别这么凶嘛,我就是把我的东西收回来。”


    辛眠拽起许云漪的胳膊,目光落在她的后脊,那条略微弯下去的脊线此时正恐惧地抽动着。


    指尖轻柔游移,所经之处皆能感受到剧烈的颤动。


    她问许云漪:“怕吗?”


    许云漪摇头,满脸的血和泪:“我把这个还你、还你,你要什么都给你,我只求你留他一条性命,好吗?”


    “当初灭我家满门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留我家人一条性命啊,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你这一句话就放过他?”辛眠笑了一下,“而且,物归原主本就是天经地义,谈什么条件呢?”


    她的手掌猛然下压,融在许云漪脊骨上的无垢玄凤骨亮起幽暗的光芒。


    那处皮肉很快被撑起。


    “嘣”的一声,皮肉裂开。


    许云漪的身体颤抖得不成样子,尖促凄厉的喊叫声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骨头先是钻出来一端,而后就像是将那一层皮一点一点撕拉开,血成滩往外冒。辛眠将手伸进许云漪裂开的皮肉里,触感软烂滑腻,她摸索两下,握住了无垢玄凤骨。


    断裂声此起彼伏。


    许云漪早已疼得昏死过去,闻瀚被卫栖山捂住了眼,只有闻江在眼睁睁看着。寒气不断刺激他的意识,让他始终被刺骨的痛与钻心的恨折磨,清醒地看着辛眠将无垢玄凤骨从许云漪的身体里挖出来。


    抢来的东西终究还是要还。


    闻江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尽是血泪,嘴里胡乱狂叫哀吼,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辛眠提着玄凤骨站起,腥稠的血顺着往下淌,滴落的瞬间拉出黏腻的丝。


    走到闻江面前,闻江突然猛烈挣扎起来,眼中的恨意几乎能将人的脖子掐出血洞来。


    他双膝跪地,蛟索已经重新缠绕上他的身体,他再也没有了挣脱的余力,只能任由蛟索一点点割开他的肉,比起当初被灭门时的恐惧,这会儿更像是绝望。


    该想到的。


    方才那一出不过是演戏给他看。


    闻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过两次见面,辛眠竟将他自负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并利用这个设局让他放松了警惕,没注意到偷摸破阵的周雪芥和谈盈。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可恶。


    可恶!


    他喉头呜呜,恨极怨极,想诉说全部的不甘,想发天底下最毒的咒,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乱七八糟哼着混沌的音,没人理会。


    辛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倏而举起无垢玄凤骨,朝他的头使劲一抡。


    “这一下,是为我娘。”


    闻江脑袋里一阵嗡鸣。


    再一抡,他感觉头骨似乎裂了道缝。


    “这一下,是为我爹。”


    辛眠说罢,将闻江按倒在地,动作麻木重复如行尸走肉般不停举起,抡下,举起,抡下,直到闻江的头骨被砸得烂碎,红的白的溅了满身满脸也不肯停下。


    没砸够呢。


    还有二十来号人呢,一个一个来,都不能落下。


    她又盯上了闻江被绞成好几截的身体,空洞洞的眼神里漏出少许光。


    二十三,二十二,二十一……


    一截烂了。


    十五,十四,十三……


    又一截烂透了。


    三,二,一……


    全都砸烂了。


    刚刚好。


    辛眠仰起头,眼睛睁得极大,浓黑如墨的夜,她却觉得好亮堂,好刺眼。


    天亮了吧,不然为什么会被太阳光晃得眼睛疼呢?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呢?


    还有心脏,好难受,报了血海深仇明明应该特别痛快的不是吗?她想要大声笑,却根本喘不上来气,直到一双手臂从她的身侧环过,在后背顺毛一般轻拍。


    就像是忽然间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对象,辛眠一口咬住了卫栖山的肩膀。


    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熟悉的味道。


    刺眼的白光渐渐被松墨泼染,一盏莲花灯将辛眠的意识引了回来。


    周雪芥脸上灰不溜秋的,一双眼睛却异常晶莹透亮,像是被泪花润湿过。


    见辛眠眼里落进了光,他将莲花灯稍稍拿远些,歪头笑道:“你亲手挑的这个,我看见了。你看,还好好的呢,一点都没坏噢。”


    第73章 命绝


    莲花灯卖力地散发着暖黄色的光。


    夜色已深,经过方才那风沙漫卷,里面的明烛仍未燃尽,照得辛眠脸颊温热,昏昏欲睡。


    但是看见周雪芥在笑,往日里无比骄矜傲气的一张脸沾了厚厚一层的灰,咧嘴笑起来净显着那一口白牙,滑稽模样让她忍不住想跟着笑。


    眼尾一弯,才觉涩痛。


    嘴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辛眠彻底回过神来,立时松口,趴在她肩头的卫栖山喉中泄出一声闷哼。


    他将脸慢慢转过来。


    最先落入辛眠眼帘的是白皙的皮肤上五根清晰的手指印,细细看去,泛红的部分微微肿起,然后才是红得几欲滴血的眼眸。


    卫栖山的嘴皮在颤。


    离得这么近,两人近乎杂乱的呼吸探头探脑地往前涌,快要互相交错缠绕的瞬间,卫栖山别开了脸,喉结慌乱无措地上下滚了几遭,眼睫乱颤。


    箍在身后的力道猝然松开,辛眠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阵不安。


    不要留她一个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抓住了卫栖山的手,说话时嗓子哑得厉害:“他,他……”


    “他死了。”


    这个他是谁,卫栖山在辛眠开口的同时便明白会意,没有半分迟疑地接住了她的话。


    “死了。”辛眠喃喃重复,“死了,闻江死了。”


    卫栖山感受到辛眠抓在他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说是抓,其实更像是掐,掐得那道被闻江用短刀捅穿的口子又汩汩流出血,传来阵阵钻心的疼。


    他只是静静地跪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连眉毛都不曾皱过。


    “嗯,闻江死了,你亲手杀死的。”


    卫栖山眉眼低垂,望向辛眠的目光里满是哀怜,他知道,对辛眠来说手刃仇人带来的并不是痛快,反而是再一次的痛彻心扉。


    作恶之人本就该受到惩罚,可无辜被害的他们却无法重回世间。


    不公平。


    “太好了。”辛眠忽而松开了他的手,兀自笑道,“我


    亲手杀了他,给大家报仇了。”


    旋即低下头,眼睛滴溜溜四处转,似乎想要寻找闻江的尸体。身后两只手突然架住了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辛眠扭头一看,看见了周雪芥那张灰扑扑的脸。


    “你干什么?”她问。


    周雪芥扒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面色沉凝:“我倒想问你找什么呢。”


    “我找……”辛眠一愣,“找闻江的尸身啊,我要带回去给爹爹他们看……”


    说着又垂下脑袋。


    看来是方才情绪起伏太过剧烈,导致她的记忆有些恍惚,记不太清楚自己做过的事。


    也好。


    那种恶心的东西不看也罢。


    周雪芥心疼地抬手捂住了她的眼,叹气一般说道:“别看了,很恶心。他被你砸得稀巴烂,一人一下,你都替他们还过了,谁都没落下。”


    手掌心被颤动的眼睫扫弄,痒痒的,湿湿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辛眠反手扒住了周雪芥的手腕,闷闷“哦”了一声:“知道了,那我不看。”


    周雪芥这才收回了捂在她眼睛上的手。


    辛眠眨了眨发酸的眼,盯着他看了会儿,指着他的脸:“你怎么成这样了?”


    周雪芥噘着嘴抱怨道:“你还说,还不是因为你一声令下让我想法子破了沙阵。我钻进那座破庙里,谁能想到那符箓被闻江贴在了神像下面装香灰的地方……何止脏,险些呛死了。”


    一口白牙在他说话时时隐时现,太滑稽,辛眠不由笑了起来。


    周雪芥愣神须臾,龇牙咧嘴道:“好哇你个没良心的,居然还笑我?不行,我伤心了,你给我擦干净,不然我就报复你,把你的脸弄得和我的一样!”


    他把脸往辛眠跟前一凑,无赖得理所当然。


    原以为辛眠会赏一记白眼后翩然离去,周雪芥便也没有期待过她能理会他。


    但那双柔若无骨的手真真切切地托住了他的脸颊。


    周雪芥下意识屏住呼吸。


    脸上的灰混杂了薄汗,有些黏腻,辛眠没有嫌脏,轻轻抿开时露出原本白净的颊,此时已经飞起淡淡红晕。


    她认真地擦拭,一双晶亮的眸直勾勾盯着周雪芥的脸,好像现在眼里心里只剩下这一件事。


    周雪芥不由得产生某种错觉,他觉得,这时的辛眠虽然一切如常,但其实心里已经空空荡荡,别人说什么她就会做什么。


    鬼使神差的,他嘴唇翕张。


    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抱一下……


    刚才他举着莲花灯等在相拥的两人身侧,勉强笑着,头一次感受到了深重的不安。


    为什么卫栖山总是能在这种时候抢在他前面?


    无论他说过多少次,气急败坏或是趾高气昂,卫栖山从来没有将他们的婚约放在眼里,我行我素,横插在他与辛眠之间,刺眼,碍眼。


    恰好在此时最后一点泥污也被抹去,辛眠眯眼一笑:“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无耻的话哽在喉头。


    算了。


    周雪芥沉默地抿住了唇,什么也没说,视线越过辛眠的肩头看向缓缓站起身的卫栖山,一身的血,是最狼狈的一个。


    辛眠也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随即转过身去,手里却被突兀地塞进了那盏莲花灯。


    “两只手拿着,不许放下。”


    周雪芥任性的语气在耳边回荡。


    辛眠依言照做,用来支撑莲花灯的细棍不算短,一手持尾端,一手挑中段,橙黄的一朵莲花在她身侧温柔地飘摇,晃荡,脚边投下一层朦胧的光晕。


    她看着卫栖山弯下腰,在地上翻翻捡捡,从满地的脏污里拾起那根染血的无垢玄凤骨,垂眸悉心擦拭。


    血污全都跑到了他的身上。


    而后抬眸,缓步朝这边走来。


    到辛眠近前,见她的两只手被花灯占着,默了一瞬,将无垢玄凤骨抵住了草木乾坤戒,掀起眼帘,无言示意。


    绿光一闪,无垢玄凤骨被收入了草木乾坤戒中。


    “物归原主了。”卫栖山道。


    辛眠点头,刚动了动唇,就听见不远处突然响起糟乱的脚步声,正是朝着他们这边来的。


    “师尊!!”


    比人先到的是凄然的哀嚎。


    段南奚今夜原本在沧浪峰当值,所经之处无甚异常,却在路过闻江的寝殿时忽有狂风拔地而起,顷刻间刮断了院内那棵苍木,将两扇灵玉砌就的大门掀得大开。


    殿内无人。


    师尊不在,那位女仙亦不在。


    段南奚看看左右无人,遂走上前关门,大门正对着的壁龛里置放有闻江的命灯,他甚至特意看了一眼,那灯格外的亮。


    探看师尊的寝殿本为大不敬,他素来守礼,端看了一眼便垂眸合门。


    门扇紧闭的瞬间,段南奚抬起了头,因而从那最后的缝隙里无意之中瞥见闻江的命灯闪烁一二,终归于寂暗。


    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他顿时呆愣在原处,倏地猛然推开了门,门扇撞在两侧墙壁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


    壁龛里,命灯不亮了。


    闻江死了。


    垂落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


    怎么会,怎么会……


    段南奚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跌下山,听说闻江带着妻儿去了松丘城游灯会,他一路寻过来,大街小巷静得出奇,哪有半分办灯会的热闹气氛?


