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诸位才子佳人今夜齐聚于此,不如比比谁是那文中魁首!”
“刀剑相交,论英雄好汉!何人敢来台上接我三招?”
“弯弓搭箭,百步穿杨,能者可赢精铁箭一支!”
“天上明月,地上千灯,交相辉映,岂不美哉!客官来盏花灯吧?”
……
书芊荷快步穿梭在坠满了红灯笼的街巷上,闻着空气中的花果酒香,听着小摊贩们的高声吆喝,观四周人头攒动。
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真实得令她不敢直视。
她的掌心已经出汗了,几乎快要把她先前用朱砂笔写在手上的“伪”字给晕开了去。
书芊荷心跳得越发快,她匆忙站定,闭起眼睛深呼吸,像个明知自己自制力不足而不敢看酒肉的小沙弥。
“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幻觉,我现在正在吞世鲸的肚子里,才不是真正的星罗国臣民……”她重复着呢喃,试图催眠自己。
不能混淆,不能忘记!
她才不是什么星罗国的臣民!
她是觉醒了前世记忆的无极门弟子,书芊
荷!
她是在摘星镇的酒楼外见到了“楼先生”,然后被他给喂进了妖物的肚子里!
书芊荷的嘴巴紧抿起来,饶是现在,她仍有些无法接受。
“楼先生”怎么会是倾海楼呢?
她当然听说过这位大能的名号,可她说什么也无法把二者结合起来,更不能理解他怎么能这般对她?简直是毫无缘由的捉弄、迫害!
明明当初在幻境浮世时,他曾多次对她施以援手,是个一顶一的大好人……是她看走眼了吗?
不过,说到幻境浮世,她此刻身处的这个与前世曾身处的那个并不相同,此中的时间线完全是两个段落。
前世,她所处的幻境浮世是取了星罗国覆灭前的一段时光,酷暑持续多日,而后天灾骤临。
但现在,这个幻境浮世所处的时段分明是星罗国特有的节日庆典月满夜宴之中。
这种与前世记忆的差异让她有些迷失方向,原本还能做足心理准备提防“天灾”,现在却不知这场幻境中的灾难究竟在何处。
“姑娘,别挡路啊!”
“诶,看着点!傻愣着做什么呢?”
肩膀被后方的人流撞上,书芊荷歉意地缩回角落,思绪一时中断。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人最多的地方。
这边似乎是一个露天的戏台,一位身穿戏服的姑娘才刚刚走到台上,演出尚未开始。
“诸位客官留步,琼台戏开场,且看佳人轻舞,听一曲悲欢离合!”站在台下最前方的小胡子老板高声吆喝着。
马上有人问道:“老板,怎么不见白娘子啊?要我说,她的琼台戏唱得才最好哩!”
“嘿嘿,白娘子在筹备月满夜宴最后一日的唱曲,她啊,得好好养养嗓子,前两日可看不着她。台上的红姑姑唱的也不差啊!客官您且听听看……”
是琼台戏。
书芊荷怔了片刻,想起自己与师妹在摘星镇的酒楼里听的那一出,默默抬手揉了揉憋闷的胸口。
她低头盯着自己手心里的那个“伪”字,表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还不知道无横师叔有没有赶到酒楼,她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她失踪的这件事,必定在四处寻她,可是一定想不到她是到了吞世鲸的肚子里……
倾海楼若想杀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个曲折的方式?
前世他自己也在吞世鲸的肚子里头,莫非这根本就是他取乐的爱好?
书芊荷恍惚抬眼,忽然在人群之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容颜殊丽的女子散发着和周遭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她立在幽微光影中,仿若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雾,美得有些不真实。
——是催寰谷谷主,庄绒儿!
书芊荷心里咯噔一声,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水珏该不会也在这里吧?那她的死局岂不是个定数了?!
她僵硬地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某个令她应激的男子的身影,心中的绝望之感这才稍稍减弱下去。
她重新看回庄绒儿的方向,果然觉出她与前世的傀儡感有鲜明区别。
只是不知道她是和她一样被吞世鲸吃掉了才在这里,还是说她也是幻境浮世中的一个虚影,因为当年那场真实的月满夜宴里她就在场,所以此刻才会被还原出来。
书芊荷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上前去。
这毕竟是她在此地见过的唯一一张熟面孔了……
且庄绒儿从前还和平出现在无极门中过,与几位长老似有相识,或许能助她联系上无横师叔也说不定……
待书芊荷穿越人群,即将跑到庄绒儿附近时,有一对普通人模样的祖孙先她一步向庄绒儿搭了话。
“修士大人……您手里的最后一只机关鸟,可否卖给我们祖孙?”老人一手拉着眼眶红红的孙女,另一手里捏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银子,面色有些窘迫。
小女孩的视线定格在庄绒儿手心里的木制物件儿上,看起来前不久正为此哭过。
……好真实,这样的互动就仿佛当真发生过。
书芊荷微愣,却见庄绒儿恍若未闻,目光直勾勾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看去。
她循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去,只见她先前赶过来的琼台戏周围多了三四个白衣修士。
看那服饰的制式……是天阙宗的修士们。
几人的个子都很高挑修长,虽然只有背影,但看得出都很年轻。
其中一位站在中间的修士似有所感地偏过头来,露出半个侧脸,书芊荷心下大震,不由得以气音唤出了声:“阿淮师弟?”
不,不对……
他的轮廓身形当真很像阿淮师弟,可他似乎患有眼疾,脸上蒙着帛带。
而且他的配剑不是凡品,修为深不可测,不像阿淮师弟是个身无灵脉的体修……
他是谁?
书芊荷还来不及多看第二眼,侧方两步之遥的庄绒儿已经有了动作。
只见她完全忽视那对上前搭话的祖孙,攥着手中的机关鸟便朝着天阙宗弟子们的方向而去。
她的速度很快,眼看青雾就要飘远了,书芊荷急得忘却了试探,直接高喊道:“谷主——”
她拨开挡在身前的路人,追着庄绒儿而去。
“庄谷主,请等等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行人们似乎有意在挤着她,她越想冲上前去,路上的障碍就越多。
拥挤的人潮像大山一样牢牢拦截在她身前,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比最初似乎多上了几倍。
书芊荷不敢贸然用上灵力,唯有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自己挤得满身狼狈,头发散乱,将将摸到了庄绒儿的衣袖。
她紧紧拽住那层淡青色的柔衫,口中快速喊道:“谷主,你也是自外界而来的对吗?我们现在在吞世鲸肚子里的幻境浮世中,周遭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是无极门弟子书芊荷,我……”
人流将她们再度冲散,书芊荷的话语声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音中,庄绒儿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她,更别提回应她……
此时此刻,她唯有手中剩下半块属于庄绒儿的衣料——因为她拽得太过用力而被扯断了。
书芊荷泄气地停在原地,下意识地摩挲起掌心中的那块柔纱,几下后她眼睛瞪大,将之举起对着街上的灯光,果然看见了一些流动般的星点。
这是时下正风靡的衣料!
近些日子才在修真界中流行……在此之前,还不存在这种流沙工艺。
庄绒儿的确是和她一样,进入到幻境浮世中的外人!而不是一个百年多以前的虚影!
可她为何不理她?又为何着魔一般地向着某个方向而去?
难不成……难不成她并未觉醒?
“糟糕……”
书芊荷的呼吸加快了两分,面色也变得难看,因为她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
要知道,她所了解的,上一个修为高深却深陷幻境的人,是魔尊水珏。
他们这些明明有能力摆脱幻境、却甘愿沉溺的人,都是难以掌控的疯子!
庄绒儿,也是这样的人吗?
她在这个幻境之中,也有什么执念存在……吗?
……
衣袖上堪称野蛮的牵扯力消失了。
庄绒儿微微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角处蹭上了一些模糊的朱砂,隐隐显出某个字符的模样——
“伪”。
她只是顿了一下,便抬手覆上,轻抚下去后,袖子上已经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只是袖口处有些被扯断的缺口。
她把右手朝身后藏了藏,继续朝白衣修士走去,最后,直接站在了几人身前。
“……”
“姑娘?”
荆淮身侧的同门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一个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挡住他们观赏琼台戏的陌生女子,她似乎有话想说,可又保持着静默。
荆淮亦是微愣,两秒后他拦下了还要再度质询的同门,对庄绒儿轻声问道:“可是有事寻我?”
庄绒儿还是不说话。
她的心跳声似乎一声比一声大,大到她已经不再能听到周围的其他声音,一切都模糊成了一道粗顿的嗡鸣,叫人分辨不清任何内容,哪怕是荆淮对她的问话。
她抬起左手,掌心中托着一只机关鸟。
这一次,她没有因为自惭形秽而不敢上前。
这一次,她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将机关鸟慌乱送出、交给凡人。
这一次,好像一切都来得及。
不,不是这一次,这就是第一次——她告诉自己。
有什么东西似乎随着她的这个念头的出现,而消失了去。
庄绒儿短暂地怅然若失,但当荆淮的唇边勾起浅笑,她也忍不住抿起嘴角。
她终于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听到月满夜宴的游人们忽然发出高声尖叫,一道惊惧的中年男声大喊道:
“救命啊!救命啊!红姑姑死在了戏台上——”
第32章
戏台上,琼台戏的配曲尚未终止,丝竹声还在悠扬回荡,可是被灯火映照着的红漆雕栏上却多出了一道鲜血。
红姑姑的头重重地砸到上面,从她额角流出的液体一点点顺着滴淌下来,她的眼睛都未曾闭上,就那样倒在了台边。
她的后方,从后台疾跑出来的始作俑者衣衫凌乱、目光猩红、大喘着粗气,像是才挣脱了梦魇的困兽,一脚踏翻了戏台上的布景。
“她”眼瞳深处透着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冷光,一头挽起的白发乱糟糟的,容颜秀美,只是个子有些略高了……而且“她”的睫毛怎么也是白色的?
白娘子是长这副模样的吗?不少人心中浮现这个疑问,但很快就被恐惧和惊慌取代。
他们都意识到这就是白娘子!是整个星罗国里琼台戏唱的最好的人,可“她”突兀出场将台上的红姑姑推倒杀害了!
“白娘子杀了红姑姑!她疯了吗?她是不是被妖物夺了舍?!”
“死人了!快、快去请映月宫的大人们!”
“这……这该不是戏里的一部分吧?”
“开什么玩笑!红姑姑都断了气了……且看那老板的脸色白成了什么样子?他都摔在台下了!”
“夭寿了,月满夜宴上出了凶杀案啊!”
嘈杂的哭喊声一道接着一道,围观的众人有的在往外逃,有的在往前挤。
众目睽睽下的“白娘子”沉着脸站定,他的头昏昏沉沉,整个人处于一种将倒不倒的眩晕状态,只能勉强保持清醒,不知道还可以坚持多久。
他能感觉到台下有无数双眼睛定格在他的身上,他们惊惧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
幻觉还没有结束!
这意味着被他杀掉的戏子并不是幻境的眼……哪怕她穿着那么华丽张扬的衣服站在舞台中央。
他记得主人说过,所有的幻境都有可供突破的眼,比如流沙城幻境中存在的沙眼。幻境之眼有时是物、是此中的象征,有时是人、是一切的关键,只要满足或是破坏了眼,就能从幻境中脱身。
……
幻境?
也许并非呢……
晚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多么真实,他还能闻到甜甜的花香。
今夜的月光真好,皎洁莹润,在此美景下唱一曲琼台戏,赢得众人齐声道好,该是何等享受……个屁啊!
小蛇艰难地摇了摇头,他才不要认同“白娘子”的这个身份!他是雄性成年白蛇!不是星罗国里的戏子!
他猛地抬眸,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口中厉声道:“找不到眼也无所谓,该死的,别想困住我!我大可以把这里给杀个干净!”
天阙宗的弟子们原本还隐匿在人群之中,仿佛只是寻常看客,但当台上的“白娘子”高喊着要杀个干净时,他们的神色瞬间沉了下去。
荆淮同样看向了台上,笑意微敛。
环境音实在过于嘈乱,庄绒儿也忍不住想要扭头,但荆淮竟然扶住她的脸,轻轻理了理她耳鬓的发丝。
触及到脸庞的指尖冰凉,却勾动了庄绒儿的全部注意力。
而荆淮还一心二用地点拨道:“台上之人并非白娘子,而是已经化形的蛇妖。”
他话音落下,两侧的同门都飞身而起,一跃台上。
他自己却没有动,仍然温柔地望着庄绒儿,还对她道:“机关鸟你可还喜欢?”
庄绒儿沉默了一会儿,仰着头去看他。
荆淮不动声色地把衔着庄绒儿发丝的手收回,并不介意上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转而又问道:“那日在后山,取的千丝红还够用吗?”
“……嗯。” 庄绒儿伸手去握荆淮的手,也启唇问他,“你后来是如何送我下山的?”
荆淮思索了片刻,说:“我已记不大清了,大概是背着你下去的。”
“……你认不得送我回家的路,还是靠我的蝶使在前指引,对吗?”
“对。”荆淮点头,对她微笑。
庄绒儿看了他两眼,也跟着他点头。
“是我记错了。”她说,“我还以为,你是把我放到了配剑之上,以长剑送我下山,一直送到山门外的药铺里,待鬼姥出面将我带走。”
“……”荆淮默然,凝住的笑容微微僵硬。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蛇吟惊得周遭的灯笼纷纷震颤,此中的烛火霎时飘摇,一连熄灭了数盏。
庄绒儿回身向戏台上看去,这一次,荆淮都没来得及将她拦下。
她看到台上几名天阙宗的弟子正与一条白蟒缠斗。
几人持剑布阵,口中斥道:“妖物已然现出原形,还妄图挣扎?!”
“救命啊,真的是蛇妖啊!”
这下看热闹的人也没了,百姓们哭嚎着四散奔逃。
“这几名小修士看起来不是它的对手,映月宫的大人们为何还不来啊!”
“造了孽呀!月满夜宴上怎的出了这种事?!国运不兴啊,晦气啊!”
“这都什么时候来还说这些?快跑吧!小心被那妖物给吃了去!看,它正要咬人呢!”
