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越来越多的疑问聚集在脑海中, 林软星总觉得裴响有事瞒着自己。
她又开始不开心了。
他怎么都不说的,也从没听他提过。
心烦。
她想,要是平时自己多问问就好了, 现在, 连人都找不着。
外婆也不愿意告诉她,就好像防着她似的,生怕她知道了就会怎么样。
林软星就更好奇了。
找不到裴响, 林软星只好带着不响回去。
偏偏在回去的路上, 远远的,她就看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身着白色T恤,深灰色长裤,身材削瘦的人正提着个塑料袋走在左边。
他微微屈着头, 头都快碰到伞面了, 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
旁边那人撑着伞, 仰着头看他,手里不停地比划着什么,穿着件蓝黑色冲锋衣,扎着个高马尾,看起来年龄也不大。
女的?
林软星微微皱眉。
左边那人她化成灰都能认出是裴响, 但旁边那人是谁?
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他的亲戚?朋友?
不, 裴响在可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那她究竟是谁?
林软星刚想上去打个招呼, 质问裴响究竟去哪儿了, 怎么这几天找不到人。
但看见那个女孩热情地跟他做手势, 距离挨得很近,忽然间, 林软星胸中有种说不明的情绪,汹涌澎湃,令她十分不爽。
她本该过去直接质问裴响的,但不知怎么的,脚好像被胶水黏住地上,动弹不得。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迅速躲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村里的巷子就这么一长条,他们从远处走来,而林软星则狼狈地钻进旁边的胡同。
阴暗潮湿的屋檐下,不知谁家堆积了一摞的柴火,高至屋檐顶部,刚好遮挡住她的身形。
而不响则被她死死抱在怀里,不敢动弹。
裴响走路速度不慢,但他一直低着头,偶尔才朝旁边瞥过去一眼。
但蓝衣女孩却显得非常热情,嘴里一边用方言说着什么,手上的动作不停,似乎在努力和他沟通。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林软星才听清他们的对话。
“你……明天……还来吗?”蓝衣女孩比划着手势。
裴响点了点头,于是她略显激动地露出笑容,继续说:“我家……那边……种了桃树……桃树,桃花,桃子……桃子,懂吗?明天……你……可能要……跟我们……去摘。”
蓝衣女孩显得很有耐心,几乎是一个个字说的。
裴响倒依然面色平静,点了点头。
他不出声,但是有反应。
蓝衣女孩就更开心了,开始说起了别的。
“有没有人……说过你……你……你长得……很好看?”
“你这么勤奋……一定……能……有出息的。”
“能行,我看好你。”她竖起个大拇指。
林软星躲在木柴堆后,把她的话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她的手越抓越紧。
林软星觉得此时,她胸中好像有盆火被踢翻了,火燃烧了起来,将她所有的理性全都烧毁,让她控制不住情绪想要奔走。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出去反而更像个小丑。
她耐着性子来找裴响,而他却跟别的女孩聊得火热。
好啊,你可真厉害。
林软星恼火地瞪着他们,觉得那抹蓝色分外刺眼。
不过以裴响这张俊脸,在这落后的山村也算是鹤立鸡群般的人物,只有那些瞎了眼的才看不上他。
有人喜欢他,对他示好,也正常。
道理她都明白,但就是控制不了情绪。
那种令人别扭,难受,又痛苦的情绪,在她胸口徘徊,反反复复折磨着那颗跳跃的心脏。
她甚至觉得,再细想下去,她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不响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可怜巴巴地蜷起爪子,在她怀里转了转脑袋。
它不敢乱动,怕挠伤她。
可又被她抱得过分紧,紧到无法呼吸,只能胆怯地抬着头看她。
脚步声逐渐走远。
林软星倏尔松了口气,抱着不响的手也骤然松开。
不响重获自由,它从林软星的怀里跳了下去,蹲在她脚边蹭了蹭她的小腿。
林软星却没有理它,视线还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柴火在雨天发出特殊的松木香,雨水顺着屋檐漏下,打湿了她的鬓角。
她却浑然不觉,一种出离的愤怒占据着她的胸腔,此时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很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生气。
她不该生气的。
明明不该那么生气的。
不知怎么的,像是冥冥中有感应般,裴响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瞬,林软星的眸子刚好和他对上。
明亮的眼睛,深邃的黑色仿佛能将人吸进去,只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犀利的光,好像在试探什么。
林软星下意识地躲回柴火堆旁,动作快到她都惊讶。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一瞬间,血液倒流,她紧张到背贴着墙站立着,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
等林软星再次走出来,裴响和那个蓝衣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
她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木屑,不爽地跺了跺脚。
刚刚那犀利的视线,仿佛是她的错觉-
林软星再次询问外婆,裴响最近在干嘛时。
外婆正在厨房里烤火,烘着这些天晒不干的湿衣服,白蒙蒙的水汽顺着黑黄的衣服往上升腾。
外婆依然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回答。
但林软星却更加执着地追问:“行,那跟他一起回家的那个女孩,就蓝色衣服那个,是谁,总能告诉我吧?”
听见她这么问,外婆这才惊讶回头。
林软星眼神犀利,似乎是瞒不住了,外婆就叹气道:“哎,裴响最近找了个活干,给人家当帮工,管饭管住,一天能赚十块钱。那个女娃儿啊,是叫兰兰吧,她是赵老头的孙女,前些天刚从外头打工回来,准备在家呆一阵子,给家里帮帮忙。”
山村里最忙碌的季节,除了施稻的春季,还有就是七月的早稻成熟季。
有些外出打工的人,会提前一两个月回来,帮家里干农活。
可现在也才四月末,没道理回这么早啊。
林软星搞不明白。
而且干一天活只给十块,这不是黑奴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剥削人的资本家。
恰好这时,隔壁邻居家敲门,又来找外婆唠嗑。
林软星发现,最近邻居总时不时来家里串门,下着雨也来,平时两家人也都各管各的,都不打招呼的,什么时候她跟外婆这么熟了,真奇怪。
外婆就说:“星星,你回去休息吧。”
她朝林软星做了个表情,示意她上楼去。
知道她们讲话想故意回避她,林软星虽然不爽,但也大方地让开道,离开了厨房。
她踩着楼梯,噔噔噔上楼。
直到砰的一声响起关门声,外婆才和邻居坐下来,细细畅谈。
林软星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下,趴在楼梯口偷听。
她刚刚上楼做了个样子,没想到她们都没太在意,更没注意到不远处偷听的林软星。
刚站稳身形,就听见厨房里传来邻居的声音:“林家婆,赵家那边还挺满意的,就响响那只愣头青,还得你多说几句话提点提点他啊。那傻姑娘人好,心地善良,勤快能干,就是……”
外婆叹气:“他哪里晓得这个哟,他整天就跟在星星屁股后边,我说他说不听,哎。”
邻居又说道:“你也别急,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来嘛。”
她顿了顿,又跟外婆说道:“林家婆,这事我得事先跟你说好咯,免得到后来埋怨我没告诉你得。我这里两边都通得明明白白的,也不遮着捂着,有什么事都敞开了说,你可得掂量好了再做打算。”
外婆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赵玉兰以前不懂事,被个二流子骗出去打工,后来打了胎。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检点,才多少岁哟,就敢生娃,生还没生下来,还被那个男的赶了回来。”邻居说这事的时候,语气满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咒骂着,“倒霉催的,好在人倒是没事,身体没毛病,也还能生,你不介意吧?”