    心中的预感愈发不妙,终于,他看见了满地狼藉。


    倒塌的房屋,堆积的砂砾,地面上纵横交错的裂纹,跌坐在一座民宅后惊魂未定的谈盈,和她怀里被死死禁锢着、已经哭不出声的闻瀚。


    再望向前方,三道站着的人影被一盏莲花灯映亮,地上瘫着被破开后背的许云漪,而闻江……


    段南奚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视线被起身的卫栖山牵动,心念一转,他定定看向卫栖山脚边那一滩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折断的玉牌露出一个角,幽幽亮着淡光。


    段南奚跪在地上,端在身前的两只手颤巍巍地抖动着,迟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愤然扭头,看向聚在一起的三人,尽管已经失去了理智,无边的憎恨也不知道该落在谁的头上。


    “为什么……”他咬牙质问,“为什么偏偏是今夜……偏偏我不在的时候……”


    周雪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蔑地嗤道:“你在又怎样?”


    “至少我可以替他去死!”


    “那你就去死吧。”


    被当成了怨气的发泄口,周雪芥一脸晦气,“赶紧的,说不定下去之后还能跟他一块投胎畜生道。”


    辛眠拿细棍戳他,他闭了嘴,把脸扭向一边。


    段南奚不会说什么难听话,被周雪芥呛了也不还嘴,只是身子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段师兄,为了这种人去死不值得。”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师尊啊……”


    段南奚痛苦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渗血的眸迎上辛眠的目光。


    “你知道吗师妹,我曾想着,既然我没有


    机会和你在一起,默默守护也是心甘情愿的,所以那时我阻止你杀卫栖山,后来自作主张替你认罪,亦是怕你冲动之下因为不值得的人而伤了自己……”


    “师尊是该死,但他身后还有闻家,闻家如今定然也知晓了此消息,不日便会找上山来,那时你又要怎么办?”


    周雪芥抱着胳膊:“怎么办?我倒想看看那闻家还敢悖逆了我父亲的面子不成?”


    “你能让她永远都待在你的寝殿那片方寸之地吗?”


    段南奚厉声喝问,噎得周雪芥没了话说。他又看向辛眠,“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杀了闻江,闻家人又会天涯海角追杀你,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辛眠许久没出声,静静地听着,待段南奚如此问了,才道:“是呀,这就是我想要的。师兄,我想要的,只是闻江死而已,我就是要他为我的家人偿命。”


    “还有,今夜不是我要杀他,是他先要杀我的,不信……”


    听见由远及近的稚童哭腔,辛眠勾起唇角,“不信,你可以问问他。”


    闻瀚趁谈盈不注意从她怀里挣脱,捏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跌跌撞撞冲过来。


    “你们都是坏人!我要杀了你们,替爹爹和阿娘报仇!”


    没人拦他,很快就跑到了辛眠身边,手里的石头还没来得及抛出就被辛眠拎住了后衣领,两脚凌空。


    “闻瀚是吧,你跟这位哥哥讲,是不是你娘先举着刀子要杀我的?”


    闻瀚胡乱踢着脚:“爹爹说,你是个坏的,你会抢走阿娘的东西,他们要教训你,我在一旁等着阿娘……”


    后面追上来的谈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冷着脸教训他:“骗人!明明是你爹娘抢了别人的东西,还要杀人灭口,他们才是坏的!”


    闻瀚哇哇大哭:“你胡说!你胡说!”


    听到这些,段南奚也大约知晓了今晚之事的起因,垂着头不发一言,良久才哑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师妹。”他重复道。


    说罢,合起手掌猛地拍向自己的眉心。


    谁都没反应过来。


    “段师兄!!”


    谈盈失声惊呼时,辛眠蹲下去接住了他往后软倒的身体,迅速封了他几处脉门,忍不住怒声斥道:“你疯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虽是怒斥,尾音却是藏不住的慌乱。


    段南奚躺在她怀里,眼角最先流出血,然后是鼻子,耳朵,最后嘴里大滩的血涌出,染红了他胸前大片衣襟。


    辛眠用手去给他捂,但是鲜红的血从紧闭的指缝之间不断往外渗透,很快就漫过了她的手背。


    不是点了穴吗,为什么止不住?


    辛眠慌慌张张地用灵力给他续命,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没了血色。


    “不用了,师妹……”


    “不行,不行,我还没有治好你脸上的疤呢,你不能死,师兄,你不能……”


    “我早就不想活了,咳咳,从知道那些事的时候开始就不想活了……师妹,对不起,我的师尊、师娘,他们都伤害了你,他们应该得到惩罚……”


    段南奚扯着唇角安恬地笑。


    “咳咳……其实我现在很开心,真的,你抱着我,关心我,我特别开心……我早就想一走了之,就当、就当是我实现愿望了,如今死也无憾……”


    “这样的话……闻家人找来的时候,你们就说,是我大逆不道,欲图弑师上位,最后同归于尽……就这般说,不要说是自己干的,知道吗?”


    “你做梦!”


    辛眠的眼眶又干又疼,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她失控地用力抠抓段南奚的肩膀,“谁要你来逞这个英雄啊!我杀了周雪微不依旧活得好好的,还会怕他闻家不成?你不准死……”


    段南奚感觉到体温在迅速变冷,尽管被辛眠拥着也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就到这里了。


    他想,只是可惜,看不见师妹穿上嫁衣的模样了,就算那嫁衣永远不会是为他而穿的,他也一直都很想看看。


    一定特别漂亮,他知道的。


    没了力气的手重重砸落,刚好碰到闻江那块玉牌的一角,手背连同玉牌完全压进泥泞的肉泥中。


    段南奚从始至终都在看着辛眠,温柔、愧疚、不舍,甚至带着贪婪。


    虚弱的目光一遍遍吻过辛眠脸上的每寸肌肤,直到支撑不住,仿佛困到极致要睡着一般,轻而缓慢地阖起了眼,眼缝中氤氲出少许水雾。


    啪嗒。


    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他左眼皮上。


    眼睫颤了颤,终究没有再掀开。


    第74章 决心


    哭声骤然炸开来。


    谈盈仓皇间无暇顾及闻瀚,闻瀚甩开她借机想跑,又被一旁的周雪芥擒住手腕,龇牙咧嘴地瞪着他。


    周雪芥毫不客气将手腕一拧。


    还没干的泪眼再度疼得哗哗直流。


    辛眠抱着段南奚发冷的身体不撒手,总觉得心神恍惚,看什么都不真切。谈盈踉跄奔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滚烫的泪不停砸在她的发顶,偶尔有几滴落在脸颊,就像是从她眼角流出那般。


    “眠眠,段师兄……段师兄……”


    “他死了。”


    辛眠听见自己的声音,凉丝丝的,语气好像没有任何起伏,与谈盈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放在一起,冷漠得过了头。


    可是她真的很难过。


    这是她多年后再一次直面亲近之人的死别。


    她也想像谈盈这样痛痛快快地哭出来,甚至指着段南奚的鼻子骂他两句,骂他为什么要这样潦草地了结自己的性命,为什么直到死了还在想着替她留一条她根本不需要的退路。


    话到喉头却只剩腥气。


    她张嘴,忽地吐出一口血。


    那血从她下巴滴落,零星掉在段南奚的嘴角,很快与他自己的血融在一起,颜色更加鲜艳了。


    辛眠觉得好刺眼,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却怎么也擦不净。


    更脏了。


    她垂眸看段南奚已然乌紫的唇,轻声问道:“你是怪我,所以不肯让我动你吗?”


    谈盈抽噎着来拉她的手:“别这样眠眠……眠眠,段师兄是自己求死,我们都没反应过来,这不是你的错,不是……”


    “就是你!”闻瀚张牙舞爪地吼道,“是你逼死了段大哥!”


    周雪芥一个巴掌刮在他后脑勺,清脆的响好似大夏天里拍裂了一个熟得正好的西瓜。


    “孽障,再胡说一句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闻瀚疼得说不出半个字,抱着脑袋无声啜泣。


    那话却传到辛眠耳朵里,清清楚楚,字字如雨落,如针扎。


    辛眠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人拉开,又是怎样回到飘渺峰的。


    回到熟悉的弟子舍,接连几天辗转难眠,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都半睡半醒,意识昏昏沉沉,偶尔坐起来吃些糕点,嘴巴在动却尝不出味道,眼珠会转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谈盈寸步不离守着她。


    直到今日,她像是突然清醒了,想通了,如往常一般起床,叫上谈盈一起去校场练剑。


    谈盈观察她半日,确实是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终于松了口气。只是晌午修习结束该回弟子舍时,辛眠却说有事,简单知会了她一声便兀自往主峰去了。


    来到那座隐秘的洞府,辛眠一步一步走进去。


    离了鲛人族的秘法,这些已然扭曲的尸身停止了进一步的融化,来时是什么样子,眼下依旧是什么样子。


    她扑通一声跪倒,伏地重重磕了三下。


    “爹爹,女儿为大家报仇了。”


    即使知晓此处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活人在,她仍然不敢放开了声音说话,怕太大声的话会吓到他们。


    伏倒的身子慢慢起来,跪坐在地,低垂着头。


    额前散落着一绺乌发,辛眠没有理会,缓缓呼出一口气后说道:“女儿很快就要嫁人了。当时答应他的时候还以为要不了多少日子就……”


    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下,“但如今再回看,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也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如今的想法与当日也不尽相同。爹爹,你说为什么人总是会被自己的欲念推着走呢?”


    暗红的光似乎闪烁了一瞬,辛眠抬眼时却一如先前,便只当是错觉。


    “我也是很贪婪的。那个时候我只是想让周雪芥帮我保下你们,没有心思想别的,但是段南奚……”


    辛眠顿了顿,眼睫微颤,“女儿因为段南奚的死很是难过,不过他也的确提醒了我,闻家人若是不


    相信那套说辞,执意要查,想来不难查出闻江是死于我之手。或许他们对周雪芥会忌惮一时,但若是同生咒解了,闻家,还有周衍,无论哪个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了我的命。”


    她不想再死第二次。


    侥幸重活一世,没有人能够保证她还有大运可撞。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嗓子不免有些发干,辛眠便抿紧了唇,沉默在洞府内蔓延。


    她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往洞府外走去。


    这一次,脚步无比轻盈。


    ……


    清风阁。


    许久没有来找过齐云间了,印象里昨日似乎是秦姣师姐去看她时替师尊捎话来,说有些婚事相关的事宜要与她商讨。


    是了,她无父无母,齐云间是她唯一的长辈,对婚事格外上心。


    踏进阁内时,齐云间皱眉挑选着喜服。


    眼见辛眠进来,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摆手招她:“来来,小徒弟,你来帮为师挑,为师是觉着都不错,总不能穿两件在身上吧,那不惹人看笑话啦?”


