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
极渊是在某个极短的瞬间,忽然消失的。
那些翻滚的黑泥在风中断流,似被烈日蒸干了般不见踪影,山谷间的轰鸣也逐渐沉寂。
除了大自在殿已变成一片坍塌风化的断壁残垣、那几乎被踏平的山峦间还弥漫着灭世后的余烬外,近乎找不到极渊曾出现过的痕迹了。
妖魔的骚乱终止了,肆虐的尸毒消退了,漫天的风雨平息了。
久违的安宁再临,那一日曾出现在大自在殿中的修士有许多事情记不清了,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圣人不见了。
又一次。
极渊的爆发,圣人的牺牲,灾难的终结。
荆淮的名字又一次响彻修真界——唯独在一个地方,它是绝不可提起的禁忌。
……
摧寰谷。
小蛇盯着院落中的桃树茫然发呆。
庄绒儿三月未醒,他在等待中已经逐渐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很偶尔的,他也会想起阿淮之前在这里练剑的样子。
多可笑,他那时练的是木枝。
每次瞥见,他都觉得这个心机的男子就是想引起庄绒儿的注意,故意耍花招。
可原来,阿淮就是荆淮啊……
小蛇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心头萦绕的伤感和惆怅,他只知道,这些情绪在庄绒儿身上,只会再乘以百倍、千倍、万万倍。
“她还没醒?”
一个男声从身后传来,小蛇保持着看花的姿势,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翻着白眼没有回头。
他彻底记恨上了水珏,这个庄绒儿名义上的爱慕者,却一次也不曾在关键时刻出现过。
小蛇根本不敢去设想大自在殿沦陷的那天,他的主人心中是有多么绝望。
那时他被倾海楼打晕在亭子里,也不能陪在她的身旁,最后昏迷的她甚至是被尤雪泣给送回来的。
那个时候,他水珏又出现在哪里了?!
口口声声说因为水芜忽然发病脱不开身,也不过是借口。
光知道在风平浪静时刷存在感,长得还不如荆淮的头发丝好看……
“是不是你照看不周?”水珏的脸色也沉了下去,“我早便查探过她的经脉,已经没有再崩断了,修养至今分明早就该清醒了!”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小蛇撇了撇嘴,“不如回魔域发威去,省得惊吓了我谷中的虫蛇使!”
水珏表情变得更加难看,正欲张口,却又像是发觉了什么般忽然瞬步离开。
小蛇意识到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一惊,忙也跟了上去,那是庄绒儿的房间!主人该是醒了!
……
和小蛇幻想过的每一个画面都不同,庄绒儿的清醒非常平静。
她只是缓慢睁开眼,像是在某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从睡梦中脱离,眼中没有翻涌着的暗流,连呼吸都很轻。
“庄绒儿……你感觉如何?”水珏皱眉凑上去,一把拉过她的手便要探脉,但被她抽了回去。
小蛇趁机上前把人挤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庄绒儿的神情,提着一颗心道:“主人,主人你终于醒了!小蛇想你想得蛇胆都快爆了!”
庄绒儿看了他一眼,居然笑了。
很轻微的弧度,但那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微笑!
小蛇看得傻了眼,水珏也怔了。
他二人甚至无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没事,只是有些……想吃东西了。”
庄绒儿微微偏头,看向窗外的天色。
她好像大病初愈,说话的气力都不那么足,但在二人面前还是相当有分量。
“我现在去请人间的师傅来为你烹制山珍!”水珏道。
小蛇也愣了一下后,不遑多让地挺起了胸膛,“主人,我亲自给你做去!”
庄绒儿从前很少进食,但现在一连睡了三月,仅次于百年前因夺舍而昏迷的三年,有任何念想上的变化都是正常的!
只要她不要想起那个人……
……
小蛇的担忧很久没有触发。
庄绒儿后来每一天的表现,都和苏醒的那一刻一样,平和,宁静,甚至能对他展露不止一次微笑。
这段时间里,不少人来过摧寰谷。
除了水珏外,还有来去匆匆的尤雪泣,结伴而至的无横、书芊荷叔侄,总欲言又止的念忧,神色晦暗的玉桓升,甚至有不再发作头病的水芜和她的小跟班卢宝珍。
这些客人中,小蛇和书芊荷最投缘,因为她最会察言观色,也最会找各种新奇有趣的玩意给庄绒儿解闷。
最讨厌的则是念忧与玉桓升,和水芜她们两个。
讨厌前者是因为他们露出的那副表情让小蛇心惊,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听到那个禁忌的名字了,虽然最终也没有,每个人都默契地装作完全忘记某个存在,但小蛇还是难以承担这样的心绪起落。
至于后者,则纯是她们太能捣乱了,根本没有分寸可言!比如此刻——
“绒儿姐姐!这样小玩意儿你能不能送给我啊!我好喜欢,只可惜不会飞……”
水芜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捏着一样棕褐色的东西。
她摊开手掌,小蛇当即变了脸色。
他下意识地冲上去便要打开水芜的手,因为她掌心里停放着的,是一只机关鸟!
