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昭华?”江鹤雪感觉到了,羽睫微掀,轻轻唤他。“你听到了?”


    沈卿尘只是虚虚握着她的手指,自然未曾开口应她,也未曾再做出旁的反应。


    但这已足够令江鹤雪欣喜了。


    “若是你能听到,我便再多说几句。”她小心翼翼地又凑近他几分。“昭华,我爱你。”


    “我会一直等你。”她勾着他的尾指,与他婚戒贴着婚戒。“无论多久。”


    “但你也不能让我等太久……”江鹤雪允诺完,又小声补充。“我会难过的,会把眼睛都哭肿的。”


    “到时候,可不是你拿蜜饯金桔、炸元宵、杏仁酥、核桃酪就能哄好的……”


    她又喃声说了几句,直到医官又来为他换药,才不打扰他们,离开-


    沈卿尘不陪在身边的日子快如飞梭。


    梁氏军心溃散,兵败如山倒,北玄那所谓的举国十之八九的兵力失了主帅,刚到边境便被许清晏几人追着,折了小半,余下的灰溜溜地逃回了北玄。


    至于梁氏的余兵,毕竟都是龙邻的子民,该收编招安的便收编招安,实在不成的再充作奴役,统一看管。


    对普通的士兵心慈手软,但对于效忠梁氏的副将之类,也该屠杀的屠杀,以防叛乱。


    江鹤雪和田榆、傅娴二人帮衬着,终归没那般奔忙,晨起、午歇和夜里安寝前都会去同沈卿尘说说话。


    他伤情稳下,却仍不容大意,她不能留太久,每回也只能留两刻钟罢了。


    便与他碎碎念些趣事。她头一回体会到他先前搜肠刮肚寻找话题的感觉,因着他不在,她很难笑出来,能忍住不落泪已是拼尽全力。


    不知该说什么,就一遍遍重复“我爱你”。


    沈卿尘对她的回应止于回握她的手。


    可起初仅是一根尾指,到现下,已能虚虚握住她整只手。江鹤雪便会小心翼翼地分开他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兔缺乌沉间,京都先来了圣旨。


    竟是恒顺帝就卫疏檀之事而判沈泽林死罪的圣旨。


    江鹤雪丝毫不知这位重颜面的帝王为何突然改了想法,但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


    紧接着,江鹤野又兴冲冲地跳来找她。


    “阿姐,我寻到那味药材的来源了。”他认真道。“那是仅在北玄皇都这般的极寒之地才会生长的玉龙涎,可解姐夫身上的寒毒。”


    “那是北玄的国宝。先前阿娘的陪嫁里有一只,不过我听田知州说,阿娘送了而今的昌平伯夫人,现下好似是在傅娴姐手里。”


    在傅娴手中便好办得多。若是留在镇北侯府,定已被江涛损毁。


    江鹤野为配药忙得脚不沾地了好几日,江鹤雪便自己动身去寻了傅娴。


    “家慈传与我的玉龙涎?”熟料傅娴听闻,却面露难色。“我昨日……给弟弟了。”


    “不过鹤雪,你宽心,我现下便陪你去向他要。”她急急忙忙地起身。


    “我自己去便好。”江鹤雪止住她的动作,眉眼微沉。“我同傅妄有些事,也不宜再拖。”


    傅妄住在昌平伯府。


    江鹤雪同傅娴道了别,便乘马车去。


    她何物都没带,一路上托腮想了许久。


    至今她也猜不透傅妄的想法。


    傅妄对她一定是毫无敌意的……可他同沈卿尘,又能有何过节?


    她至今都记着,成婚之初同沈卿尘提起傅妄时,他算得上是毫无印象的反应。


    思绪流转间,马车在昌平伯府门前缓缓停下。


    昌平伯不在家中,开门的是傅妄。


    他对她独身而来全然不意外,依旧是少时那幅混不吝的笑模样:“坐啊。”


    青瓷盏里盛着冰镇醪糟,江鹤雪也并未同他客气,与他相对着落了座,便沾了沾唇。


    “你来找我要玉龙涎?”傅妄出口的虽是问句,却毫无疑问意味。


    江鹤雪点头。


    “若是你要,我自是愿意给的;可你却要来给他,我便不愿了。”傅妄叠着腿。“若是未有这玉龙涎,鹤雪,你今生可会再主动来见我一回?”


    “你想听什么回答?”江鹤雪直接问。


    傅妄摩挲了下盏缘,轻笑:“我就知道。唯有这般才能见你一面。”


    “其实鹤雪,我只是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兴许只有你才能为我解惑。”


    他一口用尽了一盏冰镇醪糟,碎冰冻得他牙齿微微打颤。


    “我只想知道,沈卿尘他,究竟比我好在何处?”-


    一室静默。


    江鹤雪平静地看着他,并未立时作答。


    “缘何你们都更喜欢他?只因他姓‘沈’么?”傅妄问,脸上还带着笑,眼尾却已经红了。“自从十六年他来了凉州,家父便开始无穷无尽地拘束我,说我事事不如他,要我事事向他学。”


    “先前他还是侯爷,鹤野昔年抱病在身,全凉州的少年郎都围着我转。可他来了,便都围着他转。”


    “我的朋友去讨好他,他却连正眼都不给一个;连你和乾乐,待他都比待我更亲厚。”


    “那时短短一个月,他便轻而易举地取代了我在你们心中的地位——可我们分明自幼便相识。”


    “哪怕是后来他走了,凉州还是人人称颂他,再无人记得我。”他说着,眼尾的红越来越重。“可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鹤雪,凭什么他可以抢走我的一切,还能装得云淡风轻,像是什么都没有做错?!而你们——也都能被他骗过去?!”


    江鹤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所以……你一直恨他?”


    “我不应该恨他吗?”傅妄自嘲地笑了。“我恨他,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他去亲身体会我所体会到的一切痛苦——可我无能为力。”


    “后来我才发现,他喜欢你。”


    “十七年冬日他来过凉州寻你,那时江涛告知他你的死讯,我在一旁,头一回瞧见他那般失态。”


    “我方知晓,唯有你,能让他痛苦。”


    “所以鹤雪,当初在京都,你问我为何要这般做,为何要三番五次地挑拨你们?因着我也要让他体验一次痛苦,爱而不得也好,任何也罢,但他就不可顺风顺水地过完这一生!”


    “我说那些惹人歧义的话时,他都在场,只是你不曾察觉,也不知他可有同你说过。”


    江鹤雪握紧了青瓷盏,望向傅妄。


    她也不再是昔日那般易动怒的女郎,不会一盏冰镇醪糟就向他泼过去。


    她只是望着他,半晌,轻声:“可傅妄,他从未想过抢你的东西。”


    “他是天家所出,无论走到何处,最不乏趋炎附势之辈。兴许这便是你所言,你的友人去讨好他,他却未置一词的缘故。”


    “而乾乐与他亲厚,是因着昭华是她的小皇舅呀。她一直也将你当做友人,我离开京都时,她还叫我代她向你问好。”


    “在京都诸事之前,我也将你真心当做友人。至于昔年我待他亲近嘛……”江鹤雪语声稍顿,终是实话实说。“应当是因着他生的实在合我眼缘,也或许是那时,我对他也有几分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意。”


    “但傅妄,我们都未曾忽视你。”


    她语声温和,面前眉眼躁戾的青年怔怔望着她,面色随之渐渐平静。


    半晌,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江鹤雪小口喝了半盏醪糟,便瞧见他抱着一只锦盒回来了,想也不必想,便知那其中是玉龙涎,爽快接过,弯眸:“多谢。”


    “我送你。”傅妄抬步跟在她身后。


    她未曾拒绝。


    只是在行至门前时,向他摆了摆手。


    “傅妄,傅伯伯一直我心中爱重的长辈,他也一直是极疼爱你和阿娴的。”江鹤雪认认真真道。“有些误会,需得你们敞开心扉聊聊才成。”


    她想起卫疏檀,语声稍轻:“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1」。”-


    将玉龙涎交给江鹤野时,才发现从京都来的御医也到了驿馆,江鹤雪便未曾再忧心药物之事,觉着疲惫,便计划着午歇。


    走进房间,才发现换了一床被褥。


    “快酉月了,天热,奴婢便为王妃换了一套葛丝被,又添了湘妃竹席。”雪梅在一旁解释道。


    “是了,王妃,奴婢更换时,在您枕下发现了这个。”她向江鹤雪递去一封信。


    月白绫绢的信封,浅金色的蜂蜡印成琼花状,江鹤雪一瞧便知是何人的信。


    但她只妥帖地收好,待到晚间去陪沈卿尘时,才拿出来读。


    依旧是搬了矮凳坐在榻边,用烛火轻轻烘烤软化了封蜡,江鹤雪小心翼翼地揭开,抽出信纸。


    “昭华,今日来读一读你给我写的信。”她清了清嗓子,同沈卿尘介绍了才开始读。“卿卿琼琼,见字如晤。”


    她念一句,便要点评一句:“素日你都不这般唤我,信上倒敢这般写。”


    前几句是军情,她念得尚顺畅,可视线下移,喉间却哽住。


    是沈卿尘那日悄悄说与她听的心愿。


    “平安喜乐,日日欢愉,遑论你是否在身边……”她念出的霎那,忍了多日的眼泪簌簌而落。“怎么可能呢……”


    与他相扣的手不自觉地越来越紧,江鹤雪趴下身,喃喃:“沈卿尘你好笨,好傻。你不在,我如何能做到……”


    泪眼朦胧间,眼尾被轻轻抚上。


    是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拭着她的泪珠。


    些微冰凉却熟悉的触感袭来,令江鹤雪困惑地回神,眨了眨眼,隔着泪光望去。


    视线模糊,她一时未能看清。


    只听到青年开口时熟悉的清冽嗓音,又染着极轻的哑意。


    “不哭,乖乖。”——


    作者有话说:「1」出自《金缕衣》


    第92章


    江鹤雪反应了足足一弹指。


    泪珠被温柔拭去,眼前的光景渐渐清晰。


    榻上的青年微抬着手,桃花眸中神色尚有些初醒的迷蒙,长睫半垂,动作是出自本能地轻柔。


    他的面容因着用过玉龙涎,余毒解了大半,终染上久违的浅淡血色,不复先前比他月白里衣更为苍白骇人的颜色。


    薄唇轻抿,耐心地为她将泪一点点拭净。


    江鹤雪呆愣愣地望着他,红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句话都未曾出口。


    “不哭。”泪珠拭净,沈卿尘再度开口,嗓音因着缺水而微哑着。“卿卿,不哭。”


    江鹤雪喉间窒涩,还是一句话都未曾说出口,与他对视半晌,松了他的手,“噌”地一下从矮凳上跳起来,窜出了门。


    沈卿尘茫然地眨了眨眼,紧接着,便听到她在外间大喊:“大夫,殿下醒了!”


