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商风渐寒,秋叶稀落,恒安王府的木槿换为红梅,又是一岁冬。
冬日天寒,江鹤雪不喜出门,寒衣节那日与沈卿尘一同去为卫疏檀扫了墓,再便偶尔会和阮月漪等人一道去恭王府上吃锅子。
又是祝沅研究的新吃法,铜锅分为两半,一面是漂满辣椒的红锅,另一面是她加了鸡肉与猪肚的白锅。
江鹤雪好辣,偎在室内用铜锅涮她喜爱的菜肉,现涮现吃,鲜辣爽快的一大碗下去,再用一碗白锅的高汤,又饱足又幸福。
但用多了锅子有伤脾胃,因而大多时日,她还是宅在家中,若一定要出门,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只毛茸茸的熊。
屋内烧着地龙,她便只披着绒衾窝在躺椅上,一边摸小禾禾,一边喂小琼花,惬意舒坦得不成模样。
有时沈卿尘下朝回家,便瞧见三个都睡得正熟,江鹤雪整个人埋在躺椅里,小禾禾侧躺在她腿上,露出柔软的肚皮;小琼花站在她手臂上,头埋进半边翅膀里。
他便一个个归位,把小琼花放进鸟笼,小禾禾放进狗窝,而后把躺椅上的少女轻轻抱起来,放到榻上,为她掖严实被角。
自己再去书房随意取本书,回她身旁半躺下,睡梦中的江鹤雪感知到热源,便会循着本能向他贴过来,将腿压在他腿上,脸贴着他的腰腹睡。
待她惺忪转醒,便抱着稍黏糊一会儿,而后再一同去用晚膳。
到晚间,白日多眠的江鹤雪无甚睡意,又嫌天寒不愿出去走动,便只得做些旁的来消耗她过分旺盛的精力。
冬日夜长,好几回被她嗔怪“纵欲”,沈卿尘初时听着还不大适应,现下倒都习惯了。
兔缺乌沉,时光平淡而幸福地日日流过-
永嘉二十二年.丑月初九
临近年关,庶务繁多,沈卿尘一连加了好几日的班,这日却申时末准点下了值。
成婚期年日,他手中攥着要给江鹤雪看的书信,头一回三番五次地催着车夫快些。
但马车在恒安王府门前停下时,他正欲下车,却被雪竹拦下:“殿下,王妃命臣蒙上您的眼睛,才能下车进府。”
沈卿尘怔愣片刻,自己接过红绸蒙好眼,才被人搀着下了马车,进府。
他对恒安王府的布局了如指掌,分辨出进了自己的寝殿,方启唇:“可能摘了?”
“回殿下,不成。”雪竹一板一眼道。“王妃命人服侍您更衣。”
沈卿尘全然摸不着头绪,由随侍动作。
为他更换了一身较他的朝服更要沉重几分的繁复衣袍,扎上也比他素日腰带更沉重些许的玉带,沈卿尘阖着眼,忽而想——
这般隆重的衣裳,他应当只在去岁与江鹤雪大婚时穿过。
那时江鹤雪兴许还认为只是他们各取所需的形婚,但她的那件婚服设计,沈卿尘是一步步亲自罗列的。
衣料是番国滇西的国宝,正红的鹣鲽缎。滇西一年才进贡五匹,他每岁分到一匹,攒了二十一年,全都用在了两件婚服上。
珍珠是南靖灭国前进贡的国宝,鲛凝露。
宝石是先前北玄尚未与龙邻交恶时进贡的,除紫牙乌之外的另一件国宝,绛霞石。
绣线是将黄金打成金箔,又切成细条绕的蚕丝,还嵌了细碎的水钻。
只不过可能江鹤雪未曾细瞧过,还会抱怨着沉重。
他这般回忆了一通,随侍也为他更衣梳洗完毕,但雪竹又在一旁叮嘱:“殿下,王妃说过,她会唤您摘。”
随侍鱼贯退出,屋内重归寂静。
过了一盏茶,房门重新被推开。
步履轻盈,有珠玉碰撞的细微响动,沈卿尘一下便分辨出来人,启唇:“鹤雪。”
“昭华稍待。”江鹤雪笑了声,好似在他面前停了步,身上清幽馥郁的红梅花香丝丝缕缕钻入他鼻腔。
沈卿尘轻耸了耸鼻尖,又听细碎的脚步声渐远,应当是走到了他床榻旁。
又响了片刻她整理衣裙的窸窣之声,江鹤雪终于道:“可以摘了。”
沈卿尘依言取下蒙眼的红绸,瞧见眼前光景,乍然愣住。
入目尽是喜气洋洋的正
红,窗上贴着大红的“囍”字窗花,房内挂着成串的红灯笼,桌案上,两支龙凤烛亲昵相偎。
床榻上他惯用的月白被褥也被换成了绣龙凤呈祥图样的正红被褥,层层叠叠的帷帐深处,少女一身繁复隆重的婚服,蒙着红盖头坐在中央。
沈卿尘这时才想起来去看自己的衣着,低眸,果不其然瞧见大婚之日的喜服。
手边是昔时用来挑开她盖头的那柄黑檀木镶金秤杆,他握紧,向她走去:“琼琼?”