白蟒支起身子,粗大的尾巴卷着两名修士狠狠砸向戏台的后墙,一张血盆大口则冲着前方的一名修士,尖利的蛇牙似乎随时准备射出毒液,样子看起来相当可怖。
它的头正对着台下的方向,吓得还没跑掉的百姓屁滚尿流,然而不知那一对蛇瞳里是瞧见了什么,它咬人的动作突兀终止,眼里竟浮现水汽,颇有人性,好像泫然欲泣般。
庄绒儿微愣,她不自觉地上前,但身后的荆淮更快一步有了动作,他持剑点地腾空而起,衣袂翻飞,金色符箓自剑身上涌现,随挥剑斩下的动作而化作层层实体版的禁制,金光迅速封锁了戏台的四方。
他神色肃然,话语中杀意沉沉:“妖物休得放肆——”
剑芒疾闪而过,似乎下一秒就会斩断那白蟒的蛇头,可是又有一条帛带自远处刺来,虽是柔软轻薄之物,却有着与那把剑不相上下的锋芒,竟然轻巧地赶在长剑之前,猛地拍在了蛇头之上。
“砰——”
白蟒瞬间倒地,摔下去的冲击力直接将戏台的底部砸了个窟窿,马上尘土飞扬,待灰土散去,众人便看到台上多了一名女修士,先前制服了“白娘子”的帛带正是她打出的。
庄绒儿突然的插手谁都没有料到,包括剑未收鞘的荆淮。
不过他只是迟疑了半秒,便自然上前,结印补足封印阵法。
随着他的动作,一张浩瀚如网的封印大阵轰然展开,自四方蔓延,将戏台与昏迷的“白娘子”笼罩其中。
“将这蛇妖押送至地牢,交给映月宫的人处理。”他说。
……
书芊荷站在最外围,将一切收于眼下,她心中的震撼无人诉说,急得直想以头抢地。
她看到了,“白娘子”的那副样貌,分明是那晚酒楼里除了阿淮师弟与庄谷主外的那个第三人。
当时也正是他吵吵嚷嚷才引得了一种宾客的注意。
由此可见,另外那名酷似阿淮师弟的天阙宗剑修也就是阿淮师弟,只不过给他融入了个如“白娘子”似的浮世身份。
所以说,庄
绒儿那一行三人都进了吞世鲸肚子里的幻境浮世中,可她们没有一个觉醒的!
“白娘子”也许是觉醒了,结果却被另外两人给强行制服!可见只要实力最强者处于幻觉催眠中,其他闲杂人等的觉醒毫无意义,比如她自己。
书芊荷心乱如麻,真有点不知怎么办好了!
她恍恍惚惚地后退,却不慎踩到了一个人的脚。
“抱歉……”尽管明知身处幻境,她仍下意识地道歉,可这一扭头,她的眼睛瞬间瞪大,忙把对方的胳膊拉住,“师叔?!”
面前其实并非只有一个人,而是一对挽手的男女。
可她确信其中那个男子就是她的无横师叔!
他的衣袍在风中微微翻飞,露出结实的手臂和偏深的小麦色肌肤,五官还算英俊,且带着几分随性,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和无横不一样!
硬要找茬的话,其实他们的眼神有些差别,因为面前此人根本不用正眼瞧她,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和他挽手的女子!
而那名女子清冷端然,素色长裙衬得她肤白如雪……书芊荷并没有见过这张脸。
“姑娘,你拽着我作甚?我可是有家室的人。”无横一张口,那标志性的女声让书芊荷越发断定他就是师叔无疑,可他话里的内容当真叫人寒心!
书芊荷急了,不肯放手:“师叔!你怎么也醒不过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呀!”
无横不耐烦,一把将她的手甩开,揽着女子就要往一旁走。
她连忙追上去,继续道:“我们是在吞世鲸的肚子里呀!你可是无极门的长老,而我,书芊荷,是你的师侄!我们到星罗海是为了寻神兵,星罗国的覆灭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女子似乎有些困扰,蹙眉看过她后,转头瞥向无横,示意他来解决。
无横狠狠地扭过来瞪她一眼,以口型威胁着:“一边儿去!”
转头就和女子相携走远。
“雪泣,我当真不认得她!”他一边走还在一边同身侧女子解释,“今晚的事情有没有吓到你?我回去给你熬梨汤喝好不好?”
盯着两人的背影,书芊荷心如死灰,一时间哭都哭不出来。
全乱套了!全乱套了!
一个两个的,都迷失在了幻境之中!
避开了一个水珏,却让她遇上了更多的“水珏”!
这下,她会死于耽于虚妄、走火入魔的谁人之手,竟还成了悬念?
第33章
残灯寥落,闹剧终场。
额头直冒汗的小摊贩们是最后一批离场的人,他们推着小车跑远,地上的果皮、彩屑和被遗落的玩意儿无人拾起,被风吹得缓缓滚动。
长街已经不复先前的热闹。
“怎么会有妖物混入月满夜宴呢?”路人小声嘀咕,“映月宫的大人们来得也太晚了些……若不是有旁的修士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映月宫中毕竟也要筹办夜宴,更何况,传闻近日有魇姬作祟,只怕诸位大人为了对付那等魔物已经忙不过来了。”
“一个魇姬,难不成大人们还应付不来?”
“你难道不知道,今年宫中月满夜宴的头筹?”
“我自然知道,除了灵丹妙药、金银珠宝外,还有廖大师炼作的神器,恐怕是专门用以吸引修士的。”
“那你可知道夺魁条件?正是制服魇姬!映月宫大人们若是不觉得棘手,怎么会寻求外界援助呢?”
“……魇姬值得重视,难不成咱们被蛇妖威胁的百姓就无所谓安危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叫映月宫的大人们听见了可不好……总之,今晚终归没出什么大事不是?”
“怎么没出?红姑姑可不是一条人命?”
“唉,红姑姑……”
书芊荷在一旁支起耳朵听人讲话,夜风拂来,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仲秋时分,温度已然降了下去,可她好歹是个修士,当真不是因为体寒而有如此表现,她分明是心寒。
魇姬……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种魔物生于天地混沌间,只可压制,不可根除。
它以人的七情六欲为食,越是强烈的情绪,越会引得它的觊觎,甚至,它会为了饱餐一顿而故意生出事端,让人为它大喜大悲。
这一回幻境浮世里对标地龙之劫的“天灾”的,只怕就是这魇姬了吧?
虽然说幻境中复现的虚影绝不会似原型一般强大,可万一它引动了庄绒儿亦或是无横的情绪,搞得他们和前世的水珏一般疯癫,不就全完了?
书芊荷越想越觉得正会如此,所以她不能消沉下去,不然就是等死。
她咬着牙朝先前无横离开的方向而去,不管用出何种手段,她必须把她不争气的师叔叫醒!
……
“无横。”
铜镜前梳发的女子轻轻地唤出口。
她只着单衣,如瀑的青丝披散在一侧,青葱的手指自其中划过,透过镜子与身后的男子对视。
“今夜挽着你的女子是什么人?”
无横原本痴痴地望着她的容颜,听到这句问话后不禁心中一梗,忙说:“我不认识她!真的,那估计就是个认错人的疯婆娘。”
“可她唤出了你的名字。”尤雪泣幽幽道。
“……有吗?”无横卡了壳,他一时想不起究竟有没有了,而且他不敢细致地回溯记忆、也不敢拷问内心。
尽管不愿承认,但冥冥中他的确对那个年轻女子有几分熟悉,不过更多的是排斥,是不想接触,好像有预感她的出现会破坏些什么似的。
“……你有事瞒着我。”尤雪泣叹出一口气,似乎有些伤心,眼中竟有泪光闪闪。
无横见到她这副模样立马慌了神,忙坐过去捧住她的手,道:“怎么会?我们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是夫妻,是爱侣……在我心里,没什么事情能比你重要。”
“是吗?”
“自然!”
“分明不是这样的。”尤雪泣竟然微笑,泪珠淌到她扬起的嘴边,看着有些诡异,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锤在无横的心上,“若真是如此,你为何从来都不来救我呢?在我被屠城灭门、被大能俘虏、不得已卧薪尝胆之际,怎么从来见不到你无横的身影?”
“雪泣……”
无横的脸色一瞬间白得像纸。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啊,你罔顾我的生死,才不在乎我受了什么折辱……”
无横松开她手起身后退两步,声音有些颤抖:“雪泣,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们不是星罗国一对平凡夫妻吗?”
“夫妻?”尤雪泣又笑了,“人和畜生怎么会是夫妻呢?”
她说话间看向无横的背后,在那种提示般的眼神下,无横也跟着转头,这一眼便看见自己的下半身早已不知何时化作蜈蚣的巨尾,恐怖而碍眼……
无横剧烈的情绪变化让尤雪泣兴奋得指尖都在发抖,可她表情仍然悲戚,语气仍然绝望。
她此前汲取他的幸福,现在汲取他的痛苦,味道都实在甘美。
她忍不住继续让那些情感发酵起来,控诉道:“不管是从前在流沙城你为了入正道宗门而与我分别,还是后来你在倾海楼的威压下选择蛰伏隐忍,自始至终的每一次,你都选择抛弃我放弃我,事后再装深情又有什么意义……那些随口就能说出的关心什么作用都起不了,只能用以麻痹、安抚你无能而卑劣的内心罢了!”
“不,不是这样的……”
无横
的蜈蚣巨尾在疯狂卷动,屋里的家具被他无意识破坏了大半。
他试图说些什么,可脑中竟然完全空白,他无从反驳尤雪泣的话,他就是一个伪装深情的无能之人……
“就是这样的,怪我想岔了,蜈蚣怎么可能能有人才会有的情感?低劣的毒虫,当然不明白什么是爱。”
尤雪泣眼中闪过恶意的捉弄,她说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竟忽然起身尖叫着朝屋外跑。
她的声音凄厉嘶哑,高喊道:“救命啊,我丈夫化作了蜈蚣精!求修士大人救命啊!”
……
夜色下,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镇上的一排房屋轰然倒塌,烟尘四起,碎木横飞间,一道极长的黑影猛地冲出街巷,躯体在倒塌的房屋间蜿蜒翻滚,庞大的身形几乎占满了半条行路。
村民们惊叫四散,哭喊着奔逃。
有人跌倒在地,惊恐地回望,见那蜈蚣怪物巨尾猛然一甩,砸碎了另一间屋舍,心中大悲,忍不住哀吼道:“我的房子!”
——待书芊荷循声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蜈蚣巨妖的本体看起来未免太过吓人。
她心中一惊,一句“师叔”卡在了嗓子口,如何也叫不出去。
无横光是沉迷幻境醒不过来也就罢了,怎么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
“姑娘,快跑啊!妖物肆虐了,走了白蛇又多了蜈蚣,有几条命都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奔逃的百姓恐慌间不忘好心提醒她,见她傻站着,甚至还伸手来拉她走。
“诸位莫怕……我、我是修士!”
书芊荷急于留下,可她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百姓们都停下来希冀地看着他,还有人跪拜起来。
“修士来了,太好了,您快将那妖物给制服了吧!救救我们啊!”
书芊荷盯着狂躁态的巨大蜈蚣,嘴唇抖了两下,要说以灵力压制,她根本就打不过师叔啊!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手摸向口袋——竹片,还在!
也对,毕竟是整个人被吞世鲸吞了,东西自然还在她身上。
“诸位且退后,待我收了那只蜈蚣……”书芊荷话虽这么说,心里仍有几分没底,她鼓足勇气冲上前去,竹片衔在口中吹起了《伏蠖引》——一种降妖秘术,专门用于镇压虫类妖物。
无横这种地位的妖修自然不会和寻常虫蛇似的受其摆布,但从前在无极门中时,她偶尔随师父捉弄师叔,有经过改良的惯用招数,这竹片也是一直待在她口袋里的常用道具。
无横的人形态不会受任何影响,但若是他的蜈蚣形态,听过后就会像喝醉了酒一般昏昏欲睡……
“有用……有用!那妖物似乎不动了!”
“苍天有眼,还好有修士及时赶来!”
“多谢女侠!女侠真是年轻有为啊……”
书芊荷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她咽了咽口水,根本不敢把大家的恭维听进耳朵里,紧张道:“大伯,我想请问如何联系上映月宫的人?我带师……我送这蜈蚣精押入地牢,就和晚上的蛇妖关一起!”
“我们此前已经递送信号给了映月宫的大人们,估计过不了多久……诶,您看,人已经来了!”
“多谢!”
书芊荷抬眼望见了迅疾赶来的宫人,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还好够快,她真怕一会儿无横醒了,再吹第二遍可就压制不住了。
临走前,她无法忽视心头的异样,下意识地扭头回望了去。
不是错觉,真有人在盯着她——屋顶上,素衫女子的面白如玉,笑意盈盈,她与书芊荷对视过一眼后,身形竟然开始雾化,一点点消失了……
魇姬!
书芊荷忽然意识到了,那就是魇姬!
和师叔挽手相携的所谓的“妻子”,竟然是魇姬,而师叔还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怎会如此?太逊,太可笑了!
他无极门长老的位置,倒不如让她来做了!
……
另一头。
“收服了蛇妖”的庄绒儿与荆淮师兄弟几人被引入了映月宫。
盯着昏迷的白蟒被十数个宫人抬着送入地牢,庄绒儿收回视线,看向宫殿的石阶旁坐着的一位胖老头。
他长着一个颇为醒目酒槽鼻,发丝虽然黑白掺半,但胡子已经全白了,此刻正在闭目养神,上半身晃晃悠悠。
他不与她们搭话,庄绒儿却不禁停住脚步,张口问他:“……你为何不过来?”
“过来作甚?”老头不掀眼皮,却回答了她。
“把你炼的刀送给你的有缘人。”
老头吹了吹胡子,摇头道:“你不是我的有缘人。”
“……”
庄绒儿不解,她指的有缘人不是她自己。
在她的预设里,廖十全应该冲上前来纠缠荆淮,扬言要把隐月穿云刀送给他,哪怕违背对映月宫宫主的承诺。
而荆淮会婉言相拒,表示自己更擅长习剑。
廖十全有些恼羞成怒,当即拂袖而去,却被从角落中冒出的她拦下,她想以蛊易刀,却遭其拒绝。
廖十全看她失落,补充道若想得到那把刀,就夺得月满夜宴的头筹罢。
——这是和当下的境况完全不同的发展。
庄绒儿的沉默令老头终于睁了眼,他淡淡地看了一眼荆淮,就又闭上,道:“他,更不是。”
“绒儿……”荆淮忽地拉住庄绒儿的手臂,“映月宫宫主还在等我们,若有事求问廖十全大师,不如稍后?”
“你叫我什么?”庄绒儿蹙眉。
“抱歉,我以为我们已是故交……”荆淮有些赧然,“可是有些失礼了?你希望我如何称呼你?”
