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似乎有点受不住。
薛元音有点恼羞成怒,道:“你、你口无遮拦!你这是占我便宜!”
章景暄就是成心报复她!
她不就是说了几句荤话吗?至于吗!
章景暄瞥她一眼:“这就叫占便宜了?我碰着你哪里了?”
薛元音微微涨红了脸,道:“我的后腰不算是我身上的皮肉吗?”
章景暄轻轻嗤笑,有些意味深长道:“后腰算什么?全身上下最不敏感的地方罢了……”
他俯身在她耳边,垂眼看她透红的肌肤,低着声音说:“我不过摸了几下,这都能叫你脸红。”
薛元音几乎要气死了!
他哪能叫摸了一下后腰?他的手明明勾住了她的兜衣系带,还往下扯了扯,简直混账行径!
章景暄直起身,漫不经心道:
“就你这样的手段,还想撩拨我?不妨跟我学学吧。”
薛元音要气炸了:“你这是在挑衅我!”
挑衅!十足的挑衅!!!
她气得跳脚道:“你莫要瞧不起人,下次别叫我找到机会!我不会对你客气的!”
章景暄没再逗她,道:“我去书坊做工了。”
等他离去,薛元音瞪他一眼,捂住微微发烫的脸颊-
薛元音在集市寻货郎打听消息,询问可有去舆图上那地方的门路,还真有货郎知道此事,长吁短叹道:
“你说这个小苍谷啊?此处奇怪得很,从不让外人进,挑货只让放门口,门外有官府的侍卫拦着!倒是经常见有勾栏院的美人们往里面送,怕是个寻欢作乐的窑子窝……”
薛元音一听此话,就能肯定这个“小苍谷”是个据点无疑,里头必然藏着私铸的铁器。
那些美人,是小苍谷里头驻守的人用来寻欢作乐的。
看来,她与章景暄潜入小苍谷,与外边等着他们音讯的圣上援军一起里应外合、捣毁据点,此趟势在必行。
问题是他们怎么潜进去呢……
薛元音一边思考一边往回走,途经市集又听见三庆班咿咿呀呀的唱曲声,旁边有几个年轻男女子在排队的,隔壁家寡妇娘子赫然在列。
虽然三庆班给的银子多,但伶人到底是末流,但凡身上有差事的人,都不愿意去当伶人,愿意去应试的,都是一些走投无路的孤寡之人。
但是这类人没那个演角儿的气度和潜质,三庆班眼光极高,都看不上,因此迟迟没招到合适的。
薛元音无意间就听到三庆班班主罗娘子在门口吆喝:
“我们三庆班在各地都有些名望,这几日被各个大官大富之家请到府上表演,无论在哪里的贵人面前都是很得脸的!过几日我们就要出发淳永县,去给县令家和小苍谷请去表演剧目。若是能成为我们三庆班的主演角儿,被贵人瞧中了就是飞升枝头当凤凰,诸位走过路过都来瞧瞧,过了这个村就没个店儿了!”
薛元音心念一动,目光投过去,方才她似乎听到罗娘子说小苍谷?
三庆班要去小苍谷唱戏?
她迈步走过去,打听道:
“三庆班缺了两个角儿?除了旦角儿,还缺什么?”
三庆班主罗娘子看见薛元音,小姑娘俏丽嫩生,圆润眼眸明亮得很,不过穿着普通衣裤,许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便叹道:
“还缺个生角儿。花旦和小生,原本是一对小夫妻,双双回家归丧了!”
薛元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花旦就是天真活泼的少女或性格泼辣的少妇,小生是年轻俊俏的男子。
这不刚好撞上了吗?
她试探问道:“不知罗娘子想要什么样的花旦和小生?”
罗娘子毫不犹豫道:“长得好看的。”
薛元音见她的眼神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便知她没太相中自己,但是若说长得好看的,整个清奚镇也拎不出比章景暄更好看的小生。
若他前来应试,罗娘子保准能相中。到时候让章景暄提出捎带上自己,这事就成了。
薛元音当即返回,在院子里等着章景暄回来。
待日头西落,他甫一踏进来,她连忙将他带到屋里,关上门,道:“我打听到潜入小苍谷的办法了!”
在章景暄询问的眼神中,薛元音兴奋道:“你还记得来镇上那个三庆班吗?他们在招演角儿!”
她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越说越觉得此事可行,末了征求他的意见:
“你就跟罗娘子出卖个色相,她保准能相中你,到时候你再跟她提一提捎带上我,咱们跟着三庆班唱戏进入小苍谷,不会惹任何人怀疑!”
谁知道章景暄并不如她那般高兴,反而眉骨压了下来,唇边微微绷直,道:
“你的意思是,咱俩要去当一个戏子?”
薛元音一腔兴奋被他的态度浇灭一半,疑惑道:“有哪里不对吗?”
章景暄眉头微拧,道:“戏子与伶人,此乃三教九流的下九流,下九流中的最末等,从前当工人也就罢了,好歹算是良民,但伶人是什么?是娼妓之流。如今我们直接去做了贱籍,若是回到京城,此事传扬出去,名声即毁,你该如何自处?”
薛元音这才知道他是嫌弃去当戏子辱没了他矜贵的身份,一时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矫情的公子哥毛病又犯了,扬声道:
“那我穿舞女的衣裳,你怎么不说我没了清白?”
“不一样,你那时候只是假扮。”
章景暄淡淡道:“而罗娘子那里是要彻底去做一名伶人。你可知晓,若我们成了旦角和生角,我们要面对那些官家们什么样的折辱?要被迫顺应时势做出哪些讨好贵人的事情?我们做了主演的角儿,要表演什么内容?更甚者,你如何保证自己能清清白白等到潜入小苍谷,面对那些贵人而不失身?”
薛元音被他问得哑然。
章景暄不欲同意,淡道:“不是非得用这个法子。”
薛元音还想再考虑一下,劝说道:
“这次机会千载难逢,下次想无声无息潜入小苍谷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你若觉得我会丢失清白,那就干脆你我称作夫妻好了,他们总不至于欺侮一个有夫之妇。”
章景暄还想再说什么,薛元音朝他笑了笑,一句话堵住他的话:
“再者说,我并非独自去三庆班,不是有你一起吗?你不会护着我吗?”
半晌,章景暄摁着额心,道:“我去亲自应试一下,暗自考察一番,若是觉得三庆班可靠,我才会同意。”
能叫他松口真是不易,薛元音当即点头:“行。”-
过了几日,章景暄和薛元音乔装打扮了一番,当作一对穷苦夫妻来三庆班罗娘子这里应试。
果不其然,罗娘子一眼就相中了章景暄的皮囊,若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她恨不得上手摸一摸这张出众绝尘的脸。
只是面对章景暄提出要捎带薛元音一事,她稍作犹豫:“倒不是我觉得这位小娘子不漂亮,而是她模样生得太俏了,和我们下一行程要表演的剧目有些许出入,不知她能不能驾驭得了。”
薛元音主动问道:“不知下一行程的剧目是什么?”
罗娘子神色复杂地说:“唤作《梨花怨》,讲的是女鬼和书生。”
薛元音:“……”
怪不得罗娘子既激动又犹豫,原来是章景暄太符合,而她又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了。
罗娘子叹道:“女鬼清妍又妖媚,勾诱得腼腆状元郎书生在堕落的边缘,是一个转世纠缠的悲剧。这小娘子太乖了啊,能演得来吗?”
薛元音暗自咬牙,不就是女鬼吗?妖艳妩媚,她还不能学吗?
思及机会难得,她心一横,道:“罗娘子先给我三日时间,让我们试上一试,若我能演得了女鬼……”
罗娘子抚掌笑道:“好啊,三日之后,若你们能演得了女鬼与书生,你们二人就是我们下一行程《梨花怨》的主演花旦和小生!”
薛元音应了声“好”,商量好等三日之后过来给罗娘子验看成果-
薛元音回到院子里,对着铜镜研究怎么扮演一个清媚妖媚的女鬼。
她这才知晓三庆班的《梨花怨》剧目不需要两个主演角儿开口唱戏,负责唱戏的另有其人,她和章景暄只需要把角色演好,全程不需要开口讲话。
如此一来,倒不需要唱曲方面的训练了,只要能演故事就行。
只是,能演好女鬼,于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困难。
次日一整天,薛元音都坐在铜镜前面捯饬自己。
但无论她怎么捣弄,甚至去询问了章景暄的意见,最终效果都显得面上有几分俏嫩的稚气,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灵智初开、但自带媚感的女鬼。
她不禁有些泄气,同章景暄一起用晚膳时,筷头戳着碗里的饭,恹恹问道:
“你说,我是不是做不了妖艳这块料?”
章景暄抬头看她一眼。
其实单从身材上来讲,她的条件其实够了,骨架清瘦,却骨肉匀停,该有的都有,只需披上飘逸白纱衣,将墨发散下来,便是一副清艳的样子。
只是……
他漫不经心地道:“你主要改一个地方就好了。”
薛元音道:“什么地方?”
章景暄与她懵然的眸子对视了片刻,道:“眼神。”
她不解道:“眼神?”
章景暄淡声解释:“你的眼神没有沾染情欲,天性单纯赤诚,没有阴戾之感,又于男女之事涉足甚少,缺了点勾引和妖媚,自然演不像一个不择手段、步步引人沦陷的鬼妖。”
是的,女鬼并非纯粹的鬼,而是一个刚刚生出灵智的鬼妖,本是接了差事,为杀书生而来,没成想一见面就瞧上了他。
然而书生一心只为金榜题名,无心风月,女鬼故而决心勾引,想让他沦陷,与自己行欢好。
薛元音闻言静静思忖了下,犹疑地道:
“那我……明日是不是应该去看看春宫图,涨涨见闻?问题是这镇上哪有卖春宫图的?”
她猛然想到了什么,道:
“你当时在学堂,是不是从书箱里掉出来一个春宫图?”
“……那并非我的东西,同窗扔给我的。”
章景暄转移话题,道:“倒也可以看看。只是我认为,你看再多春宫图也还是这副纯稚的模样。”
“……”薛元音道,“你瞧不起谁呢!”
“事实如此罢了。”章景暄淡声说,“那女鬼勾引书生靠的并非是什么亲昵的动作,戏文脚本剧情里面写了,书生恪守礼仪,最初并不给她接近自己的机会,女鬼勾引他靠的是欲说还休的眼神。”
薛元音沉默下来。
这可太难了吧!动作确实可以学,眼神可怎么学?
光靠她练,得练到猴年马月?
她道:“难不成我们就这样放弃了?”
章景暄指骨叩击桌案,道:“我早说此事行不通。实在不行,另想法子潜入小苍谷。”
薛元音不愿承认她不行,否决了章景暄的提议,只倔声道:
“你让我再练练,晚上我来寻你,你来验收成果。”
章景暄未答,却见她径直走入灶屋,烧好热水,抬水回屋,似要先行沐浴。
他眉梢轻轻一抬-
薛元音在屋里慢悠悠地沐浴,沐浴罢,她起身擦干水珠,拿来雪白的里衣里裤穿上。
她绞发绞个半干,就把巾帕丢在一边,任由滴着水珠的墨发散下来,披在肩头。
薛元音站在铜镜前端详自己。
镜中少女刚刚走出浴桶,一袭青丝披在肩头,裹出身子骨清瘦的弧度,松散地垂在腰后,微微打湿了雪白的里衣。
里衣显得宽松荡荡,依稀可见腰肢纤细,几乎一手可握。
其实如今九月末的温度已经有些冷了,晚上只穿这些会冻着。
但幸亏她习过内功,丹田有内息可传递只四肢百骸,并不惧冷。
薛元音轻轻推开了屋门,踏着月色,往西厢房走去。
站在西厢房门前,她调整了下表情,把自己想象成女鬼,而后敲响了门。
过了几秒,章景暄打开门扉,目光落在来人身上,顿了几秒。
少女一头如墨青丝披在肩头,鹅蛋脸藏在墨发里,更显下巴尖尖,身上只穿着雪白里衣,发梢还滴着水珠,微微浸湿一层衣裳。
月色自上而下落在她身上,隐约照亮她纤瘦的身子,在轻晃的里衣里面几乎不堪一折。
薛元音一步步走进来,站在他面前,轻轻抬起眼眸,弯起眼尾轻笑。
她眸里仍泄露出一点引诱意味,红润嘴唇在一张素面朝天的脸上格外惹眼,配合着这头青丝和雪白衣裳,竟然有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清艳。
她阖上门,隔绝了月色,只余窗棱透进来的一隅银辉,更显夜色晦暗。
葱白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像是没有力道,却又有清晰分明的触感。
她张开红润的唇瓣,轻轻唤他道:“郎君……”
章景暄微微敛了敛眸,掩住眸底暗色,白玉似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温润,低声道:“卿娘?”
