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庄绒儿怔在原地。


    她忘记了挣扎,直到那附在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被紧紧拥抱本来能带来温暖与安全,可她与另一人相贴的脊背上却只能体会到冰寒。


    “我……”


    耳边的喘息声似乎渐渐平息下来了,隐约有什么话语要从他的口中说出,可庄绒儿却不敢听。


    她终于使出灵力,自那拥抱中挣脱,而后返身退后三步,将手中的蛇骨鞭“啪”地甩在地上。


    她的这一击使得石壁周围停驻的鬼影蝙蝠被惊动,纷纷骚乱地散开,四下乱飞,被掩盖在不断闪烁的蝠影中的那个人,正是她的阿淮。


    阿淮看起来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的肤色本就很白,现在则显得更加苍白。


    原本就漂亮的、近乎非人的眼睛里,暗红成了常驻的颜色,使得他看上去像一个天生的妖邪。


    他沉沉地望着她,红瞳中映着她的影子,张口的欲言又止间,隐隐露出齿间锋利的尖牙。


    在挣动中被蹭得散开的衣衫向另一侧歪斜,这模样却不让他显得狼狈,他好似不是瞬间变成这个样子的,而是天生就是这样惑人心神的、危险的妖魔。


    被他的利齿刺破肌肤,恐怕带来的不只是痛感,还会有一些其他的渴望。


    哪怕被刺青留下的蝴蝶还停靠在他的肩头,哪怕他并没有显露出完全丧失理智的兽态,哪怕他的眼神在清楚地告诉她,他认得她,他还保存有属于阿淮的心智,都不能让庄绒儿更加心安。


    她的心不断下沉,直叫她四肢都变得无力起来,手中的蛇骨鞭几乎要坠到地上。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荆淮,现在连阿淮也变成不化骨。


    不化骨,意味着超脱五形的至邪僵尸。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不会和其他感染了尸毒的普罗大众一样,变成活死人,而是成为了更加玄妙而邪性的不化骨?


    她该如何面对他?如何应对他?


    她要像一个正常的修士那般逃,或者将之制服吗?


    庄绒儿的心神乱得彻底。


    而这时阿淮还是在向她靠近过来,她手中的蛇骨鞭只是虚虚地甩了一下,便被她泄力地松开。


    “……我怎么了?”


    阿淮低哑的嗓音响起,他同样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不寻常的变化,和寒州的那些活死人并不相同,他感染尸毒后的表现,令他自己也觉得失控。


    先前体内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而他明白只有一样东西能填满他那种空虚的痛苦。


    他抱住庄绒儿的动作完全出于本能,后来放开她的动作则出于理智。


    他害怕看到庄绒儿陌生的眼神,更不希望从她口中得到出局的审判。


    “……”


    沉默,久久的沉默。


    庄绒儿一眨不眨的望着他,蛇骨鞭横在两人之间的地上,她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阿淮始终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极具诱惑力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引动他靠近,直到贴上她的脖颈,直到饮过她鲜甜的血珠——可他始终只是定在原地。


    “……什么都没有发生。”


    庄绒儿缓慢地将判决说出口,她望着阿淮的眼睛,只是道,“你很好。”


    哪怕变成了不化骨……也无所谓。


    她会将阿淮捆起来,然后亲手喂他更多的血,让他永远停留在她身边。


    不化骨,意味着永生,哪怕沦为了妖邪又如何?


    庄绒儿浑浑噩噩地张开手掌,地上的蛇骨鞭自主升空,再次回到她的手上。


    “……”


    也许是她的眼神看起来专注到了可怖的地步,阿淮后退了半步。


    他知道庄绒儿在粉饰太平。


    她说的话明


    明是他渴望听到的,可他又分明清楚地知道,不是如此。


    ……他已经成了会威胁到她的安危的存在。


    为什么不放弃他?


    和此前每一次酸涩感受都不同,他已经变异的心脏所感受到的痛苦,大概也经受了变异的加工。


    成百上千的鬼影蝙蝠自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竟将他整个人裹入其中。


    黑潮如旋涡般盘旋收拢,顷刻之间,那身影就被彻底吞噬,连衣角都不曾露出一丝。


    庄绒儿心中一急,她知道阿淮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普通人,他拥有了一部分属于不化骨的能力,他想要离开,想要消失。


    她冲上前去,由鬼影蝙蝠们汇聚的组合因为她的闯入而崩散如雾,这些成群的魔物们四散而去,飞入洞壁间的缝隙中。


    地面上一片空荡,仿佛那人从未存在过,只有几缕漆黑的绒毛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一切都归于沉寂。


    阿淮骤然消失,转瞬就叫她瞧不见他的身影。


    可他不会离开葬魂洞窟,他只是躲去了某个错综复杂的岔路。


    庄绒儿向着某一个阴气最重的方向欲追,可是如星光般夺目的冥蝶却哗哗地经过她的身侧,将那通路拦截。


    她挥手就将蝶群打开,但当它们散开后,原本的路却成了石壁。


    洞窟里的结构被改变了。


    阿淮是铁了心要逃跑。


    变成不化骨的他,很想吃掉她,可是他逃跑了。


    他做出了违背不化骨的本能的事,正如庄绒儿做了违背修士身份的决定——她会找到他,不管他变成了什么,都不会让他离开她。


    庄绒儿的眼睛定定地瞧着面前封锁的石板,她没有动作,但一瞬间外溢的灵气已经将残留在此地的鬼物统统焚烧殆尽。


    她不能立刻去追逐了。


    没有停止过的大脑的昏沉正在加重,仿佛有一层薄雾遮住了她的视线。


    庄绒儿表情未变,原地坐下,闭上眼睛。


    与阿淮变成不化骨相比,此刻她自身的状态,才是她意料之中的展开。


    她放任灵气渡入阿淮体内,完全放开地与他的伤口接触,就不曾畏惧过被感染的时刻降临。


    此刻,那股愈演愈烈的尸毒就如同潜伏在她血脉深处的猛兽,在暴烈地挣扎,不断撕扯着她的意识。


    可她不认为自己会被击倒。


    哪怕不是一种毒,她习惯这种肉.体的痛苦,更习惯于将痛苦稀释。


    灵气开始缓缓汇聚,形成了一个淡淡的光圈,将她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


    庄绒儿在洞窟的深处入定了。


    当她再次睁眼时,也许,一切会恢复如常。


    ……


    水芜是被一阵无法忽视的腥味给唤醒的。


    她睁开眼时,第一时间都没有辨认出停在自己肚子上的那个毛茸之物是什么。


    静默地反应了两三秒,她才尖叫着弹射而起:“啊啊啊啊是蝙蝠!给我滚啊!”


    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不由得跳起来四肢疯狂扑腾,甚至都想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衣服。


    这般动静下,也唤醒了晕在她一旁的卢宝珍。


    “嘶……”卢宝珍扶着额头坐起身来,龇牙咧嘴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再度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水姑娘,咱们这是到了那哪里啊?”


    “秘境塌了,我们合该在万剑山里头才对!该死,怎的好像掉进了什么陷阱似的?!”水芜暴怒地大口喘着气,一拳头捶向旁边的石壁,“真想给这个破地方炸了!”


    “……”


    卢宝珍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小珍妹子,你别怕,我绝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跑了的。”水芜抬手摸向自己脖子上的红色吊坠,咬着牙道,“我也是顶天立地的厉害修士,你在我身后藏好就是了!什么妖魔鬼怪,定被我统统打趴!”


    水芜狠话说到末尾,蓦地打了个寒颤。


    “这鬼地方怎么这么冷?”


    她感受到冥冥中弥漫开来的阴寒之气,不禁扭头看向洞窟岔路深处的方向。


    隐约间窥见里头闪过某种绿光,她紧张地道了句,“不好!”果然下一秒里头就窜出来一只毛发竖立着的绿眼狼,嚎叫着跳到她们身前——一种名为幽冥狼的常见妖兽,以人肉和死尸为食,虽然此刻只看到一只,但它们多成群出现。


    卢宝珍有些呆愣地转过身去,就在幽冥狼尖牙即将撕裂她面门的瞬间,一道圆弧的银光破空而至,勉勉强强地砸了过来,虽然未能一下子击中狼头,却让它在躲避间偏离了原本的攻击路线。


    “啪嗒——”银镯落地的声音引得幽冥狼望了过去,它将这视为一种挑衅,当即把凶恶的目光转移到向他扔来银镯的水芜身上。


    水芜呼吸急促,额角沁出冷汗,指尖微颤,却努力装作镇定,她抬手一身,银光在空中回旋一圈,稳稳落回到她手中,她马上又自胸口中掏出一面圆镜。


    还好,她这回出门当真带了不少保命的法器,应对这种灵智半开的妖兽还不至于落得下风。


    镜面被她映到幽冥狼脸上,只见那对盛着凶恶的绿瞳忽地闪了闪,随即淌下血泪,幽冥狼发出躁狂的嘶吼声,在地上滚几圈后便蓄势再扑。


    水芜咬紧牙关,手腕一抖,银镯在灵力催动下再次化作武器,滴溜溜旋转着飞向狼首。


    这一击比先前精准了不少,直接擦过狼颈,在它毛皮上划出一道深痕。


    幽冥狼吃痛地尖嚎,甩了甩头便反扑而上,这一次攻势比刚才都猛烈,水芜躲闪不及,被它近了身,那对尖利的狼爪几乎撕裂她的衣襟。


    她仓皇后退,情急之下连法诀都忘了,一边尖叫一边用手握着银镯击打幽冥狼的头,可就在那狼口张开,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的瞬间,一点寒芒闪过,紧接着自暗处飞来的利剑便一下子穿透了狼首,将之深深钉入岩壁之中。


    “嗷——!”幽冥狼发出一声凄厉哀嚎,猛地挣扎几下,绿眸渐渐黯淡,从伤口处缓缓渗出的血染透了半面石壁,终于停止了动作,死掉了。


    水芜呆愣在原地,胸膛急剧起伏,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她甚至听不见有人在缓步走来,直到对方走到她们面前,他手中握着剑鞘,又伸手拔出那钉在狼尸上的长剑,显然刚才是他出手相救,水芜辨认清楚后才惊讶地将目光转移过去。


    那是一个三四十来岁的瘦高男人,面容棱角分明,线条锋利,黑色长发略显凌乱。


    他就和水芜刻板印象中的剑修长得一模一样,气质也不差分毫,俨然是个正派君子。


    不过……太眼熟了。


    水芜呆呆地打量这个人,后知后觉地认出了这分明是万剑山的掌门李若悔!


    “李若悔前辈?”她在想清楚之前,已经开口问出了声,“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李若悔一直到被她叫出名字,才有些细微的表情波动。


    可他在水芜上前后居然选择后退拉开距离,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不是,你去哪里啊?先把我们送出去呀!”


    水芜一把抓过卢宝珍,试图带着人追上去。


    她完全不理解李若悔救了人之后怎的是这幅表现?


    他难道不应该是意识到了他们万剑山中的洞天问道出了差错,前来补救的吗?


    怎的连一句道歉都没有?也不准备带她们出去?


    “水姑娘……那是什么人啊?”卢宝珍被她拉着在后头跑,气喘吁吁,声音都带着颤意,“我怎么瞧见……瞧见他的眼睛有点泛红?”


    她的问句一出口,水芜也突兀地停了下来。


    其实,她也注意到了,李若悔和记忆中的画像不太一样,区别在于那点瞳色的差异。


    可是这又代表什么?她却没有头绪。


    “不知道,大抵是他心中有愧,好几天没合眼,给自己熬成那副憔悴模样了!”水芜说到后头自己的声音也虚了下去,她眉头拧得死紧,直觉告诉她李若悔的确不太对劲,所以……还要继续追下去吗?——


    作者有话说:眼睛原


    因,这段时间比较依赖语音码字,错别字和文章条理性的问题可能会增多,过段时间我会翻回来整体修改,介意的话可以养养肥!感谢读者饱饱谅解。


    第52章


    “你们就住在万剑山脚下,难不成从未见过万剑山的掌门?”水芜道,“我都不确定那是不是他了……”


    “掌、掌门?水姑娘,你是说刚才那个救了我们的男人,是万剑山的掌门?”


    见水芜点头,卢宝珍艰难地收起了跌下去的下巴,她喃喃道,“修士距离我们百姓太远了,可我印象中,万剑山掌门是个绝好不过的人物,寒州的民众都十分爱戴他,从他们的描述来看,掌门实在不像是那个冷若冰霜的模样……虽然,虽然那位侠士也的确救了我们,可他又一言不发,实在是个怪人。”


    “那大概是我认错了。”水芜咬着唇。


    可她们也不能一直傻在这里站着,那个疑似李若悔的修士既然肯出手救下她们,可见没有威胁性,还不如追上他呢。


    水芜绝望地继续跑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她哥哥那么没用?


    炼出的破虚之眼竟然只能转移她一人走!


    他如果努努力,炼出更好更厉害的法器,让她得以把小珍妹子也带离这里,不就没事了吗!


    真是个不争气的魔尊!


    对了,提到她哥哥,既然她们二人走不了,那有没有可能让她哥过来呢?