是机关鸟啊!
庄绒儿会发怒吗?会疯狂吗?会把水芜的手砍断还是将整个空间夷为平地?
不管后果怎样,最重要的是她会伤心,会痛苦,会被勾起那些最不能提起的回忆!
“出去!”小蛇大吼。
他的声音大概是很吓人的,因为他也体会到一份独立的、被激怒的恼火。
可是因为和庄绒儿同时讲出的话重叠了,那份压迫感便被稀释得很干净,以至于水芜根本没将他的怒容放在心上,只是愣了一下便甜甜道:“谢谢绒儿姐姐,你真好!”
因为庄绒儿说的是——
“可以。”
“……”小蛇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在震惊与不解中回不过神。
而“肇事者”已经欢脱地托着机关鸟重新跑了出去,庄绒儿,完全没有叫住她。
室内陷入静默。
小蛇频繁地偷瞥庄绒儿的神情,在每个他觉得她会后知后觉发怒的时刻,他都没有等到预想中的一幕。
……为什么这一次,和百年前不同了?
其实不管怎样,他该为主人高兴的。
她不沉溺于过去,不用痛苦麻痹自己,没有陷入非谁不可的偏执,分明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事——这样,也是那个人最希望看到的状态吧?
最后这个突然出现在脑中的想法重重地砸了小蛇一下,他猛然反应过来,再次看向庄绒儿,看到她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一根正在微颤的无名指,便觉得心中无比酸涩。
“主人……”
他好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自己更想哭。
喷涌而来的泪意压垮了他,小蛇于是大哭,哭得停不下来。
他的泪水好像怎样也流不干——因为要替另一个压抑的人宣泄,将那些冰面下的汹涌都表达,于是泪水化成了双倍的河!
直到泪眼朦胧间,他隐隐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向这边飞来。
小蛇的泪水止住了,他抬手胡乱地揉着眼睛,试图看清那样跌跌撞撞朝着庄绒儿身前飞去的物品——
那是一只,扑闪着翅膀的机关鸟。
它的双翅以固定的频率开合,不断发出某种木头摩擦带来的杂音。
一门之外,水芜的惊呼还浅浅传来,“诶,怎么突然飞起
来啦!”
是啊,它本该不会飞的!
因为制作它的人已经不在了!
在几刻钟前,它停在水芜手上时,甚至都还是彻头彻尾的废木头!
外面水芜的声音突兀中止,小蛇的心跳也急剧加速,因为他看到机关鸟的后方,那个逆光而来的人……他!
在他没有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庄绒儿已经扑了上去——被那人伸手接住!
“……啊!”小蛇呆傻过后,难以自持地短促地尖叫了一下,随后变成无声地尖叫,他跺着脚从房间里飞速跑开,并在最后手忙脚乱地为两人把门关上。
……阿淮、不,不,是荆淮,荆淮回来了!
……
庄绒儿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粉饰太平,因为与石像最后的接触,她也在某一个瞬间,想尝试骗过自己。
因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她不能死,她和众生一样,是他宁愿牺牲也要保住的生命之一。
她怎么敢,恨荆淮将她抛下?
又怎么敢,肆意地选择随他而去?
可她虽然活着,又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庄绒儿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尘世间,和游魂已经没有区别,这一次,连牵扯住她的东西也不复存在了。
但久违的,无名指上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牵扯感,如同一声招魂的呼唤,把她重新带回了人世间。
……
“……荆淮?”她小心地呼喊那个名字。
紧紧拥抱着的人是如此真实,就算这是梦,她也不愿再醒来。
“……对不起。”耳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庄绒儿大脑空白,她挣扎着起身去看荆淮的眼睛,从他散发着暗红的眼瞳里看到她自己怔怔的模样,对上他温柔、珍视、又隐含着些微忐忑的眼神,泪水瞬间沿着腮边淌下,可她的笑容却不自主地越来越大,“荆淮,荆淮……”
她又哭又笑,只知道呼喊他的名字。
“……是阿淮。”
属于世人的荆淮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只有专属于庄绒儿的阿淮。
阿淮一边轻柔地拭去庄绒儿的泪,一边收紧怀抱,“不要哭,我不会再离开了,不会再消失在你的视线中,不会再距离你几步之外……”
那些在映月宫的汤泉边做过的承诺,他会一一兑现。
但庄绒儿那时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比如那句……“我们成亲吧,好不好”,现在,他想重新回答。
“所以……你愿意吗?”
“……”
静默的,庄绒儿脱开了他的怀抱。
阿淮的心里空了一瞬,不过下一秒,带着泪水的湿润的唇瓣已经贴了上来,印在她的嘴边。
扑上来吻住他,就是她的答案。
掺杂着眼泪的吻,这一次带来的却不是共担的苦涩,而是怦然心动的甜。
“愿意。”
……
恋人的故事里不会再有离别。
唯有晨钟暮鼓间默契的相视,与岁岁年年中紧握的双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结束了,番外有三篇,后记+荆淮前世视角+倾海楼揭秘视角,争取这周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