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终章
那血流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周雪芥吓坏了,脸颊飞起的红晕唰一下褪了个干净。
他急忙伸手把辛眠头上的红纱撩起。
“怎、怎么这么多血……”
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一只手紧紧捧住辛眠的脸,另一只手慌里慌张去擦从她眉心延伸至鼻骨的淋漓鲜血,非但擦不干净,反而将那血抹成更大一片,几乎要往辛眠的眼角里渗去。
“疼不疼?疼不疼啊?”周雪芥的嗓音透着颤。
被他手忙脚乱摆弄着,辛眠的一双眼眸却呆愣无神,虽是与周雪芥面对面站着,眼珠却诡异地斜斜扭向侧边,一眨不眨地瞥向殿外的澄澈天幕。
大片的眼白露出来,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强行将她的眼珠拨转向那边。
殿外分明没有人。
前殿坐落于主峰最高处,放眼望去空荡荡一片,目之所及唯有辽阔缥缈的茫茫云海。
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周雪芥见她失了魂一般,叫也叫不应,登时愤然扭头,朝周衍吼道:“父亲!今日是孩儿的大婚之日,您怎能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如此伤她?!”
话音未落,卫栖山已然提剑杀来。
殿内众人面色各异。
齐云间面色沉凝地端详一阵,刚打算上前探看辛眠的情况就被一声呵斥打断。
“混账!”
周衍压抑着怒火缓缓站起,“周雪芥,你是被猪油糊了心不成?为了一个女人这般同我讲话,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为父若是要为难她,何须用这等诡谲的伎俩,径直拧断脖子让她与你姐姐一般死法便是!”
他气极拂袖,走下白玉阶,站在辛眠身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惊虹剑光骤然杀至眼前。
卫栖山薄唇紧抿,眸中戾气翻涌,剑尖被无形的障拦下而不得寸进,他疯狂调动体内灵力,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周衍甩手将他掀得倒飞出去。
卫栖山一咬牙,惊虹狠狠刺向脚下,在光洁坚硬的玉石地面凿出长长一条深壑,刺耳的刮擦声几乎要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一直倒滑至殿门处方才卸掉冲劲。
大口鲜血喷出,淋在他的脚边,干净如新的衣衫下摆溅上星星点点的红。
他赤红着眼,抬眸却见辛眠眉心那道渗血的口子被横向撑开些,像是凭空长出的一只竖瞳,从那眼里流出来的亦不再是刺目的殷红,竟成了晶莹剔透如宝石一般的水珠。
岑誉早已看傻眼,目瞪口呆:“家主,辛眠姑娘她……她这是怎么了?”
同桌的闻良揉着下巴嗤笑道:“怕不是修炼什么来历不明的邪功遭到反噬,走火入魔了吧!”
此话一出,周围的宾客皆是面色大震。
岑誉愤起拍桌:“有何证据?!”
闻良道:“不然你说说她为何突然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神态痴惘,皮肉开裂,毫无预兆,就连今日与她成婚的周雪芥都被吓得满脸煞白,他可从未听说过名门正道里有哪家的功法可将人变成这样。
岑家驳他,不过也是被周衍敲打过后被迫臣服,奴颜婢膝,在他面前狗仗人势罢了。
闻良说罢,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闭嘴。”岑友望冷冷乜他一眼,“无知小儿,信口雌黄,你何时见过修邪功者散发出此等清灵浩瀚之气息?噢,倒也可以理解,以你的修为还远远分辨不出好坏来。”
闻良被他这么骂,当即气得面红耳赤。
“好,就让我去会她一会,招式一出便能看出这妖女是否如我所说走火入魔。岑家主,到时候可莫要嫌晚辈说话难听了。”
他手腕一翻,数纸黄符夹在指间,跃身冲向辛眠。
“周掌门当心!此女模样有异,定是修炼邪道功法所致,且由在下探探她的脉门再论如何处置!”
喝问先行,符纸随后,闻良转瞬便冲至辛眠身前。
周衍瞥他一眼,没有拦阻。
而此刻周雪芥的心思全在辛眠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闻良不怀好意的接近,待感应到扑面袭来的杀气时已经来不及躲开,啐骂了一句后拦身挡住辛眠。
脑子里如被锤击。
周雪芥下意识闭眼,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未落在身上。
所有的符纸骤然被截停。
他眨了下眼睛,肩膀忽被轻柔的力道向旁边拂去,明明觉得没多大劲,他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闻良保持着前冲的动作定在半空。
殿内鸦雀无声。
不知道是哪门哪派带来的稚童指着他静止不动的身体喊道:“阿娘快看,他的手瘪下去了,好薄哦,他是在变戏法吗?”
这天真无邪的嗓音太过直白,令许多人后脊生寒。
扑通。
干瘪皱巴的身子倏地坠落,砸在地上的瞬间像是干枯的叶片遭人踩踏,发出断断续续几声脆响过后四崩五裂。
闻良死了。
悄无声息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状诡异邪门,有见多识广的定睛一看,竟是瞬息之间被抽干了体内的血肉。
实在怪异。
在场的无一不是仙门中人,须臾震惶之后纷纷起身,更有甚者抽剑出鞘,警惕的视线紧紧咬住了辛眠,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还在僵硬地站着
随即,苍老遒劲的长叹响彻整座前殿。
“她家里人还没死绝呢。周家小子,老夫这个当外祖的没到场,你怎就随着这丫头胡闹拜起堂来了呢?”
