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啊啊啊你们在做什么?!”
宛如炮仗被点燃了,一声爆鸣从小蛇的口中发出,原本被迫老实盘在庄绒儿手上的他实在忍不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强行化形,一把将阿淮推开,揽过庄绒儿的肩膀。
“你居然敢趁主人神志不清,调戏主人!”
小蛇大吼,边用袖子小心地给已经闭上眼睛在毫秒间睡过去的庄绒儿擦嘴。
他这头凭空出现的动静引得全场宾客都看了过来,修士尚可控制住内心的惊诧,以瞧好戏的心态观望着这一头,普通人却没少受到惊吓,一见忽然冒出来个白发绿眸的男子,还正在发着怒,直接就想顺着大门溜走了。
饶是那一桌的客人长得再好看,也实在是不好惹,生存直觉告诉他们最好能有躲多远躲多远。
“……小声些。”阿淮道。
他的嘴唇上好像还残留着被触碰的余温,以至于此刻他连张口出言,都觉得面上有种滚烫的麻木。
他望向被小蛇抱住的庄绒儿,她能轻易地被旁人揽动,果然已经失去了意识,似乎顺着醉意做起了美梦,睡颜安详,甚至带着微弱的笑意。
“她为何会醉?”
还醉得如此厉害。
如果被有心之人了解到,会于她不利。
“……主人、主人没喝过酒。喝过上百种毒,也没喝过一种酒。”小蛇恨得牙根痒痒,真想给这个阿淮来上一口,咬得他当场翘辫子,“但是无妨,你也别想再通过灌醉做什么文章!以主人的体质,她只要醉过这一回,就再也不会被酒水影响!”
……那么,她的百毒不侵,是因为中遍了世间的剧毒吗?
阿淮心神短暂地恍惚了一下,安静了两秒后他才颔首:“我明白了。”
能沉醉一次,未尝不是她见到心中所念之人的唯一方式。
这是一场不会再有的美梦,他庆幸自己不曾打扰。
“你明白什么你明白!”
小蛇还要破口大骂,这一头廖三达已经哆哆嗦嗦地赶了过来,低着头作着揖,还没说话就被当成了新的攻击目标,小蛇立刻转过头去紧瞪着他,“还有你,为何要给我主人安排这等酸甜可口的酒水,害她喝醉,被臭男人染指……”
他说的话越发无状,对庄绒儿的名声百害而无一利。
“够了。”阿淮冷声打断,他直接起身,在小蛇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上前自他怀中夺去了庄绒儿。
他只以手臂拦住庄绒儿的腰,另一条手臂横在她的腿弯之下,将她抱了起来。
要说守礼,这分明也是抱,但要说亲昵,分明又刻意保持了些距离。
“抱歉,我们先回房了。”
他对战战兢兢的廖三达道。
说罢,就带着庄绒儿绕行上楼。
小蛇在原地愣了一秒,才黑着脸跟上,嘴里不消停地喊着:“给我放下来!谁允许你这么做?”
他也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竟然有一瞬间的畏惧,明明这个阿淮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草包,修为比他差远了……
他们吵吵闹闹地回了楼上,直到身影消失,一层的宾客仍保持着对已经空荡了的楼梯的注目,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又怪,又想看,呃。
“……”
坐在酒楼戏台下第一排的书芊荷一脸震惊。
她与方桌对面的师妹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冲击。
“师、师姐,那是不是……小全峰的阿淮师弟啊?”
书芊荷张了张口,有些回答不上来。
虽然阿淮被带离无极门都快有半个多月了,但他的“传说”仍在各大主峰支峰内流传。
荆一蒙自他走后就开始闭关,连带他的天景峰都跟着闭门谢客,他们的弟子都不在训练场出没了。
张渡法就更是夸张,听小全峰的大锤师兄传小道消息,说他某天半夜偷偷出来盯着空荡荡的擂台流眼泪,泪珠还是拿熊皮帽子的边沿抹掉的。
当然,她们对这则消息并不太相信……主要是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我觉得就是他……哪怕只遥遥看到个侧脸,但那个下巴,和之前阿淮师弟露出来的半张脸没差别!”师妹眼神放空,口中念念有词,“他竟然长得那般好看?那怎么有人造谣,他是眼睛小、一脸麻子,才带覆面的帽子的?!”
“……”
“还有那个女子,也是那日随几位长老现身,将阿淮师弟带走的那位罢?可恶……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故事,好奇死我了!”
确实,那就是庄绒儿,书芊荷也认出来了,由此可证,那个疑似阿淮师弟的男子也就是他没错。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分明是想避开前世之死,才刻意将星罗海的行程提前,却在这儿遇到了庄绒儿……
虽然她的状态和前世已经不大一样了,但水珏会不会也在这里呢?
后面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让一切重归“正轨”?
“无横师叔偏要和我们分开启程,现在咱们都到了,他却不知去了哪里。”师妹叹气道,“否则,他要是在,多少也会带我们过去同阿淮师弟那一桌说上几句话吧?小荷师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我震惊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书芊荷扯开嘴角,掩饰性地笑了笑,可她的眉头实在是锁得很紧。
她脑海里开始重现前世的记忆——这是半年多以前的某天,她在修炼时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她确信自己是重生了,上天给了她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
前世,无横的死讯传回无极门,整个师门为之大恸,唱宝阁离奇覆灭,鬼市主不知所踪,那是修真界大乱的开始。
后有大自在殿主持空明圆寂、天阙宗宗主玉长潇惨死、万剑山掌门李若悔走火入魔当众自裁……不足三月,世间大能相继离世。
更有映月宫神女念忧于大婚之日双目流下血泪,预言道:天下覆灭、极渊重现,惊得人心惶惶。
不过书芊荷死前还并未见证预言成真的一幕。
她经历过的唯一一件大事,正是在死前的最后一个月里,惊闻星罗海下的镇海天珠被毁,当地雨势持续五十余天不止,酿成滔天水患,各方修士前去援助,她正在无极门领命的队伍中。
然后,就死在了这场任务里。
哪怕前世的记忆不过是通过视觉传达给她,并未让她亲身经历那种被淹没的窒息无力感,她也忍不住留下阴影。
可她不能不来。
星罗海镇海天珠被毁是个隐患,已知未来灾难的她不来插手,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里重蹈百年之前星罗国被灭国的覆辙?
更何况,她知晓在星罗海里会遇到什么……
总比让旁人来,一无所知白白送死要好得多。
她确信只要不在这里遇到发疯的水珏,就绝不会面临无法解决的危险。
星罗海下有神兵的消息也是她放出去的,为的是有合理的借口来一探究竟,没想到师叔无横也要跟来。
“……小荷师姐,你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师妹关切的问话让书芊荷冷不丁地回过神来。
她含糊地应下,提议道:“我们给师叔留了信,他若到了摘星镇,自然会同我们会和,不必在大厅候着他,今晚就回房休息吧。”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房,本是想打坐修炼。
但或许是杂念过多,她根本难以入定,反倒逐渐迷糊起来。
以前世死状为蓝本的噩梦,就此展开……
而一墙之隔的楼上,酒楼的另一间上房中,也有人正在梦中。
……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酒香和甜食的味道。
街巷的两侧挂着明晃晃的灯笼,衬得所有人的面容都成了被模糊过的影子。
庄绒儿在路中央定睛,想看清众人的脸。
明明四周充满了欢声笑语,可他们尽数被笼罩在雾气下,从她的身侧略过,凝不出任何一具实体。
这是一个虚幻的时刻,她意识到,但下一秒,在看到那位蒙眼的白衣剑客后,这个意识就被她自行推翻。
是他吗?
庄绒儿浑浑噩噩地跟上他。
“糯米糖、桂花糖,香甜可口,客官买来尝尝?”
“百花香料,百香俱全,熏衣助眠,送礼佳品!”
“谁不想来条烤鱼?不好吃不要钱!”
“……瞧一瞧看一看,廖大师门生手作机关鸟!”
……
各个小摊贩的吆喝声在耳边回荡,庄绒儿只顾跟着前面的那个人,在人流中穿梭。
可是走着走着,她的视角就开始跳升,变成一种纵览全局的俯视。
她心中迷惘,一刹那怅然若失,唯有盯着下方的浮世,盯着浮世中的那个人,亦盯着浮世中的她自己。
……
荆淮给师弟买了桂花糖。
待他们走远,“庄绒儿”也走上前去,她拿出一整锭银子,却只拿走一串糖糕,在小贩似惊似喜的招呼声下继续向前走。
……
荆淮被卖香料的大婶拦下,被迫收下塞给他的一个香包。
年轻的修士们前脚才走开,后脚香料铺子便被一众妙龄女子团团围住,同款的香包顷刻售罄,“庄绒儿”越过众人跻身到最前方,只看到空掉的铺面,她面色凝重得喜笑颜开的生意鬼才老板都不由得收起笑脸。
……
荆淮和师弟们在烤鱼摊前坐下。
他吃鱼的动作慢条斯理,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偶尔停下,对着某个方位偏过头,“庄绒儿”都心虚地侧身躲过。
等他们吃完离场,她也入座,点了一模一样的鱼,却无论如何吃不出它的甘美。
她鲜少吃人间的食物,当下更是第一次吃鱼,她回忆着荆淮的样子,只面不改色吞下一根根鱼刺,在老板的惊叹声中咳嗽着离场。
……
等看到荆淮拿着一只机关鸟离开最远的那个摊位的时候,“庄绒儿”摸摸口袋,她已经身无分文了。
她走到摊位前看了一眼那所谓的机关鸟,在她看来,那更像是木头雕刻的鸭子,和催寰谷外围水潭里的野鸭没什么两样。
可她还是想要。
可她已经没有了与凡人交易的资本。
“庄绒儿”面无表情地盯着鸭子看了两眼,正要离开,那埋头理货的摊主却抬起了头来。
他上下打量过“庄绒儿”的模样,忙将人拦下,笑吟吟道:“姑娘!你果然会过来,那位少侠说得还真没错哩!这是他给你留下的机关鸟,钱已经付过了,你快拿好!”