    水芜刚想到这里,身后就传来拉力,是卢宝珍摔倒了,险些带着她也扑到地上去。


    “水姑娘,这里好像有人!”卢宝珍声音里泄出哭腔,她的一只手撑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原来她是被绊倒的,洞窟里黑得过分,不是迈步的时候遇到了障碍,竟都发现不了脚下有人。


    “好像……好像还是个死人!”


    水芜心里咯噔一声,修士的眼力要更灵敏些,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卢宝珍旁边的确是躺着个人的。


    那人身量不矮,却只占了小小一块面积,因为他就好像血肉被什么给吸干了似的,只剩下人皮包着骨头!


    干瘪的尸体旁还横着一把属于他的剑,这是名死在洞窟里、死相可怖的剑修……


    是什么杀了他?


    哪怕是幽冥狼,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尸首才对。


    洞窟中存在着未知的恐怖东西。


    水芜完全感受到了崩溃,她此刻也想嚎啕大哭,但身旁的卢宝珍正在哭,她就好像只能担当二人里相对冷静的角色。


    当她伸手把卢宝珍拽回身旁沉默地拔腿狂奔时,她自己都有点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不知道绒儿姐姐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了……如果能找到她们,该好的多!”


    起码能多上不少安全感!


    她们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似乎越发深入洞窟的深处。


    李若悔再没有出现过,倒是又额外发现了不少被吸干了血肉的剑修的尸体倒在四处。


    等到在某一个岔路尽头看见阿淮的时候,水芜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因为那画面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不仅只有他一个人,旁边并没有庄绒儿的身影,而且他的状态也并不对劲。


    水芜卡在嗓子口的那句招呼被下意识地咽下,她带着卢宝珍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明明是熟悉的、过目难忘的脸,但此时他闭上眼睛,靠着石壁静坐的样子怎么那么陌生?


    水芜感觉到了那阵强烈到几乎化作实体的威胁感,更注意到了阿淮身边有不少骷髅头,当下一个激灵,只怀疑她们此前遇到的那些剑修的尸体,不会就是他干的吧?!


    他不知道有了什么遭遇,已经显而易见不再是个普通人了,甚至可以被划入妖魔的范畴!


    恰在水芜心脏狂跳之时,阿淮居然睁开了眼。


    视线交汇,她在看到那双泛着暗红的异瞳时头晕目眩,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惧让她很想拔腿就跑,可她脑海里闪过庄绒儿的模样,居然咬着牙上前了半步,口中喊着:“我问你!绒儿姐姐去哪了?”


    难不成,难不成是被这妖魔暗害了?!


    “你好大的胆子,我哥哥不会放过你的!”她说着又上前了半步,可是在阿淮没有任何动作的情况下,她却像是撞上了某道结界,又像是中了沉沉一击,整个人居然被弹飞了开,身体直接撞上后方两米外的石壁。


    “咳……”水芜露出痛苦表情,口中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她自石壁上滑落下去,抬手抚上胸口,待那一波难捱的痛意稀释后,才惊诧瞪大眼睛,浑身都在发抖。


    是惊的,也是气的,但更多是因为本能。


    “水姑娘——”卢宝珍大惊失色,她惨白着脸慌忙跑过去,蹲在水芜身旁,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扶,“我们怎么办,你还好吗?”


    水芜的胸口剧烈起伏,样子看起来并不好,可她的头脑却从没有一刻这么清醒过,她示意卢宝珍噤声,而后把抖个不停的手送入了怀里,抽出一开始对付幽冥狼时曾拿出过一次的银镜。


    她从自己的唇边蹭下血抹到银镜上,咳嗽着对镜子道:“水珏,我在万剑山洞天问道秘境之下的洞窟里,你想办法撕裂空间过来,若不尽快赶来,就等着给你的妹妹收尸吧,还有绒儿姐姐……”


    在她提到绒儿姐姐之时,她们身前倏然降下一道石壁,轰隆隆的声响伴随着扬升起的不少灰土,吓得水芜声音一颤,卢宝珍更是尖叫一声。


    那石壁就贴着她们面前落下,隔绝了她们与阿淮之间的空间,只差一点点,就落在她们身上,但是并没有。


    否则恐怕两个人已经被砸成两摊肉饼,气儿也不再喘了。


    水芜在石壁彻底落下之前,有望到一动不动静坐的阿淮眉头紧锁,又一次闭上了眼。


    通路被完全堵死,他将自己隔绝在了内部。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


    只有阿淮自己知道,他的脑海中在想什么。


    他在一刻不停的,回想着庄绒儿的样子。


    那几乎成了一种幻想,幻想着他并没有逃走,而是留了下来,再次随心所欲地将她抱住。


    他嗅着她的味道,亲吻她的耳廓,用手指触碰她的唇瓣,向她为他引渡灵气那样,抚过她的全身。


    而幻想中的庄绒儿则指尖有些犹豫地抚上他的脊背,动作缓慢却带着纵容。


    他的心像是被紧紧攥着,竟然无法抵挡那种细碎而刺骨的悸动。


    哪怕,他分明知道那不过是臆想——荒唐的、贪婪的、难以启齿的妄念。


    不过是他用来抵抗痛苦、迷失、茫然的手段。


    他的痛苦依然没有消失,没有在他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异后就此终止。


    在阿淮与庄绒儿分开后,难以言喻的直觉指引着他来到洞窟的某个岔路尽头。


    他在这里,看见了自骷髅头的眼洞中生长出的血红色灵芝。


    靠近它,采下它,吃掉它——在他体内打架的力量也依然存在,且那第三道潜伏的力仍埋伏在心底,甚至在催使他做出这些事。


    这种血红色的灵芝是什么东西,他并不知晓,可它在强烈的吸引着他,就好像是从他体内流落出去的一颗心脏。


    他要迫切地将它安放回本来的地方。


    ……就算是毒药,又如何呢?


    一切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他甚至连一个普通人也不是,他被尸毒侵蚀,成为了与众不同的异种。


    阿淮就是在这样的心路历程下,将那血红灵芝服下了。


    或者,那不叫做服下,在他的手触碰到它的第一时间,灵芝居然如藤蔓一般延长且虚化


    ,绕着他的手指一点点攀上,在过程中还不断地隐入他的身体中。


    大部分灵芝的本体都被他被动“吞噬”后,他的头痛欲裂,体内更是燃起了一团火般,灼热难耐。


    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源源不断的力量沿着他的某一条经脉奔腾而出。


    就像那日在星罗海下的瞬间,他隔空取剑之前,也曾感受过类似的体验,但那一次是短暂而突兀地,这一回却持续如溪流,不断冲刷着他干涸的神经。


    荒漠中的泉眼,一点点被甘露润湿,裂缝中崩出的山洪,在四肢百骸中激荡。


    ——他知道,这是灵力。


    是他曾向玉桓升问过的问题之一。


    他果然不是完全没有灵脉的普通人,但此刻灵脉的苏醒,是因为尸毒,还是因为他后来服下的那颗血红灵芝?


    冥冥中,他好像知道是后者。


    可他,好像还压不住这些灵力的暴动。


    石壁边静坐的阿淮身形稳若磐石,外人一眼看不出他身体中发生的一切,唯有他的眉头蹙得更紧,闭着的眼睛上长睫轻颤,半晌,他的嘴边竟流下一行鲜血。


    只不过,那血却透出乌黑的暗色。


    血液沿着下颌蜿蜒滑落,擦过他肩侧的蝴蝶刺青边,又如墨般晕染在衣衫上。


    ……他的身上藏着秘密,而总有一天,他会亲自解开它。


    石壁被撬动的声响轰隆又起,阿淮猝然睁开眼睛。


    可闯入到被他封锁的空间的人并不是水芜,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瘦高到了有些枯槁的程度。


    身上的着装原本该是很气派的,可此刻布满褶皱,还有不少飞溅的污血。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看起来有几分邪性的红。


    阿淮压制住紊乱的内息打量着他。


    只要这人再靠近一步,他就会同水芜一样被他的本能攻击到。


    而这个人好像认识他,且专为了寻找他,此刻见到了他后,便站在那个会被灵气击飞位置的更后方,没有上前。


    他只是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对阿淮道:“庄绒儿的乾坤袋中有一根不化骨,你该去取来为她服下。”


    “……”


    “只有你,可以。”他说。


    第53章


    乾坤袋与修士灵识紧紧关联,一个人若是死了,那他的乾坤袋就成了无主之物,可以被外人随意取用,比如流沙城外的柳橦。


    除此之外,就只有本人能够随意打开自己的乾坤袋。


    外人若偏要探指进去,灵识便会遭到攻击,若是实力可以碾压乾坤袋主人还好,倘若不行,那闯入者很可能会面临生命危险。


    如果乾坤袋的主人意识陷入昏迷,情况反而还更加棘手,因为其灵识的攻击性不会一同沉睡下去,反而会变成一种护主的本能,蛮横地进行无差别攻击。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灵识相容的道侣就可以接纳彼此。


    可这一条也并非铁律,毕竟也有道侣两人却灵识互斥、相互攻击的情况发生。


    眼前这个男人让他去取庄绒儿乾坤袋里的“不化骨”。


    阿淮很快根据这则信息推断出了三件事——


    一、庄绒儿陷入了意识昏迷。


    二、庄绒儿大概率因为触碰他也染上了尸毒,而所谓的“不化骨”是一种解毒工具,在她的乾坤袋里就有。


    三、这个男人认为庄绒儿的灵识肯接纳他,或是认为他此刻异变过后的实力在庄绒儿之上。


    狂暴化的灵力仍在一刻不停地在他体内奔腾,但阿淮却好似已经能和它共处一般,不动声色地站起了身。


    在他迈开步子之前,陌生的枯槁男人盯着他的眼睛,又道:“但,在此之前,你需要杀了我。”


    长剑出鞘,寒芒映衬在洞窟的石壁间,他的脸上只有死气。


    阿淮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脚步顿住。


    ……


    半刻钟前。


    李若悔扑杀了一名修士。


    他在大口啖用血肉之时,眼中亦闪过了一丝绝望。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已经难以对抗本能。


    血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他恍惚间听到了男子似有若无的低笑声。


    手中又一具干枯的尸体倒下,嘴边的血痕尚来不及抹掉,李若悔扭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带着笑佛面具的男人,背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出现在了几米之外。


    这是奇怪的组合,此人来得更是悄无声息,若不是出声讥笑他,根本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李若悔颤抖的眼瞳定在那张标志性的面具上,吐息变得粗重了两分。


    “真狼狈。”倾海楼啧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你若是想寻死,近日倒有个好机会。”


    “……”


    李若悔握住手中的剑,表情晦暗难明。


    “被那些脏东西给反噬了的滋味恐怕不好。”倾海楼摇头感叹着,“你自作聪明与极渊邪物合作那日,可曾想过会有沦为不化骨这一天?”


    “……”


    尽管得不到回应,倾海楼仍保持着盎然兴味,继续道:“寻一双手,了结了罢……你该知道这里来了能了断你的人。”


    他的意思是,这个人不是他。


    李若悔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你以为你还能置身事外吗?”


    “我从未想过置身事外。”倾海楼偏头,轻轻摘下面具,微笑道,“与天斗,其乐无穷。”


    “……”


    李若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倾海楼静静地看了他好几眼,才又道:“不知道你那些衷心到迂腐的弟子有没有告诉你,尸毒爆发了。”


    “……”


    “哈,那看来是没有。”


    ……


    万籁俱寂。


    庄绒儿盘膝坐在洞窟中央。


    她的周围落了一圈鬼影蝠的尸体,如同某种凝化的结界,以燃烧生命的方式守护在她周围,唯有冥蝶还保持着生机,落在她的肩头与膝盖之上,翅膀不断闪烁着青辉。


    她好像已经晕厥了,又好像还没有。


    尸毒在体内蔓延的感觉如此清晰,仿佛将她给割裂了开,最大的影响是让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概念浓缩成了一个扁平的平面,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正处于哪一个点。


    记忆里的画面被杂糅在一起,又抽取了几个应景的片段在她眼前放映——


    曾经在人世间肆虐过的尸毒,第一次蔓延开的时候,修真界上上下下都致力于挽救尘世安危,不论正邪。


    庄绒儿曾在鬼姥的安排下前往尸毒爆发最为严重的人间炼狱,红河州,取活死人僵化的骨髓,给鬼姥炼药。


    当年还未曾继任魔尊的水珏和她一同到了红河州,只是因为她一路上不怎么同他搭话而闹了矛盾,水珏单方面同她冷战,二人兵分两路。


    一朝深陷活死人包围圈的时候,消失已久的水珏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不顾这些人还有没有复原的可能,直接杀穿了所有围攻的感染者。


    活死人血流遍地,红河州变成了血河州。


    庄绒儿已经可以直接取到足够多的骨髓回去交差了,但她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


    可能是某一瞬间看到一个孩童模样的活死人脖子上还挂着刻有“宝”字的银锁,也可能是发现院中有黄狗尸首的活死人衣服上缝着狗爪模样的补丁,还可能是瞥见女性活死人凌乱的发丝上插着手削的雕纹桃木簪……


    她也许是被这些鲜活的“痕迹”给刺伤了,因此才有些茫然地在原地逗留。


    水珏嫌她动作慢,又怪她没有好好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又一次生起气来,一人远走。


    而她停在红河州内,等来了被派往此处的天阙宗弟子,其中,正有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没有星辰的那天夜里,她看到荆淮在长明灯下为红河州已逝的感染者念往生咒。


    他念一句,躲在暗处的她便无


    声地跟着诵读一句。


    夜色沉沉,天地寂寥,唯有一盏长明灯在废墟之间静静燃烧。


    她想,她或许也是被荆淮超度的一员。


    她也曾在火光照耀下感觉到过平静。


    直到天明时分,水珏又回来了。


    他看到天阙宗的人多把活死人捆绑困住在一个地方,对这样优柔寡断的处理手段嗤之以鼻,不耐烦道:如果把这些染了毒的人杀光,感染源早就能得到控制,情况不就能得到解决?牺牲一部分人是为了更多人的安危,正道那些伪君子却碍于名声不敢这么做,当真可笑。


    水珏也想救世。


    他想着牺牲少数,拯救多数。


    可能修真界一众位高权重者,也大多这么想。


    而那个人不一样。


    他好像从不考虑如何去牺牲别人,只知道牺牲自己。


    这样的人,是圣人无疑。


    ……而圣人,是完全没有私心的吗?