她眼睛一转,瞥向外婆。
见外婆坐着沉默不语,于是她拉住外婆的手说道:“你也晓得,我们鹅岭村没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要么得就跑出去打工咯,要么得就嫁人了,我们鹅岭村太穷,外边的姑娘又不愿意嫁过来。玉兰她年轻又长得漂亮,两个人可相配哩。”
外婆听了,又是长叹一口气。
她问邻居:“那个女娃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就怕以后她还会往外跑哇。”
邻居顿时拍了拍胸脯:“这个你放心,她只要敢往外跑,赵家得把她腿打断,跑不了的。而且我看她对裴响印象挺好,哪里有心思出去外面浪哟。”
“她也是个肯吃苦的,人也勤快,身体也没得过什么大病。裴响是穷了点,但是赵家还可以哇,以后两个人勤快点,说不定赵家那几亩地都能让他来管。”说着她压低了嗓音,凑到外婆跟前,“你也知道,赵老头年纪大了,上没大下没小,他要是走了,这家里就只能裴响来管事……”
外婆的脸色总算好了些。
邻居知道言至于此,也不再多说,只说:“林家婆,我也就给你说这么个情况,至于两个人处不处得来,还得看他们的意思嘛。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也没损失。”
外婆说:“那就先让响响在他家帮忙干活,感情的事我也说不准,看响响吧。”
邻居顿时喜笑颜开:“对嘛,他都二十的人了,也该考虑一下子,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家店了。林家婆,有空你就多说几句好话,点拨点拨他,事情不就成了。”
林软星听着她们的话,手指甲深深陷入楼梯扶手里。
抓得指甲缝里满是木屑。
赵玉兰。
林软星把这名字在心中狠狠念叨了无数遍。
赵玉兰她不认识,但是赵大爷她是认得的。
之前她和裴响去镇上,坐的就是赵大爷的三轮车,只是没想到,赵大爷平时沉默寡言的,竟还有个性格这么活泼的孙女。
她越想越气。
才十块钱,就被收买了,裴响真的有这么缺钱吗。
那外婆给他的钱呢,都花光了吗。
嘴上说着让裴响去赵家帮忙,其实不就是变相地给裴响相亲吗。
最可恨的是,裴响竟然没有拒绝,他到底怎么想的?
回想起之前裴响对自己的种种,林软星忍不住咬紧了牙。
顿时有种被人骗了的感觉。
难怪这几天人不见了。
好你个裴响,原来享清福去了。
她气愤地上楼,噔噔噔再次把楼梯踩响。
声音响亮到连厨房都能听见回音。
外婆和邻居听见声音,齐齐从厨房门朝外望去,却只看见个空荡荡的楼梯拐角,什么也没看见。
她们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林软星也不再躲着裴响。
相反,她故意在裴响面前出现,逮着他来的时间下楼。
这么多天以来,裴响还是头一回见到林软星。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他欣喜地朝她望去,却撞上她冷漠无比的眼神。
那眼神如冰霜般冷冽,没有一丝温度,还带着万分的嫌弃,比之前还恶劣。
裴响一怔,捧着桃子的手忽然僵住。
而林软星却故意无视他的献殷勤,径直从他身旁经过,端着玻璃杯去厨房接水喝。
见她态度冷淡,裴响的眉头轻微蹙起。
他刚想跟上去,林软星却忽然身形一扭,径直从他身旁绕过,绕到客厅,悠悠闲闲拿起遥控器,坐在椅子上开始看电视。
被无视的裴响,站在原地伫立很久。
他仿佛很受伤,又似乎有些不解。
“星星……”他喑哑出声,拧着眉,嗓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向她走过去,但林软星却扬眉一扫,瞬间他又僵在原地不动了。
那双眼睛满是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和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裴响仿佛被针扎了般,刺痛到,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来。
他徒然地垂落手臂,缓缓将盘里的毛桃端回桌上,再次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却根本没看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得老大,音量也逐渐盖过了他的声音。
裴响见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将桌上的肉骨头拿手里。
他转身,试图去讨好地上的不响。
不响见了,迅速跑过去叼住肉骨头,用力地啃咬着,开心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裴响这才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林软星像是不经意间瞥见了这一幕。
她放下遥控器,目不斜视,扬声喊道:“不响。”
不响听见主人喊它,看了眼林软星,又看了眼裴响,最后还是叼着肉骨头来到了林软星脚边。
它仰着头,叼着骨头乖巧可爱,像一团白色绒球。
林软星却只扫了眼,说:“别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说着将它嘴里的肉骨头扒了下来,丢进了垃圾桶里。
不响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抗议声,但碍于林软星的命令,它只好不再去看垃圾桶里的肉骨头。
趴在林软星脚边,耷拉着脑袋,显然十分不开心。
裴响一双眼睛盯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面容不加掩饰地浮现出震惊以及难过。
但他却默默站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头又不自觉地低垂下去,双手也颓然垂落在两旁,身形更显削瘦。
那双失落的眼睛里仿佛暗涌着什么波涛,让他无法控制地攥紧拳头,潋滟起清波,光也逐渐陷入黑暗中,骤然失色。
他站立在原地呆了很久,一声不吭,像大山般沉默。
他手里的拳头忽然攥紧,紧接着又缓慢松开。
再度攥紧,再次松开。
直到他再次抬头,无神的瞳孔再度望向林软星,里面的混沌蕴含着太多的情绪。
可他却像水闸的开关,竭力克制着,不让那些汹涌的波涛倾泻。
“星星……”他再次呢喃。
他的脸色很差,脆弱到仿佛连呼吸都会让他瞬间消散,身形摇摇欲坠。
那一声呼唤,仿佛像落水的乘客,乞求登上途径的游轮。
但林软星却怎么都没看他一眼。
只想着,等会儿有你好看。
等了片刻,裴响慢腾腾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又用抹布擦了一遍桌子,直到干净透亮。
他回头望了眼林软星,她还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看。
于是他将门前的黑伞拿起,缓慢地离开了。
听见周围没了声音,林软星才看向门边。
发现裴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好好好,走吧,赶紧走,最好再也别来了!
林软星气愤地将手中的遥控器一掷,遥控器重重甩在地上,发出啪的巨响。
趴在地上的不响被吓了一跳,两只眼睛咕噜噜望着林软星,不敢吱声。
恰好这时,林软星又看见桌上摆放整齐的桃子。
她想起昨天赵玉兰说的要裴响帮忙摘桃子的事,瞬间来气。
她直接将那一盘桃子都丢进了锅里。
锅里正煮着沸水,那些桃子丢进去后,很快就被煮得稀烂,在翻滚的气泡中沉沉浮浮,桃叶也被煮得焦黄。
你也没有非我不可嘛。
林软星冷漠地将锅盖重重盖上,砰的一声响。
然后再也不去看锅里的毛桃了。
32
林软星最烦裴响这种人。
表面上好像个老实人, 结果背地里却做出另一套。
两面派,伪君子!
她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之前裴响带来的那些饼干水果, 全是从赵家弄来的。
一想到自己吃过赵玉兰家的东西, 她就觉得反胃。
恶心到吃不下饭。
林软星咬着牙。
偏偏越是假装不在意,以往的那些点滴就越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想起之前裴响扒开灌木丛找到跌倒的她,想起他在她卧病在床时日复一日送她野花;
想起他在雨夜站在宾馆门前固执地不肯离去, 想起他为她跟镇上那群混混拼命;
想起他不管山路艰险也要冒雨去给她摘果子……
像狗。
他就像她的狗。
只要她稍稍挥一挥手, 他就会听话地跑过来,匍匐在她身前。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现在呢。
他却什么也不是了。
世界不是只围着她一个人转,林软星一直都很清楚。
但她就是有些不甘心。
她不懂, 为什么别人能轻而易举就把他从身边带走。
那她呢, 她算什么?不响又算什么?
难道她再次赌输了吗?