摊主把木头鸭子放到“庄绒儿”的手心里,她有些茫然,也有些紧张。
一时间无法完全理解摊主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走啊,咱们去瞧琼台戏!”
和荆淮穿着同样白色剑袍的同门兴致高昂地提议着,其余几人纷纷响应,唯有他安静地扭过头来。
“庄绒儿”闪躲不及,还捧着机关鸟傻傻地站在原地。
而他站在灯火阑珊处,对着她笑。
……
后来,灯火熄灭了。
她的机关鸟,又去了哪里呢?
第24章
……
“木头……鸭子……”
床上的女子双眼仍然紧闭,只是嘴里小声地吐露着零星的梦话。
阿淮静静地看着她,已经没有一开始识别出这个词汇时那般讶然。
起初未曾听清,他还怀疑庄绒儿是在梦中呼喊荆淮的名字。
可是他仔细辨认,就发现她在念叨的是“鸭子”。
什么鸭子?他却不知晓。
房门被人很轻的推开,小蛇端着醒酒汤狠狠地瞪了他两下,用嘴型道:“你该出去了。”
阿淮瞥他一眼,与他交错离开。
他出去了,只不过不是顺从他的命令,而是下楼找柜台前的廖三达。
“贵客,可是有什么吩咐?”廖三达殷切地看着他,目光时不时不受控地飘向他身后的隐月穿云刀。
“我想向老板问问月满夜宴的事。”阿淮平静答道。
……
大厅里还坐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其中就有满面红光的廖三达。
他带阿淮到方桌前坐下已有小半个时辰,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甚至都喝完了两壶热茶。
“我虽未曾见过那个画面,但我太爷幼年时亲身经历过,那该是何等温馨热闹的壮景,人人安居乐业……”他有些惆怅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小胡子,转言道,“至于您提及的木制禽类玩意儿,大抵就是我廖家祖传的机关鸟!”
阿淮神情微动。
而廖三达继续自豪地解说着:“听起来,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但它有我廖家老祖宗的改良,可不是普通的木雕,它当真能够如货真价实的鸟儿一般飞起来的!甚至还可以传讯。
修士对此或许不以为意,但我们平民百姓,必然觉得新奇。宗训也有记载,我一位旁支的老太爷尤其擅长制作这个,每年一到月满夜宴便摆摊贩卖,次次卖得精光。”
“……如今可还在售卖?”
“唉。”廖三达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神采黯淡了不少,“地龙一劫,只饶过我那外出游历的亲太爷。廖家的传承,早已在百年前便断了……如今到我这代,虽然还保留有宗训与器物谱,可是,怪我等愚笨,当真还原不出老祖宗从前的智慧。”
廖三达苦笑两声:“不瞒您说,机关鸟的图纸我也保有一份,可多少年来,总做不出一样的。为此,还不顾传承之限制,不惜将图纸出示给外部的工匠,却
依然无果,当今世上,竟已无人能将之重现……”
“可否让我看看?”
廖三达一愣:“……什么?”
“图纸。”阿淮道。
廖三达面上露出惊诧,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打量起阿淮的手。
那实在不像是一双木工的手,甚至,也不像是刀客的手,哪怕他身后背着隐月穿云刀。
因为它们实在没什么茧子,好看到显得养尊处优,但搭配他的容貌就恰恰好。
如此,他本该拒绝这个提议。
可不知为何,廖三达犹豫了半天,竟鬼使神差道:“……好,那我现在去把图纸取来。”
大概是这位客人的气质实在特殊,莫名让人十分信服……
罢了,他要看便看吧,已经失传的手艺,顶级的工匠也得不到还原之要义,廖三达甚至怀疑那份图纸并非是完整版,就让人看一眼,又有何妨?
他将图纸取回来时,大厅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一个是仍在等他的阿淮,另一个,是那位白发绿眸、忽然现身、凶神恶煞的妖修……
他也从楼上下来了?莫非是还要第二碗醒酒汤?
廖三达心里打怵,他把图纸塞给阿淮,迎上去问小蛇:“贵客,您有何事,是醒酒汤不够适口吗?”
“主人还没喝呢。”小蛇摆摆手,问道,“你这店里能不能做鸭子?要木头烤的那种最好!”
阿淮目光将图纸扫过一遍,闻言微哂。
“这……这也不是不行,客人现在就要?”
“不,明日一早,到时我提前下来,会跟你说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做了。你们店里选用的是什么鸭子?可不能带一点肉腥味……”
阿淮不再听两人的点菜对白,他将图纸还给廖三达,道了句谢,便起身离开。
小蛇侧目看他要走,不忘交代一句:“你不许回主人房间哦,现在不用你守着她,我马上就回去!今晚不许你和主人待一块儿!”
阿淮脚步未停。
他今晚不会和庄绒儿待在一块儿。
木头、铜片、麻线、弓弦、刻刀、炭笔——要与他共度夜晚的,是它们。
……
朝霞初照。
庄绒儿睁开眼时,只看到小蛇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捏着面前的小巧茶杯。
似乎是对她的清醒有所察觉,他顿了一下支起身子,扭过头来,随后眼睛一亮,立刻端起一碗黑乎乎的汤赶过来,道:“主人,这是醒酒汤。老板说凡人喝醉后都喝这个……”
庄绒儿摇摇头。
小蛇果断又将醒酒汤放了回去,“昨夜就听主人一直念叨着鸭子,木头烤的鸭子!我早已同老板知会过,一会儿就有香喷喷的烤鸭呈上来啦!”
他脸上带着点求表扬的满足和窃喜,庄绒儿却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不吃鸭子。”
她再次否定,自床榻上起身,微微偏头望着东侧的墙面。
阿淮大抵是在她隔壁的房中,保持专注可以依稀感觉到他的气息。
他那样的普通人,虽然已经进行了体术的修炼,但与身负灵脉的修士还是存在差异,不像他们可以数日不眠。
庄绒儿因醉酒而久违地睡了一觉,醒得也很早,楼里楼外都还听不到什么活动的声音,她猜想阿淮大概也还在睡,便没有第一时间找他。
“啊?”小蛇垮了脸,肩膀都垂了下去,模样相当失落,“……那我、我去取消。”
“不必了。”庄绒儿随意道,“你若想吃,就留下。”
“嗯。”小蛇有点受宠若惊地挠挠头,“那我现在便下去瞧瞧,酒楼的厨子们有没有开始烤……”
他推门出去,没过一分钟,庄绒儿也推门,走了出去。
她想去隔壁的房间里看看。
想了,于是就去做。
可她才走到廊间,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敞开的窗户,风从外面吹入,带来一阵清新的凉意。
而窗边站着一个青年,他的身影被微弱的晨光柔化,衣袂随风轻动,是……她以为还在睡梦中的阿淮。
庄绒儿微愣,忽而看到有一只小巧的鸟形木雕在笨拙地扑闪着翅膀,低低地朝着她飞过来。
在它要坠地之前,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它抓住握在了掌心里。
明明是木制品,却好似才从锻炉中取出的精铁,散发着灼人的热意,她捧住它的手竟都不禁有几分抖。
“……机关鸟?”她怔然。
……她的机关鸟,飞回她的身旁了。
它为什么会回来?它真的回来了吗?那……他呢?送给她机关鸟的那个人呢?
“机关鸟?!”端着烤鸭随小蛇上楼的廖三达耳尖地听到了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来,神采奕奕道,“贵客们可是在聊我廖家祖传的机关鸟?”
他正急于解说他家老祖宗有多么智敏神威,可不过是咽了个口水的功夫,就见庄绒儿摊开了手心,上面明明白白蹲着一只机关鸟——和、和图纸上画得近乎一样!
廖三达先前的眉飞色舞直接僵在了脸上,他定睛细看,更是惊得险些摔了手中的烤鸭盘,好在他后仰的架势被小蛇眼疾手快的阻止,烤鸭也被他不耐夺去。
“你怎得这般冒失……”
小蛇拧着眉头还要再批评他几句,却冥冥中感受到庄绒儿平淡外表下情绪的莫名翻涌,他忙屏息端好盘子在一旁站定,不吱声了。
“机关鸟,真的是机关鸟!”
廖三达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他伸过手来想自庄绒儿掌心中拿起那木头玩意儿,被闪躲了一下才将将回过神来,收起手在两侧的衣服上蹭了蹭,难掩激动地问,“贵客,这也是您百年前在月满夜宴上买下的玩意儿罢?”
庄绒儿抬眸望向阿淮。
她好像说不出话来了,再不能说出一个字了。
他接收到视线,启唇对廖三达道:“这是依照您昨日提供的图纸仿造的,与原版还存有一定出入。”
“……”廖三达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最后震惊的目光定在阿淮身上,好半天才恍惚道,“您,当真做出来了?这机关鸟可飞得起来?”
阿淮颔首,轻声道:“图纸确实有缺,少了一步铜片的嵌入。”
庄绒儿静默着,僵涩的指头按动机关鸟的尾巴,它果然又低矮地滞空飞了起来。
廖三达亲眼所见,眼睛居然红了。
他还记得昨晚阿淮接过他的图纸,看了不足五秒,便交还给他。
这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人?
轻描淡写地解决万千工匠都无法攻克的问题?
他的嘴唇颤了颤,又问阿淮:“图纸有缺漏,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亦不知晓。”
阿淮并无隐瞒的意思,他只是看过图纸后,很自然地就掌握了制作的步骤。
补充上图纸中未曾提及的铜片,也只是他出于直觉做出的判断。
这么玄而又玄的理解,要让他对廖三达详细说明出来,就有些困难。
小蛇听了半天,也看向几人谈话的中心——机关鸟,他一对蛇瞳锁定目标,分析鉴赏,得出元素说明:木头、鸭子……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主人梦话里喃喃着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可恶啊!他怎么就理解成了烤鸭了呢?
手中端着的烤鸭一时间成了他粗一根筋的证据,哪怕散发着馋人的香气,也叫他没了品味的闲心,小蛇愤恨地张大嘴,一口咬了下去!