    辛眠听话走过去,身前这两件都不是太喧宾夺主的款式,颜色素净,区别在于一件前襟缀着红绸,另一件则是在袖口。


    她略一思索,指着前襟那件。


    齐云间倏地拍手:“咱俩想一块去了!其实为师心里也更偏向这件,那就它了!”


    辛眠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把没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


    本来想说那件一般,红绸上突兀地染了几滴雨墨,不如另一件金丝绣的好。


    齐云间将衣裳收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完一遍,问道:“病好了?”


    辛眠恭敬行礼:“是,已大好了,有劳师尊挂怀。”


    “怎么突然病了?”齐云间继续道,“我大致听谈盈那丫头说了些,她说你与那姓段的小子素来交好,松丘灯会上猛然撞见他与闻江血刃相向,双双惨死,一时悲恸以至于大病一场。”


    “……是。”


    “那段小子我见过,是个稳妥体贴的人,怎会突然……”


    原本还在感慨,齐云间却突然话锋一转,“小徒弟,你近来闹出的动静可是着实不小。”


    隐隐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辛眠一咬牙,郑重行礼。


    “弟子恳请师尊相助。”


    听到这句话,齐云间沉凝的面色倏地展开了,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不错不错,真是长记性了,看来在沉霜渊待的那段日子里的确成长了不少,你这小锯嘴葫芦竟真的不嘴硬自己扛了。”


    “师尊既说过不怕受弟子连累,弟子便斗胆相求。”


    “行了,也不用你求,消息早就按照谈盈那丫头说的放出去了,就算闻家人找上朝天阙要个说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谈盈说的话颠三倒四模棱两可,但齐云间多少也猜到了闻江的死是怎么一回事。


    报应。


    很早就觉得闻江这个人太过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时闻菱在生辰宴上被折辱而死,闻江这个当父亲的竟从未出面替女儿讨过公道。


    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


    只是,他再次打量辛眠。


    小小年纪,喜怒哀乐分明很容易看懂,却时常不按常理出牌,隐忍时足够隐忍,不忍的时候又太过果决,身上有着一种连他都自愧不如的狠劲。


    齐云间最是惜才,他护短不是像周衍那般不讲道理地护着,他是希望辛眠能够走得更远,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当师尊的,能多照顾点便照顾点。


    他叹了口气,“找你来也没什么要说的,婚事有为师打点,你尽可放心。这眼看也不剩几天了,你养好身子,到时候漂漂亮亮的,让为师也跟着沾沾喜气。”


    “是。”辛眠深施一礼,“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哦?还有何事?”


    辛眠从草木乾坤戒里取出那只断手,还有被她折断的那根无名指。


    猛然看见断手上交错纵横的黑色蛛网纹路,齐云间眉头微锁:“这是?”


    “是混沌之气。”


    辛眠将逆道十八境里所发生之事简要告诉齐云间,而后说道,“秦师姐说门中有位长老可解混沌之气,弟子恳求师尊引见。”


    齐云间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


    “引见怕是不行,她如今不见外人。”


    “这样吗……”辛眠有些遗憾,“那弟子再想想别的法子。”


    齐云间却拦住她往回收的胳膊:“不见外人,可没说帮不了你啊,你把这断手给我,明日这个时候来取。”


    辛眠愣怔片刻,随即双手奉上。


    “多谢师尊!”


    齐云间摆摆手:“走吧走吧,别磨蹭了,外头有人等着你哪!”


    从清风阁出来,梅树下,卫栖山长身玉立,换了一件崭新的弟子白袍,有两朵梅花簌簌落在他肩头。


    上次见还满身血,而今却是一身月。


    人模人样的。


    走在山间的青石板路上,卫栖山一句话也不说,辛眠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许云漪……她怎么样了?”


    “还活着,和闻瀚一起被关在地牢里,功力尽散。”


    卫栖山知道她想问的其实不是这母子二人,停顿了片刻,道,“陈盼月死了,她看见许云漪成了废人被拖进地牢,整整一晚又哭又笑,前天一早,自戕了。”


    “噢。”


    辛眠不痛不痒应了一声。


    此后一路无言,卫栖山陪着她走到弟子舍门前,看她推开门走进去,又慢吞吞转过身,两手扶着门扇作势要掩,才出声拦她。


    “等一下。”


    辛眠应声抬眸,脸好像消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好。


    送来的东西肯定没好好吃,但卫栖山也只能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了,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谁,那是他的心结,与你无关……”


    “我知道。”辛眠敷衍点头。


    “还有这个。”


    卫栖山瞥见她眉间不耐,便即刻止住话头,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递到辛眠眼前。


    鲜艳的红夺走辛眠的全部目光。


    那是整齐叠好的一身嫁衣,微微露出一角的丹阳雀翎羽在稀薄的日光下幽幽散发着七彩光晕。


    漂亮极了。


    第75章 炼器


    “呀,卫师兄,是你啊!”


    谈盈轻快的语调在身后响起。


    卫栖山稍稍侧过头,余光瞥见她手里提着两袋油纸包好的糕点,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产生的错觉,似乎在他看过去时,谈盈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没有刻意问,他收回了视线,“嗯,今日有闲,我把制好的嫁衣送来。”


    “好漂亮啊!”


    看见辛眠捧着的那抹正红,谈盈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要不是手里提着东西,她真想立刻摸一摸。


    “听说那丹阳雀极其难寻,果然还得是卫师兄,也是,眠眠与咱们朝天阙少掌门的婚事必不能比任何人逊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栖山原本平淡的眸闪烁一瞬,经浓黑长睫掩映,透进眼底的光微乎其微。


    瞧他,光看见辛眠脸上的欢欣了,竟一时忘记那欢欣根本不是因他手中这件嫁衣,而是因与周雪芥的婚事。


    蠢透了。


    “诶,卫师兄,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回来的路上遇见少掌门,他让我捎了好多好多吃的,你也留下吃些吧?”


    谈盈没有注意到他面色的异常,还在热心邀请。


    卫栖山摇头:“不了,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扰——”


    “谢谢。”


    辛眠轻声道谢。


    卫栖山安静等了须臾,没等到辛眠留他,心中落寞,转身离开时挺拔的肩像是被沉重的山倾轧,新换的衣衫也失去了熠熠光泽,分明还是先前的白,却蒙了一层灰翳。


    谈盈悄悄凑到辛眠耳边:“眠眠,我觉得卫师兄好像伤心了。”


    “错觉吧。”


    “不是啊……”谈盈小声嘀咕。


    “我好饿。”不想再说这些,辛眠朝她委屈撇嘴,“感觉肚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谈盈立刻跳进屋,直奔木桌:“来来来,难得你有食欲,少掌门送的可算是正合你心意!”


    两人坐在桌前东拉西扯地闲谈,糕点一个接一个进了肚。


    很默契地,没人提起段南奚。


    “对了,沧浪峰那边如今是怎样的情况?”


    前些日子过得太过浑噩,什么人对她说过什么话完全都记不得了,即使不愿再去细想,辛眠还是忍不住好奇后来的事。


    谈盈瞥她的脸色:“我也是听说的,掌门下令,目前峰主之位暂且悬置,过些日子或许会从几名修为较高的师兄师姐里面选吧。”


    “嗯,是该


    如此。”


    说罢,房内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最后一块糕也被消灭干净,辛眠终于迟疑着开口,还未说话却欲言又止。


    “眠眠。”


    谈盈有些猜到她想说的话,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安。


    看她这样,辛眠反而放松了很多,抬手戳她的嘴角,想要在这苦哈哈的脸上强行扯出一个笑。


    “我还没问呢,嘴巴就耷拉下来了。”


    谈盈想也没想便说:“我都知道你想问什么了,无非就是段师兄……”


    这三个字出口,她自觉失言,面上划过显而易见的慌乱神色,下意识拍打自己的唇,暗恼方才嘴快就说了出来。


    辛眠却淡淡笑着,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段师兄,段南奚,他们现在怎么说他?”


    谈盈心中纠结。


    “我真的想开了,谈盈,先前只是太过突然,我有些难以承受。现在想想,既然事已至此,回避是最没用的,我也不打算一辈子避着他的名字。”


    这番话辛眠说得很慢,但语气柔和坚定,虽是与谈盈面对着面,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谈盈,我避着他,他会伤心的。”


    谈盈的眼眶唰一下变红,好不容易才忍住闪烁的泪花:“真是的,你看你,弄得我又想哭了……”


    她把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揉干。


    “沧浪峰那边的师兄师姐都不相信段师兄会为了峰主之位弑杀亲师,但既是周掌门发话,他们不信也没法子,有几人似乎想让周掌门彻查此事,但被掌门搪塞过去,还不知道会如何。”


    说到这,谈盈担忧地看着辛眠:“怎么办眠眠,我觉得闻家那边定然也不会信的,万一他们找你麻烦——”


    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猛地一拍桌,“不行,要不跟少掌门商量下,干脆将婚期提前吧!明天怎么样?或者后天?”


    辛眠被她的突发奇想逗乐,调侃道:“本来就只剩不到一周——啊我知道了,你是着急将我赶出去好独占整间房是不是?”


    “不是!”谈盈脸一红,“我倒是希望你别走呢。”


    “婚后分房而睡也不是不可。”


    她说得认真,反叫谈盈吓了一跳:“自然不可!就少掌门那个脾气,他定然不舍得说你,只会将我骂得狗血淋头!不行不行,你俩还是好好过日子……”


    “好哇,又在说我坏话,嗯?”


    周雪芥带着愠怒的声音突兀响起,惊得谈盈从凳子上跳起来。


    窗扇被人从外面一把拉开,周雪芥前倾着身子,胳膊肘撑在窗沿,面色不善地盯紧了此时此刻坐立难安的谈盈。


    “少掌门,你听人墙角!”谈盈弱弱抗议,“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周雪芥恨恨咬着牙:“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人。”


    一抬眸见辛眠以手托腮,看过来的两只眼睛噙着清浅笑意,他顿时愣住,嘴唇翕张似是有话未尽,又似无从开口,最后化作同样的一抹笑。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的。”


    “分明就是。”


    谈盈听他狡辩,直接向辛眠告状,“这几日,每次我从外面回来都能看见少掌门趴在咱们窗前,鬼鬼祟祟往里偷看。”


    “太过分了。”辛眠皱眉。


    “对,该罚!”谈盈愤愤点头。


    辛眠笑:“好,罚。”


    周雪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才说了三两句话就莫名其妙领了个罚,按他的脾气早该冒火了,但时隔数日听见辛眠的声音,心中却是怦怦然,欢喜得很。


    再转念一想,对啊,怎么不罚别人就罚他?还不是仗着他的喜欢有恃无恐。


    认了!


    周雪芥手在窗沿一撑,动作利落翻身进屋,极其顺手地接过辛眠松松握着的茶盏,将里面剩余的半盏眉茶仰头饮尽,咧嘴问道:“罚些什么?”


    目睹全程的谈盈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你你你……”


    就这么把人家没喝完的茶咽下去了?


    虽说修仙之人没那么多框框条条的礼法束缚,虽说他与眠眠还有五六日便要结为夫妻,但是,他堂堂朝天阙少掌门,竟然毫不避讳与人同喝一盏茶,喝完后脸颊还飞起可疑的红晕。


    这对吗?


