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秋风萧瑟,卷过峡谷的声响好似鬼哭。
背影恍若佝偻老者、又疑似稚嫩少童的古怪男子自树上跳下,遥遥地瞥了眼摧寰谷外围与内围中间横亘着的那潭血池。
其中已然没有了白蟒的身影,那畜生早就随其主人走了,一人一蛇如今差不多该身处于大自在殿中了。
余还冶思及此,面上露出几分兴味以及些微遗憾。
大自在殿恐怕要有千载难逢的热闹能看了,可惜他不能亲自到场。
人活一世,必须把握时机,有所取舍。
比起围观将要在大自在殿中开演的那幕戏,他更愿意趁此机会来摧寰谷中干一番大事。
作为以毒物闻名于世的凶邪之地,这里当然不是那么好闯的。
若无人接引,只怕走不出几步路就要口鼻流血,偏还不知晓自己从何时中了毒。
可余还冶本就同为蛊术师。
他咧嘴一笑,自袖中抽出一截短粗的竹筒,仰头倾倒,如喝水一般自然地将一只赤红色的毒虫一点点送入了喉咙中,它会在他身体里为他保驾护航。
摧寰谷的天然屏障对他起不了作用,如今身为谷主的庄绒儿又已经远走,而且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拽上戏台难以脱身,光凭摧寰谷内那些普通仆从与弟子,是不可能拦下他的。
以往还要操心魔尊水珏会不会忽然来访,毕竟他一向视摧寰谷为魔域的编外领土,但现在他自己都分身乏术,也不可能照料到这一头来。
试问,还有比现在还更适合一探催寰谷的时机吗?
余还冶抹了抹唇角,坦然跨步其中。
他身量较小,踩在枯叶之上几乎无声,万物都不会被他惊动——
“……!”
颈前突兀的疼痛让他止住步伐,恰是时身前飞速设来几根树木残枝,“嗖嗖”地钉入地面,如同拔地而起的拦路桩。
余还冶心里咯噔一声,无暇顾忌冒了血口的喉咙,屏息未动,余光已经瞥见了那个突然出现在他侧方的人。
……为什么?
划破他脖颈的东西不过是一片花瓣,拦在他身前的障碍不过是几根树枝。
但余还冶清楚感知到了危险,对方的到来他一无所知,他的行进却被清晰觉察。
偏偏是他,怎么是他?
这根本不可能!
他这次来的目的,有五成是为眼前的人,这个……真正自魂墟古战场中,复生的人。
不是被邪术唤起的极渊污泥铸成的石像,而是,真正的荆淮!
可他预想中的见面方式绝不是这样。
他们曾在流沙城中有过交手,就是那一刻他意识到,绝对是荆淮回来了。
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与他长相一致、且仅是看一眼便能将剑招完整复刻出来的人。
那一次,他在他手下折损了一具血肉代偿的人皮,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可归根结底,就算他是荆淮,是千载难逢的天才,是天赋卓绝的天之骄子,他也已经没有了灵脉,不该有此等可怖实力!
……为什么,凭什么?他依然这样高高在上?!
等等,灵脉……不对,他分明已经又不是凡人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余还冶心中剧烈激荡,到底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他静了静吐息,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正要说话,一把剑又直接横在了他的肩上。
“目的?”
对方简明扼要地审问他。
“……”余还冶张了张口,忽而展起笑颜,结巴道,“在下……在下是有要事,告知、告知您啊。”
阿淮不为所动地盯着他。
从余还冶接近摧寰谷开始,他就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只要他想,他的灵识好似可以无限扩张一般,覆盖周边的土地。
他对这个模样古怪的矮小男子印象深刻。
几轮交锋,他认定此人是敌人。
可他身上藏有秘密。
那阵他几次三番闻到过的复杂药香与感受过的奇妙阴冷,此人身上都有。
这意味着什么?
阿淮审视着余还冶,忽然发觉他的五官其实很熟悉。
哪怕那张脸上堆着虚伪的讨好之感,被汗水流经,隐隐显得扭曲,但某几处细微的地方,依然很像另一个人。
他的脑海中清晰浮现出了那张脸——玉桓升。
他们的名字……还很像。
且,余还冶曾在摘星镇攻击过玉桓升,仿佛对他有滔天恨意,二人势必有些渊源。
后来天阙宗似乎一直在追杀此人,可他好似人间蒸发,如今现身却是出现在了摧寰谷。
阿淮不由得蹙眉,他的剑用力了两分,薄刃马上将余还冶的皮肤刺破。
“你和玉桓升是什么关系?”他问。
“……”余还冶的神情很明显一个怔愣,默了两秒才低声道,“无外乎,有、有些仇恨。”
脖子上的疼痛加重,有鲜血蜿蜒流下,显然对方对他的答案不满意,余还冶没有办法,一时又有些心绪杂乱,他抬眼望着阿淮,眉宇间的忐忑混着阴郁,越是着急竟越是说不出话。
他确信面前的人就是荆淮,他也许是世界上唯一对此笃定的人,因为他知晓其他人都不知晓的关键。
而既然阿淮就是荆淮……那他本该是对他与玉桓升之间的仇怨最清楚的那个人。
毕竟……他们曾一起长大。
师兄弟间,唯他二人与荆淮相处最多。
他会变成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全是玉桓升一手造成!
余还冶的喘.息粗.重了一瞬,却仍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他这副不算配合的姿态理所当然的又加剧了剑的攻势。
“……且慢!你对我要说的事莫非全不好奇?”余还冶颤了一下,不由得回过神来,抬高音量拽回话题,连口齿都清晰了不少,他就赌比起玉桓升的事,阿淮对庄绒儿的事才更为好奇,“这些事情你只可能在我口中听到了,有庄绒儿在,她不会允许其他人告诉你这些……你可知道荆淮是何人?!”
“……”
余还冶见阿淮的剑没有继续深入,微不可见地喘了口气,他迎着那道霜冷的目光,想着这个话题终究是令他感兴趣的,这样就好。
若非万不得已,他是不想折损在这里的。
血肉代偿之邪术为他造就的躯壳已经只剩这最后一幅了,他不能将自己置于绝境。
“荆淮是庄绒儿百年前的情郎。”余还冶扯出一个微笑道,“你和他,生得一模一样。如今外界有荆淮复活之论,
然那所谓复活之人,其实不过是极渊污泥铸成的石像,是个赝品!”
阿淮垂眸瞥了他一眼,余还冶心里一抖,但外表上不动声色,猜测道:“这些,你应当已经知晓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但你可知道庄绒儿留你在身边,可并非用以聊解相思……她真正要做的,是在你身上,复活荆淮!”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快,因为他感觉到铺天的杀气正四散出来,余还冶心惊肉跳地仰倒向后,那把剑却比他速度更快,当他狼狈倒地别过脸时,剑尖正紧贴着他的头颈插在地上,不过分毫之差他就死了。
而持剑者原地不动俯视着他,像在注视一只蝼蚁。
“……杀了我,于你有何益处?”余还冶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神里却射出异样神采,“难道你感受不出,庄绒儿对你的态度有多复杂多变?她一边被你与荆淮一致的外表吸引,一边时刻计划着用你的躯壳引荆淮复活,她的楼阁中,可藏有荆淮的一缕残魂……”
他的话都说到了这里,阿淮的情绪却仿佛丝毫不起波澜。
余还冶看在眼中越发心惊,他只得更大声道:“摧寰谷中有复生邪术,这些年来庄绒儿忙于收集天材地宝施术材料,你是她收集的最后一味!最后她必将亲手杀……”
话语戛然而止。
余还冶的表情定格在眼睛瞪大、不可置信的情绪下,捅进心脏的剑尖利落拔出,他的身体很快干瘪起来,血肉自孔洞中流失,又变成了一具人皮。
所有血肉代偿的替死使者都消耗殆尽了。
下一次,他的死亡就是真正的死,不得逃脱的死。
阿淮面无表情地将剑收回身后,那上面洁净如初,一丝血痕都没有留下。
他的手用力扣在剑柄上,指骨微微泛白。
这个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爱听,也不想听。
庄绒儿要做什么……都无所谓。
不容他人置喙。
但林中的瘴雾还是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将余还冶的人皮清理干净,垂在身侧的指头却忽然勾动了一下。
阿淮将手掌抬至面前,清晰感受到了无名指上传来淡淡的烧灼感。
——庄绒儿遇到危险了。
他面色微沉,只犹豫了一秒,便决定离开摧寰谷,前去寻她。
如果他的样貌和异常会给她带来麻烦……那便做些伪装。
但在出发之前,他需要将庄绒儿阁楼中的一样东西带在身上。
他怀疑,余还冶也是为那样东西而来。
虽说庄绒儿让他在谷中等他,可在见证她的危险时,他做不到无动于衷,永远都不可能做到。
更何况,他也想知道,所谓的“极渊污泥铸成的复生赝品”……究竟,是什么东西?
……
夜已经深了。
持书一行人赶到大自在殿外缘,已有精疲力尽之感。
这一路上,越是靠近门派,麻烦就越多。
除了尸毒,还有妖魔骚乱,不过都是些登不得台面的小妖,只能威胁到凡人。
他们沿途救了两个村子,还好没有耽搁太多脚程。
持书正望着头顶的明月发呆,就听师兄皱眉道:“妖物比之我们出发时更加躁动了,想来,也与蛇魔有关……”
“师兄,”持书有些恍然地转过头去,打断道,“庄谷主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过来呢?如果她只是打发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师兄虽然摇了摇头,可看他面上迟疑,好像也不太确定。
他们说话间已经行至长阶之下。
大自在殿奉行苦修,此中修士任有千百手段,上山也只许依靠双脚。
怀揣着对蛇魔的忧虑与对庄绒儿毁约的忐忑,他们行至广场处,血腥味逐渐浓重起来,他们第一眼瞧见的居然是一名躺在地上的弟子。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惊慌赶去,就见那位同门口鼻流血,身下也是一滩血,脖颈上勾着半条青绿色的残破丝绦,持书目光锁定在上面,忽然一个激灵,激动道:“那是庄谷主的衣饰!”
他近日来日日在脑海中回忆被人用帛带救下的画面,无数次在心中勾勒那位天上有地下无的女子的身形,他一眼辨认出了那是庄绒儿的东西!
摧寰谷的庄谷主,已经先他们一步赶到大自在殿了!
甚至,难道是她对殿中弟子残下如此毒手?!
“难不成,难不成是她杀了我殿弟子?”有人颤声发问。
“……这可是大自在殿!为何、为何不见其他人?”
“住持应该能察觉我等归来,却也无人接引!”
一行人彼此对望,苍白的脸上都现出恐惧与茫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人都去了哪里?!”
第62章
持书面色惨白地蹲下身去,抖着手便要去扯那已逝弟子脖颈上的丝帛。
他都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犹如鬼迷心窍,也想将那段布料握在掌心。
“持书,你——”
阻拦的话语还未说完,随着持书的施力带动,那倒地弟子的头颅向一方歪倒,嘴巴微张,竟隐隐现出……蛇的舌头?
一分为二的舌尖,狭长而赤红,好似正在灵活地向外探出,与尸体本身的死意完全不符!
“等等,那是不是……”有人联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惊慌斥道,“蛇魔?!”
持书亦是大骇,他瞬间清醒过来,血色在顷刻间从脸上褪尽,忙连滚带爬地后退。
然而他尚未站稳,脚下的大地却猛然一颤。
砰的一声,广场中央的石砖迸裂开来,爆破的纹路迅速向四周蔓延,随着轰鸣巨响,石屑与尘土漫天飞扬,一截漆黑巨尾突兀从地底破出,向才返回大自在殿的这几人疾刺卷去——
“退后!”
众人瞳孔紧缩,惶惶然返身逃跑,可是来不及了。
巨尾横扫而来,仿佛连无形的空气都被碾碎,几名弟子身形直接被抽飞,甚至未曾发出惨叫,就被连人带血卷入翻腾的泥石之下。
持书只觉眼前一黑,耳边是同门惊惧的喊声与石壁坍塌的裂响,他终于恍惚意识到,也许住持未能真正制服蛇魔,甚至,荒无人烟的大自在殿可能早已沦陷……
蛇魔自然是一种相当了不得的魔物,但它正常状态下不至于有如此威力,连住持空明都与之对抗不得。
毫无疑问,又是极渊之力强化了它。
那,先前赶来此地的庄谷主……又如何了呢?
……
被人挂念着的庄谷主情况的确不妙,但远比那些自身难保的僧人好得多。
她仅是衣衫有些凌乱,那是和某物争斗过的痕迹,但身上并未肉眼可见的伤口。
此刻她身形在林中快速穿梭,身后仍有几条蛇尾紧随其后。
庄绒儿同蛇类走得近不是稀罕事,但那几条蛇模样丑陋凶恶,甚至散发着臭气,它们显然并不归属于她,而是这地宫之下暴虐着的蛇魔的使徒,以一种缉拿的劲头在追赶着庄绒儿。
小蛇冲着后方支起身子怒吼:“嘶,嘶嘶!”
主人,放我下来和它们拼了!
