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再见。
最好再也不见。
像是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像是笼中的鸟儿挣脱束缚,又像是远游的孤舟纵力折断沉锚。
此刻,林软星分外轻松, 脚步都轻快几分。
她才不想回去。
镇上有吃有喝的, 还有好玩的,条件比鹅岭村好一百倍。
干嘛要急着回去。
况且,她现在也不想看见外婆。
每当看见她那张苍老的脸, 和那双卑微祈求她原谅的眼睛, 心中的伤疤就不断被撕开,疼痛,血流不止,然后再凝固, 如此反复。
可是她却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也不想看见外婆和裴响和睦友爱的样子, 那样只会让她更加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明明进的是自家的门, 却没有任何存在感。
别人对狗都比自己好。
林软星撇撇嘴,她决定先在镇上玩几天。
至于以后嘛……
以后再说吧。
眼看着天色渐暗,暴雨将倾。
林软星找了家宾馆住下。
来财宾馆。
名取得简单粗暴,寄予着店老板发财的厚望。
这也是镇上唯一一家宾馆。
面积不大,只有上下两层楼, 楼顶放着巨大的闭路电视锅和水箱, 招牌上挂着湿衣服,财字缺了个口。电线错综复杂地横亘在空中,歪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小广告。
狭窄的门边有条黝黑的小巷, 尽头放着堆满垃圾的箱子, 苍蝇老鼠四处飞窜。
只差把脏乱差写脸上了。
林软星走进去的时候, 外面正好下起瓢泼大雨。
骤然的雨声将所有嘈杂声淹没,晦暗的天色瞬间笼罩下来, 仿佛无形中有只大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潮湿又闷热,只有呼呼的冷风将门前的帘子吹得乱翻。
许是常年鲜有客人,整个宾馆里寂静无声。
老旧的红皮沙发上堆叠着一大摞衣物,狭窄的木桌上放着个电视机,机顶盒都落了灰。
宾馆老板娘正拿着鸡毛掸子,左拍拍,右拍拍,闲得发慌。
见有人进来,这才掀起眼皮招呼道:“住宿吗?”
林软星点了点头,走到柜台前。
老板娘将老旧的登记簿往她面前一推,递给她一只圆珠笔,打量了她一眼:
“30一晚,70一天,包三餐,住多久?”
宾馆的住宿要求很松,不用押金,也不用身份证,只需登记个姓名和电话号码就行。
林软星填完表后,掏出手机问:“能扫码吗?”
老板娘懒洋洋摇头,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啪响:“我们这只收现金。”
价格倒是不贵,只是——
林软星看了眼干瘪的钱包,这钱花得可真快啊。
虽说今天买的那些小玩意并不贵,但三三两两加起来还不少。
现在零零星星凑起来,仅剩一百。
没想到自己也有如此窘迫的一天。
她都忘了,这里太落后,只收现金。
即使电子支付已经普及,这里的人依然坚持用纸币交易。
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转账容易被骗,一串数字没有任何安全感,只有拿到手里的钱才是真钱。
林软星仔细翻了翻钱包,将皱巴巴的钱拼凑在桌上:“先住一天吧。”
老板娘拢过那堆钱,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扔桌上。
“二楼走廊最里边那间。”
林软星拿了钥匙去找房间。
刚开门,一股浓郁的发霉气味就溢了出来,潮湿的雨季,黑黢黢的墙角都泛起了霉点,顺着裂痕勾勒出蜿蜒曲折的线条。黑黄的床上铺着蓝色床单,简单放了个枕头,顶上挂着一盏吊灯,陈旧且落了灰。
林软星皱起眉头,捏着鼻子走进去。
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将紧闭的窗户打开,冷冽的风将雨丝吹进房间,空气骤然清新许多。
这是多久没有打扫过了。
连地板都结了层污垢。
她伸手摸了把床头柜,一看,手上全是灰。
即便万般嫌恶,林软星还是忍着内心的洁癖,坐下了。
没办法。
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除非去网吧。
可想想网吧那环境,还不如在这呆着。
林软星简单收拾了下房间,坐在床头,拿起手机翻看讯息。
镇上的信号显然比村里好许多,即使雨天也有满格信号,网速飞快。
此时已经接近下午两点整。
窗外的暴雨哗啦啦,头顶的挡雨棚被敲打的像是要散架,雨丝随风飘入室内,在窗口积攒成一滩小水洼。
她没有收到外婆的信息,估计还在等着他们回家吧。
想到这里,林软星幸灾乐祸地笑了声。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林软星正悠闲地坐在宾馆里,而裴响则坐在赵大爷的三轮车上返乡。
也不知这么大的雨,他有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林软星看了眼窗外。
阴沉的天色被雨雾覆盖,光线暗到看不清远处的建筑,连风都在雨中停歇,整个世界仿佛末日般,除了降雨还是降雨,噼里啪啦。
算了,关心他干嘛。
林软星顿时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晃出去,继续打开浏览器看新闻。
直到手机突兀地弹出一条提示,告诉她,目前电量仅剩9%。
林软星才不得不掏出充电机,将手机放在床头柜充电。
暴雨之下,房间更显沉闷。
即使开着床头灯,光线依旧昏暗,连着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林软星在床上翻来覆去倍感无聊,于是决定出门去溜达一圈。
暴雨天出门的人太罕见。
当林软星向老板娘借伞的时候,她颇为稀奇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将伞递给她了。
于是林软星撩开帘子,撑着伞出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似乎想找点事做,又无事可做。
然而行走在这倾盆暴雨中,周遭的声音被雨水覆盖,伞内弥留的短暂寂静却令人分外安心。
林软星沿着小镇的石板路绕了一圈又一圈,漫无目的。
最终在一处小卖部前停住了脚步。
柜台上摆了一排的香烟,假冒伪劣的酒水被包装得精致高档,青岛茅台的字眼十分明显。
呼啦啦的风扇在玻璃柜台上吹着,老板正捏着手里的遥控器,盯着电视里的伦理剧看得入迷,嘴角咧着傻笑。
林软星掏出仅剩的三十块:“老板,来包芙蓉王。”
老板抬头看了眼柜台,摇头:“没了,现在只剩下红双喜,要不要?”
自从封了出山的路,他们这些做生意的都出不去,存货全卖光了。
一排排售罄的标志下,只剩下无人问津的红双喜。
林软星点了点头:“要两包。”
顺手抽了个打火机。
正当林软星准备离开时,不远处走来个黑衣男人,撑着雨伞,步伐匆匆。
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小卖部前,冲老板喊:“老板,来瓶菜籽油,再拿包盐。”
老板熟练地从架子上翻出一包食用盐,再从底下拎起一瓶油,摆在柜台上。
用手指迅速在计算器上按了下,响起一道电子音:“32元整。”
男人从口袋里翻出一叠钞票,仔细数了数,将钱放在玻璃柜上。
再小心翼翼地将薄薄的纸币折叠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
林软星本来想走的,也不知为何多看了他一眼。
看见他用粗糙的双手,拎着装东西的塑料袋,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将东西弄坏的样子。
和这里所有的村民一样。
也是这时,男人抬起头,刚好对上林软星打量的视线。
他先是一顿,紧接着像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惊讶地瞪着双眼,眸光中似乎有些不确定,又似乎含着几分肯定,微微张大嘴:
“阿……阿星?!”-
林软星做梦都没想到,她会在水云镇遇见阿左。
只是此时的阿左,与她年幼时印象里的阿左并不一样。
曾经天真可爱的小胖娃,现如今身材依旧略显臃肿,皮肤黝黑粗糙,眉眼间满是倦色,暗含憔悴。
此时,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脚上趿拉着双带泥的拖鞋,拎着把伞站在屋檐下。
浓眉大眼,憨态可掬,模样倒是与当年无差。
看见林软星后,他分外惊喜地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软星愣了半晌,才认出他是谁。
“嗯,我前段时间刚回来……”
林软星讷讷开口,对于他的热情有些不知所措。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她甚至站着没动。
而阿左则是激动地朝前走了两步,脚上的泥泞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印子。
“太好了,你可终于回来了。”
“阿星,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你外婆身体还好吗?城里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考上好大学?”
阿左一连串的问话,让林软星直接懵在原地。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阿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许是瞧见了这轻微的动作,阿左一顿,尴尬地笑了笑。
他没再往前走,反而自觉地退回原地。
隔着半尺距离,阿左挠了挠头,说道:“我太激动了。对了,我家就住在对面那条街上,你看见那个红色招牌了没,楼上就是我家。”
阿左指了指雨雾对面的方向。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不远处的街道二楼,窗户里亮起模糊的灯光。
楼下的大门半开着,门前的玉兰树被雨打得蔫了叶。
“你要是有空可以来我家坐坐。”
阿左热情地邀请她,朴实地笑笑。
林软星也挤出笑容,点了点头:“好啊。”
但是脚步却并未迈出半点。
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多年的陌生,让她暂时失去了和他沟通的欲望。
儿时的玩伴相见,本应该畅聊甚欢。
可真当两个人站在面前时,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谈起了。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明明年龄相近的两人,此刻看起来却差了十来岁。
她甚至难以把面前的阿左,和印象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联系到一起。
眼前的他,除了成熟稳重外,还有不属于年龄的沉重,仿佛他肩上扛着重担,压得他弯了腰,神色疲惫。
那是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也是她与他横亘中央的长河。
许是热情并没有得到回应,阿左也开始笑得有些尴尬。
他试图寻找话题,可使劲努了努嘴,还是没有出声。
也许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是他有太多话想说。
但在此刻,所有的语言都化作静默。
阿左打量着她,林软星也打量着他,瞪着明亮的眼睛,似乎都在等对方先说。
屋檐下的雨水打在他肩膀,浸湿了他的衣服。
可他浑然不觉。
于是林软星指了指他的肩,说:“你,淋着雨了。”
阿左这才撇头看了眼肩膀,猛然回神,往里缩回了脚。
脚趾在打滑的拖鞋上拘谨地缩回,拎着油瓶的手也攥紧了几分,面颊微红。
“老陈头,一瓶酱油要买到猴年马月去哟,还不归来?我菜都要烧糊了,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女人尖锐的声音凭空出现,嘹亮极具穿透性。
林软星看见对面楼上的窗户打开了,雨雾中有个纤瘦的身影探出头来,正扯着嗓子呐喊。
带着浓浓的乡音,不怒自威。
“我,我该回去了,我老婆还等着油炒菜呢。”
闻声,阿左又挠了挠头,指着手里拎着的油瓶,朝林软星笑得有些窘迫。
他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挠头,以前这样,现在也没变。
“哦,好的。”林软星也连忙点头。
主动让出了路。
于是阿左连忙撑起雨伞,抬脚走进雨雾中。
临走前,阿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朝她挥了挥手。
他还是笑得那么憨厚朴实。
林软星听见他嘴里喊着:“有空一定要来我家坐坐啊。”
林软星朝他点头。
就见他厚实的背影在雨雾中逐渐走远,模糊到再也看不清。
林软星想起之前外婆提及他时,说他已经成家立业,讨了个母老虎当婆娘,现在被管束得厉害,受尽折磨。
现在看来,果然和外婆描述的无差。
如此。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去他家做客的-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傍晚的暴雨依然没有停歇的样子,倒是家家户户的门窗里亮起了灯,把黑夜中的雨丝照得清晰明亮。
林软星身上已经彻底没了钱。
她琢磨着,该找个地方兑钱。
她的钱全都存在了银行卡里。
但显然,在这落后小镇,只有到手的纸币才是真实靠谱的,卡里的数字始终是一串数字,不取出来什么用都没有。
然而镇上并没有什么取款机,甚至连银行都没有。
唯一可以接受电子支付的那位医生,诊所大门紧闭,找不着人。
至于什么时候开业,完全看运气。
于是林软星只能原路折返。
先回宾馆吧,明天再想办法。
宾馆老板娘早已等候多时。
见林软星回来,朝她努了努嘴,指着客厅桌上里放着的一叠碗筷说:“你的晚饭。”
林软星说了声谢谢,端起盘子上了楼。
晚饭吃着很清淡,蛋炒西红柿加一碗紫菜蛋花汤,不过味道不错,熟悉的农家风味。
林软星吃得很香,她总觉得这里的饭菜比村里可口多了。
傍晚的时候,宾馆来了一群人。
根据老板娘和他们的聊天来看,他们似乎也是打算住宿的人,只不过比林软星早几天到这里。
他们是负责修路的工人。
山体滑坡把出山的路封了后,也把他们这批人给隔断在了镇上。
他们白天去挖路,晚上就在这歇脚,30一晚的住宿费能帮他们省不少钱,还能蹭一顿晚饭。
林软星下楼倒水的时候,看见那群汉子聚在一起打麻将。
晚上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客厅里那陈旧的麻将桌就成了最好的娱乐设备,他们叼着烟,搓着麻将,有说有笑聊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道喝彩声。
“胡了。”
林软星回到房间。
她拿起手机,依然没收到外婆的短信。
这个点,裴响早就回到村里了。
至于外婆。
估计她也不在意她的去留吧。
不过无所谓,没人管正好。
林软星自嘲般地耸耸肩,拿起手机开始刷视频。
搞笑的背景音迅速淹没了窗外的雨声,她沉浸在视频里的世界,逐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直到房门被人砰砰砰敲响。
林软星前去开门,就见老板娘指了指楼下道:
“有人找。”
林软星想不出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一瞬间,脑海中掠过几个身影。
赵大爷?
他已经回村了,不可能。
外婆?
不可能,她腿脚不便,无论如何都不会来这么远的地方。
阿左?
也不太可能吧,毕竟他刚回家跟妻儿团聚,哪有空晚上出来。
再说了,他老婆也不让吧。
那是谁?
她迷迷糊糊地走下楼去。
看见半掩着的玻璃门外,站着个削瘦的身影,风呼呼刮着,吹起他单薄的衣袖。他撑着一把伞,手里斜斜架着辆老旧的自行车,半个身子陷在暴雨中,湿淋淋的发梢不停地滴着水。
他眼神沉静又明亮,像极了暗夜幽沉的海。
“你怎么回来了?”林软星惊愕道。
22
裴响只是静静站在门外。
他没进来, 似乎也没打算撒开扶着自行车的手,只是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单手在空气中比划着什么。
林软星却迅速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是来接自己回去的。
估计是外婆让他来的吧。
回家后没见到林软星, 外婆怕她像上次那样跑了, 就让裴响来接自己回去。
不过外婆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裴响的病还没好,就让他冒着雨来接自己,真不怕路上出什么意外?