    ……


    庄绒儿不知道。


    她眉头紧蹙,抬放在膝上的手也不由攥住。


    不断有冷汗自她额上冒出,记忆片段又开始闪回,这一次她来到了鬼姥夺舍她的时候。


    一阵刺痛自识海深处骤然炸开,她忽然感觉到了另一道灵识进入了她的身体。


    两股意识在识海之中轰然撞击,宛如雷霆交战,掀起无形浪潮,庄绒儿牙齿打颤,正欲猛攻,却在下一秒感觉到一种熟悉。


    鬼姥的灵识她也熟悉的很,但这一次似乎有所区别。


    硬闯他人识海的灵识本该是强悍且具有侵略性的,可她所感觉到的这道,平和、温柔、带着安抚意味。


    她的灵识似乎也随之一滞,不再强攻,而是缓缓停住,与闯入者遥遥对峙,变得有些懵懂。


    她只感觉有无形潮水漫过她的心头,那一道灵识轻轻地包裹了她一下,便迅速撤离,将她半梦半醒间混沌的意识也带走了去。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已全然不知晓了。


    ……


    当庄绒儿再度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水芜慌张的脸。


    她和卢宝珍抱作一团,隔着一道深渊般的沟渠,蜷缩在她十几米外的对面。


    她们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睁开的眼睛,因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沟渠两侧分别站着的两个男子身上。


    拦在庄绒儿这一侧的那个人,正是阿淮。


    而沟渠对面的另一个人,竟然是水珏。


    洞窟内的阴风劲劲,那沟渠是额外生出的地形——原本还没有,是被人生生给劈开的。


    水芜见证到了全过程,她哥哥撕裂空间赶来此地,救了她与卢宝珍,准备将庄绒儿也带走,却被那个不知为何拥有了可怕能力的阿淮给拦下,他轻轻抬手斩下一击,洞窟就直接多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长壑,恐怖如斯。


    水芜与卢宝珍被放置在水珏后方,原本以为只要水珏来了就万事太平的心念早已打消了去。


    她抱着瑟瑟发抖的卢宝珍,两人都因蔓延开来的威压而喘不上气。


    恰在此时,水芜眼睛微转,注意到了对面醒过来了的庄绒儿。


    她脸上露出种“得救了”般的表情,立马欣喜探身呼喊道:“绒儿姐姐!”


    水珏的脸上现出惊诧,火速望了过来,口中亦是唤着:“庄绒儿!你赶快过来!”


    而阿淮却没有回头,他只是继续站在那里,像一尊拦路的门神,守在庄绒儿的外围,持剑的弧度都不曾降下分毫。


    只是,他究竟是因为无有关注而纹丝不动,还是因为无所适从而纹丝不动,就不得而知了。


    “……”


    庄绒儿没有第一时间起身。


    她的确不能马上明白眼下的情形是如何导致的,却也没有露出分毫的探究神色。


    有一些察觉与感知,在她清醒之后的片刻很快呈现在她脑海中。


    其一,她体内的尸毒已经消散了。


    其二,她乾坤袋中的不化骨不见了。


    其三,她看到了阿淮的灵脉,而他,好似也不是寻常的不化骨那样简单了。


    庄绒儿眸色变深,无视了水珏兄妹的焦灼呼喊,起身朝着身前如石塑般伫立的人走去。


    第54章


    “庄绒儿,你切莫再上前去!”


    水珏咬牙切齿的声音向庄绒儿砸来,只听他喊道:“你那替身已不似从前模样,难不成你看不出来?”


    连他都能感受到极为强大的威压,站立在那里的男子灵力仿佛深不见底,近乎为邪魔,可通身又并不存在魔气。


    一个普通人,感染了尸毒,就能有此等境遇?分明不可能!


    修真界古往今来都没有这样的案例,世间似乎根本没有能够解释这一情形的答案,那就意味着——


    “是极渊,他一定是极渊邪物的手笔!”水珏气急败坏道。


    在他的概念里,庄绒儿是对“极渊”极为敏感的人,毕竟她的心上人曾经因其而死。


    但这一回,那两个如咒语一般的字竟然都无法叫她停下,她依然在朝着那个极度危险的男子靠近。


    她甚至不分来额外的眼神,只怕早将他们视作可以被忽视的“旁人”。


    水珏眼睁睁看着庄绒儿走到阿淮身后,且伸手拉住了那人的手臂。


    她会被甩开?被灼伤?被腐蚀?


    无论哪一种后果都是他不愿看到的。


    他的呼吸不由得加快,慌忙抬手间带起一片浓雾,向他眼中“不知好歹”的庄绒儿席卷而去。


    那些细密的雾气本应该将庄绒儿带离,可它们居然在靠近对面的一瞬间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崩散了。


    水珏的身形也跟着倒退半步,脚下的地面也因此留下一道极深的拖痕。


    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盯着那道痕迹,半秒后又抬眼,下意识地要直接飞身过去,但衣摆却被后方惊恐的水芜给死死揪住。


    “哥哥,不要!”


    水芜头一次这么规矩地称呼水珏,她战战兢兢却不肯松手,因为她此刻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她当然也非常担心绒儿姐姐,但她冥冥中知道对面那个“魔化”的阿淮不会真的伤害到她,可她哥哥若是过去了,绝不会有那样的殊待。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了求救把水珏喊来,叫他也卷入漩涡之中,而他远比她还要冲动得多,尤其是在面对庄绒儿的困境的时候。


    而就在她拼尽全力阻止水珏去硬碰硬的这个刹那,沟渠的对面又有异变突生。


    只见庄绒儿握住阿淮手臂的那只手居然上移,伸向了他的脖颈,而虚空之中居然不知何时凝出了一条蛇骨鞭,随其主人的心意,一同向男子卷去,架势狠厉而果决。


    庄绒儿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可其颤抖的手指在外泄着她的情绪。


    她心中怀着滔天的恨意,只是越靠近阿淮,那些恨意就越是转成无尽的茫然与疲惫。


    但她不能不下手。


    她意识到了是什么让他一介凡人之躯生出了灵脉——阿淮吃了筑灵芝。


    他吃了属于荆淮的筑灵芝,拿走了属于荆淮的不化骨。


    他是个小偷。


    而纵容着他的“偷盗”行为的她自己,几乎是亲自、再次,杀死了荆淮。


    如果有一天,荆淮无法复活,原因就是她在唱宝会出手买下的奴隶夺走了他的一切,那她宁肯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分明已经欺骗自己,把握住现世的欢愉,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要发生波折打乱这一切?


    她差荆淮的只会越来越多,多到终于再不能弥补。


    ……是不是,只有把阿淮练成傀儡,才能终结所有呢?


    庄绒儿的动作着实令沟渠对面的两人惊讶不已,他们没想到她选择靠近阿淮,居然不是为了拥抱他,而是为了攻击他?!


    水芜完整地看到了那一幕,一种敏锐的求生本能叫她察觉到了有些自保性质的反击随之从阿淮身上冒出了,就像先前在洞窟中将她弹飞出去的那层“结界”一般,这些力量似乎还不能很好地被其主人控制,带来的一切伤害行为都并非出自攻击者本心。


    她正这样想着,可那股肉眼所不可见的力在快要打到庄绒儿之前,居然硬生生拐了个弯,向着沟渠的另一头,也就是她们其余三人


    的方向打来——


    水珏亦是猝不及防,抬袖挥至身前,咬牙将之拦截。


    杀伤力极大的冲击波没有降临,但他们脚踏着的这片土地却开始崩塌下倾!


    阿淮可以轻易改变葬魂洞窟中的结构,不止是制造一条鸿沟,还可以直接让他们无限坠落!


    水芜尖叫一声,一手拼命拽住水珏的衣角,另一只手则牢牢抱住已经吓晕过去的卢宝珍的腰。


    她在眩晕中狼狈地摔在地上,眼前一片发黑,待视力重新清明后,仰望着灰白的天才意识到,她们居然被送出了葬魂洞窟之外!


    手中的衣角被抽离,水芜心惊肉跳地望过去,看到她哥哥愣在原地不过几秒,脸色越发铁青。


    水珏抬手结印,还想要再度撕裂空间,如同先前赶来此地营救水芜一般再探葬魂洞窟,却无论如何到不了其内部。


    体内的怒火、错愕以及某种说不出的惊惧和恐慌搅合在一起,不断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完全无法接受那个赝品的灵力竟然在他之上,更无法接受没能把庄绒儿从那赝品身侧抢走的耻辱……


    他手中结印的动作不停,甚至到了刻板的地步,而他的脑海中却猛然浮现出一些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起的片段——


    荆淮。


    这个为众生而死的、所谓“世间绝无仅有的圣人”,他却见过他的真面目。


    他知道他的私心,知道他圣人面具下的阴暗,更知道他对庄绒儿的恶心的觊觎!


    年少时的千目林中,水珏曾抓住被庄绒儿附身过的蝴蝶,欲将其尸首制成秽物,用以捉弄、恐吓庄绒儿。


    此前他的恶作剧已经持续过多次,但从未成功过,那一回他从鬼姥口中听说了庄绒儿儿时为蝶使落泪的事情,因此起心动念。


    而那同样也是他见到荆淮的第一面。


    那人投向他的,俯视的、微妙的目光,带有某种冷淡的鄙夷,他现在好像还铭记于心。


    伴随着那道目光一同向他刺来的属于那人的剑,叫他无法不松开对蝴蝶的桎梏,落荒而逃。


    被剑芒反射出的他自身的稚嫩和卑劣,在一段时间内都成为笼罩着他的心魔。


    那一天他已经在他师兄弟们的称呼中知道了那人是谁,他是名号响彻天下、正邪两道无人不知的少年天才、天阙宗宗主爱徒,荆淮。


    而水珏确信,他讨厌这个人,自始至终。


    包括与他如出一辙的赝品,也一样惹他厌恶。


    百年前的无数次交锋成了不值一提的插曲,而他见到荆淮的最后一面,是在摧寰谷的谷外。


    他自己出现在那里,是为了见庄绒儿一面。


    那段时日她近乎消失了一般,鬼姥门下那个名叫祸心的巫女告诉他,庄绒儿是正在受罚,而她受罚的原因正是与天阙宗的正道弟子们走得太近,惹了鬼姥关她禁闭。


    所以,这个守在摧寰谷外的“正道之光”,就是那个与庄绒儿“走得太近”的人吗?


    他压制不住内心猛然窜起的暴戾,和荆淮打了一架。


    他是主动出手的那一个,而荆淮毫不惊讶,只是沉静接招,点到为止。


    他的眼眸中再也看不到丝毫鄙夷或不屑,但水珏知道,这不代表他肯正眼看他了,只是代表他更能装了。


    他自己看似没有在打斗中居于下风,可全程,荆淮都一手背后,只以单手对抗他的攻击,甚至不曾拔过剑。


    水珏力竭远走的那一刻曾麻木想过,也许荆淮要像抢走那只他本能手到擒来的蝴蝶一样,抢走和他一同长大的庄绒儿了。


    但不过几日,那人的死讯已传遍大江南北。


    ……


    摧寰谷一遇水珏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他只是想着,荆淮终于再不可能压过他了,可他好像,也永远没有打败他的机会了。


    ……


    “呃啊……”


    饱含痛苦的呻.吟声从后方传来,将陷入回忆的水珏唤醒过来。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缝间居然流出了鲜血。


    每一次结印都失败了,他不被允许穿梭回洞窟的空间之中,而这似乎才是常态。


    他一开始成功跻身其中,倒不如说是被放进去的,而对方放他进去的目的正是让他把水芜二人带走。


    此时此刻,发出声音的人正是水芜,只见她半坐起来捂着后脑,好似正经历着什么剧烈的疼痛。


    水珏心中一惊,他俯下身探向水芜的脉搏,慌忙将人揽抱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水芜的天分不足、生来有缺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她的表现明显和旧疾有关,他不能再耽搁下去……


    饶是如此,面色惨白的水珏仍在原地停留了数秒,随后才飞身而起,向着遥遥天边的一头黑鹰而去。


    他得尽快回到魔域,为此,只能暂时放弃庄绒儿……


    同样的,仍处于昏迷中的卢宝珍也被落在了原地。


    天光又变换了几轮,脆弱的人类女子嘴唇被冻出了乌紫的颜色。


    她一直没有醒来,哪怕中途周围的环境中传来许多声爆破,恍若雪崩。


    ……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有人在她的身边停下了。


    “仍有一线生机,姑且救下她吧。”


    那是一道极为清润,又隐隐透出一些熟悉的男声。


    他话音落下,马上有人将卢宝珍带起,紧接着,便是一众虔诚且激动的称颂声响起——


    “救世主心怀大义,珍视万物,一草一木一人,皆是救赎!”


