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江鹤雪如遭雷击。
“……不见了?”她语声缓慢,表情未曾有丝毫变化,笑意麻木地僵在脸上。“
何时?”
“我已经三日……”小童抱着馒头边啃边含糊地道,话音未落便被身旁的男子情急地捂住了嘴。
“王妃,犬子并非每日都在,草民昨日还见过殿下,王妃切莫忧心。”他忙不迭道。
“坦白交代。”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看向堤长。“何时不见的?可有说什么?”
“昨日收工时,殿下只道今晨不来,约摸晌午再回,可现下已至日暮收工时,仍未瞧见殿下,草民们便难免忧心……”堤长含糊道。
“王妃,王妃,是殿下吩咐奴婢们不可知会您的,您问奴婢吧。”雪兰在一旁拉住她袖缘,连声。
“我不为难你。”江鹤雪瞥她一眼,轻叹,迈步离开。“我去问江鹤野。”
雪兰还想跟上来阻拦,被她一句轻飘飘的话挡回:“你的主子,是我还是他?”
“若是他,往后就莫要跟在我身边了。”
“……奴婢知罪。”雪兰终是轻声,身形又一隐,跟在她身旁,却不再露面了。
但江鹤野嘴严得很,任凭江鹤雪如何问,都缄默不答,只是那一句话:“姐夫心中必是有分寸的,都不叫旁人去大张旗鼓地寻,阿姐切莫忧心。”
“我先前在枯荣庄出任务时也不会叫小公主跟着,想必殿下同理。”他又不忍地宽慰。
“我切莫忧心。”江鹤雪重复了一遍,疲惫地靠上椅背。“一个两个都这般。”
“人都不知所踪,我如何不忧心?”她语调拔高了几分,意识到失态,又压缓语声,微阖眼。
上回沈卿尘让她寻不见的几日,是去为她寻紫牙乌项圈,重逢时,多了一道横贯大半腰腹的刀伤。
而当时尚在他熟悉的京都。
眼下却是在群狼环饲的凉州。
这个傻子,要她如何不忧心?
半晌,江鹤雪轻轻叹了口气:“罢了。”
“只盼这几日,灾情莫要有所恶化。”-
晴夜月明,但河堤塌了。
不止一处,是自打他们赈灾以来所或重修或加固的河堤,全部坍塌了。
河水似脱缰之马泛滥,河岸的村落房屋成片地被冲垮,尚未来得及搬走的百姓,幸者哭喊着奔逃,不幸者尚未出音,便被洪水吞没。
江鹤雪夜半匆匆赶来时,田榆已经在了,正拿着长竹筒,一面扯着嗓子叫百姓快逃,一面吩咐手下去开支流的闸门分洪。
“上游再重筑堤,抛石抛沙,分洪的陂塘有限,这般不成。”她拢了一把未束好而迎风起飞的头发,急声。
“……王妃,无用的。”田榆沉默片刻,低声。“堤坝是被火药炸开的。”
江鹤雪怔在原地:“火药?”
田榆点头:“下官已派心腹去上游瞧过,长石被炸得稀碎,短时内补不起来了。”
不用思考,江鹤雪都知晓是何人的手笔。
“那便先寻铁笼,满上石块,或是竹木,聊胜于无。”她快速指挥,随即不禁怒骂了一句。“当真丧心病狂!”
田榆只吩咐徭役立即去做,轻点了点头。
“丧心病狂!皇家真是丧心病狂!”正在这时,听得一道吼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妪从难民棚中奔出,崩溃地哭吼:“还我的儿子!你给我的儿子赔命来!”
“冷静,您冷静。”田榆眼疾手快地拦住老妪。“河堤坍塌并非王妃之误。”
“那是谁?知州,那是谁?”老妪被他拦住了,仍恶狠狠地瞪着江鹤雪。“凉州每年夏日都发洪灾,可从未塌过河堤,她这个北玄人一来,河堤就塌了,我辛苦拉扯半生的儿子就没了……”
“朝廷不是拨了银两吗?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修好,为什么舍不得用好的材料,为什么不拿我们的命当命!”
她哭喊得撕心裂肺,江鹤雪听得都揪心,但仍是平静道:“朝廷拨了两千两,我们一分未贪。抢险物资皆尽善尽好,可堤坝被人为炸毁,并非我等所能预料。您节哀。”
“是,您节哀。”田榆也勉力劝着。“天灾人祸皆非我等凡人可预料……”
“堤坝被炸?被谁炸?不是你这个北玄的细作,难道是守了凉州几十年的梁氏?还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镇北侯?还是与人为善的田知州?”老妪丝毫未被安抚住,嘶吼道。“他们若要害我们,何必等候至今?可你们来了,我的儿子便死了!给我血债血偿!”
她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挣开田榆,枯槁般的手直冲江鹤雪的脖颈而来:“我杀了你!”
一道凌厉的掌风比雪兰的动作更快。
腰肢被人环搂住,后撤半步,青年以折扇抵住老妪手腕,寒声:“意欲行刺王妃,该当死罪。”
江鹤雪怔愣地望向“从天而降”的沈卿尘。
可她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便听老妪悲愤地嘶吼道:“好,好,你们杀了我的儿子,而今又想杀了我!”
“老妇贱命一条,不劳你们亲自动手!”
“我们凉州的百姓,就随你们天家剐杀!”
尚不等任何人阻拦,她一扭身,投入滚滚江水,连声哀嚎都未出,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完了。”长久的沉默里,田榆低声叹息。
沈卿尘侧眸望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只吩咐:“送王妃回驿馆。”
“等我,至多一个时辰。”言毕,又轻揉了揉她的指尖。“莫怕。”-
一个时辰,江鹤雪过得浑浑噩噩。
她想了许多许多,想田榆口中被炸毁的数道堤坝,想老妪字字泣血的哀吼,想沈卿尘。
此事比当初梁氏旁支触柱而亡更为棘手。
如她先前所料想的一般,镇北侯与梁氏盘踞凉州多年,凉州百姓对他们或许谈不上多爱戴,但信赖决计比对他们这一行初来乍到的人更深。
正如那老妪的遗言,“要动手,早便动手了”,在广大百姓心中,或许皆是这般认为。
偏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今赈灾,民心向背对他们至关重要,自然不能任由舆情发酵。
可在人生地不熟的凉州,又如何能控制?
江鹤雪头筋作痛得要命,无力地趴在桌案上,拨弄着沈卿尘卜卦常用的几枚龟甲,妄图能寻到些答案。
门扉在此时被轻叩三声,多日未见的青年大步向内,褪去沾染了泥污的外衫,将她整个搂进怀中。
“莫怕,卿卿。”沈卿尘轻拍着她脊背,温声安抚道。“我在。”
“你去何处了?”被他紧紧抱了许久,紊乱如麻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江鹤雪仰脸,问。
“与田知州去瞧了堤坝,应急措施已悉数吩咐下去,明日便可大致稳住灾情。”沈卿尘道,又宽慰。“京都先前生灾情时,我回回都去,虽是引领祭天为多,但心中有分寸,你切莫忧心。”
江鹤雪轻轻点了点头,又问:“这几日,你去了何处?缘何不能知会我?”
沈卿尘手臂微僵,须臾直身,望着她的眼睛,轻声:“怕你忧心。”
江鹤雪一言未发地同他对视,眼眸中水雾蒙蒙。
“镇北侯府。”片刻后,沈卿尘低声解释。
他担忧梁氏与镇北侯合谋,先下手为强,借着侯夫人留下的绣图,去镇北侯府寻了所谓的“证据”。
镇北侯府的东南角是江涛的书房,绣图上所留的“南三东八”是指的地砖,足跟抵着旋转一周,进的了镇北侯府的密室。
镇北侯多项罪证的详尽物证皆藏于此,更有与北玄国君多封往来的书信,是板上钉钉的通敌叛国之罪。
沈卿尘挑拣了最要紧的几样带走,顺着余下那半句“北八西九”,找到了密室的出口。
但千躲万躲,仍是被侯府的守兵察觉了。
人多势众,他在城郊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悉数灭口,得以安全脱身返回。
原是想亲自回京都交予恒顺帝的。他更擅长与这位皇兄打交道。
可河堤坍塌,他定然比头一回赈灾的江鹤野处事更为熟稔,便转交了,令
他快马加鞭赶回京都,亲自送到恒顺帝手中,以确保万无一失。
连带绣图上那句他们看不懂的古北玄语,也托他带回转交了沈初棠。
“至少会定罪。”沈卿尘并不确保恒顺帝是否会派兵支援,只这般宽慰。“待定罪了便可动兵,逆贼伏诛后,便陪你去江州。”
他言语轻巧到像是三五日便能平息。
江鹤雪便也随着他言语勉强地弯弯唇,又问:“可有受伤?”
她这般直直地看着他,沈卿尘也说不出任何谎话,更遑论他说了,她定然也不会信。
“并不防事。”他于是低声,引着她的手解开里衣的系带。“也不疼。”
月白衣料坠地,肌肤赤露,暗红的伤痕斑驳错落,虽浅却多。
江鹤雪取过药膏,在指尖化开,为他细细涂抹。
她素日总碎碎念不停的红唇此番抿成条直线,沈卿尘垂眸望着,心尖紧绷起来。
“琼琼。”他将声音放轻放柔。
江鹤雪“嗯”了声,鼻音明显。
沈卿尘遂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来,拥住。
“药膏……”江鹤雪嘟哝,话音未落,肩上先一沉。
沈卿尘将额头抵在了她肩窝。
“抱歉。”他开口,主动认错的语调难免生涩。“我不该瞒着卿卿。”
江鹤雪勉力憋回去的泪霎时落了。
“你可知我有多担忧?”她回抱住他,闷声抱怨起来,末了委屈道。“我好想你。”
沈卿尘蹭了蹭她肩窝,仰起脸同她对视。
“我也想你。”他耳尖红着,学着先前她所言,低低道。“一万点点。”
第82章
梁大将军府.密室
梁励叠腿坐在上首,旁边的江涛正焦躁地踱步,身前跪着被五花大绑来的田榆。
“田知州。”把玩了好一会儿手中的黄金盘珠,梁励撂下,倾身。“胆子挺大啊。”
“怎的?以为皇室来了人,想翻身?想申冤?想求情?”他手中黄金尺一抬,挑起田榆的下颌,嗤笑。“痴人说梦。”
田榆口间被塞着一团麻布,说不出话,只望向角落里晕死的一大一小两位女子。
是他的妻子傅娴,和他刚满三岁的女儿。
“再叫本将看到你不安分的动作,”梁励收紧手,抵着他脖颈。“本将便让她俩死在你面前——”
“被男人玩死。”他笑容恶劣。“而你,就这般看着,看够了,再让他们来玩你。”
田榆发不出一个音,慌乱急切地磕头。
“让他说话吧。”梁励指挥心腹丢了他口中的麻布。
“下官知罪。”田榆艰涩出声。
梁励低低笑了声:“朝廷拨了多少银两来赈灾?”
“下官不知。”田榆答。
“你拿到了多少?”
“……五百两。”静默片刻,田榆低眼。
“河堤是如何坍塌的?”梁励又问。
“……堤坝用材劣质,不堪重负。”
梁励满意地笑了,指挥心腹松了绑他的绳索:“去吧。”
“梁大将军,臣的妻女……”田榆被架着向外,不甘地挣扎。
“在你全然顺本将之意前,”梁励笑得狂妄不羁。“本将怎会放过她们?”
田榆三步一回头地被人架走,梁励方靠回太师椅椅背上,瞥了一眼仍踱步的江涛:“你怕何事?”
“本侯与北玄国君联络的书信失踪了!”江涛搓着手。“定是被他们掠走了,这下圣上定罪了,发兵了,如何是好?”
“本将已派人去拦,若能拦住,便直接灭口。”梁励不以为意。“便是拦不住,而今到京都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得一月。”
“圣上……又舍得分多少兵马来呢?”他转着黄金盘珠,轻嗤。“你我手中便近二十万兵马,现下向北玄去信,援军也与定罪诏书一同来。再不济,便叫本将的好外甥,来凉州探探亲,顺便带上那五万兵力!”
“不算北玄,二十五万。”他放下交叠的双腿,笑意猖狂。“你说,恒安王殿下手中仅五万,圣上会舍得给他派二十万,来绞杀梁氏一族忠臣?”