庄绒儿一把将它甩落,分毫不停地向前追去。
后方的白蛇落地便化作巨蟒,体型之庞大撞翻了周遭的无数树木。
在大自在殿的封魔阵法下小蛇也多少受了点影响,但和那两条低劣的长虫碰一碰还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要知道她们
可不是在逃亡,分明是在追逐!反而显得像是被蛇魔吓得到处跑一般!
后方小蛇以巨尾绞住了那两条乌蛇,前方庄绒儿已经追去了百丈远。
她的目标方向,一个年迈的胖僧人无奈在山间停下,盯着庄绒儿摇了摇头道:“姑娘真是紧追不放呢。”
他的话语带着与外形不符的嗔意,眼波流转间无比灵动:“我的确说过我会回来寻姑娘,但可不是现在……姑娘,你心急了。”
庄绒儿虽然看不见他这幅古怪的僧人模样,却也听得这老迈的声音有多违和。
想来魇姬是又变作了什么特定的模样,以勾动某人的心神来喂饱自己。
没错,面前的老僧正是消失了一段时日的魇姬。
如果没有狭路相逢,她未必会专门讨伐它。
可一旦碰面,不将它制服又怎能甘心?
不仅仅是她深切厌恶魇姬,还因为其特殊的能力注定搅动风云,若被放任亦将惹来麻烦。
庄绒儿尽量控制自己,不要被影响心绪,此前她从那被蛇魔腐化的弟子口中得到的消息也不过是魇姬的计谋,它与蛇魔联手,欲将天穹捅破。
它最是清楚她的心魔是什么,因而精准打击,若真受其影响,才是中计……
“也许咱们可以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好好聊聊。”魇姬又道,“你一贯知晓,我最喜欢你不过的,总想和你亲近……诶,我的好绒儿,你的眼睛怎么了?”
庄绒儿蹙眉。
好恶心的称呼。
她不愿与魇姬多费一丝口舌,眨眼间瞬至它身侧,抬手便扣住了胖僧人的脖颈。
“咳咳……”魇姬咳嗽两声,身形迅速消瘦下去。
庄绒儿只感觉手下的脖颈变得清瘦起来,魇姬定然是变换了一种专针对她的模样,不用肉眼看见,她都能猜到那是谁。
但她却没有此前那般恼恨,这份冷静倒是让魇姬颇为惊讶,它变换成那人的声音,开口的语气都惊诧了几分:“莫不是变心了?”
“……”庄绒儿眉眼愈发狠厉。
轰隆隆几声雷鸣,狂风不曾歇下,骤雨已然降临。
“绒儿,我不喜欢你这幅样子,为何要压制你那浓烈的爱和恨?!你对荆淮的感情难不成也随时光逝去?”魇姬探究地望着她。
庄绒儿手指施力,从中传来的灼痛让魇姬不由得颤了起来,这人是个狠的,向来是会燃烧神魂只为折磨它的!
它的确喜爱她的极端,却也对这份极端难以招架!
“你这是何苦呢?!我可从未想过……与你玉石俱焚……”魇姬剧烈挣扎间分给山下半抹余光,唇角终于忍不出勾出一点弧度,嘶哑着喊道,“蛇魔揭竿,群妖拜伏,魑魅魍魉都赶来作怪,可我看着,圣人荆淮已至山下,此番动乱终是该平定了……”
它的声音融入到雨雾中,庄绒儿逼迫自己不要去听。
也许一开始她的确被接引僧人口中的“圣人复活”一事晃了神,可是在觉察蛇魔与魇姬的合作后,她已经下意识地将之视作假消息。
“感觉……到了吗?他、他来了。”魇姬大喘着粗气,眼睛望向遥遥天边的一道人影,眼瞳发亮。
“……谁?”
魇姬在窒息痛苦中诡异地笑了起来,它知道庄绒儿也已经感知到了,而她的感知是不会骗人的。
它满足地轻启唇道:“荆淮。”
禁锢着它的力果然有一瞬间的抽离,魇姬抓住这一刻的破绽,身形飞速化雾消散,循着山下混乱的交战之地飘去。
庄绒儿能感觉到很多东西自四面八方奔赴而来。
不断有妖魔在向此地汇聚,如朝圣一般,几乎要将山门占领。
与之对应的是比万剑山下那次还更多的正道各宗人士,为大自在殿的沦陷赶来。
有一具躯壳被围簇在人群中间,像是某种没有生命力的死物,好似一具石像。
……却又不尽然。
庄绒儿无法在那“人”身上感知到属于活物的热气,可她好似感受到了另一样东西……
一种扣人心弦的熟悉。
她忍不住勾动手指,但那人与她之间并未链接着一道红线。
那不是阿淮。
庄绒儿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她在原地怔了半秒,双手紧攥,紧随魇姬飞身而下。
……
山雨太大了。
如今情况紧急,大自在殿近乎危在旦夕,赶来救援的一众修士们也无暇分出灵力确保自己不被雨水沾湿。
赶来广场的一众人等,个顶个的狼狈不堪,这一路上不断有狂暴的妖魔自杀式袭击,越是靠近大自在殿山门,麻烦就越多。
雷声劈天斩下,白芒骤闪,大地的敞口仿佛是电光的作物,可他们都清楚并非如此。
那分明是不该暴露在空气中的、大自在殿的地宫!原本的门中禁地!
这里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火折子点燃时,映出的已经不是里头平整的石壁,而是布满蛇鳞的怪异纹路。
关押蛇魔的监狱,已经成为它吞噬生灵的巢穴……
近处的几人纷纷打了个寒颤,没有命令他们暂时还不会下去,这陆上的妖魔也值得对付一阵!
他们尚且不曾看到,地宫内部的情况更糟。
一条墨绿巨蟒在地宫深处盘踞,半截身躯缠绕石柱,眸子幽绿,吐息间带着灼人的腥风。
它有数万条分裂的蛇尾,一部分帮助它捆住那些被拖来地下的僧人,一部分在山野间帮它追逐着猎物,一部分帮它驱使着周围的妖魔,更多的部分,在同面前的老者对峙。
那僧人白眉长垂,手中禅杖一震便有佛光如瀑,金色光环层层扩散,与蛇魔狰狞的毒息正面相撞——
顷刻之间,佛光被撕裂得七零八落。
空明面色苍白,口角溢血,却仍硬撑着步伐,咬牙诵经,他的袈裟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身躯亦是被蛇尾牢牢缠裹。
他紧闭双眼,口中一刻不停念念有词。
蛇魔在这咒文下吐息加重,不出片刻便浑身鳞片炸开,黑雾冲天,如同千百张獠牙扑咬而来。
空明脚步一顿,胸膛猛然下沉,佛光竟逐渐暗淡。
“住持——!”有还未被蛇毒致幻弟子在禁锢中发出惊呼。
持书一行人被绑在最外围,待他听到这声呼号早已被冷汗浸透了全身。
自己躯干上的蛇身也捆得愈发之紧,他难以抑制地向四周投散目光到处搜寻,至此关头,连他都不清楚他究竟在找什么人……
一道剑光自穹顶落下,洞窟一瞬间被雪亮光华照亮。
正当蛇魔杀戮欲望濒临爆发之际,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他执剑而立,衣袂翻飞,面色沉如寒铁,剑光骤然落下,斩落之间,中断墨绿色的蛇影嘶吼,轰鸣声震彻整个地宫。
持书愣愣地望着那人的残影,似有所觉,心跳声不断加重。
那是救世主,哪怕连人脸都不曾看清,可他就是知道,那就是传说中从古战场中复生的英雄!
有他在,这一切都会好起来!
持书眼含热泪,浑身发抖。
荆淮的天降发难的确令蛇魔受惊,挣脱愈发剧烈,它不再韬光养晦,万千伸展的蛇尾都自山外缩回,蛇尾一扫轰碎了数根石柱,轰鸣声回荡,震得穹窟碎石乱落,声音震耳欲聋。
持书等人口中不由得吐出一口血,他们耳朵中传来巨大嗡鸣,眼睛亦酸涩难忍,隐有血泪留下。
荆淮剑锋仍未收起,抬手结印,剑芒如道道惊雷钉入蛇魔肝胆,那力道极深且重,似乎有反弹之兆,让他自身的脚步也不由退后半分,唇角却溢出一缕漆黑的污泥,顺着下颚滴落,渗进地缝,滋滋作响。
缠绕在空明身上的蛇尾因剧痛而回缩,这名身受重伤、面色灰败的年迈僧人退后数步,望向荆淮唇角的痕迹不由心中大震。
那……那是?
空明瞳孔一缩,喉中亦是哽出一口鲜血。
蛇魔愈发狂怒,它在痛苦中咆哮嘶吼,巨尾翻腾,无数蛇首汇成一股,朝着荆淮而去。
他那柄剑似乎都无从匹敌,四面八方围攻来的蛇网!
空明提了一口气,枯瘦的手抬放在胸前,才向前半步便摇摇欲坠,只有目眦欲裂地望着那个方向——
预想中的危机没有降临,只见一条蛇骨做成的鞭子急速抽出,卷向紧簇的蛇首迅疾绞动,骨肉分离,毒血四溅!
蛇魔的哀嚎声尖利可怖,它的蛇瞳内尽是愤怒阴毒,寻常人被那目光瞧上一眼只怕就要石化当场、肝肠寸断,但那条蛇骨鞭依然在缠绕而
上,随其主人的心志,狠狠勒住蛇魔鳞甲之间的缝隙,似要生生将其扯裂。
持鞭的女子没有退让,一众还清醒着的目光不由得投放到她身上……
那是……?
摧寰谷谷主,庄绒儿。
第63章
空明定定地望了先后登场的二人一眼,闭目一瞬,脑海中浮现的仍是圣人唇边流出的那道黑泥。
那是极渊之物……
自魂墟古战场中复生的圣人,为何流着极渊的血?
然而蛇魔现出癫狂姿态,他心口一缩,早已顾忌不得其他,紧跟着拿起禅杖,同庄绒儿、荆淮分立三方,将巨蟒围困其中。
蛇魔的嘶吼一声大过一声,不止影响了一众被困在地宫的弟子,还如号角般振奋了上方数以千计聚集过来的妖魔。
空明再次诵念起咒文,他禅杖点地,周遭瞬间立起一座金光凝成的罩钟,将蛇魔与他们三人隔绝在一处。
庄绒儿趁势而上,落脚的每一步居然精准得要命,手中的蛇骨鞭凶狠抽击下去,正缠绕在蛇魔的七寸要害,生生陷进那比钢铁还坚硬的鳞片里,勒得它皮肉模糊。
从她袖中钻出数条暗红色的蛊虫,自蛇魔身上的伤口处深入进去,蛇魔肉眼可见地僵直了不少。
而荆淮的动作也丝毫不慢,他一剑在手,斜斩而下,剑气直逼蛇魔大张着的咽喉。
他的剑极其之快,蛇首的甩动甚至跟不上他的节奏,眨眼间半个头都被斩裂开来,模样已经分外血腥。
蛇魔的庞大身躯在挣扎间造出滔天的声动,它的血肉与自它身上泄出来的黑雾交缠狂涌,却被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死死压制。
就算有千般本事,这妖魔也只能被白白锁死在原地!
只差致命一击——
“且慢!”空明声音嘶哑,匆匆扬声拦截了庄绒儿与荆淮的攻击。
他心急间甚至用禅杖横在两方之间,竟像是想护住蛇魔一般。
“……只得将其封印,不得令其消亡。”他面色难看地解释道,“魇姬现于此地,正是为了吞噬蛇魔的滔天怨气,此妖一旦殒命,只能沦为魇姬的养料,届时损害将不可估量……”
荆淮敛眸点头。
而庄绒儿机械性地收回手,她手心连带着手臂有很长一段血口,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划下的了。
她对此完全没有反应。
她其实也根本没有听见空明在说什么。
这一切,于她而言像做梦一般。
身侧那具察觉不到生命体的“石像”中,有一抹属于荆淮的残魂。
不同于她阁楼之中珍藏的那一抹,那是另外属于荆淮的东西。
接引僧人说“圣人复生”,魇姬说“荆淮来了”,空明也视其为荆淮本尊。
……荆淮真的复活了吗?
就像摧寰谷中有复生邪术一般,世上还存在其他常人难以料想的奇遇,能让这个百年前就离开人世的人,再度归来?
他和阿淮,是不一样的存在……
庄绒儿的大脑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空白过,原来真正的错愕会让人想不起一切。
她还僵硬地站在这里,也不过一具空壳。
也许所谓的“荆淮”若能开口讲一个字,可以稍稍将她唤醒吧。
但是没有,被隔绝出的这片封魔空间内,只有空明沙哑的声音在闷闷响起。
“多谢二位出手相救。”他本就苍老的面容好像在短短几息间更老了几分,说话间他抑制不住地咳嗽,如同凡尘间的普通的老者,现出了生机快速流逝的萧索之态,一句话已说得艰难,“待我将其封印,再请二位,入主殿小叙……”
……
阿淮来到了大自在殿山外。
狂风骤雨不断,他心也沉冷无比。
电闪雷鸣下,有一个人站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雨水同那人完全隔绝开来,他背手眺望着山景,不见丁点狼狈,像个闲适的旅人。
分明大自在殿周遭百里都被浓重妖气笼罩,深处其中的他却如此超脱。
阿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无停留的打算。
但那人的声音压过雷声,对他悠悠然道:“小友是为庄绒儿而来的吧?”