    “诸天神佛在上,引圣人魂兮归来,渡我苦厄众生,实乃无上功德!”


    “圣人百年前舍己救世、今朝复生救人,更欲讨伐妖女、封印极渊,可见天地不薄于你我!”


    被众人俯首拜服的对象,所谓的“圣人”本尊,则静静立在雪地之中,仿佛自九霄云外降落的仙人,不沾凡尘烟火。


    他五官极为俊美,唯有眼睛被一条洁白的布帛蒙住,闻声唇角含笑,只是那笑意也依然未曾染上尘世温度,明明气质温和,却叫人不敢直视。


    人群中的某位侠士匆匆低下眼去不敢再看,只是心中的豪情却久久难以平息。


    任是谁也想不到,半月前,于魂墟古战场中消失的石像,居然是复生了!


    被封印的极渊的重现,也意味着曾与极渊同归于尽的英雄的魂灵的归来!


    此事掀起轩然大波,不少未曾经历过百年之前的死劫的修士也是那一刻才知道极渊之战的始末。


    曾以身殉道的救世主会再次挽大厦之将倾,救众生于水火!


    就在这个秽物再生、尸毒再临、映月宫宫主与万剑山掌门等修真界大能惨死的乱世!


    “接下来,我等便深入万剑山,抓住那妖女庄绒儿,将之除而后快,以慰藉李若悔掌门在天之灵,匡扶正道!”


    有人举剑喊道。


    随后众人纷纷响应:“除妖邪,扶正道!”


    第55章


    石像显灵、荆淮复生、率众赶往崩化的万剑山,并在路上救下濒死的卢宝珍,都乃后话。


    而在数日之前,水珏三人被请离葬魂洞窟之际,昏暗的空间中便只存余庄绒儿与阿淮彼此。


    沟渠另一头的土地在顷刻间荡然无


    存,庄绒儿却依然不曾被惊动。


    她根本看都不看那边一眼,只不管不顾地再次握住蛇骨鞭,退身向后。


    她的手指已经不再抖了,整个人开始透出一种疯狂过头的沉静。


    她毫无疑问是想要向阿淮下死手的。


    此刻她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唯有一个念头,便是将眼前的人制成傀儡。


    如此就再也不会有差池,他依然能陪伴在她身边,却再不能夺走属于荆淮的一切了。


    是她从前想岔了,她早该这么做,从她得到阿淮的第一秒就这样做。


    “庄绒儿……”


    低哑的声音连名带姓地唤她,似乎有话想说,但她既不肯给出回应也不肯听他讲完,兀自敛眸聚力,手中的蛇骨鞭在她的灵力灌注下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裂响。


    当最后一道响声落地后,整条鞭子刹那间发生形变,居然迅速变大变长,恍如百尺长蛇,鞭子尾部更是现出蛇首般的虚影,向着阿淮的方向发出可怖嘶鸣。


    紧接着异化的鞭子便如同游龙般向着他疾刺而去,所过之处的石壁都簌簌掉下粉屑,空间也跟着剧烈震荡。


    而庄绒儿自己也随鞭子的攻势骤然闪现,眨眼间便逼近了阿淮,一掌打向他的心口。


    这是毫无疑问的致命一击,可阿淮并未迎击,甚至他那些不受掌控的灵力都未曾在自保下触发反击。


    阿淮抬剑持于身前,飞退数丈,只在庄绒儿即将逼近之际,倏然以剑抵住身侧石壁,激起数道土石屏障,借地势卸力。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怒,只是眉心紧蹙,无名神兵在他手里甚至并未出鞘。


    他已经在步步退让了,却难抵庄绒儿步步紧逼。


    又是一鞭横扫过来,将阿淮身侧的岩壁瞬间轰成齑粉,漫天碎石如雨落下,他身形狼狈被逼近角落,而庄绒儿眼中那沉冷如水的光却更深了一层。


    “你不该动不化骨。”她说,“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她的声音分明轻得吓人,却在洞窟中幽幽回响,有种咒语般凄冷的效果。


    阿淮抬头看她,眼眸中有万分复杂的情绪翻涌,他低声回应:“……我还给你。”


    他自己同样变成了不化骨僵尸,那他的脊椎未尝不能替换庄绒儿乾坤袋中的那一根。


    当时事出紧急,他唯恐庄绒儿受他侵染,同受尸毒折磨,也要变成这不生不死的怪物,便在李若悔的指示下取不化骨为她解毒。


    那的确是一种擅自做主,他也早做好如数奉还的准备。


    而庄绒儿的表情分毫不变,不知是不是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盯着他继续说:“你更不该动筑灵芝。”


    说罢她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蛇骨鞭突然从上空猛然劈下,阿淮不得不错身闪躲,只是他的闪躲恐怕早被视作一种偷生。


    “不要再靠近了,我难以控制那些涌动的灵力,唯恐伤到你……”


    他咬牙喊出这句话,因着越来越多的攻势袭来,他还未动,身侧的剑却好似忍无可忍,爆发出铮铮剑鸣。


    轰隆几声,周遭游动的灵气全部随之炸开,形成了巨大的气旋,二人身影皆被吞没于其中,灰尘遮天蔽日,空间仿佛随时要坍塌。


    “……”


    就在震荡的余波中,气旋的最深处居然走来了第三道人影。


    那人的配剑在地面上拖行,划出长长的痕迹。


    一对红瞳嵌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只需一眼,庄绒儿便认出了这是一尊不化骨——且,是万剑山掌门,李若悔化作的不化骨。


    李若悔从废墟中走来,与阿淮擦身而过,忽视此中剑拔弩张的氛围,径直走到庄绒儿身前。


    “谷主欲取不化骨救世,是也不是?”他说。


    他的声音哑得吓人,几乎不是自人体中发出的,而是冻僵的白骨与血肉摩擦挤出来的声响。


    李若悔变成不化骨只怕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显然,他和庄绒儿从前见过的不化骨都不一样,似乎保留有着超越限制的神志,比起僵尸更像是魔修。


    包括阿淮也是同样。


    但这种异常只代表他们都是被极渊加成过的再造品。


    庄绒儿眼眸微定。


    她的理智知道在解决阿淮之前,她也许更该先解决外人。


    但她似乎做不到。


    倏然冒出的李若悔只是勾动了她的注意力片刻,她又再次望回阿淮。


    杀气外放的刹那,李若悔忽而又道:“谷主欲取不化骨救世,自是要杀灭邪魔,但你看他,可还是不化骨吗?”


    庄绒儿的睫毛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她与阿淮对视,见阿淮默不作声,手中长剑亦是握紧。


    他那对红瞳也依然和被鬼影蝠围簇时的那刻一样。


    ……可红瞳一定是不化骨的标志吗?


    谁见过荆淮布帛下的眼睛?


    他的眼疾究竟是什么?


    会不会,他也是因为一双异于旁人的红瞳而蒙眼的?


    仅仅是听了李若悔的只言片语,庄绒儿心中陡然升起许多莫名其妙的猜想,每一个都叫她呼吸加快,四肢发抖。


    她分明没有任何往这里想的依据!


    她会这么想,本质上不还是在可笑的期盼着,阿淮就是荆淮,误食了筑灵芝的阿淮就是找回了灵脉的荆淮?!


    谁允许她这样妄想?


    庄绒儿气急败坏般,蛇骨鞭猛地逼向口出诳语的李若悔,而那被攻击的目标反倒笑了,无所畏惧般坦荡站在原地。


    被劈中的同时,李若悔余光扫过阿淮,将眼中一切复杂的痛惘都敛去。


    他的确在洞窟的岔路堵住阿淮,企图借他的手去死。


    可他没想到的一点是,有能力杀死他的人,也不可能会轻易顺从他的“胁迫”,他自然是能无视他的威胁,强行冲破他的阻碍的。


    纵然他堵在路口,但阿淮只是从他口中得到信息后,便将他重伤离去,一心只顾第一时间救下庄绒儿,不愿与他过多纠缠。


    倾海楼分明说过,此地来了能了结他的人。


    那人如果不是阿淮,那就只能是庄绒儿。


    李若悔有些僵涩的红瞳扫过两人的脸,竟忍不住叹一句造化弄人。


    他鬼迷心窍与极渊邪物勾结,那便倒在曾与极渊同归于尽的英豪手下。


    他因为化作妖魔失去理智杀害了那么多为求仙问道赶往万剑山的修士,就注定要以自己的脊骨平复万剑山脚下肆虐的尸毒。


    万般有因,万般有果。


    李若悔迎下劈头斩下的一击,面露微笑。


    “谷主……送我一程罢。”他说,“我也有东西,能送给你。”


    ……


    雷云滚滚,山外守岗的弟子纷纷仰望天穹,只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正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叫人隐隐喘不上气。


    当雪崩爆发的那一刹那,巨大的轰鸣仿佛不是从山巅传来,而是自每个人的胸腔深处炸裂开来的。


    众人被震得耳膜发痛,心跳也随之滞住。


    眼看碎雪倾轧而下,弟子们瞳孔剧震,身体却仿佛钉死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雪浪扑卷而来。


    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似乎笼罩着所有人,从第一声“噗通”跪地声响起后,越来越多的弟子齐刷刷跪在了地上。


    “可是山中结界出了问题?掌门闭关,大师兄去了哪里?”


    掷地有声,无人答话。


    神山崩裂,在弟子们看来就好似天罚。


    被埋在雪地之中,他们甚至不敢起身遁逃。


    遥遥地,有人听到一句自风中飘来的悲恸呼喊——


    “……掌门的魂灯,灭了!”


    一众弟子呆怔在原地,其中正包含着数日之前曾将庄绒儿一行人放行入洞天问道的那几名。


    ……


    万剑山掌门李若悔之殁,轰动九州。


    传闻,是摧寰谷谷主庄绒儿欲深入万剑山取神兵,却与李若悔一言不合兵戈相见。


    她一介蛊术师本不可能打败剑修高手,但因为有极渊邪物加持,硬生生害死了李若悔。


    这成为了仅次于“荆淮复生”的第二大修真界沸闻。


    乃至于当事人耗尽力气自崩坏


    雪山之下走出之时,传闻早已发酵了数日。


    ……


    “怎么可能?”书芊荷两手捏着传讯的锦缎,盯着上头的几行小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自星罗海之行归来后,她心中小有所悟,闭关修炼了一段时日。


    而出关后,接连听闻的消息几乎让她怀疑自己根本还没醒过来——


    和阿淮师弟长得一模一样的所谓圣人复生了,被天阙宗的人早早迎入内殿,认下了身份。


    而念忧与玉桓升的婚约则解除了,念忧代其身亡的叔父成为了继任宫主,而玉桓升被接回天阙宗养伤销声匿迹。


    摘星镇海下神墟被发现,据说是百年前仙逝的炼器大师廖十全与某位神秘高人共筑的结界,今已碎裂。


    原名不见经传的九流宗门飞缘阁,因为是圣人复生后现身的第一地点,名气也跟着水涨船高,小有翻身势头。


    万剑山爆发雪崩,神山塌陷,李若悔命丧冰寒霜雪之地,尸骨不存……


    以上这些,哪怕书芊荷能艰难接受,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那则“是妖女庄绒儿借极渊之力杀害了万剑山掌门李若悔”!


    而此时此刻,她不敢置信的消息又多了一则,即是她手中捧着的锦缎里端正写下的:圣人率众前往万剑山匡扶正道,誓将妖女就地正法。


    “根本不可能……”书芊荷眼睛瞪圆,锦缎不由自主地便要坠地,但后方迅速伸来一只手将之接下了。


    她匆匆回过神来,对上那双眼睛后忙喊道:“师叔!你知不知道……”


    无横不待她把话讲完便点下了头,神情极为严肃,抢话道:“我欲北上前往万剑山遗迹,你可要同往?”


    他们现在赶去,只怕已经晚了,但总好过完全不去。


    倘若庄绒儿真的在机缘巧合下落入什么“圣人”牵头的正道围剿,那事态一定会演化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无横还没有亲眼见过“圣人”一面,和大部分百年前与荆淮有过交集、百年后又见过阿淮的人一样,他对传闻中复生的荆淮石像抱持怀疑态度。


    他本不想带上修为尚浅的师侄去淌这一趟浑水,但现在情况紧急,颇有种“这一面就是见庄绒儿最后一面”的架势了……


    “嗯!”书芊荷拧着眉点头,手直接抓上无横的袖子,“在师父拦过来之前,咱们快走!”——


    作者有话说:更新说明:上次发表新章之前自我感觉恢复良好了,结果第二天就又开始发炎干眼。因为本人本职工作用眼强度也较高,取舍下还是暂缓写作,不好意思大家,缓慢的更新频率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第56章


    ……


    在覆满断石与残枝的雪崩废墟之外,一众修士列阵而立。


    披雪而来的风从他们衣袂间穿过,将众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却没有一人动弹半分。


    他们保持静默,直到看见圣人忽然身形顿住,下巴微扬,被布帛蒙住的眼睛似乎望向了某个方位。


    众人跟着提起心来,此时细细感受,当真察觉到一些被掩盖在衣料飞舞声之下的簌簌声自崩塌的雪层深处传出。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奋力挣开沉重的积雪,从幽深冰层下逃脱。


    “是她……要出来了吗?”