    这合理吗?


    谈盈好半天没缓过来。


    许是这赤.裸裸的震惊让周雪芥略有些羞恼,他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客人进来了都不舍得给倒盏茶,还得亲自找,有你们这么待客的么!”


    每个字都张牙舞爪,尾音却藏着窃喜。


    辛眠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像是被热气腾了一会儿。


    “那个……”


    刚一开口,周雪芥就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辛眠不由停顿,清了清嗓子后,道,“上次去逆道十八境的时候不是遇到一只妖物吗,我突然想起来从那妖物本体中剔出来的二十一根细丝还没用过。”


    “啊,我记得。”周雪芥眨眨眼,“就是咬掉卫栖山一只手的那个。”


    “对。”


    辛眠没有理会他提及卫栖山时的刻意与吃味,垂眸按住草木乾坤戒,莹绿光辉一闪,那二十一根细丝便搭在了她的掌心。


    “所以你是要……”


    “帮我把它们炼制成法器吧,你应当认识厉害的炼器师,我不懂这些,但我想,它们应当能够炼成绣花针一样的暗器。”


    “为什么……突然要炼这东西?”周雪芥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辛眠笑了笑:“防身啊。”


    周雪芥的眼神有些复杂,说是防身,可她脸上分明没有任何不安。


    既然没有不安,为何想着防身?


    他不明白。


    辛眠见他面露犹疑,也不勉强:“你若是觉得为难,我另找人去做就是。”


    说着就打算从周雪芥手里将那些细丝取回。


    没想到周雪芥倏地把手抬高。


    辛眠扑了个空。


    “找卫栖山,是吗?”


    周雪芥嘴角的笑有些发凉。


    “我没说。”


    “你肯定就是这么想的。”


    “没有……”


    “行了,什么都别说了,你这张嘴最会哄骗人。”周雪芥无奈抬手,带有几分怨气地揉乱了辛眠的发,说道,“他卫栖山才认识几个人,交给我,我一定请最好的炼器师给你炼制,且等着看吧!”


    抛下这句话,他起身离开。


    辛眠和谈盈默默对视一阵,没再多说什么,将桌案收拾妥当后一起出门习剑,直到夜深才回来。


    第二日,从齐云间那里取回断手,辛眠独自去找卫栖山。


    断手上的黑色纹路已然褪去,从断开的无名指切面看,里头的混沌之气皆已去除干净。


    好厉害。


    应该要当面致谢的,辛眠想,奈何这位长老说了不见外人,但齐云间却见得,想是旧日故交,此次算是承了师尊好大一份人情。


    很快,来到卫栖山院门前。


    远远瞧见房门虚掩着,她没有迟疑,缓步踏进院内,忽而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自门缝间悠然飘出,细细听去,还有压抑的低喘。


    第76章 舔净


    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辛眠走到虚掩的房门前站了一瞬,听得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不由分说推开了门。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屋子中央。


    卫栖山跌坐在地,身上的外衫松松垮垮搭在肩头,后颈连带着脊背上面的大片肌肤赫然裸露,他亲手挖出的坑坑洼洼被散乱的乌发掩映,看不分明。


    “你在干什么?”辛眠问。


    听见她的声音,卫栖山的肩头肉眼可见地颤了一颤。


    “你怎么来了?”


    他不答反问,嗓音沉闷潮腻,故作平静,却实在拙劣。


    开口的同时顺手整理衣衫,伪装得就像是换衣时恰巧被辛眠撞见一般,可不够稳当的右手将衣襟一连抓了两三次才紧紧揪住。


    还没来得及掩实,长靴踩在木地板上的闷响敲击耳膜。


    慌乱间一个手滑,攥紧的前襟


    从指尖松落,正好在辛眠绕到他身前时哗然展开。


    卫栖山急忙屈起双膝遮挡,被辛眠一脚踩住,一个奋力抬起,一个死命踩下,在这无声的对峙中膝盖骨几乎被折磨得错了位,断裂般的疼持续了很久很久。


    最终是辛眠占了上风,脚后跟碾了一下才松开。


    倒吸一口冷气,卫栖山自暴自弃地仰头看她,满头虚汗,嘴唇没有丁点血色,好像浑身的血都从胸前那张血盆大口里流了出来。


    辛眠垂下眼眸,看这殷红的血在卫栖山的胸腹漫出一整池的秾艳。


    前胸这道伤口,她有印象,是从沧溟海回来之后的夜,得知她与周雪芥定亲,卫栖山尾随她至深更半夜,万籁俱寂,发了疯一般把匕首强按进她手中,要她在他心口处开一道一模一样的穿刺伤。


    那时候段南奚也在,他说,那疤痕的形状像是有人曾经用手生生抠挖过。


    细细回想,似乎确有其事。


    应是在烟州城的客栈里,卫栖山不知缘何跟着醉酒的她进了她的那间房,虽然记不太清楚,但辛眠能够肯定,被他翻身压倒在地板上的那道模糊的身影,是卫栖山,也只能是卫栖山。


    只有他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居高临下地觑着这张混杂了难堪与痛楚的脸,辛眠又问道:“你在干什么?”


    卫栖山抿紧的唇分开,憋闷许久的热息忽而吐出。


    他亦垂下眸,盯紧前胸那道汩汩流血的泉眼,哑声道:“它淡了。”


    “?”


    辛眠没听明白,“什么淡了?”


    “疤。”卫栖山说,“你用手指一点点抠出来的,后来又用匕首扎了那么深……”说着缓缓抬起头看辛眠,“我明明什么药都没用,它还是越来越淡,越来越不明显,为什么?”


    辛眠蹙眉:“本来就会好的。”


    “为什么?”


    卫栖山像是根本没有听她说话,一味地盯着她,问她,“为什么它们不能永远保持着原本的样子,为什么一定要变淡变浅,明明是在我身体上留下的痕迹,为什么也像你一样做好了抛弃我的打算呢?”


    是质问,却轻若蚊呐。


    他在辛眠面前总是没有多少底气做索取的那一方,这时也不例外。


    辛眠倏地一笑:“所以你就重新弄破,让血流出来,再等它慢慢结痂,掉落,又成了一道新的疤。”


    卫栖山轻轻点头。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你这种怪癖。”辛眠啧啧称奇,“可是从前在沉香阁的时候不是挺正常的吗,装的?”


    “没有……”


    “装就装了,夹起尾巴做人这种事你最擅长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不然,你是被周雪微耍得变了性子不成?”


    一提周雪微,卫栖山更是连声否认:“不是,不是,我……”


    否认过后,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干脆闭上了嘴。


    好在辛眠只是调侃揶揄,没有过多纠结于此,她蹲下来,视线落在卫栖山的断腕处。


    “虽然上次在沉霜渊你说不想把这断手接上,但我觉得揣着这个东西在身上怪不自在的,就请师尊给你祛除了里头的混沌之气,现在已经完全干净了,你看。”


    把断手举到他眼前,又取出弥灵针,大拇指与食指将它捏着,在卫栖山脸前比划两下。


    她笑道,“给你缝起来好不好?”


    卫栖山脸色有些难看。


    “不……”


    “不许说不。”


    辛眠一把捞过他试图往后缩的胳膊,掐着小臂上的肉往自个儿身前拽,将卫栖山拽得前倾着上身。


    卫栖山只来得及说了一个谢字,便眼睁睁看着她拿断手比照位置,一点都没犹豫地紧紧贴合断面。


    弥灵针在他的皮肤上轻盈跳动。


    当初在禁地里缝合手脚的痛还没有忘,每寸皮肤、每根骨头都记得清清楚楚,那种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明知带给自己的是健全却仍旧将人折磨到恨不得就此死去的感觉。


    他闭上了眼。


    虽抗拒,心中却还是隐隐期待。


    熟悉的疼痛一口缠咬上他的手腕时,紧咬的牙关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卫栖山瞬间弓起身子,头深深埋下借以缓解,嘴巴大张,一声比一声粗重的喘息里夹杂着干咳。


    这样一动,胸前的血流得更猛。


    滴答,滴答。


    不断有液体砸在地板上。


    辛眠死死攥着卫栖山的胳膊不放,指尖几乎陷进痉挛不止的皮肤里,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卫栖山的发顶,满头乌发被他浑身的抽搐连带着一颤一颤的。


    不是挺喜欢被弄疼吗?


    现在又这么忍不了痛。


    她静静看着卫栖山,思绪不禁飘回禁地初见那日,也是如眼前一般的场景,甚至那时的卫栖山抱着出不去的想法,丝毫不避讳在她面前流露出疼痛的丑态。


    如今却在拼命掩盖。


    挡什么呢。


    辛眠抬手揪住了他脑后的一大把头发,把他埋下的头硬生生拽得仰起,近乎失焦的瞳仁赫然撞进眼中。


    “你躲着我,不想让我看你吗?”


    卫栖山牙齿打颤,艰难挤出破碎的音:“很……丑……”


    他也不想的。


    他控制不住自己。


    本来应该是很能忍痛的来着,但是骨头摩擦着重新连接到一起时像是万千虫孑沿着骨缝钻来钻去,他真想拿剑把那处戳穿,戳烂。


    全部的难堪暴露在辛眠的注视下,卫栖山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被火烧着的。


    “别……看……”


    他挣扎着想躲,想将这张被剧痛压垮塌的脸干脆贴紧地面,最好再糊起来,不要让辛眠看见分毫。


    可是辛眠不许他低头。


    就算松开了抓他头发的手,也仍旧托着他的下巴细细端详。


    卫栖山的样貌极好,小时候见第一眼辛眠就这样觉得了,他以为自己控制不住表情的时候会特别难看,甚至吓人,其实并不是,但是说好看也有些违心,只是辛眠觉得,这双氤氲着痛苦与潮气的眼睛格外水灵。


    视线沿着他颤抖的脖颈一路下滑,落在前胸那道伤口处。


    她忽而伸出手去摸,碰到血也不停。


    一直到指尖捅进了肉里,被湿热糜烂的软肉所包覆,哗哗流淌的血顺着食指滑落,染红了大半手背,这才抽出手指,一寸一寸向上游移。


    从卫栖山身体里带出的血蹭过锁骨,喉结,下巴,最终停在两片唇瓣上。


    呼出的热气颤巍巍喷洒,潮热渗进辛眠的血液,从这根右手食指指尖开始在她的身体里流窜蔓延。


    卫栖山闪烁的眸光定定落在她面上。


    她碰他的唇。


    为什么?