周雪芥愕然扭头,只见有无数幽蓝的光点从辛眠眉心处张开的那只竖瞳里飘出。
外面的天忽然间暗下来,殿内则更是无光,全部的灵灯都被掐熄,胡乱飘荡的幽蓝光晕映在光滑如镜的玉拱顶,整座前殿如同沉入昏暗的海底,斑驳的光影从每张惊疑不定的脸上游窜而过。
恍惚中似乎回到了沧溟海。
大殿正中央,空气扭曲了一瞬,点点莹蓝汇聚在一起,形成上抵穹顶的一道裂隙,与辛眠眉心那道口子一般无二,看起来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利爪竖着撕开。
白渊背着手,从那裂隙中踏出。
身后白光一闪,他轻捻胡须,惊虹便好似撞上铜墙铁壁,“当”的一声巨响,凛冽的剑气以白渊为中心向外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白渊偏过脸,余光看见是他,不由冷笑:“原来是你小子,竟还是这般不自量力,找死。”
这老东西是真下死手啊……周雪芥再清楚不过,急急喊道:“手下留情!”
思及今日是辛眠的喜事,不宜过多杀戮,方才用水咒抽干闻良体内血肉已是一时失手,白渊没想到闻良会那般不堪一击。
他掀掀眼皮,没有再动手。
周雪芥松了口气,突然感觉到辛眠的身子晃了晃,下意识抬手将她搂进怀里。低眸看,她眉心的裂缝迅速收拢消弭,除却脸上还残存的几处血渍之外,额头光洁如初,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眼睫一颤,辛眠轻哼出声。
“你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疼?”周雪芥用手触碰她眉心处,很轻很轻地摸了一下,“这里呢?疼吗?”
疼?
好像是疼来着。
她记得原本是要拜堂,周雪芥忽然大惊小怪说她流血了,那时候眉心确实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她还想找面铜镜来看看,却忽然间没了意识,再醒来时便是这般情形。
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周雪芥的脸色这么差?
辛眠睁着眼看了他须臾,犹豫着问道:“……我怎么了?”
“你刚刚——”
周雪芥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濒临崩溃的凄叫:“你杀了良儿!妖女!是你!你杀了我的良儿!!”
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从闻家客席猛地窜出,目眦欲裂,探手来锁辛眠的喉。
周雪芥一脚踹在他腰腹。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到底是谁杀了你儿子!人不是都站在那儿了,你不去找罪魁祸首,反来给我周雪芥的女人泼脏水,我看你是想去下面跟你那蠢货儿子团聚!”
男人倒飞而出,不巧正落进白渊手里。
闻家现任家主闻苍终于站出来,对白渊抱拳道:“他儿子意外身殒,情绪失控,言语间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还请阁下看在我闻家的面子上高抬贵手,留他一条狗命。”
闻苍看出白渊修为不简单。
此人先是控制了那女子的神志,又突然出现将前殿搅得一团糟,连周衍眉目间都生出几分忌惮,来人定非善茬。
本不该他们闻家出这个头,偏偏闻良那个蠢货抽风一样冲出来丢人现眼,还白白送了命,他老子也跟着犯浑,完全忘记了闻家今日赴宴是为了什么。
他们要替闻江求个公道。
什么都还没捞着就先白送两条命,说出去怕是要被各仙门笑掉大牙。
虽是求情,闻苍心里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噢?你们闻家的面子?”
“是。”
“老夫倒是不知道你们闻家有什么面子。”
此言一出,闻苍勉强维持的客套笑容僵在了嘴角。
白渊冷笑着继续道:“我鲛人族虽世代隐居沧溟海,可也并非两耳不闻外界事,这千百年仙门世家起起落落,我倒从不曾听过你们闻家出了什么厉害人物,哪儿来的面子要我看?”
仙门势力盘曲错杂,各派之间面上和气,背地里不知道相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就像现在,看见闻苍被如此落面子,好几个憋不住的都以手掩面窃笑不止。
闻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白渊倒确实抖抖手腕把闻家那人给丢开,没杀他。
周身气息一撤,铿鸣的剑响便逼及耳畔。
卫栖山眼底杀意升腾。不管白渊为何来此,他只记得在沧溟海底的时候这老东西就试图伤害辛眠,方才亦是强夺辛眠的意识,害她流了那么多的血。
不可饶恕。
“住手!”辛眠轻喝。
卫栖山持剑的手颤了一颤,发红的眸抬起望向她,她整个人被周雪芥搂在怀里,脸上的血渍已尽数擦净,眉心也恢复先前模样,就像是从不曾裂开过。
他用力揉了下眼睛,再看——
真的好了。
卫栖山心中大安,剑柄在掌心一旋,唰一下收剑入鞘,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辛眠。
辛眠推开
周雪芥兀自站定。
还没说话,身后传来周衍的声音:“鲛人族族长不请自来,倒是周某有失远迎了。”
众宾客皆是一惊。
“鲛人族?居然真的有鲛人族!我还是小时候看古籍里面提到过,今日竟见着真的了!”
“没见识。前些日子蒙尘阁还拍卖过一只,我当时亲眼见过,真真是好看得紧,啧啧,就是不知道被哪家拍了去。”
“话说鲛人族族长为什么会来朝天阙?听周掌门的意思也是刚知道此事……”
“来了就杀人,肯定是之前有过节,来找茬的呗!”
“不不,你们方才没听见吗,他说自己是新娘子的外祖父,难道周少掌门娶的这女子是鲛人吗?看着不像啊……”
……
白渊知道周衍故意点他身份所为何事,倒也不打算瞒,他迈步走向辛眠,在她与周雪芥身前三四步的地方停下。
“无妨,老夫不在意你们仙门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也用不着你迎。老夫今日不顾族规也要过来,是想亲眼看着我这小孙女出嫁,诸位不必如此慌张。”
闻言,辛眠眼神复杂。
先前在她识海之中见面时分明勘破了她的意图,话里话外都是不屑,如今又为何到场?