“……我不知道。”庄绒儿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又道,“走吧。”
他二人走远。
而廖十全仍坐在原地。
他自言自语着:“既然醒了,又何必装睡?需知美梦难再续,纵使不舍也枉然……”
第34章
……
“几位小友手段了得,那白蛇道行不浅,竟被你们轻易擒下。”
出言者并非映月宫的宫主,而是他宫内的一位护法。
“无奈宫主正在闭关,无暇接见诸位。”他状似无意地提到,“想必,你们是为我星罗国的月满夜宴而来的吧?可惜妖物肆虐,影响了宴会盛景……其实,不仅民间设有竞试的犒赏……”
庄绒儿没有耐心再听他把话继续铺垫下去,她直接打断道:“我可收服魇姬。”
护法一愣,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我可收服魇姬,但我有一个要求。”她重复道,“月誓之礼上,我要他假扮我的新郎。”
她目光看向荆淮的方向。
“……”
荆淮眸光微闪,不过没有过多惊讶。
而护法的情绪波动明显要大上许多,他反应了两秒,只说了个:“啊?”
他虽然本就是要劝说几位修士参与到对魇姬的讨伐中去,可他还未将话题完整引入,怎么对方已经抢先一步、不对,抢先十步讨论起了计策?
庄绒儿所提到的月誓之礼也是星罗国月满夜宴上的传统仪式,若以通俗的话解释,就是多人一同举办的成婚礼。
每年的夜宴最后一日,会有十几甚至几十对夫妇在月光下立誓,以明月为证,以天地为盟,结为爱侣。
星罗国人认为在此夜缔结婚约,便能得到月神庇佑,夫妻同心,百年和合。
护法的脑筋转过几个弯后,觉得尽管庄绒儿的这个要求听上去很不合理,但仔细一想好像也能理解。
魇姬以七情六欲为食,月誓之礼上满溢而出的爱意天然地吸引着它……不对,这个要求就是很不合理啊!
只是想扮作新人诱使魇姬现身的话,装出来的情谊又怎么可能成功?
护法一副“我看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样瞧着庄绒儿,却听到荆淮道:“好。”
他上前两步,语气温和,透着端方的君子正气:“绒儿,为了天下苍生,做什么都可以……况且,我也认为这般以身入局的做法并无不妥。”
他回答得无可挑剔,庄绒儿却像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一般别过了头。
她的反应开始有些出乎意料了,似乎也并不沉醉在即将与心上人假扮爱
侣的喜悦中,荆淮将一切收于眼底,又道:“为了成功骗过那魇姬,不如你我现在先以寻常夫妻的模样相处?”
就在他几乎以为得不到回答时,耳边传来一声有些沉闷地响应。
“……嗯。”
……
地宫中透着阴冷,却并不安静。
书芊荷刚偷偷潜入进去,就听到连续不断的男子咒骂声。
“该死的胖头鱼,你这拙劣的幻境没有半点代入感!”
“你以为本大人没有当年蛇形的记忆吗?我随主人切身体验过真实,如何能被你的虚假蒙蔽!”
“等我出去了,要把你大卸八块!我果然最讨厌鱼了!啊啊啊你们都该死!”
小蛇暴躁的精神状态一览无余,而映月宫的宫人们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对喋喋不休的噪音免疫——反正这些妖物都会在夜宴结束前的最后时辰被以血祭月,至多也闹腾不了多久了。
另一头的蜈蚣精就好得多,刚送进来还没醒,像具死尸一样盘着,一动不动。
书芊荷待宫人撤离后,快步往小蛇所在的囚笼边蹭去。
她确定这位妖修也是觉醒之人,忙小声招呼道:“前辈!”
小蛇阴涔涔地看瞥她一眼,嘴里的咒骂根本不带停的,此刻只怕除了庄绒儿的出现,谁都不能让他对所处环境的怨愤减轻。
两人并没见过,他不认识自己,书芊荷只好开门见山:“前辈莫急,我和您一样,是被吞世鲸吃进肚子的修士,也勘破了此乃幻境!”
“哼!狡猾的胖头鱼,还来布下二轮幻觉,企图让我受骗?”小蛇不屑道,“你我又不认识,你却找到我说这些话,可见你也是个专针对于我的虚影罢了!走开!”
“不是的!我在摘星镇的酒楼里和前辈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前辈和庄谷主与阿淮师弟在一起!”书芊荷忙道。
小蛇似乎把话听进去了,眯起眼睛打量她,忽而道:“你是不是臭蜈蚣在找的那个人?”
“对!无横正是我师叔……不过他和谷主与阿淮师弟一般,暂时还受着幻境的影响,神志不清……”
“胡说!”小蛇咬牙,“主人不可能会被小小幻境蛊惑……”但他说着说着也自己心虚起来,因为他记得意识中断前似乎曾在台下看到过庄绒儿的身影,且最后冲上来将他一下子打晕的帛带也的确像主人的手笔。
如果主人是清醒的,为何要打他困他?
如果主人是迷醉的,不就又不符合她在他心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高大形象?
“主人不管怎么做,必定有她自己的考量在里头……你,你少插嘴!”小蛇只顾先将主人的形象维护住,可他想不明白个所以然来,唯有转而说道,“还有!你说的什么阿淮师弟,可别给他脸上贴金了!你看到的那个厉害修士是幻境重现过的荆淮!才不是空有皮囊的阿淮呢。”
“荆淮?”
书芊荷怔了一瞬,她大概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大概是百年前与极源秽物血战过的某位豪杰。
不知为何,他的事迹好像并不突出,起码年轻一代对他少有了解。
“……对,荆淮。”
这句低哑的女声一传来,书芊荷和小蛇都循声看去。
另一座囚笼里的蜈蚣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此刻那里只有一个男子憔悴的背影。
他衣衫凌乱,面壁枯坐,不知是不是觉得难堪或尴尬,不愿以正面示人。
书芊荷反应过来,连忙蹭步过去,小声唤道:“师叔,你是不是……”
“是。”无横急忙将她的话截断,随即像是生怕她问出什么与先前的遭遇相关的问题似的,马不停蹄地开口道,“是荆淮,他一定就是吞世鲸腹中幻境之眼。”
“……你是如何确定的?”
“……因为一点也不同。”
“什么意思?”
无横皱眉,盯着囚笼漆黑的内壁不语。
“荆淮”与荆淮一点也不同。
幻境浮世的走向与真实的夜宴一点也不同。
连他都能察觉出来的差异,庄绒儿会感知不到吗?
“原来那个人才是幻境的关键吗?”书芊荷若有所思,“他……他是谁啊?和阿淮师弟是什么关系?”
她本以为,魇姬才是此中的核心角色来着,不过考虑到师叔才与魇姬发生过“不愉快”,她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无横听到她的问题终于转过身来,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好像还带着一些隐隐的动容之意。
他说:“小荷,今日你我能安然站在这里,全有赖于他。”
书芊荷心想,他们现在一点也不安然啊……不过她也能理解无横的意思,更能感觉到几个人对荆淮与阿淮师弟截然不同的态度,当即压下回嘴的心,老实点头。
“那我们岂不是只要杀了假荆淮,就能从幻境中逃出来?”小蛇作出恍然大悟状。
他说得简单,无横却面色凝重。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抿唇,“意味着我们的敌人是庄绒儿!她怎么可能容忍‘荆淮’死在她的眼皮底下?”
“哈。”小蛇居然嗤笑出声,他面上露出一种混着得意的复杂表情,笃定道,“你一点也不了解主人。她最无法忍受别人装成荆淮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可生不出什么爱屋及乌的怜悯,只会将其剥皮抽筋!”
“……那阿淮呢?”
“阿淮……”小蛇一时语塞,他拧着眉,又道,“他到底不是主动装出来的……总之,总之就是这样!若幻境中的荆淮是那头臭胖头鱼凝出的眼,主人定会第一个料理了他!”
无横语气中带着质疑:“可她现在料理的分明是我们。”
说话间他以眼神环顾四周,意思是瞧瞧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吧,这里可是地牢。
“地牢才安全,你懂什么!”小蛇瞪眼,“主人是不想她杀人的时候血溅到我们身上,老实待着便是!”
“……”
无横与书芊荷一齐沉默,彼此对视了一眼后,无横才道,“最迟明晚,我们必须离开。月满夜宴最后一日的月誓之礼结束后,会以妖物祭月,你猜猜那用以血祭的妖物是哪两只?”
“什么?早知如此,我就不送你进来了,师叔。”书芊荷表情有些崩溃。
小蛇冷哼道:“别哭哭啼啼的,用不了那么久,我猜,主人已经在磨刀了。”
……
红烛盏盏。
庄绒儿拿着磨得光滑的匕首,静坐在铜镜前。
“娘子,可是舍不得?不如老身来动手?”一位阿婆踟蹰地凑上前来。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红装女子都好奇地望了过来,她们都是今晚月誓之礼上的新嫁娘,星罗国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她们要嫁的都是自己的心上人。
空气中暖融融的柔情蜜意几乎要化成实体。
庄绒儿指头冰凉,她握紧匕首,斩断了自己的一缕青丝。
阿婆有些欣喜地将之拾起,道:“好了,结发夫妻,一生一世不分离!”
……
候妆房的房顶上,由虚影逐渐凝成的女子贪婪地嗅闻着身侧的空气。
——太甜美了,这种强烈的、扭曲的、无望的爱!
因为永远也无法实现,而被定格在最浓烈之时的、永不衰减、永不落地的执念之爱……她一定要品尝不可,哪怕会有风险……
此刻,魇姬已经不再是尤雪泣的那副模样,反而面部身形都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团等待被定型的面团……
随着她不断的嗅闻动作,“面团”也逐渐成型,她的五官变得俊美,身量变得修长,竟长成了一个仙人之姿的男子。
眼睛上覆盖的帛带随夜风飘扬,由“她”变成的“他”也不再有此前的贪婪兽性之状。
如果忽略他激动得有些痉挛的手指,他看起来正是世间最翩翩如玉的佳公子。
他最后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而下,去敲响候妆房的门。
第35章
房门被叩响时,庄绒儿正抿过鲜红的口脂。
她从没有穿过这般艳丽的红装,透过铜镜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镜子中的世界是另一番天地,里头上演着的,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故事。
在那里,她不是即将走上月誓之礼的假新娘,她是为了夺得隐月穿云刀而追讨魇姬的修士。
她在神女念忧的指引下,追随魇姬的气息来到月誓之礼的大典上,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藏匿其中的魇姬,也不是欢喜结缘的夫妇们,而是荆淮,只能是荆淮。
师兄弟们不在他身侧,他作寻常打扮,在此等候魇姬现身,以将之制服,不为获得头筹神兵,只为还此地一片安宁。
在两人对视上的那一刻,庄绒儿不由得分神驻足,心口发紧。
而一直被她追着赶着、避她如蛇蝎的魇姬却在这时忽然返回她的身边,围着她深吸一口气后,兴奋得不能自制地将她一把推向人群。
魇姬躁动到直接以本体现身,随之播散而出的情.欲笼罩了整片大地。
在场的百姓受无端生出的爱意影响,开始燥热难耐,骚动不已。
一名带着盖头的红装新娘仓皇间被推向荆淮身侧,将要摔下拱桥的她无措喊着“夫君”,被荆淮扯住手臂扶稳站定。
庄绒儿心里蓦地刺痛,仅仅是看到荆淮与别人被迫接触已经让她妒意横生,她将这份情绪转移为对魇姬的怒火,但神出鬼没的魇姬又一次故技重施,穿梭于人群中,一把将她也推向荆淮身边——
清淡的冷香几乎是扑鼻而来,在快要接触到那层布料之前庄绒儿以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也能唤他一声夫君吗?
她怎么敢!
恼羞成怒之下,庄绒儿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起身的,是被荆淮推开,还是她自己弹走。
被影响了心神的众人在某个瞬间踢翻了大典礼台上的一排排红烛,火蛇迅速席卷,荆淮来不及和她多讲半个字,率先去布下阵法控制火势。
庄绒儿的怒火完全演变成恨意,而魇姬似乎正是想要这个情绪,她又一次靠近过来,像一只贪得无厌的豺狗——直到,豺狗的腿被庄绒儿死死拽住。
有一种人,生来就是擅长玉石俱焚的。
不巧,庄绒儿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怕死在这里,可是在荆淮面前丢脸竟比死还难受。
一瞬间爆发而出的灵力不受控制地烧上魇姬似有形却又无形的躯体,竟然让她有一种顷刻间快被烧成灰的感觉!
魇姬痛苦大吼一声,急忙变换成荆淮的模样,顶着那样一副面孔作出荆淮绝不会做的乞求表情,庄绒儿心中怒意更胜,她确信自己会把这魔物粉碎——是映月宫的神女念忧乘月下轿撵赶来,她手中握着一条弯月状的玉石项链,朝魇姬打过来,下一秒那妖物就好似被吸收了一般,附着到项链之上。
念忧口中说道:“多谢姑娘相助,且随我入宫中,取犒赏罢。”
她若晚到一秒,说不定庄绒儿能打破“魇姬不可根除、只能压制”的限制。
她根本不敢再多看荆淮一眼,生怕他察觉魇姬的忽然暴起是与她有关,生怕他意识到,随魇姬播散出的爱意原是以她对他的觊觎为蓝本。
她随念忧离开,从廖十全手中拿到隐月穿云刀后,几乎是逃回的催寰谷。
鬼姥瞧不上这些粗人舞弄的兵戈,让她自己收着。
她将这把刀收进库中,再未拿出来过,只是后来的很多个夜,她都会想起那一次被魇姬作弄的接触。
……荆淮的胸膛,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她将记忆回溯回那个瞬间,在心里偷偷地唤着“夫君”。
记忆中的人不会回应,也不会拒绝。
还好这样丢脸的事,没有人会听见。
也可惜这样丢脸的事……他永远不可能听见。
……
“娘子?”阿婆小心地碰了碰庄绒儿的肩膀,见她镜中的眼神定回自己身上,才道,“门口有位郎君找你,许是你的夫君?虽然此时见面不合礼数……可他,也许是找你有急事商议?”