阿淮这个臭小子,心机实在是深沉!叵测!坏透了!讨好主人讨好得这么得心应手!
这一局又叫他给赢了!真是太可恶啦!
第25章
“呵,一大清早,就吃得这般油腻?”
沙哑的女声自楼梯口响起。
小蛇把嘴里泄愤式咬下的大块鸭肉艰难咽下,抬头望向来人。
与声音完全不符的男子长相,称得上有些粗犷豪放的穿搭、有些欠扁的随性气质……这,这是那名叫作无横的蜈蚣妖修!
在
场的几人都朝这位突然现身的新客看去,连廖三达都收起因机关鸟的重现而受到的震撼与感动,脚步一转,似乎要担起老板的职责迎上前去。
唯有庄绒儿仍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放得很低,头也不回,只攥紧手中的机关鸟,盯着阿淮。
“……喂,庄绒儿?”无横等不到她扭头,干脆直接唤了她一声。
他出现在这里又不是光为了打趣一句那贪嘴的白蛇,他根本是有话想要问庄绒儿,结果最根源的当事人却根本不理睬他,这算怎么回事?
1
“……”
庄绒儿充耳未闻,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阿淮的身上。
她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手,猜想他昨夜是如何用它们握住木头,他的指头是如何控制刻刀,又如何将一切松散的零件组合为一,机关鸟的每一寸都被他细细抚摸过,如此想着,心里就蔓延开一阵很奇怪的触动。
就如同她当年在千目林中第一次遇到荆淮时那样,但似乎还多出了一些无法形容的苦涩,像心中盛满了一碗掺着苦杏仁的糖水。
“……谢谢。”她的声音小到微不可闻,但阿淮听见了,他只是抿着唇对她露出一点笑意,轻声提醒她,“无横唤你。”
“嗯。”
庄绒儿若无其事地把机关鸟收进乾坤袋中,只是手放了两次才将它放进去。
廖三达有些欲言又止,他还没看够,还想请求庄绒儿把那机关鸟的成品“贡献”出来,但被阿淮用眼神暗示了什么,暂且知趣地没有开口。
“庄绒儿,你跟我过来,我的话还不用那么多人听。”
无横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跟他往一侧走。
庄绒儿虽然未动,但貌似没有拒绝的意思。
阿淮见此,开口道:“我随廖老板去再看看图纸。”
他话刚说完,廖三达马上听懂了这句话中隐含的承诺,忙高频点头,连声道好,模样十分欣喜。
两人在庄绒儿的默许下下了楼,只剩下一脸不高兴的端着盘子的小蛇,他问:“主人,我也得走吗?”
“……”
庄绒儿不说话,而无横一脸“那不然呢”看着他。
“好吧……我去把这个烤鸭吃死!吃得它转世为鸡!”小蛇胡乱地造着句,仿佛在给煮熟的鸭子下诅咒,随即扭身回房间了。
……
“庄绒儿,我想问你一件事。”无横待其余人等走后,表情罕见地现出几分严肃,“你可有尤雪泣的下落?那日在流沙城,你可对她做过什么事?”
“没有,做过。”
“你展开回答我到底是能怎样!偏要惜字如金?”无横有点着急,“我与雪泣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哪怕相隔万里,也能彼此感应。但前些日子,我观她于星罗海附近销声匿迹,再也感知不到,我怕……”
“……你怕她一心想要报复倾海楼,反被杀害?”庄绒儿抬眸反问。
如果说荆淮是修真界几百年难遇的天才,那倾海楼就是在他之前的上一代天才。
只是此人行踪诡异,高深莫测,不入门派,向来独行,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鬼市主、唱宝会庄家的人也并不多。
庄绒儿也只见过他一次,还是随鬼姥去找他做交易。
只记得那是个额间有一点红痣的年轻男子。
那场交易不欢而散,鬼姥大怒离场,庄绒儿也因此吃了些苦头,被迫承载了她无处发泄的怒火。
连鬼姥这样的人都对其无计可施,尤雪泣若想凭一己之力扳倒他,简直是天方夜谭。
“……”
无横不说话了,但那沉默是一种默认。
他确实怕尤雪泣会冲动,为她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倾海楼的心思难以揣测,她于流沙城中忤逆他、算计他,他虽然没有赶尽杀绝,但是容得了她一次,未必容得了第二次。
“若你们的联络是以血脉做引,那尤雪泣大抵无事。”庄绒儿启唇道。
距流沙城的遭遇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正差不多是“毒素”完全蔓延开的时间。
庄绒儿的血本身就可以视作是一种毒。
她给尤雪泣喂了她的血,已经污染了她的血脉,从此尤雪泣已经无法再作为打开流沙城的钥匙。
被重置过血脉的她断了和无横的感应也很正常。
无横非常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不过马上又紧张起来。
“那么雪泣一定还在星罗海附近,我必须得尽快找到她才好,万一她要做傻事,也好及时阻止……”
庄绒儿不置可否。
她没提她之所以那样做就是因为尤雪泣想直接自尽。
一个连复仇的方法都选定为自我牺牲式的玉石俱焚、想以此让倾海楼再不能接触时碱的人,怎么会是冲动鲁莽的人?
她分明是太能忍,才能在屠城仇人手下忍辱负重百年有余。
无横短暂思索了片刻,复而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而来?带着阿淮,难不成是想寻那海下的神兵?”
“海下神兵之说究竟从何而起?”
庄绒儿无意解释自己对轮回鱼眼的执着,旁人无需了解她的复活计划,但她对这则传闻有些在意。
她是入过星罗海的,海底确实有星罗国的遗迹,但她不认为那里埋着什么神兵。
哪怕是炼器大师廖十全的库藏,好似也都在大地崩裂中融断了,或者就是被埋在了更深的地底,被开裂又合并的土地给吞噬了。
海下有的,是吞世鲸那等凶恶的妖物。
虽然吞世鲸几十年来也只能化出一只,但一只就足够送一众为谣言奔赴星罗海的修士丧命。
不过,大部分人应该根本深入不到能遇到吞世鲸的地步。
而能深入的人,也不会为虚无缥缈的传闻来这里一趟。
想来倒也不算是什么危险的陷阱。
“传闻从何而来,我还未有深究,我只是寻个由头过来。”无横讪讪道,“待我问过师侄……”
不知是不是把庄绒儿扫来的一眼看做了鄙视,无横轻咳两声后自证般的补充道:“那传闻倒有几分煞有其事,说那尚未问世的绝世神兵乃是廖十全当年与天阙宗前宗主荆一诩的赌约,原本可能是为‘某个人’备下的……”
某个人?
无横刻意模糊了一番,但这分明像是个强调。
荆淮是荆一诩的爱徒。
如果传闻是真,那所谓的神兵就应该是给荆淮的?
庄绒儿不认为传闻是真,且不说廖家后人对此事的态度,光是作为亲身入过星罗海的人,她对“有无”还是有真切判断的。
可她如今听到此事与荆淮可能也存有一二分的关系,一面不悦旁人牵扯他来故弄玄虚,一面也确实起了再探星罗国遗迹的心。
……万一真的有本该属于荆淮的东西被埋葬在海里,她是一定要夺过来的。
只是,夺过来后,是给复生的荆淮备着,还是?
庄绒儿没再想下去,她为自己一时间心性的动摇而阴郁了几分,她竟然觉得把它交给阿淮是再自然不过的决定。
她不可以对荆淮这样坏……她不能让任何人在他之上,哪怕那个人很像他,哪怕那个人……同样送她机关鸟。
“……不说了,我到了镇上,还未跟我两位师侄见过,我且先下去寻她们。”无横点到为止,转身离开。
庄绒儿却也跟在他后头,一起往下走。
才到二楼的转角,便见一名青衣双髻的少女表情忧虑,正推门出来,待看到无横后,她眼睛瞪圆了几分,大喊着“师叔——”就冲了过来。
“师叔,你可算过来了!你究竟有没有收到我们留下的信号?小荷师姐呢,她怎么没跟着你回来?”
“你不是和她在一起的吗,怎的问起我来了?”无横不解。
“什么?我以为她这么久没回来,是去迎你了呢!”少女苦着脸道,“昨夜师姐修炼太累睡了过去,半夜被噩梦惊醒,开窗透气时忽然说她见到楼外有一位故人,她去去就回,叫我在房里等她。可我这一等,直接等到了今早,她还没回来!我正急着想四处找
找她呢!”
听着她的讲述,无横的表情也逐渐凝重了起来。
他皱着眉问:“什么故人,你可见到她说的人长什么样子?”
书芊荷自幼在无极门中修炼,因为年岁不大、修为尚轻,基本都没怎么离开过师门,她去哪里结识什么故人?
少女咬着唇点了点头,一边回忆一边道:“我也从窗户中窥见了一眼,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他的额头上有一颗红痣,脸则生得一副笑模样……腰间、腰间挂着一副笑佛面具,像是佛门中的俗家弟子,又不那么像……”
“倾海楼。”
少女心中记挂着不知所踪的师姐,根本没额外分神给无横身后那位有过两面之缘的神秘女子,此刻听到她倏然开口讲话,才怯怯地望了过去。
而无横则反应极大地扭过头去,惊问道:“你说什么?!”
外头忽地刮起一阵劲风,前不久还宁静和煦的晨光不时合适已经消退了。
透过走廊的窗户,能看到天空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在顷刻间纷纷落下,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在楼中听得一清二楚。
突如其来的坏天气,也宣告着雨季的正式降临。
而庄绒儿平静回答:“我说,她形容的那个人,是倾海楼。”
第26章
……
书芊荷凭着一股冲动追了出去,待走到了楼下后,却又踟蹰地停了下来。
就是那个人,她绝没有认错,她确信自己匆匆瞥见的男子正是前世与她一同经历星罗海之难的人!