    随即进来一名小药童,嚎了一声又急急忙忙跳了出去,再过了一弹指左右,头一个打帘进来的是江鹤野,后面跟着若干医官,不乏着太医服饰的。


    床榻旁霎时被围得水泄不通,方才在他身旁抽泣的少女,转瞬便瞧不见了。


    沈卿尘不觉蹙了下眉,由江鹤野给他把了脉,又耐着性子换了两个医官再把,眼见还有第三人要上前,实是不耐地启唇:“不必了。”


    偏偏第三位医官是因着年迈,腿脚不便,而姗姗来迟的舒景,闻言面色微凛:“嗯?”


    沈卿尘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放平手腕,由这位德高望重的、与恒顺帝私交甚密的前太医院首席医官为他诊了个极为漫长的脉。


    “余毒已清,无甚大碍,但仍不可大意,还得用些清热护胃、补气养血的药物。”舒景似察觉不到他的不耐,在案前慢悠悠地磨墨,提笔,落笔,写起两张药方来。


    那姿态闲适得都不像是医官写药方,像是文人闲来无事,陶冶情志。


    沈卿尘奈何不得他,侧眸看江鹤野。


    对视不过三秒,江鹤野会意地招呼着身后的一众医官离去。


    他终于得以瞧见心心念念的少女。


    她方才为医官让路,此番还规矩地站在不妨事的门边,屋内转瞬空了,她也未曾走进,就这般远远望着他。


    “过来。”沈卿尘无奈开口。


    江鹤雪好似还有些懵,和他对视了片刻,却又小


    跑去了外间。


    再回来时,抱着一壶白水,一只白瓷盏,还有一只细竹管,还端了一盘糕点。


    这般多的物什,她也忘了拿一只托盘,全都抱在怀里,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望了一眼床边案几上写药方的舒景,又摇摇晃晃地去寻别处搁。


    “放这里。”沈卿尘将她最不好拿的茶盏与竹管接过,示意榻边。


    江鹤雪将茶壶与瓷盘放稳,又从他怀中取了茶盏,为他斟了八分满。


    学着他素日那般,先沾唇尝了尝温度,见合宜,才插上竹管喂到他唇边:“喝点水。”


    沈卿尘半支起身,依言饮尽,润过干涩的喉咙,又望向她,微微扬眉。


    “还喝不喝呀。”江鹤雪问,见他轻摇了摇头,又从碟中为他掰了一小块乌米糕。“这个没那般甜,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可。”沈卿尘尚未答话,一旁写着药方的舒景道。“小殿下现下只能服用些清淡的汤饮或稀粥、软糜,这类糕点用不得。”


    江鹤雪乖巧地“哦”了声,放下乌米糕,又问他:“那你现下饿不饿?可要我去为你熬点稀粥?或是煮点软面好不好?”


    沈卿尘便没再去瞥动作慢条斯理的舒景,与她对视着,眼眸染上星点的笑意:“不必。”


    “那我可能帮到你些什么?”江鹤雪又问。


    沈卿尘向她伸出手,张开五指。


    江鹤雪微愣,而一旁的舒景终于写好了他的药方:“小殿下须得按时按量用药,严格卧床修养三日,清淡饮食。”


    “老朽不多叨扰,先行告退。”


    “多谢舒伯。”沈卿尘礼貌地道过谢,见他阖门出去,又冲江鹤雪递了递手。


    “你要什么呀?”江鹤雪还是没反应过来。


    沈卿尘并不应声,只轻勾住了她的尾指。


    江鹤雪愣了愣,随即展颜笑了。


    她紧紧扣住他的手,五指钻入他指缝,笑盈盈。后者将她的手又扣紧。


    “你就只要牵?”江鹤雪趴着与他对视,弯眸。“要不要亲?”


    沈卿尘依旧不应声,但冲她稍微递了递面庞,江鹤雪了然,一口亲在他脸颊。


    “还要不要?”她不敢使力,蜻蜓点水的一下便退开,又问。


    沈卿尘垂眸望着她,半晌,向她凑近一点点,生涩地努了努嘴。


    江鹤雪扬颈,吻上他菲薄的唇。


    额头相抵,她难能乖巧地并未急切伸舌,轻柔缱绻地描摹着他漂亮的唇线。


    但并未止于方才的轻浅,沈卿尘微启唇,她却不肯配合,退开:“不成。”


    “我怕你情绪激动,心跳过快,不利于康复。”江鹤雪迎着他不解到略显委屈的目光,小声解释。“不可以伸舌头。”


    沈卿尘无可奈何地捏了捏她指尖。


    又这般手牵着,鼻尖微微贴着,安安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他问:“方才在哭什么?”


    “在读你给我写的信……”他一提,江鹤雪眼窝又泛酸。“你是否在我身旁可至关重要,你这个心愿,绝非必定能实现。”


    沈卿尘轻抬了下唇角:“看完了吗?”


    江鹤雪摇头,要起身去翻找那封信,却被他牵住手:“没再写旁的了。”


    只有一些他说不出口的甜言蜜语。


    若是被她当面念出来,才会羞臊得心跳过快,不利于康复呢。


    “我去看江涛了,每天都去看。”江鹤雪便也没执着,同他诚恳道。“说是去看,其实就是每天给他来一刀。”


    “皇上给他和沈泽林都下了死罪,但我和许三公子可不会让他们轻易地寻死。”她瞪起眼,另一只手手指曲起成虎爪状,或许以为自己瞧着很凶。“要千倍百倍地偿还。”


    沈卿尘禁不住低笑出声:“不嫌脏?”


    “那你不嫌疼吗?”江鹤雪反问。


    沈卿尘将她另只手也拢进掌心,与她牢牢牵着,语声极轻,显得有几分乖与青涩:“看到你就不疼了。”


    江鹤雪破涕为笑:“你撒娇。”


    沈卿尘额头抵在她柔白的手背,蹭了蹭。


    “今日都是申月廿三了。”江鹤雪趴在他身边,同他不禁抱怨着。“整整一旬,沈卿尘,你知晓我是如何过来的么?”


    她边玩着他的手指,边碎碎念着她的惊惧担忧,说到口干,直身去倒水时,才发现沈卿尘唇畔一直挂着浅淡的笑弧。


    “你还敢笑。”江鹤雪不高兴地咬他用的竹管。“你又明知涉险不预先同我说,你可知我有多心疼你?”


    “是我错了。”沈卿尘低眉,温声道歉。


    轮到他来玩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指尖,又捏她指节,颇有几分讨好意味。


    江鹤雪鼓着腮吸着水看他。


    将至亥正,银月高悬,清朗月光落进他清澈的瞳眸,笑意浅淡,又似琉璃般动人。


    叫人遑论如何也再难置气。


    “醒了便好,能慢慢康复便好。”江鹤雪放下茶盏,又与他黏糊糊地牵住手,鼻尖微酸。


    将凉州近来种种同他讲了,两人还是都不困,但现下顾念着沈卿尘的伤势,又不能同榻而眠。


    江鹤雪在榻边趴着看了他一会儿:“我要读信。”


    沈卿尘拗不过她,也没想拗,便看她找到信纸,接着向下读。


    其实他觉着难以出口的甜言蜜语,落到信纸上也只有三句,虽短,却极其郑重——


    “江鹤雪,沈卿尘爱你。


    最爱你,只爱你。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江鹤雪红了耳尖,可视线再下移,眼眶也跟着红了。


    信的末尾,清逸字迹饱含的终于不再是先前的克制情绪,流露出几许失落。


    “允诺与你一道去的江州,我兴许要食言了。


    对不起,卿卿。”


    江鹤雪方才盈在眼眶中的泪水簌簌而落。


    沈卿尘取过她为他新绣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捧过她脸颊拭泪。


    江鹤雪躲开他,自己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一晚上你只给我擦眼泪了。”


    “水做的猫猫?”沈卿尘低眸,忽而想起先前从她话本子读来的话。


    她破涕为笑,他赶紧转移了话题,想了想问:“余毒是如何解的?”


    他没选到一个很好的话题,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小声:“我去向傅妄讨要的玉龙涎。”


    “他可有为难你?”沈卿尘问。


    江鹤雪摇头:“未曾。他只是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而后解释说他是因着妒忌你,才三番五次要挑拨离间。对我倒未曾有何非分之想。”


    “他及冠便娶妻生子了。”沈卿尘平静道,仔细端详着她神色。


    “我知晓。他还同我说过他发妻早逝。”江鹤雪点头。“他家小女儿去岁年末刚满周岁。”


    沈卿尘慢慢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奶娘抱着哄睡,乖乖的。”江鹤雪并未察觉,她喜欢小孩子,又道。“是说,柔阳家小县主的满月酒我们应当回不去了,待到回了京都,我须得去瞧瞧。”


    沈卿尘轻轻“嗯”了声,又禁不住道:“傅妄他,你……”


    对视片刻,江鹤雪摇头:“我不原谅他。”


    “无论他居心在何,我只知晓,他伤害了我的昭华。”


    她捧过他的手,紧贴上自己的面颊。


    “我的立场,”沈卿尘听到她开口,语调认真又郑重。“也永远是你。”


    第93章


    步入酉月,暑热渐浓。


    沈卿尘身子底坚实,又有京都恒顺帝流水般送来的


    上好补药治疗着,过了一月,便能如常行走了。


    也不必日日用汤饮或者稀粥、软糜,可以吃些蒸煮软烂的清淡菜肴了。


    江鹤雪自认厨艺突飞猛进。


    她原本就会做许多菜肴,又铁了心要给沈卿尘将脸颊肉养回来,这些时日便研究着给他换着花样将清淡的菜肴做得更鲜美。


    失败自然是有的,嫌味道不够好的,她便和江鹤野头碰头解决掉。


    后者也不会拒绝,不知是不挑食还是不敢挑食。


    这般一日日精心照料着,江鹤雪倒真觉着沈卿尘脸颊比原先长了些肉,瞧着没那般清瘦到憔悴了,她心中甚感宽慰。


    酉月十五.中秋节


    凉州战后的烦琐事务终于处理干净,一同过完中秋节,几人便要分道而行。


    沈泽渊和谢君宜要先行回京。


    沈卿尘的伤势尚不能长途乘马车,江鹤雪便陪他在凉州休养。


    而江鹤野和许清晏……


    “我想乘胜追击,直接拿掉北玄。”江鹤野道。“先前已折了北玄半数的兵力,若能趁眼下良机灭国,日后也再不愁北部战事。”


    许清晏只道:“我同你一道。”


    沈卿尘盯着龟甲烧出的兆纹,半晌,轻点了点头:“去吧。”


    “我去瞧瞧鹤雪。”中秋晚宴的菜肴摆齐,还不见江鹤雪人影,他便起身向庖厨去。


    江鹤雪正在给糕点装盘。


    沈卿尘立在门边,问她:“做了什么?”