“你那药罐子儿子,能上战场?没兵,没将,他们胜算从何处来?”他说着,鹰眼微眯起。“一想到能杀个姓沈的,本将倒兴奋。”
“该给本将的好外甥去封家书,聊表舅父思念了……”-
京都
江鹤野歇马不歇人,用了不足一旬,疾驰到皇宫。
依沈卿尘所言递交了江涛和梁励的通敌国书,恒顺帝并未多留他在宫中刁难,只道自己还需再思量。
而他要等定罪的诏书,也不能离京,便欣欣然去寻阔别已久的沈初凝,却扑了个空。
只得依着她宫女所言,上仁姝寺去寻人。
午月初,京都春意正浓,最宜出行。
仁姝寺的香客也多得不寻常。
江鹤野轻车熟路地上山,未挤进人群,便听得清凌凌的女声:“凉州地处北关,今洪水肆虐,百姓流离,恳请诸位捐募粮银,积此善德。”
“假若他日不幸,祸临己身,必因之得绵长福报,如此国土各州各县,团结一致,共渡难关。”
“师傅?”江鹤野拨开人群,望见立于募捐箱前的卫疏檀,微怔。
“世子去院中坐。”卫疏檀未抬眼,似是对他的回来早有预料。“这边有我。”
她将事做得井井有条无需帮衬,江鹤野便也依言,知晓沈初凝在,边向内走,边听她与香客交谈,劝说着多捐些。
“今岁地里收成好,圣上又仁厚,减免了大半苛捐杂税,凉州与北玄正胶着着,您再慷慨些可好?”
“朦娘捐了多少?”有促狭的人问。
“身为郡主两载,年俸统共一千二百两,留了二百两买些修古玩的材料和汤药,余下一千两都捐了。”卫疏檀也不恼,语声温和。
便有香客劝着她注意病体,也有劝着她身为郡主,宴会不能失了华贵,她都一一笑应。
“及笄礼将近,疏檀姐不允我在外抛头露面,我便只好在院中干等。”沈初凝支颐望着他,关切。“凉州如何?”
“诸事皆宜。”江鹤野只同她道。“公主等臣回来。”
沈初凝羞红着面颊点头,听他又问起许清晏,解释:“外祖病重,三表兄回江州了。”
“疏檀姐何事都不允我做,还叫姑姑看着我,自己东奔西走地号召募捐,为你们挽回名声,我都忧心她身子再被这奔忙累垮。”沈初凝手碰碰他消瘦的面庞,闷声。
“公主还小。”江鹤野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待到卫疏檀事毕,聊了半刻,听闻恒顺帝召见,他便又马不停蹄地要回皇宫,带上了沈初凝。
永嘉二十二年,午月初二,平北将军梁励与镇北侯江涛,通敌叛国,定罪。
江鹤野揣上圣旨,先领上两支轻骑,赶赴凉州,圣上拨的三万大军,连同沈卿尘手下的五万,则得待主将谢君骁钦点后出行。
便在临行前又去了抚南将军府,顺便拿回托沈初棠翻译的那串古北玄语,才去仁姝寺,依着卫疏檀的嘱咐拿募捐的灾款。
朗月如霜,然夜风悲戚-
凉州
汹涌的洪水渐止,事态却愈加不容乐观。
那夜老妪悲愤讨伐后自投梁河,引得流离失所的百姓声声讨伐。
筑堤工作的效率也大打折扣,往日里一个白日能做完的工作,此时三日才能做个勉强。
江鹤野不在,沈卿尘一个人快被掰成几个人来用,也顾不得再看顾江鹤雪是否安分地待在府衙中。
江鹤雪自然未曾,成日里四下奔波着巡查监督,见徭役懒怠,禁不住催促。
但无甚效用。
“筑堤,有银子,又不舍得用好材料,河水一冲便垮,费心费力筑堤做甚?”一位凶神恶煞的大汉质问。
“左右筑了也垮,放任洪水自流便是。”另一位妇女附和。
“便是要筑堤,也得有力气筑才成!”大汉又高声。“补给的米汤全是水,连米粒都瞧不见,如何有力气筑堤?”
江鹤雪微怔:“不可能。”
“朝廷拨了两千两白银,米粮都是按份例分发的,绝不会只能喝到稀米汤。”
“这几日从未落雨,河堤并非被冲垮,而是人为炸垮。”她又平声解释。“田知州当时去看过,可以佐证。”
“知州大人,此话当真?”那大汉走到田榆身旁,觑着他问。
田榆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不敢看江鹤雪,语声讷讷:“无人会轰炸堤坝。”
江鹤雪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此话分明是知州亲口告知本王妃……”
“那知州大人,朝廷拨了多少赈灾银两?”
她话音未落,便被那大汉高声截断:“当真是两千两?”
田榆头越垂越低,嗓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合计账目一直是按照五百两来的。”
“都听见了吧!”那大汉身姿魁梧,一个能顶江鹤雪三个。“王妃口口声声说着两千两,到知州手里却只有五百两,自己贪走一千五百两,叫我们喝不能果腹的米汤,劳心费神地修建一冲就垮的堤坝!”
“天家的人当真草菅人命!”
民愤乍起,江鹤雪端详着田榆反应,强忍住怒火:“知州随我来。”
“随你来?你休想威逼利诱我们凉州的父母官!”大汉高喝。“父老乡亲们,青天白日之下她竟妄想加害知州大人,蛇蝎心肠,又岂会在乎我们这些如草芥般低贱的平民!”
讨伐声一声高过一声,江鹤雪所有解释的话都淹没在喧闹的人声里。
不知是谁先动手向她抛了一枚石块,紧接着,枯枝烂泥也纷纷砸来。
雪兰立时护着她后退:“王妃,奴婢先带您回!”
恰在此时,一道刺目的银光划过,大汉本能地眯眼躲闪,再一睁眼,身旁的田榆已被白衣青年拎着后颈撤远。
“用了多日的稀米汤,你倒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沈卿尘寒声。“诸位倒也有气力。”
“即便堤坝低质,也聊胜于无,如若放任洪水自流,定是死路一条!”鼎沸人声稍静,江鹤雪立时道。“诸位不妨仔细想想,多年来可有见过此人?他当真是凉州的难民么?”
方才口径一致的人群,霎时争执起来。
“走。”沈卿尘一手拎着面如死灰的田榆,另只手将江鹤雪环抱起-
“若是知州大人遭梁氏或镇北侯胁迫,大可说与殿下与本王妃。”江鹤雪亲手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田榆并不接话,只失神地望了她一眼,跪下了。
江鹤雪要伸手去扶,被沈卿尘拦下。
长久的沉寂中,忽而听到尖利的宣旨声。
“梁氏与镇北侯谋逆定罪,你可还有何顾虑?”沈卿尘冷眸瞥他。
田榆一直低垂的头终于抬起:“下官……”
“阿姐!”他方发了个音,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扑开,江鹤野跌跌撞撞地扑进来。
他一把拨开江鹤雪身旁虚虚环着她的沈卿尘,无助地扑进她怀里。
几人俱是一愣。
“何事?”江鹤雪勉强地伸出一只手,轻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莫哭。”
江鹤野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声音很轻,却让她猛地僵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半晌,她艰涩出声。
“疏檀,逝世了?”——
作者有话说:朦朦姐和小许弟弟设计的一直是be线[爆哭]
后面可能会出一个小短篇,这本不会过多地写他俩的拉扯,现在是收尾剧情需要[爆哭]
(椰椰也写的很难受[爆哭][爆哭][爆哭])
第83章
一片死寂的不只是驿馆,还有梁大将军府的密室。
“好外甥,你说什么?”半晌,梁励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把郡主弄死了?”
“哪个郡主?”江涛在一旁焦急地问。“阮月漪?”
沈泽林摇头:“当然不是,是那个新的,宜恩。”
“哦,恒丰王的那个养女?”梁励松了口气,浑不在意地摆手。“她死了就死了。”
“那个贱女人把本王的兵符摔碎了,还吃了一块!”沈泽林愤愤道。“兵符残缺,本王调兵都不成!”
梁励倏然一掷茶杯:“究竟是如何!”
“她在京中坏了最先一波安排的谣言,又募捐、怎能留着再碍事……”沈泽林顶着梁励目光,嗓音打颤。“外甥原是想直接灭口的。但她生的确乎有几分姿色,先前也早就动过心思,便想着趁机强占了,叫她生情,日后言听计从也好。谁知,那个疯女人……”
他微阖眼,又忆起那夜光景。
他带着一队护卫破仁姝寺殿门而入时,清瘦冷漠的少女跪坐在雕像前,修复雕像的最后一片衣襟。
看到他来,也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安,先前病态苍白的面容带上血色,别有动人滋味。
沈泽林认为自己作为是人之常情。
毫无抵抗之力的美人,寂寥漫长的深夜,不应有哪位男子能忍住怜香惜玉之情,直接对美人下手。
除了那个碍事的雕像昭示清修之地不应行如此龌龊之事,处处都完美合宜,他便也无心顾及。
可谁料,他都允诺出去翎王侧妃之位了,她仍是给脸不要脸,竟敢反抗。
还趁他不留神,一把摔了他的兵符。
碎片四散,他派手下去寻,一转眼,看到她竟生生吞了一块下去,带着他“翎”的半边。
若是兵符残缺的是边缘,尚不至全然不可调兵,偏偏她吞了带字的。
便必得让她吐,骨头都他被打碎得不剩几根完好的了,还是不吐,也不咽气。
又吊在山崖边上恐吓几回,也没能叫她吓吐出来,奄奄一息,也死不从他。
左右一幅病体,瞧着也活不过今夜,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杀便也杀了。
可准备开膛剖腹地取那块兵符时,江鹤野来了。
沈泽林万没想到,人还能有这般拼死不要命的打法,一整队护卫都制服不了他一个人。
害得自己被打出内伤,还被打掉了两颗门牙,现在说话都漏风,一运内息就痛得呕血。
“疯子,一群不识好歹的疯子!”他牙齿漏着风,恨恨道。“胆敢反抗!”
梁励头疼地闭了闭眼,问:“尸体呢?不会叫江家那个带走了吧?”
“自然没有,他再大能耐,也必然寡不敌众。”沈泽林摇头。“但父皇急诏,派兵来围,外甥便来不及寻那块兵符,叫人草草裹了,丢下山崖了。”
“可有对你说什么?”梁励又问。
沈泽林支吾片刻,道:“未曾说什么,母妃便来了。父皇只说了句,这回过分了。”
梁励紧蹙的眉倏然松下,须臾,抚掌大笑出声:“圣上啊,好颜面的圣上,妙啊!”
沈泽林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舅父?”
“好外甥,你记住,”梁励俯身,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此事同你全然无关。”
“宜恩郡主,是失足坠崖。”
“……好端端的人,如何就失足坠崖?”江涛在一旁都听不下去了。
“醉酒呗。”梁励混不在意。“醉了酒,何事都干得出来。”
“以伊伊的聪慧,再为圣上吹吹枕边风,这会儿说不准都落定了。”
沉默半晌,几人会心一笑。
“速速传你在京都的心腹,到仁姝寺后山纵火。”梁励稍作思忖,补充。“如此这般,死不见尸,便死无对证。”
沈泽林比手称是:“舅父英明。”-
但卫疏檀的逝世半日都未瞒过。
次日一早,来募捐的香客瞧见正堂狼藉的血污,便上报了官衙。
至于死因,是从仁姝寺的小方丈口中流出的,言那夜曾瞧见翎王沈泽林意欲对其行不轨之事,未果后将其灭口。
有人牵头,话便一传十十传百,当日便人尽皆知。
但当日傍晚,仁姝寺后山意外失火,几位小方丈皆葬身火海。
群情激奋,有大胆的直接跪在府衙前,恳请彻查,还宜恩郡主公道。
可隔日傍晚,官衙贴了一纸告示,言宜恩郡主酒后失足,坠崖而亡。
告示一出,吵了一整日的百姓哑火了。
人人都知晓是谎话,都知晓她病弱,连茶都极少饮用,遑论是酒,更遑论醉酒。
官府也知晓是谎话,可偏说是真话。
有心
细之人瞧见告示上少了官府的朱印,便又道这告示做不得数,恳求真相公开。
但鸣冤鼓一日日地敲,官衙的大门从未在百姓面前敞开过,唯有一回,是来了两个烦躁的官吏,将鸣冤鼓收回了官衙。
官吏装聋作哑,冤情无处可申。
好似委屈都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事态再无转圜的余地,可百姓除了哀叹连连,也做不了任何了。
上头的恒顺帝再宽仁,再明德,也终究是皇帝。
而作为他子嗣的沈泽林,就是有能将他们布衣百姓的命随意践踏在脚下的权利。
午月初十,卫疏檀头七那日,暴雨倾盆。
空寂许久的城楼上,却多了一道撑着油纸伞、握着长竹筒的身影。
“诸位,晨安。”那是一道远不同于卫疏檀的绵甜嗓音,轻而软,却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我是荣昌公主,沈初凝。”
“今日冒昧来此叨扰,是想为故去的宜恩郡主,也是朦娘说几句话,还望诸位留步。”
“凉州水患爆发时,是朦娘牵头,捐了一千两白银;修复古玩画像多年,她亦重工薄利,襄助多位忆起旧事,留所念想。”
“但荣昌今日不赘述朦娘为人有多良善,因此此事,与她是否良善无关。荣昌仅就此事本身,浅谈拙见。”
“父皇而今尚未对此事表态,官衙的告示少了朱印,绝非一锤定音,盖棺定论。”
“荣昌恳请仗义言辞的诸位,莫要放弃;恳请认为事不关己的诸位,再多听荣昌一言。”
“朦娘先是龙邻的子民,才是郡主。人命关天,法有明文,此事若无交代,寒的是黎民百姓,拳拳向国之心。”
“诸位不妨想想,朦娘家喻户晓,此事若仍不了了之,则假若你我他日不幸祸临己身,伸张正义、沉冤昭雪的那一日,是否更不敢奢求?”