    属于辛眠的气息混在血腥气中间溢入鼻腔,被卫栖山深而缓地吸入肺腑。


    而后,那手指微勾,指尖撬开了他的牙关。


    卫栖山脑子里嗡的一声。


    什么意思。


    “舔啊。”辛眠挑起眉梢看他,“给我舔干净。”


    话音刚落,卫栖山的唇舌就像是早已搭在弦上的箭一般,急不可耐地吮住了她的指尖,极尽缠绵地舔吻她手上沾染的血珠。


    痒痒的。


    湿湿的。


    与客栈那晚模糊的记忆重叠。


    似乎是被她分走了注意,卫栖山的表情没有那么狰狞了。


    很快,最后一针缝好,手背上的最后一处血渍也被舔净,辛眠抽回手,打算将弥灵针收起来,粗重的呼吸却猝不及防将她笼罩。


    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卫栖山捧着后脑勺按倒在地。


    卫栖山欺身而上,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一下,两下,慢慢往她的嘴唇游走,却没敢真的吻上去,最近的一个也只是落在下巴。


    冲动过后,他瘫倒在辛眠身上,呼吸凌乱,肺里炸开一般的疼。


    “你疯了?”辛眠推他。


    “是,我就是疯了。”


    卫栖山垂下头,几乎与辛眠鼻尖相抵。


    “一想到你要穿着我为你做的嫁衣去牵周雪芥的手,我就恨不得直接杀了他……”


    话锋一转,戾气尽散,他轻笑一声道,“但是我不会的,因为那该死的同生链,还因为,你会生气。”


    辛眠嗤他:“倒是自觉。”


    卫栖山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柔声问道:“为什么今日对我这么好,好到让我以为这是一场梦,竟有些不愿意醒了。”


    隔着咫尺的距离,两人无声对视。


    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答复的时候,辛眠捧住了他的脸,一点点拉往自己的方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分不清脸前的热气究竟是谁的呼吸。


    卫栖山屏息凝神。


    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厉害。


    下一瞬,他反客为主,将额头紧紧贴住了辛眠的眉心,灵力疯狂外泄,近乎贪婪地容纳着辛眠探入他灵府的灵识。


    第77章 喜欢


    不算狭小的房屋内,分别属于两人的气息如同在平静的池面上先后抛出两颗石子,水花四溅,粼波荡漾,外扩的圈圈水纹偶有交错后又各自远去。


    有过一次渡灵之后,辛眠对卫栖山的灵力已经极其熟悉,轻车熟路地探入他的灵府之中。


    问她为什么今日对他这么好?


    辛眠想,过往那些痛苦的感情固然无法忘却,但她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于无尽的怨怼之中。有幸重活一世,她要的不仅是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得到惩罚,还要活得更好,比先前好千倍万倍。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除去任何可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人和事。


    既然卫栖山情愿渡灵给她,她自是乐意受这份情。


    只是,断了一只手的卫栖山终究比不得全盛状态的他,渡灵的效果亦会受到削弱,所以她要给卫栖山缝好这只手。


    为了他,也为自己。


    好像只有在利用卫栖山的时候辛眠才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因为他本来就应该是独属于她的,他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这具身体的每一处都该是她的所有物。


    紧紧贴附的眉心处隐隐燥热。


    不知为何,上次在沉霜渊初尝试时也没有过任何的不适。


    按说渡灵这种风险极高的事情不应该那么容易成功才是,卫栖山毫无保留的配合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灵力似乎有着极为相近的本源气息,每次触碰都会觉得熟悉,就好像本该如此水乳交融。


    可是卫栖山分明就是个山下捡来的没人要的乞儿,得天道垂怜才侥幸拥有这一身绝佳的修炼资质,他的灵力如何能让她觉得熟悉?


    难道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


    不,不是。


    这种熟悉感是在她死过一次之后才出现的,先前并没有过。


    疑惑萦绕在辛眠心头挥之不去,直到卫栖山大喘着气撑起身子,充盈浩瀚的灵息从她眉心抽离,辛眠缓缓睁开水雾弥漫的双眸,问道:“怎么了?”


    嗓音里揉进淡淡潮气,听得卫栖山浑身一紧。


    “不、不能再继续了……我……”


    他快要压不住躁动的灵识了,一旦像上次那样失控钻进辛眠的灵府之中,这里可没有冰凉的寒潭水能让他保持清醒。


    那样的话又该惹她讨厌了,虽然每次被她扇被她踩都是痛里混着爽,但不小心与故意为之还是有差别的。


    卫栖山猛地坐起。


    身上的血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辛眠的衣衫上,飘起一片片边缘模糊的火烧云。


    辛眠便也缓缓坐起身。


    “还流着呢。”她指了指卫栖山胸前那道口子,提醒他。


    卫栖山垂眸瞥了一眼,已然接好的左手手心附上一层灵力,轻轻按在心口处,将试图外涌的血堵在了胸腔里面,好一会儿才松开,血没再淌出来。


    重新操控起这只手的感觉有些陌生,五根手指各自活动了一下,屈起后伸直,反复数次,直到真正适应。


    他凝视着手腕上的一圈浅淡缝痕,第一眼想到的竟是辛眠腕上的同生印。


    都是红色,都是贴在皮肤表面无法消去。


    但周雪芥那是强迫她接受,自己这个却是辛眠亲手给的。


    这不一样。


    卫栖山心中漾起微妙的欢愉。


    再一细看,无名指的地方亦有着一圈缝痕,如此看去竟像是戴着枚血色的玉戒一般。


    也是辛眠给的。


    他沾沾自喜。


    不清楚这人此刻心中在想什么的辛眠直直地看着他,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梢倏而挑起倏而回落,眼中一时晦暗,一时又落进少许跳动的火星子。


    表情这么生动呢。


    辛眠看了一会儿后叫他:“卫栖山。”


    他回过神,发亮的眸迎上辛眠若有所思的目光,愣了一瞬,道:“怎么了?”


    “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辛眠盯着他,“你可知晓为何你的灵力进入我的灵府之后能轻而易举地被同化,丝毫没有受到我体内气息的排斥?”


    听她如此说,卫栖山面上一喜:“真的?”


    辛眠不解:“你高兴什么?”


    “也不算高兴,更多的是庆幸吧,之前我还担心渡灵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如果一点都不排斥的话,那就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怎么会一点都不排斥呢?明明你我先前从未有过灵力相融的情况。”


    辛眠蹙眉思索,迟疑着说道,“我在想,是不是白渊在我体内种下的这枚沧溟印在搞鬼,还是说,在我死去的那三年,你一直……”


    “我没有!”


    卫栖山矢口否认。?


    不对劲。


    辛眠抬眸觑他:“你心虚什么?”


    卫栖山支支吾吾:“不是心虚,我怕你想歪了……”


    “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无非是怀疑我对你做了……做了那种恶心的事,我没有,辛眠,我再怎么不是人也不可能对着你的尸体……”


    说到这里,卫栖山慌得嘴唇都在颤抖。


    辛眠却只看着他不说话。


    突如其来的沉默几乎要将卫栖山掐得喘不过气,急切地望向辛眠的眼神中汩汩流淌出卑微的恳求。


    “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不由伸出手去牵辛眠的腕,被辛眠甩手拍开时心脏猛地揪紧,钝痛沿着体内经络渗往四肢百骸,尤其是手指尖,疼得他忍不住蜷起。


    辛眠不依不饶:“我看你这反应不像是什么都没做,说清楚,为什么我们的灵力竟然会这么契合?”


    卫栖山的手背泛起一片红。


    要他说什么。


    最多也就是躺进冰棺里,与她头抵着头、脸贴着脸一起睡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


    那还不是怕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棺里会觉得无聊吗,谁会喜欢躺在那种又冷又硬冻得人手脚发紫


    的鬼地方?还得偷偷摸摸的,若是让路过的弟子瞧见他与一具尸体睡在一起,定要以为他是染上了恶心的怪癖。


    ……


    好吧,他喜欢。


    只要能一睁眼就看见辛眠,就算是炼狱他也安稳睡得的。


    那时候的他完全没有心思去想任何旖旎的事,每次近距离面对着辛眠那双紧闭着、似乎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眸,他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塞进去。


    一刻不停地跳动着的鲜活的心脏塞进胸腔里,需要多久能够唤醒她体内的血液呢?


    半柱香的工夫够不够?


    他满脑子里想的不过是这些。


    不过如此。


    什么神交、双修之类的哪怕起一个念头他都觉得是对辛眠的亵渎,得多自私的人才会对着心上人的尸身发泄自己的欲望。


    最绝望的一段日子里,卫栖山总是拖着疲惫的步伐挪到冰棺前,安静地站上一会儿,而后反手一掌拍在心口,将内里错综的心脉震得晃荡,大口殷红的血溅在辛眠瓷玉般的脸颊上。


    沉睡的白玉染了血,倒是透出几分活人气儿。


    “等等。”


    听到这里,辛眠喊住他,“你是说,你的心头血?”


    “没用的,你还是没醒来过。”


    “但是应该就是这个,渗进我的灵府之中,一点一点将你的气息融进了我的筋脉里。”


    想通了这一点,辛眠心中的担忧淡去不少。


    原本以为是因眉心这枚沧溟印,就算修为得到了大幅度的增长也依旧觉得不踏实,生怕白渊又有别的伎俩在等着她。


    心里畅快了,呼吸也跟着舒坦,辛眠吐出一口浊气后,手撑地起身,弯腰拍了拍被压出浅浅褶皱的裙角。


    卫栖山还丧气地跪坐在地上,随着辛眠的起身而仰起头。


    “行,那我走了。”


    甩下这么一句干脆的话,辛眠抬脚往门外走,裙摆如她的心情一般轻盈飘动。


    卫栖山倏地抓住她的手。


    “谢谢。”


    “不用。”辛眠没看他,“我也有我的私心。”


    “但是你其实是在乎我的,对不对?至少……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对不对?”


    “有吧。”


    “那周雪芥呢?”卫栖山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追问道,“周雪芥,你在乎他吗?喜欢他吗?是真心想要同他在一起,与他结为夫妻、道侣……辛眠,这是你所愿吗?”


    几近于逼问的语气,却处处是不安。


    辛眠侧过脸瞥了他一眼,笑道:“是不是给你太多好脸色了?”


    卫栖山的手一时瑟缩,犹豫须臾,缓缓松开了她,但灼灼的目光定在她面上不曾移开半寸。


    “你不喜欢他。”他笃定道。


    辛眠扯扯嘴角:“我喜欢。”


    “你骗人。”


    卫栖山猛地站起身,高出辛眠那么多的身躯骤然凑近,像是一座即将倾颓的山要将辛眠给压倒。


    辛眠后撤半步,眸中也迅速溢满警惕之色。


    “你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不喜欢周雪芥,你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他与周衍斡旋,才不是真的想要嫁给他,对不对?”


    快说对啊,快说啊……


    这个问题值得你想这么久吗?


    卫栖山紧张得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咽了咽不断上涌的不安,他按住辛眠的双肩,极度惶恐地盯紧了她的眸,试图从里面看出哪怕一丁点的风吹草动。


    不会错的。


    她才不会喜欢周雪芥那种轻佻又无礼的货色。


    不会。


    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瞳仁轻微地发着颤,卫栖山听见胸腔里的心脏突突跳动的声响,就像有人提着一把锤头在他胸膛上狠狠地砸。


    “不对。”辛眠刻意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我喜欢他。”


    卫栖山脚步趔趄,站不稳当。


    辛眠没有放过他,他退一步,她便进一步,手指不安分地重重戳着他前胸那道才止住血的伤,边戳边说道,“从前是怎样喜欢你的,现在便怎样喜欢他,听明白了吗?”