林软星觉得有些好笑, 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其实山路已经封锁了, 根本出不去。
就算她真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左右不过困在这镇上罢了。
林软星果断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她嫌弃地冲他摆了摆手, 示意他赶紧离开。
但是裴响身子却不动。
他目光真诚, 即使不言语, 那削瘦的身板屹立在风中,表明了他的决心。
单薄的身子还淋着雨,卷起的裤脚湿哒哒贴在细瘦的腿上,撑着的伞被暴雨打得歪斜,双唇都因夜晚的凉风冻得发白。
雨丝掠过他的眉眼间, 能清晰地看见他那双深邃坚定的眼睛。
仿佛在说, 我就在这等你。
哪儿也不去。
林软星瞬间收敛了神情。
她当然不打算回去。
别说现在外边还下着暴雨,就算真回去了,也还得被外婆数落一顿。
她都能想象到她用那种略带责备又无奈的眼神, 说她怎么这么任性贪玩, 还不如人家裴响懂事。
想想都烦。
于是林软星再次冷漠摆手, 不悦地说:“别等了,我不会回去的。”
说完也不看裴响的神情, 径自往回走去。
临上楼前,她还跟老板娘说了句:“不用管他。”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门外站着的裴响,了然地闭上了嘴。
不该问的不问,这是她常年做生意养成的职业素养。
虽然看着外头的小伙子有些可怜的样子,但老板娘也不好说什么,拿着鸡毛掸子,冲裴响挥挥手:“走吧。”
林软星回到房间。
躺在床上玩起了手机。
宾馆的隔音并不好。
即使在暴雨天,她也能清晰地听见隔壁邻居家传来的哭声。
似乎是小孩考试没考好,被家长拿着鞭子一顿抽,一边抽一边叫骂道:“让你不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再不好好读,以后只能回家种番薯!”
小孩惨叫着,哭天抢地,撕心裂肺。
家里的锅碗瓢盆都遭了殃,落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一瞬间,她想起了阿左。
那张憨厚黝黑的脸印在脑海,挥之不去。
也不知阿左家是不是这样,每天被无数的琐事烦心。
其实在见面的一刹那,林软星就知道。
她和阿左俨然是两条路的人。
村里长大的孩子都早熟,他们过早地背负起家庭的责任,早已没了当年的童真。
即使他们还是拥有着儿时的记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无法回去了,也没法像当年那样,聊着今天家里吃了什么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明天去谁家窜门。
那些儿时的同伴,该成家的早已成家,进城找工作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偶尔才有空回家探望。
就连那些调皮捣蛋的坏孩子,如今也都为了生计被迫奔波。
所有人似乎都步入正轨,忙忙碌碌。
只有她和裴响是例外。
像两条平行相交的线,擦肩而过,却留下不同的轨迹。
时间会改变一切。
包括人。
林软星暗中惋惜。
是时候与童年好好告别了-
昏黄的灯光从头顶垂落,将她的影子描摹的模糊,打在墙上虚虚实实像幻影。
外边的雨声嘈杂,训斥小孩的声音逐渐没落,只剩下楼下搓麻将的声音稀稀落落,伴随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回荡在整个宾馆中。
林软星看着荧亮的屏幕,陷入半昏半睡的状态。
耳机里响起轻柔舒缓的音乐,身体仿佛在温柔的大海中飘荡着,沉沉浮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冰凉的雨丝飘在她脸上,冻得她一激灵。
林软星才猛然惊坐起,想起窗户还没关。
她有些烦躁地坐起身。
看见窗户半敞着,帘子被风胡乱吹得翻腾着,窗外是如墨般漆黑的夜色。
夜里的风显然大了许多,骤变的天气使得暴雨更加猛烈地袭来,伴随着如刀般尖锐的雨滴,啪嗒打在玻璃窗上。
窗前的地板都积攒了一滩水,光溜溜打滑。
林软星不得不起身去关窗。
她刚将手放在玻璃窗的锁扣上,忽然眼角瞥见楼下亮着的一抹身影。
昏黄的灯光下,雨丝细密如银线。
那辆破烂的自行车斜斜靠在门边,黑色的伞面仿佛不堪重负,被雨水打得凹陷下去。
只有那削瘦的身板坚定地站着,硬生生支撑起小小的世界。
他怎么还没走?
林软星难得皱起眉头,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多。
一晃而过,她竟然睡了两个小时。
摁在锁扣上的手一顿。
她抬眼望去。
那抹单薄的身影还坚决地站在门口。
大雨已经彻底将他淹没,浓浓的水雾围绕在他周身,把他的影子都变得模糊。
好像在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
真是死脑筋。
犹豫片刻,她还是咬了咬牙,噔噔噔下楼去了。
“喂!”
林软星朝面前湿漉漉的裴响挥了挥手。
似乎才反应过来,裴响愣愣抬起头,整张脸苍白的有些吓人。
湿漉漉的发梢流淌着晶莹的水珠,他像是整个人在水中浸泡过般,面颊没有一丝血色,连手脚都被冻得发紫,眼睫毛也沾着水渍,模糊了视线。
看清来人后,他那黯淡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
只不过眼神更加坚决了。
他试图挥动手臂,做出交流的手势。
但也许是站太久了,他的胳膊都被冻僵了,动作略显迟钝僵硬。
看他一副又要劝自己回去的模样,林软星不耐烦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先进来吧。”
裴响听话地收拢雨伞,将自行车靠在门外,跟着林软星走了进来。
湿哒哒的拖鞋在地板上留下深深的水印子。
客厅里,老板娘早已经休息去了。
那群汉子还在搓麻将,丝毫不见倦意,声音洪亮。
见裴响跟着进来,他们也只是打量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多管,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麻将桌上了。
林软星径自往楼上走去。
他也乖乖跟着上楼。
直到来到房门前,林软星才拉着他的胳膊说:“今晚先不回去了,明天再说,懂吗?”
听她说不回去,他还有些着急。
但又见林软星把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递给他看:“太晚了。”
他才愣愣点头。
随着林软星走进屋子,周遭的冷风才收敛起来,温暖的空气包裹着身躯。
裴响的脸色顿时缓和不少。
林软星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掌。
又看了眼他那身可以拧出水来的衣服,问道:“你没有别的衣服换了?”
裴响摇了摇头。
他来得匆忙,今天刚买的新衣服全都放在家里了,没来得及带上。
林软星无奈,只能下楼去找老板娘问问有没有干衣服。
好在老板娘还没睡,正坐在自己房间看电视。
得知情况后,她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成年男人的旧衣服,扔给林软星。
听说这是她前夫留下的破烂衣服,放在柜子里都快发霉了,也没人穿,勉强能凑合。
林软星将它塞到裴响怀里,指了指浴室的门说:“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了。”
裴响捧着手里的衣服,眼睛睁的大大的,热烈的眼神明亮如火。
“不用谢我。”林软星瞥了他一眼。
“你要是病倒了,我可抬不回去。”-
林软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裴响。
她觉得他不仅死板,还怪令人厌烦的。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听话啊。
外婆让他来找她,他就真来了。
他就没想过,如果她不肯跟他回去怎么办,如果路上出意外了怎么办。
林软星冷笑了声。
跟狗一样。
而且最麻烦的是,他俩现在只能被迫挤在一间房里。
因为林软星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她没法支付额外的房间费用。
想到这里,林软星不由的有些心情烦闷。
在这个落后的镇子,没有纸币寸步难行,卡里再多钱都统统作废。
难道明天她真要跟他回去了吗?
林软星有些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没玩得尽兴,就要回去。
一想到即将回到那个无聊的小村庄,林软星就忍不住郁闷地在床上翻了个滚。
瞬间睡意全无。
下次来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毕竟从鹅岭村到水云镇,坐三轮都得一个小时,再加上封山后,大巴车也不再往来,从村里进镇子很不方便。
外婆家又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她想来都费劲。
许是知道今晚回不去,裴响也安静下来。
他拿着干毛巾,坐在角落,认认真真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打扰旁边的林软星。
甚至男女有别,两人共处一室。
他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林软星早习惯了他的沉默。
她一边烦躁地刷着手机,一边啪的打响打火机,点燃了根香烟。
沉闷昏暗的房间里,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耀眼,闪烁着。
腾腾的烟雾随着她的轻吐,徐徐在空气中散开,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许是香烟经过多日的雨天,被湿气浸透,好几次,她都没点着。
直到听见耳边传来细微的响动,林软星才抬眼,看见不远处坐着的裴响捏着拳头,放在嘴边,微微躬着身子,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咳嗽声。
林软星想起他还是个病人,下意识想要掐灭手中的烟头。
却见他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脸憋得通红。
23
那一刻, 林软星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未燃尽的香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她的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 眼中闪起狡黠的光芒。
似乎在思考什么, 又似乎在期待什么,盯着他那张涨红了的脸,目光灼灼。
她承认, 她又开始赌了。
这一次的赌注却并不大, 也让她无法预料。
但偏偏是这样的赌注,让林软星莫名有些兴奋。
裴响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的脸颊因窒息的空气而憋得通红, 此时被林软星注视着, 更急不可耐地想要表达什么。
但, 过了足足半分钟。
最终,那张嘴还是死死闭上了。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令人琢磨不透。
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盯着林软星看了眼, 又看了眼她手中的香烟, 默默低下头去,刚抬起的手也缓缓垂落。
他轻轻撇开头,面对着墙, 继续忍受着空气的折磨, 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咳嗽声。
密闭的房间里, 窗户被死死关住。
缭绕的烟雾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处可躲,只能被迫散开, 不一会儿,整个房间充斥着浅淡的白色烟雾,只要稍稍呼吸,便能闻到那股难闻的烟味。
呛人,刺鼻,浓烈,辛辣。
像林软星那双幽幽盯着他的眼眸般,犀利又刺眼。
但裴响却不敢看她。
一瞬间,林软星心中冷笑了声。
陡然的失望激发了她的怒意,血液中的劣质因子又开始攒动,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叫嚣着破皮而出,彰显她的疯狂。
她再次将香烟放至唇边,深深吸了一口,徐徐朝他的方向吐去。
随之而去的,还有嘴角那抹轻蔑的笑容。
香烟像是滴入水中绽放的颜料,瞬间四散开,朝他扑去。
而裴响依旧捂嘴轻咳着,脸色难看。
一根又一根香烟燃烬。
整个房间充斥着浓烈的烟味,闷到令人喘不过气来。
裴响的脸色也更加苍白,咳嗽声也逐渐响亮。
然而,林软星却只是冷眼看着他。
不声不响地继续抽着。
猩红的火光在幽暗的房间里闪耀,他仿佛承受着什么酷刑,一边紧皱眉头,一边努力压抑咳嗽声。
佝偻的身躯陷入巨大的阴影里,使他看起来十分弱小且无助。
林软星没想到,她也有赌输的一天。
这次的意外落败,让她更加坚信,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一条狗。
一条只会听主人话的贱狗!
明知道自己闻不得烟味,明知道自己是个病人,他大可告诉她,他现在感觉有些难受。
或者他还能再强烈点,询问她是否能打开窗户透透气。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
他甚至连说话的胆量都没有。
一如在村里时,他被一群孩童嘲笑,他只会傻愣愣站着,即使听不见也从不表示什么,像个木头人。
一如被养恶狗的女主人揪着耳朵当众谩骂,他也只会默默低着头,一声不吭。
一如他在网吧被人推搡倒地,也只会捂着鼻子流血……
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不是只有用刀抵在他的脖子上,他才会拼死反抗。
不,林软星觉得。
即使她用刀抵在他的喉口,说不定他也只是颤抖地闭上眼。
好像在说,终于轮到这一天。
可是凭什么他如此心安理得?
如此令人厌烦。
像刚冒出来的嫩芽,瞬间被掐死。
林软星心中只剩浅淡的平静,平静的像风起云涌过后的大海,不再泛起浪花。
她无法理解他,一如他也无法理解她。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真是喝了迷魂汤,才会认为她和他是同类。
她不该抱有期待的。
看着眼前因烟味被呛得脖子通红的裴响。
她心中根本没有半点同情,反而莫名生起一股厌恶,鄙夷,以及排斥。
她默默离他远了点儿。
坐在床头,靠着窗户继续抽着烟。
窗外的雨声逐渐响亮,玻璃被敲打得嘀嗒,黑夜里的闪电劈在面前,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窗帘的影子晃荡在地面,细微的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将她额前的发丝撩起,吹散了沉闷的空气,也将手中的烟头吹得摇曳。
天花板上倒映出一片微明的光晕,是楼下水滩折射的影子。
稀里哗啦,叮叮当当。
她想起了那个雨夜。
他用颤抖且沙哑的声音问她:“你能对我笑吗?”