“卿娘”是《梨花怨》里女鬼的名字,是书生给她取的。
“是奴家想给郎君深夜红袖添香,便擅自进来了,还望郎君莫怪。”
薛元音说着戏文脚本里的台词,勾住章景暄的手,走到桌案边,仿照着戏文里的台词那般道:
“奴家坐在郎君身边,看着郎君写字,可好?”
少女不知人类规矩,有些怪异地蹲在他的双腿旁边,扬起一张清艳的脸望着他,声音轻柔而婉转,满脸天真地征求他的意见:
“奴家可以坐在郎君身边吗?”
章景暄冷静地看着她,喉结滑动了下,眸色有一瞬间的幽暗。
她乖顺地蹲在他的双腿前面,女鬼是没规矩的,因此她是趴伏的姿势。为了看着他,她仰着素净的小脸,眼眸乌黑,一眨不眨,显得全心全意。
唯有嘴唇潋滟泛红,像是涂了胭脂一样诱人。说话间一开一合,让他目光有一瞬间难以自制的流连。
章景暄蓦地移开视线,看向桌面上的纸笔,让微微发热的小腹稍作平复。
他头一次发觉,他似乎有点受不住她这个姿势。
实在是……像极了在做那件事。
竟然让他想象一下就有要兴奋起来的趋势。
戏文中的书生优柔寡断,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市侩自私,但也有穷苦人家的心善。
面对女子的请求,他思量再三,到底不忍拒绝。
章景暄轻握手掌,呈半拳状搁在两个裤腿之上,温和而冷静道:
“卿娘起来,坐我身旁吧。”
薛元音站起身,靠过去,却没坐在他旁边,而是微微弯下腰,一手撑住桌案,一手撑在他的木椅上,像是调皮又自私地将书生圈在女鬼的怀里。
湿漉漉的青丝散下来,微微打湿了她的上衣,也给他的衣襟沾染了几分湿气。
她眼里带着几分深暗,伸出素白的手,轻轻抚向书生温润如玉的面颊。
接下来本应该是她坐在旁边,与他嬉笑打闹,红袖添香。
所以眼下这一段不是戏文脚本的内容。
章景暄眸色冷然,猛然抬手攥住她的手腕,轻斥道:“薛元音,起来!你越界了。”
薛元音轻轻眨了眨眼,她自然知晓她越界了,但她没有退让,而是端详着他这张清冷无欲的脸,满眼无辜地说:
“我何时说我要仿照学习戏文的剧情了?”
章景暄眼眸骤然幽深下来。
她不是来演练戏文剧目的,她的目标是他。
第37章 “哥哥。”
少女一张瓷白的脸颊被刚出浴桶的热气熏得微红,青丝柔软地垂下,搭在她脖颈前,遮住了几许白皙肤色。
她这个姿势离他很近,对幽暗的空气恍若未察,继续跟他对戏文,像是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女鬼的角色,轻声道:
“郎君怎么不说话了?”
她的手腕被章景暄攥着,他过于用力,攥得她有点不舒服,便笑道:
“先放开我的手,可好?”
章景暄慢慢松开了她的手,眼神里带着警告。
薛元音将手腕收了回来,瞥了一眼,纤细腕间被他攥得发红,白皙皮肤上留了一道红印。
啧,他还真舍得用力啊。
薛元音没敢再摸他的脸,但不代表她不敢做旁的,本来这副打扮过来她就目的不纯,马上就要去小苍谷,等小苍谷事情了解,他们二人就要回京了,她不知还有多少能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势必要在他身上做点什么,或者要让他为她付出点什么。
薛元音弯腰贴在他耳边,章景暄皱了下眉,立刻欲要躲开,然而在他躲开之前,她低婉的挑逗之语已经从口中吐出:
“郎君的手放在那儿做什么?”
她瞄了眼他的裤间,眸里藏着狡黠,道:
“怎么不敢叫我看见?”
章景暄眸色微沉,把手拿开,淡淡道:
“有何不敢?”
方才她仰脸瞧他,确实有点叫他意动,但这片刻功夫已经克制下来,歇了心思,因此他没什么不敢叫她看见的。
薛元音心里暗道可惜,失了机会,再拿捏他就难了。
她在他身旁乖顺地坐下,回到戏文上面,继续走原先的剧情,给书生红袖添香。
对于走剧情,章景暄还算配合,只是态度到底冷淡了许多,似乎只是为了帮助她完成演练,演罢这一段剧情就会将她撵走。
薛元音搁下了笔,轻轻嘶了一声。
章景暄瞥过来,目带询问。
她拢了拢微湿的头发,抱紧自己的雪白里衣,垂着头说:“好冷。”
章景暄目光从他几乎透光的里衣上面一扫而过,冷淡道:
“进屋这么久也没吭声,我以为你不惧冷呢。”
薛元音撇了下嘴,道:“我错了不成吗,你给我拿给衣裳来,我们把这段演完。”
章景暄打量她几眼,最终也没说什么,起身去拿外袍来。
就在他转身的功夫,薛元音忽然起身跟了上去,没等她想好怎么扑倒这个人,他就迅速反应过来,转身欲要拧住她的手腕。
她矮身一躲,将他绊住,他身子未稳之际,她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搡,将他推得往后踉跄几步,坐在床边。
章景暄眉头紧拧,脸色冷了下来,开口似要发火:
“薛元音!我警告你,休要……”
薛元音忽然蹲下身子,双手拽住他的两只脚腕,仰起脸,望着他说:
“你再凶我,我就把你的裤子拽下来。”
章景暄眉头紧紧蹙起。
因为是晚上,他已经洗漱沐浴过,在自己屋子里随意了些,并未系上腰封。她若用力,能不能给他扒下来还真不好说。
他冷淡道:“你想干什么?”
薛元音往上瞄了一眼正在招手的小公子,笑道:
“章景暄,你真不诚实,你明明就很喜欢我这副模样。”
她话语似是略带天真,青丝散在颊边,衬得一张脸素净,偏偏嘴唇红润潋滟,又显出几分平时难以得见的明艳,像是情窦初开的女鬼,引得人心痒。
女鬼若是吃人,必不会放过难得的机会,她会先攥住脚腕,再慢慢往上,迎着猎物淡漠冷静的目光,覆上大腿胫肉的边缘,轻轻摩挲着,看着自己的猎物在自己爪牙之下露出一瞬间的晦暗欲色来。
而女鬼,紧紧盯着猎物的神色,不会放过对方一分一毫的神色变化。闻此,她便笑了。
“原来你喜欢这样啊,终于被我发现了。”
她乖顺地仰着一张素白的脸,带着几分沐浴后的微红,唇角轻弯,对着他得意地笑。
章景暄感觉到肌肉上面缓缓游移的力道,眸色骤深,默念静心决,克制了又克制,最终到底是攥紧了双拳,轻轻仰头,漂亮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微微滑动。
他猛然攥住她放在他腿上的手,衣袖掩映下的手臂上青筋寸寸鼓起来,盘桓着交错,彰显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低着眸,深深地看向她。
薛元音有一瞬间的失神,心想,章景暄仍然冷静吗?
恐怕不冷静了。若是冷静,怎么会攥她攥得这么用力,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少女一头青丝还微微湿润着,往下滴着水珠,滴在她透白的里衣上。
那其中,是隐约透出的皎皎春华,在他冷静又尽力克制的视线之下,近乎晃眼。
章景暄腿间肌肉微微绷紧,有些仓促地撇开了头,缓缓闭上眼,片刻后,他睁开眼,冷然而强硬地道:
“起来。”
他指着门口,压下喉间哑意,极为冷静地道:“现在,立刻,给我出去。”
薛元音不甘心地皱眉,不愿出去,她明明马上就抓到猎物了。
又有点不解,他的手掌半弯在那儿挡着,她还没瞧清他的状态,只是听声音觉得他有点意动,本想再接再厉。
只是看章景暄这副模样,她的想法怕是不成了。
章景暄忽然站起身,一把将薛元音拽起来,强行将她推出门外。
她呗推搡得有点趔趄,站稳后看向他,就见他静静站于门后,在晦暗阴影中露出来一半的面容,瞧着是很冷淡的神色。
章景暄侧过身去,朝她道:
“你把我推到床边,我的后背硌伤了,你出去吧,我要上药。”
薛元音懵然地啊了一声,她分明没有用力,怎么会把他推得受伤?
但是那木床确实结实,他后背撞青了也是情理之中。
她心下涌出一股愧疚,本想说她帮他看看,但转念一想他定然不愿意,只好摸了摸鼻子,说:
“抱歉,是我失算了,你上药吧,我在门外等你上好药再走。”
章景暄瞥她一眼,淡淡道:“随你。”
话罢便关上了门。
薛元音寻思到底是她导致他受伤的,这么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好,遂站在门口等着,轻咳一声道:
“要不要我帮你?”
木门后响起细细簌簌的声音,似乎是他在褪衣,准备抹药了。
过了几秒,门后是他轻轻吐气的声音,似乎还有点哑,道:
“我自己来。”
薛元音有些担忧地皱眉道:
“我怎么听着你在喘气?伤得很严重吗?”
过了会儿,门后传来他的声音,很暗哑,像是忍着疼痛,道:
“不严重,但有些疼,需要你陪我说几句话。”
薛元音眼睫轻轻颤了下,道:
“你受伤而疼痛,我……我要说什么,才能帮你缓解?”
木门后,章景暄缓缓吐出口气,低垂着头,看着小公子有些发红的眸子。
他模样丑,又是个哑巴,常年闭门不出,因此没人见到过他的模样,此刻却在她离开后,仍然面目狰狞地望着自己,精神勃勃的,像是对门外那小姑娘衷心得很。
只见他面目凶狠地仰着头,一副毫无廉耻的模样,似是在恳求,让他将她留下来。
反复叫小公子再忍耐一些时日,可他不听话,太顽皮,今晚最终是没能戒掉贪玩本性,卷土重来。
章景暄不喜他这样,像是宠物一样对着主人乞怜摆尾,请求她的怜爱。
让他气恼,甚至恼火,却拿他毫无办法。
章景暄想要教训他,纵然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儿。
因此他下手很是用力,机械地惩罚他,似是发泄怒气。
小公子身子轻轻颤抖着朝他认错,好不可怜。
罢了……他心想。
章景暄帮小公子褪去衣衫,凌乱堆在地上,望着他面容上被罚出来的青紫色痕迹,闭了闭眼。
他唤了一声:“薛元音……”
……
薛元音甚久没听到门里有动静,不知晓章景暄伤势如何了,正要开口询问。
忽而听见他喊了自己一声,她朝门里问道:
“怎么了?需要我给你拿药吗?”
章景暄大抵确实受了不轻的伤,低闷的声音传出来:
“不需要。你陪我说话即可。”
薛元音眼睫轻轻颤了下,道:“说……什么?”
木门里,她全然看不见此时是何种状态的少年正因为身上青紫而忍耐,纵然他尽力克制,却还是透出微微沙哑。
她听见他道:“随便,什么都可以。以前你唤我什么?”
薛元音迟疑地说:“章景暄?”
他大抵是在抹药,过了会儿,木门里侧才继续道:
“还有呢?”