阿淮看清了他的脸,那人眉心的一点红被雨线遮挡得若隐若现。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所以他能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额头上有一颗红痣、脸则生得一副笑模样、腰间挂着一副笑佛面具,像是佛门中的俗家弟子的年轻男人”——摘星镇时,无极门内的弟子曾描述过这样一个人,庄绒儿说过,那人是倾海楼。
倾海楼,这个修真界响当当的名字,他已经几次三番出现在他与庄绒儿的身边了。
而他与他对上,却还是头一遭。
此人态度模糊,难以辨清是敌是友。
他如今异变过的实力……能否在他之上?
阿淮思量片刻,沉静出言:“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能感觉到庄绒儿此时已经脱离危险,大概率没有受很重的伤,在此耽搁些许时辰不会有什么影响。
而倾海楼专候在此,无视他来的路上已经对容颜进行的一番修饰,以庄绒儿为切口展开话题,自然不会是只想和他打个招呼就作罢的。
倾海楼微微勾唇,似乎望向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好像只是穿过他欣赏着湿润的天地。
他偏着头斟酌了几秒,开口道:“许久不曾有人与在下对弈了,今夜手痒难耐……我早听闻小友棋艺精湛,不如同我较量几番?”
阿淮定睛看他,看他沉静的表情和捻动的手指,点下了头。
他没问倾海楼从哪里听说的他“棋艺精湛”,他知道他所描述的,大概率也是“那个人”。
而一切经由这位传奇散修的口说出来,并不会让人有出言反驳“我不是那个人”的心,反而叫阿淮心头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
“那便随我走吧。”倾海楼笑了。
他朝着山头最高处的一座凉亭走去,阿淮紧随其后。
待走近,便看见凉亭内的石桌上早已摆好了棋子,准确的说,那是一盘残局。
黑白子已错落陈列,而组局者坦然自若地挑了一边坐下,抬手示意阿淮入座,全程都无重新开局的意思。
“小友想以哪方入局?”倾海楼问。
话虽如此,可他早已率先入座,黑子白子分立放在两人面前,又哪里有选择的空间。
阿淮在他对侧坐下,手指轻轻捻起一枚就摆在面前的白子,利落地落下。
倾海楼没什么反应,也伸手去执黑子,落在白子的旁边。
两人来往之间,黑白碰撞,声声清脆。
凉亭内似乎隔绝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在里面完全感受不到风雨,仿佛连天地都在静默观棋。
倾海楼下子越来越快,一步接一步锋锐逼人,一枚枚黑子串联在一起,像一条沉重锁链。
由此带来的威圧感越发明显,但阿淮不动声色,倒是倾海楼自己率先破了功。
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经历,勾起唇角,忍俊不禁道:“……你倒是比庄
绒儿厉害得多。”
这句话让阿淮不禁抬起了头,他的手定在原地,看了整盘棋局里他望向倾海楼的第一眼,眼眸中不免带了一些冷意。
倾海楼似乎没有察觉,摇摇头,继续出棋。
但这之后,他的速度慢了许多,每出一步都要斟酌许久。
阿淮则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继续同他对弈。
这盘残局布置得很是奇怪,看似黑子占据上风,但它分明又像在喂白子一般,留出许多可供翻身的破绽。
然而如果真的以白子去占那些破绽,又会重新落回到黑子的围困中。
这一局棋比当初在星罗海下的结界中与荆一诩的虚影所下的那局要艰难得多。
阿淮的心境也难免没有他外表那样平静。
他隐隐知晓这一局他不可以输,他只能赢。
……
天光发生了几轮变化,远山的尽头有红光初生。
倾海楼指尖摩挲着最后一枚黑子,棋局已然终结,却见他眼底微光流转,似笑非笑地抬起了头。
对面的阿淮依旧静坐,面色淡然,未显喜色,只有掌心因长久执子而渗出的薄汗,被凌晨雨后的冷风轻轻吹散。
他赢了。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局赢得有多艰难。
“我曾经输给庄绒儿时,欠她一个答案。”倾海楼忽然道,“那时,她问我知不知道你从哪里来。”
“……”
“我说,今日之我,的确不知,昨日之我,或许知晓。”倾海楼微笑,“如今,已至明日,我的确知道你从哪里来了。”
阿淮的呼吸滞了半秒,他依然忍住没有接下倾海楼的话,只是无言地望着他。
好在倾海楼也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只是想将一切诉说出来,便在沉默了足够久以后,再次张口说道:“在这明日里,你同样赢了我……我也该送你一个答案。”
话音未落,他忽然抬手,那颗被夹在两指间的黑子并未落回棋盘,而是顺着他突发的攻击径直向阿淮射来。
那动作快到极致,棋子破风之声不过转瞬,以霹雳之势直击阿淮心口。
阿淮身形一凛,本能想要闪避,可被他安放在胸口的锦囊却灼热发烫,变得沉重无比,好像不再随他左右移动,而是在半空中固定住了一般——那正是他离开摧寰谷前,自庄绒儿的阁楼中取走的东西。
他很清楚余还冶暗访摧寰谷,正是为这样东西而来,甚至连探查他的情况都只是顺带。
他更清楚这样东西有怎样的价值……
他怎么会察觉不到,镜囊里的东西是一个人的残魂。
而这个人谁,向来也只会有一个答案。
此刻该做怎样的选择,他都不需要犹豫,身受重伤不重要,绝不可能让荆淮的残魂被毁掉。
阿淮为此不曾闪躲,干脆将锦囊握在手中,抬眸迎向向他攻来的黑子,杀气四散,背后的剑亦发出嗡鸣。
那一刹那,他听见倾海楼笑了。
来不及分辨他笑声中的其他情绪,阿淮冷着脸将黑子捏碎的那一刻,分明感觉到已经被他保护在另一手掌心中的锦囊还是破裂了。
那股让人难以招架的热意顺着他的手臂直达他的胸腔,而后再未游走,死死地盘踞住他的心口。
他的眼前骤然一暗,尖锐的痛意直达大脑深处,他任是如何能够忍痛也不由得面色惨白,直接半跪在了地上。
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血与火、古战场、长河滚滚,天地崩塌之时的吼声,还有自己立于尸山血海之上拼尽一切的背影……
它们混乱而迅疾,一幕幕呈现在他面前,又不待他看清便疾闪而过……
阿淮的胸口急促起伏,指尖发颤,冷汗自鬓边滑下。
一种无法言明的熟悉感从心底涌上来,仿佛某个封印已被悄然破开。
他忽然捂住额头,紊乱的呼吸声甚至夹带上了一些喑哑的喉鸣——
他是谁,他曾经是怎样的人,他为何而战,他为何而死,他的爱与恨,血与泪,他的拿不起与放不下……他的名字。
——赢得棋局的奖励,是一份他等待已久的答案。
倾海楼安静地旁观着眼前人的痛苦与醒悟,弯唇问候道:
“荆淮,好久不见。”
第64章
……
“喂,庄绒儿!”扬声高呼在身后响起,庄绒儿身形微顿,在原地驻足。
无横自朱红的院墙上跳下来,一跃到了她跟前,眼睛首先就锁定在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心里愈发古怪起来。
多日未见,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几步之外的大门却又被推开,少女费劲地挤入进来,不满抱怨道:“师叔!你为什么不等我!”
冒了头的书芊荷瞥见庄绒儿后马上默默噤声了,她小跑着靠近过来,两手揪着衣摆往后站了半步,以眼神示意无横开启话题。
他二人都是无极门内派往救援大自在殿的人手中的一员,虽和大部队一样均未曾深入被蛇魔占领的地宫,但在地面上头也是和诸多妖魔经历了好一番鏖战,哪怕不曾受什么伤,可身形难免狼狈。
书芊荷身上溅了不少凶兽的血,她本是想先修整一下的,不料她一个净身决才施了一半,便瞧见无横逆着人群的方向溜走了。
知他无横者,莫若她书芊荷是也!
她当下了悟他这是要去做什么,毕竟早在听闻摧寰谷庄绒儿与圣人荆淮携手制服蛇魔的那一刻,她就和他一样百爪挠心了!
可是,眼前这个恍若什么也没发生的庄绒儿,太过于出乎她们的意料,好像直接把她们的疑问与好奇都堵死了似的。
无横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庄绒儿,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们作为正道人士,赶来支援大自在殿非常合理。
但摧寰谷游离于两道之外,更是和常规宗门有所不同,庄绒儿也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比他们都更快更早?
“……”庄绒儿垂眼。
她是为了往生锥的加持而来,为了让荆淮的残魂能与他复生的□□融合,但如今,可还有这个必要?
她的一切努力,不外乎为了让荆淮回来。
眼下……难道可以算作目的已经达成了吗?
为何她心中只有无尽的空茫?
她一直不答话,无横与书芊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两秒,又在师侄的眼神鼓励下换了个问题发问:“……咳,我说,你这眼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前在万剑山下匆匆一遇,来不及过问你的情况,那时为何会五感封闭?又为何你这眼盲一直不见好?”
庄绒儿这一次还算给面子,她摇了摇头,便算是回答。
只是不清楚这究竟代表她也不知道还是她并不想说。
无横一直问不到点儿上,书芊荷有点着急,她悄悄拽了拽无横的衣袖,不料无横却强硬地把袖子从她手中拽走——要问就自己问,他可不想问出那个问题!
书芊荷意识到无横的不配合,她唯有尬笑两声,然后用细如蚊蝇的嗓音轻轻问道:“那个,庄谷主,你知道……圣人复生的消息了吧?你……”
她紧张得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而无横也默默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明白这是极为敏感的问题,庄绒儿对此给出多极端的反应都合理。
于是边问边暗自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规划了如果面前的女子忽然发狂他们的逃跑路线,却不料庄绒儿的情绪依旧平静,她只是点了点头,依旧一个字也不肯说。
就在这时,却听院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一个僧人低着头走进来,打断道:“庄谷主,住持有请。”
书芊荷和无横正处于精神紧绷中,闻言反而有种被解救了似的逃脱感。
虽然什么都没问出来,但还是算了……
于是便沉默地盯着庄绒儿随引路僧人离开,直到院门重新关上,他二人紧闭的嘴巴才又张开。
“不对劲!”书芊荷眉头拧得死紧,“不该是这样吧?师叔?”
无横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只是道:“她这幅反应,倒让我确定了,那所谓的圣人当真不是什么仿冒品……”
无横话锋一转,忽而道:“说来奇怪,也该由我审问审问你了?来大自在殿之前,你是怎么知道此地沦陷,空明都自身
难保的?”
书芊荷怔住。
她慌忙错开视线,故作自然道:“师叔,你也知晓我消息灵通,而且冰雪聪明!我早便探查到了这周遭的妖魔有异动,才猜测事情很可能要脱出掌控……”
自然不是的。
只是李若悔的死又让她回想起了前世的那些记忆。
前世李若悔是走火入魔后当众自裁了的,说起来死法同今生的映月宫宫主很是相似。
但今生死了的映月宫宫主,在前世是安然无恙的,前世也没有发生过所谓真假神女、圣人复生等离奇事件……又或者说,无人发现?反正她不知晓。
书芊荷几乎以为今生和前世偏移过多,那段由轮回鱼眼而生出的记忆对她已经没有参考价值了。
可是李若悔的死亡时间太过敏感,加之外界有传闻说天阙宗现任掌门玉长潇此前遇刺,她一下子便又想起前世接连陨落的几位大能……
除了李若悔、玉长潇外,还有空明。
现在大自在殿的危机解除了,能代表空明逃脱了死局了吗?
书芊荷的心跳忽然加速起来,她不顾无横的怀疑,忙追问道:“师叔,此前天阙宗掌门遇刺一事你可知晓?玉桓升的伤分明也该痊愈了,可他久久不曾露面,哪怕圣人复活都没将之惊动,会不会是……玉长潇出了什么情况?人应该还在吧?!”
无横收起了全部表情,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回答:“你倒当真是消息灵通。”
可他多余的情况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了。
书芊荷心里咯噔一声,顶着无横的斜睨,她硬着头皮道:“我、我看空明大师也印堂发黑,唯恐他也要出事啊……”
……
空明坐在蒲团之上,面颊灰白,额上透着一股乌青,肉眼可见的元气大伤。
待庄绒儿走进后,他掀开眼皮,再次道谢:“多谢谷主施以援手。若无今日之举,恐我等早已葬身蛇腹。此恩此德,老衲无以为报……谷主,请坐。”
庄绒儿坐在了他身侧的蒲团上,自乾坤袋中抽出一样东西,沉默地放在了地上。
那是一截平平无奇的骨头。
和常人的脊柱并无什么两样,结构紧密,骨面光滑而边缘锋利。
它甚至比寻常的白骨色泽更为暗淡,好似已经风化千年。
这是不化骨的脊椎。
空明默了一瞬,抬手低诵佛号:“阿弥陀佛。劫火纷纷,幸有一念慈悲可成救赎。庄谷主之功,老衲铭心,天地亦当铭心。”
作为出家人,他们以往生锥的加持为筹码,“威胁”庄绒儿交出她亲手得到的不化骨,说来实在惭愧。
但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化解尸毒全依仗这一味解药……
空明闭上眼轻叹了一声,拂袖将不化骨收入了掌中。
“谷主可将往生锥也交于我手,我当亲自为之护持……”
“……不用了。”庄绒儿低声道。
她的回应有些迟钝,表情也有些意兴阑珊。
空明止住话音,静静地看了她两眼,没有问询缘由,而是提道:“谷主的眼疾,是因何而致?”