    她嘴角噙着笑,每戳一下都笑得更灿烂。


    虽然是故意这么说,但能看见卫栖山这样的反应,她觉得实在有趣,这张灰败的脸简直是顶好的战利品。


    “卫栖山,我和他的大婚之日,你可一定不能缺席啊。”


    说罢,辛眠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第78章 嫁衣


    年关已至,再有三四日便是除夕。


    辛眠原本以为婚期之前的这几日会有许多麻烦事要处理,可是并没有,一切如常。


    她每日清早起来和谈盈一起去校场修习,与飘渺峰的师兄师姐酣畅淋漓地对打过招,而后到膳食堂尝一两样当日特供的固本培元的仙糕,下午便找座峰头自行打坐调息,融会贯通。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刚拜入飘渺峰的时候。


    那时她还没有找到接近卫栖山的机会,还在盘算如何能够报复周雪微,也还没有见到过周雪芥,亦不曾被段南奚真心以待,只有谈盈这个新认识的朋友,用一声比一声明媚的呼唤敲开了她的心门。


    不过半年光景,竟已经历了这么多。


    此刻坐在妆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薄施粉黛后的脸,面若芙蓉,唇点朱丹,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比平日多了几分明艳昳丽。


    就算如此,谈盈推门进来时还是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哇——眠眠,你知道今日的你有多么不一样吗?”


    三两步跳到辛眠身边,她左看右看,眼眸亮得好似盛满了繁星,连声赞叹道,“这也太漂亮了吧!看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一打扮完全就是个美人嘛!”


    辛眠忍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不是啊!但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穿嫁衣的样子……再说了,我从来都认真修炼不涉世俗,没见过世面也很正常吧!眠眠,小时候我娘就总跟我说新娘子都是最漂亮的,她果然没有骗我!”


    谈盈下意识想掐住辛眠的脸颊狠狠揉捏。


    辛眠笑眯眯地看着她,躲都不躲。


    刚认识的时候谈盈就喜欢捏她的脸,说是她平时没多少表情变化,做什么都淡淡的,只有脸颊被捏得变形时才觉得生动活泼,才有点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


    这叫什么话?


    天底下既然有谈盈这样爱哭爱笑、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自然也该允许有她这般情感稍稍淡漠、不希望被别人看透心中所想的人存在。


    更何况她原本也是会说会闹的,只是经历了太多变故之后做不到从前那般天真无邪了。


    性情大变不是她的错。


    谈盈不应该因为这个捉弄她。


    所以一开始辛眠心里是极其抵触的,但后来发现谈盈真的不是在捉弄她,是因为想让她开心才用自己的方式逗她,久而久之竟奇妙地习惯了,谈盈一伸手她就知道这姑娘想干什么。


    这次却没有。


    那两只蠢蠢欲动的爪子被它们的主人及时控制住,脸上描画的妆容才不至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


    理智回笼,谈盈悬崖勒马。


    辛眠歪了歪头,有些惊讶。


    谈盈被她这调侃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搓了搓手道:“一时手快了,嘿嘿……这么好看的妆可不能让我给毁了,若是耽搁了时辰,少掌门更是看我不顺眼了,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她不伸手,辛眠反而抬起胳膊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有我罩着你,他才不敢给你脸色看。”


    “对,对,少掌门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一看就是那种惧内的脾性,我好几次都发现,你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谈盈点头如啄米,弯起的眼尾里流露出少许促狭。


    “眠眠,其实我一直好奇但没敢问,你和少掌门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又是为什么突然间就打算成亲了?当然我绝对是双手双脚支持你们的,就是觉得意外,趁他这会儿还没来接,你给我说说嘛。”


    怎么认识的。


    辛眠垂下眼眸,回忆起她与周雪芥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她与卫栖山站在禁地出口前,被周雪芥突兀伸出的手猛然抓住了手腕,之后每次见面他似乎都存心看她笑话。


    明明是初识,周雪芥却总是一副熟稔的姿态,好像早已认识她多年。


    辛眠不喜欢这家伙的自来熟,也曾对他的频频接近心生戒备,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她好像就适应了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她以为周雪芥是阴差阳错将她招魂复


    生,性子恶劣了些但心总归是好的,后来在逆道十八境却听他亲口承认,原来早在他们真正见第一面之前,他就在周雪微的无数次辱骂与恶语相向中听尽了她的笑话。


    在周雪芥眼里,她只是一个乐子,面目模糊,性情不明,被他记住的唯一原因是能给他讨厌的姐姐找不痛快。


    所以他说,杀便杀了。


    所以他说,拿她的尸体当个练手。


    如今谈盈问起,辛眠一时拿不定该怎样说他们的初见。


    是说周雪芥从不曾见过她却无数次从别人口中听过她的名字,还是说她一直都知道朝天阙内有周雪芥这么一号人物,却是在被他当玩物一般耍弄生死过后才真正见到他。


    好像怎样都说不清楚。


    许久听不见辛眠说话,谈盈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弄她的头发。


    窗外熹微的日光抛洒入室,在平整的地板笼下朦胧的光纱。


    依稀有飘渺峰弟子的喧闹飘来。


    门扇被风吹开那一瞬,久违的吱呀声跳进了屋内,跳进两人的耳中,一如数月以前的那个静谧的夜——辛眠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身后经久失修的门扇吱呀作响。


    两扇门板经刘管事修缮过后早已不再聒噪,今日却突兀又响。


    辛眠叹了一口气道:“认识是因为他拽了我一下,决定成婚,则是因为我需要他再拉我一把。”


    话说得很模糊,谈盈听得云里雾里,迟疑着点头:“哦,这样啊。”


    手中松松握着的一绺发丝向上抽离,谈盈才注意到辛眠站了起来,原本在辛眠身下如绽放的赤红花瓣一般层层摊开的丹阳雀翎羽随之聚拢而起。


    “来了。”她看向门外。


    谈盈跟着望过去,没有人。


    两息过后,被吹开的门似乎感应到有人接近,轻而又轻地晃了一晃。


    门前倏忽洒下大片的阴影。


    卫栖山今日依旧穿着最寻常的纯白长衫,只腰间系了条赭红的玉带,中和了他身上的清淡之气,脸色较前些日子相见时已好了许多。


    见他进来,谈盈面上一喜:“卫师兄!”


    她看卫栖山两手捧着一面莹透的红纱,先是觉得别扭,而后才反应过来,“呀,卫师兄,你的手接上了?真是太好了!”


    卫栖山长身玉立,安静地站在门口,听闻谈盈的话微微一笑,抬眸时目光却定定地落在辛眠面上。


    果然,这丹阳雀的翎羽极其衬她。


    从嫁衣赶制好的时候他便提前幻想过辛眠披上这身赤红翎羽时会是怎样惊艳的模样,而今见到,比想象中的美有过之而无不及,灼灼如天边骄阳,灿灿似深海明珠。


    特别漂亮,比任何名贵的花儿都漂亮。


    卫栖山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个大雪落尽的冬日,他们在雪地里嬉闹奔跑,辛眠撒欢儿跑到一株梅树下,一个不留神竟撞到了肩,整个身子失去平衡仰面躺倒在厚厚的积雪层里。


    树上的红梅簌簌飘落,洒在她的素白衣裙之上。


    那是卫栖山最喜欢的红。


    后来辛眠很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但这颜色其实相当适合她,可是像极了血,她不敢轻易穿上,披上满身的红,便如那些沉甸甸的性命压在她的身上,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在督制嫁衣时他叮嘱过绣娘们,不要用太过深邃的红,轻盈些,轻快些,也轻松些。


    如此沉重的衣裳她这辈子或许也就穿这么一次,才不是穿给那些受邀而来的仙门宾客看的,轮不到他们来品头论足,只要辛眠穿着舒服就好。


    看她在笑,应当不讨厌。


    卫栖山心里安定了不少,捧着红纱缓缓走向她。


    谈盈抬手打算接过,却见卫栖山将手一收,轻声道:“我来吧。”


    “噢。”谈盈往后稍退了退。


    来的路上卫栖山已然无数次告诫自己,就算再妒忌,再心痛,也不能将辛眠期待了那么久的大婚之日给毁掉,哪怕一丁点的破坏都不允许。


    可是站到辛眠身前这一刻,他控制不住地想把她掳走,就算这样会被辛眠厌恶。


    他甚至破罐破摔地想,被讨厌就被讨厌吧,只要最后和她在一起的人是自己就够了。


    真想这么发疯一回。


    要他眼睁睁看着周雪芥牵她的手?


    做梦!


    红纱覆盖之下的手掌轻微发着抖。


    辛眠察觉到他浑身升腾起深重的戾气,不由蹙眉,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用眼神无声警告他。


    卫栖山恍惚惊醒。


    敛起眸中散不去的阴戾神色,他强自压抑住发颤的腕,将那面红纱珍而重之地盖在了她的钗环之上,松手时如红鲤的长尾自他掌心滑落。


    眼前隔了薄薄一层纱,视线似乎也被模糊。


    卫栖山想要看清楚辛眠的脸,忽而眼眶狠狠一热,氤氲起的水雾进一步朦胧了他的双眸,越想看清楚却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见红色的虚幻身影走到他身侧,与他擦肩而过。


    手腕动了动,小拇指勾到了嫁衣的袖角。


    布料太滑了,碰触的那一瞬间又太快,太短暂,太虚幻,太缥缈,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以至于他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一滴泪猛然掉落。


    卫栖山的嘴唇止不住地发起抖。


    他不想这样,他觉得不该这样,这是辛眠大好的日子,他卫栖山怎么可以做扫兴的那个人呢?


    肩膀因忍耐一抽一抽地耸动着。


    辛眠没有看见。


    她挺直了肩背往门外走。


    踏出门的瞬间,天边霞光万丈,将翻涌的云海统统染成了鲜亮的赤金色,云间穿梭的仙鹤尾羽亦被人系上了喜庆的红绸带,随着它们的振翅飒飒飘舞。


    第79章 无耻


    谈盈落在后面,见前来接亲的卫栖山站在原地迟迟不动,不由歪头去看他。


    明亮的日光映出他脸上那道晶莹的泪痕,突兀得有些晃眼。


    “卫师兄,你……在哭?”


    谈盈迟疑地问道,问罢就见卫栖山往窗子的方向别过脸去,似乎是不想让她看出来。


    热闹与喧哗离这边很远,飘渺峰的弟子都聚在东面的迎客殿翘首以盼,这会儿屋里很是安静,话如银针落地般分明,自然也传到了辛眠耳中,她施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什么?”


    谈盈“啊”了一声,连忙摆手:“没事,想来是我看错了,卫师兄他……”


    随着她的话,卫栖山慢悠悠转过身,脸上挤出来的笑乍一看实在有些刻意。


    谈盈仔细瞅他一眼,面色如常。


    肯定是看错了。


    嗯。


    就算卫师兄和眠眠先前再好,有过再深刻难忘的往日,可那毕竟都已经是过去了。更何况连她都能看出来,自从在仙门大比上杀掉周雪微后,眠眠看向卫师兄的眼神里少了许多纠葛。


    或许有的人觉得那是放下,是打算迎来新的开始。


    谈盈却觉得,她是没有那么执着于从前了,是好事。


    人是应该朝前看。


    卫师兄给人的感觉太沉重,有时还阴恻恻的。


    少掌门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能看出来是真心喜欢眠眠,为了她不惜与掌门争执。最主要的是,好几次都能看见他在膳食堂给眠眠抢新出锅的糕。


    就冲这点,她站少掌门。


    谈盈这样想着,看见卫栖山走到辛眠面前,微垂了头,嘴唇小幅度地一张一合,像是用气声在说话,离远一些根本听不见。


    辛眠看他时需要仰起头,纤细的颈稍微拉长。


    卫栖山道:“我能感受到你。”


    话说得莫名其妙,没头没尾,辛眠开始没明白,一咂摸突然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渡灵之后两人体内出现某种隐秘的气机感应,费些心神探查便能感她所感,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阴损的手段。


    辛眠没有试过,也没想到他会尝试,听他这么说才起疑,问道:“什么时候?”