阿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明知道不合礼数还要劝新娘出去,她羞得老脸一红,可是嘴上仍然说着:“快出去见见吧,别叫他等久了。”
“夫君……”
庄绒儿无声重复,点头的样子有些漫不经心。
她正欲起身,然而天地忽然悄无声息地晃动了一瞬,不是如地龙翻身一般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失重感,持续大约三秒。
庄绒儿微愣,同时观察到房间里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像被定住了一般,她们的眼神忽而空洞,神色变得麻木,就好像离奇丢了魂儿似的。
不过,这一切只维持了极短的刹那。
当震颤渐止,大地归于平稳,众人眼底的茫然和恍惚也迅速褪去,她们恢复了之前的谈笑,仿佛根本没感受到天地的晃动,所以不为此惊慌失措,而方才的一切只是她庄绒儿一人的错觉。
她定定地看了她们几眼,因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心跳加快了两分,本能地仰头向天外看去,当然,她只能看到封闭的房顶。
庄绒儿停顿数秒,在阿婆的下一句催促中,起身向屋外走去。
……
“姑娘。”
门口等待她的男子,仍旧是一袭胜雪白衣,与她一袭红裙很不相衬。
月誓之礼将至,而荆淮没有换婚服。
他不再叫她绒儿,而称呼她为姑娘。
他神情凝重,给出了相当合理的解释:“庄姑娘,魇姬扮成了我的模样,竟想以我之名与你缔结婚姻,我担心她对你不利,特来找你商议……”
“绒儿——”
一声呼呵将他的话中断。
自夜色中飞驰而来的人,竟有着与面前男子一般无二的面容,他们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服饰。
身着大红色喜服的荆淮被衬得多出几分妖冶,他面上露出些微隐怒,持剑赶来,冷声道,“此乃魇姬!莫要听他诡辩!你我二人,此时联手,将之除而后快!”
“你这魔物,实在猖狂。”白衣荆淮抿唇,同样抬手握剑,眉宇间漫上杀意。
锣鼓声适时响起,月誓之礼的奏乐已经开始了。
庄绒儿盯着二人,冷不丁地道了句:“吉时已到,我该去成亲了。”
短兵相接的场面一时被冻结住,两张俊美的脸上是一比一复刻的错愕。
“不管是谁,获胜的那一个,来做我的新郎吧。”她微笑着轻声道。
有些事情,她更想在大典上进行。
……
盯着庄绒儿的背影消失,红衣荆淮微不可见地皱眉,他下意识地追随而去,根本不管顾一个与自己生着同一副面容的魔物还站在身边,更不在意一场没有了观众的血战戛然而止。
而白衣荆淮还留在原地,他被掩盖在布帛之下的眼眸中泛出些许警觉与困惑,吸气的动作轻微而小心。
不知为何,此前在房顶上时还能感觉到的强烈的无望之爱在刚才变得非常之淡,哪怕被庄绒儿投射这份爱的对象就站在她面前,还一次性站了两个。
可那爱意仍越飘越远,好像飘离了这个世界一般。
取而代之的,他品味到的最强烈的情绪,竟然是一种恨意。
为什么?在他还没有插手之前,她的情绪就转变成了恨?
是因为不喜欢心上人的形象被魔物破坏?还是说无法接受心上人根本没有与她成婚的打算?
她,究竟在想什么?
这种超出掌控的变化让魇姬觉得棘手,他犹豫着是否将游戏进行下去,还是换另一种更保守的方式饱餐一顿……
而就在这样犹豫、探究的过程中,他自己竟然也生出了复杂且味美的情绪,忐忑与好奇,糅杂在一起,竟近似于心动的体验。
他的呼吸不由得加快,回味着庄绒儿临走前的那个微笑,只觉得他又品味到了第三种东西——一种让人心跳的疯意,带着隐蔽的破坏欲。
原来这也是一种情绪
,是一种带着致命危险性、却也让人欲罢不能的刺激。
由魇姬化作的白衣荆淮像是喘不过气一般抬手抚住胸口,他的脸上带着某种病态的红晕,舌尖不自主地伸出来舔了舔唇,下一秒,他也飞身而起,向着大典的礼台方向而去。
也许他会遇到超出承受能力的波折,但这是他接近极乐,本该付出的代价。
……
“……这是什么声音?”
地牢之中,书芊荷支起耳朵,隐隐听到了某些器乐的动静。
“月誓之礼。”
无横拧眉回答,他再次将手放到囚笼的栏杆上,咬紧牙关,依然没能撼动它分毫。
“那岂不是意味着,马上就到了妖物血祭的时辰?”书芊荷心中有愧,若不是她灵机一动,还不至于把师叔送进牢房……
“这囚牢究竟是何材质,怎得就是弄不断?!”小蛇全然没了耐心,此刻他也忘记了自己先前说的绝对相信主人的话,试图寻找自救的出路。
他张大了嘴咬到栏杆上,一张脸狰狞变形,看得书芊荷都跟着牙酸。
“一个幻境,有必要这么还原吗?”
书芊荷讷讷道。
和认为幻境假得离谱的小蛇不同,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太逼真了,尤其是先前镇上的人们……
她倏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咬住了唇。
是了,这里的人们表现那么鲜活,是因为他们是星罗国臣民亡魂的一部分,被吞世鲸困在肚中,演绎幻境浮世……
前世就是这样,如此发酵而出的怨气使得他们埋伏在被吞噬的修士间,通过伪装骗得杀人的机会,似水鬼般发泄仇恨。
今生……今生会不会也是如此?只不过众人被困的魂灵还未发展到怨气横生的一步?只不过他们也被吞世鲸腹中的绮景骗过了去?
“等等……我想到了一个逃出去的办法。”无横盯着土质的地面,突然拍了拍脑门。
而就在此时,天地忽地又颤动了起来。
“又开始了,这是第二次!”
三人的动作一起停了下来,书芊荷慌忙地倚靠到墙角,她在前世的幻境中陪同经历过使星罗国覆灭的地龙之劫,对这样的颤动很是敏感恐惧,哪怕明知它与地龙翻滚似乎有些不同,也吓得浑身绷紧。
“还没结束……这一次的摇晃快持续五分钟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横以手指触碰着地面,半晌后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道:“这是不是代表着,吞世鲸在外头与人缠斗……且,且居于下风?”
这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假设。
——外头有谁?
身受重伤的念忧,和看起来身受重伤的阿淮。
两人之中,不管谁是与吞世鲸大战的那一个人,都叫人无法想象。
……显得如他无横、小蛇之类都来不及挣扎就被一口闷了的人实力相当之弱。
“外头还有别人?”书芊荷打起了几分精神,“莫非可以从外头将吞世鲸击破,放我们出去?”
无横挠了挠下巴,沉思着没说话。
而小蛇罕见地张了张口,也没有说话,只不过在沉默中逐渐露出了一副吃了不雅之物的表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此时此刻,他脑海里竟然直接联想到了阿淮与吞世鲸大战八百回合的样子……
非常不合理,可是,怎么又那么的自然?
他一个身无灵力的凡人,是如何与大他几百倍的凶邪妖物对抗的呢?
……
正如小蛇所联想的那样,巨尾拍打水波,掀起滔天浪涛。
阿淮单手持剑,喘息微沉。
吞世鲸似乎不愿和他对上,始终意在逃亡。
为了将这巨物困住,他自己也早已狼狈不堪。
似乎是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允许跑掉了,吞世鲸的状态变得狂躁,它在星罗国的废墟间横冲直撞,又一次甩动巨尾,搅动海床,被水波卷起的碎石和人骨从阿淮的身侧擦过去,形成他面颊上的一抹伤痕,更是将他整个人撞到石柱之上。
他胸膛起伏,衣袍早已破损,血丝在水中晕染成了一圈浅淡的猩红。
只是在停顿中平复了一瞬,他就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一脚踏在断裂石柱上,借力腾身,再次冲向海中的巨妖。
无名神兵在他手中绽开剑芒,只在刹那之间,剑锋已然点在吞世鲸的脊背正中,那一剑锋锐无匹,它庞大的身躯猛地僵直,下一秒竟疯狂地翻身倒下,仰躺着露出鱼肚。
这不是它适应的姿势,将阿淮甩开后,它飞速变换回了常态,而随着它的翻转而搅动的水波再度将阿淮冲远。
他凌空而立,目光冷冷落在吞世鲸的背上,攥紧剑柄,再度提剑,飞身向着吞世鲸的脊骨推进。
回应他的,是一道难以形容的妖物巨吼。
吞世鲸更加狂暴,它张大巨口似乎终于忍不住想将一味纠缠自己的凡人吞下,却又在最后一秒忍耐性地将巨口闭紧。
碎裂的城门、倾斜的雕像已经被它碾压成了更破败的东西。
饶是它这般狂乱扭动,阿淮竟然还是持剑刺到了它的巨脊——不过,差之毫厘,剑尖偏移了,但也戳破了吞世鲸的骨肉,一种和它皮肤一样漆黑如墨的液体自伤痕中流出,看着脏污不已。
它又一次翻身躺下,久久未动,当真被激怒一般再度发出深海巨妖的吼叫,尾巴这一回直接抽到阿淮身上,把他狠狠拍到一座破烂的石墙边。
石墙坍塌,砖石也砸落到阿淮身上,那痛意应当是不可小觑的,因为他再度起身的动作都迟缓了两分。
可他只是喉中咳血,唇角却微微勾起了一点。
阿淮抬手抹掉唇边的血,又一次持剑站立了起来,漆黑的眸子里有一种笃定。
他明白了。
——那里,是吞世鲸的破绽。
……
嫁衣的裙摆曳地,一条条缀着金丝流苏的红盖头遮住了新娘们的眉眼,她们缓慢行进,走过拱桥,向着另一端的心上人而去。
可她们行至路中,脚步却忽地停了下来,伴随着熟悉的失重感的降临,天地开始颤抖,久久不停。
队伍最末尾的庄绒儿自始至终就没有盖盖头。
她清楚地看到空中的云景仍在变换,桌面上的烛火还在摇曳,水中的花灯还在流动,可台上的人却纷纷定住。
准确来讲,那状态并非定住,不是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动作再也不动,而是像是忽然出戏了一般,茫然、静默、呆板。
戏文剧目不会有这么明显的疏漏,除非她们根本不是戏子,而是活生生的人。
毕竟,道具不会出差错,人才会。
而不出差错的道具正在向庄绒儿走来。
红衣白衣两个男子,都生着世间罕有的容颜,有着崖尖山泉般的气质,甚至夺去了明月的清辉。
可是多么可笑,他们不攻击彼此,一心一意只想迷惑她的心神——而这,就是最不像“他”的地方。
“你二人,谁是荆淮,我已分辨不清。”庄绒儿说,“但我见过荆淮帛带下的眼睛,你们只需将带子解下,真与假,我一看便知。”
两人闻言并无异议,都顺从抬手解下覆面的帛带,似乎胸有成竹。
红衣荆淮布帛下的双眼紧闭,长睫轻颤。
白衣荆淮则有一双锋利的美目,庄绒儿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这双眼的主人被困在金笼里遭侍者泼水唤醒时的样子。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她与白衣荆淮保持着对视,笑道:“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白衣荆淮跟着微笑,只是心里却觉得奇怪。
可他尚且没想清楚,就听庄绒儿道:“这就助我,将这亵渎你的魇姬制服吧。”
白衣荆淮心脏猛跳,他压制住狂喜,不动声色地点头。
就是这样……比他预想中顺利千倍百倍,他要让庄绒亲手杀了对方!
亲手杀了这个男人,让那些无望的爱与复杂的恨都因人的死亡而激剧!
然后,再让她得知真相,得知是她亲手葬送
了自己的心上人!那时他必将品尝到世间至痛的悔!
而她一生都不会有赎罪的机会,悔与恨不会消失,只会凝成她的一部分,甚至完全吞噬她!
仅仅是在此时畅想一番,他已经浑身颤栗而酥麻。
白衣荆淮率先拔剑,面色泠然,厉声道:“魔物——受死!”
“绒儿,你被那魇姬蒙蔽了心神……你的青丝还在我这里,我们要做世间一对结发夫妻……”红衣荆淮错愕躲过,自怀中摸出两缕发丝挽成的同心结,然而只来得及出示了一秒,就被白衣荆淮的剑斩断。
碎发散落到地上,庄绒儿垂眸看去,面无表情。
为什么……他竟然觉得这种不合时宜的无情也很甘美?!
白衣荆淮飞身的动作微僵,不慎被对方击中了手腕。
两人的缠斗似乎并不能算旗鼓相当,红衣荆淮明显居于上风,他要技高一筹。
一来,这是道具设定。天阙宗的少年天才如何会打不过混沌魔物魇姬?
二来,魇姬始终在为庄绒儿的表现分神。
庄绒儿嘴上说着“让他来助她一臂之力”,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和对手交战,而她……
她走到典台的桌边,举起了桌上的红烛,烛火在夜风中簌簌飘摇,下一秒,整座烛台被她毫无预兆地扔了下去。
火光落入桥边堆叠如山的绫罗绸缎中,干燥的锦缎一触即燃。
火苗迅速蔓延,沿着桥面锦毯攀爬而上,宛如一条金红色的蛟龙苏醒了,且它在苏醒的震怒中膨胀得越来越大……
如果诡异僵住的众人脱离懵懂,只怕这里会被哀嚎成人间炼狱。
而现在,置身火海中的众人竟保持着静默,这画面就更加诡异!
烈焰很快舔舐上了围绕着桥边的绣幔和灯笼,一排又一排火舌疯长,连成了一片,顷刻间,朱红色的火海席卷了整座拱桥。
漫天火光中,白衣荆淮艰难拦下红衣荆淮的攻击,盯着纵火的庄绒儿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不再希求她来助战了。
他更愿意欣赏她这样疯狂的举动!
看似平静,却在熊熊燃烧着的、如火般只会燃尽不会熄灭的情绪!
爽到他几乎要在对战中发出难耐的呻.吟,哪怕肩膀被红衣荆淮给洞穿了也无所谓……
庄绒儿在火海中看向仍在对抗的二人。
他们在她这名观众的注视下,终于摆出了你死我活的绝命争势,然而无人管顾熊熊燃起的大火。
她很想收回她先前说的话——“道具不会出错”。
可道具若一开始就是劣等,也当真碍眼的很。
庄绒儿不再看第二眼,她同样飞身而起,手中的帛带向红衣荆淮缠裹而去。
他手中正欲刺向白衣荆淮胸口的剑被一条看似柔软的布料给轻易夺去,下一秒,那布帛居然绕向他的脖颈,捆住他的腰身!
庄绒儿手掌翻转间,灵力涌动,捆绑住他的布料竟忽然变成了一条铁制的绳索!