这期间, 不管裴响来几次,她都冷脸冷眼冷语对待,完全把他当空气。
甚至连不响,她也不让他碰。
脏。
她嫌脏。
跟别的女孩聊得火热,想想他的手被别人碰过, 想想他还跟别的女孩共同撑一把伞。
肮脏到让林软星对他无比嫌恶, 恶心。
裴响照常来,默默来,默默走。
只是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 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阴沉劲, 就连那双眼睛都黯淡无光。
如果有人拍拍他肩膀,他抬起头, 就会看见那张苍白无神的脸,双唇泛白,脸颊削瘦。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的像玻璃球。
只是在漆黑的瞳孔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仿佛能把一切光吸走,黑暗渐渐覆盖,将所有的情绪掩埋。
于是他变得更像一具行尸走肉了。
林软星才不管他的变化。
只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更讨厌了,也变得更令人恶心。
连他身上的气味都变得难闻。
林软星不避开他,他也不绕开林软星。
只是两人见面前的时候,林软星冷眼一扫,他就沉默不语,十分受伤地低下头去,露出微白的脖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每次见到这一幕,林软星就觉得好笑。
明明做亏心事的是他,怎么搞得她在欺负他似的。
一想到他出门后,跟赵家那孙女聊得火热,又是帮忙干活,又是帮忙撑伞的。
林软星就忍不住更冷漠地盯着他,甚至恶语相向:“你不是有个新家了吗?怎么还有空来啊。”
然后“嘁”一声,又陡然说出:“还真当狗当上瘾了吧,又换个地方找窝去了。”
裴响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
每当她说出恶毒的话时,他的嘴唇就轻轻嚅动,身体微微颤抖,瞳孔骤缩,眉毛也杂乱地拧在一起,连手也情不自禁攥紧。
他似乎是有话要说的。
可是他那单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漂亮的眼睛在被她羞辱一番后,也沉默地阖上。
他痛苦地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一走,家里就安静了。
林软星也自觉没趣,就也端着茶上楼。
不响夹着尾巴匆匆跟上去,亦步亦趋。
林软星照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漂亮的脸蛋,莫名想起赵玉兰的样子。
她仔细回忆着那天伞面下女孩的模样。
她想起来,赵玉兰虽然个子比她高些,但也没高多少,还比她胖。
她的皮肤粗糙黝黑,根本不像她那么白皙细嫩,也没有她的纤纤细腰,天鹅颈和蝴蝶骨。
她扎着个高马尾,头发又粗又厚,额前的刘海遮着一双单眼皮,蓝色冲锋衣配雨靴,看着就土兮兮的。
赵玉兰只比裴响小两岁,但模样却显得成熟多了。
和裴响站一起时,她除了那张脸略显稚嫩外,腰跟水桶似的,身材完全走形,远远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比他大十岁的后妈。
她想不出那赵玉兰有哪点比得上她的。
长得不如她好看,也没她见识多,更没她有钱。
按辈分说,她还得叫林软星一声姐。
她倏然又想起那蓝衣女孩说话时,故意放慢语速的样子,忽然不禁嗤笑一声。
她根本就不了解裴响。
裴响的语言天赋惊人,虽然他听不见,但能根据人嘴型判断说的是什么。
而且林软星在他面前语速极快,从来没特意放慢过,他还是照样能听懂,并且从未出错过。
一想到赵玉兰慢吞吞比划的样子,比裴响之前乱比划还更可笑。
没来由的就释然了。
原来他的眼光就这样啊。
也是挺差劲的呢-
“真是有夫妻相呢。”
“哎哟,这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哇,什么时候结婚生娃啊,生出来的娃娃肯定很标致。”
这几天里,林软星耳边不停地听见这些话。
她根本不想听的,但是偏偏耳朵不听话,非把这些话筛选进来。
每回邻居来家里串门,她都能听见她和外婆汇报最近情况。
先夸裴响脾气好,一表人才,以后保准有出息,又夸赵玉兰贤惠懂事,勤劳能干,以后准能生下好娃娃。
每个字眼都仿佛在告诉她,他们现在相处极其融洽,俨然热恋中的小情侣。
林软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相处的场景。
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孩。
她甚至连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步了也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山村里的习俗是这样的。
女孩到了十七八岁,早就嫁人了,男生二十来岁,也成家立业。永远只有更早的,几乎没有更晚的,都盼着生个孩子,从此过上为儿操劳的稳定生活。
裴响这个年纪,谈婚论嫁恰为合适。
林软星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她想着,按照她们这个年纪,风华正茂,城里的年轻人们都忙着到处玩到处浪,享受放纵自由的青春,有的还在学校每天赶着早八上课呢。
哪里会想着结婚。
这就是城里与山村的区别吧。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林软星愈发想逃离这里。
但每次想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又想起裴响那张脸。
那张清俊苍白却又脆弱不堪的脸,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的削瘦身板,还有那张明亮却沉默的眼睛。
他呢?
他就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真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傍晚吃饭的时候,裴响久违地回到了外婆家。
他来的时候还是拎着个塑料袋,塑料袋上沾了些泥,还有雨水,他的裤脚上也都是黄色污渍,连鞋子都沾着泥巴,站在院里冲洗了好久才弄干净。
外婆殷勤地给他递过去一杯水。
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道:“今天种树去了?”
裴响就点点头。
从外婆的口中得知,赵家最近山上的果园遭了殃,被洪水冲走一大批,又刚好遇上泥石流,有些幼苗都被闷死了。
于是他们家又买了一批果苗准备栽上,刚好赶上裴响来帮忙,就顺带让他帮忙了。
裴响还高兴地跟外婆比划说:“赚了15。”
他平时不爱讲话,也不爱跟外婆说话,之前跟林软星交流才变得话多的。
今天还是头一回见他激动地说出声。
林软星就忍不住朝他那边瞥了眼。
他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
林软星却左右看不顺眼。
裴响将从赵家带来的水果洗干净,又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摆了一盘。
外婆牙口不好,当然啃不动,只能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显然不吃这套。
她直接无视那一盘水果,用筷子夹着青菜和肉,往自己碗里丢。
手臂横在半空中,愣是绕过了那盘水果。
裴响见了,脸上的笑容减少了几分。
但外婆愉快地打圆场,欣慰地夸奖他道:“好好好,以后多帮忙干活,也能多学点技术。”
“种树能有什么技术。”林软星不屑地嗤笑出声。
眼睛还盯着菜碗,都没看向他们。
气氛一时间凝固。
裴响的笑容彻底没了,他没说话,外婆也瞪着浑圆的眼珠子看着她。
那双苍老的手,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将筷子放在桌上,坐正身板。
外婆见她总是这样冷场,就劝道:“你不能总这样任性,我人也老了,照顾不了你了……”
林软星就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了?谁要你照顾啊。”
她出言不逊,语气很差。
外婆摇着头,也不知道在感慨什么,只说:“你以后迟早是要回城里的,响响他配不上你,你也给他放条生路,让他过得好点。他啊,本来就命苦,不该这么对他啊。”
闻言,林软星更怒了。
她横眉倒竖,抬起下巴挑衅道:“那,那个给别的男人打过胎的贱女人就配吗?”
这话几乎是瞬间从林软星嘴里蹦出的。
宛如一道惊雷,在半空中陡然炸响。
外婆嚅了嚅嘴唇,她的手颤抖着,竟一时间无法反驳林软星的话。
而裴响则似乎面色很平静,却又像被震颤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渐渐弯下脖子,露出骨骼分明的背脊。
他低垂着眼眸,盯着鞋上残留的泥印,佝偻着的背被风吹得枯瘦,袖口翩翩翻起。
屋外的雨声哗啦啦响起,疾风从半敞的门里吹进来,将头顶的灯泡吹得摇晃。
冰冷的雨丝拂面而来,打在门前,红色漆门上的细密水珠聚集在一起,缓缓坠落于地面上。
“先吃饭吧。”
良久,外婆才说了这么一句,重新拾起桌上的筷子,声音疲惫。
只是那双拿筷子的手抖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林软星最烦这种情景。
每次她想当面对峙的时候,说到戳心眼的话时,外婆就不肯继续,选择逃避。
她当然知道外婆在想什么,也许她也跟她想的一样,在林软星还在鹅岭村住的这段时间里,婆孙关系可以冷淡,但不能跌至冰底。
她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反目成仇,都得留点面子。
更何况她还得多住些时日呢。
可是裴响呢。
裴响怎么不说话了?