薛元音咽了咽口水,低声喊道:“章……璩?”
“嗯。”木门里的声音有些模糊,很低,有点断断续续的,“还有吗?”
薛元音抿了下唇,觉得这个称呼有点羞耻,不欲唤出来,可是门内的少年冷静而微哑的声音再次问了一遍。
她心一横,嗓音轻颤着道:“哥哥。”
木门里侧,一声极低的闷哼声。
章景暄垂眸看了一眼,不小心把小公子脊背上的白色膏药抹在了地上,沾染了凌乱袍角。
他没什么表情地轻扯唇角:“真是不小心。”
话罢,他给小公子穿好衣裳,低身将药膏用帕子细细地擦干净,丢掉。
……
薛元音最后追问章景暄伤势如何,他也没给她瞧一眼,只在许久之后把门打开,告诉她说已经处理好了。
她有些不解,嗅到屋内传出来的浓郁药味,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狐疑道:
“屋里药味这么浓,伤得很重?我看你这状态也不像受伤啊。”
薛元音看到他白玉似的指尖还滴着水,不由撇嘴:
“你涂个药还净手?这么讲究。”
“嗯。”章景暄淡声道,“抹药抹脏了。”
戏文是对不成了,但薛元音也算找到几分诀窍,本想再进屋与他探讨一番,谁知道他站在门侧,拒绝她的进入:
“天色不早,你歇息吧。”
薛元音啊了声,道:“可是我来的时候才刚到戌时。”
章景暄瞥了眼漏刻,淡道:“已经亥时了。”
“这么快?”
她遗憾道:“那好吧,我明日再来找你探讨。”
章景暄没答,似是不欢迎她明日过来,但不等他开口,她就赶在他拒绝前离开了。
他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眸色有一瞬的深暗。
等她进屋,他转身阖上门。
木门内,经由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渣斗。里头是他方才丢掉,未来得及处理的帕子。
……
薛元音回了屋子,微湿的头发已经干了,但手脚冰凉。
担心冻着,她多穿了层中衣,又特意用热水泡了泡手脚,等浑身暖和了才舒口气。
章景暄今晚当真不细心,秋日风冷,如此君子之人,竟然忘记给她添衣了。
又瞥见桌案上的胡萝卜,薛元音若有所思地走过去,拿起来瞧了瞧。
良久,她轻啧一声,用指尖弹了弹。
正好天气渐凉,明日让陈婆婆煮红芦菔吃吧。
第38章 吻向她。
第二天薛元音再去找章景暄对戏文,他就没再像今日这般好说话了,也不陪她对戏,只在旁边观看,让她一个人演给他看。
追问他哪里受伤了,章景暄也不想答的样子,薛元音一度感觉他说受伤抹药是骗自己的。
她没能再找到撩拨他的机会,有点遗憾。
等三日后,两人再去三庆班寻罗娘子,她就同意了薛元音当旦角。
罗娘子说了一下《梨花怨》的戏剧的计划,只有半个月时间来给他们二人熟悉、练习的时间,半个月后就要去隔壁淳永县。
等到了淳永县,第一处地方就是去小苍谷。
罗娘子将戏文文本递给二人,嘱咐他们每日来三庆班勤加练习,突然想起了什么,暧昧地笑了下,道:
“对了,《梨花怨》最后是女鬼转生成人,出嫁杀掉书生的戏份,最后会有一个接唇戏。你们正好是夫妻,所以接唇戏没问题的吧?”
“什么?!”
薛元音险些跳起来,看到罗娘子投来奇怪的目光,自觉反应有点大,轻咳一声,道:
“虽说我们是夫妻,但是在所有看客面前接、接唇,这会不会有些不太雅观……”
罗娘子丝毫不以为意:“我们做戏子这行的,哪在乎什么雅不雅观?你这般的小娘子初入三庆班都会不习惯,这都是正常的,等像其他人一样练多了就好了!”
见两人都不出声,气氛有些诡异,她怀疑的目光扫过来:
“你们为何都不作声?莫不是……你们并非夫妻,而是假扮的?”
章景暄上前一步,温和的道:
“罗娘子说笑了,是我内人年纪小,面皮有些薄,恐怕暂时适应不了,不知罗娘子可否通融一二?比方说,接唇戏份另寻个角度,借个位来代替?”
罗娘子轻皱了下眉,设计好的戏份说不演就不演,若不是看在这男子皮囊着实俊俏,她定然不会容忍。
考虑了一会,她道:“你们尽量适应一下,平日里不愿意在三庆班里接唇也无碍,到时候去小苍谷给贵人们表演,最好还是按照戏份来。实在不行,寻个角度亲在唇角,做个样子也不能叫人看出异样。不然贵人怪罪下来,我们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戏子是最末等的人,罗娘子在贵人面前向来谨小慎微,力争做事做到最好,也在情理之中。
薛元音不由地看向章景暄的嘴唇。
由于他的眉眼太出色,她总是容易忽略掉他的唇形,这一打量才发现他的唇形也很漂亮,薄厚适中,呈现淡粉色,看起来就很好亲。
章景暄忽然扭头看过来,跟薛元音发愣的目光对视上,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等等……她在想什么?!
薛元音赶紧扭过头去,假装无事发生,只是耳廓微微烫了起来。
章景暄瞥她一眼,慢慢收回目光。
等跟罗娘子商议好每日几时过来,两人就回去了,接下来他们要整日待在三庆班练习《梨花怨》,半个月后潜入小苍谷,成败在此一举,他们要提前做些准备,要与外头递信商量好派兵支援。
章景暄回屋,关上门,提笔写信,写罢给薛元音看了一遍。
薛元音边看边问:“我们跟着三庆班进去,不好带太明目张胆的武器作斗,怎么办?”
章景暄沉吟几秒,道:“带些暗器防身足矣。小苍谷乃放置私铸兵器的据点,里头也会有手持武器的护卫,我们可以现抢现用。”
薛元音点了点头,这个法子比他们在外头买武器偷带进去要靠谱得多。
最后确认信件无误,章景暄把信放在木机蜻蜓里。趁着陈婆婆在灶屋做饭,他站在庭院里催动内力,将它飞了出去。
传好信,两人都在原地站着,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章景暄先行开口,淡声道:
“小苍谷大抵就是我们在泉阳县的最后一程,成功与否,我们都不会再回来了。”
若是成功捣毁据点,那是他们两人的功绩;若是失败,会有圣上的兵马接手,只是那些藏匿在小苍谷的西羌人能不能再逮到就不好说了,他们这些时日的辛苦也会付诸东流。
半晌,薛元音才嗯了一声,低着头,丸子髻落下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挡住了她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章景暄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两人在此地过了简朴辛劳却远离纷争的近半年时间,布衣粗食,男耕女织,险些忘记了他们其实来自遥远的京城,出身煊赫高门,生来就有家族任务在身。他们两人,从不属于这里。
等离开此地,他们就会恢复原先的身份,过上仆婢簇拥、山珍海味,却身不由己的生活。
好像一场桃花源,眼下它快要结束了。
薛元音抬起头,面上表情自如,瞧不出什么不同来,她道:
“回屋吧,从明日开始要去三庆班排演剧目,没什么时间休息了。”
章景暄看她一眼,收回诸多繁杂心绪,道了声“嗯”。
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做好准备潜入小苍谷,才是他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半个月时间一闪即逝,薛元音和章景暄在三庆班演练《梨花怨》。
这期间她和他没再有逾越的接触,接唇戏也是暂且用借位代替。好似两人心里都清楚等回到京城将要面对什么。
他们是对手,也是青梅竹马,最是了解彼此。
薛元音有时候会想,章景暄不愿意叫她占了便宜,莫不是感觉前途未卜,负责不了,不想耽误她吧。
旋即又想,说不定是她自恋了,他又不中意她,哪会在意这种小事!
今早辰时,三庆班一行人打算离开此地,前往淳永县的小苍谷。
薛元音一大早就起来了,拾掇了个包袱,里头装着衣物、章景暄给她买的衣衫首饰,还有中秋节那晚赢来的貔貅玉雕,又在小腿裤脚里绑了个带鞘匕首。
章景暄也带上了包袱,把罗盘和舆图包好放在里面。想了想,又回屋拿了龟甲和木筹,在包袱里放好。
不管成功与否,他们潜入小苍谷最终都会暴露,此处院子不会再回来了。
陈婆婆遣散了,主仆一程,她给两人磕了个头才离开。
薛元音背着包袱,扭头看着背后的小院子,望着虽然简朴却充满生活气息的这个家,难得有些伤感。
来之前没想这么多,没想到离开时竟然会留下这么多牵挂,让人如此不舍得。
可是这院子里分明没有她的什么东西。她空手来,几乎空手走,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在牵挂什么。
章景暄平时不是个甚有耐心的人,这会儿却没催她,而是站在她身后,落后半步的位置。
她站的方向正好在他视线前方,白皙的侧脸挡住他的视野,在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发顶,有几缕发丝随意地落下来,搭在纤细的脖颈上。
他轻轻抬眸,看向院子,又似乎是在看她。
隔壁寡妇又开始吹柳叶曲了,悠扬的曲声飘飘荡荡地盈入耳中,她是失了丈夫的美妇人,连一儿半女都没有,却不肯嫁人,守着这方荒僻的黄土村户,看朝落,看朝起。
命如浮萍,扎根于此,她哪也去不了。
人若走了,就会舍不下这些牵绊之物,而她已然在此数年,牵绊之物如何能数得清。
孤身一人时,笑不知愁为何滋味,浑然不惧未来坎坷广阔。
然而,当身侧曾经有人欢颜笑语,曾经有过出双入对的喃喃絮语时,便会多出许多东西难以割舍。
朝开花,暮落果,妄念生。
……
半晌,前方巷子口的外脖子树下,罗娘子一叠声的催促起来:
“快些啊,该走了。”
章景暄倏忽回神,收了目光,淡声道:“走吧。”
薛元音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巷子口,与三庆班的一行人汇合-
借助三庆班的便利,薛元音和章景暄出入城门没要通行令,顺利抵达淳永县地界。
途中薛元音跟罗娘子打听了小苍谷的消息,但罗娘子也不知晓太多,摇摇头说:
“我只跟他们的接头人说过话,只知晓是个坐落于山中的山谷,到时候会有人在山脚下等着我们,领路带我们进去。不过酬银给得丰厚,说是山谷里的大人们喜爱乐子,叫我们不要表演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要表演些大尺度的。”
薛元音把这消息给章景暄说了一遍,他道:
“他们很谨慎,我们潜入之后小心为上。”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你也不要单独行动,有事情寻我来商量。”
薛元音哦了声,明知故问道:“那我出恭还要寻你一起吗?”
章景暄瞥她一眼,懒得回答。
薛元音又想起了一件事,轻咳一声,道:
“就是……接唇戏,方才罗娘子说到时候真正给贵人表演,最好演得真切一些……你怎么想的?”