白渊说罢转而看向她,乐呵呵笑着:“孩子,别怕,有老夫为你撑腰,这些最爱看人下菜的仙门杂碎自是没法把你看轻了去。”
他朝辛眠伸出手。
周雪芥斜跨一步挡在她身前:“有我在,谁敢轻看她一眼?用不着你这老家伙来耍威风,在沧溟海底的时候你是怎样一副嘴脸当我周雪芥忘了不成?!”
险些诱使辛眠走进那间布满法阵的屋子,要不是他及时拽住,辛眠现在恐怕也被缝在那堆鬼东西上。
现在来摆长辈架子?
呸。
周雪芥面色不霁,铁了心要阻止白渊碰到辛眠。
白渊盯了他一阵,收回手在衣袍上轻轻拍了拍。
“罢了罢了,老夫不与你这毛头小子计较。”他转身找了个位置坐下,冲周衍示意,“都愣着干嘛?这可是你们朝天阙少掌门的大喜之日,切莫耽误了好时辰,老夫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从他现身周衍便一直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除却跳出来找事的闻良父子之外并没有做过其他出格之事,似乎当真只是来赴一场宴而已。
周衍的目光移到辛眠身上。
白渊的孙女?她?按说鲛人的外貌特征与体内气息该格外明显才是,为何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任何异常?
心头疑虑众多,但眼下终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他示意其余宾客就座。
殿内很快安静下来,地上的血与闻良的残躯被齐云间挥挥袖清理干净。齐云间瞥了白渊一眼,见他泰然自若饮茶,一派云淡风轻的悠然模样,这才放心弯起眼角,对辛眠道:“继续吧。”
辛眠点点头,与周雪芥一齐行礼。
头上的红纱早已被周雪芥拂落,眼前的一切不再隔着薄雾,心里却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礼成,两人抬身。
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在周雪芥眼里,他忍不住伸手在辛眠鼻头轻刮了一下:“别想那么多了,看着我好吗?”
辛眠顺势抬眼看他。
周雪芥将呈上来的两杯酒取下,一杯递到辛眠手中,另一杯则自己捏紧。
两杯酒里事先融进了他与辛眠的魂血,只待喝下,道侣契成,一切便尘埃落定。他与辛眠亦可成为世人口中的神仙眷侣,从此凡是有她在的地方,所有人都要想想他周雪芥会不会凭空出现。
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周雪芥笑得两眼弯弯。
辛眠垂眸盯着手里的清酒。
傻子。
连酒都拿错了。
本该是交杯而饮的合卺酒,放进她手里的这杯融的却是她自己的魂血,对面这个家伙还在眯着眼睛傻乐呵,不知道想什么事情给自己想美了。
算了,这么多人看着,换酒也挺尴尬的。
辛眠暗暗叹一口气,趁周雪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把酒杯高高举到他嘴边。
微微发凉的杯沿碰到下嘴唇的瞬间,周雪芥眼皮轻颤。
淡淡清香混杂着酒味飘进鼻中。
几乎是在看清辛眠眼底揶揄的一瞬间,周雪芥反应过来自己慌里慌张干了什么蠢事,灼热一下子从脖颈烧到了耳朵根,整个人都快要熟透了。
偏偏辛眠还逗他:“哪有人喝交杯酒还需要喂的?”
饶是周雪芥这般不在意旁人眼光的人也不由羞赧。
太丢人了……
刚想把头往后撤,对面的人儿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一样,他撤半寸,酒杯就进一步往他嘴里送半寸。
辛眠笑着将手腕稍稍抬高,清亮的酒液便要溢出杯沿。
周雪芥没法,只好红着脸扬起脖颈,那酒液顺着滑进他喉中,咽下去的时候喉结颤抖着上下来回滚。
待喝净了,辛眠才收回手,笑着看他。
酒还没流遍全身,周雪芥却觉得浑身都好像快要烧起来了,烧得他口干舌燥。
居然这样调戏他……
简直,简直……
心情简直太好了。
尤其她今日手上还擦了香,香气混在酒里一起咽下去,周雪芥才知道这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耽溺于佳人美酒、犬马声色。
尚在回味那一瞬间的芬芳时,辛眠托起了他拿酒杯的手。
周雪芥有些不敢看她。
要喂她吗?
这一时扭捏,手里的酒杯被辛眠取下,仰头饮尽。
体内的魂血相互感应,极细的金丝分别从两人的小指生发,在他们身前缠绕交结,直至融为一体。
道侣契这便结成了。
周雪芥眼眶发热,几欲落泪。
比他先哭出来的是座席上的岑誉。
“家主……呜呜太好了……这样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见啊!周少掌门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辛眠姑娘如此体贴,竟然还亲手喂……”
岑友望狠狠瞪他一眼,随后面带歉意看向不知何时坐到他们这桌来的卫栖山。
“那个,栖山兄,他平日里一直都神叨叨的,你莫要在意,哈哈……”
卫栖山没吭声。
掩在衣袖下的手深深抠进大腿肉。
孤零零的掌声突兀响起。
卫栖山眸光一跳,看见白渊站起身,面朝着辛眠叹了口气。
“孩子,你可知道,这些年来老夫时常会想你娘嫁人那时候该是怎样的情状,可惜再也见不到了,如今想来,约莫也如你这般吧。”
语气里透露出浓浓的伤怀。
辛眠道:“你对爹爹他们的尸身下手时可没有丝毫的恻隐之心。”
白渊被她逗乐:“同为你娘的至亲至爱,老夫于你是爱屋及乌,于他们,则是恨不得剥皮抽筋,便是这般区别对待了,你又待如何?”