林软星朝裴响望去。
他站在桌旁,手里还捏着他那把破雨伞,眼睛却难得地望向了她。
可是那眼中的情景,她却怎么都看不透。
她仔细琢磨着,想通过他的表情猜出他的反应,他的态度,他想说的话。
可此刻的他,却平静的有些吓人,就好像原本他就是一块石头,即使她用墨水狠狠在上面乱涂乱画,只要一场雨淋过来,那些字迹还是会被冲刷掉。
他静默地伫立着。
凝视着。
在昏黄灯光下,他的眉眼无比清晰,甚至比之前还绚烂几分。
他的脸很白,骨相分明,额前的发丝垂下水珠,鼻尖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他浑身湿透,湿淋淋的衣服紧贴他胸膛,印出那道精致的锁骨,宽广的肩膀,窄瘦的腰身,还有那双垂落两侧的修长白皙的手,平白无故增添几分脆弱。
不知怎的,林软星却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内心深处喊她名字。
那是她不懂的意味。
她真的看不透。
“我,我该回家了。”裴响忽然出声道。
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又跟以前那样,破锣嗓子,刺耳,难听至极。
林软星拿筷子的手一僵,随后继续夹菜。
她没有阻止,外婆自然巴不得他赶紧走,免得继续闹出更多不愉快。
不响好几天没吃到肉骨头,此时正眼巴巴地抬头望着林软星。
林软星扫了它一眼,将桌上的鸭翅丢到它盆里,一边丢一边说:“吃饱了饭就乖乖听话,好好睡觉,可别像某些人忘恩负义,不知回报。”
此话一出,空气又冷冽了几分。
不响却听不懂人话,只知道林软星最近心情不好,不敢吱声。
它只能在喉咙里呜咽两声,表示回应。
外婆原本想留裴响吃饭的,见眼下也吃不成了,于是在临走前往他怀里塞了几个苹果,嘴里念叨着:“晚上得吃点东西,别饿着。”
裴响没法拒绝,只能任由她往裤兜里塞苹果。
原本单薄的身形,在口袋处,突兀地显出苹果的形状,怪好笑的。
他撑起伞道别,面容惨淡,额前的碎发被风刮得胡乱拂起。
雨雾将他的身形笼盖,他撑着黑色破伞,身影茕茕,随着朦胧的灯光,跌跌撞撞,逐渐陷入黄昏夜色里。
外婆只扶着门叹气。
她看了眼林软星,又看了眼远去的裴响,默默回到桌前吃饭。
林软星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地吃着饭。
即使内心波涛汹涌,但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安静的不像话。
这顿饭她吃得很慢很慢。
直到她认真夹起碗里的最后一粒米。
她才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说:“我吃饱了。”
33
林软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给自己找了许多事做。
不仅每天好吃好喝, 闲暇时还在房间里练起了瑜伽,再多余的时候,她就会开始背单词学雅思, 再偶尔刷刷听力做做试题。
也许是真的无聊, 她从前从不爱学习,但现在就连学习这件事都令她无比愉悦。
闷得慌的时候,她还会翻书看。
她根本不爱看书。
箱子里带来的那两本书, 一本《面纱》, 一本《月亮与六便士》,都是毛姆的。她从来都没看过,也不认识毛姆是谁,当初带过来纯粹是为了装逼。
可当她真的打开书看时, 又发现其实文学名著也没那么难嚼。
起初以为晦涩难懂的文字, 在静心阅读下, 也能慢慢沉浸进去。
甚至在某个时刻,她不自觉地发现,自己被书中的故事感动得泪流满面。
但感动之余,她却依然不时听见关于裴响的种种。
今天,听说裴响和赵玉兰一起去镇上卖菜。
明天, 听说裴响最近帮赵家盖新房, 正在铺砖。
后天,听说裴响帮赵家和水泥。
……
充实的生活并不能掩盖她内心的浮躁。
她发现自己还是会经常在意他们的事,而且每次听见, 她的心情总会差几分。
于是烦躁地将书盖上, 扔进行李箱。
但是那又如何呢。
反正裴响来的时候, 她依然刻意冷淡对他,多给一秒的视线都不行。
她也不让他碰不响, 只要他来,她就会把不响叫走。
裴响从一开始的难过受伤,颓然失落,再渐渐变得平静。
他似乎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他来的时候,也不会再特意朝林软星望去,即使不响朝他汪汪两声,他也只是冲它挤出淡淡笑容。
裴响最近干活也都比之前卖力。
平时需要来回几次的事,他现在全部一次性干完。
他大清早就冒着雨,拎着水桶去村口打水,又将家里荒废了好些天的地给锄了草,给菜园翻了土,上山砍好了一礼拜够用的柴火,连外婆家的鸡鸭鱼都偷偷喂了一遍,辛劳的像家里买来的奴隶。
连林软星都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劳碌命。
随即她又甩开这个念头,冷笑。
有了赵家这个跳板,还不忘来林家蹭一口饭吃。
真像一条到处乞讨的流浪狗!
再后来,林软星就鲜少见到裴响的身影了。
他好像很忙,即使林软星下楼偶尔撞见他,也只能看见他一脸疲色,本就削瘦的身躯,变得更加脆弱。
偶尔还能见到他浑身是泥,或者满脸的灰。
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他经常在门口驻足片刻,将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院子里。
或者见到外婆,再托她把零食水果送到林软星那里去。
当然,林软星都没吃。
要么放储物柜里,要么扔给不响吃,或者直接倒垃圾桶。
外婆见他总这样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干活是要干活,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但是裴响却从来不说话,只是摇头。
他变得跟以前一样沉默。
他也固执地坚持着,每天在赵家和外婆家两头跑,好像谁也劝不住。
林软星隐约感觉,裴响好像在跟自己抢外婆。
搞得好像谁想跟他抢似的。
她冷着脸不看他,他就转而向外婆献殷勤,听外婆不厌其烦地念叨,说些根本无所谓的话。
毕竟现在除了外婆,整个家里也没人跟他说话。
不过外婆现在除了关心他每天在忙什么外,偶尔还会问问他和赵玉兰的事。
可每到这时,他就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不管外婆怎么打探,他都默不作声,垂眸望着地上的鞋尖,两只手垂落在身侧,好像不开窍的木鱼。
见问不出什么情况,外婆只好说些劝慰他的话:“响响啊,兰兰是个好姑娘,跟你也般配。你也年纪不小了,又没爹又没妈的,都没个靠山,趁现在赶紧讨个老婆回家,以后也不至于落得像裴老头那样,孤寡一人哇。”
她说这话时,特意提到裴老头。
而裴响仿佛被她的话刺到了般,手指情不自禁攥紧了裤兜上的线,绕了一圈又一圈。
线圈陷进皮肉里,勒出通红的条痕。
他不言语,外婆的唇形他一字不漏都看清楚了。
可是他依然毫无反应。
临走时,经过林软星面前。
林软星还不忘抱着怀里的不响,对他冷嘲热讽一句:“没了爹,又开始找娘了啊?”