她还记得,他自称作楼先生。
前世,作为前去援助受水灾威胁的摘星镇的修士中的一员,书芊荷和众人一起,被从星罗海中跃然而起的吞世鲸吃进了肚子。
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吞世鲸的肚子里有一个幻境搭作的浮世。
众人待在里头,就仿若被催眠了一般,会误以为自己是百年前覆灭的星罗国的臣民,在此安居乐业。
然而越是投入,就会死得越惨。
因为吞世鲸会将那场导致巨大灾难的天崩地裂也完整还原,若不能在那之前恢复神志,就只有和当年无力的百姓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就算在那之前恢复了神志,也不代表安全脱出。星罗国真正的“臣民”也的确在此,只不过他们已经成为了一抹残存的怨气,会如水鬼般埋伏在觉醒的人身侧,伪装成其同伴,等待将之一同拖入深渊。
不知道为什么,但星罗国从前那些臣民并没有得到死后的安定。
他们的几缕生魂困在妖物体内,不得往生,就算最初没有怨念,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心性扭曲。
书芊荷当时就遇到不少这样的怨灵,其中有一个甚至装成了她师妹的样子,完美骗过了她,若不是楼先生的提醒,她当时就被假师妹给杀掉了。
然而,后来她还是死了,死因却与吞世鲸没有直接关联。
是魔尊水珏,他也在幻境浮世中,不知为何,一直不肯清醒。
书芊荷只能认为那是“不肯”,因为连她这般履历普通、初出茅庐的修士尚且能自催眠中挣脱,堂堂魔尊,怎么会深陷迷雾无可自拔?
他自己醒不来,只能亲历幻境中的地崩山摧之日降临。
不过和大部人醒不过来的人不同,水珏凭深厚修为抗下了幻境中的模拟天灾,虽身受重伤,但好歹没死,还直接被动觉醒。
可万万没想到,他醒来后更像一个疯子。
他开始怀疑周围的所有人都是怨灵,都准备随时夺走他的性命,他甚至干脆省去了分辨的这一步,不顾是非,主动攻击他遇到的所有人。
连傀儡般的庄绒儿出现在他身侧,也被他一掌洞穿心肺。
书芊荷亲眼旁观到了那一幕。
水珏面露痴相,脸上身上都染着鲜血,黑雾自他身侧凝出,像一只枯瘦的鬼手,随着他的出袖而猛地伸向女子的胸口。
他癫狂地笑了两声,口中念着:“又是虚妄?既扮作庄绒儿的模样,那便让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也是凉的?!”
有如实体般的黑雾弥漫开来,水珏释放全部威压,书芊荷那时也受到波及,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顿,这是她所无法承受的,喉咙中立刻涌出鲜血,几乎马上就奄奄一息。
危难关头,出现在她身边的人还是楼先生。
他额间那点红痣像一滴落在纸上的朱砂,朱砂下的眉眼,是书芊荷见过最难忘的山水画。
他指尖捏着一颗混黑的圆珠,细看可见圆珠上还有一层层重叠的光圈,让她联想起尚且未被吞噬前,匆匆一瞥看见的吞世鲸之眼。
他对她道:“这是保命灵丹,你且服下。”
指尖送到她的唇边,书芊荷艰难吞下。
可惜,这颗灵丹也没能保住她的性命。
水珏捧着一团鲜红、模糊的固体站定,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脸上没有了疑神疑鬼,也没有了暴戾与嫉恨。
他不再痴笑,也不再追问。
书芊荷猜想,也许那时他已经发现了,被他抹杀掉的不是幻境中的虚妄,而是真正的庄绒儿,哪怕像个傀儡。
但还来不及因此而生出感慨,他们所有还在吞世鲸肚子里的人就都意识到,水珏原来还没疯到极限。
——他的极限,是爆体自裁。
当水珏再度抬起头时,辐射性的黑雾笼罩了整个空间。
随着一道无声的震响,吞世鲸炸体而亡。
书芊荷,与此中的所有人,随这场自毁式的爆炸,一同死在了冰冷的星罗海里。
……
书芊荷打了个寒颤。
骤然见到前世的恩人,她的心神当真乱了,甚至没想过她如今并没有名义突兀出现在人家面前。
她所了解到的未来还未发生,且很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那她们,还会有交集吗?
她甚至不知道楼先生的全名。
在吞世鲸体内的幻世中,他曾几次三番给她提供帮助,更是在她死前喂给她保命仙丹,虽然那并没能保住她的命……
她重生后第一时间就打听过哪个山门的楼姓修士额头上有红痣,可惜根本一无所获。
她要是现在不去同他说话,会不会此生也没有结识的机会了?
书芊荷思及此,当即决定先搭话再说,可之前犹豫的片刻耽搁了时间,这会儿她已经不能再望见隐没于月色中的人影——楼先生走了。
她心中涌上一股复杂的失落。
恰在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莫名耳熟的人声:
“小友。”
谁在叫她?
书芊荷惶然扭过头去,就见月光下,男子表情温和,凝视着她道:“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楼、楼先生来找她了!
书芊荷怔了两秒,立刻笨拙点头,反应过来后又飞快摇头。
“还没!”她说完,赶紧匆匆补充道,“但我莫名很想结识您!我是无极门弟子书芊荷,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男子微微偏头,安静了一会儿,笑道:“倾海楼。”
“……啊?”
书芊荷的神情凝固住了。
……
时值正午。
走入酒楼大厅的一刹那,无横身上的雨痕快速化成无形的水汽。
只不过随他推门的动作,仍有潮湿的雨珠飘进了室内。
一楼坐着的众人都向他看去,而青衣少女干脆冲了过去,满脸焦急道:“师叔,还没有找到小荷师姐吗?”
“她已经不在镇上了。”无横面色难看,语气勉强保持着镇定,吩咐道,“我传讯派人来接你回无极门,你在酒楼里老实待着,最慢明日一早就会等到同门的接应。”
“那你呢?”
“我去下海寻她。”无横话音刚落,一截竹筒自远处向他抛来。
他下意识接过捧在手里,愕然看向投掷人,庄绒儿。
“这是什么?”他问。
“几只光蚁。你既要打头阵入星罗海,便带入海里吧。”庄绒头也不回地答。
光蚁是一种没什么攻击力的小虫,但会发光,且繁殖力、生存力都极强。
带去一些昏暗之地,就是天生的光源,比人造的仿月珠更亮也更灵活,
在海下、尤其是深海的遗迹区域,能起到照明的妙用。
只是它们在环境中扎根需要几个时辰,扎根繁衍后,则最多能活个十数天。
让无横先带下去播散了正好。
无横将竹筒收进袖袋里,问:“什么意思,你们也要下去?”
“那不然呢,难不成主人是来这镇上采风的不成?”小蛇一边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鱼肉,笨手笨脚地挑着刺,一边抽空作为代表反问道。
这一桌菜本是为唯一的凡人阿淮点的。
可这个心机的男子又一次刷新了小蛇的认知,估计是他注意到了庄绒儿一直盯着桌上的鱼看,于是心生歹计,竟然献殷勤地将鱼刺尽数挑干净,把鱼肉盛放到盘子里推给庄绒儿吃。
小蛇最知道他亲爱的主人了,她这么多年来确实品尝过少量的人间的美食,但从不吃鱼。
他于是等着看阿淮被拒绝后的难堪样子,没想到主人竟然接受了!
虽然她中间停顿了许久,久到小蛇已经要代为把鱼肉盘子抢过来倾倒了,可她最后还是接受了。
不仅如此,还伸出筷子尝了一口,然后,以一种并不急迫却也绝对不慢的速度整盘吃干净了。
小蛇这哪里还忍得了?
主人如果爱吃鱼,那他才是有幸伺候她、给鱼肉挑刺的那一个!绝没有阿淮抢先的份儿!
等无横道完谢离开了酒楼的时候,小蛇也终于把他面前的鱼肉处理干净了,连忙推到庄绒儿面前。
“主人,您慢用!我继续挑!”
“……”
庄绒儿迟疑地看着盘子里被戳的烂烂的鱼肉。
……看着有点恶心。
她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无言地把盘子推回小蛇面前。
她本来,是绝对不会碰鱼肉的。
她印象里,鱼并不好吃。
吃过后,喉咙还会很不舒服。
但当阿淮把处理干净的鱼肉递过来的时候,她想起了她的那个决定——“星罗海里若有神兵,只会留给荆淮”。
说来真是奇怪,她会因为一时冒出让阿淮继承神兵的念头而自认辜负荆淮,又会因为清醒后做出的最终决定而莫名不敢看阿淮的眼睛。
这情绪太过复杂,她无暇细细剖析,只愿粗略处理。
所以那一刻,她好像无法拒绝阿淮的任何一个动作。
哪怕那是一盘她主观意愿相对排斥的鱼肉,她竟然也鬼使神差地接过吃掉了。
并且觉得,它们并没有印象里那样糟糕。
可能是酒楼的厨师手艺更精湛,也可能是阿淮干净利落的处理方式为它增加了一些鲜美。
总之,一段有些糟糕的体验似乎悄悄地被覆盖了。
“主人,你不吃了吗?”小蛇有点不甘心地问,边问,还不忘向优雅进食的某个心机男发射眼刀。
庄绒儿默不作声。
不吃。
而且下一次她也不会轻易接受阿淮的投喂了,虽然最终感受并不糟,但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选择接受时,那阵微妙的妥协。
她不准备将这种危险的态度持续下去。
阿淮可以是她的爱宠,但不可以影响她的心智。
她会坚定拒绝,除非……除非下次阿淮准备亲手喂她。
——她盯着阿淮拿着筷子的手有些出神地想。
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里呢?
想着想着,她的视线又飘到阿淮的唇上。
……只能用手吗?
嗯……好像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日更一周
第27章
……
雨还在下,好像再也不会停。
“贵客,您订了半月的上房,现在就要走了?”廖三达的眉毛耷拉下来,语带不舍,“不如再留下多住几日,咱们摘星阵除了琼台戏、清水鱼,还有别的特色待您体验……”
他留恋的目光主要是看着阿淮。
机关鸟是做成了,可廖家还有其他已经失传的器物想要请教呢,但大师现在就要离开了……这可怎么办?