大雨瓢泼,然群情如不灭烈焰。
“朦娘生前积善行德,帮过数不胜数的我们,”沈初凝嗓音轻缓坚定。“现下,我们也帮她一回吧。”-
凉州的态势有所缓和。
舆情未再如先前那般全然倾向镇北侯与梁氏一派,但依旧不容乐观。
定罪诏书已下,梁励等人还在煽动百姓。
言梁氏戍边几十载,都未曾让北玄入侵,又身为开国之初随先帝开疆拓土的忠臣世家,必是遭人陷害,恳求沉冤昭雪。
援军未到,他们不曾发兵,沈卿尘这边自也未动,上下各司其职,该疏浚河道的疏浚河道,该重修堤坝的重修堤坝。
田榆对遭受梁励胁迫之事悉数承认,轻骑已至,前去解救了他的妻女。
多了他们夫妻尽心尽力的帮衬,加之江鹤野回返,江鹤雪和沈卿尘总算不再忙得脚不沾地,偶尔还能得闲同桌用膳,夜间也偶尔能一同安歇了。
未曾再有人落泪。想,但不能。
日子流水般划过,舆情每日一变,但也未曾再有人理会。左右能尽心抗灾便好。
午月廿一,抚南将军携大军抵达凉州。
“君宜?”江鹤雪出城去迎,瞧见马上英姿飒爽的女郎,微怔。“不是抚南将军么?”
“我和我哥皆是。这回,我先来。”谢君宜翻身下马,长鞭在风中猎猎作响。“公公,劳烦您宣旨!”
大太监的声音尖利嘹亮,穿破寂寥天际。
镇北侯江涛、平北将军梁励,通敌叛国,杀无赦。
翎王沈泽林,疑似对宜恩郡主行不轨之事,缉拿回京,听从审问。
江鹤野高呼出声,连沈卿尘都禁不住长长舒了口气,方欲启唇,手臂却忽而一重。
“琼琼?!”他望向昏迷的少女,失声-
江鹤雪再度转醒时,窗外天色一片昏黑。
屋内燃着她心仪的安神香,薄烟袅袅,丝被被掖得严丝合缝,汤婆子烘得热气腾腾。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依稀记起睡去之前,她同沈卿尘一道去城外迎援军,听到了谢君宜带来的定罪圣旨……
沈卿尘呢?
江鹤雪本能地想支起身,可将一抬,便听得琼花金铃清脆的响音,手上随即一重。
她侧眸,与榻边的沈卿尘对上视线。
驿馆的床榻没有榻床,他是搬了只矮凳坐在旁边,一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臂弯曲,被他侧枕在脸下。
此番初醒,他纤长的睫毛犹带水意,湿漉漉低垂着,眼色尚迷蒙着,还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渐渐回焦。
“昭华。”江鹤雪轻唤。
沈卿尘动了动唇,却未发一音,又将她的手握紧几分,额头抵上她柔软的手背。
停了片刻,又倾身抵住她额头。
“还是好烫。”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
“是你太冷了。”江鹤雪也握紧他的手,试到堪称冰冷的温度,攥过来,贴上自己面颊。
“被窝是暖的,来躺着暖会儿。”她软声。
沈卿尘仅是以指腹轻轻摸了摸她面颊,而后,冰凉的唇落在她唇角。
江鹤雪听到他哑若未闻的委屈嗓音。
“小宝宝,你吓坏我了。”
第84章
江鹤雪不甚清醒的大脑被这一声唤激醒,随即“轰”地炸开了。
沈卿尘唤她什、什么……小宝宝?
她默默回味了一遍,将将褪去热度的面颊又漫上了绯色,几乎是慌慌张张地想要团身往寝被里躲。
但沈卿尘并未容许。
手掌撑在她颊侧,他更低身,方才只停在她唇角的唇瓣又轻碰了碰,挪到唇中。
温柔缱绻地描摹过唇形,又在她换气之时趁虚而入,与她舌尖纠缠。
不凶不急,也不沾丝毫欲色,揣度照顾着她的感受,在她呼吸要凌乱时退开,在她平复好一瞬后又贴来。
如此极尽缠绵,湿凉的睫毛扫在她面颊,江鹤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兴许哭过。
便掀眸,望见他泛红的眼尾,可此时又分不清究竟是委屈,还是情动。
当是两者兼有的。
她遂伸出未和他相扣的那只手,轻轻搂住了他脖颈,手指向上,穿过他发间温柔摩挲。
沈卿尘鼻尖顶在她面颊,蹭了蹭。
稍顷微微退开,桃花眸中潮意明显。
“来被窝里暖和暖和。”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晃晃与他相牵的手。“来抱抱。”
沈卿尘解了外衫,躺到她挪出的温暖床铺上,展臂抱紧她。
江鹤雪将脸埋在他颈窝,学着他那般蹭了蹭,又亲了亲他的锁骨,才轻声:“莫怕。”
“如何莫怕。”沈卿尘拢着她肩背,清哑声线是藏不住的委屈。“人都昏过去了,我当时怎知你仅是疲累……”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受控地全跑了一遍,直到医官诊平安脉,告知他,提起的心方落地了大半。
但也生怕再有闪失,寸步不离地守着,等她高热褪去,清醒过来,他好头一个知晓。
“不许再吓我。”沈卿尘搂紧她,
将下巴支在她发心,语调应当是想凶狠一些的,可委屈与后怕的情绪却浓重得无处隐藏,倒显得他有几分可怜可爱。
“不会了。”江鹤雪轻拍着他肩膀,耐心地哄。“我向你起誓。”
两厢无话,只越来越紧地拥抱了许久。
“再睡一会儿。”沈卿尘终是松了手,吻了吻她眉心,要翻身下床。“好好歇息。”
“斯人已逝,宜恩在天之灵必不愿瞧见你如此。”他深知她近来的疲累带着些逃避事实的意味,温声安抚。
“天还未明,你要去何处?”江鹤雪牵住了他衣摆,被他说中,更不愿离他。
“梁氏发兵了。”静默片刻,沈卿尘低声。
“切莫忧心,前线有我们。若你白日精神尚好,便去安抚一二灾后民心。”他宽慰。
江鹤雪松了他衣摆,但沈卿尘也未曾走。
“可以告诉我……”她果真有话要问,掀眸望他。“我们比他们少多少兵力么?”
“十万多。”沈卿尘如实相告。“梁励有十五万戍边将士,伙同镇北侯和北玄的私兵又约有六七万。”
“我有五万。皇兄从京口军拨了三万,襄王襄助了两万,瑾王送了五千阵法兵士。”他又细细解释。“比原先预料得好些。”
江鹤雪秀眉紧蹙:“可差了一倍多……”
“无碍。先前淝水之战,相差十倍,尚可以少胜多。”沈卿尘抬手,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而今仅差一倍。莫怕。”
可淝水之战前秦的军队由各族将士组成,协调困难,梁氏的将士跟随戍边多年,精锐勇猛,怎能相提并论?
不过沈卿尘有心安慰,江鹤雪便也顺着他心意舒展了眉眼,绵声:“万事当心。”
榻边的青年微微弯唇,俯身:“宽心。”
“定会平安归来,”轻柔的吻落在眉心,沈卿尘温声。“应允你了,一同去江州。”
“睡吧,卿卿。”-
梁励的军队驻扎在城郊,敌众我寡,沈卿尘也未曾率兵在城郊同他们野战,城门一锁,同他们打守城战,消耗兵力。
江鹤雪确乎在这方面帮不上忙,勉强养好了些精神,去和傅娴一道安抚百姓。
水患已息,田榆领着徭役重建房屋,见到她,满含歉意地笑了笑:“多谢王妃,大人不计小人过。”
江鹤雪摆摆手,问了他几句情况,又听他建议:“城西的安善寺前些年新修过,求的平安符最为灵验,王妃若是得闲,不妨一去。”
听了他一板一眼的回报,确乎无可插手,江鹤雪便欣然应下,寻了个晴日去了。
安善寺已有百年历史,香客盈门,江鹤雪数着数量,买了几只平安符,一人一个。
待开光的功夫,她去瞧了瞧内里崭新的佛像。
“是三四年前,宜恩郡主来修复的……”一旁的方丈解释,神情低落。“贫僧昔年见她,虽弱柳扶风,但温柔良善。整座寺凑不出几个钱,朦娘也二话不说,精心修了半月才走。”
江鹤雪眼眶微湿,忽而想起离京前,卫疏檀清浅带笑的话音。
说待他们回去,仁姝郡主的雕像当也修复了,她允诺的同她吃烤鹿,而今也食言了。
分明当时一切都在向好,她心态回归先前的积极,病弱的身子也有所好转。
可短短一月,香消玉殒。
“她是英雄。”静默半晌,江鹤雪低声。“若是她未曾吞下兵符,翎王带着五万兵马而来,而今的凉州城,或许已在水深火热之中。”
“斯人已逝,我们须得永远记住她。”
她取过开光后的几枚平安符,虔诚地在佛像前跪拜。
“疏檀,来生安好。”-
江鹤雪未曾急着去送平安符,一来是将将开战,前线焦灼,二来……是她要加工一枚。
当初绣荷包还是她同沈初凝学的,而今绣起旁的纹样来,谈不上心灵手巧,但也能看得过去了。
除了刺绣,还要合香。瑾王沈泽渊擅长阵法,她记着先前在古籍中瞧见过迷神香,两厢配合,应能事半功倍。
再便闲来无事,会盯着那张绣图瞧瞧。
沈初棠翻译出来的那句暗语写的极明白。
言北玄戍南的将领,是侯夫人的竹马,手握精兵,更有他们所需之物。
但江鹤雪犹豫再三,并未去求他调兵。
因着与梁励和江涛作战,是龙邻国内事,若是牵涉北玄,届时恐变数过多,难以收场。
只道若是梁励求北玄出兵,他戍守北玄与龙邻边界,万盼能帮忙阻拦一二。
却未曾得到回复。
时至未月,暑热渐起,沈卿尘始终不主动迎战,梁励的兵马攻城几度不下,士气渐馁,战况焦灼。
江鹤雪的迷神香终于制成,欣欣然带上,去了趟军营。
相比隔着城门都听得到哀叹抱怨的梁氏将士,沈卿尘这边的军队瞧着神采奕奕,有练武的一队瞧见她,还纷纷问安。
江鹤雪得了他们指路,几乎是提裙小跑着向主营帐去。
她已经一旬未曾见到沈卿尘了。
回想成婚之初,他忙着赈灾早出晚归,也有一旬未曾见到,那时还不觉有什么不适应。
现下却是切真体会到了“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但即便这般,她小跑到营帐前,还是矜持地放慢了步子,吩咐守门的士兵莫声张。
可尚未打帘,便听到帐内传来谢君宜情急之声:“今夜若不铤而走险,明日北玄派给梁氏的援军到了,便差出二十多万兵力,又能守几日?”
江鹤雪脚步与呼吸一同顿住,竖耳倾听。
“今夜子时,行东北风,纵火烧其粮草,胜算约有半数。”沈卿尘淡声。“你们可有把握?”