他就身形一颤,在原地停顿片刻,然后平静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这样的平静,总让林软星觉得很不爽。
而且这种不爽源自于他的过分淡定,明明他的心中压抑着无数情绪,却怎么都无法激起浪花。
她真的开始看不懂他了。
曾经一眼望穿的眼眸,此时好像陡然生出一扇玻璃门。
门是透明的,但她只能看见那澄澈明亮的眼眸,却怎么都望不见里面的情景。
他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林软星也说不上来。
他太安静了。
安静的像一潭死水。
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忙忙碌碌,像林软星一样。
两人似乎有交集,又似乎没交集。
每当他们视线触碰到时,空气总能忽然变得凝固凌冽。
然而这时,裴响就会主动挪开视线,不再看她。
林软星就暗自攥紧了手机。
冷哼一声,也不去看他。
林软星也开始恢复自己的正常生活。
她在房间里练歌学英语,她甚至准备给自己报个街舞班,等回到城里就立马安排上课。
虽然她没再和那些姐妹联系,但手机也频繁地翻看各种社交平台的信息,想要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最近流行什么,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也好提前适应回城的生活。
她觉得,裴响想溺死在这里,她可不想。
她要带着不响回城里,离这里远远的-
外婆说,这几天裴响应该不会来家里干活了。
赵家那边的菜地犯了水灾,家里的鸡还染上了鸡瘟,死了一大片,现在亏损得厉害,家里忙得不可开交。
裴响得帮忙处理那边的事,支不开身。
林软星甚至听了还有些高兴。
她幸灾乐祸地想,活该,谁让你去帮忙的,现在好了,倒大霉了吧。
她一边摸着不响的头,一边轻飘飘安慰外婆说:“没事啊,反正家里也没啥要干的。”
表情从容,眉毛轻挑,浮现一股得意之色。
确实没啥重活需要干的,裴响都提前干完了。
家里的水缸都打满了水,够她们喝一个礼拜的。
院子里的家禽,偶尔撒把米,它们也会自己去地里找虫吃。
至于菜园,大部分菜都收割完了,剩下的菜还在生长周期内,短时间内也不需要打理。
加上最近的天气时好时坏,外婆的风湿没那么严重,还是能下厨做饭。
林软星乐得清闲,就在家里玩玩手机,看看电视。
偶尔再带着不响出门散步。
她撑着伞去遛狗的时候,从村里人的聊天中得知,赵家那边确实忙得要死,彻夜挖地刨根,清理鸡圈。
听说这几天裴响都住他们家的,根本没空回家。
林软星的脚步一顿。
不响跟着疑惑抬头,却见她紧紧皱着眉头,气愤地咬紧牙根。
手中的伞柄被她攥出淡淡印子。
呵呵。
都住他们家了。
成年人了,林软星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即使他们什么也没发生,在村里人的谣言中,也坐实了他们是一对的消息。
现在估计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要成了吧。
林软星愈发觉得裴响不可思议。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怒火没由来地蹿上心头。
气得她甚至原地跺了跺脚,无处发泄。
也许是这个消息影响了心情,林软星连遛狗的心思都没了,她直接扬声喊了句:“不响——”
刚刚还蹲在草丛里闻东闻西的不响,听见声音,立马滴溜溜回到她身边。
两只眼睛眨巴着,乖巧又听话。
林软星低头,看见它那双明亮澄澈如玻璃球的眼睛,怒火又倏尔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心软地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声音温柔且平稳:
“不响,我们回家吧。”-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礼拜。
裴响去赵家帮忙后,人就像直接消失了般,没声没息的。
昨天才刚回来。
而林软星在这些天里,除了吃喝玩乐,也愈发嗜睡。
也许是阴雨天适合睡觉,她经常一觉睡到大天亮,吃了午饭又睡过去,睡到天黑再继续睡。
如此循环往复。
她也好久没做梦了。
但这些天做梦的时候,却意外地梦见了逝去的母亲。
母亲的脸在梦里模糊不清,无论她怎么向她靠近,还是看不清。
她哭着朝她喊:“妈妈,别走。”
可是她却摇着头,温柔地说:“星星,你要自己学会坚强,你未来还有很长路要走,忘记过去的不愉快吧,好好生活。”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泪水打湿了枕头。
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也不记得她的声音。
但那双温暖的手却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尖锐凄惨的猫叫,林软星才猛地被惊醒。
睁眼瞬间,她的心跳像延迟般加速,陡然跳了几下。
等她缓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睡前好像忘了关窗。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没有下暴雨,但显然也不小,到处都是潺潺水声。
楼下的水洼潋滟着波光,照在天花板上,白白的朦胧一片。
她起身去关窗,瞥见院子外的屋檐下站着三只猫。
其中两只猫狎昵地站在一起,旁边站着另一只猫,它弓着腰,目光犀利,死死盯着它们,以剑拔弩张的姿势,对着那只猫发出危险的呲呲冷气。
林软星的手陡然一僵。
她忽然觉得,她就像那只汗毛倒竖的猫。
她站在旁边张牙舞爪,而他们却死死缠绵在一起,好像她才是那个闯入者。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林软星将窗户啪的关上了。
春天到了,母猫发情的时候,夜里总是不安宁。
即使关了窗,屋外的猫叫声还是不时传来,尖锐刺耳。
这是个令人失眠的雨夜。
林软星直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有些硬的棉花被她身体压出印子,带着她薄薄的体温。
她却忽然想起,之前裴响生病时,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
只不过属于他的味道早已消散。
她徒然伸手摸了摸,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裴响他也是人。
他有他的生活,她也有她的轨迹。
明明两个最不相同的人,偏偏有了交集,就像行走在不同轨道的列车忽然撞上,接下来呢,又会怎样呢?
是撞得粉身碎骨,还是安然无恙地擦肩而过。
她不知道。
按理说,她从来都瞧不上裴响这种人。
他贫穷,无父无母,耳朵还聋。
他没上过正经的学校,他的生活徘徊在这山村和小镇间,他甚至连一部像样的手机都没有,没上过网,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
除了一张脸皮能稍微称得上是优点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能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是他给她献殷勤般的示好,还是因为他是她儿时的玩伴,念那份旧情。
她想不明白。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敢想。
她怕想太清楚,反而让自己更难受。
更何况,光她一个人想有什么用呢。
裴响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十点零九分。
她看着手机里仅剩一格的信号,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闷。
整个房间里仿佛像进水了般,令她喘不过气来。
心跳在咚咚的跳着,没有理由的,毫无章法的,乱跳。
呼吸不畅,胸中就像塞满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辗转了片刻,林软星还是起身,披了件薄外套。
她薄薄的吊带睡裙被掩盖在墨绿色风衣下,寒风从小腿钻上去,阴冷的寒意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抱紧了臂膀。
越是冷,越是清醒。
她知道今晚是彻底睡不着了。
外婆早就睡着了,屋子里漆黑一片。
林软星却忍不住拿了雨伞,穿着拖鞋下楼,悄悄走出门去。
她要出门散散心。
不然她感觉下一秒要窒息了。
连村里的路上都漆黑一片,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周围寂静的可怕。
潮湿的雨季缠上她的身躯,白皙的皮肤被冻得更白,她在风雨中撑着伞,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如同幽灵。
她似乎渐渐想明白了。
其实她也没必要纠结裴响的事。
三个月后,等她回到城里,她就会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会忘了鹅岭村,更会忘了裴响这个人。
她会回去继续上课学习,想着今天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
她会重新回归繁华的城市生活,无忧无虑。
而裴响,他也许会找个姑娘结婚,早早生下个孩子,跟阿左一样过上忙碌琐碎的生活。
或许某天,她再次见到他,也会看见他掏着兜里的零钱,去小卖部买酱油。
而那时,她或许会抽着烟,跟他笑着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况且。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从前不是。
现在也不是。
想到这里,林软星忽然有些释然。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烦闷的情绪全都舒出去,再深深吸一口气,任由冰冷的凉气侵袭肺脏,冻得她头皮发麻。
痛苦却又能麻痹神经,让她短暂地忘却了烦恼。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裴响家。
林软星脚步一顿。
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原本漆黑的屋子里,此时依然亮着幽黄的灯光。
老旧的电灯泡从窗户里漏出浅淡的光,照在斑驳的墙壁上,里边模糊人影打在灰蒙蒙的玻璃窗上,映出削瘦的轮廓。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撑着伞去敲了敲门。
大门上的锁被咚咚的声音震得晃动,而裴响根本听不见,还坐在窗前。
正当林软星想着要不要走时,忽然就看见窗户里的人影站起了身。
也不知道他要干嘛,倏然打开了门。
他走到院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弯着腰。
抬眼的时候,忽然瞥见门缝外露出一抹粉白色身影,身形一顿。
他似乎在怀疑的眼睛,微微皱眉。
直到他走近,打开门,才惊讶地看见门外站着的林软星。
少女的发丝不知是被风吹乱的,还是被雨淋湿的,此时凌乱地垂落在肩膀两侧。额前的薄刘海撇在脸颊两侧,冻得发白的脸上凝着水珠,漂亮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面前的虚空,抿着唇,似乎在发呆。
“星星?”