庄绒儿并不响应这句挽留,直接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走。
雨季提前来了。
她们自然也要提前走。
阿淮对着廖三达最后点了点头,也跟了上去。
而小蛇,午饭过后就又变回了蛇形,此刻正老老实实待在庄绒儿的手腕上。
保持这种形态,等会儿入了星罗海还能节省一颗避水珠。
庄绒儿事先准备了足量的避水珠,但总归怕遇到意外,还是能省则省。
他们进入星罗海后,主要会依赖这种珠子保持呼吸与活动。
虽然灵力也可以起到类似的作用,但若灵力都用来维持水下生存,等遇到妖物危机的时候,就没有余力去对抗了。
……
断崖突兀地横亘在海边,此地好像被一把无情的刀劈成了两半,一半坠入海底的深渊,一半徒留在大陆的边界。
海面发黑,深邃而幽静,表面没有滚动的浪涛,看似宁和,却又透出一股压抑的危险。
灰暗的天地间,一把亮色的油纸伞撑开一方小小的空间。
廖三达原本殷勤送上的是两把油纸伞。
然而庄绒儿并无打伞的需要,阿淮起初仅仅为自己而打,后来,不知不觉,伞面就覆盖在了两人之上,且朝着根本沾不湿衣服的女子倾斜。
一路上他二人离得很近,有时候会蹭过彼此的衣料,偶尔甚至会肢体相贴,比如庄绒儿某次突兀停下时,后背抵到了阿淮的手臂及半个胸膛。
比这更近的接触倒也不是没发生过,可她心神却有一瞬的飘荡,以至于后来每一步都走得更慢了些。
整个过程中一直无言,他们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若即若离的亲密,到达星罗海。
岸边零零散散站着一些修士,见到外形出众的两人过来,纷纷侧目。
等发现这后来的两人尚且需要打伞来遮雨、其中的男子根本没有灵力、女子更是看起来就弱不禁风后,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一个瘦猴子模样的男子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很是轻浮地笑了笑,道:“哪来的一对娘子相公,也是为神兵而来?不知你们有没有下海的本事?我乃修真界浪里白龙,倒是不介意捎带你们一程。过了我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像我这般男女不忌的人到底是少数……”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条宛若射出的弓箭般疾刺而来的白蛇缠住了他的脖子。
从手指粗细变作手腕粗细的白蛇卷上他的头颈,毒牙逼近他喉管部位脆弱的血肉,他的脸一点点变得灰白,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试图求饶,又怕求饶的时候不慎被咬上一口。
“大人,饶……饶命……”他吓得几乎要磕下头去,再没有了先前的猥琐神情。
白蛇嫌恶地对他吐了吐信子,没有下口,只不断绞紧收缩,他逐渐呼吸困难,快要晕厥之际,那条蛇又倏然松开,回到了其主人身边。
众人看到了这一幕,都没有了再去挑衅或是调戏的心,他们只是将目光从不加掩饰的打量变成了暗中的窥探。
探到那女子全程神情淡漠,甚至都没有朝这边分来额外的一眼。
她只是抬起手,朝海中推开一道气波——
伴随着一道破空声,平静混黑的海面忽然汹涌起来,自女子的身侧朝两端应声而开,像是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只不过缺口之下,也依然是海。
“这是什么招数?”
一众散修的眼眸中都浮现出更大的震惊。
他们这几日尝试下水都失败了,因为星罗海的浅层也有一些妖物在伺机而动,它们埋伏在水面之下,时刻准备叼住贸然入水的修士,来大快朵颐。
这类妖物凶性虽强,但实力有限,他们这群修士也不是较量不过。
可是当它们的数量上去了时,就不一样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谁都不想下去被空耗。
偶尔有人跳下海去,要么就是没过一会儿就灰溜溜地浮上来,要么就是从此没了影儿,不知是不是已经进了妖物的肚子里。
可眼前的女子却有如此能耐,她这一掌打下去,浅表的妖物早都四散而逃了。
她是谁?是修真界哪位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庄绒儿不顾围观人等的瞩目,她把樱桃大小的避水珠捏在手里,送到阿淮嘴边。
“含着,不要咽。”
说罢,她抓住他的手便入了海。
敞开的缺口在他们的身影隐没后就要快速合上。
“快,趁现在跟上!”有人慌忙道了一句。
只可惜想投入进去时已经来不及了,星罗海重归一刻之前的面貌,仿佛一条通路在迎接过它专属的客人后,再次闭合。
唯有人群后方的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在那句提醒出口前就一跃而下,跟着下到了海中。
如果让庄绒儿见到了他的相貌,只怕会再次一掌打向海水,激起无数浪流冲烂他的躯壳。
少年人矮小的身形,苍白的面貌——那正是此前在流沙城使出血肉代偿之禁术的,飞缘阁,余还冶。
他眼中的兴味一闪而过,身影一同隐没了去。
……
置身海中。
阿淮睁开眼睛,仅仅是眼瞳有一瞬间的涩意,但很快适应如常。
于冰冷的水里正常呼吸的感觉很奇妙。
只是,仿佛有某种压力在覆盖着他。
但越往下深入,他越觉得那不是压力,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好像海底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等待他。
阿淮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异样,攥紧庄绒儿的手。
他的这一动作大概是被感知到了,庄绒儿忽地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随后,像是安抚一般的,反过来轻捏了他的掌心两下。
“这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阿淮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话语根本没有声音。
庄绒儿注视着他的口型,眼神似乎有些疑惑。
也许她将他的话视作了某种恐慌的表达,因为阿淮听到她在他耳边道:“待吞世鲸出现,水流也许会将你我冲开,届时我会以披帛缠住你。”
水下的声音被稀释得极其微弱,庄绒儿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垂,再施以些微灵力的加持,才得以让句子听近他的耳中。
她表达的意思是无需惊慌。
阿淮对庄绒儿回以抿唇一笑,庄绒儿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退后了点距离,还扭过了头去。
只是一根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布帛已经贴上了他的腰,另一端,则紧紧绕在她的无名指上,比她口中所说的纠缠时间开始得还要早。
庄绒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阿淮被她的帛带紧箍的腰身,觉得那布匹有些像一条锁链。
这样很好。
她会一直把阿淮栓在身边。
……
星罗海的浅层有些混乱,深层却和其表一般宁静无波。
他们已经下得足够深,肉眼已经能够看见一些断壁残垣,那正是星罗国从前的建筑。
显然,无横来过,他播散的光蚁已经完成了扎根和一部分的繁殖,以至于底下已经有亮光了。
被从陆地上抹去的那些遗迹被光亮映衬,却分毫不减阴森,反而把光蚁散发的自然白光染成了幽绿。
庄绒儿盯着一根粗大的断裂石柱停了下来。
她记得这里。
几十年前第一次与吞世鲸交战,就是在这附近。
那根柱子原本残留的高度还更高些,它如今会是这幅模样,是因为那次交战中,她被吞世鲸的巨尾甩到它之上,造成了它的二次损毁。
和它交手并没能让她占到便宜,吞世鲸同样不受毒物影响,她的蛊虫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那一次,她是拿出耗命的架势与那妖物打持久战,想不被吞世鲸的巨口吃进肚子,需要绝对的灵活闪避,分神一刻都不行。
但她也在那场苦战中了解到了吞世鲸的弱点——它脊背的正上方有一个小窝,那是它全身上下最薄的皮肉,还没有骨头支撑,以灵力辅助利器穿透它,可以让吞世鲸进入一种类似于“反刍”的状态。
被它吞进肚子的东西会被它短暂吐出来,接下来它又会慌忙将之吞回去,这时就是施加必杀的最好时机。
她心中已有九成的胜算。
接下来,只需要等。
吞世鲸有无穷的吞戮欲望,甚至会吞食自己的同类。这也是它如此稀少的原因之一。
他们这种骤然闯入的生人,会自然吸引它的现身。
只是没想到在等到吞世鲸到来之前,还有其他的变数更快降临——
面前的石柱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陷落,好像它之下的地层被什么东西给快速溶解了一般。
一向沉稳冷静的阿淮竟然向塌陷之处而去,勾在庄绒儿手上的布帛带来一阵怪异的牵扯力。
“你做什么?”
庄绒儿愕然阻拦,却对抗不过那阵引力,阿淮绝不会这样做,亦不具备这样抵抗她的能力。
这意味着,是那下方有第三种力在勾动他。
阿淮匆匆回望了庄绒儿一眼,竟试图解开腰上的束缚。
他的确抵抗不了这古怪的吸引力,自一开始进入星罗海,他好似就被它牵扯着,在来到此地之后,更如身陷旋涡,好像继续深入,他就能找到真相……这种压制不住的渴望是一种危险,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牵连她。
“我不会有事……”哪怕明知道庄绒儿听不清他的话语,他仍尽力说着。
庄绒儿气急,她冲过去抱住阿淮的腰,头抵在他的后背上。
手臂代替布帛缠住他,叫他绝对不要妄想摆脱。
而与此同时,还一双女子的手自“深渊”的边缘处攀上,她艰难爬出,满身狼狈,口中的避水珠已经染成了血色。
庄绒儿原本不该在此等危急关头被闲杂人等分去注意力,可是那爬出来的女子有一头白发,和小蛇的妖修体征几乎一样,却不是同他一般的妖修……熟悉的眉眼,眼角的泪珠状胎记,那是映月宫的神女,念忧!
她们从前见过,念忧还曾在那年的月满夜宴上助她夺得头筹……
她为何会自星罗海的“深渊”中爬上来?
阿淮又为何不受控地将要坠下去?
来不及多想,庄绒儿将腕上焦急地支起身子的小蛇一把甩落在那女子身侧,一个装满避水珠的口袋也被她挂在蛇尾上丢了过去,其中的托付之意不必言说。
至于她自己,则和阿淮一起,向突兀冒出的“深渊”中陷落……
——星罗海下,究竟还有什么?
第28章
当失重感消失的那一刻,入目的环境大大出乎了庄绒儿的预料。
她确信自己几十年前一探星罗海时,这里绝对没有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是一处剑冢。
中央矗立着一座铸剑台,其中原本或许该有炽热的熔岩在燃烧,但如今,一来地处深海,二来时间流逝,那里只留下了一片烧烬的黑色岩石。
一把神剑安静地插在岩石之中,剑身泛着莹白的光辉,犹如一颗沉睡的星辰,独自守着这片荒芜的海底。
……神兵?