    “山药红豆糕。”江鹤雪只做了两个,是鲤鱼的形状,一左一右在青瓷盘中摆好,端给他瞧。


    “怎的用月饼模具?”月饼已上了桌,有这般鲤鱼状的,沈卿尘认出,问。


    “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月饼呀。”江鹤雪弯眸解释。“月饼油腻,伤脾胃助湿热,又不忍心叫你中秋节少了这份仪式,我便做了这个代替。”


    “你一个,我一个。”她点点两尾鲤鱼,轻快地迈步。“走吧,去用膳。”


    沈卿尘被她落下一步,低眸望着步履轻盈的少女,倏然弯唇-


    但两人再回席间时,却见多了个人。


    “荣昌?”江鹤雪讶然。“你怎的过来的?”


    “悄悄跑来的。”沈初凝坐得离江鹤野二里地远,委屈地望着她。“皇婶,他训我。”


    “先前我们相识便是因着她偷跑出宫,被杀手劫杀,我不该训她么?”江鹤野也望来,眉心直跳。“阿姐,她不讲理!”


    江鹤雪望望两个赌气的人,凤眸禁不住微弯:“□□昌千里迢迢地来,不该先抱一抱,好好用过晚膳,再谈理么?”


    这话一出,两人对望一眼,彼此无话,耳尖却齐齐红了。


    又僵持了片刻,江鹤野主动拖着凳子坐到了沈初凝身旁,后者嗔他一眼,也没再躲。


    江鹤雪看得直笑,主动举杯,一同相碰。


    “皇叔现下不能用酒,也不知今日是何人能清醒到最后了。”沈初凝已及笄,转着酒盏笑道。“先前家宴宴散,用酒的总只剩皇叔清醒……”


    沈卿尘慢慢咬着山药红豆“月饼”,对上江鹤雪错愕的视线,还有些许茫然。


    “他酒量很好吗?”下一瞬,便听她问。


    “当时你们新婚,”答话的是沈泽渊。“我们兄弟几个连同那般多宾客轮着灌,皇叔都没醉。”


    江鹤雪再望过来的视线里带了几分探究。


    “都少喝点,”许清晏察觉出些许不对,笑着将话题挪开。“中秋节夜市可分外热闹,用过晚膳便去上街逛吧。”


    “三表兄,你……”沈初凝担忧地望来。


    许清晏无谓地笑笑,与她碰了一杯。


    推杯换盏间,酒菜渐渐用尽,几人也次第告辞,两两离开。


    圆月高悬,许清晏抬首凝望半晌,提剑进了地牢。


    沈泽林被五花大绑着,因着失血过多已昏死过去。他日日来都是这般,许清晏一直未曾让他咽气。


    向狱卒要了一盆滚沸的盐水,他兜头浇下去:“过来。”


    沈泽林狼狈地嚎叫出声,瞧见来人,身子狠狠一抖,但仍不得不向他爬过去,手指握住铁栏杆。


    他腿骨肋骨都被许清晏亲手敲碎了,指甲也被他全拔了,再不复素日张扬狠戾的模样。


    许清晏剑尖伸进笼中,敲着他肩骨:“中秋节,三殿下不起来赏月?”


    沈泽林张开嘴,牙齿也全被他拔掉了,说话模糊不清:“中秋吉乐……”


    “疼吗?”许清晏听到他肩骨开裂之声,勾着笑问。


    沈泽林疼得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许清晏被他的狼狈模样逗得唇角愈扬,笑弧危险:“你早该想到会有今日。”


    “杀了我、求您……”沈泽林求饶。


    两侧肩骨又被敲碎,他身上已无一处能自在动弹,崩溃道:“予我了断……”


    许清晏折磨他用尽了非人的手段,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今岁鲜衣怒马的状元郎。


    “就是要你亲身体验朦朦的痛苦。”许清晏抽回剑,一字一顿。“要你生不如死,血债血偿。”


    沈泽林双目空洞绝望,望着他走进铁笼,长剑刺入他腰腹,剖开。


    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得许清晏有些眩晕。


    但他动作依旧缓慢,剑尖寸寸划过他腹部的皮肤,缓缓刺入他内脏。


    “疼吗?”


    沈泽林已然咽气,再回答不了他。


    大仇得报,许清晏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中却再无快意,也再无执念。


    他只知,他的月亮永远不在了。


    而往后余生,他的生命不再有白昼,唯有无尽长夜,黑不见五指-


    明月转金波,十里灯如昼。


    江鹤雪与沈卿尘牵着手,走在他外侧,小心翼翼地替他挡开人群,生怕冲撞他伤势。


    “不必这般。”她只顾着瞧他,一连走过几个兴许对她兴味的小摊都不曾细看,沈卿尘将她拉近些。“当真无妨。”


    “雪竹、雪兰都跟着。”他又补充。


    江鹤雪次第唤了两人,才放心地去逛。


    行至闹市,便瞧见一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


    “过去瞧瞧。”江鹤雪好奇地牵着沈卿尘向那处钻,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套圈射箭的小摊。


    这类摊位极为常见,但这处小摊上的奖品质量极为上乘,大都是玉石或陶瓷的小摆件,且许多形态精巧别致。


    江鹤雪第一眼就瞧中了放在正中心的一个玛瑙镇纸。


    主体是红玛瑙雕成的摆尾鲤鱼,又以乳白的玛瑙雕了一只小猫,黑玛瑙的圆眼睛,神气活现地骑在鲤鱼头上。


    红玛瑙鲜艳色纯,白玛瑙通透清灵,黑玛瑙半透而有微蓝的色变,皆质地温润细腻,品质上乘。


    “取那个是何条件?”江鹤雪问。


    “小娘子,这得套圈与射箭配合来,”摊主介绍。“今日中秋,射箭十支中八支,套圈二十中十五,若是一并能成,套中的十五个,连带这个镇纸,一并给您!”


    “若两厢只成一个,您只能选套中的三个带走;若一个不成,便只得空手而归了。”


    这听着是桩让人跃跃欲试的买卖。


    江鹤雪自幼玩的套圈数不胜数,又心知沈卿尘的射术卓越,战场上堪称百发百中。


    她丁点不担心沈卿尘,只想就算自己套不中十五个,至少也能拿下三个奖品。


    “我先来!”遂爽快地向摊主递交了银两,抱了二十个藤圈,站到摊位前。


    她大致扫视了一圈,只觉最吸引她的还是那个玛瑙镇纸,便将自己的目标都放在了较前排容易套住的小物件上。


    这个摊主做生意还算实诚,藤圈结实,大小也合宜,她飞了两个便寻到了手感,轻抛平落,接二连三地套中。


    套了几个前排的小玩具,兴致上来,便挽了挽袖缘,眯眼去瞄中间几个精致的摆件。


    又一连套中了几个,摊主的面色都讶然微变,反复地点了点数量,宣布:“女郎已套中了十五只。”


    江鹤雪掂掂手中剩的两个藤圈,侧眸望向沈卿尘:“夫君,你准备好了么?”


    她玩得兴致勃勃,白皙的面容染上兴奋的绯红,笑弯的凤眸在辉煌灯影中愈显晶亮。


    一副对那个玛瑙镇纸势在必得的模样。


    沈卿尘松开微抿的唇,几不可闻地“嗯”了声,又看她手腕微动,瞄向后排象牙镂雕游鱼纹的花囊。


    昨日傅娴送了她两枝盛开的莲花,应是想套来供着。她会喜欢。


    江鹤雪次第抛出最后两只藤圈,终是险伶伶地擦着边套中,抹了把额角的虚汗,笑盈盈地望过来:“夫君,到你啦。”


    沈卿尘接过摊主递来的弓箭。


    是一把战弓,但拉力约摸只有四十斤,尚不足他龙舌弓的三分之一。


    箭靶也不过三十米。


    “我试一试。”可他对江鹤雪轻声。“……闭眼。”


    江鹤雪自是不依的,与他僵持片刻,便看他利落地挽弓,粗略地瞄了一下靶心,箭矢便脱了弓……也脱了靶。


    “你认真些。”射箭只有两次容错,比不得套圈,江鹤雪不禁道。


    于她目光中,沈卿尘又架了一支箭,拉开弓,瞄向靶心,射出羽箭。


    箭尖擦过靶心朱红的圆点。


    江鹤雪再度疑惑地偏首看他,可上头的玩兴却在瞧见他轻颤的手臂时倏然冷下。


    他的伤……


    “公子的射术仍需精进啊。”摊主递来第三支箭,笑着打趣。“比不得你家夫人准头。”


    沈卿尘“嗯”了声,正欲架弓,手腕却被身旁少女紧紧攥住。


    “他才不需要精进射术!”江鹤雪将他挡在身后,艰涩出声。


    “他的射术最厉害了。”


    第94章


    热闹的摊位随着这声清亮的话音倏然静默下来。


    沈卿尘放下弓箭,低眸望她。


    少女的眼尾已泛起浅淡的红意,嗓音里的哭腔明显,执拗地对那尚未回过神的摊主重复:“他的射术最厉害了。”


    “鹤雪。”沈卿尘轻轻唤了她一声。


    江鹤雪回眸与他对视。


    他的手臂不再颤了,可被她牵住的右手,冷白手背上青蓝的筋络仍因着骤然发力而绽起着,每一根都瞧得她心疼。


    她忽而想起去岁在温泉客栈,他一只手便能将她稳稳抱起,去够树上的小琼花。


    又想起冬猎时他以稍尖锐些的树枝便能扎死的野兔与蛇,却为她一箭将周亦恒钉在了树干上,要他狼狈求饶。


    又想起江鹤野某次同自己说起的,沈卿尘在沙场上百发百中,力挽狂澜。


    可而今是灯影幢幢、游人如织的夜市,并非北郊辽阔的沙场。


    他的射术也不是用来上阵御敌,而是在陪她作无关痛痒的嬉闹,还遭人调侃。


    江鹤雪凤眸盈着泪,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转向摊主,又强调道:“他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他的射术最厉害了!”