他的声音带着惊讶,带着欣喜,却依然沙哑难听。
林软星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开门。
就像她刚刚在犹豫要不要走,但也许是在风中站久了,两条腿冻得僵硬,愣在原地半天没动静。
直到大门忽然敞开,她才骤然抬头。
陡然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比白日里更加深邃,更明亮,也许是灯光微弱,他的脸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带着光来的,瞬间驱散了她眼前的黑暗。
她甚至此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声音中感受到他的讶然与激动。
她几乎是被裴响半扶着进屋的。
踉踉跄跄,似乎又怕她着凉,他特意走在她身后,替她挡住那些风。
裴响显然很高兴。
原本黯淡的眼睛此刻陡然亮起灿烂的光芒,灼灼耀眼。
林软星已经来过很多次他家了。
所以周围的一切她都熟悉无比,连他屋里的陈设也了如指掌。
但或许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来访,裴响没来得及整理房间,桌上放着的一堆的散钱,有纸币有硬币,五块十块的,皱巴巴的,陈旧不堪。
林软星一来,原本空荡的房子,此刻却显得有些拥挤。
裴响将自己唯一一把椅子让给她坐,自己则站在桌子旁,眼里带笑地静静盯着她看。
看得出来,他的表情明显十分欢喜。
那种欢欣雀跃的开心溢于言表,甚至连他的眼神都炙热了几分,灼目得她有些晃神。
这是他们自上次见面以来,裴响头一回如此热烈的回应她。
“那个……”
林软星哑声开口,她避开裴响的视线,瞥向一旁,却又觉得有些尴尬。
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如果说她就是散步散到这里的,又显得太过刻意。
明明他们之间都冷淡到形同陌路,现在她忽然半夜找上门来,没点事总说不过去。
但是她确实没什么理由来找他。
正当她在想编个什么借口时,裴响像是想起了什么,献宝似的将她拉到桌前,指着桌上的那一堆零散钱币说:“星星,看,钱。”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和之前的黯淡无光截然相反。
此刻,他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
就好像,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和之前没有差别。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数起了桌上的钱,把一叠叠零碎的钞票捧在手里,塞到林软星怀里。
“星星,好多钱。”他兴高采烈地说。
林软星的身子一僵。
她盯着怀里的钱,半晌没说话。
过了片刻,她再次抬头,视线却不由地冷淡了几分。
她朝裴响扫去,细细打量着他。
他身上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T恤和裤子。
除了头发凌乱些,皮肤暗沉了些,眉眼都是她熟悉的模样,身板削瘦,清俊冷冽。
他的眼睛还是如此明亮皎洁,甚至比之前更璀璨,连他嘴角的笑容都仿佛像太阳般温暖,热烈的不像样。
林软星心中却蓦地升起一团火。
他为什么能像没事人一样,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怎么能够如此淡定地跟她坐在这里。
难道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就没有半点反思和后悔吗?
看他小心翼翼捧着那些钱,珍惜不已的样子,她伪装的冷静瞬间被撕得稀碎。
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那都是赵玉兰给的钱吧。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他们都快要结婚了,说不定他去赵家帮忙那几天,他们甚至风流了好几晚,难怪他现在面容憔悴,难怪他现在不跟自己计较,难怪他……
思绪越来越乱,但每次想法都与现实一一对上时,怒火就腾腾攀升几分。
尤其想到,他在赵玉兰面前,也闪烁着这双明亮的眼睛时。
她的理智就处在了崩溃边缘。
林软星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她出离的愤怒。
她知道自己不该发火,但是此刻却控制不住情绪,猛然站起身。
她拽住他的袖子,冷嗤一声:“你微信多少?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声音比所有时候都冷。
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轻蔑。
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街边一条下贱的狗。
没有一丝温度。
34
不就是钱吗, 她有的是。
赵玉兰算什么,只要他开口,她可以给出比这多十倍的钱。
但是就为了这么点出卖自己的尊严, 真可笑。
林软星将怀里的钱奋力丢回桌上。
一元硬币在桌上滚了滚, 从桌子边缘滚落在地,发出叮当的响声。
她甚至无比嫌弃地拍了拍衣服,似乎想将那股作呕的铜臭味扫去。
这是赵家的钱。
被赵玉兰碰过, 令人恶心。
裴响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他睁着明亮的眼睛, 茫然地望向林软星,一时间呆住了。
他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此刻的极度气愤,以及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还有最令他刺痛的冷漠与鄙夷。
那种眼神, 他只在两人相遇初始才见过。
她, 怎么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吗?
裴响僵硬地站在桌子旁, 漏风的窗户吹过来一阵阵凉风,将桌上折叠整齐的纸币吹散,他却顾不得去收拾,只定定地看着林软星,好像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眼眸沉沉, 不似刚才那般明亮, 但却黝黑深邃,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而林软星见他没什么反应,冷笑了声。
她红唇轻启, 扯起高傲的嘴角, 慢悠悠讥笑:“哦, 忘了,你没有手机。”
她想起来, 之前她还在别人面前替他辩论,现今哪还有人没手机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真是多此一举。
他还不如去街上乞讨。
端个碗,一天赚的钱够他吃好几顿饭了。
她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声音尖锐且轻佻:“我说啊,你在赵家忙来忙去的,到头来就弄了这么点钱。你还不如出去卖呢,我看城里不少老女人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奶狗,你陪人家睡一晚上,赚个几千,都够你买好几部手机了。”
裴响的脸色唰地惨白。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尤其是她眼里的轻浮之色,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似的,身体僵硬的不像话,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半晌都没动静。
只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软星,双手死死攥紧了桌角。
他捏得很用力,眼里纷乱地浮现出震惊,惶然,受伤,难过,自卑之色,万花筒般混乱且零碎。
但那些颜色转瞬即逝,很快就遁入那片黑潭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就这么站着,凝神望着她,眉眼间勾勒出深深的忧郁,神色却又意外的沉静。
那样子,跟她之前在家看见的一模一样。
林软星更加恼火。
她想起之前他在外婆家的时候,怎么都笑不起来的样子,而从赵家回来后,他竟然能露出崭新的笑容。
是那个女人吗?
那个叫赵玉兰的女人让他展露的笑容吗?