“请新郎用喜秤挑起新娘喜帕,寓意往后余生,称心如意——”榻边,江鹤雪甜声。
这回秤杆未在她眼下停留,沈卿尘利落地挑开,大红喜帕翩然坠地的刹那,他看清面前的少女,呼吸一乱。
似是时光倒流回去岁成婚之日,她喜服在身,雪肤红唇,柳眉弯弯,笑时露出两排整齐的贝齿,凝夜紫的瞳仁清亮如星辰。
但那时她盘了大婚惯常的发髻,而今——盘的是飞仙髻。
是她少女时期最喜爱的,与他在凉州同住时最常盘的发髻。
沈卿尘怔然望着她,恍惚之间,竟生出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像是江鹤雪及笄之年,他如愿以偿娶到了他的心上人,他们的婚姻不是他设计换来,而是二人情投意合、水到渠成。
像是他年少慕艾时做过无数次的美梦成了真。
可此间,手掌与她的交握,他方知晓,现实比梦境更为完美。
“请新郎与新娘共饮合卺酒,寓意婚后同甘共苦,合二为一——”江鹤雪又甜声,晃了晃他的手,催促。
沈卿尘亲自拎过酒壶,斟了两盏合卺酒,递了一杯与江鹤雪。
手臂相错,金盏相碰,合卺酒入喉甘甜,他们饮尽,再度撞进彼此眼眸。
沈卿尘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薄唇翕动,愣是一句话都未曾问出口。
“新郎官,还用子孙饽饽么?”江鹤雪被他这青涩的反应逗得笑意愈浓,问。
沈卿尘思忖了一下寓意,摇头。
“我就知晓。”江鹤雪了然道。“那……”
“为什么。”沈卿尘忽而问。
“为什么要这般。”她沉默,他重复。
“在我瞧见婚书时,我便想这般了。”江鹤雪笑盈盈地回答他。“我说过,昭华,向我许愿,兴许都能成真哦。”
“夫君,期年日吉乐。”
沈卿尘专注地望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嗓音微哑:“期年日吉乐。”
话毕,他俯下身,扣住她的腰,寻到她微启的红唇。
缠绵缱绻,气息滚烫,情意热切。
繁复隆重的婚服不知何时一件件落在羊绒地毯,帐内的温度却愈攀愈高。
龙凤烛愈燃愈旺,烛泪堆叠成花-
翻云覆雨后,泡了个舒适的暖水浴,江鹤雪难得毫无倦意,偎在沈卿尘臂弯同他黏糊。
将至三更,她望望喜气洋洋的寝殿,又望望身畔的沈卿尘,明知故问:“夫君,可觉着惊喜么?”
沈卿尘正为她揉着微微酸胀的小腿,闻言掀睫:“喜出望外。”
他甚至未曾料想江鹤雪会记着,这会儿还觉着思绪被她哄得混沌,话音便也有些平。
“那是不是应当奖励奖励我?”江鹤雪向他眨眨眼,提起他唇角。“笑笑嘛。”
“我爱你。”沈卿尘认真地望着她,缓缓提起笑弧。
“我也爱你。”江鹤雪在他面颊上啄了口,再回身时,讶然。“夫君,落雪了!”
这是今岁冬日的第一场雪。
“我们出去看看。”
沈卿尘为她穿好暖融融的斗篷与皮靴,自己随意披了件冬衫,同她出门。
初雪落得纷纷扬扬,没有伞,江鹤雪也无所顾忌,半蹲下来,用手指在覆了薄雪的地面上写字。
“沈卿尘与江鹤雪,成婚期年日吉乐。”
“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生永世不分离。”
斗篷毛绒绒的兜帽被戴上,江鹤雪写完,偏首望向不知何时蹲在她身边的青年。
他半散的乌发已被雪片沾得大片洁白,鼻尖与耳尖也被冻得微红。
她又摘下自己斗篷的兜帽。
“冷。”沈卿尘要替她扣回去,却被她拉住了手腕制止。
“就这般。”江鹤雪禁不住打了个颤,仍道。“我要同你一起白头。”
沈卿尘要拂落她发上碎雪的手停在半空,须臾落下,纵容自己说了声“好”。
雪无声地落着,黑白参半的发转瞬都落得洁白,似苍苍暮年时,彼此银丝华发。
江鹤雪认真专注地望着他湿润的眼睫,忽而记起头回在仁姝寺的那夜,沈卿尘陪着她,一同戏雪至天明。
也是如这般的雪落满身,她调侃着“老神仙”时,他却低声应她了一句“容色不佳”。
因着那时,他未曾奢望过与她长相厮守。
江鹤雪鼻尖红意更重,不知是冻的还是因着泛酸,凑上去蹭蹭他的:“就算你变成‘老神仙’,也是我心里最漂亮的,也是我最爱的‘老神仙’。”
沈卿尘会意,弯眸笑了。
他直起身,将她搂进怀中。
“夫君,待到几十年后须发尽白,”江鹤雪环上他脖颈,忆起成婚当日,语声忽而带上轻微的哽咽。“我们再缠一个同心结。”
“那时候,你剪何处的发,我都应允。”
沈卿尘再度会意,认认真真地应声:“那时候,我也会记着从你发尾取发。”
红梅在风中轻柔摇曳,月色朦胧,雪色晶莹,交辉之间,有情人相拥,对视,缠吻。
四季在院中花卉更替里流转过一轮,而岁月将在爱人的眼眸中继续流淌向前。
今日与君同淋雪,此生伴卿共白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99章,正文完结,昭华琼琼长长久久!永远幸福![星星眼][撒花]
椰的碎碎念:
第一次写长篇,感谢宝宝们一路的陪伴[哈哈大笑]
这本书断更大修过,后面又捡起来,开始迷迷糊糊地爬榜单,改文案,找节奏,一点点学着,有过很累的时候,感觉能撑到现在有我的读者宝宝们一大半功劳,有点激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比我表现出来的更开心更真挚也更爱你们[红心][红心][红心]
还有,昨晚灵机一动,打算番外1补一点昭华视角的故事(从凉州提亲到找到琼琼的这段时间)[垂耳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