章景暄微微一默,瞥一眼她的嘴唇,少女唇形漂亮,未施胭脂,饱满粉嫩,光是看一眼就知晓是很好亲的唇形,不过他肯定要遵守君子之风,不能根据剧情就胡乱亲上去。
亲吻……实在是太亲密了,甚至比身体接触还要亲密。
他移开目光,片刻后,才道:“见机行事。”
罗娘子虽说希望他们按照剧情来走,但到底没把话说死,还留有一线余地。
薛元音“噢”了一声,也没再追问。
她的初吻虽然亲在章景暄的脸上,但到底没有亲他的嘴巴,至于她想不想亲他的嘴巴……薛元音一时竟然想不出答案来。
她想象的占便宜,并不包括嘴巴。
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接吻,才能亲嘴巴。
……
三庆班进入小苍谷,前来接头的人模样平凡,但做事圆滑善断,大抵是小苍谷的管事。
好生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另外带旁人,管事才在前头带路。
山中树木古朴青葱,道路蜿蜒,山岩嶙峋,不是很好走,管事叫他们跟紧些,莫要乱走乱瞧。
这些三庆班都是漂泊无依之人,对贵人有着天然畏惧、敬仰之心,当即很听话地都跟紧了。
薛元音和章景暄混在队伍中,缀在最末尾,毫不起眼。
章景暄避开旁人耳目,拿出包袱里的罗盘。
罗盘是木制,用朱砂笔刻了五行、八卦和天干地支等,瞧着很是复杂。
薛元音瞥了一眼就收了目光,失去探究的兴趣。
章景暄在罗盘中添水,指针摆动起来,指了个方向。他辨认片刻,对薛元音低声道:
“拿张小纸记一下,进入山林,先往西行,走入岩石嶙峋中的山中野径。”
薛元音应了声:“知道。”
旋即避开杂人注意,掏出墨笔和纸来,开始画简易舆图。
等进入小苍谷,他们要寻机将此信装入蜻蜓,飞出去递给圣上,以便圣上派军来支援。
……
小苍谷坐落山中,位置隐蔽,三庆班走了好长的路才到达山谷所在地。
在听到管事说“到了”之后,薛元音和章景暄同时走出来,打量这个地方。
此处大抵不是正门,而是个用铁门隔开的小门,周遭都有泥石高墙围起来,瞧不清内里如何。但光看这围起来的高墙,就知晓并非普通人可以修缮,定然有官府插手。
在进入小门前,管事又挨个查了一遍人数,确认无误才开门放行。
罗娘子和车夫拉着三庆班游走各地的家伙什进了门里,薛元音和章景暄两人混在队伍中进去,暗暗往四周打量。
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与其说是据点,不如说更像一个小校场。
高墙里面全是泥灰夯实的平地,占地颇大,有几个帐篷坐落其中,帐篷上的特色标志是西羌人常用,显然此处是西羌人的据点。但帐篷里面很安静,应当是没人的。
不远处有演练之处,也有马场,但都没什么人。
章景暄走在她身侧,低声道:“这几个都是西羌的军帐。”
薛元音又看了看大门之外,前方是一个天然山涧,中间有层层嶙峋山石和树木。
章景暄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道:
“泉阳县县令私铸的铁器会渡过山涧,或者说藏在山涧里,然后这里的西羌人定期来取,并以宝石、香料、琉璃等来交换。”
目前看到的只有这么多,管事带着他们转弯,走入一个后院,显然是下人所住,看到管事停下脚步,薛元音和章景暄同时住了口。
管事让他们自行分配住处,等明日贵人就会过来,贵人们喜爱晚上吃酒,三庆班负责在此三日的唱戏剧目。
《梨花怨》排在最后一日,薛元音和章景暄有三日的时间用来摸清此地地形,考察小苍谷各处分布。
管事又交待了些注意事项,譬如不得擅自乱走,离开后院需要禀报他,不得擅入除了他们住处之外的其他任何地方等等。
等管事离开,罗娘子也交待了一些事情,旋即就喊了几个人去前头搭戏台,如今已经快到晚膳时间,山中本就黑得早,他们需得在日落之前将戏台子搭好。
秉着摸清地形的想法,薛元音拉着章景暄离开后院,跟着罗娘子去搭戏台子,不过令人失望的是,戏台就搭在校场空地上,没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等用完晚膳,戏台子也搭好了,虽然不知明日的贵人是谁,但无非就是住在小苍谷的主子。以四处流浪为生的三庆班众人都习惯了,没甚激动的情绪,早早地都歇下了。
等夜色完全黑下来,周遭陷入一片寂静,薛元音等漏刻来到亥时,偷偷摸出屋子,无声无息来到章景暄的屋子前。
屋门虚掩着,薛元音知晓这是章景暄给她留的门,轻轻敲了一下,低声道:“好了么?”
章景暄很快就走出来,将门关上,颔首道:“走吧。”
管事说明日贵人才过来,说明今晚的小苍谷守卫空虚,是探路的最佳时机。
薛元音和章景暄都一致心知不能错过这绝佳的机会-
两日时间转瞬即逝。
薛元音跟章景暄白日排练《梨花怨》,晚上就跟章景暄去考察地形,斟酌计划。
罗娘子告诉众人,等第三日梨花怨结束后,贵人们会去烤羊肉、吃酒,叫她们都躲在屋子里别出来。
这是在变相地告诉娘子们保护好自己,因为小苍谷里请戏班子的贵人身份特殊,不同往常——是西羌人。
据传西羌人生性凉薄,手段残酷,热爱鲜血,万一被瞧上捉进帐中,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也知晓后果,纷纷应下来。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屋里,关好门,章景暄将画好的地形图递给薛元音,上面的据点、山涧、还有主将帐篷都清晰可见。
他点了点地形图,道:
“画好的地形图我们早已在第一日晚上就偷偷用蜻蜓飞了出去,不过等圣上收到消息,控制住县令再调兵进来需要时间,我们最迟动手的晚上是第三日晚上。”
他手指骨节修长白皙,一边在图上圈圈画画,一边低声道。
此时正是夜晚,大家都在休息,他的声音很低,说得很慢。
薛元音点头,他们前两日看过了,此地人手不多,只有一个主将,还有两三个副手和数个小兵卒,她道:
“罗娘子说他们晚上会有宴饮,我们等宴饮时动手,不过凭借我们两人,根本不可能杀光。”
章景暄思忖了下,道:“我们必须先杀掉主将,阻止他发现小苍谷的异样,派斥候递信从西羌边界调兵遣将过来。”
此处离西羌地界已经很近了,这也是为什么私铸的铁器能偷偷卖出去而不被察觉。
县令为了利润,抛却底线通敌叛国,这是肯定的了,但问题是若圣上支援赶不及时,他们若是冒冒失失地行动,极有可能丧命于此。
他手指骨叩击桌案,轻轻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有规律地一下又一下,他道:
“在小苍谷驻扎的这个西羌主将我认得,唤作赫连跋,虽然不及西羌最有名的杀人魔主将阿史烈,但也不容小觑。”
薛元音犹豫了下,道:
“我穿伶人戏服,去主帐勾引一下那位西羌主将,趁机抹杀?”
章景暄淡淡瞥她一眼,道:“你不嫌命长可以试试。”
薛元音道:“……”
不同意就不同意,这么刻薄干什么。
章景暄又淡声补了句:“更何况,西羌将领大多数都见惯美人,帐中从不缺军妓,你那点拙劣的撩拨伎俩,还是别拿出来给人家看了。”
薛元音没忍住呛声:“凭什么说我技巧差?你这么冷静的人,不还被我撩得……”
她撞上章景暄略显幽深的目光,意识到现在在谈事的正经场合,猛地一咳,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那什么,你继续说。”
章景暄也没追究她方才的失语,快速带过话题道:
“等《梨花怨》落幕,他们会去准备烤羊吃酒,待宴饮结束,趁主将醉酒昏睡,我们进帐暗杀。”
薛元音点了点头,这个法子是目前可行性最高的,喝了酒的人反应速度比平时满了数倍,搏一搏,就算杀不了,也能重伤。
她道:“最难的其实不是暗杀,而是——”
章景暄紧随道:“是逃跑。”
若是醉酒后昏睡暗杀,别说她了,就是章景暄也能做到,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无声无息,主将必然会发出声音。
最难的是外头帐篷里的兵侍必然有所察觉,待东窗事发,刺杀者插翅难逃。
薛元音道:“我和你,谁来杀?”
谁负责暗杀,谁就会处于危险之中。
空气静了一下,她目光落在他脸上,豆灯昏暗的光照在他清俊精致的面庞上,让他神色有些看不分明。
章景暄沉吟了下,道:“我来吧,我轻功尚可。”
薛元音摇头道:“我吧。万一出现打斗,我还能应付一二,你怎么办?”
虽然她不是正儿八经在战场历练过的,但若遇到对手,好歹能周旋一二,拖到援军来,换成章景暄,他独自逃离或许问题不大,但周旋就免谈了。
这件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章景暄考虑片刻,点头道:“我给你打掩护。主帐距离正门很近,你记得抢一匹马和一个武器,从正门出去后往山林中逃,最好不好进入山涧里。”
进入山涧,两侧高峻,中间处于谷底,最易被围困在其中。
薛元音眨了眨眼,道:“或许到时候山林两侧会引来西羌人的增援,我不得不被逼进山涧里呢?到时候你在外面掩护,我可就要靠你救命了。”
章景暄瞥她一眼,带着几分警告。
薛元音“呸呸”两声,连忙捂住嘴。
希望不要乌鸦嘴才好。
她忽而想到什么,笑道:“你不是带了龟甲和木筹出来吗?给我卜一卦吧,看看结果是好是坏,如何?”
严肃的话题叫她说得如此轻松,他瞥她一眼,出乎意料的拒绝:“不卜。”
薛元音大失所望:“为什么?”
章景暄这回态度倒是不容置喙,道:“不卜就是不卜。”
薛元音道:“你就不担心我的安危吗?”
章景暄不答,显然不打算改变意愿。
薛元音撇嘴:“好吧,不卜就不卜。”
看一眼漏刻,已经过了子时了,她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我回屋了,你也早些休息。明日我们把《梨花怨》演好,不要动手之前就露馅了。”
章景暄言简意赅:“知道。”
挥了挥手,薛元音离开屋子,关上了门。
屋中静默片刻,章景暄低头,从包袱里翻出龟甲和木筹,又拿出六枚铜钱,静默打量,片刻后,他将铜钱放入龟甲,慢慢摇晃起来。
叮叮咚咚的声音响起来,他重复六次,依次记筹,最后摆在桌上,静静地看过去。
——履卦。
不算最佳的结果,有相当大的风险,但也不算差,最终能够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章景暄微微舒展了眉头,将龟甲、木筹和铜钱纷纷收起来-
次日,霞光坠云,酉时初刻。
戏台即将开始,薛元音被罗娘子摁在屋里上妆。
“你的五官是很好看的啊,这段时日的眼神戏也练得很好,要不是过阵子我们三庆班另外两名归丧的演角儿就要回来了,我非得把你留下来不可……就是你这脸还是太稚嫩了,需得上浓一点的妆。精魅初成的鬼妖,保留一点点天真稚气就好……”
罗娘子絮絮叨叨,前两日的戏台子都完美落幕,她希望今日最后一曲《梨花怨》也能顺利完成。
那帮西羌人也没找茬,她从来不多问,不多看,只希望赶紧办完这个差事,拿了酬银赶紧离开小苍谷。
等上完妆,换好戏服,薛元音照了照铜镜。
少女的五官已经被妖媚所取代,一颦一笑间自带一种天真的风情,但肤色涂得极白,不难看出不像人类的皮肤,显然女鬼不常被阳光照耀,所以呈现不正常的病态的美丽。
一头青丝垂下来,除了戏冠之外不做任何修饰,符合女鬼“初生”的形象。
薛元音捋好戏服袖摆,出门去看章景暄的装扮,他也换好了戏装,乃初次登场、家境贫寒的书生打扮,衣摆上还有补丁,但不掩其清俊落拓、如玉之姿。
不得不说章景暄来演书生真的很有说服力,若不是这张脸太出色,那鬼妖怎么会一见倾心。
忽听外头有呼呼风声,薛元音透过幕帘朝外头天空看去,轻轻皱了下眉道:“起风了。”
“嗯。”章景暄停下整理衣摆和领口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缓缓道:“要下雨了。”
薛元音道:“怕是明日下雨,不知小苍谷的西羌人手部署会不会临时改变。”
谈话间,外头戏台已经响起了伶人的唱曲声,罗娘子也登上了,她负责和音,凄楚哀婉的清音缓缓流淌出来。
三声鼓响,提示着角色需要登场了。
章景收了目光,低声道:“勿要多言,随机应变。”
话罢,他轻理袍角,率先走了出去,登上戏台。
薛元音也看向戏台,做了个深呼吸,很快也登场了。
她和他都不需要唱曲,只有一两句需要唤对方人名的简短台词,其他所有台词都由罗娘子替他们唱了。
伶人唱曲声中,薛元音一边与章景暄对戏,一边余光瞥了眼底下的西羌人,目测总共不超过十个,大抵只是在此看守的留备兵侍,人手并不多。
主将赫连跋坐在最后方,浓眉阔面,正喝着酒,津津有味看着台上,态度瞧着颇为闲散。
想来在不需要与县令那边做“兵器交易”的时间里,他们并没有旁事做,因此不设什么防备,偏巧被她和章景暄钻了空子。
薛元音的注意力回到台上,专注与章景暄走戏。
在这《梨花怨》的剧目上,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书生的角色里,为家境自卑、为未来怅惘,又为这个时刻陪伴在他身边、古灵精怪、还有点魅惑迷人的女鬼妖产生了旖旎心思,很快就有了肌肤之亲。
在婉转悠扬的唱曲声中,薛元音有些失神地望向他。
章景暄仿佛完全变成那名书生,带着温和腼腆的笑容望着她,渐渐对她敞开心扉、许诺未来,对她诉说心事。
却又在飞黄腾达之后不复从前,鬼妖给出一颗心之后需要用灵力来维持形态,而书生考上状元之后百般纠结还是变了脸,致她惨死。
第一幕结束,薛元音久久没回过神来,最后还是章景暄拉了她一把,她才想起来回到台下,去换第二幕的戏服。
薛元音演这一曲《梨花怨》总共要换三次衣裳。
一次就是开场,她作为鬼妖初成出来探寻人间,被赋予了杀书生的任务,没想到瞧上了书生的皮囊,起了二心。但最后书生辜负了她,导致她无辜惨死。
第二次换衣就是鬼妖转世为人间的女子,成了高门小姐,但鬼妖的记忆没有丢失,遂去寻找书生,完成前世未解的爱恨纠缠。
第三次换衣就是已经成为状元郎的书生被她迷惑,抛弃发妻,决定娶她,却在新婚当夜,被身穿嫁衣的鬼妖给一击穿心,但这也伤透了鬼妖的身子,她化作梨花随他而去。
梨花曾是书生给她种下的,只因她夸了一句“你们这里的花真好看”,没想到最后这梨花竟然成了陪葬花,“梨花”也化作“离花”。
怨与爱,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了无踪迹。
很快就来到终幕,新婚之夜来临,也是鬼妖的孤注一掷。
若书生坦白一切,跟她道歉,她就决定原谅他,与他过一辈子幸福生活,可若是书生掩饰、否认,她便杀了他,同他一起死去。
薛元音听着耳畔凄楚的唱曲声,戴上嫁衣的红盖头,隐约看到面前章景暄扮演的书生一双似乎饱含爱意的眼睛,一瞬间竟然理解了鬼妖的心情。
她想睡他,却也代表清白尽失,这世上多是对女子苛刻的规矩,她身为薛家继承人,本就承受了太多流言蜚语。
睡一个无名无份的贫寒少年,和睡了世家之首的嫡长子,这两者的份量是截然不同的。
若是与章景暄曾有过肌肤之亲的事情曝光出去,不敢想象她和薛家会不会被京城百姓的吐沫给淹死。
可章景暄会负责吗?