“……意外。”
“哦?”空明顿了一下,“老衲观之,似是被一缕独到气劲所伤。此等气机,并非凡俗可染……老衲上次观得如此境况,还是在百年以前……荆一诩的身上。”
荆一诩的名字让庄绒儿稍微抬起了一点头,但模样也不算专注。
她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样子,好似在云游天外,整个人犹如空壳。
空明有心点破,沉吟片刻便继续道:“那年,荆一诩入世游历,收得一名弟子,途径我大自在殿时,曾来向我讨用浮屠镜。”
他说着,以枯瘦的手自袈裟中抽出一块极小极轻的青灰圆木,朝庄绒儿的方向送来。
“浮屠镜可明目净心,荆一诩用了三日,便恢复了清明……或许,谷主亦有需要。”
“……你说荆一诩收徒时曾有过眼疾?”庄绒儿似乎活过来了一点,她彻底旋身正对着空明,捏住那块浮屠镜,眉头一点点蹙了起来。
空明见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点头应下,视线朝窗外飘出一眼:“荆一诩昔年所受之伤,与谷主如今的眼伤如出一脉……老衲猜想,这恐怕与圣人有关吧?”
庄绒儿没有说话。
但空明看见她紧密的嘴唇微微发抖,左手的无名指也颤动不已。
“谷主……”
他还想在说什么,可庄绒儿却猛地自蒲团上站了起来,不给他出言挽留的机会,就夺门而出。
空明口中溢出些先前极力压抑着的鲜血,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想问的问题,他终是没问出口。
他闭上眼睛不断诵念经文,明知不该对“圣人”产生怀疑,但却难以终止由污泥血迹而生出的猜忌。
……圣人当真是圣人吗?
圣人归来,当真是为再度救世吗?
“空明,你又何必还要操心那么多,世人的死活与你何干?”空荡荡的屋子里多出一道脚步声,胖僧人慢悠悠地踱步而来,面带微笑。
他不知是何时走进来的,悄无声息,便已经到了空明身旁。
他一把拍在空明的肩头,姿态颇有些年长者的亲昵:“世人生与死,都是你的身后事了……就算天地覆灭,你也已于九泉之下一无所知,何必,自寻烦恼……”
“……”
“你说对是不对,师弟?”
空明的额上青筋绷现,他急促喘了口气,经文讼念得更加大声,却难以不去关注这个由魇姬幻化的旧人。
是也,他明明知晓眼前的人只是魇姬,并非本尊,却无法不被它拉入回忆的泥沼。
“空明,你甚至不敢看我一眼,你这份心虚,可真是臭不可闻啊……”
随着魇姬话音落地,空明口中猛然喷出一口血。
他似乎,当真活不过今日了。
第65章
却说大自在殿山中,还游荡着的那条白蟒,它追逐对抗着的两条蛇魔的分身在一瞬间回缩脱逃,它本欲乘胜追击,却在密林中迷了路。
按理说有和庄绒儿的血脉共鸣存在,它就算找不着北,也该能找得到主人。
但或许因为大自在殿的整个山脉都笼罩着针对蛇类的结界与封印吧,它在这里晕头转向地转了许久,烦躁得几乎想放火烧山时,才被一位不速之客给喊住了。
“小畜生,过来。”
那人极为失礼地这样喊它,小蛇本来是要大发雷霆的,不料转头回去看到了那张脸后,它的怒火一下子蒸发了,被更大的惊讶与警惕取代。
白蟒的整具躯体都僵硬起来,最后犹犹豫豫的,化成了人形。
“你……你找我做什么?”
“有些事请你帮忙。”
倾海楼的语气相当和缓,他站在一座凉亭边朝他招手,小蛇满腹狐疑,站着没动。
于是倾海楼稍微错了错身,露出身后原被他遮住的人影,再次开口:“只是在下还有事要做,请你代我看顾一下友人罢了。”
“……阿淮?!”小蛇看清了凉亭里坐着的另一个人,当即大惊失色。
它拔腿便要跑过去,但因为对倾海楼的忌惮又在最后几步急停,无比焦躁道:“你这家伙,不老实在谷里待着,跑出来送死啊!”
可他也发现了阿淮现在双目紧闭,正陷入一种肉眼可见的不清醒状态,他的质问想必是一个字也进不了他的耳中的。
于是他只能咬着牙瞪向倾海楼,喘着粗气道:“你以为抓了阿淮就能威胁到我主人了?你有什么诡计我都不会配合你的!你尽管害他好了,我不可能给主人报信!”
小蛇脑海中俨然生成了一个“倾海楼以阿淮为诱饵引庄绒儿上钩”的剧本,他恨不得此刻就弃阿淮于不顾,留在这里越久越容易中了倾海楼的阴谋,但他终究是迈不动步子。
倾海楼没有在意他的敌意,甚至极为宽厚的笑了两声,摇头道:“我怎会害他?正是因为想保全他,才唤你过来,替我守在此地。”
“……什么意思?”
小蛇瞪着眼,逼迫自己去直视倾海楼的眼睛。
他实在是,非常不喜欢这个人。
倾海楼不管是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把所有人看在眼里的“松弛”、“超然”让他觉得非常不适!
而且,不管
他的态度如何、举止如何,仅仅是站在他面前,就让人心生惧意。
“抱歉,我没时间与你解释清楚了。”倾海楼叹了口气。
小蛇想要追问,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下一瞬又轻盈得不像话,仿佛随时能飘到天上去。
他眩晕了半秒,待那奇异的感觉消退后,居然发现倾海楼不见了,而他自己居然已经瞬移到了凉亭边,如同侍卫般守卫在那一处。
“……该死!”
小蛇暴跳如雷,可他尝试多走出几步却发现这不可行,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这座凉亭里。
他急得团团转,根本不知道倾海楼是要做什么打算。
正绕着凉亭的柱子不断打圈之时,他感知到阿淮周身的气劲有变,慌忙看去,居然发现他口鼻流血,浑身战栗。
“不是,你怎么了?!”小蛇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是跳跃着扑过去半跪在了阿淮旁边,甚至自怀中抽出了庄绒儿的手帕——它的珍藏,手忙脚乱地为阿淮擦去他口鼻间不断喷涌出来的血。
“你别死,你千万别死啊!” 他欲哭无泪地喊道,“都怪你这么不小心,叫倾海楼抓了去,你个麻烦精!”
自这个麻烦精阿淮出现以来,不管是主人还是他自己,都不停地在受伤。
而这一次,小蛇根本不清楚他受伤的缘由,更不懂得如何医治。
他心里生出悲愤,猜想倾海楼搞这一出或许是想陷害他!
这个坏胚自己伤了阿淮,马上逃离现场,把他困在这里,造成是他害了阿淮的假象……
也许他还会把主人引过来,让主人亲眼误会他……如果阿淮真的死在这里,主人绝对会和他离心,甚至叫他陪葬!
小蛇越想越心慌,他小小的脑容量无法去思考此中的矛盾,他只是越发觉得合理,也越发绝望!
待自蒙蒙山雨中瞥见庄绒儿的身影之时,他恨不得也喷出一口老血,只觉得“果然如此”!
他此前猜测的戏码怕是要上演了,主人要冲冠一怒为蓝颜了!
他与倾海楼无冤无仇,这个该死的家伙为何要这般陷害他!
“主人——”
他喊得十足悲壮,甚至带着两分英勇就义之感。
“阿淮这样子与我无关,我真的是无辜的,是倾海楼害了他!”小蛇把手绢盖在阿淮脸上,朝着庄绒儿的方向奔过去,这时周遭困住他的障碍似乎也松动了,他终于得以离开这座小小的凉亭。
只不过,确实要接受审判了!
小蛇快速扫过庄绒儿的神情,见她表面上情绪很平静不由得更加惊恐。
“主人,你听我解释!我本来只是在山里迷路了,结果倾海楼叫我畜生,我怎么知道他身后藏着的是阿淮呢?我拒绝了但还是着了道,我、我……”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与倾海楼相遇的始末,但在眼神接触到庄绒儿的视线后,他不由得止住了话音。
……主人,好像能看见了?
那对眼瞳蒙了好一阵的阴云,此刻仿佛云开雨霁,现出久违的灵动。
“主人?你的眼睛是不是恢复了!”
小蛇没能从中找到恼怒或怨怼,他愣愣地看着庄绒儿拂开他抓在她衣袖上的手,向模样狼狈的阿淮走过去。
她看起来无比的平静,镇定,甚至鲜活。
尽管入目是阿淮“口吐鲜血”的惨状,但她的眼中透出的居然是一股生机,一股久违的希冀……
小蛇呆呆地站在原地,既茫然又恐惧,还感受到一股无法抑制的喜悦,他当然最是希望见到这样的主人不过了!
就好像回到了他还未开灵智的时候!
主人身上是发生了什么,她又得知了什么吗?
……
庄绒儿的手掌紧攥,被强行使用过的浮屠镜贴着她曾与阿淮绑过红线的指头,传递出来的温热已经叫她分不清源头。
她已经没有了从空明面前远走的那股冲动,因为在半路上,她遇到了倾海楼。
所有的猜测混在她的脑海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摧寰谷,想要见到阿淮。
此前她不断否定自己的猜测,明明有那么多的蛛丝马迹能够作为辅证,她凭什么觉得自己拥有荆淮的残魂就证明荆淮没有回来?
分明这尘世间万万千人,都那样自然地接受了古战场石像复生的消息,她为何要傲慢且固执地把原有的认知视作理所当然?
她和荆一诩受过同样的伤,面对的未尝不是同一个人!
“实在冒失,她怎把你的心性养成这幅样子?”
突兀出现在前方的男子犹如雨雾中的鬼魅,他打量着她,语气有些微不可见的怅然。
庄绒儿的呼吸难以平复,但她浑身的温度已然冷却下来,她的头脑从未有一刻这样清晰过,因为心中已经生出的期待,她某一刻好像回到了百年前。
她的体内有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随那份期待一同复苏了。
就仿佛她从没有经历那么多的得到与失去,百年的时光只是她的一场噩梦,醒来后她知道世界上依然存在着另一个人,他仅仅是过着自己的生活,已经让她觉得人生并不苦痛,日复一日的磋磨也从不那么难捱。
她没有那么多的苦大仇深,没有不得不完成的执念,她可以变回千目林中的蝴蝶,可以再次落在那个人的心上……
电光火石间,庄绒儿听着倾海楼的声音,仿佛知道他此次露面为何。
被一股力量催促,她下意识地问出那个问题,嗓音中的颤抖无法掩盖,她几乎没有真正发出声音:“星罗海下,我曾问你阿淮从何而来,那时你欠我一个答案……”
“的确如此。”倾海楼颔首,眼眸中浮现出一两分欣赏,仿佛她还不算无可救药,“现在,我来还你了。”
他瞬步而来,将一样漆黑的、如同牛角一般的东西放入了庄绒儿的手中。
那是,另一枚往生锥。
庄绒儿下意识将其紧握,有些迟钝地以手指摩挲了下往生锥的顶部,那里粗顿湿润,带着一股极浅的血腥之气——这是被使用过的往生锥。
而往生锥的用处之一,即是融魂。
倾海楼忽略庄绒儿的僵硬,从她的另一只手中拿过了浮屠镜,似乎打量了一二,才云淡风轻道:“送佛送到西,我猜,你亦是极想亲眼看到他的。”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庄绒儿感觉到浮屠镜被他拿了起来做了什么,当那物件重新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只觉眼睛酸涩难忍,此中弥漫的大雾仿佛在快速消退。
耳边那道声音还在说着石破天惊的话:“他适才融魂,躯体难免排斥,模样可怖些也不必惊慌,候他须臾便好,莫要做出极端之事。”
竟然像长辈的叮嘱。
倾海楼举动突兀且冒进,言谈举止更是古怪,庄绒儿本该闪躲,但她没有,在拿到往生锥的那一刻她已经被某种冥冥中的了然所笼罩。
那一刹那昏沉的天光也成了难以直视的光明,庄绒儿的眼睛酸痛难忍,她闭上眼,感受到身边的人在远走,终是从满心满意的惊与喜与怯中脱离。
“……你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做这些,为什么说这些话,为什么要帮她?
倾海楼没有转身也没有驻足,但他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悠悠飘荡回来:“……是我欠庄宝珍的。”
第66章
近乡情怯。
庄绒儿又一次深刻体会到这个词语的含义。
她的手指捏在那张被小蛇盖到荆淮脸上的手帕边沿,在颤
抖中静止,久久难以将其揭开。
——阿淮就是荆淮。
原来他很早就回到她身边了,只是她没有发现。
……她为什么会这样迟钝?
为什么要因为那些见不得光的执念而看轻他?