毒虫自锁链上冒出,尖利的口喙对准他的每一寸皮肤,叫他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出言,因为他的喉咙下正爬着一只毒蝎,它的尾巴正贴着他的骨肉,稍微一动就会有剧毒渗入他的全身。
他面色惨白,如果肯不遵从设定而睁开眼,只怕那双眼中会写满失望与悲痛。
而白衣荆淮完全压制不住“被选择”的欣喜,他身上的伤势在这一刻好像全然被化解了去,马上迎了上来,唤道:“绒儿,我……”
“你叫错了。”庄绒儿轻描淡写地打断他,“你是叫姑娘的那一位。”
白衣荆淮面色一变,但还未来得及退后,庄绒儿已经瞬移至他身侧,细白的手直接擒住了他的脖子。
难以想象那双手上会有那般剧烈的力量。
他试图找到爱意,可是铺天盖地的恨几乎将他的感官冲晕,这确实很美味,却竟然也让他无福消受!
魇姬一瞬间明白了一切,可他仍旧不服输。
他在压迫之下咬着牙问道:“为什么?你的情感会变得那么快?你不爱他吗?!”
“因为一点也不同。”
庄绒儿道。
一点,也不同。
百年前的月满夜宴,她拿到机关鸟,出于羞窘而送给了前来讨买的祖孙。
她送出了与荆淮唯一的交集,两人从未一起制服过蛇妖,没有被映月宫的宫人请去大殿,更不可能为了所谓的魇姬扮作新婚夫妇。
吞世鲸将幻境之眼定作荆淮,是想让她沉溺不复醒,她也真的很想沉溺,可这不是属于她的梦。
此中的荆淮满口“天下苍生”,却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
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让她更清醒。
原来,并不是外形相似就会让她恍惚,她贪慕的也并非荆淮的容颜。
那她对阿淮又该如何解释?
人可以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吗?还是说……她已经移情别恋?
庄绒儿心绪沉沉,可手上紧箍的力却分毫不减。
魇姬在她的手下拼命挣扎,然而始终转移不了她半步。
“我是不会消失的。”他艰难道。
“那又如何呢?”庄绒儿低声问。
“意味着你现在这般对我,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空耗灵力!”
“我耗得起。”她说,“可我不能容忍你们对他的冒犯。”
“……”
魇姬愣住。
他终于发觉,与无横那个轻易被他玩弄的蠢货不同,她从一开始就从未混淆过爱人与幻象。
她一直在爱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
魇姬恨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仍会被她这种独特的情绪吸引。
他以荆淮的面貌,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庄绒儿,眼神中带着浓烈的不甘与兴味,可是他的身躯终究是在灵力的压迫下化成了一片无形的烟雾,好像同样是被烈火给蒸发了去。
可他,一定会卷土重来。
一定会。
……
烈焰滚滚,静默的尘世中只有火苗噼啪的动静。
渐渐地,被“冻结”在原地的人好像重新有了反应。
他们复苏在火海里,却没有惊慌与痛苦,反而神色平静,带着某种虔诚,静静地躺到地上,面带微笑地睡了过去。
一个个身影被火焰吞没消失,却又有更多自远处赶来的身影向这片火海走来。
酒槽鼻的老头在经过庄绒儿的时候对她弯下腰,拱了拱手,随后像其他所有安详的魂灵一般,回到了温暖灼热的明光中。
……
烈焰翻涌,身着嫁衣的女子盘膝而坐。
火焰将她围成了一个圈,而她的面前躺着一个男子,那是被铁链与毒虫捆住的、身着婚服的她的新郎。
——灰头土脸、自无横以蜈蚣之躯挖出的地道逃出来的三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诡异一幕。
外界的一切和想象中差别太大,他们被滚烫的温度逼退回地洞之中,只敢遥遥地眺望着地面之上。
“庄谷主这是在做什么?!”书芊荷惊疑未定地问,“外面这是发生了什么?”
火海中的那个女子是庄绒儿无疑,她的衣角已被烧焦,但她的身形始终稳坐如山。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火舌好像在舔舐她的鬓发,可她闭着眼,神色如常,双手结印,模样安然,烈火映在她脸颊上,仿佛只映出一层光晕,伤不到她分毫。
火光染红了半边天,而火光之中,仿佛有无数模糊的影子在向她靠拢,他们一个接一个踏入火焰,最后在烈焰中化为尘土,被风吹散。
无横出神地望着那一头,恍惚道:“她在超度……”
她在超度,被吞世鲸困于幻境浮世中的百姓的亡魂。
书芊荷呼吸一滞,她的猜测当真被响应了,一时间心里涌上种说不出的怅然滋味。
而小蛇也在僵硬中一动不动。
他们三人都不再言语,也不试图穿越火海上前打断,他们只是悄无声息地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的震颤一直没有结束。
而火海似乎在衰弱下去,能够燃尽的一切,都将要燃尽了。
书芊荷难以表达自己心中感受到的
震撼,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火光中面容若隐若现的女子,不由得呢喃问道,“师叔……我以后,能不能成为这样的人?”
“……”
无横面色古怪,好半天不置可否,最后只是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
庄绒儿是怎样的人?
复杂的人。
他们看到她终于放下了结印的手,在火焰只剩下微毫的星点时,将其伸向了横在她身前的那个男子的胸口。
随着她的某一个动作,四周的环境像是被摔碎的镜片一般呈现出崩裂与褪色之景。
可那景象尚未展露完全,整个空间中忽然传来几声闷雷般的震动,虽然此前这里也一直在一息未停的晃动,但这一次是猛烈的,是带着毁灭性的冲击感的——无尽的牵扯力传来,仿佛天外有什么东西要将他们吸出去!
“小荷,别睁眼!咱们就要被送出去了……”无横急忙叮嘱。
“我就说主人绝对靠得住!地牢根本是来保护我们不被烧死的!好吧……还有阿淮那小子也还行……”
小蛇最后说道。
——幻境坍塌的同时,吞世鲸在外头被击破了。
……
天旋地转,耳畔尽是轰鸣,水流翻滚下,四肢沉重而无力。
庄绒儿视线模糊,任由自己的身体顺着水流沉浮。
在某一瞬间,她看到了一道人影。
狼狈的、鲜活的。
他的身形在水流间摇曳不定,发丝散乱,衣袍破碎,袖口和胸膛上斑斑血迹蔓延开来,血水与海水混为一色,握着剑的手似乎也因为脱力而颤抖。
他们的目光隔着水流短暂交汇,庄绒儿忽然抬起僵涩的手指,理了理自己被吞世鲸沉落造成的水波打乱的发丝,然后,向着他的方向,飞驰而去。
多亏于幻境浮世中的魇姬,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可悲的心意——
她,喜欢上了阿淮。
在荆淮死去的第一百年又二百六十九天。
第36章
这是一个突然的、不假思索的拥抱。
可是庄绒儿冲过去后,便被一双手臂稳稳地托住了。
不过,那大概只是一种“接物”的本能。
阿淮的本意应当并非是与她紧紧相依偎,他被惯性冲击后退了半步,放在她的腰上的手短短一瞬便放开,然后开始有细微的挣动之力从他身上传来,不过被庄绒儿施加更大的力压制。
他的喘息更沉,萦绕在鼻间的血腥味加重,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会压到阿淮满身的伤势。
但就在那时,肩膀上传来一道重量——阿淮的头无力地靠了上来,他的体重向她压了下去,两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庄绒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晕了过去。
他的经历确实超过了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极限,甚至,是修士的极限。
当年,她与还未被极渊秽物魔化过的吞世鲸对抗,都持续了将近五日,那已是艰难的持久战。
而如今,虽说有她在幻境内部消耗吞世鲸的妖力,一定程度上削减了它的实力,但也很难想象外界的阿淮竟凭一己之力,将那妖物几次三番攻破颠倒,甚至找到了吞世鲸的致命弱点,在其反刍时将之一击必杀……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
庄绒儿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不敢细看阿淮的脸,垂着头从怀里取出各种灵丹妙药,一并塞入阿淮口中,这一次她完全生不出任何因为触碰他的唇瓣而旖旎的心,她的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的伤口与血迹上,不禁怔怔发愣。
这些伤痕,大部分是吞世鲸造成的,可也有两处,是出自她自己的手笔——阿淮掌心中那道横刃,至今没有愈合,哪怕有霖肌膏发挥了些治愈作用,可是在频繁的握剑对抗中,伤口被磨损得厉害,又变得分外狰狞。
而他肩膀上的那个血洞,也没得到很好的照料,只不过混在其他大面积的伤势中,已经显得不再起眼。
心中一阵沉沉的钝痛,但察觉到有其他人赶来,她揽住阿淮的腰,暂且按捺下发酵的杂乱情绪,抬眼看去。
小蛇、无横和他的师侄也都向这边赶了过来。
从吞世鲸口中被吐出后,几人被水波冲向了不同的地方。
……而阿淮在她所在的这个方向。
是他有意来寻她的吗?
只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想法,竟也让她手指忍不住勾动。
“主人——你还好吗?!”
小蛇望着庄绒儿与她怀中抱着的似乎失去了意识的阿淮,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一想到这一次其实是他向来看不上的小白脸救了他以及其他人,那点习惯性的不爽便瞬间烟消云散,反而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在接受到庄绒儿平静的眼神时,更是默默思量了片刻,不但没有走过去,还将无横和书芊荷也拽住,不许他们上前。
“别过去了,赶紧跟我一块处理那臭胖头鱼的尸体!”他义正言辞地说。
陨落后的吞世鲸正沉在海底,根本不需寻觅,它的存在太过显眼,直接将海的底面砸出了个约有两三米深的大坑。
他们再度直观认识到了这妖物的体型有多庞大,也就更觉得阿淮一人执剑与之抗衡的事迹有多不可思议。
小蛇气鼓鼓地瞪着那尊庞大的尸首,飞身而去。
这个该死的家伙,现下终于落到他手里了!
他这就把它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重要的是,还要把轮回鱼眼取出来,交给主人。
书芊荷才从骤然脱出鱼腹的浑浑噩噩中缓过劲儿来,猛然想起前世与摘星镇水灾有关的关键,也正是她此生决定来到星罗海的目的,忙道:“前辈切莫动那妖物的眼睛!我听说这海下的镇海天珠遭到了污染,需得靠吞世鲸的眼睛修补才好,否则日后将酿成大患……”
她话音落下,无横与小蛇都惊诧地盯向她,书芊荷被盯得心虚,慌忙移开了视线,几秒后又移动回来,努力做出坚定的表情。
“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无横疑惑问道。
小蛇也想知道,这事儿他也听说了,就在无横赶来找他们之前,神女念忧才刚讲到了“镇海天珠被毁,需用轮回鱼眼补救”一事。
但那时无横尚且不在场,他失踪的师侄更不可能在场。
连念忧都是因为身负预言之力才了解到的此事,书芊荷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
无横自己问过后,又若有所思地自己给出了个回答:“莫非是倾海楼对你说的?”
“对!对……就是他。”书芊荷连连点头,“虽然是他告知我的,但我也能确定这事绝做不得假,我敢保证!”
“管他真假……总之你们可没有鱼眼的决定权。”小蛇摆出不好惹的表情,低声说道,“轮回鱼眼是主人要的东西,吞世鲸也是主人……和阿淮一起打败的!只有主人能决定那鱼眼该怎么用!”
无横迟疑了一下,没与他争辩什么,只道:“先别管了,还是先将吞世鲸处理了再说。”
……
庄绒儿于海中打坐,将阿淮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她自来到星罗海下后,一直在大量消耗灵力,尤其是在幻境浮世的最后,为了超度魂灵,她的灵脉也又一次走到了枯竭的边缘。
眼下趁机修复身体,同时,她心念一动,睁开眼,以指节敲了敲自己乾坤袋中的竹筒。
下一秒,里头钻出来一条细小的青蛇,它顶开竹筒的盖子,顺着水流游动远去。
庄绒儿这样做完,便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追随自己。
她偏头看去,少女站在吞世鲸的尸首旁边,时不时地就朝她这里望来一眼——那是无横的师侄。
两人目光一对上,书芊荷就飞快地低下了头
去,模样好像还有些羞涩。
庄绒儿倒没有额外的反应,只是将眼睛再次闭合。
无横将书芊荷的古怪表现收进眼底,不禁觉得有些纳罕,道:“你这是做什么?扭扭捏捏的,不老老实实分割吞世鲸,在想什么?”
书芊荷闷着头没答话,半天才道:“师叔……我以后会认真修炼,努力变强的。”
“哦?你若是肯把钻研怎么吹竹片的精力放在修炼上,你师父也不用日日为你操心了。”
无横语带调侃,但书芊荷还当真听了进去。
她反思自己近来的操作,属实有些鲁莽了,想要救世,也得先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也想成为烈火中护送众魂灵往生的,笃定而平静的,强者……
也想,有朝一日,让修真界多出她属于书芊荷的故事……
少女心中发芽的誓愿只有她一人知晓,而不多时,当代表青蛇的那一抹绿意再度出现在庄绒儿视野中时,被引回来的念忧已经跟在了它身后。
“谷主……”
被吞世鲸一掌拍飞到远处的念忧在青蛇使的指引下终于与众人汇合。
她看过了几人的状况,也见到了巨坑之中陨落的吞世鲸,心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有些激动也有些感慨,快步赶到了庄绒儿身旁。
在她出口说些什么之前,庄绒儿凝视着她,率先启唇道:“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念忧顿了一下,忙道:“谷主请讲。”
“第一,你之前说,可以用轮回鱼眼修补镇海天珠。镇海天珠在哪里,修补之法如何做?”庄绒儿提出了问题,却没留出给她回答的时间,紧接着又问,“第二,当年在月满夜宴上,你以玉石项链带走的魇姬……后来,被镇压在何处?”
念忧闻言,略有些惊讶,但很快感受到了庄绒儿言语间隐含的意味,她愿意将轮回鱼眼献出!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不会有水灾降临,百姓不会受难!
“镇海天珠就在废墟深处。”念忧道,“我的确知晓方位,且只需以轮回鱼眼填上天珠裂开的缝隙,一切就会恢复如初。至于第二个问题……”
她犹豫了片刻,缓缓道:“请恕我尚不能对谷主说明。”
庄绒儿抬眸,换了个问题:“玉石项链是什么法器?”
念忧摇头,为难道:“那是,宫主的东西,我亦不得而知。当日,我不过是顺从宫主的旨意……”
“……映月宫宫主与魇姬有什么关系?”