    人群里某个声音微颤的问句冒出后,一众修士齐齐向那方塌陷处望去。


    虽能侥幸依靠邪秽之力杀害了李若悔,但妖女庄绒儿到底能力有限,如今多日过去,仍被困在大能陨落后伴生的杀阵之中,未来得及脱身。


    ——就像众人已经臆想出了如上所述的那一个合乎情理的境况一样,那些没见过庄绒儿的人同样臆想出了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妖女形象。


    那该是个浓妆艳抹、指甲长如利爪、面容邪性的可怖女子吧。


    她恐怕有着恶毒的眼神、毒蝎的纹身,与世间一切罪孽为伍吧……


    所以当雪中探出一双柔白细嫩、隐隐被冻青的手,随后爬出一个容颜清丽、气质沉静的女子后,很多人都呆愣住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名青衣染血的女子一声不吭地爬出来,而后根本不朝他们看一眼,就扭过身去,自积雪中“挖”出了另一条明显属于男人的手臂,将之抗到肩上,随之用力试图把人背起来。


    在她这样做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上前去阻止她。


    所有人都在静默地看着,包括,最前方的那名“圣人”。


    直到有万剑山的弟子一个激灵从浑噩中清醒过来,眼眸定向被庄绒儿攥住的手臂上,下意识道:“那会不会是掌门?那妖女拖着的是掌门的尸首……”


    “杀!!!”


    另一名万剑山弟子眼中现出悲痛神情,目眦欲裂地举起剑便要冲出去,然而人群里却有人一把别过他迈出的腿,口中小声咒骂道,“杀你个头!”


    弟子被绊了个踉跄,半伏倒在地上恼怒回身望去,然而后方站着的无数个人却没有一人和他对视。


    这些人有的穿着天阙宗的服饰,有的扮着映月宫的着装,还有一些他的同门,看起来谁都不是那个朝他动手的对象。


    他满腔难以发泄的愤懑堵在喉咙口,只想将那暗害他的人寻觅出来,可没有一个人看向他,他们同样骚动起来,却是彼此拍肩相告:“快看——圣人有动作了!”


    说好一同讨伐妖女,难道这些人仅仅是为了凑近些看热闹?!


    被绊倒的弟子咬着牙怒火中烧,可他也无法不从众循声看回圣人的方向,看他究竟会有怎样的行动,会不会一剑将妖女洞穿?


    他目光如炬,但那炬火却好似被什么薄雾阻隔了一般,叫他死活看不清圣人的表情。


    他只是猜测着圣人的神情大概是冰冷而隐含悲悯的,那是一种对邪道中人的俯视的悲悯。


    他顺带预想了圣人接下来的行为——他会上前一步,将积雪轰开,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妖女击翻,而后他再飞身过去,用剑抵住那狼狈冒头的妖女的脖颈,并开口说:


    “万剑山掌门李若悔受极渊之力反噬,化身不化骨危害众生,布洒尸毒……”


    ……!?


    不,不对,弟子摇头,他预想中的句子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怎么可能生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幻想?这分明是在抹黑掌门!


    而且,这声音为何如此真切……它是从何而来的?


    伴随着周遭的各种抽气低呼声,弟子身形僵住,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遥遥天边圣人的方向。


    那人清冽的嗓音是那样清晰,直接盖过所有的嘈乱杂音,无视距离,将话语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他说:“幸有庄谷主剿灭邪魔,还此方安定。”


    ……庄绒儿,剿灭邪魔?


    ……邪魔,是李若悔?


    “……”


    被惊掉的下巴数以千计,没人言语,那名最为激动的弟子甚至连眼睛都不再眨一下。


    他们都被飘雪冰冻住了,一定是这样的。


    还是说,从走入雪山的那一刻起,群体就陷入了幻术?


    圣人的言论头一次没有马上等来附和。


    在这种诡异沉静的时刻,第一声突兀地呼号就变得格外刺耳。


    后方不远处有一道年轻的女声高喊道:“庄谷主实乃大义之士!”


    她声音落下,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但紧接着又响起一道更沙哑些的女声,重复起她的呐喊。


    随后,便是越来越多的人用不那么确定的声音赞美起庄绒儿的壮举。


    而这一切,仅仅因为圣人的一句话。


    有人想着,是啊,圣人从来没有亲口为庄绒儿定过罪,是他们其余人等先入为主,产生了误会。


    越来越多人这样想着,只剩下万剑山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其中有人目眦欲裂道:“不可能!掌门怎么会和极渊有关联?大师兄你说句话呀!”


    “是啊!我看圣人也根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掌门的魂灯灭了,只可能是被奸人所害!”


    “……大师兄,


    你为何闭口不答!?”


    “师兄?”


    “……”


    万剑山弟子们慌乱否定的声音完全被埋了下去,在场风向的扭转已经不会受他们的怀疑所影响。


    书芊荷见此场景终于松了口气,她脑门上早已吓出一头的汗,此刻同身侧的无横对视一眼,彼此都安定了两分。


    作为先前绊倒万剑山弟子的幕后黑手外加第一个带头响应圣人的无名小辈,她自认对此事的参与度已经极高,连师叔的反应也不及她快。


    可她完全知道危机的骤然解除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所谓的“圣人”——那个长着阿淮师弟模样的男人,他的影响力到了可怖的地步。


    “师叔……那当真是荆淮本尊吗?”书芊荷余悸未平地小声问道。


    无横摇摇头,眉头锁得死紧,只是说:“不敢断言……但,太像了。”


    “比吞世鲸肚中幻境里幻化的荆淮还像?”


    “根本比较不得!”


    无横道。


    肚中幻境里的荆淮假得拙劣,眼前这个,却让他一点也分辨不清。


    但庄绒儿想必是能分得清的,这所谓的“圣人”得到了天阙宗的认可又如何?那群人可近距离接触过荆淮吗?


    唯一说得上话的玉桓升也在闭关养伤,自始至终根本不曾露过面,这圣人所得到的认可,属实还不够权威。


    若是稍后庄绒儿显露出些异样来,他才敢确认那究竟是不是荆淮,石像复生这等超乎想象的事是不是真的发生了。


    无横把视线移向庄绒儿。


    ……可是,她的表现,当真是怪异极了。


    且不说她困在地下多日根本不知荆淮复生传闻、骤然看见“圣人”站在眼前该有多惊愕,光是面对这么多修士的“围堵”,她也该有些反应才对吧?


    没有,完全没有。


    她自积雪中爬出,将一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背在身后,步履踉跄,一步一步朝雪山之下走。


    那个男子身量比她高出太多,且陷入意识昏迷,在她背上仿佛随时能将她压倒。


    而她全程,不曾看过他们这些人一眼。


    包括向她走近的“圣人”,她只是目光空洞地朝那头顿了半秒,便头也不回地与之擦肩过去。


    她被风吹起的有些褴褛的衣袖甚至有一秒擦过了“圣人”的腿侧。


    “……这是怎么一回事?”书芊荷心道不对,就听无横抽了口气,抿唇道,“她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未必可闻声。”


    他说得保守,其实心里判断庄绒儿很可能失去了五感。


    “啊?怎么会这样呢?!那还有可能恢复吗?”


    “或许是雪崩所致,我们到底不知晓她之前遭遇了什么……”


    “那她这副模样如何安然回到谷里去?我们是不是得去帮她!”


    书芊荷想越过人群跑过去,被无横捉住手臂拦下。


    她困惑并焦急地顺着师叔的目光一起看去,发现“圣人”也正望向庄绒儿离开的方向,微微偏头的动作好像有些懵懂。


    书芊荷猛然注意到他的面颊上隐隐现出了一道裂纹——就好像是饱经岁月洗礼风干的石塑。


    她怔怔地眨了眨眼,裂纹又消失不见,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好似是她的幻觉。


    书芊荷不明白自己看到的这一幕代表着什么,难道是印证所谓“石像转生”的传闻?她正欲对无横诉说此事,又听他道,“她没了五感,绝不会准许闲杂人等的靠近。”


    无横解释道:“你我上前,惹人注意事小,反将其困住事大,不该插手。”


    书芊荷被这么一打岔,也忘了刚才想说的事情,又发起愁来:“……那她如何寻得回谷的路?”


    “虫蛇与她血脉共通,代做六感,远比旁人可靠得多。”无横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


    眼下这个情况,已经比他们赶来之前所设想的要好上太多了。


    拥挤在万剑山残骸周边的修士们寻了个空,这里没有妖女供他们讨伐,也没有惨死的正道掌门等待他们为之伸张正义,一时间大部人都感觉有些茫然与虚无。


    此时才有人回过神来,细听万剑山弟子们的辩驳,只是看那哑口无言的大师兄的反应,不少人都明白过来,圣人所言非虚,李若悔这名弟子很可能也对事情知情,甚至很可能参与其中、助纣为虐!


    众人一时间终于找到了怒火的发泄口,没有圣人出言控制局势,场面越发骚乱。


    而一名身量矮小的男子却趁此时机静静地朝圣人的位置靠近。


    他并非自人群中冒头的,反倒像是和庄绒儿一般,自雪地里钻出的似的。


    只要无横或是书芊荷稍微抬头,就能认出这人是摘星镇的城楼上偷袭玉桓升的男子——他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再度出现了。


    一路上余还冶都不曾惹来任何人的注意,一直到行至圣人身旁,他停下来拱了拱手,模样表现得十分谦卑,圣人也微微低下头来听他讲话,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殊待。


    余还冶道:“寒州尸毒肆虐,还需不化骨入药解毒,然而李若悔的脊椎被庄谷主带走了,不若圣人出面将之讨要回来?”


    圣人静默片刻,却答:“那是她的。”


    “……”


    听到这声理所当然的拒绝,余还冶仍保持作揖的手有些僵住,头也忍不住抬起来,看向那一条洁白胜雪的布帛。


    他自然是不能从那遮蔽下看出圣人的情绪的,他的容颜完美无瑕,表情亦无懈可击。


    “……如此,便罢。”余还冶勉强勾起唇角,低声应了。


    在引来人群注意的前一秒他悄然退下,一直退到一个绝对隐蔽的暗角,他再次抬头看向这名被世人拥戴,从飞缘阁降生的“圣人”,只是目光变得极冷。


    ……残次品。


    他在心中下定义道。


    第57章


    无横猜得没错,庄绒儿的确五感尽失了。


    她没有能力打败李若悔,更不可能轻易击杀化作不化骨的李若悔。


    李若悔的死,是在多方因素下酿成的。


    一是他本就已经处于重伤状态且求死心切,二是阿淮受了致命伤后爆发的毁灭性自保,三才是庄绒儿的补刀剜骨。


    那股来自阿淮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太具有冲击性,某一秒钟让她也勉强从恨意与偏执中清醒。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五感。


    她的视野被浓厚且无尽的白完全遮住,起初是耳中一刻不停的嗡鸣声压过了一切,但片刻后就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洞窟中的腐败味道、独属于白雪的霜寒冷气和几人混流的血液共筑的腥味也完全消失。


    如果不是竹筒中与她血脉共鸣的虫蛇仍保持着微弱感应,她或许会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就这么一瞬间成了漂浮在尘世间的幽魂,与世上的一切其他物质丧失了关联。


    而幽魂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抓住阻拦她往生的执念——她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阿淮的手并死死攥住,似乎这样也足够了。


    自废墟下逃出的时间比想象中长,不过她连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薄弱。


    恐惧或茫然都是毫无意义的情绪,她没空耽溺其中,只知道必须要马上回到摧寰谷去……带上已经被她重伤的阿淮,以及李若悔的脊骨。


    傀儡术的施用是有条件的,且绝不能对已经腐烂见骨的尸体施行。


    她被困在冰雪冻层间太久,久到阿淮的生命力或许也在快速流逝。


    任是变故重重,她依然没有改变把人制成傀儡的想法,哪怕她自己也已经眼盲心盲,想来施用术法也不会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也不会再去思考其他选择了。


    大概是从逃出生天的那一秒起,竹筒中的虫蛇开始变得非常躁动,庄绒儿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极强的压迫感,像是某些糟糕的事情正一触即发。


    她多少猜到了现在的情况,毕竟万剑山的神山都在雪崩中坍塌,李若悔也彻底陨落,不引起关注是不可能的事。


    但她如今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辩驳或交手都注定居于下风。


    看起来,她好像毫无所察,以一种麻木的姿态循着血脉的牵引离开了那里,实际上,从脱出积雪的第一秒她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虫蛇同她一齐屏息,静待危机降临,好在最终也没有等到。


    过程中几乎有那么一刻,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她身边,离她不过一尺,似生人,


    又不似生人。


    她的心莫名紧了一下,注意力也短暂飘散过去半秒,又因没有察觉到攻击性而迅速移开。


    可是心里却冒出经久不衰的疑问:


    那是什么?


    ——这是庄绒儿对万剑山所遭遇的一切的最后印象。


    随后,便是一脚踏空,带着身上的人一同倒在了雪地中。


    那时,尚且不知距离摧寰谷还有路途几程。


    ……


    万剑山脚下爆发了一场乱战。


    当有人注意到圣人不见了时,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线索能去追寻和跟随。


    圣人去了哪里?