周衍突然问道:“不知白族长所说的他们,是为何人?”
“沉香阁。”
“沉香阁?”
周衍对这个地方有模糊的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殿内有人惊叫出声:“就是那个一夜之间被灭门的沉香阁啊!”
他恍然,冷凝的眸望向闻苍。
依稀记得多年以前闻江曾经从他这里借走一些法器和人手,理由似乎正是要去一个叫沉香阁的地方取样东西,事成之后并未多说什么,原来是直接屠了满门。
可惜没屠干净,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
如果这辛眠是沉香阁的人,那么闻江绝非如周雪芥所说死于其座下弟子段南奚之手。
以段南奚的能耐还杀不了闻江。
是她。
周衍顿时明白过来。
连闻江都杀得,此女当真有几分能耐。
他扯了扯嘴角:“原来如此,如今大仇得报,心里想必痛快得很吧!”
辛眠知道他意有所指,也不反驳,顺着他说道:“自是痛快。”
“我看未必吧,若是痛快,你又何须伙同鲛人族族长——哦不,你的亲外祖,对闻家这名冒失的小辈下此毒手,
害得他连个全尸都留不得?”
“父亲!不是那样的,您刚刚也看见了,她根本就是被白渊控制,那并非她本意!”
周雪芥抢在辛眠前面反驳。
道侣契刚成,他不希望周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辛眠难堪。
周衍却将眉一拧:“芥儿,为父念你尚且年幼,被这妖女的满口胡言所惑非是你之过,但若迟迟不肯清醒,为父也只好做些强人所难之事。”
周雪芥满脸疑惑。
在说什么啊?
突然间说些什么呢?
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是周衍给他施了禁言术。
辛眠自他身后走出,不卑不亢道:“闻良不是我杀的,我不认。”
周衍正等着她说这句话,微眯了眼:“那闻江呢?”
辛眠不语。
依稀能听见闻家人那边在小声吵嚷,被闻苍压制着才不至于乱起来。
她看着周衍,实在意外。
一直都清楚杀周雪微的事不会轻易翻篇,辛眠原以为他至少会在大婚之日后再找她清算,无论如何,今日毕竟是周雪芥的大喜之日,周衍再想动手,也多少该顾及周雪芥的面子。
没想到身份揭露后,他竟这般心急,打算先点燃闻家人的怒火将她烧个干净。
她不吭声,齐云间明知故问:“闻峰主?闻峰主不是被自己座下弟子暗算不幸身死吗?与我这小徒弟有何干系?掌门可莫要记错了事由,冤枉了小姑娘多不好啊。”
话里话外都是明显的偏袒。
周衍觑他一眼:“齐峰主,我从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个人,不然咱们现下便去地牢里看一眼,说不定闻江那可怜的妻儿还被关在里面呢。”
说罢余光瞥向周雪芥,从那憋红的脸上看出几分心虚,更是坐实了心中猜测。
臭小子,事事帮着那女人瞒他。
胆子太大。
这番话一出口,不只闻家,到场的许家家主亦是控制不住惊呼出声:“周掌门此话何意?我的女儿云漪不是好生生待在沧浪峰吗?前些日子还来信说一切安好,怎会、怎会到地牢里去?”
说着就抓起身侧一名沧浪峰弟子的衣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的师尊究竟是如何死的?”
那名弟子哆哆嗦嗦:“是、是段师兄在松丘灯会上偷袭师尊,试图弑师上位,师尊一时不察,所以,所以……”
另有弟子却大声反驳:“不可能!段师兄平日里最是尊师重道,不可能是他杀的!我不信!我们大家都不相信!”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先前因周衍的态度被迫接受此事的沧浪峰弟子纷纷站出来要求彻查,情绪弥漫在空气里,如火药般一点即着。
周衍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辛眠的脸。
他挥挥手招来两名仙侍,嘱他们去地牢一趟。
辛眠忽地出声:“人是我杀的。”
见她承认,齐云间连声叹气。
他也看出来了,今日周衍恐怕是被突然出现的白渊打乱了谋划。
周衍此人绝非善茬,心中一直记恨着辛眠杀周雪微一事,只是原以为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周雪芥既执意要娶便先顺着,反正日后有的是法子折磨她。
不成想她背后居然还有个鲛人族。
唉,怕是难以善了。
看着辛眠倔强的眼神,齐云间眉头紧皱。
旋即,闻苍满脸怒容拍桌而起,恨恨指着她骂:“你这妖女,竟然谋害师长,还栽赃陷害给无辜师兄,若非周掌门明察秋毫,岂非让你这么个冷心冷情的妖女继续为祸仙门?!”
他振振有词,语调铿锵有力。
唰。
亮光一闪。
闻苍的手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剧痛后知后觉传来,他扯着嗓子哀嚎,浸血的眸死死盯住辛眠:“你……你……”
“你看我干什么?”辛眠两手一摊,耸肩时无辜地笑,“大家都看见了,我动都没动过,总不能也要算在我头上吧?”