那时,他的眼睛如此明亮且深邃。
可他的话好像一阵风,吹过就算了。
裴响没提,她更懒得提。
她也不再问他究竟想要啥,也不问他要不要和好。
人总要往前看,不该纠结之前的事。
但是,对他笑这件事。
她想,这辈子都不可能-
像是故意般,林软星整整抽了两包烟。
买的烟抽没了,手中没有半点东西,林软星更睡不着了。
她要出门买烟。
但是这样的雨夜,怎么可能还有商店开门。
可偏偏,林软星却只想出去。
这个房间太闷了。
她不想再继续呆下去,好像多呆一秒,就要溺死在这里般。
她扫了眼已然在沙发上蜷起身体沉睡的裴响。
今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大病未愈的身体更加支撑不起他的反复折腾,此时正沉静地缩在角落,裹着粗糙的毛毯睡得不是很踏实,嘴里无意识地发出阵阵咳嗽。
林软星却不再看他,捞起桌上的钥匙就出了门。
随着房门关闭,背后的宁静瞬间被拦在一片嘈杂声中。
宾馆打烊的早,晚十一点早就没了人。
只不过那几个修路工人明日没活可干,今晚并不打算早睡,于是打麻将打到深夜。
搓麻将的声音不绝于耳,连着外边的暴雨声都被掩盖。
林软星拿了老板娘借她的伞,推开宾馆门走出去。
门口的那辆不知什么牌子的自行车,被大雨彻底淋透,把手上的铃铛直接哑火,车轱辘也生了一层红红的铁锈。
她瞥了它一眼。
无视了。
深夜的镇上几乎没有光亮,除了高处窗户里偶尔透出细微的亮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不时劈来的闪电照亮湿淋淋的路面,以及撑着小伞的她。
她其实有无数种逃避的方式。
她却选择了最简单的这种。
林软星不知道该去哪儿。
她只知道应该往小卖部的方向去。
偌大的小镇上,只有她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暴雨天,小镇上空荡无人,电闪雷鸣的夜晚更显恐怖,除了哗啦的雨声还是雨声,逶迤的影子长长拖在侧道,像极了山海经里的鬼魅。
可林软星却没感觉害怕。
原来,黑夜也不是那么可怕。
正当她想着该去何方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骤然响起的脚步声在雨夜里如此明亮。
先是急匆匆的一阵吧嗒声,随后才陡然放慢了步伐,又变成了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有节奏地跟随着。
十分熟悉。
她都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可那一瞬,她却又偏偏回了头。
看见身后的裴响穿着那双湿滑的拖鞋,撑着伞骨歪斜的那柄黑伞,瑟缩着肩膀跟在身后。
他的身上只裹着单薄的一件衣裳,袖子在猎猎寒风中吹得鼓起,白瘦的手臂努力支撑着伞柄,两条修长细瘦的腿颤巍巍抖动着,像是一阵风吹过就会散的骨架。
也不知他是怎么醒过来的。
明明感觉很冷,明明眼神涣散,他却毅然坚持跟着。
不吭不响,与她保持距离。
林软星很想叫他滚回去。
但是一想起在鹅岭村的时候,外婆让他跟着自己,他也是这般坚决。
就知道无论如何都没法叫动他。
于是她放弃了。
反而露出了无所谓的冷淡表情。
毕竟。
谁让他是外婆养的忠心耿耿的狗呢。
路过今日买烟的小卖部,果然早已关门,黑黢黢的伸缩门上贴满了小广告,还用油漆涂鸦了不知名的字。
屋檐下的破塑料桶正收集着雨水,溢出来的水顺着台阶往下爬。
林软星并不意外。
反正她的真正目的也不是来买烟的。
她只是想出来走走。
和鹅岭村的夜晚一样。
到了深夜,镇上各家各户都早早入睡,没有半点人烟味。
与繁华热闹的大城市不一样,这里只有发廊才会亮起彩色的灯,在深夜里独树一帜。
林软星绕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故意的,像是在发泄,她根本不肯停歇。
又像是在惩罚某人,倔强地不肯回头。
直到站在雨中被风吹得头皮发麻。
终于感觉到有些寒意,她才决定打道回府。
身后的脚步依然不紧不慢。
像她的影子般跟着。
心理的排斥让她更加厌恶那个脚步声。
她想甩掉那个脚步声,她想离他远远的,她不想靠近他。
于是脚步陡然加快。
脚步声终于变得慌乱起来。
急急忙忙,凌乱不堪。
似乎连脚步声的主人都没意识到,前方他紧紧跟着的人,会莫名加快步伐。
那种感觉,像是急切地想甩开他一样。
也许是意识到这点,身后的人忽然脚步一顿,不再发出声响。
但也在几秒的停顿后。
他又紧急跟了上来,步伐还是如之前般坚定。
林软星更觉得他烦人了。
她已经厌烦了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
像是猫和老鼠,她被人追着跑。
可偏偏她却是那只猫,而身后那人才是那只老鼠。
这样的违和感令她更加不爽了。
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真正上演一次猫捉老鼠的把戏。
如果他有那个胆量的话,她不介意委屈自己当一次老鼠,前提是他敢。
可是他不敢。
他就是个胆小鬼,怂货。
他又有什么资格跟她一同演戏呢?
林软星皱起眉头。
脚下的步子迅速,小皮鞋重重踩在地面,吧嗒吧嗒的声音响彻整个街道。
声音大到连身后的脚步声都听不清了。
路过一处巷子时,林软星似乎听见一声呜咽。
轻微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雨声,听得并不真切,但却又无比清晰。
林软星忽地顿住。
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住脚步。
她侧目望去。
只见巷子口处的垃圾堆旁,隆起小小的山丘里,一条脏兮兮的小狗崽正躺在凌乱的脏物中,奄奄一息。
这只小狗崽看起来十分幼小,不知被谁狠心丢在这。
大雨滂沱下,它窝在花花绿绿的垃圾堆里,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它的存在。
此时,它的毛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一搓搓毛纠缠打结,身上还沾着不知什么的污秽,给洁白的身躯染上墨色,连尾巴都蜷成一团。
它的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眼睛微微眯起,即使只是对着虚无的空气,却依然强撑着没有阖上眼皮。
小小的心脏微弱地跳动着,起伏着。
那是对生的渴望。
不知怎的,林软星忽然心中颤动。
像是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她朝前走了几步,蹲下身,静静打量着它。
却见它忽地眼神明亮起来。
似乎看见了希望般,更加卖力地叫起来,声音嘶哑破碎。
骨瘦如柴的身躯被湿淋淋的雨水敲打着,只有胸腔艰难起伏着,透着股倔强与不服输。
它的眼神似乎在说,求你,救救我。
我还想活下去。
林软星弯下腰,用手轻轻扒开垃圾堆,摘掉它身上覆盖的塑料袋,将它轻柔地捧在怀里,小心翼翼。
小狗崽的身体冰冷无比,湿淋淋的,单薄的皮盖着深深的肋骨,瘦的吓人。
可心脏跳动处,却泛着温热。
肮脏的污水沾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她却毫不在意。
它像是找到归宿般,紧紧贴着林软星的胸膛,发出柔弱且沙哑的声音。
它的声音如此微弱,却又贯穿着顽强的生命力,一声声敲打着林软星的心。
连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崽尚且如此。
更何况他呢。
林软星莫名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裴响。
也不知是不是天色太黑,她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陷在黑影里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雨太大了,我带你回家。”
林软星轻轻抚摸着小狗崽的头,替它遮风挡雨。
温柔的不像样。
身后跟着的脚步忽然又变轻了。
他不紧不慢,若有似无,与雨声融为一体。
林软星却没再管他。
此刻,她的眼中只有怀里的小狗崽。
狗和狗果然是有区别的。
她想。
24
照料小狗崽的事, 让林软星瞬间忙碌起来。
宾馆早就打烊了,她只能从厨房的剩饭里挑了些干净的饭菜,再倒了杯温水喂给它吃。
小狗崽被大雨淋得病恹恹。
只不过在她勉强喂下食物后, 身体总算是有些回春的迹象。
擦干身体后, 林软星将小狗崽安置在柔软的毛巾里。
毛巾叠了好几层,四周盖着纸箱,放在桌上, 免得它着凉。
裴响就一直静静看着她。
他安静地坐着, 盯着她怀中的小狗崽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从宾馆外回来后,他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他一眨不眨盯着林软星看,眼神比平时更深邃些,表情也有些茫然。
可林软星却怎么都没看过他。
像是故意无视, 又像是极端地排斥, 将他当成空气。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林软星的冷淡。
像热烈的火刚迎来扑火的飞蛾, 倏然间,一盆冷水将这把燃烧的火浇灭了,飞蛾也无处可去,身上陡然出现颓然的气息,无声又寂静可怕。
明明很狭窄的房间里。
这样的默然让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时间也不早了。
安置好小狗崽, 林软星打算去趟卫生间, 顺带再把灯关了。
经过床尾的沙发时,迎面撞见坐着的裴响。
裴响啊地张开嘴。
他本想说话的,可林软星却冷漠地从他旁边挪了过去, 连他的膝盖都没碰到, 避之不及。
裴响瞬间僵在了原地。
直到林软星回来, 啪的一声将灯关了,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他才收起僵硬的两条腿。
林软星背着他侧身睡, 面朝玻璃窗,始终没有看他。
而他则静默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翌日清晨,暴雨总算停歇。
一夜暴雨,冷空气冻得人直打哆嗦,黑暗慰藉不了镇上的居民,纷纷抱着肩膀在街上互相闲聊,诉说着近几日的坏天气。
“你最好别跟着我。”林软星出门前对裴响说道。
不客气地与他划开距离。
退房的日期是今晚。
所以林软星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去镇上闲逛。
她不想回去,但没钱也是事实。
趁着回去前她要做最后的狂欢,把想做的事做完。
她要带着小狗崽去诊所打疫苗。
虽然不知道医生那儿治不治宠物,但听说镇上的狗,但凡要打疫苗的,都会往医生那儿去。
她想赌个运气。
裴响的眼神灰蒙蒙的。
晦暗无光。
也不知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感冒未愈,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
情绪低落,郁郁寡欢。
许是被林软星犀利冷漠的眼神给刺到。
他像是受了重重打击般,很受伤地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上轻颤。
他身躯仿佛压了千斤顶,佝偻着背,不声不响地跟着她。
似乎并不打算放弃。
看着这种古怪的气氛,老板娘都不由的打量了他们一眼。
随后她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没再多管,只是嘴角轻扯了下,无奈摇了摇头。
现在的小情侣啊,都这样。
一天一个脾气。
裴响依然穿着老板娘借给他的衣服。
那套本就不适龄的衣服,在他身上穿着竟有几分潇洒,宽大衣领遮住了他的瘦骨,正好显得他身材修长利落。
只可惜本人身上落了灰,连带着衣服也变得黯淡。
见他不知好歹地继续跟在自己身后。
林软星的语气重新变得刻薄。
有好几次,林软星当着他面掀起嘴角,抱胸嘲讽:“我是不是还得给你脖子上拴根狗链子,免得你把别人给咬了?”
裴响僵了僵身子,但没说话。
“你真像一条狗。”林软星平静地凝视他。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
想说她原本以为他会有所变化,至少在捡回来一条命后,会更加珍重地对待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受伤。
但是他淋着雨前来找她,忍着寒风在夜里跟着自己,即使深夜咳得颤抖,也憋着不出声。
他以为她会感动吗?
错了,她会更加厌恶他,同样厌恶自己。
厌恶自己看走眼,厌恶总是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
但看见他蹙着眉,嘴唇微颤,一副自甘下贱的样子。
林软星就更加嫌弃与厌烦。
她讨厌他的眼神。
讨厌他这具徒有虚表的行尸走肉。
讨厌看见有关他的一切,包括他这个人。
黑色是吸收一切的颜色。
他那双黑色瞳孔明明吸收了无数的情绪,却怎么都泛不起波澜。
如果此刻她能坐上回城的大巴车。
她会毫不犹豫甩开他。
林软星抱着怀中的小狗崽,急匆匆往诊所去。
她希望诊所已经开门,或者至少能买点驱虫药,实在不行还能兑换点零钱。
裴响从昨天起就不吱声。
明明他可以说话的,感冒了即使嗓子发疼也能发声,可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机械地迈出双腿,一步一个脚印,紧紧跟着。
只可惜,林软星来到诊所时,诊所的大门紧闭,似乎也并不打算开张。
那位医生不见踪影,周围的店铺也都没开门。
估计是这种恶劣的天气,即使开张了也没顾客吧。
林软星只能遗憾地往回走。
小狗崽在她怀里动了动,虽然身体还是虚弱,不过气色好了很多,体温也逐渐稳定下来。
这是一条顽强的小生命。
如春天般可爱,即使遭遇冷空气侵袭,也依然挣扎在土壤上,倔强地开出花来。
林软星悄悄拢紧了抱着它的手,寒风瑟瑟,它依偎在柔软的毛巾里,睡得很踏实。
小小的鼻尖泛着轻微湿润,呼吸着。
它可比某人可爱多了。
而且林软星始终没有回头-
暴雨根本没有给人们喘息的机会,才半天功夫,天又黑了,黑的完全不像早晨该有的样子。
大风又开始呼啸,刚准备开张的店铺老板,又懒洋洋收工,十分无奈。
雨季便是如此。
天气总是决定着他们的生活安排。
看着黑压压的乌云,空气尤为潮湿,林软星抱着小狗崽准备回去。
路过一处巷子时,林软星顿了顿脚步。
她听见身后的裴响已经没了脚步声。
她扭头回望去,却见身后空荡荡的,并没有看见裴响的影子。
他去哪儿了?
林软星有些纳闷。
但一想到他对镇子比她还熟悉,压根不用担心他会走丢。
也许他也有自己的事想做呢。
算了。
先回去吧。
“站住。”
林软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黄毛。
对方伸出手拦住她的去路,勾着嘴角,斜眼睨着她。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也是那日网吧里熟悉的面孔,应该是他的小弟。
林软星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笑问道:“有事吗?”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甜美可爱,令人心神荡漾。
只不过这次的黄毛却没再分心。
他知道林软星很狡猾,上次就差点被她的笑容给骗了。
该死的。
一想起上次在网吧被她羞辱的事,黄毛忍不住咬了咬牙。
嘴里叼着的烟被他掐着,猛地吸了一口,吐出的一圈烟雾全都喷在林软星脸上。
林软星皱起眉头。
隔着浅淡的烟雾,她看见黄毛在打量自己,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眼神飘忽,带着几分轻佻与不明。
那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但看见他尖嘴猴腮的样子,林软星只觉得分外恶心,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直到看见她怀中的小狗崽,黄毛忽地笑了起来:“哟,你还养狗呢。”
他伸手想去碰,却被林软星一把拍掉,动作十分的不客气。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无比清晰明显。
黄毛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看向林软星的眼神也更加犀利起来,隐约带上了几分怒意。
林软星也眉头紧皱,扬声问:“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想交个朋友。”黄毛吊儿郎当地靠近,难闻的烟味瞬间钻入鼻孔。
“我不需要朋友。”林软星无情拒绝。
她甚至十分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离他远远的。
黄毛听了,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口黄牙显得面目丑陋狰狞。
他幽幽盯着林软星,身后的几人也都插着兜,虽然脸上带笑,却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其实,黄毛也没想到能在这遇见林软星。
他们几个人大清早起床,正准备去网吧打发时间,结果网吧老板提前关门了,他们一群人无所事事,只能到处闲逛。
刚琢磨着干点啥,忽然间看见林软星闯了进来。
送上门的便宜哪有不捡的道理。
黄毛瞬间就有了主意。
他冷眼盯着林软星,又看了眼她冷漠的表情。
“加个微信怎么样?留个手机号也行。”他又吸了口烟,朝她耳边吹了口气。
林软星扫了黄毛一眼,没搭理他。
见她不说话,黄毛的耐心也耗完了。
“嘿,你真当老子撬不开你的嘴啊?”