    ——雪地与陆地接壤之处,那人眼睛上的帛带随风飞扬,他面颊的侧方再次浮现了裂痕,转瞬即逝,和他心中陡然冒出的困惑一样,未经捕捉就已消失。


    上空中隐隐响起轰隆隆的声响,云层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过。


    “荆淮”后退了半步,没有抬头,而是依然望着不远处倒在雪地中的两个人影。


    庄绒儿,和被她背出雪山的、怪异的人。


    他的眉头蹙了蹙。


    在天上的东西要冲下来的前一秒,“荆淮”离开了。


    他行进间缩地成寸,几乎是转瞬,已经到了一颗巨树之下,驻足。


    “为何跟着我?”


    他语气平静地问向虚空。


    安静了几息,树上兀地跳下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他半伏在地上,低声回应道:“在下顾念寒州百姓,如今、如今尸毒肆虐,众生受苦……”


    余还冶的神色其实不显慌乱,但因为口疾的缘故,他时不时就会结巴两下,一句话说得漫长。


    “荆淮”不等他说完,已经敛眸转身。


    或许石像不存在心脏,可他的“心”中,却清晰知道此人的意图,他非常想要得到庄绒儿手中的不化骨,但想借他的手来完成一切。


    他会去处理一切,去将寒州与外界隔绝,去为逝去的百姓诵念往生咒,去寻觅新的不化骨炼药解毒,但这条条步骤中,不包含抢走庄绒儿的东西。


    “……”


    余还冶抬起头,盯着那个背影,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


    次品是会被回收的。


    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会是天阙宗的人动了什么手脚吗?


    石像最初在飞缘阁苏醒时还没有表现出如此多的“个人”意志。


    但现在,他看上去虽然还残留有有些死物的迟钝,却也没有了最初的影子,似乎不能够任意摆布。


    谁会想到,一尊极渊污泥铸成的身子,还当真能拟出荆淮本尊的一二分神韵?


    余还冶拧眉看着“荆淮”的背影,直至他彻底消失,这才抬起头望向不远处天空中速降中的东西,冷着脸啐道:“麻烦。”


    ……


    轰隆声越靠越近,又逐渐飘远。


    雪地之中,已经完全没有先前两人的痕迹了。


    庄绒儿和阿淮都被天上冲下来的巨物卷走,随之朝着西南方疾驰而去。


    巨物的真身隐匿在云中,从偶尔透出的影子去看,好似一条威猛骁勇的白龙。


    但仔细辨认就会发现它身上头上都光秃秃的,原来是条在云中穿梭的巨蟒。


    这是刚刚结束蜕皮的小蛇。


    或者说,此刻它俨然是条中蛇了。


    在血池里意识昏沉时,它是被与庄绒儿共生的痛意唤醒的。


    这一次蜕皮期似乎度过了,它实力大增,可是根本来不及庆祝,血脉共鸣间那种离奇的阻隔感是前所未有的,庄绒儿绝对是遇到天大的麻烦了!


    它忍不住想问责,为什么当他不在主人身边的时候,主人就会遇到危险?


    那个阿淮一定靠不住!


    还有水珏又去干什么去了?难道不知道危急关头搭把手的道理?


    小蛇不敢耽搁,一边靠唾骂旁人缓解自身对庄绒儿的担心,一边循着冥冥中在指引着它的方向一直飞。


    它怀疑自己飞到了世界尽头,终于在这一片冰天雪地将昏迷的庄绒儿和不中用的阿淮带走。


    一路上紧赶慢赶,等不知疲惫地回到催寰谷,已经是几日之后的事了。


    被它的蛇尾卷着的二人一直没有苏醒迹象,可小蛇也没有心力看顾,它知道庄绒儿回到家里起码不会出事了,一颗心安定下去,意识马上就又要昏沉。


    它的此番救援行动其实完全是被危险给强行唤醒的,待危机感稍稍解除,整条蛇一松懈,就彻底软趴趴地变回了一条不足手腕粗的小蛇。


    它最后挣扎地看了眼躺在距离谷口不足几米位置的两人一眼,隐约想起谷里根本不剩下几个下人了,剩下的那几名老弱病残还不知道能不能摸到这里来,那些人往日都不往催寰谷外围走,怕遇到毒虫。


    万一没人来抬庄绒儿和阿淮进房间可怎么办?


    小蛇很担心,也在思考,可它终究耐不过本能,两秒后还是晃晃悠悠地朝谷中深处的血池爬去,整条隐入其中不见了。


    ……


    庄绒儿最后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也并不会去仔细琢磨。


    好消息是醒过来的那一刻,她除了还是看不见外,开始能够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闻到一些轻薄的气味。


    包括触觉,她现在躺在床榻上,裸露出的皮肤能感觉到锦缎的柔软,双手攥起,能感觉到自己掌心中的纹路。


    与血池的关联是那么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催寰谷,且除视觉外的五感的封闭已经松动了。


    那么,究竟已经过去了几日?


    阿淮的情况又如何,他……死去几天了?


    一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让她整颗心都沉坠下去。


    但她确信自己的表情未变分毫,甚至向身侧探出的手都是极稳的。


    如她所愿,她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手臂,指尖能体会到的温度是温冷的,但若考虑到她此时尚未完全恢复的感官,恐怕那实际该是冰凉的。


    她始终,感受不到脉搏。


    一定是感官还太过于迟钝的缘故吧。


    庄绒儿静止不动,眼睛也不眨,空洞洞地目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除了呼吸加重了一些,和她先前昏迷过去的模样似乎也并无不同。


    良久,她缓缓有了动作。


    起初是手臂抓得越来越近,然后是侧过身躯,整个身体循着被她抓住的手臂靠近,直到紧紧相依。


    她抬手探向他面颊的方向,手指在那五官上描摹,心中的影子也一点点有了画像。


    指头似乎在他鼻下逗留了几秒,一如心中所想那样,不存在鼻息。


    庄绒儿这一次没有中断动作,她靠得更近,把头都埋到他的胸膛前,全程安静无声。


    也许她的知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能感受到有一些温热的泪滴浸透了面前的长衫。


    她也终于能闻到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了,且那创口还是她亲自留下的。


    ……真好。


    她没有反悔的资格了。


    她不会对不起荆淮,也不会再失去任何了。


    她已经可以把此刻的拥抱变成永恒。


    黯淡无光的眼瞳中噙着泪水,但她的嘴角居然在微笑。


    也许她正从一种特殊的尘埃落定中,汲取着异变的幸福。


    庄绒儿仰头,在阿淮的下巴上留下一个吻。


    “……”


    而身下的人睫毛居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只不过,这轻微的动静很难被察觉。


    庄绒儿不再停留,起身准备施用傀儡术所需的丹药,还要尽快打造冰棺。


    竹筒中的傀儡虫被弹附到一张张巴掌大小的小纸人身上,它们被分派下场,几个负责收割另一批用以入药的傀儡虫,几个负责采药研磨、几个负责制作冰棺,同时还有几个去血池探看小蛇的情况。


    小纸人各自散开,庄绒儿自己也离开了房间,或许是去了阁楼,又或是其他地方。


    双目失明对她的影响似乎很小,她完全不需摸索就能躲过周遭的一切障碍。


    ——被独自留在床上的阿淮静静地目送人离开,目光回望向天花板。


    虽然有些扫庄绒儿的兴,但遗憾的是他依然活着。


    如果说……这种状


    态也可以称之为活着的话。


    第58章


    阿淮苏醒的时间比庄绒儿要更早。


    或者说,他一开始就并没有陷入纯然的无意识状态。


    在雪地之中,在枯树脚下,在巨蟒怀里,他都可以感知一切。


    他只是动弹不得,好像身体里那股力气在扫荡一切的同时也禁锢住了他自己,连拿回掌控权也已经是被小蛇带回摧寰谷之后的事了,且掌控与受制至今仍是断断续续的交错状态。


    有时他成功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便能采取行动,能带着昏迷的庄绒儿回房养伤。


    有时他又会突如其来地中断控制——比如在给庄绒儿喂药喂到一半后便会不由得倒在她身旁,被她误认作是一具早已凉透了的尸体。


    “……”


    阿淮无声地眨了眨眼。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不会是一个正常的“活人”,他甚至没有能被庄绒儿察觉到的气息和脉搏。


    可他却也不是如李若悔一般的不化骨,更不是寒州脚下那些感染尸毒的活死人。


    他现在是什么?


    是一个怪物吗?


    是比超脱五行的至邪僵尸还更扭曲的存在吗?


    阿淮觉得自己是应该离开的。


    他不能控制好自己,以至于伤到庄绒儿,致使她五感封闭,如果后续仍就留在这里,还不知道会不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可另一方面,他似乎还不可以走。


    他隐隐知晓,他的消失会引起庄绒儿的崩溃。


    准确来讲,是这具如“荆淮”一般的身躯的消失会引起她的崩溃。


    只有他真正成为傀儡,庄绒儿才会得到解脱的平静。


    阿淮静默地直视着天花板,感觉被绞痛到麻木的躯壳中渗出了些寒凉,他在绝对称不上好受的体验中逐渐恢复了手指的张握,却没有选择从榻上坐起来。


    未被带上的房门外疾步进来几个小纸人,它们尽职尽责地搬运着比自身大上几倍的物件。


    作为被傀儡虫控制的死物,它们只知道听从和执行,不知道质疑与探究。


    它们并不关心他的苏醒状态,自顾自顺着庄绒儿的旨意,将施行傀儡术所需的前置药物备齐。


    那颗圆珠型的碧玉作用大概是防腐,阿淮的口中被塞入了这样东西,而他只是任人宰割般的躺着,并不反抗。


    他不可否认,自己生出了放弃的想法。


    庄绒儿面对他的杀意太果决直白了,有一种拼尽全力都不能扭转的执拗。


    ……就这样尝试被做成傀儡吧,如果成功了,证明他命数如此,他欠庄绒儿性命,多存活下来的这段时日,就当是馈赠,总不可能一走了之——那样的话,庄绒儿该如何活着呢?


    她是为某个执念而活的,阿淮确信如此。


    而他好像愿意成全。


    碧玉在口中散发着蔓延性的冰凉,直达他没有一刻停止作痛的脏腑,但这并没有起到暂缓或镇定的效果,反而像是引起了他体内力量的排斥,导致其中燃起更灼热的火。


    但他闭上了眼。


    此后发生的一切,他都默许,赞成。


    ……


    庄绒儿去了阁楼,前往魂墟古战场的空间阵法就布置在内,可她没有选择踏入其中。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恐怕再没有直面荆淮石像的勇气。


    她是来准备傀儡术的施行的。


    眼盲当真碍事,致使她分辨药物要比从前慢上许多,不得不嗅闻甚至品尝,以确定分量精确。


    某些时候她会有恍惚的念头,荆淮从前的感受会跟她同样吗?


    他终年受眼疾影响,哪怕同她说过“可以看见”,想必和常人的视野也不相同,否则为何蒙眼?


    ……难道是因为瞳色异于旁人吗?


    几次想到这里,她便会突然手抖,心烦意乱,忘记药粉的配比,久久不能静下心来。


    后来她完全强制要求自己不要去想,为此不惜在脑中反复回忆她以往都不愿主动想起的与荆淮接触过的尘封片段。


    去想千目林中的初遇,想河水中卷她出来的红绸,想枕边的剑穗,想染血的千丝红和他的手帕,想月满夜宴中落在她掌心里又最终失去的……机关鸟?


    机关鸟不是在某个晨光洒落的廊间笨拙地向她飞来了吗?


    那时,他还站在逆光的窗边与她对望。


    ……那是他吗?


    那是……谁呢?


    “啪——”


    手中配好的药粉完全摔落,瓷瓶劈裂发出清脆声响。


    碎片炸裂到庄绒儿脚边,而她紧抿的唇终于像喘不过气一样被迫张开,汲取着氧气。


    她定格在半空中的眼神空洞,手指紧扣在桌案边沿支撑忽然站不住的身体。


    “谷主……”


    门外候着的弟子们互换了个眼神,提心吊胆地看向紧闭的房门。


    前两日水珏曾匆匆来过摧寰谷一趟,将谷中为数不多的几名呆懒奴仆和蠢钝弟子大骂一通,令她们意识到谷主早已归来且需要照顾,而后又匆匆远走。


    受过批评的弟子们都知晓谷主如今行动不便,可她向来冷心冷情不喜近身,她们也根本没有服侍的机会,此刻更是在听到动静后仍不敢擅闯房门。


    还是庄绒儿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两手空空地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直到身影走远,守门弟子才喃喃问道:“谷主怎么了?”


    “也许是炼药失手了。”另一人懵懂地答。


    她们谁都不敢回头看一眼大敞着的门内的场景。


    也就不知道地面上倾洒的瓷片与药粉,和散落得到处的虫尸——那些庄绒儿几日细致研磨的结晶。


    毁了,是因为她不需要了吗?