她走上前几步,弯腰将那根手指拾起,甩手丢给闻苍身后吓得满脸菜色的女人,那是闻苍的夫人。她吓得六神无主,见有东西抛过来便下意识接住,哆哆嗦嗦捧在手心。
待看清那是什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辛眠抬眸看向隐在人群里的卫栖山,他的手正扶着惊虹剑柄,缓缓入鞘。
几名沧浪峰弟子拔身冲来。
“够了。”
齐云间沉声厉喝,他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齐峰主!您素来是最公正讲理的,今日亦要偏袒这作恶多端的贱人吗?她杀我师尊,辱我师兄,沧浪峰必要她血债血偿!”
“然凡事必先讲求一个因果报应,闻江害人满门性命,便该想到终有一天他要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齐云间双眸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事实。
座席那边忽响起谈盈的质问:“在地牢时诸位师兄师姐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吗?闻江他才是作恶多端的那个!你们的师娘也是被他害死的!做了坏事凭什么不允许别人报复?”
闻言,沧浪峰弟子大多都垂下了头。
他们的确是想查清楚闻江的死因,但听见辛眠说人死在她手里时便已经没了话说,只有少数几个性子过激的忍不下这口气。
“但是闻江毕竟是朝天阙一峰之主,依照门规,合该将此女关入地牢,择日处刑。”
周衍冷冷道,“就算先前有仇,朝天阙也不能容忍此等私下弑杀师长的恶劣之徒,齐峰主,莫要再一味偏私,否则恐怕会寒了那些孩子们的心啊。”
说得冠冕堂皇。
辛眠猛地转过身:“你的女儿便可以随意虐杀同门,旁人便做不得,是这个意思吗?噢,原来周掌门这规矩是因人而异的。”
她语气没多大起伏,其间讽刺意味不可谓不浓重。
周衍的脸色骤变。
忽听嘹亮稚嫩的哭声响起,由远及近,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殿外。
只见闻瀚那小小的身形先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哭,险些给自己摔个狗啃泥。随后,被周衍派去的两名仙侍架着无力自主行走的许云漪也出现在门口。
一看到母子俩,许父许母大惊失色,连忙拨开人群踉跄扑过去。
“漪儿!我的漪儿……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你害成了这样啊……”许母蹲在地上抱着她的头痛苦流涕。
闻瀚指着大殿最前面的辛眠,口齿伶俐不假思索。
“就是她!是她把阿娘的骨头抽出来,然后拿着阿娘的骨头把爹爹砸死了!爹爹死得好惨,连一块完整的骨肉都没能留下,被活生生打成了一滩烂泥……”
许父听得心惊,捂住他的嘴。
闻瀚的声音清亮,在场所有来宾都听得一清二楚,皆是倒吸一口冷气,瞥向辛眠的眼神里什么样的情绪都有。
周雪芥呜呜地哼了几声,还没来得及教训闻瀚就被辛眠按住。
奇怪。
那晚明明心生恻隐,念及闻瀚还是个孩子,让谈盈把他带离了不是吗?他怎么会看到发生了什么,还说得这般条理清晰,就像是亲眼所见。
辛眠心念一动,视线下移,迎上了许云漪虚弱却浸了毒一般的眸。
她唇角微勾,恨极怨极。
明白了。
是许云漪教他如此说的。
谈盈气不过:“你小小年纪怎就在此搬弄是非?!为何不向大家说清楚你阿娘身体里那根无垢玄凤骨是从何而来??”
许父怒极:“贱人,你与那妖女怕不是一伙的!如此欺我女儿,训我外孙,我许家今日定饶你不得!”
说着,许家窜出来好几号人,举剑直冲谈盈。
谈盈才不怕他们,她再怎么说也是堂堂正正拜进飘渺峰的,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但是……
人有点太多了吧。
不只许家,还有闻家的人,闻苍知道辛眠那边有白渊和齐云间护着,不好下手,便示意族人拿下谈盈,或许可以以此来要挟辛眠。
谈盈咬一咬牙。
身边的秦姣和几位师兄二话不说挡在她身前。
秦姣干
笑两声,道:“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诸位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你是瞎了眼不成,看不出这根本就是你们掌门的授意吗?好狗不挡道,滚开!”
秦姣偏寸步不让。
转瞬间剑光交错,眼花缭乱。
岑友望见状,绕过这些纷争走到周衍面前,扶了扶歪掉的玉冠后说道:“周掌门,实在抱歉,族中突然传信来说家里出了急事,在下无奈只得先回了。”
他又看向辛眠与周雪芥,“再次恭贺二位新婚,日后若有需要,随时欢迎少掌门做客瞿州,岑某定竭诚相待。”
有他开这个头,好几家都不欲掺这趟浑水,先后找借口离殿。
偌大的前殿变得空旷。
闻苍捂着流血不止的手,心神巨颤。
他抽空乜了辛眠一眼,见她好像个没事人一样安静站着,脸上连丁点的惊慌失措都看不见,再往旁边看去,白渊亦是看戏一般,他登时气得五脏六腑都抽痛。
可恶,要不是此人在场,怎会容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肆?!
眼看一柄剑就要杀至谈盈面前。
齐云间出手拦下。
“都消停点。”他道,而后深深望辛眠一瞬,命令其余弟子,“礼既已成,飘渺峰弟子全部回山修行,不可在此惹是生非。”
“师尊!”
秦姣放心不下辛眠,但看到齐云间面色严肃,立时不敢再多话,收剑入鞘后带着其余弟子离殿。
……
殿内陷入一时的静默。
周衍抬手给周雪芥解了禁言术。
“父亲!”他终于能开口说话,满腔的火气一股脑往外冲,“您今日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明明答应了孩儿不会在婚事上做手脚,方才为何屡屡刁难于她??”