“我们都能去。”谢君宜这般道。
“本王去。”沈卿尘做了决断。
“末将见过王妃。”江鹤雪正听着,身后忽而响起斥候的问安声。
她尚未回话,帘帐已被挑开,青年手中还握着龟甲,冷冽眉眼带着她不愿深究的情绪。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皇婶何时来的?”谢君宜的问话打破了沉默。“进来坐啊。”
“刚来。”江鹤雪绕开沈卿尘进帐,莞尔开口。“可有打扰到你们议事?”
“刚好说完。”沈泽渊淡笑。
“何事?”沈卿尘并未进帐,也未曾落下,问斥候。
“北玄的援军或许今夜便到。”斥候正色回话。“十五万。”
此话一出,将松懈一分的氛围再度凝滞。
“本王知晓了。”沈卿尘波澜不惊地应声,落帘进帐。
“既是这般,今夜……”沈泽渊担忧道。
“照旧。”沈卿尘望向江鹤雪。“何事?”
江鹤雪将迷神香递给沈泽渊,详细说了,才从荷包里取出两枚平安符,一人一个递去。
“多谢皇婶。”谢君宜弯唇。“且宽心吧。”
“我只来瞧瞧,不多叨扰。”江鹤雪起身,告辞。“恭祝顺利。”
她未分沈卿尘半个眼神,提裙便走,一次都不回头看。
直至走到军营外围,身后沉默的青年终于启唇:“都听到了。”
江鹤雪停步,不接话,不回身。
僵持片刻,她正欲再度抬步,面前却忽而落下一道阴影,垂在身侧的手同时被拢住。
十指相扣,沈卿尘低俯下身。
“没有话要同我说?”他轻声问。“也没有东西要予我?”
江鹤雪掀睫,与他对视。
青年身披玄甲,腰间配着弯刀,身形比上回相见更显清瘦落拓了几分。
眼下有淡淡的灰黑,下颌隐隐冒出了淡青的胡茬。
江鹤雪方才所有的赌气都烟消云散。
“有。”她解开荷包,取出一枚平安符。
与其他人相同的红线上,多缀着一只编织的琼花,和一粒饱满的红豆。
“诸事顺遂,”江鹤雪用力眨了眨眼,抑住眼瞳的酸涩。“还有句诗,你猜吧。”
“入骨相思知不知?”沈卿尘轻笑。
他握紧那枚平安符,认真道:“我心知,亦心同。”
第85章
天公作美,梁氏军队最大的一处粮仓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同日,北玄十五万援军抵达,敌方兵力高至己方三倍,战鼓又起。
日升月落,兵戈相向之声不止不休。
江鹤雪早已舍了驿馆舒适的床榻,搬来了军营。她不通武艺,但至少包扎伤兵或是清点物资的活,都能搭上些忙。
还有合迷神香。听沈泽渊之意,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因而所需便更多。
再便是闲来无事,继续去观察那张绣图。她还当真又发觉了些旁的。
鏖战三日,日暮时分,江
鹤雪再度走进了议事的营帐。
气氛凝滞,连江鹤野都只是露出了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来:“阿姐。”
“我带来了一样东西,”江鹤雪落座,嗓音极轻。“不知是否能帮上些。”
她解下脖颈上的紫牙乌项圈,展开绣图,在众人注视中,将繁复的金丝掰弯,盘绕。
形成了绣图上那个一直未解的图标。
“敌众我寡,应当带着这个去寻娘亲的那位故友了。”她轻声。“试一试吧,便是损毁也无妨。”
去的是江鹤野。
又过了两日,狮吼虎啸之声地动山摇。
“阿姐!”江鹤野近乎是跳到她面前的。“那是北玄饲兽之处的钥匙!”
他带回了百只猛兽,狮、虎、熊、狼,配合先前习得的御兽,近乎以一挡百,剿了梁氏两万精锐。
多日的攻城暂歇,战况终于缓和。
隔日傍晚,城门再度被击响,终于不再是梁氏起兵攻城之音。
“阿姐,快随我上城楼瞧瞧是谁来了?”江鹤野再一次跳到她面前,兴奋道。
江鹤雪初时还犹疑地望了一眼在他身旁的沈卿尘,却见他多日平静的面容也染上了浅淡的笑意,温声:“去吧。”
她这才跟着登楼,望见乌泱泱的一大片军士,还未曾会意。
及至看清领头的少年郎,霎时惊愕:“状元郎?!”
许清晏自战马上仰头,遥遥望向城楼上众人,手中的长剑泛起凄冷的银白光泽。
他开口,字字掷地有声:“湘州许氏,携十万精兵前来支援,清缴逆贼,叩慰亡人在天英灵!”-
兵力还是差了十几万,但凉州的城门终于开了,不再打守城战。
战场摆在了北郊。
江鹤雪自然未曾上阵,只在后方默默听着交兵之声。
听沈卿尘箭矢几支接着几支射出之声。
听江鹤野领来的毒蛇群“嘶嘶”吐信之声。
听沈泽渊坐阵的琴音,谢君宜的长鞭挥舞之声,和许清晏的长剑刺敌之声。
随暑热渐起,捷报频传,梁氏大败,十几万兵力的优势到而今只余三五万。
军心溃散,节节败退。
江鹤雪再度踏进议事营帐时,内里终不是先前凝滞的氛围了,又是江鹤野先高声唤了她一句,而后,主座上的青年递来温和的视线。
“可有打扰你们?”她笑盈盈地问。“田知州和阿娴送了些凉州的特色糕点来,他们不便进大营,我就转手带来了。”
“刚好谈完。”沈卿尘起身,接了她手中沉甸甸的食盒。
抚琴的沈泽渊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若是事毕,把军师大人借我一日?”江鹤雪并未察觉,又笑问。
“你们要出去玩吗?”江鹤野支着腮问。
“今日乞巧节,又休战。”许清晏盯着盘中的糕饼,轻声。“鹤野,剩你我坐镇了。”
江鹤野的心上人远在京都,而他的心上人……远在九天之上。
沈泽渊手下的琴音忽然错了一个。
帐内静默下来,唯音韵袅袅不绝。
“看我做甚?”许清晏自糕饼中抬起头来,轻轻扬唇。“该去去啊,有新奇的玩意记着给我们带四份。”
江鹤雪动了动唇,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快去吧,你们走了,这些糕饼可都归我和清晏了。”江鹤野笑了声,起身赶人。
“交给你了。”江鹤雪一步三回头,直到帐外,还嘱咐江鹤野。
“交给我……唉。”后者挠了挠头,叹气。
“莫要过分忧心。”沈卿尘轻轻拢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是是是,阿姐快和姐夫去玩吧!”江鹤野笑着催促,沈卿尘将她的手牵牢,微一颔首,带她离开-
先回的是沈卿尘居住的营帐。
他们二人并未住在一起,他的营帐靠前许多,便于有突发情况时上阵。
这还是江鹤雪头一回进来。
他的营帐也有议事厅,但不常用,只摆着他的罗盘,其上是她看不懂的卦象。
向内是卧寝,沈卿尘牵着她在榻上坐下,才问:“要带我去做何事?”
“你只管换衣裳,听我安排。”江鹤雪狡黠地眨眼。“又不会把你卖给人伢子。”
沈卿尘微弯唇,视线复又落在她身上。
申月初的凉州暑热渐起,她身着月白绣云纹的留仙裙,外披了一件淡紫色的纱衣,或许是嫌炎热,领口的盘扣解开一颗,露出半截精巧平直的锁骨。
脖颈上戴了条简洁的细银链,紫水晶的吊坠垂落,挡住她颈窝的那颗小红痣。
她素日乌发总是随意地挽成单螺,再辅以一支简洁的发簪,今日却挽了灵动的飞仙髻,簪着两朵淡紫的绢花,其上南珠随她轻盈的步调微微晃动,他方才便盯着瞧了许久。
这般衣着,似是回到她豆蔻年华之时。
可面前的江鹤雪冲他仰起脸,莹白的耳垂上,他去岁作生辰礼赠予她的那对紫玉耳坠轻晃着。
素手轻扯住他袖缘,她无名指上琼花戒指泛着碎光,嗓音娇甜:“夫君,快些。”
她早已是他的妻子了。
沈卿尘唇角上扬几分,温声道了句“好”,却没动衣柜,解了玄甲与佩刀,去了趟净室。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小钢刀和一个小瓷罐。
“这是要做何事?”江鹤雪看他握着镜子坐下,打开瓷罐,清淡的茶香溢出,她问。
“修须。”沈卿尘对镜照了照,乌眉微蹙,一想自己方才以这幅不修边幅的模样和他灵动娇美的妻子走了一路,顿觉给她掉颜面。
榻上的江鹤雪笑出声来:“我给你修?”
“不。”沈卿尘拒绝,盯着自从到凉州以来便没认真修过的胡茬,竟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那我给你举着镜子。”江鹤雪走过来,取过手持镜举起,另只手支颐,观察他修须。
她头一回瞧男子修须,只觉着实是桩新奇有趣之事,他修完了,她还意犹未尽地问了一句:“没了?”
沈卿尘神色莫名地又对镜照了下,确认下颌干净:“我去更衣。”
但他的衣橱就在一旁,江鹤雪毫无要挪动之意,他也不能去外间更衣,躲到净室又显得刻意,一时踟蹰。
“在这儿换。”江鹤雪猜出他心中所想,恶劣地打趣。“你周身何处我没瞧过?”
四目相对,沈卿尘耳缘瞬时漫上绯红。
他轻“嗯”了声,在她面前褪下外衫,拉开衣柜,取了件洁净的月白直裰出来。
稍顿,又问:“你要瞧我换中衣么?”
“……你自己要换便换,我哪有一直盯着你瞧?”江鹤雪语塞片刻,嘴硬道。
“不过夏日燥热,多换几回也无妨。”她话毕,又藏不住小心思地补充。
沈卿尘轻笑了声,解开中衣系带,冷白肌肤若隐若现。
但他手指停顿了下,又于她堪称直勾勾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将系带又束上了。
“诶……”江鹤雪见他将外衫穿好,难掩失落地叹了口气。“怎的就不换中衣了啊?”
沈卿尘望她,眸带几分打趣的笑意。
“不换就不换。”江鹤雪鼓了鼓嘴,看他挑出一条与她纱衣同色的发带绑了发,终于穿戴整齐,才牵住他的手。“卿卿,快随我走。”-
凉州民风热情开放,乞巧节这夜,街上游人摩肩接踵,摊贩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
但素日江鹤雪要逛一个时辰的街市,此番却是牵着沈卿尘近乎匆
忙地穿过,连走马观花的模样都没做。
不到一刻钟,便领着他在醉仙阁外停步。
醉仙阁是阮月漪名下的酒楼,亦是凉州最大最火爆的一家酒楼,同京都的漫枝和知味观一般,雅间须得提前一整月预订。
但东家是阮月漪,有江鹤雪专属的雅间。
“闭眼。”在雅间门前停步,江鹤雪道。
沈卿尘不明所以,但依言照做。
“我不说,便不可以睁眼。”江鹤雪又不放心地补充,听到他“嗯”了声,才牵他进屋。
目不能视,旁的感官便被放大。
沈卿尘听到身旁少女走动时,足踝上琼花金铃摇出的细小响音。
嗅到清新淡雅的花香,混合着轻微的甜。
“坐。”江鹤雪替他拉开了玫瑰椅。
沈卿尘规矩地坐好,又听她叮嘱:“稍待片刻,不可睁眼哦。”
琼花金铃细碎的响音渐远,她阖门出去,好似在同侍女交谈。乐声阵阵,她话音极轻,他听不清。
心尖难能涌上些好奇的情绪,但他依着她要求,乖巧地阖紧眼,听漏刻数时辰。
过了一炷香,雅间的门再度被推开。
“未曾睁眼偷看吧?”江鹤雪向他走近。
沈卿尘摇头,又道:“未曾。”
一声轻响,听着像是碗盘被放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可以睁眼了。”江鹤雪宣布。
沈卿尘未曾表露心中的那分期待,故作平静地掀睫。
但只平静了一瞬。待看清面前景象时,眸底波澜乍起。
满屋都是盛放的芍药,而面前的桌案上,静静摆着一碗长寿面。
江鹤雪在这时开口,嗓音沙甜。
“夫君,生辰吉乐。”
第86章
凉州在龙邻最北部,时至戌时一刻,天色仍未暗下,湛蓝天穹辽远,云间落日熔金。
沈卿尘抬眸。
橙金的光点落在屋内层层叠叠的芍药花瓣上,又落在花间娉婷而立的少女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看看我亲手做的长寿面,卖相可好?”江鹤雪笑盈盈地甜声。
沈卿尘依言垂眸。
木托盘,青花瓷碗。澄明如镜的清汤,薄可透光的牛肉,翠色欲滴的菘菜,滑嫩圆润的鸡蛋,弯曲盘绕的一根长寿面。
汤面上漂浮着淡黄透亮的几滴熟牛油。
一切都和她去岁生辰时,他亲手做的那一碗长寿面一模一样。
沈卿尘难能有些恍惚,盯了会儿长寿面不知是头还是尾的那一端,才缓慢地抬眸,又望向江鹤雪。
她弯着唇,露出细白如瓷的贝齿,凤眸微弯,笑颜明丽得远胜屋内灼灼盛放的芍药。
不属于盛夏的、表达恋慕之情的芍药,和美好得像不属于尘世的、像九天仙女入凡间的女郎。
心跳声声急促,震得他呼吸都一时凌乱。
视线胶黏在一处,没人错开,也没再有要偷食牛肉的小琼花来添乱。
满屋清雅的芍药花香里,他们长久地对视着,谁都没再开口。
直到江鹤雪稍扭了扭站得泛酸的脚腕,沈卿尘方回神,想起自己还有句话没回答她。
“好。”他道。
“什么好?”江鹤雪都忘了他还未答她先前的问话,懵然。
“长寿面的卖相。”沈卿尘解释。
“只有长寿面的卖相好么?”江鹤雪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存心问。
“芍药也好。”沈卿尘一板一眼地答。“卿卿王妃最好。”
江鹤雪被他这久违的称呼,偏偏又是正经的语气,闹得耳缘飞红。
“你先尝一尝。”她错开视线,催促。
煮面对她而言倒是轻而易举,可这切牛肉的刀法与熬汤的技巧,她着实是练了许久。
面前少女此刻唇角微微翘着,身子微倾,眼眸亮晶晶地望来,期冀之情不加任何掩饰,叫人根本说不出一句敷衍的夸赞来,更遑论是否定了。
沈卿尘执箸,品尝。
牛肉酥嫩,面条软糯,菘菜脆爽,汤鲜味美……?