念忧没想到庄绒儿的觉察会这般敏锐,几个问答,居然从她的犹豫中听出了些隐含的关联。
可正道宗门的一宫之主与魔物有关联绝非什么好名声,念忧心惊,只能再次摇头。
她的回应均相当保守,庄绒儿蹙眉,有些不悦。
念忧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些愧疚,斟酌着补充道:“谷主莫急,待我回了映月宫,只要确认一件事,定会将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但现在,我还不能说……”
“说什么呢,叽里咕噜,叫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小蛇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他向来是以庄绒儿之忧为忧,以庄绒儿之乐为乐,眼下感觉到庄绒儿心情不好,便直接对着念忧冷哼一声,随后才摆出笑脸,对庄绒儿道:“主人,轮回鱼眼已经被我取下来了……”
“交给她。”庄绒儿以眼神扫了眼念忧。
“啊?”小蛇有些犹豫,不由出声阻拦,“主人,这可是你需要的材料!吞世鲸几十年才能孕育一只……”
庄绒儿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
这意味着,复活荆淮的脚步又要推迟几十年。
而几十年后,还需要这样一场恶战。
她似乎再一次辜负了荆淮。
在没有护住属于他的神兵、没有守住爱慕他的心意后,她还送出了他复生所必需的秘宝,希冀于几十年后再来弥补这处缺漏。
可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这是这三项“辜负”中,她最不需要犹豫痛苦的事。
念忧既然看到了滔天水患,就代表若不经处理,灾难一定会发生。
如果是荆淮本人,也不会希望他的复活是以几千生灵的死亡为代价。
这样的话,他百年前的牺牲又有何意义?
更何况,庄绒儿知道,镇海天珠当年由正道几位大能联手制成,其中就有荆淮的手笔。
她现在将轮回鱼眼填入其中,未尝不是和百年前的荆淮,做着同样的事。
小蛇僵着没动,两秒后才将手中的小小丹珠交给了念忧。
是的,小小丹珠。
这也是让处理完吞世鲸的尸首、与无横一同赶来的书芊荷失魂落魄的原因。
她完全想不到,巨大妖物身上的那颗同样巨大的鱼眼,会在被剖离了身体之后快速坍缩,直到缩成一个药丸大小!
黑色的、圆润的、表面投射出一圈圈的光晕的药丸,不正是前世在幻境浮世里,“大好人楼先生”亲自喂入她口中的那颗“保命仙丹”?!
原来,那并非保命药丸,而是轮回鱼眼!
倾海楼到底在做什么?
他竟然在吞世鲸的肚子里,将另一只吞世鲸的眼睛喂进她的肚子里!
为什么?被吞下的鱼眼又代表什么功效?
前世的他,与今世的他,又为何有许多不同?
书芊荷实在理不清,一时间只觉得脑袋快要炸裂。
连听见嗡鸣不止的杂乱动静,她都以为是自己脑海中的声音愈演愈烈了。
直到小蛇问出问题:“这是怎么回事,海下又出什么事了吗?”
原来是周围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妖群,甚至还有灵智未开的普通鱼类,都仿佛身处漩涡一般往此处涌来。
“吞世鲸陨落,吸引了周遭所有生灵的聚集,它们躁动,是想分食它的尸首。”无横解释道,“过不了多久,海上那批修士也会下来。他们感应得到大量妖物的骚乱,必然知道海下那股巨大压迫之力已消失。届时,只怕底下会热闹得有些麻烦。”
“我们得先一步离开。”庄绒儿道。
“那好,我这就去将镇海天珠复原。”念忧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茫然,“只不过,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见众人望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道:“我之前被吞世鲸一尾拍晕,再醒过来时,没多久就听见你们这边的动静,见到了那引路的青蛇。说起来,我并不知晓中间过去了多久。”
无横掐指算了算,答道:“约有四日。”
念忧呆住。
加上她自映月宫中赶来、被亲卫迫害、掉下神兵之地挣扎而出的时间,差不多已过去了七日有余。
若已经过了七日,那岂不是……
“咦?说来奇怪,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无横眯眼问道,“据我所知,你作为映月宫的神女,不是近日便要与玉桓升结为道侣?他天阙宗的接亲仪队,只怕已经在路上了吧?”
“不……”念忧摇头,声音艰涩,“从时间推算,该是已经接到了。”
“……啊?”
几人都惊讶出声,连庄绒儿也挑了挑眉。
准新娘本人还在水下等着修复镇海天珠,那么,接亲的队伍……究竟是接到了谁?
第37章
众人待镇海天珠修复后,第一时间从水下脱身。
庄绒儿令小蛇恢复做白蟒模样,自己端坐在它身上,怀里再抱着昏迷的阿淮。
情景与之前在流沙城中出城门时近乎一致,这样的出场方式的确有些高调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
并非是四下无人,与之相反,岸边聚集着相当多的人,不只有先前那些觊觎海下神兵的散修,还有更多普通人模样的百姓。
然而,这些人并未朝海面这头望过来,而是背对着他们,看向摘星镇街巷的方向。
无横微微皱眉,瞬步至人群边缘,拍了拍一名中年男人的肩膀,低声问道:“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还没分清和自己搭话的究竟是男是女,男相女声,怪哉……
但他仍旧露出笑容,解答道:“当然是旁观神女的婚事啊!天阙宗的迎亲队伍,已经从
映月宫接到了人,再过不久就要经过这里了!”
“嚯。”无横挑了挑眉,“还真接到了……”
“对呀!”中年男人满脸兴奋,“据说是少宗主亲自来接的,他架着玄皇剑引路,身后跟着天阙宗八十八丈队,神女的月下轿撵被围簇在中间,场面华丽壮观不可直视!现在正往我们镇上来呢,待看见天上出现了彩凤的身影,就知道他们快要到了!”
“这么玄乎?那轿撵里头莫不是空的?”
听了无横的话,中年男人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先前的百姓都亲眼见到了,神女一头白发好似铺满了月华,还会与底下的百姓招手!和那位容颜绝世的少宗主当真是绝配……”
修士耳力灵敏,不肖转述,后方的几人全听清了无横与旁人的对话。
真是巧了,他们这里也有一位一头白发的神女,可是她的发丝不像铺满了月华,反而显得有些狼狈凌乱。
念忧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嘶嘶,嘶嘶……”白蟒吐了吐信子。
虽然没人给它翻译,但是大家都能听出来它必定是在问:哪来的第二个念忧?
“你没有预见到自己今日的处境?”庄绒儿淡淡开口。
念忧哑口无言,只得垂目沉思。
“嘶嘶,嘶嘶嘶……”
庄绒儿轻拍了一下小蛇的头,眼神示意它闭嘴,随后道:“走吧,去看看。”
若真有另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念忧”存在,那这其中必有蹊跷。
她近来已经接触了太多相似甚至相同的两个人:阿淮与荆淮、幻境中的虚影与魇姬。
所以,她很想知道,此刻念忧面临的状况,究竟是更像前者的组合,还是更像后者的组合?
在轿撵中扮成她的模样、代她出嫁的另一个“念忧”,会是当年被映月宫宫主收入玉石项链后下落不明的魇姬吗?
无横问完话便向她们走回来,那中年男人循着他离开的方向看见了岸边的白蟒,吓得一个激灵,一边尖叫一边拽着身旁的人往远处逃。
他造成的动静一传十十传百,这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庄绒儿她们一行人的古怪组合。
主要是巨蟒形态的小蛇太有威慑力,百姓们期待神女路过的心情被另一种惊惧所取代,他们纷纷远离这个地方,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巷口不出一分钟便空了下来,倒是给庄绒儿她们腾出了一条宽敞的大路。
“这下好了,两个念忧的存在已是板上钉钉。”无横忽然问,“那我们又如何能断定,此刻跟在我们身边的这个念忧,才是真正的念忧?这世上哪有复刻人的法术?”
念忧叫他的这个问题问得面色惨白,还真寻找起了自证之法。
“我,我自然是我,怎会有假……”
她一时语塞,但庄绒儿适时开口:“何苦造一个假念忧出来,丢进海里,送她赴死?”
“也对……倒霉的这个肯定是真的。”无横笑道。
“嘶嘶……”
书芊荷此前一直保持沉默,此时不忘含糊地提了句:“师叔,你忘了魇姬了吗?她不就有复刻人的法术?”
无横表情微僵,装作没听见一般,转移话题道:“好了,路已经让出来了,我们不若上前看看……你们瞧,天上那缕炫光,不就是仪队打头的彩凤?”
……
“来了来了,终于可以一睹神女芳容了!”
“那位御剑而行的修士,就是天阙宗的少宗主吧!传闻不假……传闻不假啊!真是一顶一的好容貌!”
迎亲队伍中最耀眼的那个人,便是天阙宗的少宗主——玉桓升,传说中,修真界无人比拟的美男子。
他确实好看,只是……
书芊荷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躺在庄绒儿怀里,只露出半个侧颜的阿淮师弟。
她心想,阿淮师弟之所以没有什么名声,都是因为没有一个好出身吧?
若他留在无极门,并且以真面目示人,没准儿能将玉桓升踩在脚下……
玉桓升的确生得极好,只是那是种如水一般没有冲击力的好看,柔和得毫无攻击性,眼神温润,气质平和,像一块被打磨过的圆润的玉。
说起来,这种气质与倾海楼还有几分相似……但远远没有倾海楼复杂危险。
她们远远望去,一眼便看到玉桓升长身玉立,恍若天上神佛。
他后方,整个迎亲的行列几乎铺满整个天际,浩浩荡荡,有修士有宫人,亦有穿插其中的祥鸟瑞兽。
此前曾见过多次的月下轿撵,变成了一座红漆朱楹的飞轿,喜庆之意近乎溢出。
轿帘半掩,能隐约看见内中端坐着一位白发红衣的女子,似乎是知晓底下的众人有多么想清楚地看到她一眼,一双纤纤素手自其中伸出,勾动帘幔,下一秒,清丽的女子容颜就露了出来。
她脸上的胎记好像一滴怜悯众生的泪珠,当真称得上神女之名……
不少百姓竟叩拜了下去,有人低语:“愿神女庇佑众生!”
也有人大声喊着:“愿神女与少宗主永结同心!”
庄绒儿瞥了一眼轿撵中将帘幔重新垂下的那个身影,眸中现出冷意。
“怎么会这样?”念忧喃喃自语,指甲掐进了掌心,“我必须去找宫主质问……”
他明明知道真正的神女念忧在星罗海中迟迟未归……他明知道……
可他竟能送出另一个“念忧”,让婚事如期进行。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期内……那么,天阙宗的人又知晓吗?知晓他们接到的神女其实是假的吗?
“你还需回去质问什么?只怕映月宫宫主唯恐你没死。”
庄绒儿将怀里还未苏醒的阿淮放下,交给小蛇,令它将人卷好,妥善护住,才继续道,“若有人抢了你的位置,那就自己夺回来便是。”
“我只是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替嫁丑闻若被揭露,置我映月宫与此地的百姓于何地?!”念忧浑身发抖。
“很简单,他不觉得你能活着出来,将‘丑闻’揭露。”
说话间,庄绒儿已经飞身而起,她一把揽住念忧的腰,带着她直奔天上的长阵而去。
“谷主……”念忧惊魂未定,她还想从长计议,却没有这个机会,庄绒儿雷厉风行,已然带她上去拦截了仪队!
她咬紧牙关,也明白此刻只有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才能不被她的舅父反制!
若是顾忌颜面而将错就错,只怕就彻底错失了良机……
最前方的玉桓升率先察觉到外来之力,下意识调整御剑之术,拔剑迎敌,却在见到了庄绒儿与念忧的面容时一瞬微愣。
底下的众人一片躁动:“快看!有人抢亲!”
“是谁?莫非是天阙宗少宗主的哪个旧情人?”
“这人可是以美貌闻名天下,我们神女若嫁了过去,不知要多出多少情敌呢!看啊,这抢亲的团伙还是两个人!”
骚乱越演越烈,若是凡人也能飞升而上,只怕他们会挤满半空,将场面围得水泄不通。
而修士们更是议论纷纷,有眼尖的人认出了庄绒儿,立刻惊道:“那不是催寰谷的庄谷主?!传闻竟是真的?她和玉桓升当年还真有一段!”
“不是,关键是她旁边的那个人,怎么和轿撵里的神女那么像,不只是白发,还有面容……”
“不管了,太劲爆了!这场婚事,是映月宫与天阙宗两个宗门的决议,闹到如此地步,已是天大的难堪!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底下的无横与书芊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
庄绒儿出手速度未免太快,他们根本跟不上她的思路!
“师叔,咱们可也要上去帮忙?”书芊荷颤声问。
此时此刻,她忽然又想到了前世。
在那天下大乱的三个月里,堪称标志性的事件就是
神女念忧于大婚之日双目流血说出的预言,“极渊重现,天下覆灭”,此后大能接连陨落,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完全是一派朝着预言走的趋势。
可是,前世那个成婚的神女,真的是念忧本人吗?
还是一个……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拆穿的仿冒者?
若真是这样,那么那则所谓的预言真实性便存疑!其目的更是叵测!
“你与我到底是代表着无极门,此时不宜插手……”无横话音未落,却见天上愈加混乱,只有两人的庄绒儿和念忧被反应过来的宫人与侍从团团围住,玉桓升更是拔剑相向,他匆匆转变话锋,只说,“但眼下情况紧急,终归不能袖手旁观,我们也过去,起码将那些不明所以的杂兵给拦下!”
书芊荷连忙应下,叔侄二人来不及思考也飞身而起加入战局。
一时间,只剩下小蛇在原地急得狂砸尾巴,可它此刻唯一的任务是护住昏迷的阿淮,就不能上前援助主人半分。
不知是不是它在焦急下搞出的动静起到了催化作用,被它的蟒身圈在中央的阿淮眉头轻蹙,眼皮滚动,睫毛轻颤,似乎就快要醒过来。
终于,那双眼睛缓缓睁开,被白日天光洗去了其中的迷蒙,却一时间无法捕捉庞多的要素组成的现状。
他已经不在星罗海下了,身下靠着的是小蛇的原型,而庄绒儿不在他身旁。
周遭的声音太过杂乱,阿淮听了两秒,才从众多的话语中听到了第一道意义鲜明的兴奋感叹——
“可来着了!这庄绒儿百年前为玉桓升要死要活,百年后的今日,更是率领一众团伙现场抢亲……要我说,她才真是修真界第一痴情种啊!”