连廖家后人也不知晓的、随廖十全一起长埋深海的神兵?
这竟然并非谣言……
廖十全死于一百多年前的天灾之中,神兵的出现却绝对晚于他的死。
死人怎么能继续炼剑?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庄绒儿觉得头昏脑涨,她看到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白骨,有些还很完整,上面甚至带着还没腐化的皮肉,约莫进到此地的时间也并不长。
这些骨头全部堆在外围,没有一块进入到铸剑台的周边,就仿佛那附近存在某种结界,其他人都靠近不得——
果真。
庄绒儿试探性地伸出手,一股很强烈的灼烧感自指尖传来,哪怕并未真正碰到,她的指头也已变得通红。
留下结界的人修为要高于她。
可荆淮却浑然
不觉地朝着结界之内走去,并且在她意识到以前,已经安然无恙地进入了内部。
对他而言,那层肉眼所不可见的屏障仿佛并不存在。
被隔绝在外的庄绒儿心跳变得异常之快。
……为什么?
是不是,留下结界的人也将他认成了荆淮?!
她胸口压抑不住地起伏,再次抬眼看向那把剑。
剑身没有浮华的雕文,剑芒也浅淡微弱、毫不张扬。
它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笃定和沉默,不需要任何浮夸的证明,便已是无与伦比的神兵。
——属于荆淮的剑。
她无法想象还有第二个人能拿起他。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阿淮身上。
他虽然进去了,却直接跪在了地上,双眼紧闭,头低垂着,仿佛是一个在祠堂之前受戒的姿势。
他正在经历一些她所无法知晓的机缘。
是这把剑在引他过来,所以才有此前不受控制的下坠种种……
“谷主。”
被灵力送入耳中的呼唤让心乱如麻的庄绒儿迅速扭过去头,这一眼便瞧见原本空空如也的石桌边,坐着一个正与虚空对弈的男子。
笑佛面具挂在他的腰间,随他抬手的动作而轻轻摇摆了一刻。
“谷主。”他偏过头来望着庄绒儿,微笑道,“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倾海楼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
“谷主怎么不语?”倾海楼执棋的手停在半空,“许是我还没有自报家门?在下,散修,倾海楼。”
“……你为什么会来?”
他笑了一下,道:“我是来下棋的,还好遇到了谷主,一人执棋,到底寂寞。”
“……”
庄绒儿与他对视了两眼,收起一切情绪走到他对面的空石凳上坐下。
无形中有一股强压弥漫在此地,她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异常。
倾海楼的动机无法揣测,是敌是友也不得而知。
桌面上已经有一片黑白交错的棋子,倾海楼没有重置的意思,把白棋递送给她后,自顾自地落下了他手中的黑子。
庄绒儿不懂棋艺。
她甚至不像倾海楼那般以两根手指优雅持子,她只是生硬地捏起一颗就往棋盘上落,余光依然扫到阿淮跪地的方向。
她知道阿淮大抵是受到了神剑的感召。
这种情况下,一般意味着祭剑之灵有话对他说。
她心里有些乱。
那把剑很可能是荆一诩送给荆淮的剑。
难道不止是结界的铸造者,连神剑中残存的一抹意识也将阿淮认成了荆淮?
这种程度的辨析绝非通过肉眼,不会因为二人容貌、外表、甚至气质的雷同而混淆才对……
一切证据都好似在说,荆淮回来了。
可是,明明不可能。
他的残魂寄存于她的楼阁,他的肉身在魂墟古战场中风化!
这一切都没有消失,他不可能回来。
所有人都被绝对的相似给骗过了吗?
那又置荆淮于何地呢……
阿淮究竟是什么来历,难不成他是荆淮的同胞兄弟?
此前她不想去想,现在她想不明白……但眼前这个人也许最清楚。
她是和他进行了一场交易,以催命蛊换来被她取名叫阿淮的这个人。
“阿淮是从何而来?”庄绒儿脸色发白,问话的声音却无比干脆。
倾海楼身形微顿,勾唇道:“……谷主若是赢了我,我便回答你这个问题。”
……
“你来了。”
老者静静地坐在棋桌之上,手持一子,“啪嗒”落地。
阿淮有些恍惚地抬起头,发现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举目只有漆黑,除了一张棋桌、两座石凳和那位同他讲话的老者外,再无其他。
庄绒儿不在他身侧,一直影响着他的那阵吸引力,也在他来到这个奇异的纯黑区域后尘埃落定般地散尽了。
他喉结轻滚,抬眸注视老者。
而对方并不管顾他有些迟钝的反应,还冲他抬手招呼,微笑道:“过来坐罢,陪为师对弈一局。”
……为师,是什么意思?
“傻站着做什么?我的时间可不多了。”老者叹气道。
阿淮下意识地抬动脚步,走到棋桌边配合地坐下。
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对他没有恶意,且非常熟悉,他自称为师……
失去记忆之前,也许他师承于他门下。
一切对身世的困惑,不如在此处问清楚?但他也明白,这里是一个超脱于现实的空间,他与老者大概只是在意识层面对话,甚至……有可能当下的一切是他的幻觉。
他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心情保持着沉默,好像出言就会将幻觉打破。
老者执黑子,而他执白子。
见到他拿起白子,老者的表情轻松了几分,他摇头道:“我与廖十全打赌,赌你能寻到这里来……我赢了。”
“是炼器大师廖十全?”阿淮指头微颤,他静默了片刻,才低声问,“可否请问您的名讳?”
老者却不答话,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盯着棋盘,呢喃着:“下在这里……不对,该是这里……”
阿淮只好和他一同盯向棋盘。
他觉得自己失忆之前,或许是了解如何下棋的。
就和习剑一样,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两眼,就好像能预感到几步之后的局面。
但这局棋……要赢吗?
……
倾海楼的棋风稳健,执棋落子间说不出的老练,完全是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
而作为完全的新手,庄绒儿倒也没有显得犹豫或紧张。
她眉头微蹙,样子有点疏离,好像她并不是自身在对弈,而只是在旁观而已,有一种堪称淡漠的冷静。
她的每一步棋,似乎都不以胜负为主,下在哪里,好像都有点不同寻常。
她又一枚棋子落下的瞬间,倾海楼微微挑眉。
这是一颗明显违反规则的棋子,它不该出现在这儿。
倾海楼抬眼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但他并没有出声提醒。
可他之后必然会为自己的第一次静默而后悔——因为庄绒儿举一反三,弈程过半,她竟干脆拿起已经被提走的棋子,悄无声息地将其放回棋盘上。
这种做法几乎是明目张胆的违规,但她完全没有任何愧疚与心虚之感。
棋子一落下,原本占据上风的黑棋直接被从中拦下,白棋横空出世锁定战局,俨然胜负已定。
“……谷主,这么做,似乎不合规矩了。”倾海楼执棋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抬眸望着庄绒儿。
“你事先可同我讲过棋局的规矩?”庄绒儿冷冷道,“我入座之前,棋局已成大半,未尝不是你已经布好了有利于你的开局,这又算不算违规?”
“……哈。”倾海楼失笑,不知是不是被庄绒儿的诡辩气疯了,他抚掌赞叹了两声,“谷主是有大智慧之人,这样的人,总是能扭转乾坤的。”
“……”
“只是,在我看来,操盘之人,从没有以身入局的道理。”
“所以,你不肯认输?”
“不,我输了。”倾海楼将黑子放下,坦然迎着庄绒儿的盯视,“我会回答谷主的问题。”
“阿淮从何而来?”
“不知。”倾海楼摇头后,又道,“今日之我,的确不知,昨日之我,或许了解。”
说的什么东西?
庄绒儿心中生出些被捉弄了的怒火。
她又问:“阿淮,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荆淮的什么人?”
“的确很像,像得令人恍惚,像得令荆一诩的残魂都分辨不清。”倾海楼语焉不详地感叹着,突然又话锋一转道,“谷主应当也知道,极渊之物卷土重来。这一回,那邪祟之入口不在魂墟古战场,又会在哪里呢?”
像,即为不是。
她几乎没有办法再去思考他的第二个问题,唯有本能地反问:“……你知道?”
“我不知,所以才问你。”倾海楼对她有些促狭地弯了弯眼睛,轻笑道,“他快要醒了,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谷主棋艺精湛,令我颇受点
拨,多谢……”
说完,他就如水珠一般分解,化作星星点点,完全融进星罗海里。
来到这里的并非他的本体。
是分.身,亦或是残影。
一问三不知的倾海楼的身影适才消失,庄绒儿的喉中就呕出一口血。
这个空间不欢迎她,在强烈排斥着她。
口中的避水珠在以一种超常的速度溶解。她感受到的压迫之力也在持续加强,甚至到了影响脏腑的地步。
倾海楼消失前,她完全在强装正常,调动全身灵力应付。
如果长时间呆在这里,在护体的灵力耗尽后,重伤事小,殒命事大。
不难想到,突兀自此地爬出去的念忧、还有地上的这堆未曾爬出去的白骨,都曾经历过与她此刻相同的艰难境况。
而阿淮,是个例外。
……
纯黑的空间之中,阿淮与老者都不再说话,一时间只有起手落子的动静。
逐渐的,局势已经十分可观——白子完全被黑子的棋阵所围困,在四面楚歌的局势下,似乎没有一丝反击的可能。
黑子已经牢牢占据了棋盘的中心,拥簇成团,白子却孤立无援。
老者面上现出两分红光,他感慨道:“我亦无憾矣。”
阿淮注视着他,右手轻轻执起一颗白子,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他的棋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中的某个位置,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步,似乎很普通。
老者目光一凝,眉头微微皱起。
局势好像未曾改变,一眼看去,白子还是肉眼可见的落于下风……
可他停顿了许久,手中的一颗黑子竟是久久落不下去。
“……”
半晌,老者才轻叹了口气,眼神逐渐释然,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把手从棋盘上移开,示意他已经认输。
赢下一局,阿淮抿唇道:“敢问前辈名讳?”