他怎么会负责呢。他可是章家嫡长孙,被赋予厚望的太子近臣,年少登高台,运筹而帷幄,他怎会允许超出他控制的事情发生呢。
章景暄不会对她动情,也不会做出承诺。
当下欢愉一场,最终他也会辜负她。
薛元音盖着红盖头,听着凄楚的戏曲声,心头一涩,竟然落了一滴泪来。
她听到对面的书生对鬼妖撒谎了,他撒谎说他从未爱过一个殊途的女鬼,他只喜爱面前这位转世的高门小姐。
书生许诺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这许诺本就是泡影,是高阁楼台、镜中水月,轻轻一戳,它就碎了。
于是,她在红盖头后面流着血泪,却悄悄拿出了袖中匕首,准备在洞房之夜、两厢接唇之时,刺杀她爱慕多年的书生、如今的清风霁月状元郎,也是她仅仅拥有了一日的新婚夫婿。
她和章景暄早已心照不宣,接唇戏用借位代替。
而她需要在这终幕之时,把特殊处理过的匕首刺中章景暄的心口,他外衫里面有防护甲,刺中了就会戳破血囊,流下血迹来。
薛元音压下心底的悲情和酸涩,调整了下心情,在伶人骤然激昂的唱曲声中,看到章景暄在借位的角度倾身探来。
她隔着红盖头,颤抖着抬起紧握匕首的双手,心情平静地等着血囊刺破,一幕终了。
章景暄却在近在咫尺之时,抬起手掌轻轻摁压在她清瘦的肩膀上,偏了下头,慢慢阖上眼,吻向她的嘴唇。
尖刀刺破他的胸膛,他任由鲜血流下,从喉腔里发出一声极低的气音,似轻轻地喘息,似轻轻地叹。
他没有同约定那般借位。
两个嘴唇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隔着朱红盖头,亲昵又旖旎地刻印着彼此的情状。
布料粗糙,却柔软。
薛元音在红盖头戏服后面陡然瞪大了眼睛。
一刹间,周遭皆寂,脑海嗡鸣,唯有飒飒风声、热烈喝彩声,还有她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像是在油锅里沸腾过似的,急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砰、砰、砰。
第39章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梨花怨》完美落幕,薛元音回到台下,沾湿帕子,对着铜镜清洗妆面。
章景暄落后几步进入戏台子幕后,过来归还戏服,经过她身旁时与她两两相视。
薛元音脸颊微烫,率先错开视线,道:“你妆面清洗掉了?”
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章景暄面容上的戏子妆面分明还没来得及清洗。
章景暄瞥她一眼,没有拆穿,答了句:
“还没洗。”
薛元音应了一声,章景暄起身离开,去旁边屋子清洗妆面。
她轻吐口气,这才放松下来。
方才亲吻那件事情被两人心照不宣地略过了,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提的——为了剧目而做样子,本身就是情理之中,更何况还隔着层红盖头,压根儿就没有肌肤接触,不算亲到。
只是感受了下对方嘴唇的形状罢了,嗯……章景暄的嘴唇略薄一些,至于好不好亲她没来得及感受,更多的便没有了。
她有点莫名别扭,但章景暄自始至终神色没什么不同,与往常一般冷静淡然,倒显得她没见过世面似的。
不就是亲了一口!哼,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是第一次亲他了。
薛元音清洗完妆面,听到戏台子外面传来西羌人的推杯换盏声。
她走出台幕,朝着外面看了看,天色已经黑了,那些西羌人剥皮羊肉,剁好用料腌制,正在用木柴生火,马上就开始烤了。
今夜风有点大,但是雨还没下下来,所以烤肉吃酒照旧。
这些西羌人平时里负责偷偷运走在此与县令交易铁器,根本遇不到什么危险,因此性子养得颇为好吃懒散。
聊天声、笑骂声、狎笑声……西羌人显然没对三庆班放心上,心情开怀,碰盏豪饮,豪迈笑谈不绝于耳。
管是前来结了酬银,叫他们去留随意,最迟明日离开。
今夜也许有雨,若是突兀下山兴许会遇到泥石流,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会葬送整个三庆班的性命。
罗娘子考虑片刻,决定歇息一晚,明日看情况再走。
烤羊肉香味隐隐从帐子之间飘到后院,负责唱戏的伶人姑娘正在吃糙米饭,轻轻抬头嗅了嗅肉香味,舌头有点馋,对薛元音道:
“那些异邦将士定然不会邀请我们这种下等人与他们一起吃。若是姿色出众,被瞧中了或许能分得一两口,但是听闻西羌人生活习性粗鄙,野蛮粗暴,不懂得疼惜人……还是算了吧。”
章景暄从幕后走来,似乎有话要说,但看到薛元音旁边还有个旁人,于是站在旁侧,没有开口。
伶人也瞧见了章景暄,面上浮现一抹红霞,欣羨地对薛元音道:
“你家郎君长得真俊俏呀,跟那画里的书香公子似的,简直贵不可言……你在哪找着的这么好的夫郎?”
薛元音打着哈哈笑了两声:“你也能找到的。”
她跟章景暄压根儿不是夫妻,说是夫妻不过是骗骗人,装个样子。
这些日子在三庆班听到很多人跟她提到类似话题,明里暗里打听这个俊巧的郎君在哪找的,是什么人……她也不能多说什么,都是敷衍过去。
薛元音走到章景暄身旁,对那个伶人摆摆手道:
“我郎君来寻我了,我与他说说话,你先回去吧。”
那个伶人很识趣没有打扰,端着糙米饭离开了。
薛元音与章景暄离开这人多口杂之地,回到屋里,关上门,她才问道:
“你寻我何事?”
“那些西羌人烤羊吃酒,聊了些有的没的,我听到一个消息。”
章景暄面色有些冷肃,缓声道:“过几日有一批铁器铸成,两方人马已经联系好了,让西羌这边把货押送回去。铁器量大,需要帮手,西羌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的副手今夜或许会来小苍谷。”
薛元音消化了下这个消息,才道:
“等等,哪个杀人魔?那位尤爱在战场上杀人的阿史烈?”
“是阿史烈,西羌可汗手下的第一大将。”
章景暄微微一顿,解释说:“我也是听义父提到几句,他的恐怖名声大家都有所耳闻,在大周朝境内至今都依然有人津津乐道。他的麾下也都是残忍嗜血之辈,今夜是阿史烈的副手前来押送铁器,唤作阿史延锋。”
薛元音想了想,觉得问题不算严重,不明白章景暄为何这么沉肃的脸色,道:
“来人又不是阿史烈,只是他的副手。我不跟他正面冲突,只管逃走就是了。再者说,我们也不一定会碰到他。”
章景暄眉头微微压了下来,道:
“阿史家很出名的一点是——尤其记仇。若是被副手阿史延锋给撞见,他或许不能拿我们怎样,但保不齐会回去告知阿史烈,致使阿史烈伺机率领西羌兵马与大周开战。”
薛元音道:“那我们今夜还动手吗?”
章景暄颔首,道:“动手。是祸躲不过,哪有瞻前顾后的道理。圣上援军会赶到,需要你与我将这些人拖一拖。”
“见机行事吧。”
薛元音比他心态好些,道:“赫连跋也算西羌主将之一,正好他喝得烂醉如泥,今夜能为大周除掉他,乃千载难逢的时机。”
她没再管章景暄,自顾自将袖口,腿脚紧紧绑好。
等外头宴饮一结束,她就要行动了。
……
亥时末,烤肉吃酒到了尾声。
九月末的夜晚已经很冷了,尤其是西北之地,但赫连跋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身上生暖,又自小抗冻,不惧冷。
他与几个伶人一亲芳泽,心情舒畅,打算回帐沐浴一番再歇息。
此地没有伺候的下人,只有伙夫,他独自在帐篷里脱下外盔、护甲、护腕,泡在浴桶里昏昏欲睡,醉酒余韵让他对此地毫无防备。
忽听空气中一声轻啸,多年战场直觉让他豁然睁开眼,想要翻身躲开,可惜酒气早已麻痹他的大脑,让他起身时脚步踉跄了一下。
匕首径直插入他的心窝,汩汩涌出鲜血来,他目眦欲撇,低吼一声:
“有刺客!”
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臂力绷紧,双目圆瞪,砰地一声倒地,打翻满地水花。
这番动静立刻传到周遭帐篷里,正在收拾残羹剩饭的几个西羌兵侍的醉酒立刻清醒几分,抄起武器厉喝道:
“谁?!”
薛元音一身夜行衣奔出主帐,迎面就见到三个敌人从西面八方围过来。
她毫不停顿,从夹缝里逃出去,踩着一地烤羊肉的枯架,径直来到门口,抢走拴在柱子上的马,翻身上去,猛拉缰绳:
“驾!”