“……”
阿淮眸光微动,侧目望了过去。
第38章
半空中,庄绒儿并不接玉桓升出手的一剑,她侧身躲过,将念忧推向一旁呆愣的宫人,自己则冲着飞轿而去。
她一把撕了轿撵的帘幔,与其中的“念忧”四目相对。
白发女子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一直伪装得十分完备的她,此刻却像是生怕庄绒儿认不出来一般,对她眨了眨眼。
她眸中显出几分做作的怅惘,只以口型对庄绒儿道:“姑娘,百年不曾相见了。”
与那样的表情对视,庄绒儿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这就是魇姬。
在幻境浮世的最后一秒,她将吞世鲸凝化的幻境之眼的心肺洞穿,因它偏要化作荆淮的模样,却又演技拙劣。
而魇姬,哪怕自幻境中重现的虚影并非是它本身,但也以它为依凭,更何况百年前的捉弄之仇也从未在庄绒儿心中解恨过。
她此刻带念忧前来截轿,更多就是为了魇姬而来。
她不信所谓“不可根除”的限制,哪怕真是如此,她更不怕劳神费力。
不能根除的话,那它凝聚一次,她便灭它一次,又何妨?
庄绒儿一掌打向飞轿,轿檐上缀满的金铃都跟着簌簌摇动。
她突然的攻击令才被念忧那一声“我才是神女念忧,你们瞧瞧清楚”的呼呵震住的宫人都清醒过来,本能地前来护卫,可无横与书芊荷默契地自左右将人拦截。
“救我……”飞轿中传来魇姬的声音,与念忧本人几乎毫无差别。
在她的仓皇呼救声中,飞轿猛然砸向地面,庄绒儿则紧随其后。
人群慌忙散开,口中惊叫不断,却不肯彻底走远,纷纷躲进房屋中隔窗观望。
“怎么会有两个神女?哪一个才是真的?!”
“这其中一定有一个是妖物啊!两大宗门结姻,如何会发生这种骇人听闻之事!”
庄绒儿只顾踩在坠落的轿撵之上,法器性质的飞轿不会因坠地的撞击而损毁,但也狼狈倾斜,轿帘倾倒,露出此中的“念忧”可怜无助的模样。
庄绒儿面无表情,帛带迅速向她缠去,可那布帛却被后方一把疾刺而来的剑斩断——
玉桓升追了下来。
他表情凝重,无法忽视庄绒儿的滔天杀意,在没搞清状况前,这一击他必须拦下。
可他拦下一击无用,庄绒儿似乎毫不介意连他一起打,断成两截的布帛一端向轿中的女子刺去,另一端则向着他而来。
玉桓升心中烦躁。
百年前,他重伤未愈,如今空有虚名,修为已不如从前。
但庄绒儿同样灵气未满,两人势均力敌。
玉桓升持剑将布帛卷住,对庄绒儿的痴举有些恼意,不由得挥出剑锋,冲她身前打去——
“砰——”
兵刃相接,玉桓升手中的剑被打飞了去。
他握空的手微颤,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全场,静默了一秒,此后爆发出更多的惊呼。
“又来了一个人,那人是谁?!”
阿淮持剑而立,站在庄绒儿身侧。
尽管面色苍白,身无灵力,他身上却透出一种莫名的威压,叫人无论如何不敢小觑。
小蛇在几秒之前还心里着急,不由得把身体绞紧,但猛地想起阿淮还在中间,可别被它挤死了。
等它匆匆回头望过去,却发现后头早没什么人影了!
原来……原来阿淮已经那么快的拔剑过去,截停了玉桓升的攻击?!
这是凡人该有的速度吗?
围观人群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有反应过来的天阙宗修士迅速分流,开始疏散众人。
无横亦是心惊,不再与一根筋的宫人缠斗,飞身而下,匆匆自路边的摊贩席子上随手薅来一顶宽檐草帽,一把扣在阿淮头上。
但玉桓升,显然已经完全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躯体开始肉眼可见的战栗,被打飞的配剑屈辱地躺在地上,他却根本记不得去捡。
“你……”
他踉跄了半步,似乎是要走上前来,可阿淮手中的剑直指向他的咽喉。
阿淮表情沉静,握剑的手稳得出奇,明明他才从大战的虚脱后苏醒,体内万千沉积的疼痛也跟着苏醒,却叫外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他有恙在身。
玉桓升失魂落魄,居然不顾威胁性质的剑刃,仍要走上前来。
“万万不可——”
念忧高喊一声,疾冲过来,一把扯过他的衣袖。
玉桓升这才错愕停下,后退半步,而阿淮也将剑收了回去。
出剑的动作众人没看清,但这收剑的动作一瞧便是高手!
剑芒在白日中比之在水下时更胜,还不肯顺着天阙宗弟子的安排离场的眼尖修士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它,急吼吼道:“他们是自星罗海下来的,想必那正是传闻中廖十全大师炼就的最后一把神兵!”
但关注神兵的人相较之下还是少数,除了书芊荷呆了一下,没想到自己随口放出的消息居然是真的,更多人的注意力还放在阿淮的容貌与身份上。
哪怕无横已经以最快速度盖住阿淮的脸,还是有人看清了。
此刻,不少人口中喃喃着“怎么会……”
怎么会有比玉桓升容貌更胜之人?
他怎么会能打飞天阙宗少宗主的剑?
这个人是谁?
“……你是谁?”
玉桓升同样问道。
他的声音完全是自喉咙中挤出来的,因为变调甚至显得可笑。
“……”
又是一个把他认成荆淮的人。
阿淮敛眸,不答。
他已经对那样震撼的眼神不再陌生,每个人都透着他望向另一个人。
包括,他手中的剑……本来也属于那个人。
“与你无关。”
庄绒儿代阿淮开口,掩在袖子下的手探向他的手腕。
确认过脉搏并无大碍,她才重新回身看向轿内。
这两段突发的交锋中断了她对魇姬的讨伐,这魔物明明可以趁机离开,可她竟然不走。
随情形发酵,大家似乎都辨析出了后来者才是真正的念忧,她此时留下来,也不可能把戏继续做下去了。
那她留下来,是故意找死吗?
庄绒儿乐
于成全,她手中的帛带准确缠上魇姬的脖颈,那魔物却笑了起来,对庄绒儿道:“不怪我对你念念不忘,所有人的情绪中,我还是最喜欢你的。好奇我为什么不走吗?我是在等你啊。”
庄绒儿神色愈发之沉,灵力迅速烧上魇姬探过来的指头。
“啊。”魇姬轻呼一声,明显感受到了疼痛,可她仍未掩去笑颜,就顶着属于念忧的躯壳,说着不知所谓的话,“喜欢到了,哪怕是你想要抹除我的心念,我也觉得美味得很……”
她说得太过恶心,以至于像是一种激将法,但庄绒儿才不在乎。
她完全不留余力,这一次没人阻拦,无形的灵力之火很快将魇姬完全笼罩住。
“……可我还会回来。”
彻底消失之前,那个身影留下这样一句话,与其幻境浮世中的虚影所说的近乎相同。
魇姬溶解了,化作尘土般的微粒,被风一吹,就向着西方而去了——那是映月宫的方向。
庄绒儿神色未变,这时才又回身看向阿淮,两人四目相接,短短一瞬便分开,阿淮率先移开了视线,但是手中的剑却向她递了过来。
他想,他又一次用了这把属于那个人的剑,庄绒儿恐怕不会高兴。
然而事出紧急,他的本能比他的思虑还要更快一步。
“……这把剑是你的了。”庄绒儿语气平淡。
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出再将无名神兵夺回、为荆淮复活后备着的事了。
一来,这柄已被他人使用过的剑,配不上荆淮。
哪怕那人是她……如今喜欢的阿淮,也配不上。
二来,她也已经打消了那种执念。
荆一诩与结界将阿淮认错,那是他们的事。
而她会为荆淮寻一柄更强的神兵,比无名神剑还要锋利,还要更契合荆淮的剑道。
至于炼剑之人,她心里已有了一个人选——万剑山掌门,李若悔。
世间的炼器大师虽然不少,但真正能够铸造绝世神兵的,却只有那寥寥几位。
廖十全是一个,万剑山掌门李若悔,也是其中之一。
廖十全炼器不拘泥兵戈种类,而李若悔却只炼剑。
见剑仍横立在眼前,庄绒儿重复道:“是你的。”
她此刻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她几日前并没有为这把剑执念从生,宁愿伤人伤己。
但她又明显不是在说反话。
阿淮停顿片刻,很轻微地点下头。
他其实很想问:这把剑交给他了,那“他”呢?
可他最终只是沉默着。
……
众人眼睁睁看着其中一名神女不见,而留下的那一名,显然才是他们真正的神女。
念忧转头望向玉桓升,神色复杂:“少宗主,这原是我映月宫的疏失……丑闻已传遍天下,再难挽回,责任全在我……可此事说来话长,能否率仪队与我折返映月宫?路上,我必将与少宗主交代一切……”
她的舅父想必也早早接到了消息,虽然不知他为何还未赶来,但能想见,等着她的,还有一场被摆在明面上的硬仗。
“我担保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念忧正说着,然而局势再度骤变——
忽有几支利箭划破长空,“嗖”得射过来,直插向玉桓升胸口。
“少宗主?!”
且不说玉桓升一直出神,躲闪不及,这弓箭的攻势也实在难当,庄绒儿她们站在玉桓升后方,更是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来自第三方的暗算。
“少宗主可有大碍?该死……把那暗中放箭之人拿下!”亲卫们吼道。
玉桓升拧眉以灵力将弓箭逼出体内,身形要倒不倒,被赶来的亲卫队惊惧扶住。
他将他们拂开,迅速扭身过去,望向城楼。
百米之外的城墙之上,一个少年人模样的人收起手中的弯弓,被天阙宗暴怒的修士们团团围住。
他甩了甩手中的弓箭,像是有些不屑一般,将其握在手中化成齑粉,对看过来的众人展颜一笑。
——飞缘阁,余还冶。
第39章
眼下,是一定要将人活捉的情况。
为什么余还冶会突然攻击玉桓升?哪怕那几支箭是冲着与他结过仇的庄绒儿而去的,似乎都更合理些。
除非此人与玉桓升之间有不为人知的、更大的仇怨。
但见玉桓升的惊愕表情,分明又并非如此,他根本不认识余还冶。
转瞬间,身量矮小的苍白男子已经被修士完全围住,他绝不会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可是没有人料到,他居然会主动迎向身侧威胁的指向他的其中一把剑!他居然主动寻死!
修士猝不及防,慌忙收剑的动作却赶不及他扑上前来的动作,反应过来时面上已经溅上了属于余还冶的鲜血。
胸口被捅穿的那一刻,那人依然是笑着的……
随后,在场的所有人便都看见一个并不寻常的死亡景象发生了——余还冶的血肉开始快速坍塌,最终化作一张枯萎的人皮!
这不是寻死,而是一种光明正大的逃脱!
“……血肉代偿?!”无横脱口而出。
又是血肉代偿之术。
这百年前便消失于世的邪术庄绒儿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但对在场的其他人而言,却是极大的震撼。
尤其是余还冶人皮周围的修士,几乎完全定格在了原地。
他们脸色煞白,无措地盯着地上那薄薄一层的物质,已经不知道是否该将之拾起呈上了……
“极渊卷土重来……”念忧喃喃道。
明明早在星罗海下见到被污染的镇海天珠与被魔化过的吞世鲸后,她就知道了这件事。
可当那惨无人道的禁术直接呈现在眼前,她还是不由得浑身发凉。
而对于更多人来说,极渊重现,还是个尚不为人知的消息,此刻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百年前笼罩在人世间的阴云,似乎又有了重新聚拢的眉目!
庄绒儿亦是皱眉,她在余还冶现身的那一刻,就料想到这一次也不会轻易抓住他。
他和他背后的东西显然与极渊关联密切,甚至她先前在星罗海的神兵地穴中,无端受朱砂螟催生心魔,抬头寻觅的那一刻,也正是在找他的身影。
余还冶的现身并不能惊到她,反而叫她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但她也无法理解,此人会把血肉代偿这种极其难以实现的阴损邪术,只应用于刺杀玉桓升之后脱逃上。
甚至,这不能称之为“刺杀”,那些弓箭实在不像是致死之物。
这更像是一种敌意的释放,他对玉桓升有恨,恨到了意气用事的地步——而这种强烈的情绪,是一种弱点。
庄绒儿垂眸看向地上的几支弓箭。
“有毒。”她说。
玉桓升的脸色白了一瞬,他的亲卫更是身形一晃,急慌慌问着:“什么毒?”
“未知。”
的确是未知的毒,不过庄绒儿如果肯自己试一下,就能轻易知晓。
不只是毒素的组成,还有解毒之法,甚至她的血略加修饰,也可直接作为解毒药剂。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喜欢玉桓升。
不喜欢他当年斩断荆淮的头发,更不喜欢他在宗门大比中赢过荆淮,最不喜欢他爹——那个曾经重伤过她的长潇长老,如今的天阙宗宗主。
念忧吓得脸色灰白,唯有勉强镇定下来,快速道:“马上启程回映月宫,入长生泉!”
现在距离映月宫是最近的,而若想回去天阙宗,只怕路上耽搁的时间足以让未知的毒素在玉桓升体内变异几轮,时间完全耽搁不得,哪怕映月宫宫主心怀鬼胎……哪怕,哪怕还不知晓映月宫中变成了何种模样……
“因为宫中大乱,你我的……婚事还需推迟。更何况天下局势动荡,此时还需从长计议……正道宗门各大代表定然会在近日赶来此地,届时再将事情坦白清楚。”
“……”
玉桓升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他不语,大抵是默认了这个决策。
几分钟前还乱做一锅粥的场面,
因余还冶的出现而重新凝回一团,在场已经没有了与此事无关的百姓,一众散修也识趣退场,不过他们都很清楚,今日之事,绝对已经插着翅膀飞遍了修真界。
远在四海八荒的各大宗门,都会知晓他天阙宗与映月宫结姻路上突发的惊世丑闻,当然,也会知晓极渊秽物的重现。
此番回映月宫,一是与宫主对峙,二是解毒,三是准备迎接不日就从四处赶来的各宗使者——正道绝对有此等默契在,他们还需共同商议极渊卷土重来这一天下要事。
玉桓升忍不住地看向阿淮,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此刻的眩晕究竟是毒发了,还是被那张相似的脸影响了神志。
顶着庄绒儿警告般的冷眼,他还是忍不住叫出那个名字:“荆淮?”