“你的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老者不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音变得有些遥远,“我亦无憾矣,我亦无憾矣……你没有让为师失望,荆淮。”
“……”
荆淮?
阿淮怔住。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可他完全无法将之与自己挂钩。
庄绒儿明确将他们视作两个人……而他,是荆淮的替身。
但面前的老者,完全将他认作了荆淮。
他很认真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晚辈。
这似乎是最后一面,而他就要走了。
阿淮心里忽然有些无措的失落,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抓老者的衣袖,可是只摸到了一场空。
身影越发虚化的老者继续说:“去取回你的东西,护住天下苍生……”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沧桑的声音一点点虚弱下去,直到微不可闻。
“我赌你,这一程,同样会赢……”
第29章
阿淮恍然自纯黑之地脱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唇边被血丝染红的庄绒儿。
她站在两步之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但眼神似乎比之从前的每次都更加……冰冷?
铸剑台上的神兵发出铮铮嗡鸣,似乎在引他去拔。
阿淮却无从管顾,他能明显感觉到庄绒儿的躯体与情绪都处在一个即将崩坏的边缘。
她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危险性。
他上前,想要扶住几乎快站不稳的庄绒儿一把,可她竟抬手挥出气劲,将他拂开。
然后,就见她面无表情地朝着铸剑台而去。
好似穿过一层烈焰般,她迈过某一步后,发丝上都开始染上火星。
海水不能让它们熄灭,反而如同助燃的热油,她每走一步,火势就越大,短短几步路,她只怕要被烧得遍体鳞伤。
阿淮下意识地前去阻拦,他察觉到有特殊的机制存在于此,他可以安然无恙,旁人却不行。
庄绒儿原本不是这种硬碰硬的人,她此刻究竟是从哪里爆发而来的自毁般的冲动?!
“停下,不要再上前了!”
他沉着脸挡在庄绒儿的身前,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话入不了她的耳。
庄绒儿依然想将他推开,她是冲着铸剑台上的神兵而去的。
阿淮一把握住她的手,火焰在接触到他的那一刻完全熄灭。
“我替你去取,好不好?”
庄绒儿只是瞥他一眼,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双眼中传达出的情绪,是恨意。
庄绒儿恨他。
因为连荆淮的师父,也将他认作荆淮。
因为神兵的结界以为他是荆淮而对他开放。
她从前的每一次情绪流露,都因为他像荆淮。
而这一次,是因为他不是荆淮。
她将他视作偷走荆淮一切的小偷。
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种很迟缓的钝痛,慢慢压过了此前与老者分别时的那阵失落,让他有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可现在不是容他情绪肆虐的时候。
阿淮同样不再看庄绒儿,也不再言语,他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压在怀里,那些诡异的焰火因他的触碰而平定,可她却在和他对抗挣扎。
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雀鸟,她并不领情这种以限制活动为前提的保护,毒虫自她衣袖中的竹筒里钻出,顺着他的手臂攀沿而上,却又在几秒之内被融作灰烬。
她是想攻击他的,只不过被迫留情。
他们贴得很近,近得能感觉到彼此剧烈起伏的胸膛与沉重的喘息,却又好像离得很远,远到中间隔了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人,与一段漫长且无从弥补的时光。
庄绒儿口中的避水珠几乎融化成了一颗血泪,顺着她的唇角一同流下来。
她不会死在这里,她只是会受伤,会痛苦。
他不想让她继续这样痛苦下去。
他想把剑取出来,交给她。
他不是荆淮,无法霸占他的一切,包括,她对他的……善意或爱意。
他很想告诉她,他没有那么卑劣,从来没有。
空气突然凝滞,四周的一切都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给固定住了,有那么一秒,似乎连海水都停止了流动。
阿淮的面色有些苍白,但体内却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那与情绪无关,是一种干涸的经脉开始苏醒、枯竭的河流再次奔腾的充盈之感。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出于直觉而向虚空一握。
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他的手心,空气中甚至能听到轻微的震动,仿佛天地之间的灵气都在回应他的召唤——
久未振动的剑刃,在一瞬间爆发出锋利的剑芒。
随着一声剧烈的震响,铸剑台上的神兵在颤动中猛地脱离台面,犹如一只破空而出的流星,刹那间便飞向了他的掌心。
他指节扣下,稳稳地接住了剑柄,剑身的寒气穿透皮肤,直接刺入骨髓,却不带来丝毫痛感,反而有种久违的畅快之意。
——隔空取剑。
这是只有驱使灵力才能做到的。
只不过,短暂毫秒,那股狂暴的灵力就宛如被切断的洪流,一瞬间戛然而止。
原本如潮水般涌动的能量也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抽空了一般,迅速消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才是正常的。
他分明是没有灵脉、无从运转灵力的普通人。
阿淮短暂地怔愣,但无名神兵已然到了他的手上,与此同时,空气中玄而又玄的结界似乎也解除了。
烈焰不再燃烧,压迫之感不再萦绕,整个空间开始剧烈震荡,似乎再过不久就要塌陷似的。
庄绒儿的灵力早在先前与环境的对抗中面临枯竭,她的避水珠也早已化成血滴。
此刻威压散去,她面色惨白如纸,近乎无法呼吸。
可腰上的那根手臂并未离去。
被她冷眼而对的男人只是短暂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贴了过来……以唇齿渡气。
没有任何旖旎或暧昧,他目光澄澈冷静,指尖探入她腰间的袋中取出一颗避水珠后,唇瓣便迅速离开了她的唇,换作以指尖将避水珠送入到她口中。
庄绒儿更是无神体会那浅尝辄止的逾矩,待避水珠入口后她的痛苦感才略微减弱,她终于能有些其他的觉察,比如此刻,她手中多了一把冰凉的铁器。
因为她几乎没力气去握住它,所以有
一双手扣在她手上,帮她扶着这把利剑。
扶着这把……本该属于荆淮的剑。
庄绒儿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抖了一下。
她忽然拿起剑横到了身前。
而被针对的目标阿淮快速退后,但肩膀还是被剑尖抵住。
锋利的金属刺破衣料轻而易举,只是短暂触碰的一刻,那里已经形成伤口,有鲜血渗了出来。
阿淮抿唇沉默,没有再退。
外伤浸满海水,想必疼痛难忍,他的眉头却都不皱一下,只是静默地看着庄绒儿。
看到庄绒儿的手腕坠了一下,因无力而向下倾斜。
看到她持剑的整条手臂都抖了起来。
拿起这把剑对她而言有点吃力,可她却不肯松开。
眼看这把剑要直接滑落到地上,阿淮抬手握住了剑刃,止住了它失控的趋势。
他似乎是面无表情的,但好像又有着复杂的情绪,只不过叫人看不明。
剑刃有多锋利他的肩膀已然见识过。
此刻指缝间果然流出鲜血,但他没有感到多大的痛意,更多的只有无力。
他再次收紧握住剑刃的手,神兵削铁如泥,他的指骨可以随时被斩断,可他竟毫不畏惧不肯松手。
掌心中的皮肉绽开,鲜血淋漓,血痕残留在剑刃之上,寒芒映衬着他二人的脸。
庄绒儿的眼睛被滴下来的血珠刺痛了几分,那比肩膀衣料上渗出的血更直观更鲜明,终于冲击到她的部分神经。
自始至终,从倾海楼离去之后,她的思绪就好像再也没有清明过。
剑明明已经在她手上……她难道想抹杀阿淮吗?
并不,并不是这样……
一股几乎将她淹没的庞大酸涩与无措感猛烈涌出。
她后退,却又似有所觉,垂眸看向自己的裙摆,那里有一颗和血珠近乎无差的红色小虫,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朱砂螟,溶于经脉,勾动心魔……
她为催寰谷谷主,毒性再烈的蛊虫都不可能对她生出丁点影响才对,她更不可能受其影响而一无所知。
除非……就和此前在流沙城中遇过的傀儡虫一样,它们受到了某些外力的加持。
比如,极渊邪物。
庄绒儿瞳孔放大,本能地抬头看着洞口的方向。
但四周的石壁开始龟裂,墙壁上的裂痕如同蛛网一般迅速蔓延,每一次震动都让地面下陷一分。巨大的轰鸣声回荡在空荡的空间里。
自神兵被拔出后就开始震荡终于演化到不容忽视的程度——没有时间了,这里马上就会坍塌!
阿淮反应过来,干脆就着对剑刃的握持将剑身整个夺过,于手中转向,无名神剑的剑柄被他握于血肉模糊的掌心中。
他动作极快地再度近身揽住庄绒儿的腰,将她一把抱起,一手持剑,一剑插到岩壁之上,借力腾身而起。
庄绒儿不再抵抗,就像顺从他把剑夺去一般,同样顺从地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就枕着被她亲自刺穿的那一处伤口。
她的表情有点茫然,似乎又有点伤心。
被她伤了的阿淮单手抱着她,借无名神兵之力,带他们攀上了“深渊”的边沿。
他们前一秒逃离,后一步身后的地穴就坍塌下去,带动海中的水流翻滚,泄出一股极其猛烈的冲击力。
阿淮抱着她向前滚了一阵,手护在她的头下,待冲击消退,才小心地将她放开。
庄绒儿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盯着他肩上晕染面积更大的血迹,指头掐进了掌心。
“……疼吗?”
她的问话没有声音,不只是因为出言时未曾加上灵力,更是因为那是只存在于她嘴唇轻碰的呢喃。
自然不会得到回答。
阿淮低着头,正用衣料将剑柄上的上的血擦掉,然后向前伸手,想把剑交还给她。
他似乎不能把剑练得比那个人更好了。
……他已经没有了这个机会。
“……我伤了你,你若有所求,尽可提给我。”庄绒儿顿了一下,没有把剑接过。
她的声音有点疲惫,唇边的血痕甚至没有擦干,看起来……像那个雨夜,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蝴蝶。
阿淮保持着递剑的姿势没动,只是静默地看着她。
他的确有所求。
“我想……”他停住,安静了五六秒后,才声音有些艰涩地说,“我想,你能放过自己。”
——其实不是。
在那一刻,他想说的分明是“我想赎回自己”。
可是注视着庄绒儿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改变了话语的内容。
……为什么?