庄绒儿强作镇定,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回忆起的却全是二人从前相处的往事。
她与阿淮的过往,已经比她同荆淮相会的寥寥几幕多出太多了。
她想抱住他,想握他的手,想像在唱宝会的金笼里一样和他紧紧相依。
可是她还有这样的资格吗?她心中忽然漫上胆怯。
面对昏迷状态的他总归要好得多,如果要直面清醒的他,也许她会干脆选择逃走……
庄绒儿的呼吸又开始不畅,胸腔处阵阵酸麻。
她终究是抽开了手,没将手帕掀开。
她很想立刻回到摧寰谷,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比起阿淮居然就是荆淮这件事更加重要的,是另外两个疑问——
为什么自极渊中出来的石像会顶替荆淮的身份?为什么它身上同样有属于荆淮的残魂?
哪怕想不出这问题的答案,她也势必要将残魂收回,不可能允许它流落在外,也不可能赝品以荆淮的名义活动于世间。
也许这样的想法给了她一个短暂逃亡的借口,她片刻的思绪混乱后便召小蛇回到了亭子。
“守在这里照顾他。”她哑声吩咐。
小蛇屏住呼吸,应声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庄绒儿的状态,见她分明有压不住的激动和惶恐,此刻还步履微微踉跄便又要远走,还是忍不住阻拦一二:“主人,我们不回催寰谷吗?”
不能回。
她在意的人事物,现在齐聚于大自在殿,她也有不得不在这里完成的事。
比如——杀掉所谓的圣人。
“……真的吗?你为了新得到的情郎,居然想杀了那个人!”
一串十分轻灵的笑声回荡在山谷,忽远忽近,明明语气是无比雀跃的,讲话的声音却是属于老男人的深沉,显出十成十的违和感。
“好绒儿,你又鲜活起来了,真好。”那个声音道。
小蛇浑身一抖,警惕地四处张望,连他都听出了那是魇姬在说话,庄绒儿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她二人一齐看向远处,只见胖僧人模样的魇姬正站在一棵树上,遥遥地俯视着她们。
“还是强烈的爱恨更适合你,绒儿,我喜欢那些极端的情绪,而不是刚才混杂在你心上的软弱的胆怯、自卑和手足无措的欢喜。”
他口中说着挑衅的话,却在对上庄绒儿目光的那一刻,微笑着闪身离去,走前仍不忘道一句,“你的眼睛恢复了,真好,如此才不能更好地看清心上人的脸……”
庄绒儿冷冷地望着它消散的方向,将蛇骨鞭丢在凉亭的地上,却并未随着那道声音而去,而是向着大自在殿内殿的方向折回。
魇姬会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几乎刻意想引她追逐它,且保持着胖僧人的模样,只有一个可能——空明出事了。
她需要第二轮的融魂,就势必还要用到往生锥,空明绝不能有事。
小蛇傻傻地把蛇骨鞭捡起来抱到怀里,目送庄绒儿冲进雨中。
雨又开始大起来了。
豆大的雨点冲刷着湿润的土地,魇姬的笑声,幽幽回荡在山谷间,让人有种……很不妙的预感。
……
“施主,停下!你要做什么?”
“拦住她!”
“佛门重地,休得擅闯!”
“庄谷主,你若想见住持,还需静候我等禀报……”
一众僧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惊动了附近的各路人马。
“荆淮”原本闭目坐在一间空禅房的蒲团上,听到那些声音后也睁开了布帛之下的眼睛。
他起身,看着十数名僧人追着一个方向奔去,而人群的最前方,是那个让他莫名觉得在意的女子,如电如风。
他微微蹙眉,反手关上房门,也朝那个方向赶去。
在他迈开步子的瞬间,隔壁的禅房也被人打开,白发女子忧思重重地望着人群的方向——映月宫的代宫主念忧,她同样为昨夜的混战赶来了大自在殿。
念忧的目光自僧人们身上移开,又锁定到刚刚奔去的圣人身上,咬唇犹豫了两秒,便也跟了过去。
在其余人等纷纷追随而去的当下,庄绒儿早已经破门而入,恰看见昏暗的房间里,空明倒在地上,身下渗出片片血迹,早已湿透了他穿着的袈裟。
匆匆追赶过来拦她的大自在殿弟子也已到达门口,见到这一幕后俱是惊愕颤抖,混乱地挤入屋内,口中声嘶力竭大喊着:“住持!”
“为什么会这样……蛇魔不是已经被封印了吗?”
没有人敢上前去,眼前的一幕让僧人们眼瞳发红,大脑却一片空白,他们已经被悲痛情绪夺去了全身力气,不少人甚至干脆跌坐在地。
庄绒儿面色同样难看,她越过所有呆立着的人瞬步至空明身侧,伸出两指探向他的鼻息……
微弱的、几近于无,却也代表着他还没死。
明明算是个好消息,却让她悬着的心不但没有因此变得安稳,反倒加速沉落……
空明还活着,且魇姬化形的胖僧人并没有出现在这附近,这是比他已经死了还更糟的事情。
他没出事,意味着出事的另有其人,这是一招魇姬的调虎离山……
现在他们齐聚于空明的殿中,已然中计了,而此刻醒悟,似乎已经来不及……
“砰——”
一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震耳欲聋的轰响,空气好像都因为这场声动而停滞了一分,人人陷入惊惧,仿佛一颗千年巨树倒塌了,地底下发生了某些骇人听闻的大事——
地底下,那是大自在殿的地宫,是封印蛇魔的地方!
如此巨响似乎连生命濒临枯萎的空明都惊醒了,只见那双流着血泪的眼睛竟艰难掀开了,只是很快他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再无半点生机。
“住持!住持醒了……”有僧人发现了,连忙冲过来欲将空明扶起,但那双枯瘦的手硬生生拦下了所有人,空明摇着头,勉强靠自己把身体从地上撑了起来。
“持方,带所有人出去。”
他的声音低到微不可闻。
但对于惊慌失措的弟子们而言,其威力与先前不知所谓的巨响是一般无二的。
“……只、只留下,庄谷主。”空明的眼神几乎涣散,直直地盯着房间的某一处。
他这副状态没有谁能放下心来,可是住持的命令,他们也不可能不去遵守。
“……是。”持方双眼含泪,却恭敬地垂下头,带着众人安静地退下去。
谁也没有多嘴,谁也没去多问。
哪怕他们心中恐惧,放心不下,唯恐这就是见住持的最后一面……
“请门外的两位贵客,一起进来吧。”空明对着那道被弟子闭合的门又道。
可惜他虚弱的声音几乎无法穿透那道屏障,唯一被留在殿中的庄绒儿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主动走了出去。
待她再次走入殿中时,身后便还跟着两个人。
同样看不出情绪的圣人“荆淮”,与明显受惊的映月宫念忧。
庄绒儿不动声色地把眼神从“荆淮”身上移开。
她是要杀了这个“东西”的,却也不是见到他的这一刻就必须剑拔弩张。
鲁莽冲动是蠢人才有的特质,万幸她只为真正的荆淮犯蠢,面对赝品,她向来是沉得下气的。
“蛇魔……自戕了。”
空明的眼珠无比混沌,他说出这句话时已然有些吃力。
而在场的其余三人听了这话后,反应各不相同。
庄绒儿从发现空明没死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这件事了,此刻表情都没有变。
“荆淮”微微偏了偏头,从紧抿的唇可以看出他的神情凝重。
而念忧甚至是直接惊呼出了声,她的面色一瞬间白得像纸,颤声道:“那岂不是意味着,魇姬将要吞噬蛇魔的怨了?!”
虽然早在听闻那
声巨响时她也有所预感,但在亲耳听见空明承认后,她顿觉天塌地陷。
被困在地宫的蛇魔被魇姬说服了,宁愿以死助力魇姬搅动风云……
魇姬曾在映月宫长居百年有余,念忧对这样魔物的威力无比了解,若它真的彻底消化完全了蛇魔的怨气,必将变得无比强大,那时再想玩弄人心、酝酿灾难,简直是轻而易举,甚至连灭世也可想得!
毕竟人是被情绪控制的生物,谁能保持理智,不过是接收到的情感冲击还不够强……
空明迟钝地点下了头:“它……吞噬蛇魔的怨,需要,时间,必须在它……彻底,消化完全之前,将它打散……”
“魇姬心性狡猾!它知晓自己成事迫在眉睫,此期间绝不会轻易现身,叫我们抓到破绽!”念忧急道。
空明的呼吸急促了两分,忽然盯向庄绒儿的眼睛,僵涩的手伸向怀中,探了两次才费力取出着一封对折着的红纸。
已经分不清那鲜红是原本的颜色,还是被空明的血染红的了。
“这是……魇姬留下的……”他艰难地说。
红纸被缓缓展开,几人的目光都向那张纸上望去,只见墨迹深沉,笔锋工整,然而其中的内容却实在无法不让人仓皇惊诧!
上面写道:
“谨以此契,合卺缔缘。新妇庄绒儿,其名永记;新郎荆淮,其名并列。天地昭鉴,幽冥为证,魇姬亲署其名,以为主婚……”
末尾处一枚深红印痕宛若血莲,花瓣层层舒展,似在脉动,隐约散出寒意,纸面之上,本应书写婚期的行处,却空落一片……
——这是一封,魇姬留下的婚书。
第67章
新娘已定,新郎已定,证婚人已定,婚期未定。
这当然不是一种善意的祝福。
魇姬另有目的。
它的意思是,除非庄绒儿与“荆淮”成婚,否则它便不会来。
殿内的气氛一时凝结,最先从这封满含阴谋意味的婚书上移开目光的还是庄绒儿。
但她没有说话,而是望向空明的眼睛。
这个老头既然会将这封婚书拿出来给他们看,便意味着他已经有了决断,他倾向于应允。
可这件足够荒谬的事,不是他去应允便能推行的。
“此乃何意?”圣人的嗓音静静回荡在殿中,其中听不出明显的迷惑或抗拒,他亦态度不明。
唯有念忧反应了半晌才大惊失色道:“万万不可!”
于是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念忧想起了自己之前关于庄绒儿的那个预言画面。
红烛缀满了一整座山谷,那画面竟就好似被装点过的大自在殿山脉。
而双手紧握、交杯引颈的新婚夫妇里,那个新娘正是庄绒儿!
可后来变故突生,指责与谩骂、惊叫与哭喊、漫天的杀机中,象征着极渊的黑色污泥弥散开来,看不清面容的新郎则倒在血泊中……
那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何出……此言?”空明声音喑哑。
“……我曾窥见过灾难性的未来,正与这场婚事有关!”念忧凝重道,“就算、就算这是引魇姬入场的唯一诱饵,可这本身也是基于魇姬的阴谋而推出的不是吗?”
“如你所说……此乃,唯一诱饵……”空明只是无比疲累地闭上眼睛,悠悠地叹了口气,他其实已然没有气力多说什么,但此时不撑着去表达,之后也未必有机会了,“神女所观之景,或许为灾……然,若魇姬彻底成事,将再无掣肘,届时,才是人间炼狱啊……”
他话音落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水顺着唇角便不注地流下。
念忧被震住了,再说不出反对的话。
这个道理她也想得明白,她不曾看见的灾难,未必便不是灾了,未必就比看见过的结果要好……
空明待咳嗽止住,才重新睁开眼,缓慢地扫视着庄绒儿与“荆淮”二人。
“两位……作何打算?”
庄绒儿沉默半晌,平静道:“我不介意,但要看新郎是否愿意了。”
空明分明知晓不管是庄绒儿还是“荆淮”,都对这份“婚书”的表现存有异常,可他甚至连多去盘问的心力也没有了。
“婚期”必须快速定下。
一是不能给魇姬更多消化蛇魔怨气的时间,二是他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若不能在死前将魇姬压制……他一心想要守候的尘世,就将葬送在他手里。
“荆淮”对此的回应,是在三人的目光下轻轻点下了头。
于是,一场仓促、荒谬、史无前例、震惊世人的婚礼,就在大自在殿受灾的次日,被定下了。
……
就和念忧所看到的那一幕一样,整座山谷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点缀,盏盏红烛被僧人放置在路边,佛门圣地居然张灯结彩。
在象征喜宴的红绸被挂上房檐前的那一刻,不明所以的人们都还以为这只是一场庆祝蛇魔之死的普通盛宴。
而山顶凉亭中的小蛇已经先人一步地得知了“喜气”的扑鼻。
不是经过他自己的分析,也不是从庄绒儿那里获得了解,而是一个过路人告知他的。
那个人,是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尤雪泣。
小蛇最先注意到她还是偶然。
这座凉亭位于山巅,常人根本不会随便走到这里来,他忽然在林间看见一道人影,不免多去留心注意。
这一看,就发现那人无比面熟,竟是主人的旧相识——已覆灭的流沙城城主之女、倾海楼曾经的爪牙、无横苦恋多年的心上人、在流沙古城幻境中消失的那个尤雪泣!