他又以箸尖沾了点面汤,在舌尖碰了碰。
好像没放盐。
“味道好么?”偏偏这时,江鹤雪开口问。
定然是不能说不好的。
可若是说了好,万一她紧接着要凑过来尝尝该如何?
沈卿尘稍作思忖,决心先消灭物证。
遂含混地“嗯”了声,埋头专心致志地用起长寿面来。
江鹤雪讶然地望着动作略显匆促的青年。
有这般美味么?
她记着他素日用膳甚至算慢条斯理的……应当是行军用膳的时辰过分紧张,令他短期调整不来。
想通缘由,便禁不住的心疼,轻唤:“昭华。”
沈卿尘动作更快了,几乎是三下五除二地便将一整碗长寿面用尽,面汤都一滴不剩了,才放下勺筷,身子微僵。
于他而言委实是太快了。有点难受。
幸而她应当还计划着要用些旁的,长寿面便只为着讨个好兆头,分量很小,不若如此,他这会儿恐怕得胀气。
“看出你喜爱了。”幸而江鹤雪不疑有他,笑道。
沈卿尘稍平复了一下,唇角轻抬,用茶汤仔细地净过口,正欲起身向她走去,却听她又道:“再闭眼。”
“要做何事?”沈卿尘并未立时依她。他现下如何看她都看不够。
“生辰礼。”江鹤雪提裙走来,见他不依,伸手遮住他眼睛。
软白的手心覆在面颊,沈卿尘禁不住动了动睫毛,听她被痒得笑出音,哄了句:“乖。”
他便也乖乖地阖眼,听到她将托盘送走,又好似是在雅间内转了圈,而后,耳际落下一声清脆短促的响,却没听到锦盒之类碰到桌面的沉响。
沈卿尘愈发有些好奇了,听到她宣布“可以睁眼”的那刻,虽几乎迫不及待,但仍旧是保持着矜持姿态地掀了睫。
可视线在触及面前的生辰礼时,那分冷静克制却再难维持。
是层层叠叠的月白绢帕,被包扎成芍药的形状,中央以朱红的同心结作系绳,尾端系着两枚游鱼状的金铃,应是方才那响音的来源。
“解开呀。”江鹤雪见他愣神,笑着催促。
沈卿尘缓慢地抬指,落在同心结上,摆弄两下,却不知该如何解才不会损毁这芍药的形状,遂又抬睫征询她。
“你只管拆,若是喜爱,我再给你扎回来便是。”江鹤雪会意,忍俊不禁。
沈卿尘这才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精致的绢帕解开,露出内里的生辰礼。
是一方绣帕。是一方她亲手绣的绣帕。
月白底,其上绣着一尾逍遥摆尾的银鱼,牙绯的猫儿仰躺在鱼身上,猫尾亲热地勾着鱼尾,相亲相爱。
她应当是用他惯用的雪中春信熏过这方绣帕的,但此番仍带着她身上独特清幽的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缱绻而缠绵。
沈卿尘不知自己盯着看了多久,才艰难地抬眸,去望笑意盈盈的江鹤雪。
“其实纹样我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想了这个,一方面是因着绣工拙劣,绣不出太复杂的,另一方面是因着想借着这绣样说……”她故意留话头,要沈卿尘来问。
待他问了,方继续笑道:“‘雪’我给了小琼花,‘鹤’我给了小禾禾,‘江’便给你。”
“小江猫猫,给小神仙鱼。”-
或许人在情绪分外汹涌时是说不出话的。
至少沈卿尘是这般。
呼吸与心律均凌乱得不成节拍,被她水光盈盈的凤眸望着,愈发难以平复。
对江鹤雪,沈卿尘总是克制的。哪怕是后来解除了一切的误会,他也未曾表露过多,更未曾向她提及过自少时起的多年的爱恋。
可而今,经年来潜藏心底的情愫如琴音,要冲破乐师规矩的指法,肆意倾泻。
他恍然意识到,江鹤雪待他比他预想中更为认真。
他敏感、多疑、患得患失,总向她吃些无名的飞醋,也从不曾同她奢求过对等的情意。
只觉着如先前那般便足够,便很好。
可江鹤雪并未对此轻拿轻放,一直在向他证明,她也够爱他,比他预想中更爱他。
在尽她所能的给予他安全感。
而今贪得无厌的他也终于得到饱足。
沈卿尘手指微蜷,片刻后,终是难耐地抵上心口,试图这般平复下紊乱的心跳。
可收效甚微。
他混沌杂乱的思绪里唯有一线清明。
他恋慕多年的女郎,而今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心意相通、情深意笃的妻子。
心脏多年来空缺的那一处被切切实实地填满,满得鼓胀
,又踏实又幸福。
沈卿尘复又抬睫,与她对视着,快步走到她身边。
在垂首亲吻她之前,是该说些什么的,所以他只是牵住了她的手,可薄唇翕动,却又不知说什么得体。
便顺着本心,轻轻唤了声“娘子”。
江鹤雪被他的青涩逗得忍俊不禁,认认真真地应了声,又飞快地踮脚,在他唇角落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沈卿尘猝不及防,尚不及伸手搂住,她便退开,望着他笑:“还得稍待片刻。夫君还得再闭一回眼睛。”
沈卿尘无可奈何,又不能拂了她精心准备的好意,便恋恋不舍地松了手,阖眼。
这回等得久一些,有一刻钟。
但再睁眼时,他讶异得身体僵直,视线胶在她身上,一寸也挪不开了。
面的少女换了一身淡紫色的舞衣,上衫短小,露出一整段纤白的腰肢。
下裙的形制也分外独特,是后端拖尾如波浪的舞裙,前面的裙摆尚未遮过她双膝,双足赤裸,足踝上的琼花金铃惹眼,随她舞步,合着乐声发出清脆响音。
沈卿尘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翩然起舞的江鹤雪。
这是支凉州民间的传统舞蹈,热情奔放,她舞步蹁跹,旋转时裙裾如花盛放,她笑靥比满屋芍药更明媚,眼波娇俏,脉脉含情。
舞乐渐弱,她也随着舞步贴到了他身旁。
尾音铮然一收,她步子却好似乱了一下,踩到曳地的裙摆,直直向他跌过来。
沈卿尘眼疾手快地将人捞进自己怀中,担忧:“可有受伤?”
他手臂一使力,将她放到桌案上,低身去检查她的足踝。
却被江鹤雪抬足,轻踩住了肩膀。
“好遗憾,最后还是出了岔子,”她垂眸与他对视,笑音却听不出丝毫遗憾之意。“多亏夫君扶我,也算完美收场了。”
沈卿尘怔愣片刻,回过味来:“骗我?”
“想同夫君要个抱抱嘛。”江鹤雪承认,狡黠地眨眨一边眼睛。
“只要抱?”沈卿尘握住她足踝,另只手搂住她,问。
江鹤雪冲他努嘴,索吻。
沈卿尘却并未立时俯身,手指虚虚压着她裙边,嗓音微哑:“还想出去逛么?”
若是想,便先陪她去。他怕自己会失控。
“若是我想,”江鹤雪笑望着他,双臂搂住他脖颈,将他压低。“我们逛完了,回何处?”
“驿馆。”沈卿尘答。
那处的床榻会比军营更宽阔舒适,沐浴也更方便些。
江鹤雪会意地笑出声。
“不回驿馆,”她唇瓣若即若离地贴着他唇角。“夫君,我好像未曾告诉你。”
“少时琼琼贪玩,偶尔会住在醉仙阁。所以这间雅间,”她暗示。“有舒适宽阔的床榻,也有净室。”
沈卿尘眼睫猛然一颤。
“你若想做到最后一步,也不必顾忌。”他听到,怀中少女笑着将话挑明。
“夫君,我也想。”——
作者有话说:都去看我新约的角色卡!!!
今天是约到萌萌角色卡开心的一天[让我康康]
但是是看着空空存稿箱慌慌的一天[爆哭]
(有人发现椰多了一个笔耕不辍荣誉嘛[害羞])
第87章
轻柔的、却滚烫的话音落在耳际。
仿若火星落在茵草遍布的原野,转瞬烈火燎原,理智被灼烧得所剩无几。
他们确乎许久未曾亲近过了。
自抵达凉州,先是赈灾,又是动兵,大多时各忙各的,甚至几日碰不着面。
只偶尔事务不吃紧时,会夜间抱着她安歇一回。待到与梁氏动了兵,他夜间安歇都不解玄甲,便再未与她同床共枕过。
当真是许久许久了。
在江鹤雪的纵容里,沈卿尘扣住她后颈,重重吻下。
唇瓣相依,缱绻厮缠。
待她气喘微微,齿关轻启时,又得寸进尺地抵入她牙关,变本加厉地索求。
方才虚虚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也落了实,没有衣料的阻隔,覆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腰部细滑肌肤的那一瞬,江鹤雪禁不住颤了下。
“瘦了。”沈卿尘稍退开,指尖触到她腰侧消减得几乎不见的软肉,轻声。
他好容易才喂出来一点点。
“都赖你!”江鹤雪反应过来,羞恼地瞪他一眼。“你知晓我为着穿这舞衣漂亮,这几日多克制饮食么?”
凉州的青葡萄已开始陆陆续续的成熟,她强忍着馋,一口葡萄渴水都未曾用,还严格控制了她喜爱的各类零嘴,连辣油都极少碰。
她喘着气,絮絮叨叨地抱怨。
沈卿尘听得禁不住抬起唇角。
“木头,”江鹤雪抱怨了好一通,见罪魁祸首还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这时候不该说些好听的么?”
“说什么。”沈卿尘问。
江鹤雪被他一噎,旋即道:“诸如说,卿卿如何穿都好看,你都喜欢……”
“卿卿如何穿都好看,我都喜欢。”沈卿尘顺着她心意,一板一眼地回答。
这话实是有些油嘴滑舌的谄媚意味,但他情态分外端正,鸦睫低垂,桃花眸里带着认真又温柔的笑意,望得江鹤雪面颊一时发烫。
她羞得别开视线,却是往他怀里躲。
“缓好了么。”沈卿尘搂住她,下颌想往她发心抵,又碍于繁复的飞仙髻未能如愿,只低声问。“继续?”