他掐灭了烟头,直接朝身后的人招了招手,顿时几个人欺压上来,想抓住林软星的手把她拽到巷子深处。
林软星顿时警铃大作,她抱着小狗崽的手微微缩紧。
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林软星在前几天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也见过这种场面。
那时候,有个女生就这么被摁倒在地上,被一群男的拖进巷子里。他们揪着她的头发,扒光了衣服拍照,手更是不干净地乱摸。
女生叫得撕心裂肺,可却并没有人上前帮忙。
镇上的居民把打架当成家常便饭,压根不管。
就算想管,镇上居住的大多年老体弱,怎么打得过这群年轻人,想帮也力不从心,只能装作没看见。
林软星也从不多管闲事,只是这次偏偏轮到自己了。
她怒瞪着周围聚拢过来的混混们。
黄毛嚣张的嘴脸近在眼前。
穷山恶水出刁民。
林软星知道他们凶狠起来,不管不顾,就算出了人命也不怕的,他们有的是年纪轻轻就坐过牢的人。
跟他们这种恶劣的人讲不清道理,只有蛮横的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一切。
他们真要找事,难免要打一架。
尤其是在这僻静的小巷,就算被打死了也没人知道。
他们会下手会更无情,无节制。
说不害怕是假的。
此时她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林软星并没有学过什么防身术,在城里即使遭遇不公,也可以随时报警,至少他们不会坏得这么正大光明。
而在这偏僻落后的小镇,哪里有什么警察。
一切只能靠自己。
但林软星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任何胆怯。
即使害怕的要命,也要拼命挣扎,不能做任何让步。
她只能努力保护自己。
保护她和小狗崽。
“走走,咱们单独聊聊。”
黄毛也丢了烟,走上前来,试图哄骗她过去。
“滚开!”林软星固执地甩开他,不肯走。
她的手指乱抓,在黄毛的手背上抓出道道红痕,甚至还往他腿上蹬了一脚。
力气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黄毛顿时怒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凶狠地掐着她的胳膊。
尖锐泛黄的指甲深深陷入白皙的皮肤里,留下鲜红的印子。
林软星吃痛,更拼命地挣扎。
一拉一扯间,她忽然身形不稳,被黄毛直接用力推倒在水洼中,干净的浅黄色裙子沾到泥泞,瞬间染上一片漆黑,连小腿上也沾满污点,狼狈不堪。
小狗崽也裹着毛巾滚落一旁,发出嘶哑的哀叫声。
林软星痛得咬牙,仰起头,恶狠狠瞪着黄毛:“你有病吧!”
见她生气,黄毛反而笑得更欢了。
身后顿时也响起一片哄笑声,那群人看着倒地的林软星,齐齐幸灾乐祸。
“要不这样,你凑过来往我脸上亲一口……”黄毛俯俯视着地上的林软星,眼睛一斜,拍了拍自己满是痘印的脸颊,“再叫声哥哥,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身后又响起一阵哄笑,还伴随着口哨声,笑得猥琐又猖狂。
“做梦!”林软星咬牙瞪着他。
红红的眼眶带着湿润,眼神凶狠的像只惹急了的兔子。
她的腿在刚刚倒地的时候崴了,疼的她抽筋。
偏偏这时,天上忽然哗啦啦下起了暴雨。
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遍,寒风吹过,她的身子在冰凉的地面上坐着,冻得瑟瑟发抖。
黄毛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她,似乎在等着她求饶。
可林软星却只是倔强地仰着头,死死瞪着他。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冲过来一个身影。
猛地一撞,将黄毛撞开。
黄毛被撞了个踉跄,歪着身子恼怒回头,在看清来人后,顿时满脸不屑。
“你。”黄毛扫了裴响一眼,压根没把他放眼里,“滚一边去。”
上次被他一推就倒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力,就他这骨瘦如柴的模样,十个裴响都不是他的对手。
黄毛懒得理会裴响,只想把林软星拽过去。
但裴响坚定地挡在了林软星面前,将两人隔开,他死死盯着黄毛,目光如炬。
“死开!”黄毛恼火地踹了裴响一脚。
被他踢了一脚,裴响痛的脸色白了几分,但却岿然不动,似乎并不打算让开。
“你让不让?”黄毛挑眉威胁道,抓着裴响的领子。
裴响也反手揪住了他背上的衣服,脸白的吓人,手背上青筋四起。
林软星愕然望着身前站着的背影。
只见他手上拎着把雨伞,却没来及打开。
此时雨伞已经被他单手捏着伞柄,耷拉在腿边,另一手则死死揪住了黄毛的衣领。
从刚刚开始,她竟没半点想到他。
他就像个隐形人,忽然间从脑海中消失了。
甚至前一秒,她还想着。
如果实在没办法,她就拿起地上的石头跟黄毛拼命。
黄毛死死盯着裴响,裴响也凶狠地瞪着他,两人僵持着。
冰冷的雨水打在两人身上,额头相近,但谁都没想放手。
黄毛虽然也很瘦,但身上不少疤痕都是打架留下的痕迹,显然经验丰富。而且他身后的那群混混察觉裴响想挑事,已经摩拳擦掌,逐渐聚拢过来。
危险一触即发。
“放开。”黄毛的眼睛眯了眯。
裴响摇了摇头,目光更加坚定,根本没有挪动分毫。
黄毛忽然扯了扯嘴角。
他蓦地松开了抓着裴响的手,扭头朝林软星走来,一把揪住了林软星的衣领。
“臭婊.子……”
见状,裴响像疯了似的扑了过去。
他恶狠狠地扑在黄毛身上,两只手抓住黄毛的手臂。黄毛被裴响缠住,勃然大怒,他使出吃奶的劲抓住裴响的领子,猛地挥拳砸向他的脸。
裴响被重拳砸歪了脸,瞬间飙出鲜红的鼻血,但他仍然没放手。
黄毛又狠狠挥了一拳,将他的眼眶砸红了。
但裴响只是瞪着眼,睚眦尽裂,连脖子都被扯得通红,嘴里喘着粗气。
他不会打架,除了用身体硬抗什么也不会,只能硬生生挨着他的打,看着无数拳头落在他的脸上,胸膛上,他也拼了命般嘶吼起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尖锐的牙齿咬住了黄毛的耳朵。
裴响打架没什么章法。
此时他就像只疯了的野兽,眼睛通红,即使身上挨了许多拳头,也死死咬住对方的耳朵不肯松口。
黄毛痛得呜哇乱叫,鲜血从耳朵处流了出来,手使劲掐着裴响的脖子,目露凶光。
周围的混混也团团将两人围住,对着裴响拳打脚踢。
陷入混战的他们完全失去理智,只听见里边传来一阵阵惨叫,有裴响的声音,也有黄毛的,也有别人的……
伴随着暴雨声,惨烈的无法形容。
林软星忽然间脑子有片刻短路。
她呆坐在地上,四肢冰凉,连感官都变得迟钝。
暴雨带来的湿气迅速占领整个巷子,那些惨叫声回荡在周围,伴着白色水雾,把眼前的景象变得迷蒙。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现在在干嘛?
场面无比混乱。
她的眼前只有无数凌乱的背影,还有各种惨叫声,以及——
鲜血。
看见地上流淌着的鲜血,林软星才陡然一惊。
他疯了吗?!
林软星抬眼朝前方望去。
却见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此时众人却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纷纷惊慌失措地四窜而逃,连滚带爬,甚至没来得及看林软星一眼。
黄毛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疼得龇牙咧嘴,面带胆怯地瞪着面前的裴响,声音颤抖:
“疯子!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
他顾不上疼痛,也仓皇而逃。
人群四散后,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见裴响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
旁边的那人被他死死掐住脖子,涨红了脸,陷入窒息的晕厥,四脚乱蹬。
裴响的脸上覆盖了一层阴霾。
他的眼神冰冷如霜,阴狠决绝,赤红的眼仿佛被黑雾笼罩,透不过一丝光亮。
他看着对方拼命挣扎,如死鱼般瞪着眼睛,鼓鼓的,脖子通红,对方死死扒着他的手腕,挣扎的力气逐渐变小,脸色逐渐铁青,奄奄一息。
他真的疯了!
林软星的心跳得飞快,那一刻,她竟不知怎的叫了声:“裴响。”
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可是他完全听不见。
他还是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起,细瘦的手指在此刻却仿佛有无尽力量,桎梏着面前脆弱的灵魂。
林软星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她想起身,双腿却如铅般沉,根本站不起来。
停下!快停下!
她在心中疯狂呐喊。
可是无济于事。
他像是陷入魔怔,死死盯着手中的人。
他如同嗜血的恶魔般,将它从水中捞出,一点点看着伴随痛苦而窒息的鱼,露出病态的笑容。
裴响,不要。
林软星惊惧又绝望地看着他,一点点陷入深渊。
她几乎快要哭出声了。
那一刻,裴响好像终于听见了她绝望的呐喊。
他蓦地松开了手。
那个在他手下垂死挣扎的人,仿佛得救般,疯狂呼吸着空气,喘的如头老牛。
但他却一刻都不敢怠慢,惊恐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离开,巷子里回荡着他惊慌的脚步声。
也是这时,裴响才转过身来。
他浑身是血,脸上,手上,脚上……哪里都是。
仿佛从地狱走来的阿修罗。
雨水淅沥沥打在他的肩膀,在颈窝处积攒起一滩小水洼。
他的脸被雨水打湿,额前的碎发一缕缕贴紧头皮,水流顺着他光滑的下颌线流淌,在尖瘦的下巴处聚集成珠,滴落在胸前。
是红色的。
只有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在看见林软星后,冰霜迷雾瞬间消散。
仿佛天地初晴,破开冰封的黑暗。
他的脸色苍白,无血色的双唇颤抖着,眼神比之前还惊慌。
好像失而复得的欢喜,又像妄图抓住海市蜃楼的泡影,又像垂死挣扎的秋蝉,每一声嘶哑都竭尽全力,歇斯底里。
他跌跌撞撞朝林软星走来,猛地抱住了她。
单薄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肩,仿佛要镶嵌在血肉里般,禁锢得林软星生疼。
他的身子颤抖的不像话,冰凉的手掌死死抓着她的背,只有那急剧的心跳在敲打着沉闷的胸腔,一声声,兵荒马乱。
他连声音都是抖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好在你还活着。”
25
外婆的短信是一小时前收到的。
只是雨天信号不好, 林软星现在才迟迟接收到。
但因外婆的普通话不够标准,语音识别许多错字,不过大体是说, 裴响不见了, 问她有没有看见他。紧接着又问她在哪儿,能不能先回家。
林软星扫了眼手机没回复。
她甚至想,让外婆多担心会儿也没事。
也是这时候林软星才知道, 原来裴响是背着外婆来找她的。
外婆根本就不知情。
当赵大爷将裴响送回家后, 才发现林软星不见了。而裴响连解释都没解释,骑着家里那辆破自行车就开始返回镇上。
那时还下着大雨,连三轮车上的东西都忘了拿,还是赵大爷托人送到外婆家的。
他赶得如此匆忙, 淋了一路的雨过来。
他好像忘了自己还生着病, 也忘了从村里骑自行车到镇上, 要好几个小时。
他拼了命赶过来,却还是被林软星拒之门外。
林软星想起之前误会他是外婆的狗。
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望向了一旁。
小狗崽窝在竖起的纸盒里,柔软的身躯蜷缩在毛巾里,小口小口啃着骨头。
自回到宾馆,它就像睡醒了般, 精神奕奕。
林软星将剩饭丢给它, 它正吃得津津有味。
又或者,一直以来她都看错了。
先前她总觉得裴响骨子里是卑微的,是一条没有骨头的贱狗。
她可以随意安排他, 呼之则来, 挥之则去。
可等他真的挣脱束缚的枷锁, 却又是条彻彻底底的疯狗。
那时他痛下杀手的模样,还深深印在林软星脑海中, 挥之不去。
他那时的表情,动作,和地狱的恶魔没什么两样。
她承认,那时她心中十分惊惧与惶然。
可是,她却并不害怕他。
天色异常的暗,窗外狂风暴雨,室内被吹得一片狼藉。
白炽灯照在昏暗的房间内,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很近。
此时,林软星正小心翼翼地给裴响上药,用棉签沾着藤黄的药水,一点点涂抹在他青紫色的伤口上。
裴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冻得发白的嘴唇破了皮,弥留的伤口裂开缝隙,汩汩流血。
他却仿佛不觉得疼般,任凭林软星反复折腾。
他伤的很重。
除了脸被揍狠了,身上也留了不少伤痕,撩开衣服一看,全是青紫色的淤青,东一块西一块,像被肆虐过的颜料盘。
尤其是看见他腰间被划开那道深深的口子,她才惊觉当时情况有多危险。
林软星上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看着他触目惊心的伤口,心中明明有万般话语,却最终还是化作沉默。
林软星给他贴上创口贴,用温水将血痕擦去,又给他抹上药膏。
纵使她万般小心,还是瞥见裴响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抓着她的手也随之颤抖。
他的脸色很白。
未曾痊愈的感冒让他的身体变得滚烫,连抓着她的手都是烫的。
他乖乖坐在她身前,安静的不像话。
她不知道裴响在想什么。
她的思绪却逐渐飘向了今日清晨的小巷。
冰冷的雨水从天而降,啪嗒啪嗒,打在肩上,淋湿了头发。
雨水顺着下颌线流淌至脖子,从冰凉的脖颈处钻进领子里,一点点渗透,冻得彻骨。
林软星就这样僵硬地坐在地上。
被他抱得很紧,很紧。
她本应该推开他的,可在那一刻,她却又无比渴求这个拥抱。
刚才的惊恐,惧怕,蓦地消失不见。
那时,她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忘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她的眼里只有一片朦胧的雨雾,被雨模糊的视线里,他用单薄削瘦的身子挡住了蔓延的血流。
她听见他炙热的心跳声,在胸腔炸开。
那一刻,就像揭开伤疤的时候,才发现她和他是同类人。
而先前两人都鲜血淋漓,都像破笼的野兽,猛烈地撕咬着靠近的人。
直到彼此杀红了眼,才陡然惊觉,原来是你。
也许是暴雨声太响亮,安静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
昏黄灯光下,他显得更加柔弱,微沉的头颅低垂着,额头轻轻抵在她肩上。
另一只手牢牢禁锢着她的腰,像镣铐般抓得很紧,不肯松开。
自回到宾馆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的脸色很苍白,病恹恹的没有血色,眼眸低垂,仿佛随时要昏睡过去。
偏偏他让自己强行打起精神,一双眼睛望着虚空,不肯闭眼。
林软星知道,他心中是有些自责的。
他在怪自己当时没跟紧她,导致她被黄毛他们欺负。
如果,如果再晚一步的话……
揽在腰上的手蓦地收紧。
林软星吃痛,低头望去,却见他那双缠着绷带的手,略显固执地掐着她的腰,手臂也不自觉地揽住她的背,如钢铁般强硬。
好像只要松开手,她就会像风那样消失不见。
她几乎是坐在他怀里的。
连墙上的影子都互相融合,不分你我。
温热的呼吸扑在林软星脸上。
潮湿的雨季,连他身上的衣服都被炙热的气息蒸得滚烫,好像有团热气缭绕在周围。
氤氲着热切的心跳,温暖又朦胧。
林软星本应推开他的。
却在此刻不知为何,没有力气推开他。
他的眼睛很亮,眼神很炙热,盯得林软星的手都有些发软。
但当林软星抬眼望去,他却不自觉地撇开视线,将头扭向一旁。
也是此时,林软星忽然意识到,裴响其实身材很高大。
他虽然看着削瘦,却早已有成年男子的壮实体魄,长手长脚的,力气显然也不小。
至少她在他面前手无缚鸡之力。
手上隐约传来痛意。
林软星回过神来,才看见裴响用牙轻轻咬了咬她的手指,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皎洁如月。
他的衣服有些凌乱,敞开的衣领无端散向两边,露出白皙的锁骨。
连视线都变得无比炙热,好像能烧出个洞来。
林软星忽然觉得面颊滚烫。
她连忙抽走了手,替他拢好衣领,说:“涂好药了,你别乱动。”
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抓着她的手始终未曾松开。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坏了-
最终外婆还是找到了他们。
得知两人还在镇上宾馆时,外婆拜托赵大爷来接他们回家。
花了一笔小钱。
赵大爷给三轮车装上了遮雨棚。
只是两人坐在后座,狭窄如一片芭蕉叶般的遮雨棚,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
雨水还是哗啦啦倾斜着往后座浇,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好在有把雨伞勉强遮挡住侵袭的暴雨,否则一路淋着回家,林软星也得感冒。
赵大爷依然是个沉默的人。
他将两人送到村里后,就开着车走了。
晚上七点多,外婆总算见到了两人。
只是当她看见浑身湿透的林软星,和浑身是伤的裴响后,表情却分外凝重。
她紧张又焦急地盯着裴响,抓着他的手来回打量,才像是不争气般叹气问道:“哎,响响,又是被哪个人欺负你了?”