还是单纯因为钱。
但不管因为什么,林软星一想起他刚刚的笑容,就格外不爽。
她莫名讨厌他现在的笑,尤其是此刻,她更想将那罪恶的笑容狠狠掐死在摇篮里。
她根本不想看他笑。
她就想看他现在这副受伤又刺痛的表情,像路边被人嫌弃的野狗,被人狠狠践踏在地上,低着头,怎么都爬不起来,永远堕落,永远陷入泥沼里。
心中罪恶的因子再度爆发,甚至有种想彻底将他毁灭的感觉。
她不顾一切地说出令他难堪的话:“哦,还是说,你已经陪那个赵玉兰睡了?”
闻言,裴响终于有了变化。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不可思议地望着林软星,身躯微微一震。
他张了张嘴,颤抖的双唇似乎想抖出点什么话来。
可是迫切的眼神撞上林软星鄙夷的视线,被那刺目的冷光晃得双眼失神,惨白的脸像被滚烫的开水浇过的海棠花,蔫然失色。
“我……”
裴响破锣嗓子里终于挤出一个字,低沉难听,沙哑的可怕。
他似乎是想说话的,可却怎么也挤不出多余的字。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没有。
他的喉咙滚了滚,下颚收缩,连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
他憋红了脸,再度张嘴时,却被林软星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也是,才这么几天就能爬上人家的床,难怪能当人赵家的倒插门女婿。还真是恭喜你啊,一个给男人打胎的贱货,一个没爹没妈的聋子,贱男□□,你俩还真是般配呢。”
般配。
般配。
般配。
这两个字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深深摁在裴响的胸口,烫得他眉心紧皱,心脏抽搐。
他胸脯起伏着,大口喘着气,他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好难过,好痛苦。
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抓着桌角,在桌上抠出深深的印子,木渣刺进他的指甲,刺出血迹,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林软星的声音。
两只眼睛像定格了般,死死盯着裴响的双唇,看着她淡红的唇一翕一张,眼尾挂着轻蔑之色。
而他只能更加卖力地呼吸,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频频跳动。
气氛变得极其凝重。
好像连空气中的湿气都变多了,每次呼吸都夹杂着着沉闷的潮湿。
窗外忽然亮起一道白光,闪电突兀地打在玻璃窗上,照亮了两人的侧脸,冷冽的白色把阴影刻画得更为明显。
惊雷响起时,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在这片沉寂中,只有心跳声尤为明显,震得耳膜发疼。
裴响忽然缓缓垂下头去。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那弓着的背脊分外的沉重颓废,像垂垂苍老的松树,根筋盘虬在单薄的平地,只要风刮过来,他就会倏然倒下。
半张脸被发丝遮挡住,看不清神情,只露出带着细汗的鼻尖,在此起彼伏。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身体颤抖得不像话,连影子都是抖的。
林软星不觉得她说的有什么错。
她就这样的人。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货,彼此彼此。
林软星抬眼望向裴响,也许是心中的怒火达到极点,忽然间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了任何的想法。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明明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抽痛,那种令人躁动烦闷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反而更沉重地积压在心上,像大雪下被压弯的树枝,沉甸甸的,让心脏的每次跳动都带着额外的痛感。
空气也是。
好像无比冰冷,比冬天下雪的时候还冷。
温热的鼻腔吸进去的空气,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得发痒,她竟然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还想说更多的话。
她还想将更多的厌恶他,憎恨他,伤害他的话像刀子一样甩过去,把他割得鲜血淋漓。
她要让他感受她的痛苦,让他与自己一同沉沦。
可是为什么,忽然间她却对他厌恶不起来了呢?
尤其是看着面前削瘦单薄的少年,孤伶伶站在灯光下,阴影将他的身子掩埋,只能从他的发梢末端瞥见他颤抖着的眼睫毛,和他白皙手背上鼓起的血管。
她果然还是太心软。
她本不该心软的。
林软星抿了抿唇。
她觉得,就到此为止吧。
这可笑的闹剧,她就不该掺和进来。
她此刻,不正像那只野猫吗。
他们是在这座大山养育出的人,他们属于这个村子,他们的未来与这里息息相关。
而她只是外来的闯入者,却伸脚进来妄图搅局。
她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她明明什么也不是。
明天,他们就会各奔东西。
她会顺利地回到城里,而他也会顺利地踏入愿意接纳他的赵家,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不甘心。
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明明她不该难过的,明明让人难过的是他啊,是面前站着的裴响啊。
她难过什么。
胸中的所有思绪在聚集到一起时,酝酿出了一股别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她差点失控。
林软星咬着牙,猛地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呆下去了,于是她拎起了手边的雨伞,准备离开。
大门近在咫尺,连门都被风吹得半开,呼呼的风吹过她脸颊的发丝,刮得脸都疼的。
她的眼睛像迷了层雾,湿漉漉的,混着着雨丝。
林软星撑起伞,往前走了两步。
身后没有声音。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沉闷的雨声很快覆盖了她的耳膜,让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雨中,转身说道:“对了,那些衣服你还是别穿了,丢了吧,免得别人误会。”
林软星说这话时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与艰涩。
裴响还在盯着她,眼睛里漆黑的什么都看不清,像雾,像海,像深不见底的沼泽。
他的脸陷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表情,整个身子都被黑暗笼罩。
倒是她,一张白皙姣好的面容在灯光下照耀下,那么亮丽明朗,连发丝都清晰可见。
她不再回头。
撑着伞,一步,两步,往前走去。
只要踏出这个大院的门,她就解脱了。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仿佛沉到了谷底,死气沉沉,再也激荡不起涟漪。
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拽住,瞬间,她的整个身子动弹不得,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那双手非常用力,像是垂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狠狠抓紧她纤细的手腕,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泛白,露出清晰的骨节。
一道又一道,在她的手腕上烙下斑斑红痕。
身后响起一道沙哑无比的嗓音:“别走……”
那声音不仅颤抖得吓人,带着浓浓的粗气,低沉粗涩,仿佛夏蝉挣破喉咙挤出来似的,竭尽力气。
她的手被勒得生疼。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牢牢圈住她的手腕,骨头也被掐得隐隐作痛。
被缠上的那一刻,林软星不知怎么的,刚刚还无比平静的心,瞬间波涛汹涌起来。
浪涛一声声拍打在海岸,将她宁静的心潭重新搅得凌乱不堪。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皱起眉头,转了转手腕,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裴响像是铆足了劲,宛如铁链般,死死桎梏着她的手腕,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不要走。”
近乎哀求的,卑微的,还带着轻微的哽咽。
不仅颤抖着,甚至连嗓音也已经完全变调,完全不像个人能发出的声音,破烂,零碎,沙哑,粗糙,难听。
裴响的双眼通红,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如同那时在小巷里般,睚眦尽裂,歇斯底里。
他的胸脯上下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浓的情绪,他的眼中的黑色无端浮现出杂乱的颜色,不停地流动变化,神情更是变幻莫测,仿佛陷入疯狂边缘。
林软星缓缓回头。
情绪在这一秒再度荡至顶点。
她不懂,为什么直到此时他还能厚着脸皮求她别走。
可之前,她主动来找他的时候,他怎么对她视而不见,爱答不理呢。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把她和不响丢下呢。
她一边愤怒地咬着唇,一边竭力不让眼里的水花泛滥。
她的唇都被咬得发白,好像再稍微用力,就真会滴出血来。
“你不是有赵玉兰了吗,干嘛还要缠着我?”