    “你这是张战弓,你也是将从沙场上退下的将士,你不认得他吗?他是带领你们数次大捷、以少胜多的主帅!”


    沈卿尘行事素来低调,水患时露面多,但当时人人自危,认得他的百姓并不多,她这话一喊,不仅是摊主,一旁围观的百姓也俱是愕然。


    “凉州大捷,梁氏伏诛,是他几乎以命换命得来的。”江鹤雪紧紧攥着他的手,情绪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欲坠。“我知您无心,是我冒昧,听不得这般的话。”


    “我不要了。”她拉着沈卿尘,大步向外。


    她步调匆促,沈卿尘而今又不敢快步,只得跟着她走,对暗处的雪竹比了个口型。


    雪竹会意,给目瞪口呆的摊主垫上两倍银钱才跟来。


    “鹤雪。”沈卿尘被她牵着一直走,唤她。


    她不应,他次第又唤“琼琼”、“卿卿”、“猫猫”、“宝宝”,也一个都不应。


    “王妃。”沈卿尘终是低声。“……娘子。”


    被她牵着走了这般久,已穿过闹市,走到了梁河的河岸,游人渐少。


    江鹤雪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肯与他对视了。


    少女一双柔媚的紫眸已盈满了泪水,甫一对视,泪珠便成串地落下来。


    她紧紧咬着唇,不想让自己哭出音来,可又想关切地问他,唇瓣便又松开,反复几回,沈卿尘低声:“再咬会破皮的。”


    “疼不疼呀?”江鹤雪终于没再咬,哽咽着问他。“缘何不提醒我?”


    “不逛了,快回驿馆,让我瞧瞧有没有崩开……”她不等沈卿尘答话,又抹了一把泪,匆匆道。


    “未曾。”沈卿尘将正欲抬步的她拉回自己身前。“不疼。”


    “怎会不疼呢?”与他手指交握,他方才克制不住的颤抖犹在心头,江鹤雪握紧他的手,话音里的担忧与心疼都藏不住。“你早早说不成就可以了……”


    她话音未落,沈卿尘俯身,轻轻将她抱进怀里。


    夏衫轻薄,同色的月白袖缘交叠,他指尖轻触着她脊背,较先前熟练许多地抚摸。


    江鹤雪被他这般一抱,将收回一丁点的泪珠再度簌簌而落,她倔强又小心地轻抵着他胸口,不愿打湿他衣料,更怕碰到他伤口。


    沈卿尘在她背后的手臂微一使力,将她紧拥进怀中,下颌支上她肩窝。


    指尖上移,穿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轻柔地摩挲。


    鼻端寒冽的雪松香混合着药粉的清苦,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泪,仰起脸望他。


    圆月落影于梁河麟麟水波中,他眼眸也落进白金的月辉,温柔剔透若上好的琥珀。


    浓睫笔直,睫毛尖上也缀着细小的光点。


    沈卿尘适时地微松了手,又从袖袋中取出绢帕,轻轻将她眼尾的泪珠拭去。


    “不哭了。”他一点点拭净,温声。


    江鹤雪抽噎着点头。


    “再去逛逛?”沈卿尘斟酌着语句,缓声征询。“晚膳用得不多,可要去买零嘴?”


    江鹤雪点点头,他直了身,方想起踮脚去碰碰他漂亮的睫毛。


    沈卿尘又纵容地俯下身,让她不必踮脚疲累,由她指尖似抚琴般点过自己的睫毛,方轻声:“不难过了。”


    “我就是心疼你……”江鹤雪捧住他的脸,蹭蹭他眼尾,又蹭蹭他面颊,语声闷闷。“你下回一定要说。”


    “好。”沈卿尘温声应下。


    “当真有点肉了。”江鹤雪摸了摸他的脸,又屈指,捏他的脸颊。“我的功劳。”


    “嗯。”沈卿尘微扬唇,唇角尖尖,弯出漂亮的弧度,唇色是浅淡的绯红。


    江鹤雪心尖微痒地吻上他的唇。


    沈卿尘抬手将她抱近,稍侧身,将她严严实实藏进自己怀中,避开稀疏的游人。


    “昭华,你笑起来好漂亮呀。”江鹤雪吻了吻,忽而心头一动。“你可会露齿笑么?”


    她弯唇,露出洁白的贝齿,向他示范了一个标准的露齿笑:“这般。”


    她笑时眼眸也是弯起的,偏着头,手背在身后,期冀地望着他。


    柔软的舌尖若隐若现,竟颇有些见牙不见眼的模样。


    “你想看?”沈卿尘只问,见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方应允。“我试一试。”


    他应得不勉强,但这于他确乎生疏,先仔细观察了会儿面前眉眼弯弯的江鹤雪,接着模仿着她的角度歪头,又模仿着将手背在身后。


    而后,模仿着她笑……


    沈卿尘生涩地张口,露出牙,提起唇角。


    “不是这般。”江鹤雪被他这幅僵硬的模样逗乐了,想了想。“你学我说话。”


    “开——”她拖长尾音。


    沈卿尘不明所以,但照做:“开。”


    “把音调拖长,开——”江鹤雪再度向他示范。“这般会笑得自然。”


    “开……?”


    两人面面相觑。江鹤雪不理解沈卿尘为何不会拖长音,沈卿尘也不大知道她为何能将尾音拖得那般长又那般自然。


    但在菱角的清香飘进江鹤雪鼻腔,并让她感受到肚子空空时,这都不大重要。


    “我去买一份。”她摸了摸肚子。“那


    处有些挤,你在这处等我。”


    沈卿尘望她被暗处的雪兰护着消失在人群里,方启唇:“雪竹。”


    玄衣侍卫自暗处现身,比手行过礼,下一瞬,手里便多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去将那个镇纸、花囊,还有……”沈卿尘回忆了一下江鹤雪套中的物件,又补了其中几样。“都买下来。”


    雪竹愣了愣,望向手里这个他觉着对沈卿尘而言略显花哨的荷包。


    后者又取回,将里面的银锭悉数倒在他掌心,将只剩碎银与铜板的荷包又收回袖袋。


    “殿下,臣忧心那些都是摊主的彩头,未必愿卖。”雪竹捧着满手银锭道。


    “任他开价。”沈卿尘稍作思忖,语声不觉放温几许。“或跟他谈情,便说……”


    “女郎心仪之物,若错失了,怕要心中惦记许久,烦请他割爱。”-


    刚煮好的菱角放在细竹篾编的小筐里,满满当当的一大捧,蒸腾起乳白的水汽。


    沈卿尘熟练地接过来为江鹤雪剥壳,放在唇边吹凉,又喂到她唇边。


    菱肉清甜粉糯,她用了几个,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多谢夫君。”


    边用菱肉边闲逛着,又买了盏兔子灯与明月灯,江鹤雪兴致尽了,便与沈卿尘回了驿馆。


    他虽已能正常行走,但江鹤雪深知自己的睡相糟糕,还是不与他同房,你送过我,我又送过你,黏糊了一会儿才互相道了“睡安”,各自回房洗沐。


    洗沐完毕,江鹤雪由雪梅为她拭着发,又与她谈起那个镇纸。


    “我记着殿下一直是用镇尺,便想着得来送予他的,待明日再拉江鹤野去碰碰运气好了;还有个象牙制的花囊,精巧别致,原想用来供阿娴赠我的莲花……”


    但拨弄着微湿的发尾缓步走出净室,一抬眼,却见案上多了几样摆件。


    是她方才念叨的镇纸与花囊,还有当时颇合她眼缘的一个珐琅彩瓷烛台等物。


    她不出一秒便知是何人的手笔,而那些合意的物件便一眼都没再瞧,江鹤雪推门,拐进隔壁的客房。


    青年披寝衣坐于案前,手持铜镜,正专注地练习拖长尾音“开”而自然地露齿笑。


    余光望见她,方搁下铜镜,不自在地抿了下唇:“琼琼。”


    江鹤雪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弯又咽下,冲他笑道:“我方才想到个新法子,不必练习拖长音。”


    “你试着慢些说‘我爱你’。”


    沈卿尘不疑有他,缓声:“我爱你。”


    这个法子于他而言确乎更容易些,他对镜试了几次,觉着笑容自然了许多。


    只是自己瞧着有些陌生。


    遂又勤加练习了许多遍,终于看习惯了,直起身望向江鹤雪:“我应当会了。”


    他模仿着记忆中她的姿态,背过手,微微歪头,缓声:“我爱你。”


    明月高悬,素日面容冷淡的青年此番唇角大大扬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桃花眸随之微弯出柔和的弧度,不算明显的卧蚕也饱满浮起,愈显他眼色明亮澄澈。


    沐浴过后的墨发犹带暖热水汽,将他冷冽眉眼朦胧得温柔,他立于月辉里,整个人都漂亮清绝得惊人。


    可江鹤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鼻尖又微泛了酸。


    她走上前,紧紧地将他抱住。


    沈卿尘微怔,回抱住的下一刻,便听她嗓音轻软地开了口。


    “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说:这个“开——”的露齿笑方法是在b站刷到的,亲测蛮好用[害羞]


    不过记着之前在某书还刷到过一个不同脸型露齿笑应该发不同音的,找不见视频了[化了]


    至于“我爱你”。椰发明的[星星眼]


    第95章


    因着沈初凝来了,江鹤野同许清晏计划的动身去北玄便拖到了酉月底,这几日同沈卿尘一并制定作战计划,闲时便在凉州闲逛。


    沈泽林的头颅被许清晏吊在了城门上,满口无牙,眼珠也被剜去了。


    江鹤雪也未再留江涛活路,依旨斩杀后丢进了乱葬岗。


    寻了个风暖日丽的晴日,她带着沈卿尘去了镇北侯府。


    赫连婉逝世后,江涛扶正了昔年他心爱的那位小妾,可此后侯夫人又接连换了四五个。


    大抵是觉着,“得不到的才最为上乘”。


    而他也未曾儿女成群。第二任侯夫人膝下有一双儿女,从小妾抬为正室又贬为小妾后,便在第三任刚被扶正时,为她下了长效绝嗣药。


    三害四,四害五,最后江涛也只有二夫人的一对儿女,为人同他一般的跋扈放浪,在江涛谋反被判死罪后,便连坐处了死刑。


    但侯府无辜的下人江鹤雪还是保了下来,只处理了江涛的心腹,是以今日她踏入镇北侯府时,还未显凌乱萧条。


    管事还是她当年离开时的管事,顺叔,迎上前本能地唤:“大小姐……”


    但唤了一声,望向跟在她身后的青年,又记起今时不同往日,改口:“老奴见过恒安王殿下,见过恒安王妃。”


    “我们回来随便瞧瞧,您不必拘礼。”江鹤雪笑盈盈道。“都是熟人。”


    自她幼时,顺叔便是镇北侯府的管事了。


    闻言恭敬地应了声:“那老奴不多叨扰,去为殿下与王妃备些茶水。”


    江鹤雪点点头,领着沈卿尘向内去。


    当初她的院落和沈卿尘暂住的院落遥遥相对,几乎每日她晨起,都能看到他立在窗边背书。


    江鹤雪笑着同沈卿尘提起:“我当时霎是不解,怎会有这般勤勉自律之人?”