“有刺客”的喊声顷刻间传遍小苍谷,连带着后院的罗娘子和其他伶人都骚动起来。
薛元音需要抢个武器,没着急走,瞥见侧方有个西羌兵侍拿弓箭射来,她轻巧一躲避开箭矢,与那人缠斗几下,将弓夺了过来。
掌心划出细小的伤口,她没在意,又去夺他的箭,夺过来之后拉紧缰绳向前窜出大门,扬手把弓箭一齐抛给门口正等着他的章景暄。
旁侧有人握刀的西羌人驾马袭来,她一把将他踹下马背,抢过长刀,对章景暄道:
“这匹马给你。”
章景暄翻身上马,握着弓箭朝山谷外侧看了一眼,窸窣动静瞒不过他的耳朵,他面色有点难看:
“此地山林两侧藏有一支驻扎的西羌军队。”
薛元音不需要他提醒,左右环顾山林,对岸有数名已经架起弓箭的兵侍,她已经听到动静了。
一支弓箭破空袭来,薛元音勉强躲开,听到后面追杀过来的人马,她一边打马往前跑,一边有些焦躁,道:
“摸约一支西羌骑兵,他们天生就会驭马,强于我们,我们就算跑入山林,这也是他们熟悉的地盘,我和你根本拖延不过他们。”
她倏地决定了什么,朝他看过去,眸色一亮,道:
“我要进山涧!山涧只有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他们若是绕到山涧出口堵我,山林绕圈子大,他们在上面速度比我慢。若是他们跟在我后面,山涧里面地形崎岖,不易追赶,会被我甩掉!”
说着她就要加紧马腹往山涧里去,章景暄猛然拉住她的缰绳,冷然道:
“你想找死吗?这是西羌的弓箭兵,他们若是不上当,而是分布于山上朝着山涧里对着你射箭,你该如何?想在底下被射成筛子?”
薛元音眸光熠熠地看着他,弯眸道:“不是还有你吗?”
章景暄手上动作顿住,神色微微一怔。
薛元音眨了眨眼睛,乌黑圆润的眼睛像是有燃烧的明火,如同儿时打赌那般,笑道:
“不就是区区一个山涧吗?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其实是武曲星下凡,能够孤身闯险关,千里走单骑!”
章景暄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前后的追杀声愈发近了,她杀了这些西羌人的主将,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他喉结动了动,似乎不愿同意,但最后所有话语悉数咽下,眼神冷静地望着她,道:
“若是平时,你说你要千里走单骑,我定然不会同意,甚至会让你吃个亏来长教训。但今时不同以往,既然你能如此笃定,那你尽管去吧。”
他打马走到山涧边岸的岩石上,看了一眼对岸正在架住弓箭的西羌兵侍,慢慢地道:
“山涧两岸,你只需要注意落单的弓箭手,我会帮你盯住对岸。但我能向你保证——”
他稍稍一顿,朝着山涧扬起了弓,眼尾微扬,语气从容,又带着几分曾经少年的骄矜和轻狂,道:
“但凡我目光所及之处,不会有任何一支箭矢落在你身上。”
薛元音一直很讨厌章景暄这副冷静笃定的语气,觉得他万事胸有成竹,不惧任何天崩地裂。
但这个时刻,当这份笃定用在自己身上,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独一无二的魅力,让人仰望、倾慕、崇拜,最终死心塌地。
她轻轻笑了笑,声音清脆道:
“好呀!那我们比个赛吧,是我在马背上打掉的箭矢多,还是你在岸上挡住的箭矢多。”
旋即一甩缰绳,甩掉前方和身后的追兵们,纵身跃进崎岖陡峭的山涧里。
果然不出所料,躲进山涧里就难以再追杀。
数名兵侍的目标只有薛元音,因此纷纷停下,在对岸朝着山涧架起了弓。
……
薛元音纵马躲避着来自上方的箭矢,夜色漆黑,月色透过山涧树缝隐隐约约漏进来,让道路更加崎岖难行。
不过她看不清路,上方的人也看不清她,因此这一路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很多,最加上相当一部分箭矢都被章景暄挡住了。
恐怕也不只是用弓箭挡的,他的内功功不可没。
奔袭出了山涧,前方骤然是被月色照亮的山林,逃离了追杀范围,她松了口气,绕路返回。
不料小苍谷大门口还有几个兵侍在守株待兔,一支箭矢劈头袭来,她眼神一变,弯身一躲,箭矢擦着她的手臂钉在后方的树上。
鲜血从手臂上涌出来,旋即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
薛元音撕掉衣摆粗略包了下手臂,皱了下眉,章景暄这个时候还没赶到,定然是被什么麻烦的事情绊住了。
她无心与面前几个人周旋,长刀一扫,在他们退让的空隙,钻了空子驾马进去。
章景暄正在前方与一个手握弯刀的浓眉鹰鼻的男人对峙,薛元音不认得这个西羌人是谁,但看他一身嗜血煞气,不难猜出其身份。
她面色一变,阿史烈的副手竟然真的来了!
阿史延锋冷眼看着这一幕。
章景暄转了转手里的箭矢,漫不经心道:
“我们皇上的援军马上赶来,而你只有一支藏在山谷里、七零八落的小队,你说到底是我们先捉拿了你,还是你先杀掉我们?”
阿史延锋冷哼一声,他自然意识到小苍谷出事了,而且他恰好来晚了。但不妨事,他回去就禀报大哥,让阿史烈发起征战,给赫连跋出气!
他用不熟练的中原话,冷眼道:“你和她,谁是杀了赫连跋的主谋?”
薛元音驾马走到他旁边,刚要开口承认,谁知道章景暄抬臂挡了她一下,丝毫不惧对方话中的威胁之意,淡声说:
“是我主谋,杀了你们西羌的主将。那又如何?”
剩下零散西羌兵侍纷纷靠拢过来,阿史延锋冷笑一声,目光森森盯着面前的人,道:
“年轻人,你等着吧,我们的阿史烈主将定然不死不休来报复你!只要你还活着一日,阿史烈就一定会来取你性命!”
章景暄神色一瞬间冷了下来,嗤笑道:
“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怕?”
阿史延锋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驾马,带着身后寥寥残兵奔逃离去。
薛元音连忙想要驾马去追,章景暄拉住了她,冷声道:
“你受伤了,还逞什么能?”
她看了看手臂上渗出的鲜血,没功夫考虑这些,盯着前方敌人逃离的背影,着急地想要甩掉章景暄的手:
“阿史烈历来只杀仇人,并且一定会杀死仇人!若是他得知此事,他定会对你不死不休!他有的是法子煽动边疆百姓的情绪,利用人心将你逼去战场上,你纵然躲在京城也没用!我去将他追回来,拖延到圣上的援军赶到,还有可能将他和残兵部队拿下,不让他们泄密是谁……”
“圣上援军今夜根本赶不到。”
章景暄冷静地看着她,见她神色怔然,他轻声解释说:
“圣上要调兵彻查此地县令通敌叛国一事,本来今夜能赶到,但观天象有暴雨突降,以防被泥石困住半途,援军最早也得等明日才能上山。若是你没受伤就罢了,但你如今已经失血,再去追阿史延锋,岂不是羊入虎口?”
见薛元音停了追击的动作,他稍稍一顿,继续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退缩不代表他怕了我们两个,只不过顾忌小苍谷并非西羌地盘,不清楚我们有多少援军赶来,所以暂时退避而已。”
薛元音何尝不知他说的有理,但眼睁睁放跑阿史延锋她又不甘心,道:
“那就这么让他回去告密了?”
“他兴许只是恐吓我而已。”
章景暄不想多谈这个话题,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皱眉道:“你的手臂伤势重,需得尽快请大夫。”
他不说还好,他一点明出来,薛元音才发现自己的手臂竟然在微微的抖,口舌干枯,显然是力竭之兆。
她看着前方阿史延锋离开的方向,还欲要去追,章景暄一把拽住她另一只手腕,不容置喙道:
“去包扎,这里是他们的据点,有伙夫就一定有郎中。”
薛元音的伤势确实不能再等了,这会不过是咬牙坚持,只好放弃追击的打算。待寻到郎中后,她已经快要累得昏迷过去。
郎中早已被方才的动静吓破了胆,二话不说哆哆嗦嗦给拿了药,山谷里什么都不多,就是草药多,漫山遍野都能找着几株。
薛元音敷上药,又去把赫连跋的头颅给割下来,时间已经到丑时了。
暴雨适时落了下来,在小苍谷里显出一种与世隔绝的荒凉。她浑身疲惫,听着外头的暴雨声,躺在床榻上却有些睡不着了。
三庆班的一行人都战战兢兢的,由章景暄去跟班主罗娘子解释,最重要的是让他们不能立刻离开,需得保密,等着圣上的援军到达,抓住县令一行人之后再离开。
至于罗娘子这一行的损失就不需要她和章景暄操心了,圣上会派人来善后,并给他们一笔丰厚的封口费。
最后薛元音还是在服了药后,摸约寅时睡了过去。
……
圣上派来的援军是次日巳时正抵达的小苍谷,带领援军的人是禁卫统领秦放,还有一个随行的朝中官员。
等薛元音醒来,看到秦放的时候,他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正在用午膳,瞧见她醒来,他往下饭簋,招呼了一声:
“薛翎。”
多日未见秦放,薛元音有些意外,手臂上的绷带还没解开,她没什么形象地蹲在路牙子上,问道:
“怎么是你来了?”
秦放简单说了一下当初分别后他们三人出逃后的经历,总之最后有惊无险地见到了皇上。
本来彻查泉阳县的差事轮不到他禁卫统领来做,但他毕竟是亲身参与者,对泉阳县已经很熟悉了,遂再次被派了过来。
但这回他不用过流浪的生活,他手持圣上口谕,怀揣军令,见谁抓谁,不从者直接强行带走。
薛元音很是羡慕,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啊!你也是威风起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
秦放翻了个白眼,也没什么形象地蹲在旁边,叼了根狗尾巴草,说:“等你回京述职,皇上也会给你嘉赏的,加官进爵不太现实,但丰厚报酬定然少不了。”
薛元音听到回去的字眼反倒没那么期待,也叼了根狗尾巴草,兴致缺缺地道:
“我对这些嘉赏没兴趣,还不如赐给我旁的东西更实在。”
秦放随口道:“你想让圣上赐你什么?若是能行,我偷偷帮你说几句话。”
薛元音脑海里闪过章景暄那张温和又冷静的脸,还有他那裹在衣冠之下都不难看出的漂亮身躯,下意识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要漂亮的……”
抬头瞥见章景暄迎面走来,她轻咳一声,道:“没什么,我说笑的。”
秦放追问:“漂亮的什么?”
薛元音吐掉狗尾巴草,起身摆脱秦放的追问,转移话题道:
“章景暄,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章景暄瞥她一眼,她这问题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顿了几秒,才道:
“方才去招待了一下随行过来的官员。”
薛元音不知他回答这种问题还犹豫什么,总感觉他方才是在确认这话里是否有坑。
她哦了一声。
倒是章景暄似乎有话要讲,他看着她,稍顿了下,道:“听闻豫王殿下和太子殿下在来的路上。”
薛元音啊了一声,半晌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道:
“他们……他们来做什么?”
“视察情况。顺便……”他看她一眼,低声道,“接人回去。”
薛元音又啊了一声,心里莫名不是滋味,明知故问似地说:
“他们能来接谁?我们不跟秦放一起走吗?”
秦放奇怪地看她一眼,道:
“怎么可能等我一起,我要在此地停留一段时日,彻查泉阳县的贪污走狗,你们又不跟我一起查。再说了,冬祀快到了,举朝盛会,达官显贵都要参加,你们不回去准备冬祀吗?”
听到冬祀,在场的另外两人眼神都有一瞬间的变化。
薛元音飞快看了章景暄一眼,没想到他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对视,空气静了一瞬,她突然有点尴尬。
正想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章景暄主动开口回答她上一个问题,道:
“豫王殿下和太子殿下过来接人,自然是接你和我。你跟着豫王殿下回京,我跟着太子殿下回京。”
薛元音假装没听出来他什么意思,笑道:
“这有什么区别,从泉阳县回京就一条官道,我们不还是一条路的吗?”