    ……


    阿淮已经在冰棺里躺了两日了。


    这期间,庄绒儿一次也没有来。


    他猜想,她的下一次露面大概就是傀儡术施行之日了。


    那时她的眼睛不知道有没有恢复正常,在万剑山下受的伤不知道有没有好透。


    而他最好就像一具真正的尸体那样,静候术法在他体内发酵,无论是否生效,他都会如傀儡一般留在她身旁,直到她不需要的那一刻。


    所以,在感受到庄绒儿来了的时候,他仍保持不动,等待身体发生某些变化,或是准备好伪装出那些未能生效的变化——不要让庄绒儿伤心。


    他能感受到她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却难以分辨她此刻的情绪。


    过长时间的沉寂甚至让他也陷入一种回忆的混沌。


    能他能回忆起的东西寥寥无几,每一幕都有庄绒儿的参与。


    ……还不如将这思绪尽数掩埋,还不如自行将意识掐断。


    阿淮完全放空,直到他听到一个不太妙的破碎的音节,像一声抽泣或呜咽……庄绒儿哭了吗?


    来不及判断,他的手腕被突兀攥住。


    这一刻阿淮甚至庆幸自己陷入这个诡异的怪物状态,不会暴露出他身躯的骤然僵硬,也没有紊乱的气息和猛烈的心跳来揭露他的“鲜活”。


    庄绒儿的手紧紧扣在他的腕上,和此前探查脉搏的力度不同,几乎是想捏碎什么,不过他并不因此感觉到痛,只是被一种无措和难耐笼罩。


    “起来。”他听到


    庄绒儿说。


    她的声音哑哑的,仍旧让他判断不出是否哭过,他只是迟钝地辨认她的话,想着,原来傀儡术已经完成了。


    而他没有感受到丝毫身体与意识上的压制或桎梏,他果然并不能受到术法影响。


    这会让庄绒儿失望吧。


    “起来。”


    又一声哑哑的气音在耳边响起,蕴含其中的情绪像是一种乞求,伴随着手腕上隐隐的拉力,阿淮下意识地睁开眼睛,顺从地半坐起身。


    他的目光自动锁定在庄绒儿身上,面上扮作面无表情——符合一个傀儡应有的样子,实则急迫检视她的状态。


    她……怎么了?


    庄绒儿的情绪让她捉摸不透。


    她脸上没有一点大功告成的如释重负,她只是定定望着他的方向,依然蒙着薄雾的眼里像是盛着被风刮得破碎的水面,蓄满了某种让他不敢直视的水光。


    他从没有见过庄绒儿的这副表情,哪怕是唱宝阁金笼中的初见,她都没表现出过这么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干脆站起身,靠着冰棺而立,过程中庄绒儿好像冰冻住了,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暂停了不止一瞬。


    下一秒,她忽然扑进他的怀里。


    猝不及防的温度撞进胸口,阿淮身子一震,垂在身侧的手却无处安放。


    她环住他的腰,像一个从泥沼里逃出来的生者,别无所求地抱住救她性命的浮木,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阿淮嗓子发紧,也当真如木头般呆立。


    直到再次听见她闷闷的指令,那灼热的吐息直贴着他的胸膛:


    “抱我。”


    声音轻得几乎叫人听不清,却比任何法术都更能击中他,叫他无法不听从。


    阿淮缓缓抬手,动作仍是他想象中一个傀儡该有的僵硬姿态,最终却不可抑制地化作了拥抱的弧度。


    他抱住她。


    轻轻的,像怕惊醒一场梦。


    又逐渐收紧,怕他不会再有这样靠近的机会。


    他向来有不错的学习能力,可以轻易领悟体术剑法,模拟对战中对手的出招,此刻效仿傀儡的行事却变得分外笨拙。


    体内的痛苦近日已经减轻,此刻更像是彻底平息。


    他同样贪婪想着,如果这样的拥抱能再多持续一秒……


    然而第三声斩钉截铁的指令又响起:“吻我。”


    “……?”


    阿淮微怔,怀里的头也抬了起来,距离拉开时,他有一瞬间怅然若失,也只扮做漠然无波。


    静默的两秒像是一场短暂对峙,阿淮凝望庄绒儿的唇,指尖轻微地蜷了一下——这是整场戏里最大的破绽,不过未被发觉,他分明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也只能状若无事地俯下身去。


    庄绒儿比他更快地迎上前来,她的唇带着一种莽撞的攻击性,贴上的那一秒他确信自己力气尽失。


    连同那些不听话的灵力都麻痹了一般臣服。


    如果心跳和喘息还在,它们毫无疑问会将他暴露彻底。


    庄绒儿的吻有些激烈,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温柔的回应,沉默且静止,绝不展现多余的个人意志——而这已经拼尽全力。


    心中体会到浅淡的酸涩,可能是因为在吻他的过程中,庄绒儿的眼泪却断了线一般不断落下,他能品尝到流经到唇舌边的苦咸。


    为什么一直在哭呢?哪怕有他的手温柔地在她面颊的泪珠上拂过,也哭不停……


    等等……拂过?


    他……忍不住抬手去擦她的眼泪,而这好像并不是她的指令。


    阿淮的手迟钝地收回到身侧,身体僵住,这个说不上是吻的吻就此结束,因为庄绒儿推开了他——她察觉了?


    泪珠从她睫毛上滑下来,落在他胸口上,气氛一时凝住,像暴风雨后漂浮在水面的一叶轻舟,飘摇,却没沉落。


    忽然——


    外头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声略显犹豫的呼唤:“谷主……谷外来了大自在殿的人,求见谷主。”


    来人声音带着风,夹杂些焦灼,却没有贸然闯进来,只隔着石门禀报。


    庄绒儿轻轻推开了阿淮,往后退了半步。


    她抬手抹了抹面颊,掩饰住泛红的鼻尖和眼眶,平静地开口:“我知道了。”


    语调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干脆,不过带着浓重的鼻音。


    然后,她抬头看了阿淮一眼。


    准确来讲,那是朝他的方向偏头。


    阿淮仍靠在冰棺边,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睫,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个还没绑线的木偶。


    他确信庄绒儿的眼睛仍旧是看不见的,可她却像是瞧见了他的伪装姿态一般,破涕为笑。


    只不过笑中带着些许疲倦,却又有些终于从死局中找到一点活路的释然。


    “傀儡,先留在这吧。”


    她低声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


    阿淮缓缓抬头,看着那扇被重新关好的石门,眼底终于泛起一点无法压下的讶然与悸动。


    在庄绒儿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他抬手捂住刚才她枕过的胸口的衣襟。


    湿热的。


    他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心脏被柔柔地撞击了一下。


    第59章


    大自在殿的僧人们伫立在摧寰谷外。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山野间时不时还划过一些其他形容不出的异响,令人心中忍不住生出不妙的猜忌。


    持书随师兄们一起闭上眼睛诵念经文,总觉得四周到处都是藏在暗处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一行人。


    他心道,摧寰谷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是个凶险阴毒之地。


    一般的宗门都是靠结界、阵法和弟子来固守,但摧寰谷有天然的瘴气、毒林、虫蛇护卫,哪怕无人值守也不担心生人擅闯。


    “诸位请随我来。”


    持书睁开眼,看见先前离开的摧寰谷弟子回来了,正要为他们引路,看来是已经得到了庄绒儿的准许。


    那弟子的容貌平平无奇,但持书硬是从她的五官中看出了些古怪的非人感,他的手臂上无端生出一层鸡皮疙瘩,疑心那弟子的衣裙之下长着的或许并非人腿,而是一条蛇尾。


    他快速敛眸,把目光定在师兄的后背上,屏息静气,随众走入雾气缭绕的催寰谷中。


    一路上,他忍不住浮想联翩。


    近些时日,有关摧寰谷谷主庄绒儿的传闻在整个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


    起初是声讨她至恶至邪,伙同极渊,屠戮万剑山,迫害李若悔。


    有人联想到她当年逼宫摧寰谷前谷主上位的事,感叹此女心狠手辣,手段了得。


    可是后来事情突然反转,据说有圣人亲自为她背书,揭露“李若悔走火入魔、庄绒儿铲除邪祟”的真相。


    两极反转间掀起波涛骇浪,大家基本对圣人的说法深信不疑,加上当日万剑山脚下的一众修士作证,另一股“庄谷主貌若仙人、心若观音”的说法又流传开来。


    但当得知杀害了李若悔的庄绒儿并没有选择用她得到的不化骨救世化解尸毒,而是将之私自带走后,批判、怀疑的声音就又再次响起。


    事实上,持书他们一行人,正是为此而来的。


    住持命他们来请庄谷主入大自在殿,其实,也是想索要不化骨罢了……


    持书心中惴惴,其实从来不认为能顺利完成任务。


    与虫蛇鼠蚁伴生的魔道中人,就算杀了另一个正道叛徒,也只是出于私心而非大义,又能好说话到哪儿去呢?


    正思及此,他忽然脚下一滑,险些一个趔趄坠下崖边。


    从催寰谷外围走入内部的地形相当奇特,要穿过一方断崖,而悬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血色深潭,如果不是师兄带了他一把,他差点就坠下去了!


    那血色深潭通体散发着不妙的气息,掉进去后果不堪设想,当真是叫人后怕不已。


    “持书!看路。”


    师兄低声的斥责让持书回过神来,他的腿肚子还忍不住发着抖呢,不由得面红耳赤,嗫嚅着应下了声。


    师父说他心浮气躁,此行本不愿遣他,但大自在殿中的其余弟子,要么在为住持护阵,要么在入世控制尸毒,剩余的则是些年岁不足的小沙弥……若不叫他跟上,竟也选派不出什么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持书正要打起精神跟上师兄们的步伐,然而余光瞥见脚下血池之中忽而冒出一条白色巨蟒,蟒头几乎有小山


    大小,森冷的蛇瞳正漠然地注视着他。


    “……啊!”


    持书心下大骇,瞳孔紧缩,惊叫出声,他下意识地后错步,然而瘫软的身子却仿佛不听使唤,竟叫他失去平衡,不住地向外倾倒下去。


    他焦急抓向师兄衣摆的手握了个空,不知道是太过慌乱所致,还是此地的磁场有问题,他居然想不起自己是个修行人士,大可运行灵力点地腾空。


    他直接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大喊中坠落了。


    持书的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他猜想那条虎视眈眈的巨蟒也许会直接跃起一口将他吞噬。


    那种被怪物盯上的毛骨悚然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绝望地闭起眼睛,手指飞快拨动腕上的佛珠,只是连经文都忘记了诵念,只顾着等待入水或入口所带来的的窒息感……但他实际上等来的是腰间缠上来的一根布条。


    不可抗拒的牵扯力袭来,转瞬间把他给拉了上去。


    持书惊魂未定,双脚重新踩在土地上的时候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掀开眼皮,看见自己衣服的下摆直接被腐蚀掉了一圈,坠崖时不慎落到深潭里的那部分衣料,只是浅浅的沾了一下那血色液体,就落得这个可怖下场,这意味着如果是他的肉身掉了进去会直接化成一具骨架。


    有人救了他。


    “……多谢谷主出手相助!”


    匆匆赶来的几位师兄向一旁的女子恭敬行礼,持书这才意识到正是那人救了自己。


    她瞧着年岁不大,穿着一袭青衣,很美,像从画卷中走出的人,比他们这些所谓的出家人还更有出世之感。


    她就是传说中的庄绒儿?


    持书不敢多看,慌乱作揖躬身,声音艰涩地致歉并道谢。


    庄绒儿……居然是这幅模样。


    匆匆一瞥,她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


    这样的人……还出手救了他。


    持书舔了舔干裂的唇,老实地低下头去默背经文,再也不敢分神。


    庄绒儿虽然看不见,但感知已经恢复了大半,她面向着为首的一人轻声问道:“何事?”


    几人都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在山野之间便直接询话,甚至不等把他们都引入内殿再细细盘问。


    一人上前站了半步,恭敬开口:“住持请谷主移步我大自在殿中一叙。”


    “不是来找我要不化骨吗?”庄绒儿反问道。


    “……”


    她问得太过自然直接,一时间让他们哑口无言,两个僧人对视了一眼,才斟酌道:“住持的确有心请谷主献出不化骨,却绝非胁迫掠夺,实在是尸毒肆虐,百姓受苦……”


    “谷主灭得李若悔为因,得其不化骨为果,若能成全因果,渡千万生灵于劫火之中,乃无上功德。且……”那人停顿了一下,声音略低下去,“无论如何,谷主也该移步我大自在殿一趟,那时再做决议也不迟。”


    见庄绒儿不置可否,他抿了抿唇,犹豫道:“四十年前,谷主得赠往生锥,今时限已到,需得住持开光,否则功效尽散……”


    往生锥,与筑灵芝、轮回鱼眼、不化骨一样,是施行复活邪术所需的必备材料。


    四十年前,庄绒儿讨了大自在殿住持空明的承诺,她选择索要殿中法器——往生锥。


    日后复活荆淮时,可用往生锥进行融魂,那时藏在她楼阁中的那一抹荆淮残魂便能被钉入到她为荆淮准备的身躯里。


    此物并非唯一,主要由大自在殿圆寂的僧人舍利炼化,此前也有不少正道大宗受赠,如天阙宗、无极门之类的宝库中恐怕都有,因此她的索要请求也不算过分,空明便把往生锥交给了她。


    可他那时的确没提过,这东西还有时限之说。


    “我知道了。”


    庄绒儿点头。


    见她的样子看起来不算排斥,也并没有因为他们逼不得已的“威胁”而恼怒,一众僧人都松了口气,正要接话,又听庄绒儿道:“我稍作准备,明日便可启程,诸位先请回吧。”


    “这……”


    僧人们的表情又为难了起来,事情进展比他们想象中顺利,但他们来这一趟又不是光为了传话,本应“带”庄绒儿一起回到大自在殿的。


    然而现在庄绒儿不欲与他们同行,如果她根本是在阳奉阴违……?