    “我都不知你几时晨起,成婚后才知你亥正安歇。”她晃着他的手问。“所以你一般几时起?”


    “通常卯正起,亥正歇,若上朝便都前调半个时辰。”沈卿尘答。


    “当真好规律。”江鹤雪叹。“我都困了歇,醒了起,毫无规律……不,也有的。”


    “那时每三日夫子便要来一回,那日我便会卯时起。”


    沈卿尘淡笑了声:“那日你还会来寻我用早膳。”


    江鹤雪被他这般一点,也记起来了。


    江涛宠妾灭妻在府中一直不吝于伪装,苛待她与江鹤野也早成了习惯,但沈卿尘却是他万万不敢苛待的。


    所以他那处的早膳总是比她的要丰富好几倍,有许多荤菜,也有她喜爱的糕点。


    江鹤雪头一回发现是偶然撞见了沈卿尘院中的下人在用残羹。


    合她心意却毫不对他口味的糕点他一口未动,也未曾直接丢掉。


    她那时才知沈卿尘吃得这般好,便避开下人,溜进了他的院落。


    “应当是自那时起,我们才有了交集。”江鹤雪回忆着,捏着他指节。“也不知你当时是如何想我的?”


    沈卿尘垂眸望她,静了会儿才开口:“其实是在想,你为何才来寻我。那时我到凉州已九日了。”


    江鹤雪懵然地与他对视:“我们此前不是不认识么?”


    静了半晌,沈卿尘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动作轻而透着几分无奈。


    “昭华,你给我讲讲好不好?”江鹤雪坐下来,眼巴巴地扯住他袖缘。“夫君——”


    沈卿尘俯身,她会意地亲了亲他唇角,又拉着他在她身侧坐下,抱住他:“说嘛。”


    于她期冀的目光中,沈卿尘缓声道来-


    他与江鹤雪的初见是在永嘉八年的年关大宴上,那年他八岁,她六岁。


    沈卿尘宴中去净手,往回走时路过宫中的小池塘,便瞧见一个小姑娘蹲在池边,探头往池塘中瞧着,身边一个婢女也没有。


    瞧着极容易失足落水。而新岁伊始,群臣庆贺的年关大宴上,还是莫要有此闪失为好。


    他遂抬步上前:“女郎在做何事?”


    但比她答话先来的是甩他一脸的水珠。


    沈卿尘始料未及,被隆冬冰凉的池水激得一颤,下意识地闭眼,用手背抹去。


    当下的反应是,怎会有这般不知礼节的官家女郎?


    可下一瞬,便听她惊呼了一声,脆生生地开口:“你好漂亮呀!”


    言辞放浪。


    沈卿尘拭净水珠掀眸,却对上了小姑娘笑盈盈的面容,凝夜紫的眼眸晶亮如星。


    他头一回见到这般瞳色,难免怔愣片刻,并未立时开口。


    “你是天上来的小神仙吗?”这沉默的功夫又给了江鹤雪感叹的时机。“小神仙?你是谁家的小郎君呀?”


    沈卿尘对她的印象又多了一个:幼稚。


    但他还是答:“本王封号恒安。”


    她至少应先同他见礼,自报家门,这般他也不必同她在此纠缠,回宴上叫她府中的婢女来接人便是。


    可她压根未同他见礼,偏首:“恒安王?你便是圣上那位唯一的皇弟呀?”


    “可先帝与苏太后都是黑瞳,小神仙,你的瞳色是随了何人?”


    沈卿尘面色霎时冷了。


    江鹤雪眨眨眼,轻易便察觉到他不虞。


    于他冷淡眸光里,她伸手折下小池塘旁的一朵山茶花,塞进他手里:“送给你,你莫要生气嘛。”


    沈卿尘再度无言。


    不仅是因着她随意折了宫中的花卉


    ,更因着她是掰开他指缝,将这朵花塞进他手里的。


    柔软到不可思议的手指握着他的手,她又开口:“你收了我的花,我们就是友人了。”


    这般强塞也算他心甘情愿地收?


    可沈卿尘尚不及敛眉,便听得婢女唤“大小姐”的声音,面前的小姑娘松了他的手,一溜烟地跑了。


    夜风送来她又脆又甜的嗓音:“我叫江鹤雪,小神仙,你明日去驿馆找我玩呀!”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他微垂眸,望向手中那朵鲜红的山茶花,和被她手碰过而湿漉漉的指尖。


    尚不至幼学的孩童并不能极好地分辨心中奇怪的情绪,只觉她虽举止奇怪,还问那般无礼的问题,但因着无心,也并不遭人生厌。


    最终也鬼使神差地没将那朵山茶花丢掉-


    江鹤雪听得啼笑皆非:“昭华,我完全不记得了。那你次日当真去了驿馆吗?”


    沈卿尘犹豫片刻,诚实地点了下头。


    “那我们怎的未曾一同出去玩?”江鹤雪好奇地追问。“总不至于出去玩了,我也毫无印象吧?”


    “你说你要写算术课业。”沈卿尘回忆了一下。“还趴在窗边问了我一个鸡兔同笼的算术题,叫我次日再来。”


    “我给你比了答案,但你应当是抄反了。次日我一来,便推开窗斥了我一句‘骗子’,不再理我了。”


    “年节事务繁多,我再得闲时,便听闻你已与镇北侯离京了。”他缓声道。“再见面便是在凉州了。”


    “那我当时去寻你要早膳时,你是如何想我的?”江鹤雪又回到最伊始的话题。


    沈卿尘望她一眼,她会意:“我也说。”


    “觉着你和幼时一般无二。”他斟酌着措辞道。“有点奇怪。但不惹人生厌。”


    眼睛有点漂亮,笑起来也有点漂亮。他没有说。


    江鹤雪若有所思地偏偏头:“就只是不惹人生厌?”


    “你呢?”沈卿尘不答反问。


    他视线认真地望着她,江鹤雪忽而有点面热,轻咳了声,不自在地偏过头,留给他微红的耳珠。


    “……我那时觉着,你好漂亮呀。”静了片刻,她诚实地回答他。“像九重天的小神仙。”


    沈卿尘忍俊不禁,倾身将她抱住。


    江鹤雪又转回头,对上他带笑的眼眸,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与他闹作一团。


    闹到顺叔叩门来送茶,才彼此松开。


    “我等下要收拾我的房间,你也去你当时那个院落瞧瞧,兴许江涛留下了些物什。”她用着茶道。


    沈卿尘颔首应下,用过茶便各自去了。


    江鹤雪推门进入她少时的闺房。


    同她所想无二,江涛留下的物什极少,自她“病逝”后,旧时他为保全自己颜面而置办给嫡女的华服首饰已全然不见踪影,只留着陈旧的木榻、桌案和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而赫连婉的物什便更是寻不见了。


    但江鹤雪回来也并不是为了要多追思她的少女时期,踏出门,问顺叔:“这些年信箱中的信,可都还留着?”


    顺叔点头,不一会儿便为她捧来了一只木匣:“这些皆是大小姐离府后寄予您的信。”


    那段时日只有沈卿尘会给她寄信,可江鹤雪未曾料想,打开木匣,却是极厚的一摞。


    可她被赶出镇北侯府距离他来凉州,得知她的死讯,尚不足一年。


    江鹤雪向顺叔道了谢,捧着木匣回屋,自上向下,逐张拆开来看。


    从十六年年末他离开镇北侯府回京贺岁,到十七年冬日他来寻她。


    头一封是他将至京都时写来的。


    “见字如晤。年节将至,我已返京,年后南下游学,若有回信,便寄来恒安王府。”


    他不善闲谈,信上也未曾写什么闲话,只同她粗略写了异邦来京的盛景。


    信笺的尾端却夹了朵已干枯的水金凤。


    “东归进贡的国宝水金凤,宜染蔻丹,见之新奇,与你同享。”


    可再后她拆开的每一封信,末尾都有一朵干枯的花。


    江鹤雪笑着次第翻过信件,可视线触及底部,却倏尔僵住。


    木匣的底部是一封赤金的婚书。


    她指尖微颤着取出,翻开扉页。


    那是沈卿尘写给她的婚书。


    落款是永嘉十七年,丑月廿二。


    她及笄的那日。


    第96章


    木匣“砰”地一声坠地,信纸纷纷扬扬地散落,江鹤雪手握着婚书,身形微晃。


    早在她知晓沈卿尘十七年冬日来寻过自己时,便好奇他是缘何而来了。


    因着他十七年一直在南方游学,返京贺岁全然无需途经凉州。


    她曾以为他是来凉州办差,顺便来瞧她,还纳闷傅妄缘何那日会笃定地说“他喜欢你”。


    可如何都未曾料想到,沈卿尘昔年,是特意来向她提亲的。


    江鹤雪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震惊,读起这封婚书。


    永嘉十七年的冬日,他不过十七岁,彼时字迹较现下还略显少年郎的青涩,却也尽显他清傲风骨,落笔时一笔一划,明眼见的郑重。


    他先前所有的书信均无所称谓,想来是觉着“江娘子”过于生分,而写她闺名略显轻浮。


    这封婚书当头,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端端正正地写了“鹤雪妆次”四字。


    江鹤雪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


    因着她少时凉州的友人,无论男女,凡是同她勉强算相熟的,基本都会唤她“鹤雪”。


    在沈卿尘这处,却是只在婚书上才敢用的亲昵。


    她抿下唇角,继续向下读去——


    “我恋慕你久矣,去岁暂别,心常系之。”


    江鹤雪万万没想到方才还矜持内敛到只敢写“鹤雪”的人,兜头一句话竟这般直白,令她耳尖霎时羞红,心律也随之紊乱。


    沈卿尘喜欢她很久了?那是从何时起?又是为何?