“去里间。”江鹤雪在他怀中闷声。
沈卿尘低应了声,一手托在她髀下,另一只扣在她后颈的手下移,要将她从桌案上抱起来。
只是下移两寸,他的手僵停了。
“你的衣裳……?”沈卿尘眼睫抖了抖。
停在她脊背的指尖依旧毫无衣料的阻隔,抵在她微微下凹的脊骨,他抬睫,对上她笑意狡黠的眼眸。
“夫君方才,怎的就没仔细瞧瞧?”江鹤雪两腿攀上他腰际,娇笑。“枉费琼琼的心意。”
沈卿尘方才确实未曾细瞧她的衣衫。
她舞姿灵动优美,他却总在她旋转时盯着她舞步瞧,生怕她因着生疏或是大意摔伤。
因而也就忽视了她旋转时背向他的衣衫。
江鹤雪听他慢慢解释完,忍俊不禁。
“我少时便在凉州秋日祭祀时领舞,不会摔的。”她挂在他身上,笑。“夫君方才竟没细瞧,当真过分可惜了。”
沈卿尘环着她,微抿唇。
“可今日是夫君生辰,我怎能叫夫君抱有遗憾?”江鹤雪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轻声。“琼琼再给夫君跳一遍。”
“夫君,这回你可得瞧清楚了。”-
相同的一支舞,但与上回又决计不同。
外间的灯火明亮,而江鹤雪先前休憩的里间,只角落里放着两盏风灯,暖黄的灯影微暗,朦胧照亮半间。
伊始的舞乐也变成了她哼起的曲调。
少女在他面前重又翩然起舞。
她舞衣的上衫无袖,也无领,随她展腰的动作,优美的肩颈线条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肌肤如白瓷,在灯影里泛着莹润珠光。
沈卿尘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喉结微动。
江鹤雪分毫不退地与他对视着,将他克制的动作尽收眼底,忽而弯唇。
她转身背向他,完成最后结束的舞姿。
瞧清的瞬间,沈卿尘呼吸一窒。
她背后的衣料甚至不是少得夸张,而是几近于无,唯有几根洒金系带交叠着,系成与她包裹绣帕一般形态的结扣。
随她收尾的动作,玉肩轻耸,精致纤薄的蝴蝶骨愈加凸起,脊骨下凹出柔美的弧度,舞裙的腰线收得不上不下,将她两颗漂亮的腰窝半遮住。
纤白双臂微曲,素手轻抬,无名指上的婚戒折射出细碎跃动的光点。
她弯腰仰颈,笑着与他对视,耳坠倒在她鬓边,轻轻晃动着,晃开心尖大片的涟漪。
沈卿尘脊背僵硬得像块木头,分明行动自如,却一动也动不得,只愣愣地同她对视着。
“夫君。”江鹤雪维持着姿势未动,笑盈盈地唤他。“你拉我起来呀。”
沈卿尘这才起身,要去牵她的手,可尚未碰到,便被她躲了。
“不要拉手,起不来。”江鹤雪明示。“扶我的腰。”
他指尖抵上她腰部,温度灼烫得骇人。
甫一挨上,江鹤雪便无骨般倒进他怀里,他不得不使力,将她整个人搂紧。
“琼琼,你……”沈卿尘阖了下眼,艰难地开口。“存心的。”
他还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
可他说不出口,江鹤雪却无所顾忌,闻言娇笑出声:“是呀。”
她笑时眼尾愈加上挑,猫儿一般地抓人心尖:“我在引.诱昭华。”
沈卿尘手上力道蓦然一紧,目光灼灼。
“夫君,”江鹤雪引着他的手,搭上自己后背的结扣,轻笑。“最后一件生辰礼,要不要拆?”-
这礼物过分娇贵,沈卿尘拆得小心翼翼。
手掌握着她的肩,他俯身,细细亲吻她漂亮的蝴蝶骨,又沿着脊骨下落,最后落在她那两颗小巧的腰窝上。
呼吸凌乱,他身体上下都在发烫,唇瓣流连反复,又倾身去吻她的肩,哑声:“卿卿。”
江鹤雪一手与他十指交握着撑在榻缘,情态分明没比他好,嘴皮却还有力气逗他:“可漂亮么?”
沈卿尘不应,又开始亲吻她,轻又碎的吻沿着脊骨再次下落至腰窝,他开始不满于此,又沿着腰线,吻她侧腰的肌肤。
江鹤雪被他吻得无力,腰又想往下塌,却被他手掌压住小腹,禁锢住。
这感觉太陌生。她看不见沈卿尘,只能低眼,看他覆过自己大半腰肢的手掌。
白玉婚戒卡在她脐孔,他从身后抵着她肩背,吻落得细碎而缠绵。
喉间难抑地溢出零碎的呜咽,江鹤雪攥紧他的手,告饶:“卿卿,我站不住了。”
可沈卿尘并未放过她,只稍停了动作,直身,敛眸。
少女柔腻如雪的肌肤又染上浅淡的羞粉,他难免失控地落了痕迹,似白釉上画师肆意绘下的蔷薇花瓣,艳红惹眼。
待到粉意减退,会更为赏心悦目。
“漂亮。”沈卿尘终于开口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好漂亮。”
这般新颖的感觉何处都好,除却——
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反应。
静默片刻,沈卿尘手上使力,自后将她抱起,向净室去。
“你做何事?”江鹤雪一惊。
身体失重,她下意识地想要回搂,可这个姿势太奇怪,她无法如往常那般搂他的脖颈,只好紧紧握着他手臂,腿向后勾着他的腰。
沈卿尘察觉到她不适,将她往自己臂弯一托,步子愈快,将她在镜前放下。
一手缚住她两只手腕,他透过内壁上的圆镜,终于看清她此番潮红的面颊。
羽睫簌簌,眼波迷离。鬓上的珠花摇摇欲坠,他伸手取下,又去松她的发髻。
这回的飞仙髻并不太好拆,便只好松了她的手,由她教着拆。
如瀑青丝终于散落,覆住她大半肩背,沈卿尘伸手撩开,又俯身去吻。
江鹤雪受不住地垂下头,他又轻攥住她下颌,侧过身与她接吻。
另只手还是攥着她手腕,要她只能软若无骨地贴在他怀里。
“不成……”江鹤雪无力道。“站不住。”
沈卿尘犹豫片刻,终是松了她的手,要她双手撑着墙面维持平衡。
“就、就这般么。”江鹤雪吃力地问。“就在这里?”
“不舒服?”沈卿尘指尖拂过她肩背。
江鹤雪又仰眸,透过铜镜望他。
他正俯身吻着她肩窝,冷白面容此刻泛着红晕,素日冷淡的桃花眸此刻眼色也有寸许意乱的迷离,薄唇冷润绯红,额上蒙着薄汗。
“好生新奇。”她最终这般小声。
沈卿尘低笑了声。他也喜欢这般姿态。
铜镜能让他们对视。又让她看不清晰他的身体。
看不清他身上新添的无数道伤痕,不会惹她心疼。
他手上动作不停,指尖揉着她裙边,俯身在她耳际,问她东西在何处。
江鹤雪却愣了下。
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腿心,方回神,贴着他耳缘轻声:“没有。直接来。”
这处是她少时独自休憩的雅间,她不刻意准备,如何会有。
沈卿尘被她这无所谓的话愣住,片刻后,哑声拒绝:“不成。”
“我许久未用避子汤了。”他又解释,嗓音沙哑得似被砂纸反复磨过。“这般无所准备,若意气用事,一旦有孕……”
江鹤雪边听边平复紊乱的呼吸,直到感受到他的手从裙下抽离,方回神,紧握住了他的手。
“不准半途而废。”她分开他指缝,与他十指交握,强调。
沈卿尘艰难地闭了闭眼,解释:“中途也有风险。”
“无妨,”江鹤雪握紧他的手,勉强直身,侧首去咬他耳尖。“微乎其微。”
“况且——”她佯装懵懂,实则明晃晃地挑衅。“夫君,有这般厉害么?”——
作者有话说:琼琼啊,挑衅昭华的后果是……[害羞]
第88章
沈卿尘认栽了。
他根本不是江鹤雪的对手。
至少现下被她握着手,咬着耳尖,听她说着那般浑话,他只觉周身的气血都往一处涌,要沸腾着将他最后的理智灼烧。
可江鹤雪丝毫不打算放过他。
攥着他的手,她又引着从她腰部上移,指尖触碰到的一瞬,沈卿尘呼吸一乱。
江鹤雪引他覆上,笑音轻而暧昧:“夫君——”
“就丁点不长教训。”沈卿尘手指僵硬,一动不敢动,哑声。“上回还没闹够。”
可他不敢动,江鹤雪敢,肩背微抬,引着他指尖陷入,收紧。
他压抑的气喘烧得两人耳尖都滚烫。
“江鹤雪。”沈卿尘唤她大名,或许本想是让她怕一怕的,可嗓音颤抖,情.动之意藏无可藏。
“上回如何?”江鹤雪其实已站不大稳,但仍是存心逗他。“琼琼乐在其中。”
“莫非是琼琼害夫君疲累了?”她指尖轻轻点过他指尖,沿着手指上移,点到他腕骨。
过电般的酥麻顺着经络烧遍全身。
半晌,沈卿尘收紧了力道。
江鹤雪猝不及防地呜咽出声。
裙摆被撩开,沈卿尘轻松地夺回主动权,反握住她的手,俯身吻在她后腰。
淡紫的轻纱曳地,如烟似雾-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江鹤雪终于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为时已晚。
四肢绵软,她只能紧握着沈卿尘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勉强维持住平衡。
其实她知晓有他搂着,自己不会摔,可这般确乎过分缺乏安全感,撑着墙也不成,搂着他也不成,便只怯声:“回去……”
沈卿尘装聋作哑,长指勾起她的下颌,又侧过首与她接吻,额头相抵。
江鹤雪气息凌乱,方被他松开,便要无力地垂下身去,又被他搂住。
“抬头。”他低声。“看镜子。”
江鹤雪便又依他所言抬首,可甫一瞧清镜中自己的模样,又立时垂首。
遑论他再如何劝说,也不从了。
宁可不与他对视,也绝不抬头。
沈卿尘轻叹了口气,又与她十指相扣,抵在她小腹,故技重施。
却又在她险伶伶失控的那一刻停住。
“沈卿尘!”江鹤雪羞恼地唤他大名,回身瞪他,两靥绯红。
“不是要回去?”沈卿尘寻到她唇瓣去吻,低笑。“我抱你?”
江鹤雪咬紧牙关,又听他问:“好不好?”
他颇有耐心地问了几遍,她终于应下。
双膝抵上柔软的丝被,手掌也终于有了着力点,可下一瞬,他的手又握在了她腰间。
炽热
的吻又落在肩背,披散的乌发已被汗水打湿,似画师肆意泼墨在雪白宣纸之上。
江鹤雪摇摇欲坠,可沈卿尘又故技重施,记仇地问她:“累不累?”
“这才到何处。”她嘴硬,妄图激他得个痛快。
可小心思却被他一眼识破。
沈卿尘低身,轻轻含住她耳珠,手牵着她的手,还是覆在她小腹,压着力道与速度,让她感受。
却如何都不肯如她所愿。
“我错了……”江鹤雪被他折磨得难捱,终是可怜兮兮地告饶。
“错在何处。”沈卿尘还是不肯放过她。
“错在不该挑衅夫君,不该同夫君逞口舌之快……”江鹤雪呜咽着道。
沈卿尘终于肯顺了她之意。
又垂下手,与她十指相扣。侧首交吻。
他今夜话格外多,不再是哄着她唤他“卿卿”、“宝宝”,反是重复地问她——
他是她的谁。
江鹤雪初时并未立时会意,随便地答。
直到又被他惩罚似的吊得不上不下,才开始勉力思索着答案,终于说出他想听的那个。
而沈卿尘得了她软绵绵的一句“夫君”,又边吻着,边应她:“娘子。”
没有铜镜,可他还是想看她。
终于舍得放过她肩背,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地滚在丝被中。
夏日轻薄的罗纱帐在夜风里摇曳不止。
夜间蝉鸣窸窣,窗牖微敞,隐约听到乞巧节闹市的欢声笑语。
“当真不后悔未曾上街?”沈卿尘拢着她玉肩,又低声问。
江鹤雪仰眸与他对视,鸦睫染着湿漉漉的水意。被欺负得发狠,她眼尾也晕着红意。
但她未曾如往日那般娇蛮地抱怨,蹭着他鬓发,软声:“不曾后悔。”
“左右同夫君还能过无数个乞巧节,还有上元节、中秋节……”
“同夫君在一处就开心……”
她音调素来是绵甜中带着些沙哑的,而今沉醉于情.事中,又比素日更软,贴着耳际蹭过时,似夏日最轻的雨落在心湖,荡漾起最柔软的水波。
沈卿尘被她这甜言哄得耳朵都酥了。
但他不曾说出来,只鼻尖蹭了蹭她耳垂,又与她厮缠。
照顾着她的感受,愈加克制。
“无碍,你大可再用力些……”可江鹤雪扣紧他的手,又纵容道。
沈卿尘便当真如她所言那般肆意妄为了几下,可她甚至都未曾难捱地敛一下眉,水眸迷蒙含情,轻声赞同:“对……”
他被她这情态勾得险些彻底失控。
手指扭曲着卡入丝被,冷白手背上青筋绽起,他几乎要将她握碎在自己怀中。
但纵着欲念喧嚣到顶峰,沈卿尘却仍留着一分清醒,记着此间多仓促。
可正欲抽身,脖颈却忽而被怀中的少女揽住,压低。
耳尖同时被她咬了一下,随即,她柔润的红唇贴到他喉结,灵巧的舌尖探出,轻舔。
双腿勾着他后腰,紧并。
一切都猝不及防,让他来不及招架。
待到反应过来,再低眸,身下胆大包天的少女面容已染上小狐狸般的得意神色,半眯着眼睛,轻唤他:“夫君?”