    呃,好像没这个必要,毕竟庄绒儿的实力在他们之上。


    此时还身处她的领地,她如果真的不情愿,完全可以原地同他们撕破脸。


    一人思量片刻,咬咬牙道:“那谷主可愿把不化骨交于我等?化解尸毒迫在眉睫……”


    “就算交给你们,你们又真能守得住吗?”


    “……”


    庄绒儿话的内容听起来轻蔑,但她的神情又不显傲慢,尽管一句话把他们问得再次哑口无言。


    持书偷偷抬起头,却没想到恰好同庄绒儿“对视”,他愣了一下,正要慌忙收回视线,又突然发觉她的眼瞳分外黯淡,好像……看不见?


    她似乎只是看起来平等且平静地“望”着他们所有人。


    持书感觉自己的心跳莫名变得极快,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庄绒儿,忘记了回神,直到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嘶……”


    他把手抬起来,只见手背上多出一道半尺长的血口,算不得深,但是疼得很离奇,比挨了大自在殿的戒尺还要更疼。


    至于酿成这道伤口的“凶器”,就更离奇了,那居然是朵分不清花种的粉色花瓣,在他身侧飞舞着落下,边沿处还沾着他的血。


    一片随风飞舞的花瓣会如此锋利?


    而且……周围绿野森森,根本不见一颗彩树,这淡粉的花瓣是从何而来?


    持书很怀疑这是因为他看得入神惹了庄绒儿不悦,以至于遭到了警告!


    然而他小心抬头确认,又看不出庄绒儿对他有投以半分额外的关注。


    ……难道有其他人出手教训他?


    是谁?是有非人感的弟子,还是血池中的巨蟒,亦或是在暗处凝视着一切的其他存在?


    持书惶惑战栗之际,庄绒儿冷不丁下达了逐客令。


    “请回吧。”她说。


    说罢,她已经兀自转身,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重峦叠嶂间,如同一缕青雾。


    先前那名领路的摧寰谷弟子在庄绒儿现身时就消失了,此刻庄绒儿一走,她又突兀出现,好似鬼魅一般,自路边走了过来。


    “还请诸位随我折返。”她说。


    僧人们面面相觑,终究是无奈地点下了头。


    ……


    庄绒儿回到冰棺所在的石窟之时,阿淮还安静站在原地,好像自她离开后就没再动过,如同一具真正的傀儡,等待主人归来。


    “……我马上要离开一趟,不会太久。”庄绒儿若无其事道,“你就待在谷中修养。”


    这次她不准备带阿淮一起出去。


    如今阿淮通身古怪,她可以做到不去探究,就这样粉饰太平地同他相处下去,但其他人难以做到。


    尤其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是大自在殿,要面对的人是住持空明。


    她不怕惹来麻烦,但时机不该是现在。


    阿淮没有马上回应她,大概三五秒后,他才说:“……好,我等你回来。”


    对白简单自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万剑山下的经历,也不再提起那根被消耗的不化骨。


    庄绒儿向来是会自欺欺人的,而这一次,阿淮也愿意配合她。


    他们只有蒙住眼睛,捂住耳朵,抱住彼此。


    因为他们是尘世中彼此需要的两个人。


    第60章


    “伸手。”


    庄绒儿道。


    阿淮迟疑了半秒,左手掌心向上递了过去,随后,他的无名指上便缠上了一根红线。


    那红线说来古怪,在绑上后的第二秒就溶解一般隐去了,肉眼所不可见,手指上更是感受不到丝毫束缚之力。


    阿淮眸光微凝,指


    头轻轻地勾动了一下,隐约能感受到极其细微的牵扯感。


    ……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连接。


    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


    “……此物有何用处?”


    “不论相距多远,我都可以感知到你。”庄绒儿的声音很轻,“若你欲险,绳结便会灼热发烫。”


    “反之亦然?”


    “是。”


    简单的问答结束,庄绒儿抿了抿唇,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了。


    她转身欲走,但又不知为何迟迟未动。


    阿淮感觉喉中干涩,他的指头完全蜷缩在掌心间,垂眼凝视着庄绒儿。


    “……他是怎样的人?”


    他忽然问。


    会出现在这个问句里的那个“他”,只可能是一个人。


    阿淮此前在玉桓升口中或多或少知道了荆淮的事,脑海中也早有拼凑出他的模样,可他还是想知道,庄绒儿眼中的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故事?


    庄绒儿为什么会爱慕他,他们又可曾心意相通?


    有关荆淮的问题理应是禁忌性的。


    尤其是在这个他们二人不明不白地将矛盾粉饰住的边缘时刻,这句话就显得更加不合时宜。


    如果是往常,他擅自提起荆淮,必将激起庄绒儿的偏执恼怒。


    但在她放弃将他制成傀儡后,她的情绪似乎也彻底稳定了下来。


    她的反应相当平静,微微偏头,好像在回忆和思索。


    良久后,她道:“温柔。”


    “……”


    “就好像,你这样。”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


    阿淮的心脏像被人大力攥了一把般,麻麻的涌上酸楚,竟没有感到分毫属于胜利者的快慰。


    明明这一次,庄绒儿选择了他,为什么他还是会难过?


    是贪心得觉得依然不够,还是是在为她难过?


    阿淮沉默地上前半步,把庄绒儿抱在了怀里。


    这样强硬且主动的态度,似乎还是头一次,带着一种几乎执拗的坚定与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庄绒儿好像都没有预料到他的举动,身体微僵,但并未挣动。


    他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腰,下巴挨在她的发顶上,被属于她的清淡的幽香围绕。


    心中那些锋利的褶皱被一点点抚平。


    他不想放她走,不想和她分开,不想再看她的背影。


    可是不行。


    除非他能有一个可以见光的身份。


    或者,足以掩藏身体异状的实力。


    庄绒儿怔怔地站着,缓了半晌,才慢慢抬手覆上他的胸膛,力气轻得像是风,但足够将他推开。


    虽然说,推开后,那双手也并没有离开他的身体,而是依然抵在他胸口处。


    失落来不及漫上心间,庄绒儿正仰起头“看”着他,眉宇间有种让阿淮不敢直视的殊色。


    她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就那样忽然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轻贴,到描摹,到浅尝,深吮。


    唇瓣柔软,温度灼热,和从前每一次触碰都不相同,这是货真价实的吻。


    阿淮整个人快要烧起来,心跳从来没有哪一刻快过此刻。


    情难自禁,一触即燃。


    相贴的唇齿阻碍了话语的流畅。


    “……我会,很快,回来的。”


    庄绒儿断断续续地承诺道。


    ……


    时值秋末。


    暮云低垂,此时的风里已经带了些冰寒的温度,当悠远的钟声自远处传来时,惊动栖鸟无数。


    庄绒儿抵达大自在殿山门外的时候,那群派去请她的弟子甚至都还未能归来。


    她与他们兵分两路的决定相当正确,否则只怕还要被那一行人拖累脚程。


    身后是汇流的三江,身侧左右方各伫立着两尊巨佛,身前则是沿着山脊延伸入云的青石长阶,她们要从那里上去。


    这些正道宗门均喜爱设在高处,仿佛离天穹更近就能让弟子们更快得道。


    庄绒儿轻轻地勾了勾此前曾绑过红线的那根无名指,指头在掌心间摩挲,她刚刚站定,盘在腕上的白蛇就从她衣袖里探出了头,左右张望了起来。


    “嘶嘶……”


    小蛇的蜕皮期完全过去了,如今对于主人带他远行而不带阿淮一事感到分外满足并自豪。


    它自认此行责任重大,要作为庄绒儿的眼替她观测万物,当即准备化作人形用语言描述眼前的景观,然而它心神才动,一根手指就按在了它的脑袋上——庄绒儿制止了它的化形举动。


    她兀自迈步,台阶上零零散散立着几名扫地僧人便看了过来,他们都一手抱着扫帚,一手合十,不语不动,神情紧张。


    庄绒儿看不到实景,但能感觉到很多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不过是没有威胁的,更多是一种警惕。


    但手腕上的白蛇似乎不这样认为,它如果要口吐人言,恐怕会凶狠地说一句:“你们瞅啥?!”


    这些扫地僧人都穿着朴素的灰布衣衫,年岁尚轻,大抵只负责些山门洒扫事宜,修为几近于无,此刻也不知晓如何接待庄绒儿——他们还以为高手都会御剑而行,直接飞入大自在殿外广场中,没想到她会走正门上山,就像那些前来叩拜的普通凡人一般。


    如今世道乱了,大自在殿又才经历过恶战,他们这群外围的洒扫弟子也有几分草木皆兵。


    庄绒儿走上台阶,每经过一个僧人,那人便不自主地抖一下,待她走过去后,又战战兢兢地扭回头来望着她,已经没有人能专心扫着脚下青石板上的尘土落叶了。


    庄绒儿对这些人的反应并不好奇,她之所以不直接飞上去,是因为她带着小蛇。


    离大自在殿越近,她越能感觉到此处笼罩着某种镇压妖魔的阵法。


    这阵法大概率不是面向她们的,但小蛇本质上是妖性大于人性的妖修,若强硬闯入,免不了受此阵法影响,走长阶山门,既是缓冲,也是昭告。


    告诉空明,她来了。


    “嘶嘶……”


    主人,这里是不是有些古怪?


    庄绒儿脚步稍顿。


    “嘶嘶……”


    我闻到一些不好闻的味道……像驱蛇药!


    “你为何不直接讲话?”庄绒儿纳罕道。


    如无横之类妖修,哪怕化成人形也可以口吐人言,小蛇经过此番蜕皮,理应不受躯壳控制,怎的还不停嘶来嘶去?


    “……嗯?原来我能说话!”小蛇乐道,但马上又开始,“嘶嘶!嘶嘶!”——但我想这样就没人听懂我对主人说了什么了!我就可以和主人说小秘密了!


    他姿态憨然,庄绒儿没再多管。


    她们走上九九长阶,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静坐于云端之下的一排殿宇。


    殿外的广场中央有一巨型香炉,终年烟雾缭绕,檀香味与山林清气交融,静谧得有些古怪。


    广场空旷,居然只有一名弟子,他在阶上等候着庄绒儿,待距离近了,才颔首道:“谷主请随我来。”


    人气稀薄,比之在山下还不如。


    庄绒儿能感觉到丝丝冷意。


    小蛇突然又从手腕上直起了身子。


    “嘶……嘶……”它有些犹疑地左右张望起来。


    庄绒儿暂时没有回应它,顿了一下,偏头看向弟子,问:“出什么事了?”


    那弟子十分坦然道:“今天下大乱,尸毒遍野,弟子们多下山援助……”所以才会这般冷清。


    “我问的是大自在殿。”


    那弟子愣了一下,飞快地看了庄绒儿一眼,马上又开口道:“谷主可是察觉到了有未散的妖魔之气?近日有巨妖蛇魔祸害于


    世,幸得住持出手,已于子时将那孽畜封印于大殿地宫之下。”


    他没有丝毫想隐瞒的意思,这件事也不可能瞒得下来。


    庄绒儿顿了一下,又问:“死伤惨重?”


    “……”弟子赧然,张了半天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死伤论不得惨重,因弟子数量无甚损失,但空明自己受了重伤,且那蛇魔还未消亡,只是暂时被他们困住了。


    因极渊邪物的加持,如今那些妖魔的实力都诡异大增,蛇魔本就是传说级的大妖,现在更是邪气滔天,岂能轻易对付?


    住持将之困在地宫拖延时间,等待正道诸宗前来联手,将之彻底诛杀。


    如今各方队伍已在路上,据说圣人也将亲自到场,有他在,届时便可放下心来了。


    好在庄绒儿也并不关心他们大自在殿具体死伤情况,她只是随口问过,得不到准确回答后,马上转而道:“可引我去见空明。”


    弟子摇了摇头:“谷主需在殿中小憩一夜,住持……明日才能见你。”


    他本也是接了住持命令,引庄绒儿入侧殿静候的。


    虽说这不是好的“待客之道”,但如今情况特殊,想来该得到谅解。


    可他马上便听到一声似笑非笑的气声,紧接着就是直白的嘲讽:“他可是被蛇魔困住,脱不开身?”


    弟子胸梗了一瞬,闷声道:“非也!蛇魔早已受制于此、动弹不得,不过需待圣人赶到,才可将之根除,住持候在地宫,也是以防万一。”


    “……圣人?”庄绒儿眉头蹙起,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有种难以形容的预感袭来,像头上忽然悬了一把剑般。


    她的反应着实奇怪,弟子心念变过几个来回,微微抬高了点下巴,语气恭敬答道:“对,圣人,就是数月前,自魂墟古战场中复生的那位……”


    “据说前不久的万剑山惊变,正是圣人为您洗刷冤屈……”


    他后面再说的什么,庄绒儿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连着手上的那条白蛇,也石化般僵硬。


    ……魂墟古战场中,复活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