    通常的婚书会在其下简明地写缘由的,可他这一封却未曾写,似是方才那句告白便耗尽了他的勇气。


    而后,通常要自谦“无高车驷马之荣”之类的话,他也未曾这般,反倒是如实写——


    “我年俸两万两白银,名下亦有田庄店铺等盈利,年关番国进贡,不乏珍奇古玩,可保随时依你喜好裁衣制饰。”


    “府中日日荤菜糕点不限,名茶佳酿亦不计其数,可保随时依你口味用膳用饮。”


    “恒安王府六进六出,可依你心意栽花植木,春红樱,夏蔷薇,秋木槿,冬红梅;可打秋千供你夜间消遣,躺椅之类亦随你添置。”


    江鹤雪忍俊不禁,几乎能想象到少时的沈卿尘于桌案前写这封婚书的


    模样。


    唇角是微微抿起的,他思考时会这般。


    耳尖一定是羞红的,面庞也是,兴许脖颈也是白里透红的。


    又一定脊背笔挺,姿态郑重。


    她笑着笑着,眼眶又微微发酸。


    他原来恋慕她到了这种程度。


    原来在多年以前便期盼着与她相守一生,在她及笄当日便迫不及待地要她收到婚书。


    可昔年他怀着少年郎的一腔热切情意,顶风冒雪地越过大半个龙邻来到凉州,得到的却是心上人的“死讯”。


    言之凿凿,领他亲眼瞧见她的坟墓,迫着他接受所谓“事实”。


    江鹤雪攥紧了婚书镶金的红绫,用力眨了眨眼睛,压下那点酸涩的泪意,视线下移。


    “今不循繁礼之节,唯表诚心真情,愿求鹤雪为妻。若承蒙应允,当择良辰吉日,厚礼聘娶。愿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寻常婚书到此便该结尾了,可他未曾。


    “若拒之,亦无妨。他日若逢变数,需我相助,万盼将我作友人相待,莫要踟蹰。”


    这般补充了,他才落款结尾。


    一纸婚书读毕,江鹤雪一切的不解都霎那间有了答案。


    缘何恒安王妃偏偏是她。


    缘何恒安王府处处合她心意。


    缘何他会将她细枝末节的各种喜好,甚至是一句随口而出的闲言,都仔细放记在心上。


    因着此间经年,沈卿尘一直恋慕着她。


    沉默,温柔,真挚,又小心翼翼。


    发乎情,止乎礼,成婚之初未知她情意,便未曾依仗为人夫的名分,毫无逾矩之行。


    江鹤雪眼瞳的酸涩彻底未能压住,羽睫轻颤,泪湿眼尾。


    她一手紧握着婚书,另只手提起裙摆,急匆匆地向沈卿尘的院落跑去。


    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


    越过镇北侯府略显萧索的花圃,她闯入沈卿尘的院落,推门而入:“夫君——”


    案前手执书卷的青年闻言回身。


    白衣不染纤尘,身形清瘦挺拔,眉眼冷冽清隽,与她对上视线时,却转瞬温和,似初春的薄雪消融于浅碧色的草芽尖端。


    夏日明朗却不燥热的晴阳落下,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的光华,肌肤欺霜赛雪,乌浓眼睫根根分明,琥珀色的瞳仁剔透浅澈,漾开细小的笑漪。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江鹤雪脚步生生停住,竟头回觉着自己有所失仪,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婚书背到身后,放下裙摆,将跑得微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动作略显窘迫僵硬,全然没逃过沈卿尘的眼睛。


    “何事?”他放下手中书卷,向她走来。


    走近了,瞧见她泛粉的眼尾与潮意明显的长睫,他微怔:“怎的哭过?有人冲撞于你?”


    江鹤雪摇头。


    “忆旧伤怀?”他又问。


    江鹤雪还是摇头,红唇张合几回,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将方才藏在身后的婚书塞进他手中。


    待看清手中之物,沈卿尘瞬时了然。


    “都留着啊。”他将婚书妥帖地放在案上,微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就为此落泪?”


    “我才没有哭。”江鹤雪眨掉泪珠,哽咽出声。


    沈卿尘微弯唇,指腹轻轻抚上她潮湿的眼尾:“嗯,未曾。”


    “就是未曾!”江鹤雪别扭地同他强调。“我是跑得太急,不小心被沙子迷了眼。”


    沈卿尘笑了声:“我知晓了。”


    他手指下移,捧住她面颊,更俯下身来。


    江鹤雪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袖,而下一瞬,意料之外的轻柔气流拂过她的眼睛。


    酥而痒,他呼出的气息温凉,带着他洁牙粉里龙脑与薄荷的冷香。


    她怔在原地。


    “你、你做何事?”江鹤雪磕绊了一下。


    “不是眼中进了沙?”沈卿尘微弯着唇。“吹一吹,免磨得你痛。”


    江鹤雪耳缘顿时染绯,进退两难。


    “只是眼中进过沙,我方才已自己揉出来了。”她嘴硬道。“不用你吹。”


    沈卿尘“嗯”了声,却又轻轻亲了下她湿漉漉的睫毛。


    江鹤雪不受控地阖住眼,下一瞬,他轻若绒毛的吻又落在了她眼皮,细碎地沿着她睫毛滑过,最终在她湿润的眼尾停住。


    他方直身,指腹摸了摸她脸颊,望来的眸光专注又认真。


    “昭华,是从何时起?”江鹤雪被他这般望着,嗓音微哑。“你缘何从不曾同我提?”


    沈卿尘为她掸了掸木椅,要她坐下听。


    江鹤雪却不依,非得同他黏在一起,他无奈,便自己坐下,将她抱在腿上:“这般?”


    她终于满意,手揽住他脖颈:“你如实交代,是从何时、因着哪件事喜欢上我的?”


    “我不大知道具体是哪件事开始,”稍顿,沈卿尘诚实道。“我意识到之时……”


    “好像已经很喜欢你了。”


    他从不是情感热烈之人。


    少年郎青涩纯情,在恋慕伊始,尚不理解他为何会一见她笑便心律急促。


    “那是何事意识到?”江鹤雪追问。


    沈卿尘稍作思忖,反问:“去岁生辰时,你问我缘何要看烟火,可还记得?”


    江鹤雪点头:“你还给我比了一个敷衍的手势。”


    “不敷衍。”他还是如那时一般的回答,回忆道。“是十六年我生辰时,你为我庆生时这般过。”-


    永嘉十六年,沈卿尘十六,江鹤雪十四。


    那日江鹤雪贪玩过了宵禁,是从院墙翻进来的。


    沈卿尘恰巧撞见了她熟练落地的那一幕,彼时他尚在温书,与她面面相觑。


    贪玩娇纵的女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密道”已不复存在了。


    “行行好,莫要告诉我爹。”她眨着眼冲他撒娇。“小神仙,拜托啦。”


    偏在这时,房门被叩响,随侍劝道:“殿下,您今日生辰,不必这般刻苦。”


    他劝了几句离开,一窗之隔的江鹤雪才讶然:“小神仙,今日你生辰?”


    得了一声“嗯”,她道:“你出来,我给你过生辰。”


    兴许是好奇两手空空如何给人过生辰,沈卿尘放下书卷,走了出去。


    “稍待片刻。”江鹤雪却一溜烟跑回了她的院落,再回来时,神神秘秘地背着双手。


    “你应当用了长寿面吧?”她问,又得了他一声“嗯”,才道。“那我请你吃这个。”


    她伸出的那只手中,握着一只桃……其上还贴了一张红纸片,写了个“寿”字。


    沈卿尘怔愣,可她已如先前一般掰开他的手指,将之塞进了他手中:“我暂且找不出合适的生辰礼,这个给你。”


    于是,他在十六岁的生辰,被迫收下了一只“寿桃”,作生辰礼。


    而江鹤雪所作所为均散漫无拘,下一瞬,她笑盈盈地递过一枝白昙。


    “也是生辰礼,今夜才开的。”她掰开他另一只手,将白昙塞入。“送给你。”


    夏风微潮,白昙无瑕如雪,幽香四溢。


    沈卿尘未曾料想会有这般转变,手握紧了几分花枝,方问:“何意?”


    白昙是表达恋慕之情的花,等她回答的几秒,他的心律已然乱了节拍。


    “我看这朵最漂亮。”可江鹤雪全然不知个中寓意,弯眸笑道。“最后一个。”


    她双手握拳放在颊边,又大大张开:“请你看烟火!”