裴响没说话,林软星也没回答。
外婆只好扭头问林软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软星信口胡诌:“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外婆当然不信她的话。
但看她身上也满是污点,仿佛掉进脏水坑里,却又觉得有些可信。
而裴响也勉强支撑起笑意,用动作比划着,安慰外婆说别担心,他真的只是摔了一跤。
外婆沉默不语。
最后碍于天色已晚,不好耽搁,便让两人迅速去洗澡换衣服。
当晚,裴响留在了外婆家住。
林软星没有意见。
裴响家她去过好几次,黑不溜秋的,尤其是那电灯,时好时坏。
他家家徒四壁,值钱的家具都卖完了,能用的电器也不多,连烧热水都费劲,阴暗潮湿,窗户透风,住着也不利于养病。
为了他的健康着想,他还不如在外婆家住几天。
等病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外婆亲自去收拾房间,给裴响腾出了一间空房,就在林软星隔壁。
好在给裴响治感冒的药都还在,喂他吃了药后,裴响人就有些不清醒了,迅速陷入昏睡状态。
也许是这些天的奔波太过疲乏,他睡得很沉。
雪白的肌肤上还残留着受伤的淤痕,他的眼睫毛纤长,闭着眼,安静的如同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林软星和外婆自觉地没有打扰他。
关上门,林软星去厨房帮忙。
天气湿冷,连生火都费劲。
外婆已经坐在灶炉旁开始择菜,准备给裴响炖排骨汤。
那只带回来的小狗崽也被送到厨房,围坐在温暖的灶炉旁烘着湿漉漉的身体,吃着骨头和热饭,开心的不得了。
两只浑浊的眼睛已经变得雪亮,精神焕发。
外婆没问她是从哪儿捡来的狗。
也没再问她和裴响在镇上发生了什么。
林软星只是静静坐在旁边。
看着灶炉里木柴上烧出的火苗发呆。
回村里的感觉如此奇妙。
好像忽然间有种回家的温暖,浮躁的心也沉淀下来,又和之前那样宁静无波澜。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如今和裴响相处愉快,应该是外婆最想看到的场景,也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但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她也想不明白。
明明她只要安静度过剩下的时光,她将会回归她的城里生活,再与这里无关。
而外婆也拥有了一条无比忠诚的狗,能照顾她,陪他解闷。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可是这样的未来,在某一刻起却忽然有些别的意味。
她一时难以解释。
就像密不透风的心忽然出现裂痕,有什么东西混了进去,搅得天翻地覆。
如同她此刻的大脑般,变得混乱,神志不清。
林软星情不自禁问道:“外婆,裴响的父母真的找不到吗?”
26
外婆怔了怔。
那双浑浊的眼睛被灶火照得光亮, 火苗在她眼珠里摇曳,她却直愣愣盯着前方。
过了片刻,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抿了抿唇。
但紧接着她又像往常般叹气, 佝偻着身子,将掰折的木柴扔进灶炉里,声音苍老低哑:“他这样的, 哪里有人要哟。”
似乎是不想聊这个话题, 她反而问起林软星:“你爸前些天发短信来说,让你多住一段时间,这个事你晓得吧?”
“嗯。”林软星点了点头。
“那就好。”外婆搓了搓手,扶着灶台站起身, 掀起锅盖, 一边用勺子翻着里头的肉排骨, 一边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叹气道,“就怕你在这里住不习惯,到时候你爸还怪我没照顾好你,哎……”
林软星不喜欢她叹气的样子。
每次她叹气,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
于是她便岔开话题, 随口说道:“裴响普通话说得挺好的。”
方言也不错。
外婆却像是提到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忽然乐呵呵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了缝。
“那可不是,响响说普通话啊, 还真没人比得上, 整个村都找不到比他更标准的人, 连进过城的人都比不上他哟。”
她颇为自豪地解释:“得亏裴老头之前在人家医院门口当了两年保安。他那个人啊,也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人了, 字是不识几个,倒是普通话学得有模有样。回来手把手教响响说,响响也聪明,一学就会,现在说得有模有样的,跟城里人没差。”
在落后的山村,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简直如奇迹般耀眼。
尤其是在方言使用频率极高,且大多人不识字的山村,普通话说得好,相当于拥有半个城市户籍。
可把人羡慕坏了。
只是裴响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却没有发挥的余地。
要不是林软星在菜市场的时候亲耳听见,她也不知道,原来裴响还挺有语言天赋的。
“裴老头真是造孽啊,老天爷要收走他的命,我们也没办法,就是老天爷不长眼啊,留下个可怜的娃儿,前几年看他还挺精神,谁料得到,他比我这老婆子还早去了。”
外婆又在絮絮叨叨说什么,应该是陷入回忆里,声音也逐渐模糊。
“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都干了啥……”
林软星却没耐心继续听。
她抱着那只小狗崽,轻轻梳理着它的毛发,想着该怎样让裴响多开口。
她不知道裴响为什么不愿意多说话。
他明明只是耳聋,明明有嘴能说话,为什么非要用难懂的手语表达。
她更希望听见他说话。
听他那沙哑又特别的声音,像魔音般灌入耳蜗,震动着产生嗡鸣。
如果他以后能多说说话的话,她也不至于天天去猜他的心思,这样交流多简单方便啊。
“喂,以后就叫你哑巴吧。”林软星用手揉了揉小狗崽的头。
小狗崽听不懂人话,只知道仰着头看着林软星,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算了。”林软星看着它单纯的眼眸,一瞬间又没了兴趣。
她将小狗崽放回灶炉旁,丢了根带肉的排骨过去,看它兴高采烈地趴在地上,绕着骨头上的肉啃。
脏兮兮的毛发自从梳理干净后,现在浑身雪白,像一团柔软的棉花。
林软星托腮静静看了一会儿。
“那就叫你——”
“不响。”-
裴响睡了很久。
他身上的伤痕变得更明显,有些地方变成了深紫色,遍布整个躯体。
脸上,肩上,胳膊,大腿,满满都是淤青和伤口,一道道长长的血痕结痂,纵横交错,像与野兽搏斗过般惨烈。
桌上零散地放着些药丸,透明塑料袋里还有好些,医者仁心几个字印在袋子上十分显眼。
不过这次裴响没有敷衍了事,他乖乖把药都吃完了。
只是吃完药后,他就这么躺着,像是陷入彻底的昏迷,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林软星给他端来了排骨汤。
外婆说,让她把裴响喊起来先喝口汤,喝完汤再继续睡。
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而且还是特意为他准备的,生病了吃点补的营养跟得上,身体也恢复得快。
可是林软星见他睡得如此沉,又不想叫醒他。
他需要休息。
这些天可把他累惨了吧。
她搬来了凳子,坐在他身旁细细打量着他,像是在观摩什么艺术品般,看得津津有味。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其实裴响长得真不错。
灯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庞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因削瘦而显单薄的脸,即使伤痕累累,也遮挡不住那出尘的英气。他的眉眼很端正,眉毛不浅不淡飞扬入鬓,修挺的鼻翼上划了道血痕,嘴唇也破损结痂,却意外增添几分阴柔的美感。
她还发现,他的睫毛很长。
不仅长,还十分浓密。
一根根排列在一起,轻柔如羽翼般,在眼睑处撒下浅淡阴影。
此刻安静的他,如童话里的睡美人。
像极了易碎的玻璃制品。
她甚至看着他的脸,开始逐渐想象他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们一定也长得非常好看吧。
她想不出为什么他的亲生父母会不要他。
如此俊俏的一张脸,即使送去孤儿院,也有大把的夫妇想领养吧。
难道残疾真的这么致命吗。
也不知怎的,看着他恬静地睡着。
林软星坏心地掏出手机,对着他的脸悄悄拍了张照片。
似乎觉得不满意,她又将刚刚那张照片删了,再次将镜头对准他的脸,自己也对着镜头露了半边脸,吐了吐舌头,比了个耶的手势。
看着拍好的照片,林软星很满意地保存了下来。
她想,等他身体好了,她就把这张照片给他看。
等见到这张黑历史照片,也不知道他会怎样恼羞成怒,想想就好玩。
想到这里,林软星忍不住翘起了嘴。
窗外的雨水顺着缝隙钻进来,雨丝蹦在了他的鼻尖上,晶莹剔透。
林软星伸手去摸,指尖碰到温热的鼻尖,他的呼吸如同火山喷发般炙热,微热的鼻息烫得她食指发麻。
她又情不自禁收回了手。
小狗崽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
嘴里叼着那根干净的骨头,时而围着林软星的脚边乱转,时而又蹦蹦跳跳的,想要顺着床腿往上爬。
“不响,别捣乱。”林软星轻轻踢开它。
它就乖乖地蹲坐在一旁,吐着舌头,眨巴着眼睛耐心等待主人的吩咐。
林软星忽然想起来。
她曾在某本书上看过一个问答。
问:如果一只野兽从小就被戴上镣铐,拴上链条,关在笼子里,长大后会有勇气挣脱束缚吗?
答:不会。因为野兽在安逸的环境中,早已失去了挣扎的勇气。即使它血液里涌动着本能的兽性,即使它仍然渴望着野外的蓝天,它也会因安于现状而不想改变。
它已经完全被驯化了。
林软星情不自禁看向了裴响。
他到底是蛰伏待命的野兽,还是安于现状的家宠呢?
她不知道。
但却又隐隐开始期待。
这一次,她决定再下次注。
而这次的赌注就是这只小狗崽。
她想,他应该会喜欢-
裴响是第二天中午才醒的。
昨晚端上去的汤早就凉透了,也不知是不是天气阴冷的缘故,汤上结了层厚厚的油面。
他醒的时候茫然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似乎又在思索自己在哪。
直到林软星端着第二碗排骨汤进来。
他才像是回神般,恍然想起自己住在了外婆家。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惶恐地想要起身,挣扎着想要扯掉身上的被子。
结果刚扯下一半,就看见自己裸露的胸膛和大腿,身上只穿了一条裤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愣了几秒,腾的一下脸红了。
林软星却故意无视他的羞赧。
她将碗放在旁边的桌上,说:“你醒了,那来把汤喝了吧。昨晚外婆给你炖的,里面放了党参什么的,说是有助于恢复身体。”
说完,翘起二郎腿坐在一旁玩手机。
外婆腿脚不好不方便上楼,让她来监督他喝汤。
自从知道上次他偷摸把药倒了的事,外婆对他吃药喝汤这种事就分外上心,不看着他全喝完不放心,于是让林软星代劳。
林软星自然没意见。
她反正闲着没事干,况且外边整天下雨,无聊得很。
至于这排骨汤。
她才不想喝。
普通的排骨汤还好说,偏偏外婆给里边又加枸杞又加党参的,只要是有营养的东西,都统统加进去了,生怕不够滋补。
明明甜味的汤,现在都变成了草药味,喝起来都带着苦味。
她才不会自找苦吃。
裴响脸色微红,盯着林软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软星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轻咳一声,点头道:“你的衣服是我换的,都湿透了,放桶里拿去洗了。你先穿点别的,这么多衣服呢,喏,床上放着,你自己挑件穿吧。”
那日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都还装在塑料袋里,没拆开。
虽谈不上好看,但都比他之前穿的老头衫时尚多了。
像是听见想要的回答,裴响忽然淡定下来。
刚刚的羞赧一扫而光,他甚至眼里泛着欣喜与满足,坐在床上半天没动静。
正在翻手机的林软星,抬眼见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
“你看着我干嘛?”莫名其妙。
就换个衣服,多大点事。
她又不是没见过帅哥的□□,什么八块腹肌,双开门冰箱,姐妹群里都发了不知多少,更大尺度的都见过。
他不会以为自己想趁机占他便宜吧?