念忧又一次拉住他的衣袖,对他摇摇头,转头对庄绒儿露出一种恳切的表情:“谷主,这几次都多谢你伸手援助。我映月宫中的长生泉有养气疗伤之功效,不若谷主随我回宫,带阿淮兄弟也在其中修养几日再走……”
庄绒儿的表情不变,似乎并不为此动容,可她袖子下的手又一次探向阿淮的手腕。
脉搏虽无大碍,但气血亏空仍在,此时赶路对他的恢复确有不利。
而念忧又道:“谷主……前些日子,怕是在寻筑灵芝的下落?我虽没有此物,却有此物的消息,只是那是张拓在我映月宫中的一幅壁画,实在难以口述向谷主坦白……”
念忧说到后头声音不自觉的有点发抖,她知道自己是在“诱”庄绒儿随她一起回去,哪怕她讲出的信息并不作假,却也忍不住在庄绒儿的盯视下感到心虚。
可她绝对不是存有害心。
说来可笑,她细细体味自己的心情,品出她对庄绒儿居然存有几分依赖,好像只要庄绒儿也留在映月宫,自己便多出几分底气来。
便不畏惧随后即将发生的与舅父的冲突,也不怯于之后需要开展的各宗群议。
为什么?明明二人相处不久,了解不深……也许,因为她总是笃定的,主动的,无所畏惧一般的……而这,未尝不是她所向往的,自己的样子。
庄绒儿敏锐察觉到了念忧的紧张,她点下头。
她不介意前往映月宫中一趟,更何况先前魇姬的游魂也散向了那个方向。
念忧心里松了一口气,又道:“至于舅父那头……”
“也许你根本不必再管顾他。”庄绒儿道。
“谷主有何深意?”
“字面意思。”庄绒儿抬眸,“他大抵已经死了。”
……
映月宫中,往日静谧的回廊里此刻乱作一团。
长风卷起殿前的白纱幔帐,露出宫人们神色慌张的脸。
左护法迎着念忧一行人的仪队返回宫中,而右护面无血色,守在大殿之外,勉强维持着映月宫内摇摇欲坠的秩序。
他们都听闻了摘星镇前发生的事,在此之前,没人料想到会有所谓“真假神女”一事。
在他们的视角里,神女念忧的确因为一则预言被派入星罗海下,寻镇海天珠,但不过三日便安然回归,静候迎亲之日。
这些天,宫中都没有一件可疑的事情发生,神女的表现也和从前一般无二。
整件事情的疑点,除了那一天随神女共赴海下的亲卫队后来再没见过外,再无其他——可这也不是绝对的可疑表现,宫主的亲卫本就神出鬼没,且他们容貌雷同,其实很难分辨。
也就是说,除了宫主本人,他们无人参与到这场已被披露、成为世人笑谈的阴谋之中。
宫主是故意的吗?还是,同样被魇姬蒙蔽了心神?
他们已经无从知晓,因为,就在第一手“真假念忧”的消息送回映月宫时,难以置信的右护法去寻宫主禀报此事,却只在大殿中看见了宫主的尸体……
他盘膝端坐,表情严肃,眉头紧锁,看似在打坐,可那鼻息已经终止,嘴唇已经灰白。
他的身旁留下一封绝笔信。
——映月宫宫主,自戕了。
……
“神女回来了!”有宫人颤声喊道,紧接着便有人扑通一声跪下,像是什么信号一般,接二连三,跪倒的人越来越多,膝盖撞击石板,听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念忧跟着左护法站在阶前,目光扫过满场失序的人群,手指已经冰凉。
“先带少宗主入西山的长生泉,派所有精通用毒的药师一起过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哪怕表情还是克制的,可心里已经乱得停止了思考。
“谷主、谷主便安置在东山。”她每一句话都伴着极大的喘息声,虽然还在下着指令,可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定在了某一点,她说,“东山亦有长生泉,谷主自便……我、我待事情处理完毕,定会……”
定会什么?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此刻只能想起刚看过的那封绝笔信——
“某受魇姬蛊惑,误信邪魔,致宗门蒙羞,受天下耻笑。今日悔悟已晚,愿以此身赎罪,自裁谢天下。”
庄绒儿看了一眼浑浑噩噩的念忧,又与她身旁同样浑浑噩噩的护法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向所谓的东山方向而去。
无横与书芊荷没有随她们一起过来。
尽管书芊荷当时表现出了向往的犹豫,无横仍摇着头说:“你失踪之事已经搞得你师父师妹无心修炼,还是尽快赶回无极门的好……门主,也绝对有事要过问我。”
一对师叔侄与她们就此分别,庄绒儿身边重新剩回小蛇与阿淮二人。
待走远后,恢复了人身的小蛇才惊疑着开口:“主人,你怎么知道那宫主死了的?”
“他搞出一盘大棋,却不做收尾,不是死了还能是什么?”
“……想不到,一宫之主,却能被魇姬迷惑,承受能力还这般差,直接寻死了……”
“不。”
庄绒儿不觉得是这样的。
一来,她不觉得宫主是受魇姬迷惑。
那人能让亲卫推念忧入海下地穴,分明就是知晓那处危险,能死无全尸不留痕迹,想将之抹杀取而代之,只是他没做好善后,叫人活着出来了。
这一点念忧自己也该是能想通的,只不过她现在心神受到冲击,反应过来还需要时间。
二来,她不觉得他是自戕。
一个前不久才将假神女交给天阙宗迎亲队的大能,难道只因为事情败露,就选择以死谢罪?
毫无可能。
她完全不怀疑,他是被其他人给杀了。
而这个人是谁?
她其实没有思路,但也许是直觉作祟,脑海中竟浮现了化成人皮的余还冶的身影。
地穴中的朱砂螟是他一时兴起的捉弄、城楼之上的毒弓是他意气用事的恨意抒发,那么,一定还有什么,是他会出现在这里所处心积虑要完成的。
比如……让一宫之主闭嘴去死?
第40章
东山的脚下有几处别院,此时没有宫人来引路,庄绒儿推开一个院门便走了进去。
连廊的一排房间都一尘不染,虽然没有主殿辉煌华丽,却也不失典雅,可见映月宫的确财大气粗,房间装潢比之她的催寰谷实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走到后院,则有一汪汤泉,还冒着氤氲热气,正是长生
泉的支流,有伤之人在其中泡上几个时辰,能加快伤势的恢复,达到休养生息的目的。
庄绒儿没有先入后院,她率先推开连廊一间房的房门,走了进去。
小蛇下意识地跟在她身后,而阿淮顿了一下,驻足在门口。
庄绒儿将乾坤袋放在桌上,扭头,对小蛇道:“出去。”
小蛇讪讪一笑,说:“我以为主人还有事要说呢,那我就住您隔壁!”
他吐了吐舌头往出走,却听到庄绒儿也在跟着他往外走,忙殷勤道:“主人是要关门?我会给你带上的。”
然而在他迈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庄绒儿紧跟在他后头,手臂竟然也向外伸去——然后,一把抓住了门外的阿淮的胳膊,把人拽了进去。
“……嗯?”
小蛇盯着面前紧紧闭合的一扇门,愣了两秒,反应过来这是扇单独对他关上的门后,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主人把他赶出去,却叫阿淮进去?!
她们还把门关得死死的,不知道会在里头做些什么……
阿淮这家伙也真是的,早就知道他根本是在装矜持!
当初在催寰谷的时候还装模作样,说什么“不合礼数”,不肯进主人的闺房,瞧瞧他现在这幅模样,刚才被抓住时,可有过半分的挣脱?
哼,男人。
小蛇撇嘴,不过经历过星罗海的事情后,他觉得阿淮也并非是他想象的那样草包。
如果主人喜欢,那便随她的心意,等主人什么时候玩腻了,他还是愿意做小……
小蛇比着手指扭捏地摇晃了一下,转身朝旁边的空房间走去。
……
房门之内,庄绒儿与阿淮默默对立。
这一次进入房间,他倒没有再像在催寰谷时那么抵触。
似乎除了她的寝宫之外,其他的房间,他还是愿意与她独处的。
她不理解阿淮这样的奇怪小坚持,但反正她已经通过强硬的手段把人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庄绒儿不言不语,直接就去扯阿淮的衣服。
阿淮本能地抬手拦在胸前被扯开的衣襟前,哑然道:“谷主想做什么?”
“……”
庄绒儿还是不说话,但她无由来地舔了舔唇,看得阿淮心里突然好似突然被攥了一把似的,有些形容不出的难捱。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庄绒儿是想做什么,因为她从袖子里摸出了霖肌膏,这款伤药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用了。
“……我可自行上药。”阿淮道。
庄绒儿扒他的衣服,想必是对肩膀的那处剑伤耿耿于怀。
当初在海下,她只是以伤药涂抹了他掌心中的横刃,没有触及他掩在衣衫之下的伤痕。
他明白她在伤过他后有悔意。
她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哪怕口中没有一句“对不起”,但那已经是她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且相当有效。
能让他此前感受到的一切失落,在那一刻又烟消云散。
阿淮有的时候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好像他的自我都变得很微弱,一切尊严都能因为庄绒儿并不算明显的示好,就离他远去。
包括现在——
仅仅是他恍神半秒的功夫,庄绒儿已经一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头默默箍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探向他的胸口。
她说:“我想看看那道伤。”
“……”
尽管一只手被她抓住,可是明明还有另一只手能够反抗,明明身体能够后退,可他为什么都没有做?
胸膛暴露出来,衣服被扯到手臂之下,肩膀上一道并不深刻的伤口留在了那里,周围还残留有半干的血迹。
庄绒儿的手指悬在半空中顿了两秒,然后碰了上去,轻轻地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不知是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受了冷风,还是庄绒儿的指尖太冰,阿淮抖了一下。
这个抖动好像引起了庄绒儿的兴趣一般,她终于抬眼看他,然后一边盯着他,一边再度碰了一下,而且是在那伤口边缘缓慢地画圈。
明明手指上还没有沾染霖肌膏,此时涂抹的,是什么呢?
“……”
阿淮的呼吸声微微加重了一点,他沉默了几秒,叫停的话卡在喉咙口,却迟迟没有说出来。
他清楚地知道,庄绒儿在面对他时,常有那种恍惚。
和其他人一样,她偶尔因为他与荆淮的相似,而对他更好。
偶尔则因为那些相似,而逃避甚至怨恨他。
她的一切情绪不因他产生,而是因为另外一个不存在于此的人。
但是这一刻,她微妙的歉意和那些意味不明的……“调戏”,是针对于他的吧?
他相信,她断不会对荆淮如此……轻浮?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可他心里的确是这样的感受。
这份专属于他的对待,他说不出是好是坏,可某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或许能换一个思路。
与那个人太过相似,他的存在都每时每刻提醒她想起那个人,这看似是一种弊端,但他也许也有可能将之转变成一种……优势。
他的确没机会把剑练得比那个人更好了。
但他是不是……有其他的机会?
阿淮的眸色变深,他好似被自己的思绪给烫到了一般,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心跳快到了能被听见的地步,却不纯然是因为庄绒儿有些出格的触碰,还因为他对自己心事的剖析。
他从来都不是迟钝的人,如果完全看不到可能,也许他能骗自己,他的心就是一片枯叶,他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找回自己的过去,从庄绒儿手下“赎身”。
可一旦看到了可能,某种被斩断过的念头就又开始如野草一般疯长——他,想取代那个人。
他,喜欢庄绒儿。
他,想得到庄绒儿的爱。
他想要这样东西,这样以前他并不稀罕的东西。
可是这是庄绒儿凑上来的。
她不该在伤了他以后又给他上药。
她不该在不许他用剑后,又变成蝴蝶落在他的胸口。
她不该一边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又一边抱着他。
这只会让他贪心,让他想要更多。
让他甘愿成为押上一切的赌徒。
阿淮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他缓慢地将那双禁锢着他的手挣开,抬手合上衣服,道:“多谢谷主,我可自己上药。”
他的表情沉静,语气平和,仿佛此时此刻,心跳仍在剧烈加快的人并不是他。
而他当下也只是偶然多看了她一眼,连目光都克制得恰到好处。
庄绒儿微怔,没有再扯他的衣服,而是蹙起眉头,样子好像有些疑惑,还抬起了手,似乎是想为他诊脉。
但屋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正在赶来,她当下不管做什么,势必要被打断。
念忧还在处理映月宫的烂摊子,此刻来寻她的人显然是天阙宗的人,而他们会找到她这里来,也只可能为了一件事——映月宫的药师解不了玉桓升的毒,无奈之下唯有求到她这里。
她不想主动帮人是一回事,别人前来求她,就又是另一回事。
受人祈求,收人好处。
庄绒儿收起所有为阿淮而轻荡的心神,敛眸道:“你涂过霖肌膏后,便先去后院的长生泉中泡池,我且离开一趟。”
阿淮颔首。
下一秒,在庄绒儿开门出去的那一刻,天阙宗的修士也跑到了门口。
“庄谷主!我宗少宗主身中奇毒,常人难医,不得不冒昧叩求,此番若能蒙您援手,大恩不敢言谢,必将铭刻于心,誓以相报!”
……
与冷清寂静的东山别院不同,西山别院被天阙宗的修士们围得水泄不通。
一排排穿着映月宫服饰的药师白着脸走出来,连念忧都无心再为她骤然离世的舅父分神,早已慌忙赶来,守在玉桓升所安置的长生泉外。
见到庄绒儿的身影出现后,她凝重的表情再稍微缓和了半分,随即就一刻不敢耽搁地推开院门,口中诚惶诚恐道:“谷主且随我来。”
内部的宫人已经被完全清退,此刻玉桓升
只着单衣浸泡在长生泉内,他的头仰靠在石壁上,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眉宇间隐隐透出青黑,唇色发暗,呼吸浅薄微弱,像是随时会断掉一般。
不出一个时辰,毒素竟飞快蔓延,再这么发展下去,他虽然不会死,可也绝不会好受,落得个重伤、甚至是永久的修为受损,都算好的。
“你不要再用灵力与之对抗。”
庄绒儿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随意取下自己头上的一枚银簪,打量着玉桓升的四肢,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手。
念忧定在门口,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却在这时听见虚弱的男声开了口:“……可否容我与谷主单独在此?”
一个看起来一步迈入地府的人,他提出再不合理的请求,也会被答应。
念忧有些为难地与庄绒儿对视,见之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点下头,快步退了出去。
“庄绒儿。”玉桓升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她,既不求她救命,也不向她感恩,反而语气中竟含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苛责与埋怨,断断续续地说道,“你百年前,极渊之战前,不来赴荆淮之约……他陨落百年,又寻得个肖似他的替身,这般折辱他,何以,残忍至此?”
“……?”
庄绒儿手中的银簪在一瞬间形状扭曲,尖锐的簪尖在她掌心里戳出一道血口,她却全然感觉不到。
玉桓升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懂,可为什么,合在一切,她却好像根本分辨不出那些句子的含义?
“赴荆淮之约……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