    于他目光中,她反复将双手握起又张开,笑颜明媚,唇红齿白,眸亮如星辰。


    而那时的沈卿尘握着白昙,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忽然意识到——


    他希望明年的生辰,往后每一年的生辰,都有这个“奇怪”的女郎在。


    也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


    这种情感,叫做喜欢,叫做爱。


    第97章


    江鹤雪将之调笑地定为“用两枝小花作鱼饵,钓到了一条小神仙鱼”。


    沈卿尘笑而无言。


    其实他们都知晓,不止于此。


    就似终日无波的寒潭乍然拂过一阵毫无规矩的暖风,裹挟其中的花瓣轻飘飘落在潭面,却扰得涟漪圈圈漾开,再不止息。


    而他又似被长线牵扯的风筝,止不住本能地去追寻无拘无束的飞鸟。


    一如,肆意散漫的少女骤然闯入他平静如死水的人生。


    自此,他这个因着幼时遭遇而喜怒哀乐都不愿,或是不会表达的人,也开始展露了鲜活的情绪。


    克己复礼、循规蹈矩的少年终被灵动跳脱、生动热烈的少女吸引了视线,又在不知不觉中,拨乱了心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情至深-


    酉月底,沈卿尘的伤势终于康复了十之八九,和江鹤雪南下回京。


    这回带上了沈初凝。


    而江鹤野和许清晏则乘胜北上追击,讨伐北玄。


    离开凉州的那日是个暖而不燥的晴日,知州田榆携妻子傅娴、妻弟傅妄来为他们送行。


    “多谢恒安王殿下、恒安王妃率人治理水患,清缴逆贼,还凉州百姓……千秋万代的安宁。”沈初凝是偷跑出宫的,他不知她在,便这般真挚道。


    梁氏与镇北侯地头蛇般盘踞凉州近百年,悄无声息地鱼肉凉州百姓,一代代不着痕迹地加重,人为天灾又带头解决,甚至还在凉州混出来个好声名。


    田榆初来凉州


    时,是倍感不解的,更是想过反抗的。


    可他在梁氏与镇北侯面前,弱小如蝼蚁。


    做了许多许多违心事。


    此番看着光下相依而立的一对璧人,他眼眸微湿,诚挚地行了一礼:“下官谨代凉州百姓,叩谢二位。”


    “为国分忧,分内之事。”沈卿尘淡声。


    “田知州不必多礼。”江鹤雪在一旁笑道,与傅娴交换了个眼神,后者会意上前,将难掩感激的田榆扶起。


    “王妃,你还会回凉州么?”傅娴身边,她三岁的女儿田蕊脆生生地问。“我好喜欢你,还想再见到你。”


    “会吧。”江鹤雪不大确定,但弯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届时再带阿蕊去玩。”


    沈卿尘身为国师,不可能长久离京。而凉州与京都相距甚远,来回便近一月。


    田蕊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扭进她怀里。


    “鹤雪,若是得闲,便回来瞧瞧。”傅娴心知实情,只这般道。


    江鹤雪望着这位多年不见但情谊仍旧深厚的故友,笑着点头:“好。”


    她忽而想起什么,趁沈卿尘和田榆在一旁简谈政务,悄悄把傅娴拉到一边:“阿娴,你当年要阿蕊时,难不难受呀?”


    傅娴一怔,同她咬着耳朵客观道:“不适是必然的,但并未话本子上那般严重。前期易吐,后期便是懒懒靠着。但生产那关定是绕不过去的痛,不过若是安胎做得好,便少了许多风险。”


    她话毕,促狭地冲她挤挤眼睛:“怎的?准备与殿下……”


    江鹤雪难能被她看得耳热,没承认也没否认:“我知晓了,多谢阿娴。”


    此事又不是只她一人说了算。


    “鹤雪,”她将与傅娴聊完,身旁几步远又落下嗓音。“你我能单独说几句么?”


    江鹤雪侧眸,与沈卿尘同时望向傅妄。


    “有任何话,你不必避讳殿下。”她挽过一旁沈卿尘的手,又稍顿,挡在他身前。“直说便好。”


    傅妄瞧清她这警惕的举动,眼帘微垂。


    “我只是想问,”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放轻声音。“鹤雪,我们还算友人么?”


    江鹤雪一秒都不曾犹豫地摇了头。


    “我知你亦遭受痛苦,可傅公子,”她头一回这般唤这位少时真心相待的友人。“你终究伤害了我的爱人。”


    “我并非圣人,做不到不计前嫌。”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鹤雪清晰地感知到,沈卿尘攥着她手指的力道,不受控地加重了-


    来时虽不算极致的快马加鞭,但也称得上日夜兼程地赶路。


    回程就完全无所顾忌,白日睡到自然醒再动身,路遇趣事还会挑开车帘凑个热闹,甚至还会在江鹤雪说“有趣”的州府暂歇个一两日,体验一遭当地的风土人情。


    几乎每到一座州府,凡他们所去的寺庙,都能见到卫疏檀昔年修缮过的雕像。


    无一不是只收材料的银两,管她几日的斋饭便成,言谈之间,对她更无一不扼腕叹息。


    “朦娘着实是位圣人,贫道那时以为她技艺精湛,只是偶尔来积善行德。殊不知她一直如此,过得清苦,不图任何……”一位老道士同他们讲着,语带哽咽。“这般圣洁清廉的娘子,这般结局……唉。”


    被谋害身死他乡,受尽非人凌虐。


    江鹤雪听沈初凝简明地说了缘由,得知竟是因着沈泽林不是恒顺帝亲生子嗣,倍感惊愕之余,又觉着唏嘘。


    “若是未有这一遭,也不知是否会如此严判。”待上了马车,她才开口,眼瞳微酸。


    沈卿尘将她抱进怀中。


    “暴雨日,撑伞无甚效用。”他斟酌着措辞开口。“此事亦是这般。”


    “民愤如雨,这场雨够大,便是皇权这把至高无上之伞,也罩不住他。”


    江鹤雪望着他,缓慢地弯了弯眸。


    “若令你痛苦,便莫要急于一时想通。”沈卿尘揉了揉她鬓发,安抚。


    “我有些担心许三公子。”江鹤雪轻声。“痛失所爱,兴许都未曾彼此认真表露过心意,而已与心上人阴阳两隔。”


    沈卿尘轻“嗯”了声,将她搂紧。


    “所以,昭华,”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在他怀中小声。“若是去岁我们未曾重逢,或是傅妄的挑拨再过分些,兴许便永远错过了。”


    “你日后也莫要有过分多的顾虑,莫要过分考虑我是否会不自在之类。”她抬起脸,认真道。“我爱听。喜欢听你直白的表达,愉悦或吃味,都想听。”


    沈卿尘望着她,须臾微扬眉,应声:“好。”


    “荣昌像只心里住着狼的小兔子。”江鹤雪想想她所作为,忽而道。


    “你呢?”沈卿尘觉着这比喻有趣。“住着狼的小江猫猫?”


    江鹤雪与他对视几秒,直起身,故作严肃地摆了摆手:“非也。”


    “我是心里住着小神仙鱼的小江猫猫。”她佯装一本正经地开口。“而你——”


    “是心里住着小江猫猫的小神仙鱼。”


    视线交叠中,沈卿尘红着耳尖,笑得肩膀微颤-


    戌月中旬,马车缓缓停在恒安王府门前。


    月白云锦车帘被一下拉开,琼花金铃响音清脆,江鹤雪跳下马车,冲等候在外的下人们招手:“福伯、雪梅、雪菊,大家,我们回家啦!”


    沈卿尘在她身后缓步下车,后脚刚落地,便被她牵紧了手。


    江鹤雪以他的手为轴,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没少胳膊没少腿,平平安安地回家啦。”


    这般一作为,方才眼中含泪的一众下人皆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沈卿尘亦无奈地抬了下唇角,将她扶稳,微一颔首:“一切安好。”


    “来来来,都莫在这里傻站了,殿下与王妃将回府,上茶点的上茶点,服侍更衣的服侍更衣,再准备着让泡个暖水浴舒服舒服!”福伯抹了抹眼角,高声指挥。


    围坐一团的下人立时“呼啦啦”散开,各司其职,江鹤雪与沈卿尘牵着手,未至院中,便听到清亮的声音:“鹤雪鹤雪!昭华昭华!”


    她一抬头,瞧见头顶上方扑棱着翅膀的小琼花……?


    “小琼花!”鸟爪落到肩头的瞬间,比记忆中沉重许多的体量令江鹤雪忍俊不禁。“你怎的要胖成鸽子了?”


    小琼花侧过头,乌黑的眼珠瞪着她:“欢迎回家!无赖无赖!”


    一直跟着两人的雪兰和雪竹都未能忍住笑音。


    “竟会说这句了。”沈卿尘眉梢也微扬着,指尖碰了碰它的头。


    “我临行前有让乾乐随时来瞧小琼花,应是她教的……哎!”江鹤雪解释了一半,又被一撞脚腕。


    她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多亏沈卿尘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拉着,才不至摔了。


    “小禾禾!”江鹤雪好笑地垂眼,望向在他们脚边蹭来蹭去的小禾禾,弯下身。“来来,娘亲抱抱,未曾只偏向姐姐。”


    这般一抱,才试着小禾禾也比先前沉了许多,她抱着竟都有些许吃力:“当真长成大狗狗了。”


    小禾禾在她臂弯拱了拱,又抻着头去看沈卿尘,后者会意,温声:“我来吧。”


    “我今晨用过抗敏药,无碍。”见她犹豫,他解释,才将小禾禾抱过来。


    “是不是很想爹爹和娘亲?”江鹤雪弯着眸逗道。


    小禾禾傲娇地分别蹭了蹭两个人,长而蓬松的尾巴竖起摇晃着,似绽开的白菊;小琼花则是侧着头,瞧过一个又瞧另一个,后展开翅膀,大叫了一声“欢迎回家”。


    沈卿尘禁不住弯了下唇角,低眸与江鹤雪对视。


    初秋半下午的日光晴朗和煦,落在她颠簸了一路而略显凌乱的碎发上,呈现出温馨的、暖融融的金黄。


    而他的妻子眉眼弯弯,笑颜明媚,于满院的热闹中甜声;“夫君,回家当真好幸福啊。”


    鼓噪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中,沈卿尘听到自己开了口:“我也这般觉得。”


    而后,他忆起她马车上同他说过的话,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勉力压下耳尖灼烫的温度,生涩却诚挚地开了


    口。


    “大抵是因着你在,便是家。”——


    作者有话说:大概率后天正文完结了,目前想了三个番外,放下面,宝宝们看看还有没有想看的,给椰留言,有手感就会写[让我康康]


    1.婚后日常,大概234章


    2.当一方变成猫猫后(两个人分别变),应该也短短的几章,满足一下毛茸茸的想法


    3.if重回少年时,但琼琼带着婚后的记忆(大概是坏女人疯狂调戏得到纯情古板少年郎[害羞])这个会长一点


    第98章


    回京后的日子虽谈不上闲适,却自在而舒心。


    沈卿尘上朝处理政务时,江鹤雪便去千香坊接客制香。


    千香坊有白檀张罗着售卖,何馥何馨两姐妹上手制香,她终于如愿做了甩手掌柜。


    只偶尔自己合成了新种的香,便会整理出方案,教予二人。


    沈卿尘不上朝时,她便不去千香坊,在家中同他黏着,逗小琼花和小禾禾,或是与他在京城中闲逛。


    估摸着他们安顿得差不多了,秋意渐浓时,阮月漪张罗着在知味观为他们办了一场接风洗尘宴,遍邀他们几人的亲朋好友。


    “我听闻这是外甥女婿同她想的新点子,包了个湖,在湖上画舫设宴。”江鹤雪收拾停当,与沈卿尘挽着手出门,边走边道。“好生新奇。”