“有区别。”
章景暄直视着她的眼眸,轻声说:“我会登上太子殿下的马车,而你会登上豫王殿下的马车。我们整个返程中,虽然顺路,却不同路。”
薛元音陡然沉默下来,沉默得让秦放都察觉出气氛的不对,找借口溜走了。
此地就剩她与他。
她拨了下耳前的碎发,有点烦躁。她烦躁于他平日不动声色的体贴和细致,总能适时地接话,不让话题落空。
又烦躁于他这偶尔的没眼力劲,总是冷不丁提出一些让人回答不上来的话题。
他不是向来自诩世家公子么?没看见话题都快落到地上去了吗?还不捡起来圆一圆吗?
薛元音慢慢冷了脸,淡淡道:
“你想说什么,想说我和你终究是陌路人,提醒我一下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忘掉,包括那个吻——”
“俏俏。”
章景暄忽然打断她,顿了顿,喉咙间似乎是叹出一声气音。他转过身去,道:
“罢了……怪我,不该把这些说给你听。”
他抬脚离去,走到一半又停下,侧头问道:
“伤口好些了吗?”
薛元音沉默地点了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回答道:“不影响行动了。”
章景暄微微颔首,道:“那准备一下行囊吧,三日之后,启程归京。”
话罢,他迈步离去-
三日后,农历十月初一,秋日高爽,雨后初晴。
太子殿下和豫王殿下抵达小苍谷,送走了三庆班之后,准备接人返京。
薛元音手臂上缠着绷带,但是已经不影响行动了,她背着包袱出来,看到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笑容和煦,通身贵气,瞧着就是浸淫富贵之中长大的人;一个气质深沉凌厉,面色沉肃,威仪自成。
看到薛元音,豫王朝她微微一笑,由于天生是上位者,纵横沙场多年,自带威仪气度,因此这笑意显得不达眼底,让人无端生出几分颤栗。
他在前头停了脚步,声音低沉道:“薛翎,过来。”
薛元音低头应了一声,脚步却有些沉重,低下头说:“回禀豫王殿下,待我去提了赫连跋的尸首,我就随您回京。”
豫王微微颔首,转身回了马车,给她投了一抹眼神,意思是他在马车上等她。
他的目光收回,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终于消失,薛元音轻轻舒了口气。
与豫王殿下不同的是,太子殿下的脾气就好了许多,见到她也能客气地点头,只是在看到走过来的章景暄时,面同上的笑意终于真实热切了几分。
他快步迎了过来,扶起章景暄欲要给他行礼的手臂,温和道:“景暄,此行辛苦你了,可要歇息几日再离去?孤可以回京后同父皇说明情况,无妨的。”
章景暄轻轻摇了摇头,道:
“多谢殿下关心,微臣无碍,行囊早已收拾妥当,即日就能启程。”
他道:“请太子回马车等臣,臣要与旧友叙旧两句。”
太子殿下若有若无地瞥了眼薛元音,没多说什么,应了下来,只是在离开之前额外嘱咐了句:
“莫要耽搁太久,我甚是想念你,想同你在马车上好生手谈一局。”
章景暄作揖,待太子殿下离去,他才放下手,直起身子。
待两人都离开,他转头看向薛元音,轻轻喊了声:
“俏俏。”
薛元音嗯了声,道:“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在章景暄望过来的目光中,她掏出袖子里打磨得光滑平整的小狐狸木雕,递给他道:
“喏,今日是你及冠生辰,送你生辰礼物。”
章景暄有些意外地接过来,打量这个小狐狸。
小狐狸与她那幅画上的小狐狸雕刻的一模一样,但木雕比画像更立体生动许多,虽然能看出来打磨之人的手艺生疏,但也能瞧出她是精心准备了多日,不像仓促间完成。
薛元音见他不说话,挑眉道:“你莫不是忘了你的生辰了吧?”
章景暄抬眼看她,一时没答。
他自己的及冠生辰,他自然不可能会忘。但他意外的是,她会送礼物给他。
这些年间他们两个闹僵,两家也断了来往,他与她之间已经甚久没有互相送过生辰礼物了。
明面的,私下的,都没有过。
这还是闹僵后的头一回,她主动来送礼物。
章景暄把玩着小狐狸木雕,小狐狸眉眼骄矜,很是漂亮,他道:“为何会送我这个?”
薛元音轻轻抬了抬下巴,道:“想送就送了,感觉狐狸很像你。今日寒衣节,无人为你加冠过生辰,但我还记得,就当是给你过了。你很感动吧?”
章景暄点了下头,似真似假地应声道:“确实有些意外。”
薛元音没有别的话可讲了,所以应了一声,瞧着空气又要尴尬下来,她转身去提来装有赫连跋头颅的匣子。
她低头看着匣子,心想,她该走了,该回去禀圣了。
薛元音往前迈了一步,心想,章景暄就没有话要对她说吗?
果然,他喊住了她。
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叫她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他道:
“待回到京城,冬祀也不远了。”
薛元音没回头看他,轻轻点了下头,道:“我知道。”
这是每一任帝王在位仅举办一次的祭祀,寓意来年昌盛、风调雨顺,其目的是给下任皇位继承人积攒名气和声望,历来只有储君才能当选主持祭祀的“祝祀官”。
当今圣上的身体早两年就不太好了,不知还能撑多久,冬祀要在今年举办的风声在年初就已经传出来。
按理来讲太子殿下应该当选祝祀官,但豫王殿下的支持党羽不在少数,因此祝祀官花落谁家还不好说,这场祭祀盛典注定竞争得你死我活。
待回京后,直到新帝登基,尘埃落定,才能有太平日。
空气沉默下来,风声吹动着校场上的扬幡,发出剌剌声响,唯有她与他之间,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安静得可怕。
见她背对着他,没再开口,章景暄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夹在风声中,几乎听不真切。
薛元音提着匣子,朝前走了数步,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清瘦的身子骨在空旷校场上竟然显得有几分落寞的萧瑟和孤独。只见她眼眶泛红,微微哽咽道:
“章景暄……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章景暄蓦地抬头望过来,目光停顿在她身上,打量着,涌动着幽暗的情绪,一时没动作。
薛元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一下道:
“罢了,你这么矜贵,我怎么会为难你。我开玩笑的。”
她转身欲走,章景暄却在背后喊住了她:
“俏俏。”
薛元音侧头望向他。
章景暄走至她身前,用力拉过来,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迎面抱了个满怀。他垂下眼,稍稍低下身子,下颌搁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薛元音被他抱得头微微仰起,身子僵在原地,心底泛起惊涛骇浪,手里的匣子砰的一声松开,砸在地上。
良久,她轻轻回抱住他,悄悄揪紧他的衣摆,再缓慢地松开;又揪紧,又松开。
原来章景暄已经从曾经那个笑如朗月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及冠的男子,肩膀变得这么宽阔,竟然能将她整个人都挡在怀里。
原来他胸膛里这么有安全感,好像能替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顺遂快乐,让她有些不舍得退出来。
薛元音觉得自己一定是吃什么东西了,导致眼眶和喉咙不适,不然怎么会那么泛酸,那么想流下眼泪来。
须臾,她听到耳畔的少年低低响起的声音:
“俏俏,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薛元音缓过神来,闭了闭眼,终于,再睁开眼时,所有情绪压在心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攥了攥拳头,伸手用力将他推开,望向面前的章景暄,轻抬下巴,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似是初次见面的骄傲眼神。
秋风吹动了校场的条幡,一晃眼才惊觉她与他竟然在此度过了近半年的时间。
荒凉,偏僻,寸草不生,却在这种地方疯狂长出新的灵魂与血肉,成为一处烂漫的桃花源。
而现在,她要带着未尽的遗憾,与这避世之地告别了。
薛元音压下喉咙间轻微的滞涩,盯着他浅茶色的瞳眸,一字一顿地冷漠道:
“章璩,待离开这里,我们就是敌人了。”
【卷四: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0章 摸出几条裤衩瞅了瞅。
十月上旬,进了深秋,天气一天天冷起来。
官道上的绿叶泛了黄,卷着旋儿落在地上,被途经的车滚轮辗碎在青石板路上。
泉阳县的两队马车回到京城已经是五日后了。
京城中有些交好的世家在京城门口迎接,豫王党与太子党之间各站在道路两边,互不理睬,泾渭分明。
章景暄回到章府已经过了午时,他先行去了趟东宫略作禀报,毕竟泉阳县一事明面上并非圣上吩咐下来的,而是东宫暗地里吩咐的。
临走时他谢绝了太子殿下的好意,没有随行一道入宫面圣,而是折返回了家里。
他一路风尘仆仆,尚未来得及用午膳。
章夫人早已吩咐了下人在章府门口迎他,这会儿终于见到人,帮忙提行囊的、递水的、听候差遣的……下人们悉数低头敛目候在门口。
章景暄挥别了一众仆从,径直下了马车,管事上前一步,躬身道:
“长公子,热水备好了,饭食也热着,您是先去沐浴更衣,还是先用膳?”
章景暄掀袍跨过门槛,道:“沐浴。”
走近瞻云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父亲和祖父呢?”
管事道:“听闻长公子去了东宫,老爷子就先行歇息了。大爷在夫人院里,等着您用完膳再见他。”
章景暄嗯了一声,进屋沐浴。
沐浴罢换上鸦蓝色锦衣、佩戴额带,系上腰间蹀躞,挂上青色玉佩,甚久没有这般穿戴过,一时有点恍然。
待装束齐整、并无错漏后,他才出来用膳。
略略用了几口,稍微填饱肚腹,他便搁了箸,用帕子擦净脸和手,起身去往主院。
章家大爷唤作章承礼,也是章景暄的父亲,早已等在书房,听到敲门声,他搁下书卷,平淡地道了声:
“进来。”
章景暄踏入书房,关上门,走到桌前站定,道:“父亲。”
“从泉阳县回来,一路可顺利?”
章承礼没问在泉阳县发生了什么,章子墨早已在回来的时候就说过了。
章景暄敛眸道:“回父亲,泉阳县的差事已经有圣上的人妥当接手,儿子随东宫马车返京,一路顺利。”
章承礼道:“这阵子京城有些事情,我简要说与你听听。一来是圣上身子不好了,尽管太医全力诊治,恐怕也撑不过两三年。二来,圣上将祭祀盛典提前到了今年冬至,此消息已经确定了。”
章景暄:“儿子已经从秦统领那里听说了。”
章承礼微微颔首,语重心长道:
“虽然祭祀历年来都是君主或者下一任君主才能当选,今年理应由太子殿下担任祝祀官,但由于豫王党雄心勃勃,正在拉拢朝臣,夺走储君之位的野心昭然若揭,故而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要确保祝祀官不会落在他们头上。”
章景暄淡道:“儿子知道。”
话题告一段落,章景暄本要离开,忽然听到父亲叫住他,随意地问道:
“你意外在泉阳县逗留数月,可有发生其他预料之外之事?”
章景暄眉头轻抬,似是认真回想,少顷,道:
“回禀父亲,儿子并未遇到其他事情,诸事皆在可控之中。”
章承礼默然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道:
“说来你及冠生辰被耽搁了,我已经同你祖父商议,择吉日给你补上及冠礼。表字也早已题好,请族老前辈为你取字景暄便是。除此之外,你已到了年岁,我还有一事需要你来拿个主意。”
他起身走出书房,道:“随我来。”
二人出了主院,来到后院厢房门口,章承礼推开门,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道:
“进吧。”
章景暄踏进门,看到门后的景象,脚步猛地顿住——
两排,一排有六个,足足十二个环肥燕瘦、气质各异,但容貌皆不俗的妙龄小丫鬟站在里面,穿着凸显身材的统一衣饰,垂眸敛目,像是等候挑选与临幸。
听到开门声,小丫鬟齐齐俯身,行礼唤道:“长公子。”
章景暄关上门,面无表情地看向父亲,冷淡道:
“父亲这是何意?”