沈卿尘舌尖紧抵住牙关,半晌,无可奈何地轻闭了闭眼。
怪他一时大意,为她的“糖衣”放松警惕。
该知晓方才那般恶劣,不会被她轻饶过-
梁氏节节败退。
早前拼死攻城的梁励这会儿倒束手束脚,扎在北郊整顿兵力,还派人送来了休战书。
“休什么休。”许清晏忍住要撕了那张破纸的冲动。“我非得杀了沈泽林。”
“父皇都为梁励和江涛都下了‘杀无赦’的圣旨,此番是傻了不成?”素来清雅的沈泽渊望着那休战书,都不禁敛眉。
沈卿尘点着龟甲,并未立时应声。
半晌,他向其中放入了一枚烧红的木炭。
龟甲受热,不规则地裂出兆纹,他盯着那繁复的兆纹,淡声:“在拖延时间。”
“北玄会再派援兵,数量……兴许为举国十之八九的兵力。”
这话一出,在场人人震惊。
“疯了?!”江鹤野和许清晏同时开口。
“梁励与江涛是北玄经年在龙邻边境鱼肉百姓而牟利的工具,怎会这般狠心丢弃。”沈卿尘将那枚龟甲丢了,语气平淡。“只是未曾料想,竟沆瀣一气到此等程度。”
“援军大抵还需几日到?”静默片刻,沈泽渊问。
“三日。”沈卿尘又取了一枚崭新的龟甲,拨弄两下,又放入木炭,观察开裂的兆纹。
“或许今夜,或许明夜,应要潜入敌军,杀了梁江二位,活捉沈泽林。”他平静地开了口。“敌死我活,或者反之。”
又是一阵静默。
“阿渊善阵法,不善近身,莫叫他去。”谢君宜率先道。“我可以去。”
“我也可以。”江鹤野道。
“你善御兽,带几只虎大张旗鼓地去么?还是若被人瞧见了扔针?”许清晏反问他,旋即道。“我去。我捉沈泽林。”
“我须得再算算。”沈卿尘最终道。
离了主营,他回了自己的营帐,微阖眼,转动罗盘。
谢君宜去,是死卦。许清晏去,捉沈泽林是吉卦,杀梁江二人,亦是死卦。
而江鹤野与沈泽渊确乎不合宜。
他再度默念了自己的名字,起卦。
指针摇摇晃晃,无数次摆近死卦,却未曾有一次停下。
“昭华——”指针仍未停,帘帐却被挑开。
沈卿尘回眸,与拎着食盒走进来的江鹤雪对上视线,少女扬着唇,笑意盈盈:“快来一同用晚膳!我今日为你亲手做了丝瓜河虾鲜菇汤……”
他瞥了眼晃动的指针,与她相挨落座,看她笑着打开层层食盒,逐样为他碎碎念着。
霞光透过帘帐的缝隙映在她面容。肤白如瓷,眉眼娇美明艳。
他看了一眼漏刻。
现下将至酉正,距他计划的同许清晏动身还差三个时辰。
半晌,沈卿尘听到自己轻声问:“用过晚膳,卿卿想出去玩么?”-
军营扎在城门,进闹市并不方便。
江鹤雪思来想去,带沈卿尘去了安善寺。
“幼时娘亲总带我来此祈福,祈福弟弟能平安成人。”她牵着他顺小径走着。“我那时调皮,她看不住我,总自己跑来这边玩。”
小径的尽头,是凉州的护城河梁河。
“凉州有个传说,”江鹤雪拉他在梁河边停步。“放只楸叶船许愿,若能漂到拐弯处,便会如愿以偿。”
沈卿尘为她从一旁的古楸上摘了一片叶,后者接过,三两下折成一只楸叶船。
“许愿。”江鹤雪将之捧到他面前。
夏风习习,浸染梁河清凉的水露。
面前的少女凤眸映着溶溶清辉,剔透温柔若高悬的明月。
对视片刻,沈卿尘对着那只简陋的楸叶船阖眼,双手合十。
“放吧。”约摸过了一弹指,他掀眸。
“许的什么愿望?”江鹤雪好奇地问。“和你先前在仁姝寺未曾告诉我的是同一个?”
沈卿尘“嗯”了声。
“是什么呀?”江鹤雪追问。
她手中的楸叶船被接过,沈卿尘蹲下,小心地放进梁河中。
“若它不沉,”他望着随波漂流的楸叶船,轻声。“明日,我说予你听。”
第89章
梁河水波荡漾,楸叶船飘飘悠悠顺着河水前行。
“沉或不沉,不消一炷香便能知晓了。”江鹤雪不解地问。“缘何要等到明日?”
沈卿尘蹲着未动,仰眸,安静地望她。
江鹤雪在他身边蹲下来,望着河中的楸叶船,轻声:“可不能沉。我可好奇他的愿望。”
不知楸叶船是否有听见她的话,依旧是在晃晃悠悠地前行着。
沈卿尘将她垂落的手拢进掌心,与她一同看着,问:“你不许么?”
“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呀。”江鹤雪偏首,笑盈盈地望着他。“希望乾乐觅得有情人。希望与弟弟相
认。希望我的昭华诸事顺遂。”
沈卿尘极轻地挑了下眉。
“还得再许一个。”江鹤雪晃晃他的手,要他再摘一片古楸叶,自己折成叶子船。
“希望疏檀在天安好,许三公子早日走出悲痛。”她双手合十,喃声。
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楸叶船也放入梁河,江鹤雪目送着它随波前行,又轻声道:“要沈泽林血债血偿。”
沈卿尘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方才怎的不许?”
“这不算心愿。”江鹤雪望向他,语声虽轻却坚定。“一定要他实现。”
沈卿尘与她对视着,轻轻点了下头。
愈行近传说中的拐弯处,水流速愈急,楸叶船颠簸得越厉害。
“能不能成……诶!”江鹤雪正眼巴巴地盯着先前沈卿尘放的那只楸叶船,忽而感受到凉风吹拂,她向后一瞧,便瞧见她后放的那只楸叶船随风加速,直直向前面那只撞去。
沈卿尘的那只船行至拐弯处,本就在不稳地颠簸,又被后面横冲直撞的小船一碰,便被压着沉了底。
而她的那只楸叶船则借着沈卿尘那只对急流的遮挡,平稳地渡过了拐弯处,乘着夏风,向远方畅快地漂去。
江鹤雪讶异地盯着,直到那只楸叶船愈漂愈远,远得她看不见,才侧首望向沈卿尘,红唇微张,凤眸也瞪得圆润。
沈卿尘被她这幅模样逗得弯了下唇,又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怎的这般?”
“我的心愿能实现了,可你的……”江鹤雪遗憾地望着他。“都怪那阵风!”
沈卿尘拨了拨她额发,轻笑。
“或许是因着我的也不算心愿,”青年冷冽嗓音被放的温柔,和着夏风送到她耳边。“也必定要实现。”-
放了两只楸叶船,江鹤雪却蹲得过久,双腿发麻,还是被沈卿尘背回去的。
下颌枕在他肩膀,她蹭着他鬓发,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语声渐弱。
“待到大捷,我想回镇北侯府看看……”她喃喃。
沈卿尘说给她寄过许多信。也不知是否还在。她还想去他少时住过的院落瞧一瞧,但应当已被江涛派人收拾了。
“若是能回到少时便好了……”江鹤雪愈说眼皮愈沉,到后来,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
“睡着了?”沈卿尘轻声问。
背上的少女果真没了回音,唯有柔软的手臂还绕在他颈间,呼吸轻软扫着他耳廓。
沈卿尘托在她两髀的手微微用力,将步履放得更慢更稳,生怕惊醒她。
未坐马车,就这般背着她在月下缓行,好似这般,时间便会越走越漫长。
“其实与你许过的同样。”沉寂了一路,待将人轻手轻脚地放到榻上,沈卿尘终于轻声。
“愿卿卿诸事顺遂,得偿所愿。”
“无论是否有我在身旁,无论是否爱我。”
“都要平安喜乐,日日欢愉。”
将至三更,距离他与许清晏动身去突袭梁氏军营,还剩一个半时辰。
他还得再回去瞧一瞧罗盘。
沈卿尘将她垂在榻边的手小心翼翼地掖进丝被,又倾身,将被角仔细地为她塞好。
低眸望她半晌,终是在她眉心落了极轻的一吻。
即便他有意克制着力道,榻上的少女却仍有所反应,本能地抬臂,搂住他脖颈。
“昭华……”江鹤雪喃喃出声。“我爱你。”
沈卿尘身形倏然僵住。
片刻后,他轻抵住她额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她搭在自己肩背的手重新挪下,仔细地掖进寝被-
京都.皇宫.乾清宫
朝会散去,恒顺帝疲惫地倚靠在龙椅上。
“陛下,梁贵妃求见。”承仁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见什么见!”恒顺帝浓眉紧蹙。“梁励都与北玄狼狈为奸了,京中现下都传得沸沸扬扬,朕如何保?”
“梁贵妃……是为翎王殿下来求情的。”承仁斟酌着道。“她托奴才传话,言翎王终究是您的子嗣,还望陛下再斟酌宜恩郡主一事。”
恒顺帝沉沉叹了口气。
“朕心知肚明……可、那是朕的三子,若当真如实定罪,也过分折损天家颜面!”
“陛下,恭王殿下求见。”恰在这时,又有大太监来禀报。
“明濯?”恒顺帝眉眼间烦躁的神色稍稍散去。“请进来。”
不过片刻,身着朝服的沈泽谦迈入,温声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梁伊还候在外面?”恒顺帝示意他免礼,问。“跪着?”
沈泽谦低眉称“是”。
“明濯如何看此事?”恒顺帝摁了摁眉心,望向他爱重的嫡长子。
“儿臣不敢质疑父皇决策。”沈泽谦依旧是素日温和谦恭的语调。
恒顺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来都来了,莫非是要告诉朕,你手中这一摞簿册都是京中贵女的画像——而你,定好了正妃的人选?”
沈泽谦动作微滞。
“说吧,朕想听听明濯之见。”恒顺帝勾勾手,示意他呈上手中簿册。
“儿臣近日得知了两桩奇事,证据如下,还请父皇稍后过目。”沈泽谦却并未递上,只缓声。
“至于父皇方才问及宜恩郡主之事,儿臣私以为,荣昌所言有理,此事应严惩不贷。”
“翎王与宜恩郡主,皆先为龙邻子民,再为皇亲国戚。既如此,便应依律法行事。”
“不若如此,百姓或将为之心寒,为国而不安。”
“毕竟无论何人,但求能平安活于世间,若他日不幸,也应求来去明白。”
“父皇身为明君,轻徭薄赋,心怀苍生,若依律严惩,则皆知父皇大义灭亲,刚正无私;可若就此保下翎王,却极伤父皇信誉。”
“他们或将认为,无论是先帝,还是您,权贵皆可草菅人命,而贱民无处申冤,唯有死路一条。”
“且若当真有这般思量,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言有佳训,今人当铭刻于心。”
恒顺帝敛起的眉微松。
沈泽谦在此时将手中簿册递与他,顶着他深邃目光,不疾不徐地开口:“那两桩奇事。”
“头一桩,是年初襄王重伤归京,乃梁氏与北玄里应外合,妄图索其性命。”
“而第二桩——”
“翎王殿下,许是梁贵妃与恒丰王所出。”-
江鹤雪梦魇了。
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举目四望,尽是大片大片暗红的血雾。
而后,箭矢噌然破空,旋即众矢齐发,喧闹却听不清的杂声让她耳际嗡鸣。
有杂乱的脚步声,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般多的声音里,她只听到了一句清晰的话,是熟悉的冷冽语声。
是沈卿尘问她,想不想再见江涛一面。
可她未曾回答,弥散的血雾却忽然变得浓重,她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不要!”江鹤雪惊呼出声,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向身旁一望,床铺冰冷,丝毫未曾有躺过人的痕迹。
“王妃?”外间候着的雪梅这时打帘进来。
“殿下今夜未宿在此处么?”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问。
雪梅摇头。
“我要去寻他。”江鹤雪踩上绣鞋,不知怎的,只觉心脏跳得不同寻常的慌张。
鞋跟草草一提,她随手扯了件外衫披上,将踏出营帐,便夜幕被一个接一个的火把映得透亮,几个军
医拎着药箱,飞奔着向主营去。
江鹤雪抬步便追,顺便扯了一个路过的士兵问询:“尚未天明,这是发生了何事?”