“合卺酒入喉,道侣契结成,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吗?为父自认已仁至义尽,她手上有你姐姐一条性命,为父断不可能有好脸色给她。”
周衍说罢,转眸瞥向看戏的白渊。
“白族长不惜动用沧溟印的力量也要前来,如何,这番闹剧看得可还满意?”
白渊悠然自得地饮下一盏凉茶,回味无穷。
“满意,满意得不得了。”他放下茶盏,拊掌大笑,“老夫当真没有想到,你这个小丫头居然在这短短数月里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厉害,实在是厉害,不愧是我白渊的外孙女!”
辛眠听着反感,撇嘴道:“与你有何干系?倒是你,口口声声说为我阿娘着想,却不去找真正的罪魁祸首,反拿同为受害者的沉香阁撒气。”
白渊笑意加深,眼纹堆叠。
“这话说的,若不是老夫送你这沧溟印,你以为你哪来的能耐运用水咒,亲手杀了那周雪微呢?”
听闻周雪微的名字,周衍瞳孔一缩。
“也算是无心插柳,昔日老夫将沧溟印打入你灵府,是怕你再被人欺负了去,想着危急关头能护你一命,不曾想你倒是个悟性高的,分明没接触过水咒,却无师自通。”
白渊洋洋得意,“果然,我鲛人一族圣女的血脉就应当如此出众,只是你娘死得太早,你在这朝天阙也缺个引路人,不然何苦被区区一个周雪微平白欺辱致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周衍的脸色沉沉如墨,他却浑然不觉。
闻苍声声泣血:“周掌门,岂能放这等恶毒的祖孙二人侥幸活于世?雪微姑娘在黄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啊!”
“闭嘴!!”
周衍厉声怒喝。
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这姓白的持续挑衅,原本还想等白渊暴露来朝天阙的真实意图之后再做打算,而今却再忍不了分毫。
一老一小两个混账,当着他的面不断提及周雪微的死,话里话外皆是鄙夷不屑,把他最疼爱的女儿说得就像是个恶贯满盈之人,活该留不得全尸,连仅剩的一抹残魂也不得安宁。
够了。
微儿不过是娇纵了些。
况且他周衍的女儿,本就该把这些贱民踩在脚底下。
该死,都该死!
闻家的也是一群废物,明明有他在这儿牵制着白渊,却胡闹了这么久都没有把辛眠给拿下,全是废物。
去死吧。
周衍抬手。
一道红影忽地从眼前闪过。
只见周雪芥掐着白渊的肩膀质问:“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他能够感应到,用来置放那座灵脉的法阵顷刻间被强行破除,有人闯了进去。
白渊望着他,嘴角噙起一抹狞笑。
“快松开他!”
辛眠心道不好,腕上的蛟索即刻甩向周雪芥的后腰,将他缠紧后狠狠拉向自己这边,心跳得厉害,好像晚一步周雪芥就会死在她眼前一般。
果不其然,就在周雪芥的手被拽离白渊的瞬间,从白渊身体里涌出手臂粗的大股水流,只差一点就穿透周雪芥的前胸。
——像是曾经的白泽一样。
直到周雪芥踉跄跌在身侧,她才喘了口气,急停的呼吸恢复正常。
太危险了。
到底要做什么?
辛眠攥紧流萤剑,紧紧盯着白渊。
越来越多的水柱自他脚下疯狂窜涌,其中最为凝实的一股出其不意冲向周衍的面门,周衍冷哼一声,隔空将闻苍擒至手间。
那水柱轻而易举地击碎闻苍的头颅。
“啊啊啊啊啊——!!”
还在殿内的闻家人爆发出惊恐的尖叫,疯了一般围袭白渊,无一例外都被那水柱穿透了身子,吊在半空扭曲挣扎,身体里的血被一点一点抽干净,不再动弹。
“怪物……怪物……”
全乱了套,许父许连忙抱着许云漪和闻瀚往殿外跑,却被其他慌不择路的宾客撞到,踩踏,一时难以站起。
那边白渊已从眉心摸出一根银针。
“弥灵针?”
辛眠失声问道,“弥灵针为何会在你手中?”
白渊温和笑着:“这针本就是一式两份,你手里那根是用来缝的,而我留着的这根——”
他倏地跃至半空,捏着那银针反手划出长长的一道月弧。
“是用来破的。”
一眨眼,前殿就像是漏了个大洞,滔滔海水从裂缝中猛灌入殿内,还有面目狰狞的鱼人举着三叉戟来势汹汹,一落地便专找逃窜的众人撕咬啃噬。
辛眠拽着周雪芥往梁柱后躲,匆忙问他:“你刚刚为什么突然扑过去?”
周雪芥着急道:“洞府被人闯进去了,他的目的是那座灵脉!”
话音刚落辛眠就要往外冲。
“往哪儿跑?”
周衍凭空出现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探手来捉她的咽喉。
她心中焦躁难安,蛟索直甩向对面,奈何周衍修为比她高出太多,蛟索被他直直拽得断掉,辛眠脆弱的颈感受到窒息般的压迫。
一幕水墙倏地拦在两人之间。
辛眠趁机踩水后撤,听见白渊的声音:“孩子,老夫今日可不只是为了拿回自己的东西,你若愿意,便跟老夫一同回沧溟海,下一任的族长之位定会是你的。”
“我若说不愿呢?”