他还是说不出口。
难道他就是这样卑劣的、没有自尊的、赶也赶不走的狗吗?
……他没有自我吗?
阿淮不由得攥紧手心,被剑锋割开的伤痕带来剧痛,却也不能让他昏沉的大脑更加清醒。
“……”
庄绒儿无言。
她大抵是听不清的。
她只是,默默地拉住了他的手,眼中水光弥漫。
就好像是……一种无声的挽留。
第30章
庄绒儿跪坐在地上,而阿淮半跪在她身前。
白皙纤细的手握着另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但只敢用指头勾着他的指头,不敢碰他的掌心。
阿淮僵在原地,半晌,他微微挣动了一下,但庄绒儿收力,反而攥紧。
“我……我给你包扎。”她说。
这句话阿淮曾对她说过,在流沙城里她划破手臂,以惩罚的心态命他将她的血舔干净,那时他给了她这句回答。
当时体会到的动容,再次回想仍然会在心中留有痕迹,或者说,那痕迹从未消失,只是在想起时才察觉。
阿淮不语,甚至并不抬头看她。
庄绒儿的另一只手伸入乾坤袋里取霖肌膏,在碰到同样被收在其中的机关鸟时,她的指头蜷了蜷,飞快抽了出来。
黄褐色的药膏被她抹到阿淮的手上,像是在上面附上了一层冰凉的黏膜。
痛感被稀释了一些,又开始有别的感觉发酵。
阿淮始终保持沉默,样子说不上配合,但也没有再反抗。
庄绒儿也不再说话,上过药后她仍没有松手,反而以两只手一齐抓着阿淮的手,睫毛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下一次抬眼是因为感受到了唇边的触碰。
阿淮用指头轻轻蹭过她嘴角的血痕,这个动作或许是出于他的本能,因为他做完以后自己也愣了一瞬,随后沉闷的情绪似乎愈演愈烈,甚至想把被庄绒儿抓着的手给抽出来。
靠在他膝边的无名神剑被蹭落到底,两人都没有去拿。
庄绒儿心中一动,她忍不住地想和他说话,想听他对自己说话。
于是她问:“你怪我?你为何冷眼待我。”
真是很过分的一句质问,她持剑伤人,还怪对方为何不再对她露出笑颜。
她自己内心又如何不知?
可她……可她也不懂,她不想在说话前还要经历重重腹稿,大概就是任性吧,或是觉得阿淮就该永远讨好她,哪怕她此刻有感觉到面对荆淮时也不曾有过的特殊的忐忑,也好像故意一般地不愿妥帖处理。
“……”
“那好……你用剑斩回来。”
庄绒儿一把握住地上的无名神兵,就要送去阿淮手里。
阿淮将手背回身后,不去接。
“你不肯对我说话?”
庄绒儿的又一句质问让他终于张了口,可是久久没有声音。
庄绒儿把耳朵贴近过来,他的唇几乎要吻上她的耳廓。
阿淮后退,一时间又想起在地穴时逼不得已的渡气。
那时无心乱想,庄绒儿的唇很软,和在酒楼的那个傍晚一样软,没有喝果酒却仍带着一些甜意,只不过因为受伤而多了些淡淡的血腥味。
他眸光微闪,强硬中止了脑中的回忆,好像是妥协一般,他似乎叹了口气,
在庄绒儿的手心里写下“不”字。
不疼。
不怪你。
不必伤回来。
他不是故意冷淡待她。
他的满腔心事无法言说。
言说,也不会被听见。
——而这就是弱者。
“主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蛇背着白发女子慌忙赶来,念忧的状态比那匆匆一瞥时要稍好些了,不过还是不能自己走路。
深渊塌陷的冲击波让他们本能远离了危险区,却又在感受到庄绒儿的血气后赶紧赶回来。
“您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小蛇大惊失色,转头就要痛骂阿淮,一定是主人为了保护他这个累赘才如此狼狈吧?
但转头发现阿淮好像也伤得不清,还都是外伤,衣服上洇出的血迹瞧着比庄绒儿还要夸张,他艰难止住了训斥的骂声,又问道:“那下头到底何种玄机?是不是藏着有什么比吞世鲸还厉害的妖物?”
“……不,是神兵。”
答话之人并非庄绒儿,而是小蛇背上的神女念忧。
离开了结界的笼罩区,换了新的避水珠,在小蛇的照拂下,她的情况稍微好转,也有灵力能支撑她把话讲清了。
她示意小蛇将她放下来。
“谷主,多谢搭救。”
念忧对庄绒儿虚虚作了个礼。
她面色仍然苍白,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白发散乱,和庄绒儿记忆里,乘着映月宫华丽轿辇的神女很不相同。
“你为何会在这里?”庄绒儿收起先前与阿淮“对峙”的种种情绪,不动声色地问。
念忧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嘴唇有些颤抖,似乎在平复情绪,她睁开眼后才语气哀戚道:“……我中了圈套。”
她说,七日之前,身负预言之力的她忽然看见星罗海海啸,滔天大雨淹没了摘星镇,原来是海下的镇海天珠上裹满某种黑色的污泥,且现出了裂纹。
镇海天珠是百年前地龙之劫后被数位正道大能联手布下的,冥冥中可守住摘星镇一带边缘地界的安宁。
念忧看见了这一幕,心中大骇,将事情禀报给了映月宫宫主,她的舅父。
此事重大,事关百姓安危,宫主忧思重重,命她带着几名亲卫先入星罗海一探究竟。
神女原本是不该参与其中的,可宫主称旁人并不知晓镇海天珠的具体方位,唯有她在预知的画面里有所了解,因此她必须作为那个领路之人。
可是亲卫队并不肯顺从她的引路,反而半哄半逼地带她靠近神兵所在的“深渊”,最后更是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她能预知到未来众生的劫难,却预知不到自己的险境,一直到坠下之前,她才明白映月宫内部出了问题,她的舅父更是不知道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谷主,可能助我一次?”念忧近乎声泪俱下地哀求道。
“助你什么?难不成你想让主人送你杀回映月宫,带你复仇?!”小蛇忍不住开口,眼神中带着种不赞同的惊诧。
“不,不是的……”念忧咬着唇摇头,“我想拜托谷主随我去看那镇海天珠……倘若它已如我预知之中那般被污染了,那百姓们甚至修士们都将迎来不亚于百年前星罗国所经历的灭亡之大劫难……”
“随你去看后,又能如何?你知晓破解修复之法?”庄绒儿问。
念忧犹豫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快些说呀!”小蛇催促。
“……想必谷主知道轮回鱼眼?”念忧缓慢道。
她的这句话让庄绒儿眼神微凝。
可她不答是否,只盯着念忧,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那是妖物吞世鲸的眼睛,世人谓之有明智转世之用,而据我所知,它是可以修补镇海天珠的唯一材料……”
“……”
“吞世鲸,几十年不过一只……”
她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庄绒儿感觉到又有人来了,她侧目的一瞬间,念忧也谨慎地噤声,随之一同看了过去。
“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无横循着血腥味而来,看见她们几人,连同地上的那把无名神兵,眉头不禁紧锁。
他的目光从她们的脸上转移到神兵之上,定格了数秒,但终归没有多问什么。
“可曾见过我那位师侄?”
“未曾。”庄绒儿停顿片刻,“但……我见到了倾海楼。”
无横很是明显地摇晃了一下,面色转瞬间灰白下去,不过又听庄绒儿道:“不过,是他的一个虚影。”
“……他身旁没有跟着别的人?”
他想确认,他身旁没有跟着书芊荷,或是尤雪泣……
庄绒儿点头。
无横呼出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拦下。
她看着无横的身后,惊觉光蚁好像在批量的死亡,黑暗正以一种迅疾的速度推进过来。
并且,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那份速度明显加快了,几乎转眼间,已经到了脚边——
不,不对!
不是光蚁在死亡,是它们被脊背巨大如天穹般的妖物给遮挡了!
庄绒儿眉心一跳,忙高声喊道:“吞世鲸!”
然而这头吞世鲸似乎比她几十年前对付的那一只要厉害得多,其余人还未觉察过来,它竟然已经悄悄潜伏至身侧!
它通体漆黑,鳞片也泛着死寂之感,毫无光泽,只有一只巨大的鱼眼带着重叠的光圈,让人与之对视便会头晕脑胀,而最骇人的是它那张巨口,张开时几乎能吞下一座小山!
无横惶然扭头,下一秒就见一张血盆大口对着他伸过来,海中惊起滔天巨浪,小蛇把念忧甩到身后,自己变成了一条蛇,本想凭借本体的灵活快速躲开,不料吞世鲸根本没给它这个机会。
巨口火速闭合,随即竟然像是吃饱了意图先走一般,折返而去——
无横与小蛇都被它给吞了!
庄绒儿此前与吞世鲸对抗时,有意避免被它吞噬,并不知晓其内部如何凶险,她不能坐视不管。
可古怪的是,这只吞世鲸想跑,它不想将所有人都吞了去,这完全不符合它的习性。
庄绒儿不假思索地飞身而起追上它,竟然朝着它的巨口而去,她将那张有二三十米长的鲶鱼般的大嘴扯开,自己钻了进去!
被小蛇甩开的念忧仓皇回神,忙大喊一声,却见另外的那位男子竟然也追逐而去。
他手中的剑芒闪闪,成了光蚁被隐去后海中唯一的亮光,吞世鲸在畏惧的说不定是那样东西!
念忧在后头匆忙道:“不可!这头吞世鲸已遭极渊秽物魔化……肚中浮世幻境必将越发凶险,单从内部难以化解,需从外力将之击破,让被吞下的人尽快出来……咳咳……”
一道被鱼尾甩过来的巨浪将她的话给打散,人也冲去了不知何方。
阿淮的身躯僵硬止住,他握紧手中的剑,凝视着身前的巨物。
弱者,不能言语,不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他不要再做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