“好像是……恒安王殿下受伤了。”那士兵并未认出她来,支吾着道。
飞奔的军医已然远去,急促的脚步声震得江鹤雪耳际阵阵疼痛,短短一句话,她好半天才有所反应,提步飞奔。
外间并未聚许多人,只许清晏、沈泽渊和谢君宜三人,还有几位得力的副将。
“王妃。”许清晏仰脸唤她。
江鹤雪看到了他猩红的眼,又看到谢君宜眼里的泪光,和紧蹙着眉的沈泽渊面前,指针晃动不休的罗盘。
“他怎么了。”她听到自己问,嗓音哑得几乎失声。“有多严重。”
没有人回答她,她提步向内,许清晏伸手拦了一下,但又极快地放下。
江鹤雪踏进内室。
她看到榻边围成半圈的军医,看到床尾施针的江鹤野,还看到案几上,她从安善寺为沈卿尘求来的平安符。
白绒线织成的琼花被染的暗红,粘稠的血淌过那颗红豆,滴落,晕开。
她眼眶生疼,艰难地望向榻上的青年。
他面容苍白如纸,身上的中衣被血染的瞧不出原色,心窝处有个羽箭划出的破口。
“皇婶。”江鹤雪被谢君宜连拖带拽地拉出内室,后者哽咽着安抚。“叫军医好生诊治,皇叔不会有事。”
“……皇叔临行前,说若有意外,叫我把这个给你。”谢君宜又用力眨掉眼泪,将一张折起的细麻纸塞入她手中。
江鹤雪木然地展开。
字迹清逸流畅,与先前在仁姝寺写过的红绸上一模一样。
可那回他写的是“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而这一回,当头的三个大字是——
和离书——
作者有话说:别慌别慌。不离婚。快结尾了,包甜包甜,再两章应该就醒了[害羞]
中秋快乐呀宝宝们(>y<)
第90章
江鹤雪不知晓寻常的和离书是如何写。
但至少应当写清和离的缘由,详述某方何其失德,以致感情破裂,婚姻再难维持。
而后才是财产分割,通常是五五均分。
可她手中这张和离书,缘由一笔带过,失德之事更是提所未提,写的最清晰详尽的,就是和离后的财产分割。
简明概括后只剩一句话。
两方和离后,沈卿尘名下全部财产归江鹤雪所有。
甚至包括恒安王府。
而后免责声明,则细写了和离后他们互不干涉,婚嫁自由。
至于末尾的吉语,他来不及写,空出一片白,似是要等她写完。
“这算什么和离书。”江鹤雪将这张细麻纸揉皱,嘶哑出声。“该算财产转让书。”
可揉皱了,又小心翼翼地展平,舍不得皱了沈卿尘的字迹,失神地盯着。
盯着角落里他署好的名姓和鲜红的指印。
盯着盯着,砸下一颗泪珠,有了开头便接二连三,簌簌而落。
江鹤雪身形摇摇欲坠,被雪梅扶了一把,抱膝而坐,泪如雨下。
沈卿尘怎能这般?
预知要涉险,却只言片语不曾告知她,还要给她留下一封和离书。
要她拿走他所有的财产,能富足平安地过完一生,又不必受王妃身份所拘,乐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江鹤雪这时才知晓何谓“心如刀割”。
胸腔似是堵了一团浸透了冷水的棉花,窒涩得让她喘息困难,而费力呼出的每一口气,心脏都似被刀尖划过,血淋淋地痛。
她混沌地想,那沈卿尘呢。他痛不痛。
分明几个时辰前,他还陪她在安善寺折楸叶船,还说明日会把他的心愿告知她。
怎的现下就成了这般……
“王妃。”许清晏唤了她好几遍,她终于听到,勉强地抬头。
“罗盘的指针停了,没停在极凶,你且宽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醒来。”他嗓音哑着,艰涩出声。“若届时殿下瞧见你如此,该心疼的。”
江鹤雪吃力地挤出一声“嗯”,望了眼已停息的罗盘指针,又望向内帐。
血腥味浓重得让人绝望,她看到医官匆匆忙忙端出的血水,红得发黑,是扎在他心口的那支箭,箭尖淬了剧毒。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问许清晏。
后者将现下军情与他们今夜的计划详尽告知了,末了低声:“原本应当不至如此。以殿下的身手,杀了梁励与江涛并不困难。”
“可听闻援军与殿下碰面时,他只拎着梁励的头颅,对江涛……是活捉的。”
江鹤雪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思绪混沌间,她猛然记起梦中沈卿尘的那句问话——
“琼琼,你可想再见江涛一面?”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再难止息-
江鹤雪好似是哭晕过去的。
再度转醒时,是在驿馆,窗外的天色泛着鱼肚白,应是刚过卯时。
喉间干涩,她费力地喊了几声“雪梅”,可推门进来的,却是江鹤野。
“你还知道醒。”他没好气地为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帘外。“你知不知道你昏了多久?”
江鹤雪接过,饮尽才问:“多久?”
“整整一天两夜!”江鹤野后怕道。“阿姐,你非要吓死我?我……”
“他怎么样了。”江鹤雪有气无力地问。
“还没醒。”江鹤野话头被她堵住,知晓她问的是沈卿尘,道。“但并无性命之忧,阿姐宽心。”
江鹤雪坐直身,她要更衣,江鹤野便自觉退出了内室,隔着门又同她念叨:“我知你心中悲痛惊骇,但总得先紧着自己是不是?若是姐夫醒了,你出事了,这叫我们如何交代?我们又如何不难受?”
他碎碎念得嘴皮起茧,江鹤雪也收拾妥当了,仰脸望着身量已比她高出许多的青年,轻轻应声:“我知晓了。”
“我能不能去看看他?”她问。
“能啊,怎的不能?”江鹤野果断答应,边带着她向那处走,边道。“人是救回来了,可余毒难解,便迟迟不醒……我这几日在配药,调了许多种,终是有些头绪。”
“只是可能需要一味极罕见的药材,尚不知何处有,先上凉州的各大医馆瞧瞧,再不成回京都瞧瞧。太医也快马加鞭地赶来了,舒老伯也在,阿姐放心,姐夫不会有事。”
他宽慰的言谈间,已到了沈卿尘的房间。
“你自己去吧,但只可远远瞧一瞧。”江鹤野替她屏退了下人。“也莫要哭。”
“陪他一刻钟,不若过久了,怕养伤的环境不稳,再有影响。”他嘱咐。
江鹤雪点头应下,轻手轻脚地推门。
纱帘半挽着,她只能远远瞧见榻上的青年双眸紧阖,面容平静,似只是熟睡过去。
待到天色明亮,便会如素日一般转醒。
她做不到不哭。甚至都不敢多看,只静立了一刻钟,便让路给了看护的医官。
但有江鹤野和许清晏三番五次提点她,江鹤雪也未曾再落泪到如先前那般。
既是江涛被活捉了,她便打起精神来,去天牢见了江涛一面。
自永嘉十六年冬日她被江涛赶出镇北侯府,一晃已近六年未见。
他身形滚圆了许多,两鬓斑白。
江鹤雪在关押他的大牢前停步,喊:“江涛。”
沙甜语声穿破幽静的大牢,装晕的江涛霎时一瑟缩,抬眼望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
“赫连婉?”他将她幻视成了侯夫人,惊骇得脸色煞白。“你、你不是死
了吗?我亲眼看着你咽气的……”
“我并非娘亲。我是江鹤雪。”江鹤雪无心也无力作弄他。
“鹤雪?”江涛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了一线光彩,被肥肉堆起褶子的面容转瞬露出一个慈爱的笑来。“琼琼……”
这是江鹤雪记忆中江涛第一回唤她小字。
“琼琼,你救救爹爹!爹爹都是被梁励逼迫的,爹爹从未想过背叛龙邻!”江涛语声急切。“琼琼,你现下是王妃,你救救爹爹!”
“我是王妃。”江鹤雪复述了一遍,语带讽刺。“我不是北玄派来左右国师的细作吗?”
江涛面色又是一白,随即道:“爹爹都同你说了,那是爹爹受梁励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爹爹心中,是最疼爱你和鹤野的……”
江鹤雪不再冷笑,神色无波无澜地听他声泪俱下地乞求,心中竟也无波无澜。
除了那一层浅淡的生恩,他未曾有任何一处尽到了父亲之责,不仅如此,还不依不饶地对她与江鹤野几次三番痛下杀手。
“江鹤雪,我是你爹!你怎能大逆不道地对你亲爹痛下杀手!”江涛说的口干舌燥,见她仍无所表示,彻底撕碎了那副无辜的嘴脸,痛骂出声。“不孝子!贱种!”
江鹤雪看着他,终于轻扯了扯唇角。
就因为江涛不爱赫连婉,也不爱他们。
就可以这般肆意妄为,转头又以生父的名义斥责、唾骂他们不孝。
她竟一时分不清,江涛和苏太后谁更可恶一些。
只是苏太后那回她愤怒,她心疼沈卿尘,而今面对江涛,她竟觉着在意料之中。
“我本没必要再见你。”江鹤雪微垂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非是昭华煞费苦心地活捉你,我根本不会来。”
“江涛,你会后悔未曾死在那夜的。”
她有的是办法,要他生不如死。
让他一日日付出伤了沈卿尘的代价-
待到夜间,江鹤雪又得了江鹤野等医官的首肯,去瞧了沈卿尘一回。
“阿姐现下可以待久一些,也可以稍碰碰姐夫了。”江鹤野解释道。“先前那一箭擦心脉而过,我今日又以针逼走许多毒素,总算是彻底无碍。只待余毒消解便好。”
“阿姐也可以陪姐夫说说话,医书里有这般记载,兴许也能转醒更快些。”他又松快地笑笑。
江鹤雪踮脚,他配合地弯下身来,让她摸了摸自己的头。
“去吧。”江鹤野打了个哈欠,笑笑。
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江鹤雪学着沈卿尘先前那般轻轻抱了只矮凳,在榻边坐下,趴下身望他。
他素日冷白的肌肤此番不带任何血色,纤浓鸦睫低垂,形状漂亮的薄唇也不复素日浅淡的绯色,与他的面色同样了无生机。
面庞消瘦,眉骨愈显英挺,在他面容落下片鸦青色的阴影。
垂在身侧的手从丝被中露出,他左腕上的红玉手珠依旧规规矩矩地绕成两圈戴着,因着消瘦而微微滑落,到他小臂。
一道暗红的伤痕横在他小臂,应是刀伤,涂过药酒,瞧着已有些愈合,她都不知是何时的伤,又不知他是如何瞒过自己的。
分明他生辰那日他们还坦诚相见过,可她都未曾察觉分毫。
江鹤雪安静地看了沈卿尘一会儿,用力眨了眨眼,眨掉想要滴落的泪珠。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
“什么和离书,我不签,不要你苦心。”江鹤雪哽咽着,慢慢道。“你先前允诺我的,‘生同衾,死同穴’,若是签了,还如何作数?”
“我不要你的财产。我也不怕被皇家的繁文缛节束缚。我只要你。要你醒。”
“夫君,你须得醒来,”她以目光代替她轻柔的手指,寸寸拂过他眉眼。“早些醒来。”
“我同你爱我一般爱你。先前疏檀说过,你想过为我殉情。我也同样。”
“若你不醒,我做你最宝贵的那件遗物。”
她枕在他手边,嗓音愈说愈轻。
而榻上静卧的青年却有所反应。
他手指微动,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指——
作者有话说:下章下章醒。不离婚。
椰单方面宣布昭华男德班优秀毕业生[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