“这可由不得你。”
“那何必说这么多?”辛眠道,“我就算是被周衍杀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反正我就这么一条命,他要杀我,你要掳我,便看谁更厉害了。”
“说的也是。”
白渊眯眼,盯上了梁柱之后与鱼人缠斗的周雪芥。
所有的鱼人顿时停止了动作,外凸的眼球齐齐转动着寻找周雪芥的位置,而
后一拥而上。
周雪芥暗骂一声。
万千金刀从他身后旋出。
周衍没能抓住辛眠,气得一掌将眼前的水墙拍得粉碎。他周身灵气暴涨,大乘期的修为将外面搅弄得天昏地暗,风云变幻,厚厚的阴霾里偶有电光乍现,滚滚雷声接连作响。
辛眠解决掉眼前这只鱼人,刚将剑拔出来,便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威压当头笼下。
她调动起浑身灵力。
防护罩只坚持了三次吐息就碎掉,草木乾坤戒表面出现好几条裂纹。
恐怖的压迫感让辛眠呼吸困难。
她感觉到有无数只大掌从四面八方压向她,不留丝毫喘息的缝隙,每根骨头都被挤压着发出痛苦的悲鸣,她咬牙站直,又被按着后颈狠狠往下压,要让她跪下认错。
两腿很快就脱力发软,无助地打着摆。
她不跪。
粉身碎骨也不跪。
几处肌肤被挤得崩裂,淌出的血融进每一片丹阳雀的翎羽,嫁衣颜色渐深,不复一开始的光鲜,反而一眼便能看出里面的人已是浴血般的惨烈。
周雪芥目眦欲裂,嗓子破了音:“父亲不要!!”
回应他的是周衍微扬的唇角。
随即手腕一痛,还没来得及看就猛地弯腰,被硬生生逼出一口心头血。
不。
不。
同生链……
他忍着心头剧痛抬起右手,模糊的视线中,白净的腕上再看不见那道鲜艳夺目的红印。
解了。
同生链被周衍强行毁了。
失去了腕上这道他日日夜夜抚摸过的红痕,周雪芥的心脏似乎也被狠狠剜下一块,痛得他又是一大口血呕出,漂亮惹眼的红化成数尾红鲤,尾鳍飘着晃着没入滔天的水浪里,转瞬消失不见。
“任性了这么久,为父亦纵容了你这么久,芥儿,也该做回那个听话的孩子了。”
周衍轻飘飘说罢,而后冲向白渊。
两人缠斗在一起,短时间内浓缩起足以毁天灭地的凝练气息,翻腾的水浪甫一靠近便尽数蒸发。
辛眠看见周雪芥艰难往自己这边赶来。
身侧的鱼人一拥而上,很快就将他扑进水中。
额头上流下的血渗进两只眼睛,视野迅速模糊,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头脑昏沉,也想躺进水里沉沉睡去。
好累啊。
轰——
突兀一声巨响,半边墙壁被不知名的力量从外面撞塌陷,震耳欲聋的坍塌声使得辛眠惊醒,伴随着持续的耳鸣,压在她身上的力量被稍稍冲散了些。
她咳出一口血,紧接着腰间环过一人的手。
辛眠听不见,也看不清,她徒劳张着被血浸红的双眼,而后脸颊一热,似是被人温柔地捧在掌心。
眼角湿热,有人在舔她眼周的血。
很快,耳朵里能听得见声音了,视线也慢慢变得清晰,她眨了下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卫栖山近在咫尺的脸。
以及在她眼尾落下的,心惊胆战的吻。
“对不起。”卫栖山哑声道,“我来晚了。”
方才他和岑友望早早离席,其实是辛眠传音给他,说无论周衍和白渊谁赢都不是好事,最好两败俱伤,她要他二人去解除禁地的封印,将里面的妖邪放出来威胁周衍。
禁地里的妖邪被关了太久,出来之后只认灵气,灵气越充足它们越兴奋,越疯狂,卫栖山与岑友望边引边躲,好不容易才将放出来的妖邪引向前殿这边来。
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吼。
辛眠抬眼看去,只见奇形怪状的妖物乌泱泱扑向周衍与白渊,他们修为最高,周衍身上的气息又被禁地里的妖物痛恨数百年之久,自然成了箭靶,吸引无数尖喙利爪。
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各自招架。
周雪芥被岑友望从水里捞出,一身狼狈,他先是看看辛眠,又看向被怪物围攻的周衍,脸上全是茫然。
“这是……”
他看见有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熊妖追着周衍不放,当即就要冲过去救人,被辛眠拎住后衣领:“你看清楚,那是禁地里待了千百年的妖物,你去只能送死。”
“它们是哪儿来的?”周雪芥猛地扭头,问辛眠,“我问你,它们是哪儿来的?!”
“是我放的。”卫栖山道。
“还有我!”岑友望笑眯眯举手,“话说这阵不愧是我父亲亲手所设,单是解一处阵眼就要耗费我三成功力……”
周雪芥却只盯着辛眠,眼眶迅速泛红。
“你,你们,打算干什么?”
他咬紧了牙,一字一句质问道。
“这还不明显吗?自然是要杀了……”
“杀了我父亲?!”周雪芥崩溃大吼,“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是吗?在我们的大婚之日设局杀掉我的父亲??”
他抓住辛眠的肩,指尖抠进肉里,“辛眠,你告诉我,是也不是?!”
辛眠吃痛皱眉:“我没想在今天,是周衍先……”
“住口!”
周雪芥失声厉喝,分明是气势汹汹质问的一方,滚烫的眼泪却抢在所有人之前涌出眼眶。
太痛了,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他一直都坚信着,只要有他在其中周旋,辛眠与父亲的矛盾终有一天可以得到化解,他们能够坐在一张桌上其乐融融地闲谈,他们会成为一家人。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不想辛眠死,更没想过周衍会死。
就算他的父亲是这世界上顶厉害的人物,可禁地里那些妖邪是多少仙门前赴后继才成功封印的,而今被放出,滔天的怨气足以把所有的一切都撕碎。
都不想活了吗?