林软星狐疑地皱起眉头,刚想要解释几句。
就见他轻轻攥紧拳头,眼眸微垂,双颊赤红,声音都有些结巴:“我,我……我只想给你看。”
林软星唰的一下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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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响的病好得出奇的快。
在接连几日的排骨汤滋补下, 他那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浅淡的血色,人也看上去精神许多。
身上的伤疤也逐渐愈合,淤青也在变淡, 从外表几乎看不见那些伤痕了。
只是病刚好, 他就迫不及待搬回了自己家。
外婆百般挽留,他愣是摇头,腼腆地表示自己在这住不习惯, 不想打扰外婆。
说话之时, 他的眼睛看向了林软星。
林软星正蹲在地上逗不响,手里拿着根肉骨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它看。
不响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根肉骨头,她的手忽高忽低的, 不响举着两只爪子蹦跶着, 发出开心的汪汪声, 吐着舌,口水流了一地。
裴响默默将视线收回去,提着塑料袋站在院门外。
雨下得很大,他撑着伞,茕茕孑立。
外婆扒着门槛, 拉着他的袖子苦口婆心劝他:“裴老头那屋子, 下雨天都漏水的哟,住着多不舒服哇,你还不如在这里先住着, 等天气好了再回去嘛。”
自从裴老头去世后, 他就没了亲人, 孤伶伶的还不如来这儿作伴。
裴响却依然固执地摇了摇头。
外婆无奈叹气,只能任由他离去。
这孩子一向固执。
说话都不听的。
不过虽然如此, 裴响每天还是准时来帮外婆干活,甚至来得比之前还勤快。
外婆犯风湿病的时候,家里的家务活基本全被他承包了。
甚至连饭都是他给做的。
每次厨房里升起浓浓炊烟,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就知道是裴响在炒菜了。
他的手艺确实不错,比外婆做的菜更带劲,口味也更适合林软星。
外婆年老后味觉变得迟钝,有些时候放多了盐,或者放少了酱油,她都尝不出来的。她的记性也不好,偶尔还会忘记加佐料之类,做的菜口味时好时坏。
倒是裴响,厨艺以惊人的速度进步。
他之前的菜考虑到裴大爷和外婆年老体弱,吃不得盐,口味都偏淡。
现在他做的菜口味丰富,有专门给外婆做的,还有特意给林软星定制的。他似乎知道林软星喜欢吃辣的,也喜欢吃甜的,还喜欢吃重口味的,于是端上去的菜里,总会有一道符合她的喜好。
等林软星拿着筷子夹菜往嘴里塞时,他的眼睛就会泛起奇异的光芒。
直到她满意地吞咽下去,他就会像得到表扬的小红花,暗自欢喜。
他也会在做饭之余给她弄些小零食。
比如什么炸鱼丝,炸蔬菜丸子,炸茄包,韭菜饼之类的,酥脆爽口,确实是无聊时好的消遣。
他还特意精进了炸薯条的做法。
只是虽然他很努力,但炸出来的薯条,依然不是林软星想要的。
他切的太厚,裹了一层粉,口感自然差多了。
其实林软星很想让他亲自尝一尝薯条的味道。
这样他就知道薯条究竟为何物,免得再次误入歧途。
可当她点开手机一搜,最近的一家麦当劳肯德基也开在了县城里,离这里十万八千里,连这边的镇子都没有连锁店。
林软星就有些无奈了。
不过说起来,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薯条的,裴响倒是她认识的人里的第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很另类。
外婆牙口不好,自然吃不得这种东西。
看裴响整天在厨房忙碌,知道他是给林软星做的,也没多说什么。最近家里囤积了一堆的菜,正愁吃不完呢,就让他折腾去吧。倒是闲着无聊的时候,她会站在旁边乐呵呵指导一番,渐渐的,他的厨艺愈发精湛起来。
林软星一边惊讶于他超凡的学习速率,一边又好奇他究竟还会多少东西。
从前,她没有在意过他的存在,甚至直接忽视他。
现在定睛一看,却又觉得他像个谜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神秘的光芒。
她往黑漆漆的深潭,丢进去一个石子,石子落下去却见不到底,更想让人一探究竟了。
也许是被美食俘虏了,林软星也不再回避他。
两人的关系以一种微妙的平衡和谐相处着。
裴响来的时候,林软星依然坐在客厅里玩手机,偶尔会抬头问他一句:“外面雨大吗?”
裴响就会点头或者摇头,然后默契地递给她雨伞。
雨不大的时候,她就会撑着伞出门散步。
像以前那样,从村头逛到村尾,再慢悠悠踱步回来。
只是现在散步,身后总是跟着裴响。
她也不再排斥他的存在,她散她的步,他当他的守护骑士。
两人沉默着,除了踢踏的脚步声外,没有别的,却又无比令人安心。
如同这漫天大雨下,伞像一个结界,将她与外界隔开。
没有人打扰,她戴着耳机听着歌,世界安静且惬意。
直到——
裴响突兀地闯了进来。
林软星也没想到,裴响会忽然间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
只见他从她身后跨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伞柄,站在伞下低头凝视着她。
“可,可以让我来撑伞吗?”
他踌躇着出声,面颊微烫,眼神却蕴含着热烈的火焰,满脸羞涩又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林软星直接愣在了原地。
裴响见她不吱声,似乎开始懊悔刚刚的大胆举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林软星扫了眼他手里的那把黑伞。
伞骨已经曲折,伞面破烂不堪,陈旧的天堂标志挂在伞底,字迹斑驳。
该死的,这伞报废得真及时。
可她竟下意识点了点头。
于是裴响就惊喜地看向她,似乎在确认她的眼神。
直到看见她眼里的认真,他倏尔松懈下来,欣喜地将那把破烂的黑伞收了起来。
他主动接过伞柄,高高擎在林软星头顶,略显笨拙。
紧接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悄悄弯了腰,佝偻着背,又怕她被雨丝扫到,他几乎将伞都向她那边倾斜,自己则半个肩膀淋湿了雨。
他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小心翼翼的。
一时间,气氛忽然变化了起来。
林软星也难以形容这种感觉。
就像平静的湖水忽然跃出一尾鲤鱼,跳跃间溅起涟漪,水珠全洒在她身上。
她被淋湿了整个身子,旁边却递过来一张手帕,问她要不要擦一擦。
他们并肩走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
暴雨将雨幕垂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过几米。
村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路上除了茫茫雨雾,再无他人。
静谧。
除了静谧还是静谧。
林软星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般,身板绷得笔直,连走路姿势都有些僵硬。
她竭力与他保持着一拳的距离,但在狭窄的石板路上,两人的肩膀不可避免的会碰在一起。每次撞击,林软星都像脑子里有顶钟,被狠狠撞了一下,然后发出令人酥麻的嗡鸣声。
明明之前,他们甚至做过更亲密的举动。
但偏偏在此时,林软星无法控制的心跳加速,好像只要他稍微靠近些,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那种不自在让她既别扭又难受,泛着一股奇异的感觉。
两人的步伐出奇的一致。
啪嗒,啪嗒,规律且同步。
伞下只有彼此温热的呼吸,呼出去的气息在空气中化作白雾,迅速消散。
林软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热烈怦然,震得她耳蜗都是疼的。
耳机里的音乐早已被她忽略,好像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凭空吸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
甚至还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与他接触。
估计是察觉到她的不自在。
裴响竟向她的方向靠近了些,略微低头,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喊她:“星星。”
林软星鬼使神差抬起头,却看见他满眼炙热地盯着自己的看。
他那双清澈又温柔的眼睛,此刻泛着流光的水波,荡漾出好看的桃花眼。伞面微暗的光线下,侧面的光晕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清晰明朗。那张白皙的面庞泛着清冷之色,眼睫毛上还挂着露珠,晶莹剔透。
他的眉眼在雨雾中氤氲出浓烈的颜色,像火焰般绚烂炙热。
那么明亮,那么刺眼。
一阵风吹来,此刻,就连他的气味都变得如此清晰。
他身上带着一股独特的草木香,是之前没有闻到过的,带着淡淡的中药味,馥郁又沁鼻。
十分好闻。
林软星微微有些晃神。
他的瞳孔在面前逐渐放大,倒映出她清丽的面庞,仿佛像有魔力般,深深吸引着她的视线。
一秒,两秒,三秒。
她却像只呆滞的木偶,忽然间断了线,停止摆动。
裴响也静静看着她,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
他的神情那么认真。
认真到像是一位诉说未来的神谕者,任何的谎言都将被时间风化凋零。
那一刻,林软星忽然莫名慌张起来。
她坚固的城墙里好像有什么在崩塌,她莫名有些排斥他的言语。
好像只要他开口,城墙就会倒塌。
于是林软星条件反射般,立马撇开头去,清了清嗓子:“我们赶紧回家吧。”
然后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裴响没再说话。
似乎是因为有话没说被迫憋了回去,他有些黯然地低了低头。
他的碎发垂在两侧,发丝扫在林软星耳侧,摩挲得发痒。
林软星却不敢看他,她像陷入旋涡中,沉浸在凌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她刚刚竟然看呆了。
她一定是疯了。
估计是在乡下待久了,有点饥渴,想男人了。
不然怎么会觉得裴响意外的好看,甚至对他有些许异样的幻想。
林软星心乱如麻,但裴响却似乎并没有感觉不自然。
他只是继续保持沉默,步伐坚定地朝前走。
大概过了半分钟,他忽然轻轻拍了拍林软星的肩膀,指了指脚下。
“小心。”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在林软星耳畔响起。
林软星耳蜗一震,下意识停住脚步。
低头看时,看见脚下正有一滩浅浅的水洼,她险些踩上去。
“谢谢。”林软星回复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谢谢,但开完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在犯蠢。
她干嘛要对他这么客气。
他们明明已经很熟了。
可是裴响听了却诧异的愣了几秒,然后又显得十分惊喜地看着她。
林软星不自然地别开头,避开他的视线,耳根更烫了。
她暗自想着,回去她一定要找个帅哥聊聊天,缓解这种状况。
不然搞得她好像饥不择食似的。
跟那个女人一样。
28
林软星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当晚, 她久违地打开了微信。
为了不被那些东西影响心情,她已经将微信消息设置为免打扰,但一上线还是收到无数消息轰炸。
先是之前的姐妹跑来兴师问罪, 问她为什么退群。
聊天记录显示, 消息接收时间恰好在昨天,距离她退群快过去半个月了,她们才发现啊。
林软星冷呲了声, 反射弧还挺长。
理由一大堆, 但她却不想编,只回复了句:“没为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群被她删除好友的人,借着别人之口前来责问她, 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被盗号了, 林软星也同样懒得回复她们。
她匆匆扫了眼聊天记录。
备注名为林青峰的男人突兀地显示在置顶,只可惜并没有新消息。
在他之下倒有密密麻麻的人找她,问候早晚安的,邀请她出去玩的,约她打游戏的。
林软星都记不清那些人是谁了。
只记得自己出去玩的时候, 时不时就会被人要微信。而每到这个时候, 她就会笑眯眯打开二维码,让对方扫自己。
至于后来通不通过嘛,全看她心情。
那时候她确实加了不少人, 但都挑长得好看的加的。
能留在她列表里的, 人不知道怎么样, 但至少是个帅哥。
于是林软星随意点开了个聊天框,看见对方锲而不舍地给自己发软萌表情包, 每天都问她在干嘛。只是发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林软星并不搭理他,他才停止。
林软星盯着对方的昵称想了半天,愣是想不起对方是谁。
不过她压根就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上来就笑盈盈问:“哥哥,处CP吗?”
对方没有回应。
等了半分钟后,林软星没耐心,刚想点下一个人聊天,就看见消息弹了出来。
“你是林软星?”对方显然十分惊讶。
林软星没好气道:“废话。”
不是她是谁,是鬼吗?
对方像是十分不可思议般,盯着她的话看了半天,犹豫道:“你,是认真的吗?”
林软星点了点头:“嗯。”
她就是想找个帅哥撩骚,不然干嘛浪费时间找他。
对方懵逼了一会儿,估计是觉得林软星太过主动,与平时的画风不太像。
但机会难得,能让林软星主动也就这次了,况且他确实对她挺有好感的。
他记得他们是在市中心的咖啡厅遇见的,他印象极其深刻。那时候他被林软星一席蓝色及膝裙惊艳到,后来一直念念不忘,所以他才当了这么久舔狗。
随后他立马做出决定:“好啊。那要怎么处CP啊,我还从来没处过呢。”
林软星顿时皱起眉头,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你干嘛还答应?”林软星不客气地反问他。
他被噎了下,就说:“不是你问的吗。”
“问了就要答应啊?”林软星挑眉。
林软星此时的脾气异常暴躁。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心情烦躁,耐心更是降低到零。
对方沉默了几秒,随后略显抱歉地说:“我没处过,处CP是我理解的那样?男女朋友,还是……”
林软星不耐烦道:“随便,先发几张近期的照片看看。”
提及照片,对方倒是瞬间上道。
二话不说就发来好几张图。
林软星点开看了几眼,前几张发的都是他在健身房的对镜自拍,能清晰地看见他傲人的胸肌与健硕的身躯,甚至他还特意对着镜子显露他的肱二头肌。
随后的几张倒是正常多了,有玩滑板的,有打篮球的,典型的黑皮体育生。
林软星细细审视着他的照片。
身材吧,是挺不错的,但是皮肤太黑了,比起黑皮她还是更喜欢白点的。
颜值吧,也还行,就是脸型轮廓太刚毅,她还是更喜欢阴柔点的。
至于他的兴趣爱好,跟她相差太大,聊起来完全没话题。
林软星评判完后,对他的印象又减了几分。
对方也趁机翻了翻她的朋友圈,却发现林软星不知何时只留了条置顶,照片里的她清纯可爱,娇俏顽皮,恰好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他那死去的心仿佛又活蹦乱跳了起来。
而此时,林软星则在想该聊些什么呢。
之前她和帅哥聊天都很自然,聊天气,聊游戏,聊今天吃的饭,聊最近新上映的电影,有好感再继续深入,聊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约会见面。
整个流程是这样的。
很简单,她已经无比熟练,可却偏偏像卡壳了般,脑子忽然间短路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盯着对方的照片看,越看越觉得处处不如意,完全不是她的菜。
就像此刻,她脑海中还是不时浮现出裴响的脸。
她搞不懂为什么。
对方见林软星沉默,询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林软星:“还行。”
“那你呢?你最近怎么不发朋友圈了,哈哈。”
“不想发。”
“那能不能看看你最近的照片啊?”
“朋友圈不是有吗。”
“……只有一张。”
“一张还不够吗。”
也许是她的态度过于敷衍,对方忽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聊。
话题忽然僵住。
林软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连忙缓和了下情绪:“咳,那个,我刚刚在打游戏,和队友吵架了。”
对方立马顺着台阶下:“哦哦,难怪,我说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林软星就发了个软萌表情包过去。
对方也回复了个表情包,算是和解了。
气氛恢复正常。
林软星一想到自己来找他的目的,立马将脑海中的某人晃掉。
她勾勾嘴角,软绵绵发了个语音条过去:“哥哥,你现在在干嘛呢?”
对方却笑着承认:“我也在打游戏。”
说着甩了张游戏截图过来。
他还非常体贴地问:“方便接电话吗?要不然我们语音聊?”
林软星本来没打算接受的,但看见手机上瞬间弹出的语音电话,她下意识点了接听。
耳机里传来对方的声音:“喂?”
林软星:“……”
对方的声音倒是挺深沉,浑厚且略带磁性,是属于那种很容易钓妹的男神音。
但她不喜欢这种很装的声音。
明显的,她能听见他将声调降了下去,为了显得更动听,甚至还刻意压低了声线。
不过她自己也夹,所以就无所谓了。
“哦,你在打什么游戏呀?”
“英雄联盟。”
要是放在以前,她绝对会说点骚话,撩拨他:“哥哥的声音这么好听,不知道喘起来是什么样的,好想听呢。”
可现在,她那些骚话像被浆糊粘住,死活说不出口。
甚至连他的声音都听不习惯。
每次他开口说话,都像有蚂蚁在爬,让林软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然而对方并没有发现她的不适,反而还主动地问:“林软星,你会玩英雄联盟吗,要不要我教你?”
“会玩啊。”林软星礼貌微笑,软绵绵装傻,“可是我才青铜诶,怕你没耐心教,要被我气死。”
“怕什么,这游戏不是有手就行。”
“这么有耐心的吗。那连游戏都没玩过的人呢,哥哥也能教会吗?”