    “松丘灯会上。”卫栖山眸色沉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拿着那盏花灯出现在你身后。”


    当时他说他路过河边,帮一个哭泣的孩子打捞出落水的小狗,那孩子心存感激,所以把家里人亲手扎的花灯送给他。


    难道——


    辛眠眉头一皱:“你跟踪我?”


    “是。”


    见他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眼角眉梢甚至沾着几分窃喜,辛眠咬牙斥骂:“你无耻。”


    “嗯。”卫栖山亦是一口应下。


    “那孩子的事情也是你编出来的?”


    卫栖山点头,却是苦笑。


    “但花灯是我亲手扎的。”他顿了顿,深邃的眸盯紧了辛眠的脸,“你该知道的啊,辛眠,从前我不是给你扎过许多吗?你要什么样子我便给你扎什么样子,你还夸我手巧来着,怎么那晚就认不出来了呢?”


    辛眠后撤半步:“早忘了。”


    “你骗人。”


    她退,卫栖山就进,竟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你分明就记得,你故意把那花灯送给周雪芥,你可知道我眼睁睁看着你把花灯交给他时有多么……”


    “那又如何?”


    话没说完,辛眠打断了他。


    “我想送便送了,花灯而已,对从前的我来说或许是千金难买的欢喜,但现如今,那不过是一份食之无味的残羹冷炙,我不明白你这个时候与我争论此事是什么意思。”


    当时没见这么大反应,敢情是秋后算账来了,而且这算的是哪门子账,一盏花灯,至于吗?


    “别说了,再坏了我的好兴致。”


    辛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打算扭过身去,手腕却被卫栖山一把抓住。


    “你到底要……”


    她忍无可忍,怒而回眸。


    “我说了,我能感受到你。”


    卫栖山眼尾泛着红,说出这句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又前倾着身子,本就离辛眠很近,现下更是近到呼吸可闻,无形中散发出的压迫感让辛眠感觉到心跳滞停了一瞬。


    又来了。


    到底想表达什么?


    辛眠心生不耐:“所以呢?”


    卫栖山敛眸沉默须臾,唇畔扯出一个凉丝丝的笑,柔声道,“洞房花烛夜,我祝你一夜好眠。”


    唰——


    辛眠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他想说的是这个。


    恶不恶心。


    垂落身侧的另一只手控制不住地发颤,随即高高扬起,在谈盈惊恐交加的目光中干脆利落地抽在卫栖山的左脸颊,凭空炸出的脆响听得人耳朵一痛。


    卫栖山脸歪向右侧,下颌肌肉轻微抖动。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他口里瞬间蓄满血沫,眯起眼,舌尖在后槽牙滚了一遭,将咸腥的血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好疼啊。”他笑。


    强横的反冲力将辛眠的手掌震得停不下来,紧紧掐成拳才勉强止住颤。


    眼角眉梢染着愠怒,脸颊更是因气恼而飞起一片红晕。


    “你自找的。”


    打完犹觉不够解气。


    莫不是真的有什么怪癖吧!


    谁会在别人的大婚之日刻意当面提起那种事,说他能够感受到她在做什么……他这是赤.裸裸的、不怀好意的威胁!就算是不太避讳提及男女之事的她也忍不住后背生出一阵恶寒。


    关他什么事?


    有他什么事?


    辛眠恨恨抿紧了唇。


    两人突如其来一顿争执,谈盈早就在一旁急得不知道该先劝谁好,伸出来的手一会儿偏向辛眠,一会儿又抖着颤着歪向卫栖山那边,哪想到转个头的工夫,一个巴掌眼都不带眨地甩在卫栖山的脸上。


    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傻眼的却只有谈盈。


    另外那两个,一个不知道扇过多少次才能这般顺手,另一个被甩了耳光还能喜滋滋地笑出来。


    怪了,真是怪了。


    谈盈恨不得即刻消失。


    卫栖山歪着脸站了好一会儿,待左耳嗡鸣声渐渐消散,才迎着方才那阵掌风缓缓回过头,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到隔着大老远都能看见。


    辛眠骂他:“非要嘴贱找打,这下你满意了?看看你的脸,别人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和以往的每个耳光一样,依旧火辣辣的疼。


    卫栖山抬手轻轻碰了碰,指尖碰触到微微肿起的脸颊,诡异地露出了笑,认真点头道:“嗯,满意了。”


    “有病。”


    辛眠轻揉手腕。


    卫栖山笑而不语。


    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视线越过辛眠的发顶,他瞥见不远处有几道身影往这边来,许是磨蹭太久,周雪芥坐不住了,便另外派了几人过来打探情况。


    呵,早知如此为什么要把接亲的事安排给他呢?


    卫栖山本来便打算揽下这活,只是还不待他去找周衍请命,周雪芥就先趾高气昂地找上了门,话里话外都是炫耀,夹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施舍。


    无所谓,就让他看笑话又何妨?


    谈盈战战兢兢地走到他旁边,看见巴掌印时欲言又止。


    离近了看着更疼了。


    她咬一咬牙,还是劝道:“卫师兄,你这样出去见人不太好,不如拿冰块敷一阵,等消下去些再过去吧?”


    卫栖山偏过头,笑意温和:“谢谢,但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谈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辛眠轻嗤一声:“不要脸。”


    恰巧周雪芥派的仙侍到了门前,恭敬行礼,辛眠稍稍平复心情跟他们走,身后谈盈和卫栖山寸步不离地跟着。


    日光如瀑,经丹阳雀的翎羽吸收后散出,围在辛眠身周如同霞蔚簇拥。


    先是到飘渺峰的迎客殿,秦姣最先看见被流彩光蕴环绕的辛眠,与身边弟子轻声说了几句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低语,一道道含笑的目光笼在辛眠的身上。


    “我们小师妹今日真是成大姑娘了!”


    不知道谁先吼了一嗓子,其他人全都憋不住,你一言我一语,整座迎客殿简直声浪滔天。


    “少掌门也太够意思了!看这嫁衣做的,全天下独一份吧!”


    “我说,色泽如此上乘的翎羽可不是寻常丹阳雀能长出来的,这是从丹阳雀王身上扒下来的啊!”


    “那咋了,咱们小师妹再华贵的嫁衣也是穿得的!”


    “大意了,大意了!怎么就叫外头的人把家里的白菜给拱走了啊!我没娶到小师妹在座的各位都有责任!!”


    ……


    “胡说什么呢?”


    秦姣听他们越说越离谱,忍不住轻声呵斥,不过知道他们也是难得热闹,虽是呵斥,却也是笑着的。


    她怕了拍辛眠的肩膀道,“你别听他们乱说,少掌门人不错,也是真心待你,日后好好过,常回咱们飘渺峰玩。”


    辛眠笑意盈盈:“是,师姐!”


    谈盈揽着辛眠的肩膀:“那当然啦!眠眠说过的,飘渺峰才是家!”


    秦姣满脸欣慰,目光往她身后一移就看见了卫栖山,和他脸上清晰到不容忽视的巴掌印。


    她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不会吧……


    秦姣至今还记得在逆道十八境时辛眠利落斩下卫栖山一只手的那幕,自那之后,卫栖山非但没有找他们飘渺峰的麻烦,反而还在仙门大比上辅助辛眠围杀周雪微。


    后来知道他们有交情,但是,但是,所谓交情,难道是就连大婚之日也要先扇个巴掌的交情吗?还是说,脸上通红的巴掌印也能大喇喇地露在人前的交情?


    搞什么?


    还没来得及问,就听清亮的声线如横出的剑光划破殿内喧嚣。


    “我等你很久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去。


    目光尽处,周雪芥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正红喜袍,赤金缎绵滑如水面浪涌,日落时粼粼金光点缀殷红的霞。


    他肩背笔挺,眉眼含笑,一步一缓地从人群之后踱步而出。


    第80章 大婚


    在飘渺峰一众弟子的注视中,周雪芥走到辛眠身前,待看清楚薄透红纱笼罩之下的清浅笑颜,目光里流露出一


    瞬间的惊艳,眸中闪烁的微光自从亮起就没再灭过。


    胸腔里的心脏怦怦跳动,一落一响,无比清晰地顺着血液传进耳中。


    周雪芥久久凝看着她,抿起的唇角不由上扬。


    “怎么愣住了呀少掌门?莫不是看得入迷了,哈哈哈——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都走不动道,这要是入了洞房可怎么办啊!”


    一声调侃烧得周雪芥浑身发热。


    辛眠眼睁睁看着那红漫上他的脖颈,不由也笑出声:“说你呢,别愣。”


    “啊,噢……”周雪芥顿时有些无地自容,灵活的眼珠子往左转转往右转转,就是没好意思再盯着辛眠看。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其实抱着辛眠从海底宫殿出来时,他是带着些戏谑与调侃说出的那番话,并不是真的存了娶她为妻的心思,更多的不过是一时兴起。


    他乐于看见辛眠因为要借他的势而向他服软,或许心中的确有过几分异样吧,但那还远远谈不上是喜欢。


    至少周雪芥是这么以为的。


    对她的兴趣始于看好戏的旁观心态,最却泥足深陷,明明知晓她心里并非真正有他,但已不舍得松开哪怕一根手指。


    焦心等待的日子里,周雪芥无数次幻想过见到身披嫁衣的辛眠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亦曾无可自抑地猜测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欢欣,羞赧,喜不自胜。


    总之是高兴的,对吧?


    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发现,无论提前预想过多少次,当下的感受绝非苍白的言语可以形容。


    他只能联想,在脑海里搜寻过往曾经经历过的类似时刻。


    是周衍第一次带着他在仙门百家前露面,摸着他的脑袋与那些人说话的时候吗?


    不是,那时候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得意。


    是对练时屡次被周雪微打出淤青,终于有一次能反伤她一剑的时候吗?