周雪芥突然松开辛眠,又朝卫栖山与岑友望各出一掌,头也不回地冲向周衍那边。
辛眠亦是踩水猛冲。
白渊因与周衍缠斗许久,身上沾染了太多周衍的气息,发狂的妖物不停地往他身上扑咬,血腥气进一步刺激到这些妖物,他竟成了率先失去招架之力的那个。
身周围着数不清的上古妖兽,他佝偻的身躯已然直不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看见辛眠走过来,他迟疑问道:“你……”
喉咙被发凉的手狠狠擒住。
数尺高的水墙拔地而起,将妖物隔绝在外,白渊以为辛眠想通了,打算随他回沧溟海,嘴角不由弯起微小的弧度。
“还笑呢。你身为族长,违反族规擅自离开沧溟海,我杀了你想必也不会被鲛人族怪罪吧?杀了你,再将我阿娘接回来便是,谁稀罕你那圣女之位。”
白渊表情一僵,颈骨骤然被极重的力道掐紧。
这丫头根本不是来救他!
白渊铁青着脸,挣扎着探手去抓辛眠的眼球,却在即将抓到前被扭断了脖子。
水幕哐当落下。
她转眸看向周衍那边。
原先托周雪芥打造的银针混在水雾之间,见缝插针刺进周衍身上的穴位,进一步散去他体内灵力。
偏偏周衍浑身被咬得缺皮少肉,对这点痛意浑然不觉。
白渊一死,剩下的妖物全都疯了一般冲向周衍,尽管他功力再强,被无穷无尽的上古妖兽缠咬也是自顾不暇,更何况还有个不自量力的周雪芥在身边。
周衍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
早该杀了那贱人的!他堂堂朝天阙掌门,何曾被人逼得如此狼狈过?
“父亲当心!”
身后响起周雪芥焦急的叫喊,随即是利剑与妖爪相撞发出的尖酸摩擦声。
他转身击碎那妖物的头颅。
周雪芥呼哧呼哧粗喘着气,修为本就不高,这么一折腾已然到了极限,只能咬牙死撑。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周衍去死。
要死就一起死吧。
周衍知道他冒冒失失冲来存的是什么想法,沉默凝看他须臾,倏地一脚踹在他腿弯。
周雪芥扑通跪下。
携带着劲风的耳光刮在脸上,半边脸一下子没了知觉。
他心中忽而升起不好的预感,颤抖的眸死死盯着周衍:“不、不要……”
“我周衍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这么一个孽障东西,若不是你,你娘不会死,你阿姐的仇不会迟迟报不了,你老子
也不至于被人设局,眼看就要死在这!”
周衍揪起周雪芥的衣领,“你这条命白送给我我也不要,若是还有良心,就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他甩手将周雪芥扔出包围圈。
被妖邪扑倒的时候狂笑不止,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引动体内残存无几的灵力,将追向周雪芥的妖兽一并炸了个粉碎。
巨大的声响将穹顶掀翻。
外面天色澄澈,拨云见日。
结束了。
水浪散去,满地残骸。
齐云间出现在殿门外,草草扫过殿内情形,直到看见遍体鳞伤却站得稳当的辛眠时才松了口气。
他帮着处理了一应后续事宜,门中弟子问起时便说周衍与白渊同归于尽。
修养几日后,辛眠被齐云间叫到清风阁。
她是想着,齐云间来当这个掌门最能服众,可是齐云间却坚决推脱,说无论是身份还是功劳都该是她来当,毕竟周衍死了,周雪芥终日郁郁闭门不出,她这个少掌门夫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无奈,辛眠只好入主主峰,还把谈盈也一并带了过去。
卫栖山还是住在他那座小院子里,几乎每天都雷打不动去找辛眠,多数时候都吃闭门羹,幸运的话能和她一起在山间小路散会儿步。
这就够了。
他想,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白渊死后,作用在那道灵脉上的秘阵也失了效用,辛眠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每个人的尸体重新拼合。
不久后她和卫栖山一起去了沧溟海一趟,鲛人族已然选出新任族长,是位面善的老太太。他们在海底宫殿里找到了白缈的尸身,带回来,与沉香阁的大家一起安稳下葬。
从此可以放心长眠。
辛眠偶尔会去找周雪芥。
漫漫长夜,两人躺在床上,谁都不说话。
她知道周雪芥恨她,但没关系,恨也好,爱也罢,对她来说都已经过去了,全看他什么时候走出来。若真有那一天,或许能够相视而笑,平心静气地说一说各自将来有什么打算。
日子还很长呢。
从今往后,便都是好日子。
她从前最向往的,安稳,平淡,重要的人都在身边,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就快要十二点了,坐在桌前敲下全文完三个字,按下的每个键都像是在对我告别。
这是我完结的第一本小说,心中还是蛮五味杂陈的吧!当时得知我要写一本感情流时好友非常惊讶,她说不敢相信我这么一个淡人居然要写感情流,我也不敢相信来着,但居然真的完成了。因为个人的笔力有限,这本书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诸多缺陷,无论如何很感谢遇到了愿意停下来看一看这个故事的你们,你们的陪伴也是支持我将这本写完的动力!
辛眠的故事暂告一段落啦,但我不会止步于此,问就是被下了一旦开始写文就不能停止的咒语[爆哭]会一直一直修炼下去,写出更加让读者、也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感恩相遇,希望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