“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而是你祖父的想法。”
章承礼看着他,态度依旧和煦:“他言你乃族中最出色的公子,又要承袭宗子之位,肩负章家,如今到了及冠的年岁,也该给你安排晓事的人。这些女子都是嬷嬷在家里挑出来的老实本分的丫鬟,你相中了谁,便带回瞻云院,什么安排都可以,让她伴在你身侧。”
章景暄轻扯唇角,道:
“历来晓事不是嬷嬷担任么?章家从未有过在家里丫鬟挑人塞进长公子房里的先例,为何到我这里就破戒了?”
他这话问得直白,神色中也略带嘲讽之意,甚至有些犀利,不符合他惯来温润谦逊的作风。
章承礼轻轻皱眉,道:“你若当真不愿,我可以私下同你祖父说,但你如此态度是何意?”
章景暄垂眼,道:“儿子不需要身侧有人,房里也不想被塞个小丫鬟,请父亲收回这个想法,儿子晚些时候去看望祖父,会同他说清楚。”
章承礼久久看着他,似是在窥探他此话真假。最终他轻叹口气,像是相信了他的话,友善道:
“既然如此,那为父就让你母亲将这些小丫鬟遣散了。除了这个也并无旁事要说,你一路辛苦,快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东宫还要召你呢。”
稍稍一顿,他又多嘱咐一句:
“尽心辅佐太子殿下,莫要节外生枝,你自来有打算,为父就不多言了,相信你一切心里有数。”
章景暄平静地道了声“是”,拱手作揖,转身离开。
一路面色未改地回到瞻云院,他温和的神情稍稍淡了些,进屋唤来贴身小厮,道:
“怀舟,去二叔父那边私下递信联系章子墨,就说我邀他出门一聚。我有话要问他。”
怀舟道:“公子您有所不知,二公子被二爷关在家里学习朝中策问,暂时出不来,小的联系不上。”
章景暄微微沉默,须臾,道:“罢了。我无事,你退下吧。”
稍稍一顿,他又喊住他,轻轻摩挲了下指腹,道:
“怀舟,她回京后有私下递信儿进来吗?”
章景暄虽然没说“她”的名字,怀舟却知道公子在说谁,低头小声道:
“回禀公子,她没有递进任何口信、书信给小的,明面、私下都没有。”
他放在桌案上的手掌微微蜷起,静默半晌,才道:
“知道了。”
怀舟退下,顷刻间屋里就剩章景暄一人。
他静坐片刻,拿出怀里的小狐狸木雕,摩挲着狐狸的脸颊。
先前没细看,后来在回程路上,他收拾行囊时方注意到,这狐狸脸颊边隐隐有一块平整之处。
似乎……它本应与另一件东西贴在一块摆放的。
屋外,穿堂风经过廊外走道,青色檐下风铎被吹动摇晃,叮铃的脆响声声不止,风不停,声响萦绕在屋中久久不散,半晌方歇-
薛元音随豫王殿下回到京城,见过父亲后,去了趟豫王的别院。
豫王坐在上首,面色沉肃,仪态威严,她隐去与章景暄私下的暧昧,其他皆一五一十地禀报上去。
豫王殿下微微颔首,道:
“关于冬祀一事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父皇有意让太子殿下当选祝祀官。众所周知,唯有君王或者未来的君王能当大祭司主持,我在京城的名望并不比他低,祭祀主持也并非父皇想选谁就选谁,礼部和光禄寺共同负责此事,我定要将祝祀官名额抢过来。”
薛元音抿唇,有些心不在焉。
从泉阳县回来,她就有些不适应京城的生活,好像桃花源的日子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叫她频频想起来,总是恍惚。
她垂眸,心道,她不能再这样了。
明明说了会是敌人,不会有什么私下的交集了,偏偏她还活在回忆里,好似与他从未有过龌龊。
没见到章景暄回来之后都没有给她递过信儿吗?
她轻扯唇角,有些讥诮地想,她到底在心心念念什么呢……真是没出息。
上方传来一道声音,薛元音猛然回神,听到豫王殿下严厉又不容置喙地道:
“与我说话勿要分心。方才我告知你的差事,你都记清楚了吗?”
薛元音有些畏惧他的严厉,低头愧疚道:
“是我分心了,请殿下再说一遍。”
豫王殿下面露不虞,沉沉重复一遍道:
“今上忌讳结党营私,所以我作为皇嗣,还有你父亲作为朝廷为官者,都不便出面与一些朝廷要职官员接触。而你和高家、苏家、管家后嗣等人作为后辈,与官员府邸中的同辈人以探讨课业的名义相互交流,便不会被抓到攻讦的点。”
“请殿下吩咐。”
豫王告诉她:“薛翎,我会给你们一人一份名单,上面有些人需要你在冬祀前去接触一下,我会提前写好信,你要想办法让这些人看见信,以及看见我们的筹码。尽力拉拢,我不想看见太多失败。”
他鹰眼微闪,神色渐深,语气有些严肃,又有些语重心长地道:
“薛翎,你一定会为我办好这项差事,助我夺得祝祀官,成为新的储君,对吗?”
薛元音默不作声攥紧掌心,感受到一丝丝鲜明的疼痛,以及喉咙间轻微堵滞的涩意。
不过须臾,她就藏起心底所有情绪,缓缓叩首,声线平稳地道:
“愿追随殿下夺储,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薛元音风尘仆仆回到薛府,多日赶路让她没睡好一个安稳觉。
她往矮榻上一躺,本想缓一缓疼痛的脑袋,没想到迷糊地睡了过去。
竟然梦见了好几日没说过话的章景暄。窥见梦中场景,似乎是他们的小时候。
……
侯府小姑娘方及十岁,头戴一对铃兰花镶珍珠金钗,身穿一件苓绿的百花裙,生得明眸皓齿,灵动恣意,蹦蹦跳跳地就跑进章府的瞻云院里。
左右没瞧见人,她大剌剌往整洁得一丝不苟的床榻上一躺,双臂伸开,舒服地喟叹:“哎呀,章璩的床上躺着就是舒服呀。”
躺了一会,没瞧见他的人,小姑娘又从床榻上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圆溜溜的眼睛左瞧右望,一看就知道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上回他给我的没收的折纸蚂蚱藏哪了?”
小姑娘嘟嘟囔囔,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不一会就寻到木柜里,摸出压在箱笼里的几条裤衩瞅了瞅,只见衣料都是深色,上面还有浅浅突起的弧度。
她一时没认出来这是何物,眸里闪过迷茫之色:“这什么?”
上方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将她手里的布料抢走,迅速塞进木柜里,砰的一声关上柜门。
小姑娘抬头,看到少年正盯着她看,眼神颇为冷淡,耳垂却带着点薄红,一副教训的口吻道:
“以后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噢,好吧,不好意思啦。”
小姑娘道歉得很不走心,摊开白嫩嫩的小手在他面前,眉头紧拢:“你快还我蚂蚱!我要跟我哥去玩!”
十三岁的章景暄说话还没那么顾忌,少年人的肆无忌惮几乎冲破眉眼,扬声道:
“丢了,还留着做什么?那种丑东西。”
“你丢啦?!我花了好几日才折好的!我讨厌你!!!”
小姑娘气得跳脚,控诉道:“那你还敢在这里浪费本姑娘宝贵的时间!我这几日绝对不再来找你了!”
她气鼓鼓地转身,噔噔噔跑开了屋子,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唯有翩跹裙摆在院里留下一道扬起的弧线。
章景暄瞟一眼那远走的身影,她连他喊住她的时间都没给他,他摇了摇头,从袖口里将一只歪歪扭扭的纸蚂蚱拿出来,打量一眼,又有些恶劣地收了回去。
辛苦做的?那正好,不还给她了。
……
小姑娘年及十一岁,个头窜得极快,正是喜爱偷吃零嘴的年纪。
尤其是南街巷子口的田家老字号酸桂果脯,简直是她的最爱。
她亲自排了很久的队,剩一半不舍得吃,偷偷藏了起来,没想到第二天那果脯就找不到了,她当场傻眼。
小姑娘跑去质问兄长,那货虽然没个正形,却不屑于撒谎,翻了个白眼,道:
“谁稀罕偷你的?小孩子才吃果脯,我都去酒楼吃酱鸭子。”
小姑娘气冲冲地奔去章府的瞻云院,在书房里找到正在习字的少年,圆圆小脸都气红了,指控道:
“是不是你偷吃了我的果脯!”
少年搁下笔,看着她,一时没答话。
小姑娘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墩地一下坐在凳上不肯走了,下一秒,她又觉得这样仰头跟他说话输了气势,又立马站了起来,气嗖嗖地数落起来:
“你就爱偷吃我的东西!一个你,一个我哥,就是一丘之貉!你明明不能吃酸,还要偷吃我的酸桂果脯,简直用心险恶!”
章景暄双手抱臂,慢悠悠地道:“你也说了,我不爱吃酸,怎么会偷吃你的东西?”
再者说,他自小不重口腹之欲,若当真吃了她的东西,重点又怎么会在于那东西?也该看看那是谁的东西,他才会吃。
小姑娘眼睛骨碌一转,走到书桌身旁,双手并用地在他身上翻来翻去:
“你这人嘴里惯来没实话,我才不会听你的!我要翻一翻,是不是被你藏在哪了?”
章景暄不得不挡住她的手,反手把果脯掏了出来,在她控诉的目光中,他又掏出一只果脯,散漫地道:
“行了,都送给你,好事成双。”
小姑娘立马不生气了,双手接过来,弯起一双笑眼,可谓变脸极快:
“谢谢章哥哥,你真好!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少年扬了扬眉梢,轻轻一嗤:“没出息。”
……
小姑娘快到十二岁了,长得正是快的年纪,虽然仍然一脸单纯稚气,但隐约已经能瞧出少女的轮廓。
她一身桃红色琵琶袖绫襦裙,平日里少见的娇嫩,正因为前日拌嘴,理直气壮地跑来与少年划清界限。
只听见她嗓音脆生生的,格外铿锵有力:“我觉得最近几日我们两人风水犯冲,我要与你划清楚河汉界!”
少年已经年及十五岁,身高颀长,眉眼漂亮,初具清俊温润之姿,拿了支檀笔在指尖转了转,漫不经心地道:
“哦?薛大小姐要怎么与我划清界限?”
小姑娘颇为认真地在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说:
“书卷中有古语道,鸿案相庄!你可知晓是什么意思?”
章景暄眉梢一挑:“大小姐解释解释?”
小姑娘道:“意思是我们以后就像这典故的主角一样,互相尊重,不逾矩!”
章景暄慢条斯理地道:“具体是何意,你得详细说一说我才能懂。”
小姑娘一时卡壳,苦思冥想了一会:“呃,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不能随意取笑对方,不能擅自吃对方的零嘴,不得随便骂对方傻,呃,还有……”
少年终于没忍住笑出一声,摊开书籍指着上面的典故,语气悠然道:
“鸿案相庄与举案齐眉一样,是形容夫妻的,你不妨再瞧瞧清楚?”
小姑娘终于搞清楚是自己理解错了,白皙小巧的耳垂登时泛了红,羞恼地瞪眼道:
“你一直在故意看我笑话!你这个伪君子!”
少年看着她气红的脸,极其败坏的样子极为没有说服力,反而像个熟了的粉桃子,没忍住笑出了声,清朗的笑声似乎带着胸膛在轻轻发震。
……
薛元音猛然惊醒,从矮塌上坐起身,迟钝地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是做梦。
她已经成了豫王殿下争储棋盘上很得用的一枚棋子,早已不是当初无忧无虑的侯府小姐了。
而梦里,是她与他真实发生过的琐碎小事,当时只道是寻常,根本不值一提,眨眼就忘了。
如今骤然回想,不亚于一柄血淋淋的尖刀,插得她心扉都隐隐作痛。
薛元音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放空,有些怔怔然。
距离青梅竹马的日子分明没过去几年,却让她感觉仿佛半辈子那么漫长。让她在刻意去遗忘后,又更加想念起记忆里那道清朗骄矜的身影。
少年心气盛,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竟然更胜那临风修竹又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