“没玩过电脑游戏,总玩过手游吧,都差不多的。”
“那万一连手机都没有呢。”
对方忽然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林软星天真,还是笑她像个杠精。
“怎么可能?现在哪有年轻人不玩手机的,他是远古人吗。”
此时,林软星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裴响的身影。
她想起来,裴响就没有手机,也不影响他生活啊。
“万一人家比较穷,买不起手机呢。”
“不至于吧,一个手机能有多贵。”
对方心不在焉,估计正在打团,话筒另一边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林软星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
她继续说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钱买手机吧,万一钱不够,只能买那种老人机,玩不了游戏的那种,平时不玩手游,只能偶尔去网吧打游戏,或者生活中也不太需要手机……”
林软星说了许多,但他只会“嗯”“哦”“啊”,完全搭不上话。
这种迟钝的态度,让林软星颇为恼火。
甚至她此时她忽然觉得,他干脆当哑巴得了,不如不说。
可能是看林软星半天没说话。
他赶紧补了句话,努力跟上她的话题,他调笑道:“现在还有人穷成这样,不至于吧。”
那一瞬,林软星忽然觉得无趣极了。
好没劲。
像是好不容易抓住共同话题,对方迅速关掉游戏,开始询问林软星什么时候有空,他可以带她上分之类的。
林软星随意敷衍,最后连电话都挂了。
帅哥又怎么样,无趣还是无趣。
根本没法聊。
见她忽然变脸,对方连发十几条消息问她怎么了。
他还以为是自己刚刚打游戏太敷衍,连忙道歉,甚至开始喊她“宝宝”。
林软星被问烦了,直接将他拉入了黑名单。
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愁。
明明列表里有一长串的男人可供挑选,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真奇怪啊。
她到底怎么了。
此时,也许是深夜情绪泛滥的时刻到了。
林软星莫名想起白天暴雨的伞下,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空气中都弥漫着草木香,清新却也刺鼻,狭窄的世界只有她和裴响,距离极近。
她像鱼缸里的金鱼,每次呼吸都像在生死边缘,那么令人窒息却又让人忍不住汲取氧气,一口接一口。
直到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那时,他的眼神如岩浆般滚烫,迸发的火星跳进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脏都烧得发颤。
他变得极其大胆,勇敢的不像话。
像深夜里的狼,绿莹莹的眼睛发着光,盯着猎物,只等时机到了将她撕咬。
她好像一直把他看错了。
她以为裴响是只可怜的落水狗,但现在她愈发觉得,他的伪装即将面临崩溃。
只要他说出那句话。
可他那个时候,到底想说什么呢?
林软星立马晃了晃脑袋。
不,她不想知道。
反正现在是不想的。
29
林软星最近有点躲着裴响。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 就是感觉他这个人有点怪怪的,像中了邪似的。
比如某次,她午睡醒来的时候刚睁开眼, 就看见裴响坐在她床边, 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她。
手里捧着一篮子桑葚果,冲她挤出个傻兮兮的笑容:“星星,吃。”
林软星当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直到看见他那副笑脸后, 才恍然想起来, 今天是裴响来帮外婆摘菜的日子。
但是菜园里没有这种果子啊。
他是从哪里摘到的?
林软星疑惑地盯着他,直到看见他手上一道道的划痕,以及衣服上沾上的草屑和绿泥,才意识到他偷偷一个人上山去了。
而且穿的还是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
他成天就轮流穿着那几件, 也不肯换, 就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林软星将那一篮子桑葚收下, 在他无比期盼的眼神下,放嘴里吃了一颗。
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错。
于是裴响就像得到极大满足般,笑得眼睛弯起深深的弧度。
她都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成天喜欢往山里钻。
上次是去山上摘野花, 这次是去山上摘野果。
况且最近天气依然暴雨连绵, 他就真不怕自己发生意外,回不来吗。
不过她懒得管,也不跟他对着干。
所谓的和平相处, 大概就同现在般, 你对我没有敌意, 我对你也不再刻薄。
不吵不闹的,世界美好。
可好像从某刻开始, 他就特别喜欢赖在外婆家。
林软星没醒的时候,他会在楼下静静等候。
等她睡醒了,他又亮着眼睛跑过来,将自己亲手做的驱蚊香包递给她。
他好像变得更黏人了。
有事没事喜欢到她面前晃悠一圈,不是手里捧着刚摘来的野花,就是给她洗好的水果,每天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虽说他已经胆子大到敢随意进出外婆家了,让林软星有些别扭的同时,也有些意外的安心。
至少裴响在的时候,说明外婆去房间休息了。
她年老体弱,阴雨天更是无法走动,裴响几乎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
林软星更是被他照顾得好好的。
也许是知道她每天起床后喜欢喝花茶,他会每天清晨给她泡好一壶茶,放在楼下的饭桌上。
她醒来的时候刚好能喝到温的茶,不冷不热。
他知道林软星喜欢坐着玩手机。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布料和棉花,给她缝了个简陋抱枕,让她靠着垫背。
这样她就不用再烦那个冷硬的竹椅咯得人生疼。
他知道林软星喜欢抽烟。
他就将家里囤着的烟草和烟纸都拿了过来,悄悄放在了她桌上。
甚至他偶尔会开心地给她展示自己的画。
他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蜡笔,在小学生的图画本上,给她画了一幅幅肖像。
一翻开,全是她的脸。
虽说有点儿抽象,但他却像宝贝似的珍藏着,天天放口袋里。
随身携带。
……
诸如此类。
但是他这样的行为,让林软星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平时家里的保姆也没这样对人的。
他不像保姆,更像个卑微的仆人,做牛做马为家里付出一切,而且还乐在其中。
林软星总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哪有人这样的。
毕竟那几天他病倒的时候,高烧不止,林软星曾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要彻底昏睡过去。
而且外婆犯风湿病的时候,只有林软星照顾他。
说是照顾,其实就只是看着。
因为这几天里,他基本都陷入沉睡,而林软星则继续无聊地玩手机,再时不时给他量下体温。他偶尔会醒来几次,喝了药又睡过去,如此反复。
直到第四天,他的体温才逐渐下降。
只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令林软星都有些无所适从。
就像习惯了冰冷的海水,忽然跑到温暖的河流里,一时间无法适应。
而裴响则是反着来的。
就好像忽然打破了某层壁垒,他来时也不再避着她,反而十分热切地守在家中,跟外婆用手语聊天,偶尔用肉骨头逗逗不响。
不响就像只围着花朵采蜜的蜜蜂,被他逗得团团转。
鼻腔里时不时发出开心的哼哼声,两只眼睛眨巴着,盯着他手里的肉骨头,口水啪嗒啪嗒直流。
啧,跟不要钱似的。
等林软星下楼时,裴响就会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问她:“要不要去散步?”
然后递给她早已准备好的雨伞和雨靴。
他的嗓音比以前好听多了。
之前感冒的时候嗓子还带着沙哑,现在却温润好听,如同丝绒划过柔软的喉咙,意外动听。
林软星就会奇怪地看他一眼,接过雨伞出门。
他甚至连她出门散步的时间都算好了。
只是现在散步,林软星会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为了跟他拉开距离,只要听见身后的脚步加快,她就更快;他放慢脚步,她就也悄悄提速。
不再给他可乘之机。
他的眼神无比炙热。
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喜欢黏着林软星似的。
村里人看见他俩又在散步,只是笑笑,也不知道嘴里说什么话。
但是从他们的眼神看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外婆则总是一副看戏的样子。
她乐呵呵看着两人交流,扶着膝盖上的竹盆,手里的干豆荚哔啵作响。
值得庆幸的是,林软星发现裴响似乎话多了起来。
她跟他的沟通没以前那么费劲。
他会时不时问她,比如她今天想吃什么菜。
林软星就随口应答。
不过他说的最多的是她的名字。
每次只要她不在他视线范围内,他都要大喊一声:“星星。”
然后惊慌失措地到处找她,直到看见她在厨房泡茶,才终于松懈下来。
而林软星则一脸懵逼地回头。
他又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微微低垂着眼眸,看着像是在低头反思,却完全没有一丝做错事的愧疚,甚至还有一丝得逞的愉悦。
次数多了,林软星都变得有些神经质。
每次做事都倍感心虚。
于是林软星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就这么喜欢跟着我吗?”
你就没有别的事做吗?
但是后半句她没问。
因为她看见裴响的眼里闪着愉悦的光,非常认真点了点头,然后她就瞬间噎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比不响还像不响。
林软星总觉得他病可能根本就没好。
是病的更厉害了-
林软星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
她现在并不想见裴响。
在裴响第三次来敲门的时候,她依然躺床上,盖着被子装病,嘴里哼哼唧唧的就是不开门。
连不响都跟着在门口汪汪了两声。
要问原因,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一边对自己最近的怪异行为感到十分不解,一边又胆怯且畏惧裴响的靠近,就是想躲着他。
他实在是过分热情。
热情到快将她融化。
她现在的处境就像位于南极冰川的企鹅。
等到温度上升,她脚下踩着的地方就会冰雪消融,她也岌岌可危。
正因为这种莫名的惊慌,让她忽然间很没安全感。
还莫名的多了些别样的情绪。
林软星有些烦。
她特别讨厌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缠得心里难受,别扭,莫名的更烦躁了。
也不知道裴响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刻意躲避,这几天他也开始变得闷闷不乐。
虽然他还是照常来帮忙煮饭做家务,只是整个人显得有些消沉,失魂落魄的,连外婆问他话他也只是迟钝地摇头,不回应。
但是吃饭的时候,林软星不免得下楼,就不可避免地会撞上裴响。
于是林软星特意挑时间避开撞面。
只要听见楼下有声音,她就装病装睡,嘴上喊着“我不饿,等会儿吃”,其实压根就没打算下去。
等声音没了,她再蹑手蹑脚下楼吃饭。
外婆倒是不在意她这些小动作,饭菜都放厨房锅里热着,自己则拄着拐杖回房间看电视。
只有裴响端着饭站在楼梯下,默默低下头。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又开始躲着自己。
明明两人之前还愉悦共处,一起在镇上住宿,一起在雨中散步。
他已经想尽办法对她展露自己的好,想要努力靠近她,可为什么她忽然又不领情了呢。
他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她不高兴了?
还是说,她之前对他展现的友善都是假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
积攒的情绪只能郁结在胸口,神色黯然。
不响绕着他的脚转来转去,扒拉着爪子抓着他的裤脚,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碗里的肉。
最近的伙食很不错,餐餐一荤两素,吃得很丰盛,不响也能讨到点肉骨头。
可裴响并没有理会它。
他端着饭菜站在林软星房门口,敲了敲门。
这是她躲着裴响的第四天。
但是林软星还是不想开门。
她窝在被子里玩手机,不耐烦地说:“说了不吃就不吃,别吵。”
但是房门外的敲门声还是依然不停地响着。
林软星终于啧了声,忍着烦躁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一开,她就看见裴响的脸,面色忧郁但饱含关心,眼睛直直盯着她看。
但林软星却不看他,抢过他手里的饭碗,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裴响被关在门外,碰了一鼻子灰。
连着不响也被关在外头。
屋内又寂静无声。
裴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也默默下楼了。
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远去,林软星才长舒一口气,迅速用筷子扒饭吃。
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满满都是油。
她都快饿死了-
这些天她故意躲避裴响后,已经连着一礼拜没跟他碰面了。
即使裴响来了,她也躲在楼上不出门。
他一走,她就立马恢复自由。
裴响起初还很固执地想要堵林软星,要问清楚原因。
但每次都堵不到,因为林软星根本就不下楼,像只猫一样躲着他。
于是他也没辙,只能暂时作罢。
只要不跟裴响见面,林软星就觉得自己心情平和舒畅,也不那么烦躁了。
至于裴响怎么想,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日恰逢天晴,林软星准备带着不响出门溜达。
刚好也抒发一下自己郁闷的心情。
她没养过狗,只知道城里养狗的都会每天牵绳出去遛。
不过不响根本就不需要遛。
下雨的时候,它会乖乖窝在厨房睡觉,肚皮贴着灶炉取暖,有时候还抹一身黑灰。
雨停了,它就在前院后院溜达,追着鸡鸭鹅乱跑,玩得不亦乐乎。
整个院子都是家禽的嘎嘎乱叫和展翅扑腾声。
外婆见它把家禽给吓得四处奔逃,起初还会没好气地骂两句,后来看不响只是调皮贪玩,也没真做坏事,就吆喝一声,不再管它。
不响自己玩腻了,就会来找林软星玩,围着她的腿绕圈。
林软星也不知道该陪它玩什么,网上一搜,都说要对小狗进行指令训练,或者让主人买点飞盘,球之类的玩具,丢给小狗自己玩。
可惜的是,这边没有快递站。
就算网购了东西,最近也得去镇上邮政局拿。
林软星没法,只能想着带它出去逛逛。
难得晴天出门,不响显得很兴奋,很激动,见到什么都凑过去闻一闻。
但它很乖,从不会跑出林软星视野范围之外。反倒是林软星自顾自往前走,不响怕跟不上她,连路边的蝴蝶野花都不管了,就急匆匆挥舞着小短腿追过去。
它有时候跟在她后头,有时候又跑到她前方。
一路上走走停停,活泼的不得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喂养,不响成长得飞快。
捡来的时候,个头才到脚踝边,捧在掌心都小小一只。
现在的身体已经比之前大了两倍,白色的毛发光洁柔顺,远远望去,漂亮的像一团小棉花云。
不响的脾气说不上好,但也不差。
它似乎是害怕被再度抛弃,林软星走哪儿,它跟着到哪儿。
跟得很紧。
农村里的土狗特别多,不响却似乎对它们并不感兴趣,甚至见到比它体型大几倍的黄狗,还会凶狠地汪汪叫,一副警惕的样子。
于是那些黄狗就恶狠狠盯着它看,发出危险的低吼声。
似乎在警告它这个外来的,别不识相。
小小的不响,却展现出成年大狗的凶狠,龇牙咧嘴不停地咆哮,一点都不怕它们的威胁。
看它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那群大黄狗反而怂了,叫了几声后也纷纷离开。
于是不响得意地扭着屁股,屁颠屁颠回到林软星身边,俨然一副凯旋归来的骄傲样。
都说狗随主人。
林软星不知道它随不随自己,但显然对它的表现很高兴。
就奖励性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不响发出愉悦的咕噜声,蹭了蹭她的手掌。
林软星倒不担心在路上会碰见裴响。
因为今日放晴,裴响会特别忙碌,他要给自家那片地翻土割草,还要帮外婆锄地。
或者说,整个村子都忙碌了起来。
她走在路上的时候,看见地里有不少正拿着锄头干活的村民,还有在楼上晒被子抖筛糠的。
时不时就能看见村妇们坐在各家院门前唠嗑的场景。
两人在在镇上打架的事,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
整个村都在聊这个事。
林软星是走路上的时候听见的。
起初她只觉得那些村妇们看她的眼神不对,她一来,那些村妇就不吱声;等她走远了,她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指着她不知道在笑什么。
林软星悄悄绕到无人的角落,站在拐角处偷听。
就听见那些人放肆地聊着镇上传来的八卦。
她们都在说,裴响真是个灾星,还“杀人放火”了一回。
夸张的说法是,裴响把人打得头破血流,险些把对方打死。
还有一种说法是,裴响用刀把人捅了,血流了一盆,现在人还昏迷在家,怕是活不久了。
又有人说,裴响估计以前就杀过人,不然怎么可能下手这么狠,说不定裴老头就是他自己掐死的。
众人一听,纷纷唏嘘。
这不是煞神吗。
上回裴老头刚死,这回又在镇上闹事。
都不知道下一回又克死谁。
“呸,真是个扫把星。”
有人这么说。
村里人就这样。
哪怕你在镇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摔了一跤,买错了一根葱,她们都能想法设法给你编造个莫须有的罪名。
再添油加醋说些别的,渐渐的你就成了罪人。
林软星忽然觉得她们真的很聒噪。
又蠢又坏,听风就是雨。
她们造谣不需要成本吗?