    画舫停在镜波湖岸边,他们上船时,舫内阮月漪与姜星淙已在了,还有江鹤雪先前有过几面之缘的恭王沈泽谦,还有个她不认得的小娘子。


    正背着手站在沈泽谦面前,瞧着蔫蔫的。


    “这位小娘子是?”江鹤雪瞧着她不过豆蔻年华,问。


    “我叫祝沅。”小娘子回过头,脆生生答。


    “新上任的户部祝侍郎之女。”沈泽谦直身向他们二人行礼。“皇叔、皇婶,别来无恙。”


    “明濯。”沈卿尘微一颔首。“多谢。”


    沈初凝那日同他们说过,向恒顺帝告发沈泽林身世的是沈泽谦。


    “为国分忧,明濯分内之责。”沈泽谦道。


    他们这般客套几句,再一回首,方才蔫答答站在一旁的祝沅已拉着阮月漪,同江鹤雪闲聊起来。


    “祝沅。”沈泽谦启唇。


    “大表兄。”阮月漪稍挡了挡她。“容我同我新的摇钱树聊几句。”


    “祝小娘子厨艺精湛,我向她要了些菜谱,知味观的厨子学了,味道精进不少。”她又对江鹤雪解释。“生意也愈加红火。”


    “你这般厉害呀。”江鹤雪笑盈盈地垂眸望她,夸道。


    祝沅有点脸红,又悄悄看了沈泽谦一眼,没向他去。


    后者也未曾再要求,只盯着她道:“书院的课业,明日拿来给我看。”


    方才还同二人慢吞吞闲聊的祝沅又蔫了。


    江鹤雪忍俊不禁:“我少时也最厌恶做课业了。”


    “殿下在凉州住过,有大半年的课业,几乎都是他帮我写的。”


    “那大半年我当真玩得尽兴。”


    她这漫不经心的话一出,姜星淙讶然地望向沈卿尘,连素来面色温和带笑的沈泽谦都有些许维持不住。


    沈卿尘面不改色地抿了口茶,淡然应下。


    “恭王殿下看你课业这般紧,你可以反过来央着他帮你写。”江鹤雪一早瞧出来沈泽谦与她之间的那点微妙情愫,故意逗她。


    “皇婶。”沈泽谦不自在地轻咳了声。


    但祝沅点了点头,认为有理,“嗒嗒嗒”地又跑到沈泽谦跟前:“阿兄,你看人家。”


    他们那边儿为课业念叨着,这边儿江鹤雪就靠在沈卿尘身旁喜滋滋地用着葡萄渴水,边看,边同阮月漪和姜星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你的小姑子呢?”沈初凝,还有瑾王瑾王妃、景王景王妃两对夫妻都陆续到了,江鹤雪环顾一周,问。


    “去给襄王殿下看诊了。”阮月漪道。


    “我家玉白菜好像被野猪拱了。”姜星淙语气幽幽地补充。“应当晚会儿才能来。”


    江鹤雪好热闹好八卦,与阮月漪咬了几句耳朵,又坐不住地围圈与女郎们闲聊着。


    沈初棠尚在坐月子,与谢君骁都未到场。


    哈斯其其格被诊出了三月有余的喜脉,这会儿江鹤雪正靠在她身边,听她说着些琐事。


    沈卿尘只坐在一旁,听着几位青年也闲聊些,把玩着腕上的朱红手珠,视线落在中央的江鹤雪身上,眼眸带笑。


    谈笑间,姜锦慈与襄王沈泽澍一前一后,姗姗来迟,等候多时的店小二也开始一道道布菜。


    待到依次落了座,画舫缓缓启动。


    他们友人聚会,自不会因讲究男女之防而分席,江鹤雪一边坐着沈卿尘,另一边坐着阮月漪。


    “今日有诸位贵人光临知味观,小店蓬荜生辉。”姜星淙简单地开了个场。“画舫相聚,是为恒安王殿下及王妃、还有瑾王与瑾王妃接风洗尘,恭迎我们龙邻的四位功臣回京!”


    “好!”沈泽澜带头鼓掌。


    姜星淙又清了清嗓子:“有请两家代表简要说几句。”


    “小辈先。”江鹤雪刚才聊得上头,忘了这一环节,闻言立时道。


    趁谢君宜说话的功夫,她又碰碰沈卿尘,小声:“昭华,你说?”


    沈卿尘望她,淡声:“那边瑾王妃说的。”


    “她说的好文雅,我都未曾准备。”江鹤雪讨好地眨了眨眼。“夫君文采斐然,夫君说。”


    沈卿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要不我们猜拳?”他往前这般,江鹤雪知晓是该撒娇,可而今人多,她只得这般。


    沈卿尘默许,她便在桌下伸出手:“一、二、三!”


    她出的锤,但他出的包袱。


    “三局两胜,再来。”江鹤雪不情愿。


    这把她出的剪刀,沈卿尘出的锤。


    “……要不五局三胜吧?”她继续耍赖。


    “鹤雪。”沈卿尘侧耳听着,唤她。


    “夫君——”江鹤雪压着嗓音撒娇,小幅度地捻着他袖缘晃。“我不想。”


    沈卿尘无动于衷,她有些着急了。


    若是一开始她便想了词,倒也不至这般;可偏偏现下时间所剩无几,她也无法想了。


    江鹤雪鞋尖焦躁地蹭了蹭地面,干脆一低头,在桌下亲了一口他的手。


    沈卿尘怔住。


    “哎呦——”静默片刻,先响起沈泽澜打趣的声音。“皇叔,您就别为难皇婶了。”


    江鹤雪错愕地抬眼,方惊觉谢君宜不知何时已话毕落座,此刻满船的人都望着他们,或多或少带着打趣的笑意。


    她羞窘地松开他的手,沈卿尘也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执酒盏起身。


    “远道归京,承蒙诸位相迎,盛情铭感不忘,此杯共饮。”


    他举杯,一众人也齐齐饮尽。


    “这个味道当真好。”桂花花香馥郁,牛乳醇厚香甜,还带着糯米酒酿别致的风味,江鹤雪由衷地夸赞,问阮月漪。“这是什么?”


    “祝小娘子特意调配的牛乳花酿。”阮月漪淡笑着解释,对面祝沅听见,开心地笑了笑。


    沈卿尘落了座,点点自己唇角。


    江鹤雪会意地用绢帕拭了下。


    “皇叔与皇婶感情甚笃,现下得闲了,打算要为王府添丁了么?”沈泽澜又问。


    “随缘啦。”江鹤雪笑着道。


    “素日都是父皇催,怎的轮到你?”沈泽谦微笑着问。


    沈泽澜在小叔与长兄的注视之下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我是寻思着,原本皇叔都没比我们大几岁,但高了一辈。”


    “柔阳家的得唤皇叔的儿女‘表舅’或‘表姨’,来岁我家的得唤‘堂叔’或‘堂姑’,若是皇叔育子晚,届时咱们几家的围着年岁最小的作长辈,就……”他语声稍顿。“还挺有趣的。”


    这话一出,一众人都跟着笑了。


    “阿骁同我显摆了数月的女儿,熟料却成了儿子,这会儿只怕都恨得都想拉着他扎马步。”沈泽渊也笑着道。


    又是一阵笑音,推杯换盏之间


    ,气氛愈加热络。


    知味观的菜肴素来合江鹤雪口味,都是友人,也未曾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她边聊着,边用着精致美味的菜肴,边喝着新颖的牛乳花酿,尽兴之时,方意识到积食。


    “出去吹吹风?”沈卿尘察觉到,问。


    画舫豪华,甲板宽阔,她趴在栏杆边,不禁打了个饱嗝:“这会儿也不好散步消食了。”


    “我才不要让旁人发现我积食。”她对上沈卿尘略感不解的目光,解释。


    沈卿尘稍弯了弯唇,自后环住她,手掌覆上她小腹,缓慢地打圈为她揉着。


    江鹤雪靠在他怀中舒适地眯眼,只觉着骨头都跟着一并软了,只想黏在他身上。


    “贪食。”沈卿尘垂眸,视线落在她泛薄红的耳尖与面颊,低声。“还贪杯。”


    江鹤雪没醉,但神智也被酒意烘得不复往日清明:“我又不比夫君好酒量。”


    沈卿尘今夜滴酒未沾,反应片刻,轻笑出声:“未曾想瞒你。”


    “是一用酒便会上脸,瞧着便像易醉。”


    江鹤雪不同他计较,惬意地吹着秋风,望向镜波湖上星点的橘黄光影:“昭华,我也想放星星。”


    “是河灯。”沈卿尘无奈地捏了捏她指尖,遣人去要了盏,不多时,河灯连着纸笔便被一并送来。


    “还可以写愿望呀。”江鹤雪眼睛一亮,弯下身来。“我要写……”


    没有桌案,她也懒得进屋,索性将纸压在他背上写。


    炭笔笔尖隔着纸张与衣料轻触在脊背,她带着酒香的气息一同落下,沈卿尘呼吸乱了半刻,问她:“写的什么。”


    “时时、日日、岁岁欢愉!”江鹤雪写好,绕到他面前,举起来给他看。“你写。”


    秋夜月明,面前少女眼瞳落着清亮温柔的月辉,因着用了不少酒酿又略显迷蒙,愈加动人。


    沈卿尘接了河灯,将她的纸条放好,直接放入了湖中。


    “你不写么?”江鹤雪懵然。


    河灯在水波中愈飘愈远,直到小得如同一点星火,沈卿尘方收回视线,轻声:“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是什么?”


    他俯下身,轻捧住她面颊,笑意清朗,在朦胧月色里温柔动人得不可思议。


    “愿四季流转,与卿常相伴。”——


    作者有话说:我不行了我天塌了[爆哭]


    我终于想起来打盗文[爆哭]


    我今天才更98章,它都盗到97章了[爆哭]


    角落里,椰敲碗:今天的目标是挣一块钱[爆哭](事实上根本达不到[爆哭])


    啊啊啊啊啊我爆哭[爆哭]我发疯[爆哭]我讨厌盗文的[爆哭]


    (不是我真的不理解,我的防盗设置的72h,订阅80%,这怎么能这么快)


    不要告诉我我寥寥无几的高订读者里有专门盗文的而我还在给发抽奖![爆哭]我哭死[爆哭]我以后一定设评论抽奖[爆哭]


    好吧,突然想起来,看预收的新封面[让我康康]


    感觉这个还怪风雅的[害羞][星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