    也不是,因为那样的开心还夹带着痛快和扬眉吐气。


    而现在,他只是单纯的高兴,没有在和卫栖山较劲,更不是当初想要拿辛眠来气周雪微的幼稚想法。


    他从来没有过如当下一般纯粹的快乐。


    硬要找一种相似感受的话,大概是小时候不被允许擅自下山的他第一次瞒着周衍跑到数十里外的一座小城,在那里尝到了对他而言廉价又难吃的冰糖葫芦是什么味道的时候吧。


    周雪芥舔了舔下嘴唇。


    早就不记得那冰糖葫芦是什么味道了,反正不好吃。这任谁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他就是一直记着,直到现在还能想起被晒化掉的糖浆流到手上是什么感觉。


    好开心呀。


    即使不好意思再盯着辛眠看,脸上的笑也没放下来过。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辛眠环顾四周,见旁边的师兄师姐都在等着,便小声喊他。


    周雪芥回过神就听得辛眠又道:“想什么呢?还不拉我的手。”


    视线往下稍一挪,红袖之下半隐半现的葱白指尖向他身前伸过来。


    他想也没想径直握住,握紧,牢牢包裹进温热的掌心,大拇指在辛眠略微发凉的手背亲昵地来回蹭着。


    牵到了。


    终于。


    热气在周雪芥的身体里膨胀变大,将他整个人撑得心满意足。他裹着辛眠的手往迎客殿门外走。


    殿外,灿灿金莲早已等候多时。


    感应到周雪芥的气息,重重莲瓣向外旋开,霎时间金光大放,混揉进烟云般的淡淡红晕,迎接这对携手而来的璧人。


    待两人站上去,莲瓣悄然合拢。


    谈盈跟在卫栖山身后,悄悄抹净眼尾的少许湿润。


    卫栖山停在那金莲三步以外的地方,目光始终追随辛眠的背影,看她在莲心稳当站好,被周雪芥很轻地拽了一下,身子向左歪过去些,几根散发与周雪芥的发丝相互勾连缠结。


    她偏过头不满地瞥周雪芥一眼,却没有退开,保持着极为亲近的距离与周雪芥并肩而立,端的是一派从容安恬。


    只偏头那一瞬,卫栖山看到她眉梢流露出嗔怪神色,让人心痒痒。


    他嗓子发干,发紧。


    目送那金莲拨云远去,消失在万丈霞光中,他方才御剑,同赴主峰前殿,身后跟着谈盈及飘渺峰其他弟子。


    秦姣与谈盈一道,碍于人多眼杂,不着痕迹地瞥了卫栖山一瞬,而后递眼神给谈盈。


    谈盈立时会意,于是也眨眨眼。


    秦姣哭笑不得,拍她脑门,小声问:“你干嘛呢?”


    谈盈捂脑门:“不是师姐你先的嘛!”


    “我是想问你……”秦姣发觉声音有点高,顿了一顿后道,“这卫栖山与小师妹是怎么回事?他脸上……”


    说着冲谈盈指了指自己的左脸。


    谈盈嘴巴张得老大,寻思了好久也没想出来该编什么话才能糊弄过去,最后鼻头一皱,把方才在屋里时的事与秦姣讲了。


    秦姣听罢愣了半晌,而后明白过来。


    敢情这两个人就这般相处的,她当时还狠狠担心过卫栖山会找辛眠甚至飘渺峰的麻烦,如今一看完全是多虑了。


    分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金莲平稳穿梭于云里雾间,冬日的凛冽寒风被尽数阻隔在外,辛眠甚至感觉到周雪芥的手心隐隐发着薄汗。


    不多时就到了主峰前殿。


    遥遥眺去,受邀前来的宾客已然落座,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面上都挂着祝福的笑,只剩飘渺峰的位置上大片空着。


    殿中乐舞升平,一派喜庆,白玉砌就的梁柱以红绸装裹,原本就足够奢华,眼下更是奢华中带着鲜艳。


    岑友望带着岑誉坐在一众宾客之间,神态从容自然地听他们随口闲谈,不知谁忒没眼力见儿提起下一届仙门大比该在何地开办,一桌的人不约而同静默一瞬。


    有几道目光落在岑友望身上。


    岑友望面不改色,屈起食指在岑誉面前轻叩,制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不敬之语。


    岑誉把话憋回去,不善的眼神刀子一般甩向斜对面坐着的那人。


    那人是闻家的旁支,似乎叫闻良,年轻一辈里天资还算不错,不至于泯灭众人矣。岑友望对他有些印象,当初在碧波湖,几名群起围攻卫栖山试图救出周雪微的修士里就有这家伙。


    岑友望抻脖子往不远处探看一眼,闻家的人来了不少,竟一桌都坐不下,让这蠢货跑到他们这桌来讨嫌。


    他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怎么,才刚办完一场,这位小友便等不及参加下一场了吗?闻家原来还有如此上进的后生,当真是令岑某钦佩。”


    话里的阴阳意味再明显不过,岑誉没忍住笑,怕给岑友望添麻烦连忙埋下头。


    闻良脸色顿时一沉,忽然看见岑友望脖颈上还没淡去的淤青,冷冷讽道:“过奖。听闻岑家主前段时日突然卧病休养,严重到腿脚站不起来,不知如今病可好些了?”


    周衍到岑家泄愤那事几乎传遍了仙门百家,堂堂家主被当着门中所有人的面欺辱而无力还手,此时提及,无异于当众打岑友望的脸。


    “喂!”


    岑誉即刻暴起,指着闻良的鼻子欲破口大骂,只是还没发作便被岑友望按住。


    岑友望唇畔含一抹笑,“今日可是周掌门家公子的大喜之日,莫要生事,不然我恐怕又要大病一场。不过,这病嘛,总有痊愈的那日,总好过人都没了不是?我腿脚虽还有些不利索,但如常


    行走并无难事。”


    他毫不避讳提及当日屈辱,玩笑话一般调侃着。


    “嘶——你瞧我这记性,忘记问了,闻峰主前些日子不是被座下弟子……唉,闻峰主那般人物,竟然遭此毒害,实在可惜,令人唏嘘,不知眼下尸身可找到了?”


    怎么可能找到呢,烂泥一滩,早已被路过的野狗舔食干净了。


    他就是知道这个,专门恶心闻良才故作关切地问。


    果然,闻良的脸黑得不能再黑,跟吃了一口苍蝇似的。


    这下有看不过去的站出来和稀泥。


    “好了好了,都是各自家中事,少说两句,今日咱们是来吃喜宴的,莫要伤了和气。”


    话音刚落,殿外弦乐顿起。


    品茶的放下茶盏,谈笑的止住话头,打瞌睡的一个激灵,到场的宾客纷纷抬起眼眸向外张望。


    先是飘渺峰弟子齐刷刷落座,一个个披朱戴红,给前殿又添不少喜气。紧接着,华丽的金光将本就亮堂的殿前高台映得更加晃眼,一瞬刺目过后,周雪芥牵着辛眠的手踏进大殿。


    岑誉一激动在自己大腿上捶了两拳。


    “家主,你看,是辛眠姑娘!”


    自上次在碧波湖被她救下,那道灵活穿梭于磅礴水幕中、纤细却一往无前的身影便牢牢刻在了岑誉脑海之中。


    此时此刻见到她,岑誉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当其他人都在感慨辛眠身周氤氲出的流光溢彩时,他却将那一身鲜艳夺目的丹阳雀翎羽都忽略掉,眼里只有红纱之下辛眠的恬静笑颜。


    太美了。


    不愧是她。


    岑誉鼻头一酸,几欲落泪。


    岑友望忍不住啧他:“人家与周少掌门的大婚之日,你在这又哭又笑的。”


    “家主你不懂,我是替她高兴!”


    岑誉低声解释,“如果有位姑娘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家主,你也会像我这样关心她的喜怒哀乐的……我能看出来,她现在心中是欢喜的,那就最好了。”


    岑友望慨然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相识多年,最是了解,岑誉这人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个直愣愣的呆子,天生的劳碌命,心里眼里只有岑家的琐事杂事,从不曾对男女之事有过想法。


    心中欢喜吗……


    岑友望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到另一张桌上,隔过重重人影瞥见落座于飘渺峰那边的卫栖山。


    离了这么远,依旧能够清楚看见卫栖山左脸上通红的五根手指印,他不由一愣,随即暗笑,极轻的气从鼻腔里泄出。


    师妹欢喜不欢喜他不知道,反正有人是快坐不住了。


    还记得卫栖山与辛眠在岑家住得那些日子,几乎每日都能看见某人刻意从人家房前经过,步子减缓,身体侧倾,那双耳朵恨不能贴到门缝上听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长得一表人才,谁能想到净干些登徒子的行径,甚至被发现了也丝毫不脸红,每次都幽幽一笑,鬼魂一般沿着门前的回廊飘走。


    岑友望当真是对他改观了。


    所谓正人君子不过是装出来的表象。


    从认识以来岑友望还没见过卫栖山这般在意一个人,但是在意有什么用,人家已经牵住了别人的手,而他却只能坐在人群里,眼巴巴地看着她出嫁,后槽牙咬碎了也只是无名无分的自伤。


    这才是今日最精彩的一幕。


    岑友望眼中笑意加深,收回视线再看向辛眠,她和周雪芥正不疾不徐地朝高台行去。


    周衍与齐云间同坐于高台之上。


    齐云间的长相原本就和善,此时更是满面慈笑,堆叠起的层层皱纹间透出掩不住的喜色,周衍则是面色平淡,只唇角向上弯起一抹微小的弧度,深邃的眸注视着携手走近的两人。


    待他们站定,齐云间笑眯眯开口:“嗯——不错不错,你们两个小家伙还牵着手来了,看来是一刻也等不了是吧?”


    被齐云间调侃的目光注视着,周雪芥忽然觉得手心发烫,一团火迅速烧到了耳朵根,下意识将辛眠的手松开些。


    辛眠却没觉得有什么,干脆挣开而后反握住周雪芥的手。


    “弟子自拜入飘渺峰后,蒙受师尊深恩,修行不辍,能有如今修为全仰仗师尊指点。今日在此,弟子愿与身边之人结为道侣,亦要叩谢师尊准允,恳请师尊为弟子做个见证。”


    齐云间没再多说,噙笑颔首。


    周衍轻笑一声,沉沉眸光压在周雪芥身上,感慨道:“我儿雪芥当真是长大了。”


    辛眠感觉到手心握着的手紧了一紧。


    他在紧张。


    而后便听周衍又说道:“既是你所中意之人,为父便不多说什么,只希望你们日后琴瑟和鸣,过好自己的日子,逢年过节的……”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无形中散发出的威压令辛眠头上盖着的红纱微微晃动。


    “你们夫妻二人也该多去和你姐姐说说话,陪她解解闷,地下太黑了,她一个人躺在那里会闷坏的。”


    殿内寂静,针落可闻。


    周雪芥猛然抬眸:“父亲!”


    不是说好了不提任何有关周雪微的事情吗?


    不是答应他了吗?


    为什么突然反悔?


    满腔质问在触及到周衍冷绝的目光时哽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不敢扭头看辛眠,生怕会透过红纱看见她眼中的嫌恶,只兀自将牙关咬得嘎吱响。


    她松手了。


    周雪芥顿时慌了神,连忙扭头,看清楚辛眠侧脸的瞬间,五根手指不由分说挤进他微张的指缝间,将他的手掌紧紧扣合,十指相扣,比方才更加亲密。


    什么啊……


    这也太……


    他好大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清凌凌的嗓音:“拜堂吧。”


    没搭理周衍,辛眠静静地立了片刻,只说了这三个字,说完报复性地掐了下周雪芥发颤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他的手背,而后松手转向他。


    周雪芥压下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也转过身。


    他胡乱一笑:“好。”


    随即抬眸,嘴角僵住,周雪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眨了眨眼,不是眼花,他慌慌张张道:“你流血了!”?


    没觉得哪里疼啊,辛眠疑惑皱眉。


    就是这一动,眉心涌出的一股湿热迅速沿鼻骨滑落,额头似乎被人用尖利的指甲竖着划开。


    真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