真要杀人了,现在裴响还能自由在村里呆着,不早被抓走了。
她们真当法治社会不存在吗。
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在听见有个村妇说“他没爹妈也是活该,谁敢要他”这句话后,林软星猛地冲过去,直接将她怀里的筛篓往上一掀,篓子里的黄豆顿时撒了一地。
那个农妇刚刚嘴上还带着笑意,言语却满是恶意。
低头一看,她好不容易剥的豆子全都撒地上了,唰的脸色就变了,抬起头,猛地看向林软星,眼神犀利。
“好啊你个小贱人!”她顿时怒火中烧。
闻言,林软星又一脚,把她放旁边的毛线也给踢飞了。
毛线顺着椅子滚下去,掉在地上,干净的毛线团被淤泥染上黑色,一片污秽。
那个农妇脸色更是铁青。
林软星抬起下巴,一脸蔑视:“来啊,你再骂句试试。”
农妇的面容在抽搐,眼神恶毒,胸膛起伏着,显然怒意十足。
她猛地站起身,高高扬起一只手臂,朝林软星挥来。
农妇的个子比林软星高,足足比她高一个头,身材臃肿,体型壮实,力气很大。
她这一巴掌下去能直接把林软星给扇倒在地。
但那只手臂被旁边人死死拽住了,那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她挤眉弄眼。
林软星就冷漠地看着她,一脸的无所畏惧。
最后也不知道农妇想到了什么,她又缓缓坐了回去,憋着通红的脸,忍着怒火收拾地上的残局。
空气突然很安静。
林软星恶毒地冲她笑,嘴里蹦出各种脏词:“祝你女儿生孩子没屁.眼,祝你儿子断子绝孙,你家老不死的赶紧死,全家都埋坟地里,一家人早日去底下团聚哦。”
农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死死瞪着林软星,牙齿打颤。
但看着旁边那只眼神凶狠的小狗崽,又憋了回去。
林软星见那几个闲聊的农妇都悄悄低下头去,不吱声了。
她也对着她们翻了个白眼,临走前不知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还把旁边那农妇的木桶踢翻了。
里面的面粉全倒了出来。
村里人都不敢惹他们林家,最多背后说点坏话。
有钱就掌握话语权,更何况外婆还健在,在村里德高望重,她们哪敢招惹她。
搞不好,下回林家断了村里的资金供应,到时候她们的大米蔬菜全都卖不出去,直接失去经济来源。
林软星越来越觉得这个村子恶毒。
不仅环境恶毒,连人也恶毒。
她开始想,裴响怎么就这么迟钝,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
她要是住十几年,人都要疯了。
而且。
裴响的爸妈怎么还不来接他回家。
她现在越来越好奇,究竟是谁这么狠心,在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连个人都找不到。
林软星心情极差地回到家里。
连不响都懒得搭理。
远远的,她就看见隔壁邻居跑来打听情况,正扒着门栏,探着身子在那和外婆聊天。
外婆倒是一脸笑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表情挺自然的。
林软星见了,故意慢悠悠走过去,想听听她们在聊什么。
只是她走近时,两人已经结束了对话,外婆只是连声应好,表情愉悦:“好,好,到时候跟裴响说说看。”
“改天我约个时间,让两人见见。”邻居说道。
“哎,好。”外婆点了点头。
邻居见她点头,也放心了,面带笑容。
她握着外婆的手说:“那就先这么说定了。”
等邻居走了,林软星一脸疑惑,问外婆:“你们在聊什么?裴响又怎么了?”
外婆却只是略显神秘地笑了笑,摇头:“没什么。”
见她不愿意多说,林软星也没法继续打听,只能撇了撇嘴,小声“嘁”了声,跨过门槛进院子去了。
30
林软星又开始烦躁起来。
最近她的心情时好时坏, 情绪也起伏很大。
她以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烦躁的时候,正常。
但是后来她发现,并不是。
前几天躲着裴响的时候, 她确实心情平静许多, 想着总算没人打扰她了,也不用天天被裴响像跟屁虫似的黏着,自由自在的, 不知道有多快乐。
但时间久了, 她又觉得闷得慌。
甚至还有点儿生气。
她已经有十多天没和裴响撞面了。
裴响这些天也跟消失了般,不知道在干嘛,来外婆家的次数是越来越少。
之前他光上午就要来三次,现在一整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来得了一次。
他好像又开始循环之前的样子, 做完饭打点好家里的一切就离开了, 也没有停留, 也不再陪她散步。
连不响都好几天没人照看。
还是林软星下楼的时候,看它孤伶伶地趴在地上啃树枝,才知道它也好些天没被投喂肉骨头了。
外婆对不响是放养式的。
她是典型的老一辈思想,养狗是为了防贼用的,养猫是用来抓老鼠的, 主仆分明。
只要它们饿不死, 吃点剩菜剩饭就行了,根本不会再管。
但裴响和林软星都是喜欢和小狗亲近的人。
平时除了给不响喂饭,家里多余的肉骨头都会扔给它当零食, 补充点营养。
而不响这些天下雨也没出过门, 林软星在楼上的时候, 它就乖乖在楼下呆着,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耳朵趴地上睡觉。
可见裴响是有多么不在意它。
林软星更生气了。
裴响都在干嘛啊, 连不响都懒得喂了吗。
她气冲冲去问外婆:“怎么这些天没见到裴响?”
外婆就靠在竹椅上,又露出那副神秘且欣慰的笑容,摇头不语。
外婆不肯说,林软星只能自己去投喂不响。
不响已经好些天没和主人玩耍了,见林软星主动来找它,兴奋地爬起来,摇着尾巴就火急火燎跑了过来。
它吐着舌,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仰头看着林软星满是期待。
林软星从桌上用筷子夹了只鸭腿,丢进了它的小盆里。
不响高兴地发出咕噜的声响,跑过去大口啃咬那只饱满的鸭腿。
狼吞虎咽的,口水吧嗒吧嗒。
村长家的鸭子这些天没照顾好,不知怎么的,忽然得了热病,接连病死好几只。他又怕那病传染到别的家禽身上,赶忙将剩下的鸭子全宰了,宰了有七八只。
自己家吃不完,就送了两只给外婆。
林软星见它吃得香,又奖励了它一根鸭腿。
它开心得眼睛都在冒光。
看着不响吃得这么欢,林软星更恼火了。
好烦啊。
裴响究竟是怎么照顾它的。
林软星坐在长凳上,两条腿晃悠悠荡着,用手肘撑着脸颊,眉头紧锁。
“不响。”她朝它喊了声。
不响立马放下嘴里的鸭腿,屁颠屁颠跑过来,两只眼睛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指令。
不响很聪明。
之前不管怎么叫它,它都没反应。叫的次数多了,它好像也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每次林软星一喊它,只要听见了,它不管多远都会循声找过去,然后乖乖等待她的吩咐。
林软星撇了撇嘴,裴响还不如不响呢。
不响都知道的事,他怎么就不会。
林软星在家坐不住,就跑出去溜达。
不响也想跟着出去。
雨天路太滑,林软星不允许它出门,就将它关在院子里。
可临走前,看它嘴里呜咽着,蹲在大门口的屋檐下,雨水打湿了它的毛发,它也不肯离开。
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好像害怕被林软星抛弃。
林软星想起那次雨夜,在垃圾堆里发现它时,那倔强的眼神。
她就瞬间心软了。
她撑着伞,让不响跟在她脚边,免得被雨淋到。
事实上,不管怎么遮挡总会淋着雨的,但不响却很聪明地绕开水坑,免得溅湿全身。
此时的雨倒不大,有人还骑上摩托车,准备去镇上赶集。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还有人戴着斗笠挑担去的,村里头忽然热闹起来。
林软星才没空管他们。
她径直往裴响家去,想问问他这些天在干嘛,怎么连不响都给喂瘦了。
也许是林软星平时在村里行凶惯了。
现在村里的农妇看见她都绕道走,也不敢多讲话,只是等她走了再努嘴挑眉,小声嘀咕。
论骂人,其实林软星是骂不过她们的。
她之前看见村里有个年轻的农妇,和隔壁邻居吵架,结果他们家三口人轮流上阵,都没骂过那个农妇。
她一个人叉腰站在门口,嗓门嘹亮,整个村都回荡着她尖锐声音。
村妇骂人不仅要带脏字,还特别喜欢诅咒人。
对她们来说,光骂两句脏话不痛不痒,但是你要是带上祖宗亲戚,那她就要跟你拼命。
上回跟那几个村妇对峙完,她也没想跟她们计较的,特意想跟她们划开界限。
但很快她发现,这里的人可不会因为你的好心而友善,反而觉得你好欺负,变本加厉挖苦你。
甚至还合起伙来整蛊你。
有次,林软星独自出门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水坑,差点崴到脚。
那个水坑不深,上面还铺了层瓦片,谁知道踩上去瓦片碎了,她整条腿都陷了进去,直接把鞋子和袜子全浸上了泥。
起初她以为只是个单纯的意外。
可连着三次经过那段路的时候,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她就有些恼火了。
刚好那次她不经意抬头,看见附近有小孩站在楼上偷偷捂嘴笑。
那小女孩的脸长得几乎跟上次那个想扇她巴掌的农妇一模一样。
小女孩笑了会儿,发现林软星的视线朝她扫来,她就立马拉上窗帘,消失得不见踪影。
一瞬间,林软星就明白了。
人善被人欺。
就得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刚好这些天,林软星胸中的郁闷没处发,见谁不爽,二话不说就翻白眼,冲上去对着干。
她就跟个行走的炸药包似的,到哪儿哪儿鸡飞狗跳。
她先跟这个骂完,又找那个人对骂。
骂着骂着,心里痛快多了。
后来人家村妇都觉得跟她折腾太费劲,就跑去外婆那边告状。
外婆哪里管得住她,她听了这些事,反而一脸无奈地说:“小姑娘不懂事就算了,你们怎么也不懂事起来了?你们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外婆倒不是帮林软星说话。
事实上,她一直知道林软星在村里的名声不好,只是同为一家人,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加上有些人确实是长舌妇,该骂。
见外婆不管事,也不好跟她索要赔偿,那些村妇也没辙,只能愤懑离场。
后来她们看见林软星,都纷纷绕着走。
“这女娃儿,刁蛮的很,骂人可厉害了。”
“别惹她,等会儿她跟你犟。”
她们确实惹不起,反倒是跟林软星计较多了,只会徒然让自己生闷气。
于是林软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她想着,反正都已经坏名远扬了。
她不介意让名声更差点-
林软星并没有见到裴响。
裴响家门紧闭,大门的铁锁都生了锈,墙头的雨水蔓延过来,把铁门都染上了黑红的锈渍。
家门口那棵石榴树枝繁叶茂,只是长期没有施肥,估计结不了果。
之前她来的时候都是傍晚,天太黑,她都没看清原来门口还种着石榴树。
现在白天仔细一看,发现他家更显破败不堪。
他家的瓦上长满了青苔,有块地方瓦片滑落,中间露出巨大的空隙,雨水顺着缝隙扫进去。铁门上的红色福字都不知多久没换过,被风化的只剩个偏旁,伶仃挂在上头。
顺着门缝望去,院子的水泥地都坑坑洼洼的,墙角放着犁地用的农具。
也都生了锈。
林软星不禁皱眉。
这么破的地方,他住着真不怕得病吗。
“裴响。”林软星撑着伞拍了拍大门。
无人应答。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她却不信邪,总觉得不该如此。
这大雨天的他能跑哪儿去。
裴响不是个喜欢到处玩的人。
在她对他的认知里,裴响每天除了干农活,给外婆帮忙外,没有别的爱好。
或许有,但她确实不知道。
她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
甚至连记忆都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小时候。
以她对他的认知,她本能地觉得裴响此刻必定在家。
就算不在家,也在附近的田里干活。
他家的地和房子离得很近,出了门就是他家的稻田,旁边还有他家的菜圃和鱼塘。
只是林软星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家那一亩地都不知多久没人打理了,长满了杂草,早就荒废,只有菜地和鱼塘还算有点样子,看起来是被人精心照料过的。
她都不知道现在裴响到底靠什么养活自己。
林软星顺着房子绕了一圈,想找寻裴响的身影。
最终什么都没找到,只找到了那辆破烂的自行车,被锁在一颗枯树下,干瘪的轮胎陷在泥里。
那这么看来,裴响应该也没去镇上赶集。
不然他一定会骑着这辆自行车去的。
但他到底在哪啊。
林软星越想越烦。
她觉得烦的是,明明笃定裴响肯定会出现的地方,结果她竟然找不到他。
她甚至连裴响平时会去哪儿也不知道。
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就像她也从来没想过裴响会消失。
那种对于他的未知而产生的迷茫,一瞬间让林软星有些慌了。
她安慰自己,也许他又跑山里去了。
平时他不就喜欢没事去山里摘点野果什么的,现在人不见了也正常。
可是直觉又告诉她,他应该不在山里。
之前她说不爱吃山里的野果,他后来就不怎么去山上了,倒是经常给她送来一些饼干。
和城里包装精美的盒装苏打饼不同,这边的饼是真的饼,更像月饼。
口味也多,有咸口的,有甜口的,里面掺杂着杏仁瓜子葡萄干之类的,味道都偏淡,干巴巴的咬起来像在啃面团,吃进嘴里都是酥脆的碎末。
这时,林软星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的那些饼,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自己可做不了这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