小蛇根本搞不清她与倾海楼之间的立场,同样分辨不出此人是敌是友,可他看尤雪泣失魂落魄地走在这里,也不像是专为凉亭中的他与阿淮而来,这才贸然出声将人叫住:
“站住,尤雪泣!你过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问话的确有些无礼了,可他有命在身不得走出凉亭,不将人喊来就没法展开对话。
尤雪泣恍惚中向他这边看来,小蛇不太丰富的人生经验让他不知道如何去理解那时的她的表情,他愣了一下才又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大自在殿?难不成和倾海楼有什么阴谋?!”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叫出的那个名字,而尤雪泣在听见那三个字后,身子顿了一下,神志忽然变得清明了不少。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化形后的模样,本该是认不出的,但不知是她足够慧眼识人还是暗中知悉些什么,仅是多看了他一眼后心中就有了数,于是连他的身份都不曾询问,只是摇头,嗓音平静,甚至称得上礼貌地回应他:“我只是来见证一场婚事。”
“婚事?和尚庙里能办什么婚事?那些扫地僧养的狗都是公的!”小蛇诧异道。
尤雪泣很轻地笑了一下,不过笑意也是未达眼底的,“是庄绒儿与圣人荆淮的婚事。”
“……你、你胡说些什么呢?!”小蛇像被雷劈了一样。
他觉得自己质问的声音一定也是和惊雷一样果断且宏亮,但实际上他甚至没怎么放出音量,哑得仿佛是气音。
一方面他觉得尤雪泣的回答可笑至极,完全是故意在逗弄他,可另一方面,一种说不清的直觉却叫他开始相信,她并没有在唬人。
她的气质已经和庙里的尼姑没有区别了,这样的人也不像是会开玩笑的样子。
他的主人,和圣人荆淮的婚事……?!
小蛇曾经进入过吞世鲸腹中幻境,那时庄绒儿就曾同两个假冒荆淮成婚,实际不过是寻个手段令他们灭亡。
可倘若是真正的荆淮呢?那主人也一定是愿意同他成婚的……她对那个人的爱慕天地可鉴啊……
而从他们来到大自在殿的那天起,就已经从接引僧人口中得知了“圣人复生”的传言,小蛇先前都没有脑力去思考这则消息,现在才迟来的感到眩晕,难不成那真的是荆淮吗?!
“你说清楚!谁和谁?哪个庄绒儿?哪个圣人荆淮?”小蛇喘着粗气高声道,“你敢骗我信不信我现在就出去打你啊!”
“催寰谷庄绒儿,与魂墟古战场复生的圣人荆淮。”尤雪泣叹了口气。
“……”
小蛇彻底陷入惊愕中,周遭的一切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他连尤雪泣何时走了都不知道。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回过神来还是因为他隐约听
见了远方开始有锣鼓器乐的声音,似乎无比欢快热闹……就像是、就像是婚事已经开始了一样。
他……该为主人感到高兴吗?
小蛇根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好像整个人被泡在冷水里似的,远没有想象中雀跃开心。
他向来是以庄绒儿之乐为乐的,如果她能和自己百年前就一直爱慕的心上人在一起,他当然是天底下最开心的那个人,那条蛇!
他会难过,难道是因为主人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没有来接他参与、见证她的人生大事吗?
小蛇凝神听着遥远的殿宇方向的响动,眉头越皱越紧……对,不可能!如果真的是快乐的事,主人不可能将他忘在这一处,将阿淮忘在这一处……
等等,阿淮?!
小蛇终于想起来了凉亭里的另一个存在,也是他守在这里的使命所在,忙回身去观察阿淮的状态,其实阿淮先前就已经不再颤抖流血了,只是仿佛睡着了一样,很久过去也未曾醒来。
但就在此刻,他看向他的那一刹那,清楚地看见阿淮睁开了眼睛,缓缓地坐起了身来。
他看上去似乎和平时有些不同了,但小蛇无心分辨,他这一瞬间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感叹阿淮的苏醒,又想讲清自己守候的不易,想传达主人的安排,又想告知婚礼的可疑,想责骂他拖累他们,又想关心他现在的身体……
小蛇想说的实在太多了,但悠悠的喜乐总能传到他耳朵里,瞬间帮他整理好了话题的展开顺序,他于是语无伦次地扑上前去,张口便喊道:“阿淮你终于醒了!虽然主人正在和圣人荆淮成婚,但你一定不许去破坏啊……”
不,不对,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想说:主人和“圣人荆淮”成婚,一定是和那次在星罗国幻境中一样,有她的目的和考量,不许去破坏,也不许对主人产生误会……
小蛇恨自己嘴笨得要死,甚至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着急地组织语言,还欲再说,却在对上阿淮的视线时大脑突然空白:“……”
阿淮静静地望着他,嘴唇轻碰,吐出两个字:“……成婚?”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语气和平日也似乎不太一样,像是在反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蛇怔怔地呆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淮的瞳色是暗红的,这是否是他认为他不一样了的根源?
他并不明白,脑海里却莫名浮现起百年前的记忆。
那时他还处于半开智的混沌期,他跟着主人见过那个人几面,那人的眼睛是被布条蒙住的,但属于动物的敏锐觉知能让他感觉到那个人偶尔看向主人的时候,顺带会瞥向他的一眼。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竟然,竟然让他觉得和此刻有些相似!
小蛇脑子很乱,又吐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看着阿淮似乎要从亭子中离开,他才感觉有些急了,想要阻拦却发现他自己仍被困在这三寸方圆中不得离开,阿淮却已经离去自如。
他当即心急如焚,忙咬着舌头大喊着:“不许走,你做什么?!回来,荆淮!不对,不对,阿淮!你给我回来!”
阿淮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向着喜乐的方向而去了。
第68章
暮色将至,山谷间却灯火通明。
大自在殿殿外早已铺就了朱红的地毯,灯笼自山门起一路高悬,弟子们忙碌地来回穿梭,没有人理解这个突兀的安排,他们更难以去祝福,此刻不过是在仓皇茫然下服从命令罢了。
空明独自坐在偏殿,凝眸望着手中那封被他来回看过多次婚书。
他已连咳数声,喉咙里满是血的腥气,却仍难以将那张红纸放下。
他们已经接下了魇姬的招数,现在骑虎难下,早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魇姬今晚一定会来……
它会带来什么,又将蛇魔的怨气吸收到了哪一步?
一阵脚步声自外传来,空明怔了怔,有一种沉重的预感让他快速握住了身侧的禅杖。
但受伤势累及,他来不及出手,门已经被推开,烛火一颤,一道身影已然出现在他门内。
空明瞳孔微缩,走进来的却并不是他猜测中扮成师兄模样的魇姬,而是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
那人披着灰袍,兜帽压得极低,几乎遮住整张脸。
“……谁?”空明艰难起身,声音微抖。
那人将兜帽摘下,竟冲他行了一个弟子之礼,弯唇,姿态恭敬:“大师,身体可好?”
空明紧盯着眼前这个人,张口想要喊弟子进来,可他只觉喉咙一紧,领口处不知何时爬出了细密的黑虫,钻入肌理,顷刻间便封住了他的声线。
余还冶叹了口气,拱拱手道:“晚辈十分敬佩大师,您心系天下,心怀苍生,是真正的修真界豪杰……”
他踱近几步过来,语声温和,话里却带着令人寒意顿生的意味:“百年以前,您与映月宫褚辰、万剑山李若悔、天阙宫玉长潇携手共谋,欲倒戈极渊,与之共存,也不过是求得俗世太平的无奈之策……”
空明听着他一个个提及那几个名字,脸色越发灰白,僵住未动。
“可惜了,那时如果没有荆淮插手,想必如今已经是又一幅光景。”余还冶摇摇头,继续说,“他以封印为名,以殉道为谎,博得圣人美称,却未曾真的关闭极渊的入口,如今仍要叫黎民百姓忍受灾祸的重临……大师您可曾想过,若当年听从那一策,与极渊共存,或许今日众生早已脱离苦海?”
“……”
空明眼睛睁大,枯瘦的手紧攥成拳,猛得瞪向余还冶,喉中距离喘气,却不得言语。
“大师该是想问我是谁?为什么知晓这些?”余还冶笑了,笑意却十分虚伪,流于表面,“我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你选错了。所以,今日你必须死,就和那三位一样……”
话音落下,寒气骤起,杀机凝结,余还冶身形一晃,十数道蛊虫样的阴影自他指尖射出,如蛇似藤,直扑空明胸口。
空明反手结印,禅杖横空,然佛光无比微弱,他如今根本没有对抗的力气!
没有死在魇姬手下,却要死在凭空冒出的无名小卒手下?!
他躲闪不得,但余还冶却似乎手风一歪,他分神了,居然在此紧要关头旋申向门外看去。
就在他转过头的同时,那股凌厉的气息也已经自殿外逼近——有第三人来了。
窗被猛地破开,烛火剧烈跳动,窗外的风卷着红花飘入殿中。
来人的眼睛上蒙着一条如雪的帛带,衬出他通身似冰霜的清寒。
几乎未看清人影,空明已经被那人拦在身后,而他单手执剑横在余还冶身前,未言一句,手中剑光一转,便将殿内残余的禁制破开,如削纸般利落。
余还冶一时怔住,手中灵力乱散。
他死死盯着那蒙眼之人,胸腔逐渐发紧,快要难以呼吸。
“圣人?”一瞬的错愕过后,他忽然发觉不对。
这绝不是极渊污泥铸成的石像,不是那个本该准备成亲的残次品!
……那是在摧寰谷中废掉了他最后一具血肉代偿皮囊的阿淮吗?
分明却也不对!
那抹熟悉的气息、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剑势,阿淮的确能做出这一切,却不是以“阿淮”的身份,而是,而是……!
他有些恐惧于叫出那个名字,哪怕他一早就知晓一切,却
不知晓这一天会在此时降临,这样突兀的降临!
那个人回来了……
荆淮,回来了!
余还冶分不清自己究竟想哭还是想笑,他的表情一定极为扭曲的,而在听清荆淮讲话的那一刻则彻底僵住——
“玉桓烨,你在为谁做事?”
他的声音依旧那样冷淡,没有任何浓重的感情色彩,听不出探究与指责,余还冶却觉脑中嗡的一声,像有一堤坝瞬间崩塌。
那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名字被唤出,就像把他封存的记忆全部释放出来。
阁主的命令都被抛于脑后,他只剩下一个本能,就是逃走。
余还冶掌心一翻,灵力在指尖汇聚,身形欲掠向殿门,但荆淮的手比他更快,他甚至挣扎不及就被钉在肩头的长剑打回殿中。
“呃……”
他因痛苦而表情狰狞,胸口剧烈起伏,却仅仅咬住嘴唇,低着头一言不发。
“为何不说?”荆淮问。
和他平静的言语相反的是他毫不留情的出招。
剑锋再次闪过,余还冶的防御在瞬息间被击破,他的衣襟被气浪掀开,血迹自胸口渗出。
他无力地倒在殿柱边,心中狂跳,只可强撑道:“你杀我也无用,不如出去观礼……吉时已到,婚宴要开始了……”
荆淮的手似乎顿了一瞬,但也只是飞快的一瞬,余还冶本想趁机脱逃,却又再度被拦截回去,这一次长剑命中的是他的右胸口,他心中难免生出绝望!
如果面对是不留余地的荆淮的话,是没有挣扎可能的。
除非,飞缘阁的阁主,愿来助他。
可是……又怎么可能?
他不过是那人手下的一枚棋子!不好用,那便弃置罢了。
那人比荆淮还让他生畏,自始至终,他从没有哪一刻真正看清过他究竟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那人有万千种身份,他游戏人间,恍若看客,又每每插手,仿佛要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倾海楼。”他喃喃道。
这个名字让荆淮微怔,静默的呆立许久的空明亦是一震。
观此反应,余还冶忍不住笑起来,心中那些忧虑与畏惧都随着名字的出口而清空。
他眼中带着狠厉,却又分明闪出泪光,抬眸望向荆淮的脸。
“荆淮,百、百年不见了,你对同门、师兄弟也能、痛、痛下狠手吗?哦,是我忘了,天阙宗薄待于你!可又何曾厚待过我?!”
与他的情绪激动截然相反,荆淮好像不管听到什么石破天惊的话,都能无动于衷,仍语气淡然:“你们引来了极渊。”
“……是又如何呢!”余还冶胸口堆满的不甘已经逐渐化成绝望,他也有些意兴阑珊,失去了宣泄的力气,唯有眼神仍紧盯着荆淮,说话间任唇边的血淌落半身,“倾海楼不会罢休。百年前你舍身救世,我敬你大义。可你的死也没有让一切终结,难道,你愿意第二次献上所有吗?”
油灯被打落在地上,是空明慌然跌坐。
然而对峙的二人谁也没有分过去半分眼神。
“你想知道极渊的入口吗?这一次,可不在魂墟古战场中了。”余还冶抹过面上的血,又笑起来,眼神一点点变得干脆,他喘着气,声音像破裂的弦,却仍勉强维持着一丝戏谑的从容,“我已是将死之人,这便告诉你……就在——新郎的身上。”
荆淮握剑的手似乎蜷了一秒,而余还冶却先一步动了。
他猛地抬头,身形前倾,像是主动迎着那道锋刃,灵光一闪,他整个人直接蹭上剑尖。
寒光透体而过,声音闷钝。
血花在空中绽开一瞬,他的唇角仍保持着那抹嘲讽的弧度,生机却在迅速消散。
“我不信,你还会做第二次英雄……”
话音断裂。
他整个人直直倒下,溅出的血迹落在地面,却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化作干瘪的人皮。
尸体是温热、沉重的,带着真实的重量,代表着真实的死亡。
殿内的空气顷刻间凝滞,殿外却忽传来一阵嘈杂。
“住持此时不曾出屋,便是身体有恙,依我看不必请他……”
“这场婚事突兀离奇,住持想必有所考量,怎能擅自做主?”
“只是时辰已到……不如,去请持方师兄决断?”
脚步声与话语声此起彼伏,隔着殿门传来,热闹、急切,与殿中死寂的空气格格不入。
荆淮回过头,只见空明依旧跌坐在灯台之侧,烛火摇曳,将他干枯的面容映得一明一暗。
他的目光微垂,似在凝望余还冶的尸体,又似看向更远的地方。
蛊虫的作用力已然消失,他沙哑的喉咙里终于能吐出音节。
“原是,如此……”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带着释然的微颤。
他艰难抬起头,混浊的眼里倒映出荆淮的模样,他眸中光影亮了一瞬,又一点点黯淡下去。
“轮回之业,终究绕不过因果……”空明艰难说着,唇角竟带了几分笑意。
他的指微微蜷起,似乎想去合掌,却力气尽失,唯有阖上眼,语气愈发平静,“极渊未灭,因缘未了……愿此世有人,能担其果……”
这个老迈僧人的手缓缓垂落,身形不再起伏,灰白的衣袖随风散开。
他知道真正的救世者归来了,这颗风中摇曳的衰颓的心,也终于可以在悔惧与忧愁中解脱……
殿外的鼓声与唢呐声正好齐响,红幡迎风而起。
在一人的法身散尽的同时,尘世的喧嚣也汹涌而来。
荆淮沉默立于那一地血色之中,没有再回头,只转身踏出殿门。
夜风卷起红幢,绯色乱舞,喜乐又一次压过钟声。
婚礼,终于要开始了。
第69章
喜服再次上身,庄绒儿对镜轻轻挽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在吞世鲸幻境中,她也曾经历过一次完整的“出嫁”。
幻境中的那个魇姬,只是其百年前在星罗国肆虐的残影,并非本体,却和本体有着相同的志趣,比如,都尤为喜爱婚丧嫁娶等人生大事,总也忍不住想参与其中……
庄绒儿自怀中抽出一根通体漆黑、细长笔直、与喜服装扮有些违和的发簪,将之别在了头上,混在珠玉之间。
她神情平静,甚至有几分肃穆之意,或许同发簪本身的材质也有关——这是由往生锥打造的发簪,本质上仍是僧人的舍利,而坐化也同样是一种死亡,红白对立。
“笃笃”
叩门的声音响起,念忧已经来到了屋外,“庄谷主……”她小心地将门推开,望着妆台前的人愣了片刻,才道,“该取一缕发丝,用以与新郎结发。”
原本不赞成这场婚礼局的念忧早已被空明说服了,如今她同样觉得今晚是唯一的转机,姿态言行难免紧张了不少。
庄绒儿侧过身,看见她双手捧着一只朱红色的锦盒,里面已经放了一段青丝,于是收回视线,利落地裁下自己的一缕发尾。
但念忧却慢了半拍才来接,她抬眸看着庄绒儿的表情,迟疑道:“圣人荆淮,还想见你一面。”
念忧说完,心里有点打鼓,无形中感受到的那种不对劲之感越发明显了。
其实从那日在空明殿中见到庄绒儿与圣人同时在场的表现,她便觉得不对。
她是知晓庄绒儿对荆淮心意的那批人,更了解这百年间这位偏执的奇女子都做过哪些疯狂的事。
因此她
才难以明白,庄绒儿怎么会表现得这样波澜不惊。
就算这场婚礼是个阴谋,成婚的对象也是“那个人”啊……
难道她真的已经放下,或是已经把全部的情感都投射到那并未出现的替身阿淮身上了吗?
还是说,正因为这婚事本是假的,为保持冷静,她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感?
可若没有强烈的爱意来吸引魇姬,那魔物还会如约在没有消化完全之前就来赴宴吗?
念忧难免放心不下。
“他也要见我?”
庄绒儿的动作稍顿,只觉既视感再次加深。
因为幻境之中,两个假荆淮也曾在成礼前直言要见她。
一直到现在,走向都惊人的相似……
那,之后呢?
屋中烛火摇了两下,庄绒儿轻轻点头,和神色复杂的念忧一同走了出去。
……
圣人“荆淮”立在长廊尽头。
他身着玄衣,衣襟随风微掀,覆眼的布帛也换成了鲜红色。
庄绒儿与念忧分别,向他的方向走过去。
“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他道。
作为提出见面的主动方,他却把话题的主导权交给了庄绒儿。
庄绒儿略微垂眼,没有立刻作答。
不知道“荆淮”如何解读她的沉默,只见他眉心轻蹙,再次开口道:“这场针对魇姬的布置……你是否并不情愿?”
“并未。”
“……自始至终,你似乎不曾抬眼看过我。”他的语气里竟能让人听出一二分迷惑与斟酌,静默了几秒才又道,“你我在百年前,可是旧识?”
庄绒儿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仍旧没有抬眸。
后来她的确没有再看过他了。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提前动手。
但他出口的这个问题让她不由得重新审视他。
“……你对百年前的事还有多少了解?难道复生以后,你已记忆尽失?”她问。
这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但“荆淮”能听出她看似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些微嘲讽之意,很淡。
他盯着这个从初见起就与旁人都不一样的女子,在茫然中又体会到一丝微妙的失落。
他抿唇,只轻声道:“我并无百年前的记忆。”
他所知晓的内容,除了冥冥中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以及复生后在飞缘阁内了解到的一切外,就只剩下后来在天阙宗内、与百年前的一抹残魂融合后所得到的零碎记忆片段。
那些片段还多与他加入天阙宗前的身世相关,百年后作为修士的他经历过哪些事、遇到过哪些人,他的确所知甚少。
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位摧寰谷的谷主时,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好像会在他心中放大。
而他能感知到她对他轻微的审视,还有淡淡的……敌意?或许不该这样称呼,那种情绪实在复杂,象征着她同样在关注着他,但那份关注却让她痛苦。
也许他的表达,他的一切,在她眼里是滑稽甚至可憎的。
“荆淮”不解。
他喉结轻滚,良久才垂首道:“这桩婚事本是权宜之计。魇姬成事在即,除了接下此招顺势而为外,一时并无更妥之法。但此法将你置于风口浪尖,必将遭受世人唇舌审判,终究不公……”
他停了一下,又道,“你心中作何打算,同样可以说与我听,不论如何,我都会设法补救,绝不不让你因此受牵连……”
面对这般恳切真挚的话,庄绒儿的身体很轻的颤了一下。
“所以,你想如何?”“荆淮”问得郑重。
庄绒儿终于抬眼,直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我想杀掉你。”她说。
……
大自在殿内钟鼓齐鸣,声声震耳。
殿中凛然的佛像周围已经没有了檀香缭绕的烟气,本该清肃的佛殿,此刻却被强行布置出了人间烟火。
对此,每个人的心里只有四个字:格格不入。
然不管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面上都还维持着基础的冷静。
大自在殿的僧人们皆换上素白法衣,列立两旁,表情无悲无喜。
而原本前来援救的正道各宗人士也被迫入座,青衣、道袍交错,整齐的坐列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诡异气氛。
没有人高声言语,只有木鱼声一下一下,掺杂在喜乐之中,回荡在穹顶之上。
高位之下,新郎与新娘分立两侧。
庄绒儿嫁衣的衣角沉甸甸地拖在石阶上,神色淡淡,而圣人面色清峻如旧,只是在喜服红纱的映照中,多了些难辨的殊色。
念忧的心跳不由得加快,这对新婚夫妻的神情上不见丁点儿喜意,他们骗不过自己,更不可能骗过魇姬了。
魇姬绝不会受这样“平淡”情绪的吸引的,这些对它来讲简直是味同嚼蜡!
该怎么办?!
她现在六神无主,然而主导者之一的空明大师又始终不肯露面——那群大自在殿的弟子只说要让他们的住持好好修养,既然他没有主动现身,就不许闲杂人等打扰。
恰在念忧心急如焚的时候,司礼僧人也准备宣读吉时了,然而那时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
“阿弥陀佛……”
众僧纷纷抬头,只见门外立着一个人。
他披着红亮袈裟,身影略显佝偻,脚步极轻,撑着久病之躯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下。
迟到已久的空明终于出现了!
这位老迈的住持缓步入殿,指间的念珠一颗不停地拨转。
“老衲……来迟了。”
在经过新郎与新娘之间的时候,他的脚步微顿,片刻后又抬步向更前方走去。
“……”
庄绒儿忽然抬头,直视空明的背影。
的确病弱,的确无力,的确一举一动都和本人没有差别,但分明不一样。
她向来有这般敏锐的觉知,在面对某种特定存在时尤其生效——那不是空明。
不是空明,却有着空明的外貌,这般光明正大地走入宴席之中……
婚书中签下名字的“证婚人”还是来了。
——那是魇姬。
庄绒儿的唇角很轻地勾动了一下。
“你做什么?!”
“住持小心!”
司礼僧人惊慌失措的阻拦唤醒了众宾客的神志,谁也没想到原本安静站在一旁的新娘会忽然发难,竟向空明大师发起了攻击!
庄绒儿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身形已如一道红烟瞬移至老僧的背后。
发冠上垂落的珠翠在空中击出碎响,新娘转瞬化作鬼魅,并指如刀,指尖凝聚着近乎实质化的灵力直至“空明”后脑——
“放肆!快快上前护住住持!”
“妖女庄绒儿,休得猖狂!”
宾客席间惊哗一片,桌上的杯盏被推翻,琼浆泼溅满地,大家慌乱间带倒了一片沉香木案。
回过神来的弟子和宾客们纷纷起立,欲将庄绒儿制住,熟料圣人荆淮竟跃至众人身前,长剑飞至他掌中,成为他拦截在庄绒儿后方的护城河。
……圣人、圣人居然在袒护这个妖女!
“我早便觉得这场婚事不简单,果然有阴谋!”
“诸位同仁,今日有我等在此,怎能眼睁睁看着空明大师落入贼人手下?!”
“圣人,你这是做什么?!切莫被那妖女迷惑,执迷不悟!”
“荆淮”闭口不答,沉默地拦截下四面八方冲向庄绒儿的人影。
而就在庄绒儿指尖触及僧袍的刹那,“空明”倏然回身。
那张枯槁面容上仍挂着悲悯之相,眼底却浮起一丝非人的诡笑。
他袖中翻出一只枯手,带着一股锐利的疾风迎向庄绒儿的手腕,将她的攻势拦截。
“绒儿认得我,我很高兴。”他以极低的气音道,“可你我都知道,你该杀的不是我,何必克制呢?绒儿,这里只有我能懂你的心,只有我为你蓬勃的杀意而面红心跳!”
他的目光极具暗示性地扫向孤身与众人对峙的“荆淮”,语气暧昧:“去动手吧!我是为你的杀意而来的!只有我能理解你的举动,为你欢呼,把那些质疑你的声音都转化为无边的狂热!”
魇姬的实力的确不同反响了。
庄绒儿能感觉到他扣住她的手有多么强硬,以往他对她的攻击避之不及,唯恐被她自焚式的灵力灼伤,这次却毫不闪躲,甚至在他同她耳语期间,随着他每个字的脱口,周遭的人群肉眼可见
的受到了影响。
每个人的情绪都成倍高涨,场面的激动与混乱再上一个台阶,甚至比制服蛇魔的那夜还更剑拔弩张!
“杀了庄绒儿!”
“誓将妖女就地正法!”
哪怕“空明”已经在说话间毫不掩饰他的破绽,露出嬉笑与顽皮,也没有人去关注和在乎。
魇姬的煽动笼罩着整座山脉,大部分人已经红了眼,心中只有坚守正道、铲除邪佞的痴狂!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算是圣人——阻拦的下场,也只有死!”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挥出了第一剑,刹那间灵光暴起,血溅华堂,原本庄重祥和的宴席现场,转瞬沦为修罗战场。
刀剑相击的锐响、灵力碰撞的轰鸣与歇斯底里的怒吼交织成一片……人们难分敌我,早就似无头苍蝇般杀作一团,不断有人重伤倒地。
魇姬一边与庄绒儿过招,一边扬声大笑:“绒儿,你不会怪我吧?我散播的情谊向来有源头,这一次,依然源于你啊,源于你心中的杀意!”
庄绒儿冷眼看着这张丑陋的脸,攻击不断,魇姬有意逗弄她,拦也不拦得彻底,受了些不痛不痒的伤后,才又好似好心提醒道:“你们修士该是忍受不了无辜之人因自身而死吧?若想终止如今的乱象,只要压制住你自身的情潮便好了!”
“……”
“但我猜,你也无法平息那份杀意吧!这个赝品,一团污泥捏成的身体,也敢以天上明月自诩,真是可笑、可杀!更何况,他体内藏有另一枚残魂,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把那残魂夺回手中啊!”
“……”
“压制不了的情绪,只能去释放!去杀了他,去终止一切!你将矛头对准我不过是无用功,绒儿,造成如今一切的人是你自己,谁让你管控不了自己的心?哈……”
笑声戛然而止。
一剑穿透“空明”的袈裟,自他身上破开了一个孔洞。
没有鲜血流出,但魇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痛苦起来。
出剑的圣人“荆淮”与庄绒儿目光一触即分,两人身形如镜像交错,一道早已暗布许久的杀阵自地面轰然升起,以灵力为底的金色流光瞬间绞上魇姬的躯干。
都来不及惊愕,他的半条手臂已竟像是烈火中滚过一遭般熔断。
“你们……!”魇姬的脸上首次浮现恐慌,他过度依赖对众人情绪的煽动,又笃信庄绒儿必会被言语所激,却未曾料到这二人竟在他眼皮底下缔结杀契。
不该有任何一种情绪瞒过他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庄绒儿那么想杀掉一个人,却愿意同他合作?!
此刻身躯溃散,魇姬试图化作黑雾遁走,庄绒儿却甩开身上的披帛,迅疾朝它缠来。
雾气本无形,但庄绒儿用灵力制成细密的锁,尽数覆盖在那条血红的布帛之上,稍一沾身都会让它痛苦不堪!
它花了大量的力量在操纵人心上,此刻面对二人的夹杀,早已显出不可逆转的颓势。
“绒儿,我说过的,你无论如何不能根除我,就算我今日消失了,也终有一日会再现!何必做这无用功!”魇姬惊怒无比,再次尝试起言语说服。
但庄绒儿对此的回应是:“你之前说的没错,压不住的情绪,确实该释放——比如我现在,想让你魂飞魄散的那份杀意。”
话音落下的同时,帛带猛合,长剑极为默契地破空而至,直插黑雾正中。
魇姬在凄厉尖啸中爆散成漫天磷火,残留的魔息也被杀阵吞噬殆尽……
不管它会不会在千百万年后卷土再来,起码此时此刻,它没能逃脱。
“……”
庄绒儿喘息稍平,抬眸,看向对面同样适才收鞘的人。
两秒后,她轻轻地拔下了发丝上那一枚漆黑的长簪。
第70章
被发簪刺穿心口的人表现得异常平静。
哪怕前一秒还并肩而战的盟友下一秒就将矛头对准他,他也不觉这有什么值得惊愕的。
毕竟庄绒儿早便告诉他了:
她想杀了他。
周遭的众人都因她庞大的杀意而癫狂。
由往生锥炼化而成的簪子寒凉无匹,刺破肌理的时候仿若冰锥。
有时“荆淮”自己也不理解,为何一副泥做的骨肉,也会感觉到疼痛。
庄绒儿望着近在咫尺的“圣人”。
风从山脉尽头卷入,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她的嫁衣猎猎作响,也吹开了“荆淮”眼睛上绑着的布帛——
……原来是石头。
如玉的面庞,一对点缀其上的眼睛却极为空洞,那只是两颗莹润的漆黑石子。
铸得再像,石头也变不得人。
它只是借了人的残魂,自己便也信了一个弥天大谎。
“荆淮”自庄绒儿的瞳仁里看到了它自己。
看到了它那副荒唐、简陋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
它的心口忽然不再痛了。
于是它抿唇微笑,缓缓伸手,扣上胸口的发簪。
它的手盖在庄绒儿的手上,冰冷叠加着温热,稳稳地将簪子拔出身体。
没有血线淌落,因为被毁掉的不过是一具石像。
它的眼皮合上。
就在那一刻,殿中气息陡然异变。
从“荆淮”的胸口处涌出一缕淡淡的魂光,那是残魂的形态,幽幽漂浮在半空中。
庄绒儿抬手便要将之取走——那是真正属于荆淮的东西!
本没有什么能阻拦她的动作,魇姬遗留下的迷幻效果仍控制着在场的大部分人,否则他们若见证她亲手“杀”了“圣人”,只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
然而转瞬,“荆淮”身上的伤口却像被某种无形之力撕裂了似的,已不局限于一个簪子所能创造出的孔洞大小,而是如同被剜下了肺腑般,不断扩大,从中喷涌出滚滚的黑泥,如同滔滔不绝的血肉——那分明已经超出一具人形的体积所能承载的极限!
黑泥翻涌,带着阴寒的腐臭,它顺着地砖和岩壁蔓延,吞噬灯火,吞噬建筑,流淌到修士们的脚下,叫他们终于从自相残杀中清醒,却又马上被这场无法遏止的“山洪”惊吓……
“那是……那是极渊!”有人惶恐大喊。
“不对,不对,绝不可以被极渊吞噬,快逃!”
“切莫乱动!还不随我联手启动护阵!”
“天真!百年前在魂墟古战场时我也曾见过这样的一幕,那时若没有荆淮出手,十万修士,能活下来的不及百人!如今比那时还更为可怖……”
“圣人何在?百年前圣人以身殉道,救生民太平,今又怎可坐视不管!”
“还愣着做什么?!我等绝无一战之力,逃啊!”
惊恐在人群中蔓延,如火燎原,一种迷幻的混乱转瞬间又化为第二种真实的混乱。
大自在殿外的金钟被污泥冲断,猛地坠地发出一声钝响,仿佛在为此刻的崩乱敲响丧钟。
天地顷刻间便染成了一片黯色。
庄绒儿终于明白魇姬为何那么想要她亲手终结“荆淮”的生命,因为这一次,极渊的入口,就在这具石像的身上……
她的耳边尽是轰鸣,唯有死死盯着那一缕在混乱中挣扎的魂光,几次争夺都被它有意识地躲过,它竟也在朝着某个方向急速飘去!
她本能地要去追
随,可天地在崩塌,殿柱如倒折的山峰,碎石从穹顶砸落,黑泥涌流如潮。
不止大殿在受到摧残,周遭的山石滚落,巨树坍塌——庄绒儿惊忆起山顶亭中的阿淮与小蛇。
残魂都是次要,她最重要的是保住她所珍视的人!
她几乎是踉跄着转身,裙摆被泥浪卷起,嫁衣在风中如烈焰燃烧,就在此时——
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眼中。
那人逆着崩溃的人流,风尘裹身。
所有人都在逃离这个人间炼狱,他却一步步踏着碎石与黑泥而来。
“……”
庄绒儿怔在原地,连呼吸也已经忘却。
那人有一张她从前朝思暮想的脸。
后来,她曾与他日夜相伴,却仍然每时每刻想念着他。
百年前,那人是她心中遥不可及的日月。
是她倾尽一切也想再见一面的、支撑自己活下来的理由。
可如今,他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以清醒的、明智的,彼此都知晓彼此的心意的姿态……
她本该开心不是吗?
可一阵又一阵的心慌快将她淹没,她总觉得自己就快要再次失去些什么了。
在没想清楚为何前,酸涩之意早已先至,庄绒儿眼眶泛红,下意识地勾动无名指,那微弱的牵扯力仍连接在二人中间。
可这份连接也不能让她心安,预示性的热意在不断涌上她的眼瞳,她在模糊的视线下快要看不清荆淮的面容……
“荆淮!”她声线隐隐扭曲,头一次大喊他的名字。
狂涌的黑泥从二人中间崩腾过去,熔断了相交的去路。
“……”
荆淮没有应答。
他既不在苏醒后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又不在此刻给予她分毫回应。
先前继续飘远的残魂在主动向他的身体飞去,可荆淮却没有将之融合,反而自袖中托出一只机关鸟,把残魂纳入了容器中。
但自始至终,庄绒儿都没等到来自他的眼神的触碰。
就像她躲避石像的目光般,荆淮不敢看她。
她很难不明白这一切代表着什么。
“荆淮,你回来!”
她觉得心肺要被撕裂,崩溃间试图只身闯入极渊之中,就算被那些物质包裹,也要靠近他的身边!
可一股温柔却不容对抗的灵力蓦地拦截在了她身前,甚至强势地裹挟着她,顺着人群奔逃的方向,推着她与荆淮越来越远。
“我不要这样,荆淮……”庄绒儿早已压不住哭腔,嗓音嘶哑,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对抗那阵推开她的灵力,“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一定还会有办法救世的,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再一次牺牲自己!
求求你,不要再次在我面前死去!
求求你……
“……”
荆淮的手指很轻地颤了一下,女子的哀求一下下冲击着他的心。
可他不能回头,不能回应。
他不敢看她,不敢同她讲半个告别的字。
他害怕,一旦看她,便再也舍不得了。
余还冶死前说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这一切也许是倾海楼的一场游戏,但对于每条鲜活的生命来讲,都是灭顶之灾。
极渊的入口从所谓的“圣人”出世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被打开,提前至今日,只是一种堪称“庆幸”的必然。
毕竟浩劫对于任何生灵来说,都是拖沓不得的存在,在修真界还留有余力的时候一次性的爆发,总好过所有人被自极渊中泄出的魔物耗尽气力时,再倾覆而来要好得多。
这已经是最好的、终结一切的时机。
只是这个时机快到有些残忍。
如果说觉醒就意味着承担起使命,他心中的确有个卑劣的念头:如果能一直做阿淮……该多好?
但他不可能因为一己私欲,陷众生于水火,百年前不会,如今也不会。
他有将灾难阻断的能力,所以百年前会站出来,如今,也是同样。
也许将那抹最后的残魂收回身体,他才会了解一切,了解他与极渊的关联,了解他为何会死而复生,了解师父在百年前注视他的那些眼神到底代表着什么,了解他究竟为何会与所有人都不同。
可他不能接纳它的回归。
他自认对得起世人,只可惜对不起她。
甚至连一具……傀儡的身体都不能留给她。
这缕魂魄是他能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荆淮轻轻抬手,将承载着神魂的机关鸟送离身旁,木质的机翼在颠簸中颤动,微弱闪光。
而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那片奔腾的黑暗中。
——一如百年前那样。
……
庄绒儿哭到最后,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
她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了,体内灵力乱窜,血气逆流,她的呼吸被生生夺走,剧烈的震痛从胸口扩散,汇成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落在嫁衣上,有着如出一辙的猩红。
灵力始终推着她远走,或许后来有谁来到了她身旁将她接过,慌乱地托起她的肩,呼喊她的名字。
但那个人不会是她心中所想的人了,永远不会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回到她的生命里,又离开?
泪快要流干,从她的面颊一路滑到脖颈,她想再喊,可那个名字早已碎成一口又一口自她口中溢出的鲜血。
她的意识一点点被黑暗吞没,这份昏沉却不能麻痹她的痛苦。
她被痛苦包裹着下沉,承担那份永恒的、再无法弥补的肝肠寸断。
血比泪苦咸。
……
山顶。
依然是那座凉亭。
倾海楼悠悠地将昏迷的白蛇一点点盘在一根柱子上,仿佛在进行什么闲适的娱乐,后方的风雨与摇摇欲坠的亭体他都恍若未见。
面色惨白的女子站在他旁边,注视着下方流淌开来的极渊,与分隔对立的男女,强忍怒意:“这就是你请我来参加的婚礼?!”
原本在这座山上,是不可能看清大自在殿主殿周围的事情的。
可由于黑泥的冲刷,顷刻间几座山便被夷为平地。
这里如果没有倾海楼坐镇,只怕也早便坍塌。
可尤雪泣怎么能因此觉得感激?所有的一切都是由眼前的男人生发,她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杀了他!为百年前惨死的同族,为百年后依然在受难的众生!
“不够精彩吗?”倾海楼问,“我只觉底下那一幕分别,叫我也跟着感伤不已了。”
“……”
尤雪泣全身都在发抖,她的所有情绪哽在喉头,已经叫她无法言语。
倾海楼不再摆动白蛇,收手背回身后,转头望向眸中淬火的尤雪泣,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极渊的真身是什么吗?”
“……”
“是时碱。”他轻声道,“是腐烂的时碱。”
尤雪泣双眼瞪大,那份屈辱的、强烈的恨都短暂停住,唯有惊愕盘踞于心头。
极渊,怎么会是时碱?
流沙城下这样为她们招来灭城之灾的物质,这个被倾海楼无数次取用消耗的物质,竟是……竟是灭世的极渊的前身?
她的脑子近乎要炸开,只觉手脚都一齐痉挛,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一切的确因我而起。”倾海楼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后,忽又极为跳跃地转移了话题,“从前,世人常将我与荆淮比较,道他是继我之后几百年难遇的又一个天才,甚至……还远胜过我。雪泣,你觉得这话可准确?”
尤雪泣双目猩红,终于忍不住出手,猛地扑向倾海楼,直指他的命门——单毫无疑问,尚未接触到他,她便被一下子弹开。
她的后背撞到亭柱之上,痛得钻心,却又还欲再起,可倾海楼摇了摇头,隔着虚空点点手指,就将她困得不得动弹。
“还是省些力气吧,万万不要同那庄绒儿一般,搞得近乎要心脉衰竭。”他轻描淡写道。
“……”
“庄宝珍收的这个徒弟,太过性情,同她一点不像。”他自顾自地说着,陷入到某种静默的回忆中,忽然又抬眸看向尤雪泣的眼睛,语气平静,“你便下去照料她吧。”
于是便多了一股力量倏然托起尤雪泣的身体,她惶惑恼恨,剧烈挣扎,直到听见倾海楼最后道:
“一切因我而起,也该因我结束,不该被那晚辈抢
去了风头——譬如昨日。”
他低笑,捏起腰间的笑佛面具,将之扣于面上。
“落子无悔,是我输了,也累了,也不该……再有明日了。”
……
倾海楼的身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