她说这话时,声调也变了,不易察觉的带着丝丝委屈的意味,又带着满满的愤怒。
“你去找赵玉兰啊,去她家啊。”
她奋力一甩,像是歇斯底里般恼怒地往下拉,将他的手甩开了。
手腕上留着清晰的红痕,她却顾不上这些,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可身后的裴响却再度抓住她的手,猛然往后一拽,她手中的雨伞也被迫甩在一旁,倒在地上。
她在惯性下向后跌去,背忽然靠上了一堵墙。
宽实,坚硬。
那胸膛炙热又滚烫,像火炉般,炙烤着她的肌肤,每一寸都像野火燎原般令人颤抖。
他的心跳也分外的清晰,扑通扑通,很快,却掷地有声。
每一次跳动都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裴响的头抵在她肩膀上,他的头颅很沉很沉,压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他的手臂紧紧勒住她的肩膀,青筋暴起,可他的声音却几乎是要哭出来般,夹杂着破碎的呜咽声:“不许走。”
“你放开!”她竭力保持平静,但声音却出卖了她。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心跳很快。
呼吸更快。
眼睛更加湿润。
也不知是雨水太大,打湿了她的眼眶,她不停地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放开我……”两只脚乱蹬,踢在他的腿上。
可裴响的力气实在太大,他的手像沉甸甸的镣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躯般,抱得很紧很紧,紧到她无法呼吸。整个人闷在没有氧气的空气里,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张着嘴,望着天乞求雨水的滋润。
裴响只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不许走。”
他发出零碎的哽咽声。
每一声都饱含着沉重的痛苦。
大雨倾盆而下,浇湿了两人的身躯,雨雾将两人笼罩在这窄小的院落,仿佛结了层结界。
彼此之间,只有她和他。
林软星本就单薄的睡裙,此时全被雨水打湿,紧紧贴着肌肤,潮湿又黏腻。
裴响则更是被雨水淋了个遍,从头到脚,发梢滴滴答答流淌着水珠,浑身上下如同从冰窖里走出来般,偏偏贴紧林软星的胸膛是干燥的,火热的,滚烫的。
也许是冲动过头,也许是愤怒却无处发泄,林软星见甩不开他的手,就恶狠狠地低头咬住他的手臂。
她尖锐的牙齿刺进他的皮肤,在薄薄的肌肤上烙下深深的牙印。
她咬得很用力,很用力。
可裴响却纹丝不动,像石头般,任由她咬,自始至终没有动弹一毫。
林软星像是要跟他拼命,使劲咬,根本不打算松口。
她像只炸了猫的野猫,仿佛要将他的手臂给咬断。
而裴响更像是亡命信徒,不仅固执的不放,甚至还更用力地抱紧她,将她狠狠镶入血肉中,眼眶腥红泛滥成灾,阴沉的眼眸浮现出癫狂之色。
这一刻,他像是没由来的有了勇气。
变得像他,又不像他。
他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但此时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放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裴响不松手,即使他手臂上咬出的印子已经淤血成青,他还是不愿放开。
林软星却颓然松开牙齿,她像是屈服了。
在这场的较量中,她落得惨败。
不过即使她对抗不过他的力气,她却依然刻薄地反抗回去。
她扭过头,仰着头看他,眼神尖锐又愤怒。
她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赵玉兰?”
他不是已经和赵玉兰成情侣了吗,不是已经都带她来自己家参观了吗,不是已经在赵家住了好几天了吗。
他这算什么意思。
挽留她有意思吗?
林软星的眼眶里盈着的泪水,终于拗不过时间的折磨,从眼角一滴一滴掉落。
伴随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裴响见了,瞳孔皱缩,忽然间慌了神。
他慌乱的像失了智的疯子,陡然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眼里的泪水,伸着笨拙的去擦。
可是越擦越多。
最后泛滥成河。
林软星像开闸的的堤坝,她的胸脯随着哭声起伏,但雨声太大,淹没了她的声音。
她就像是默片里的演员,无声落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可一点都没做错啊,错的是他,她有什么好哭的,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底气了,怎么都问不出结果。
裴响红着眼不停地擦,擦了又擦,粗糙的拇指把她洁白的皮肤都刮红了。
他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慌乱又癫狂。
林软星拍掉他的手,哽咽着:“别碰我,你已经有赵玉兰了,脏。”
声音冰冷。
裴响张着嘴,双唇无意义颤抖着,眉毛扭曲,面容狰狞,最后他像是陡然爆发般,发出了一道痛苦的呐喊声:“啊——”
那道呐喊声带着无尽的痛苦,哀怨,无奈。
紧接着,他又张着嘴,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响彻整个天空。
像曾经不肯开口说话的他,被逼到绝境,只能竭力发狂。
林软星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被震得呆在原地。
只见裴响的胸脯猛然起伏了几下,忽然他像疯了似的,猛然上前攥住林软星的手,另一手疯狂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他的力气大的惊人,扼着她的手腕,衣领上的扣子被他撕扯的崩落在地,粗糙的布料发出清晰的呲啦声,白皙的脖子在他无情地撕扯下,被领子勒出通红的印子。
他红着眼,定定地看着林软星,一边扯烂自己的衣服,一边用粗糙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说:
“身体。”
“只给你看。”
“我。”
“不脏。”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将上身的T恤衫撕了个稀烂,又解开裤子的皮带,啪嗒,掉落在地。
一件又一件,衣服剥离,全都堆积在他脚下。
他哑着声:“我的身体只给你看。”
他反复呢喃:“我不脏。”
明明在这寒冷的雨夜,冷风吹得人鸡皮疙瘩骤起,他却好像不怕冷似的,在风中屹立着,像一根残损的石柱,只有眼睛如同着了魔般盯着林软星,猩红。
削瘦白皙的身体就这样展露在她面前。
光洁,不含一丝杂质。
他的眼睛被雨水覆盖,已经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只知道红的不像话,在黑暗中更为明显。他像暗夜中的野兽,像地狱的恶魔,痴缠着眼前的猎物,想要一口口撕咬她,却因为隐忍克制,而陷入癫狂,最后彻底把理智沦陷。
他哽咽着。
喊着。
声音沙哑的不行。
“星星。”
“不要离开我。”
颤抖着,歇斯底里。
他痛苦地低鸣,胸腔里发出阵阵闷响。
直到,脑海中的线忽然断了,陡然间,他像疯了似的地跨步上前,两只手像镣铐般强行抓着林软星的肩膀,将她抵在怀里,他的手桎梏着她瘦弱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严丝合缝,不肯放开。
他阴暗深沉的瞳孔被遮挡在睫毛之下,睫毛上的露珠颤抖着,滑落在她锁骨上,住在他眼里的恶魔逐渐解开封印,他宛如地狱的修罗,卷着风暴来临,牙齿狠狠啃咬在她唇上。
突然的,没有征兆的,将她覆盖。
肆虐,蹂躏,妄图将她的世界都颠覆在他掌中。
痛,一种被报复般的疼痛,唇间浅淡的咸味弥漫开。
可她却没推开他。
就这么站着。
这一刻,林软星从他通红的眼睛里,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她的发丝被吹拂得凌乱,眼尾微红,清丽的面庞泛着水珠,她驻足在黑暗的雨雾中,大雨滂沱,茫然无措。却陡然间撞见他的炙热,仿佛被他的烈火点燃,在黑暗中燃出丝丝光亮。
雨,下得更大了。
35
林软星觉得自己也疯得厉害。
她怎么就任由裴响扣在怀里, 怎么都挣脱不开,被他咬得浑身是伤。
嘴唇,耳廓, 锁骨。
处处都带着他的气息与牙印, 手腕也是红的,连腰上都掐出他的指印。
像是超越了那条界限,紧绷的琴弦乍然断裂, 嗡的一声轰鸣, 引爆了内心蛰伏的欲望。
他变得更疯狂了。
他好像不满足似的,停不下来。
他啃咬着她的唇,一遍又一遍,反复撕扯, 研磨。
温热的薄唇席卷着锋利的牙齿, 一刀一刀, 将她的柔软毫不怜惜地碾碎在唇齿之间,略带粗糙的长舌强势地撬开她的唇贝,将舌腔的空气全都卷走。
他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狠厉地,满含侵略性地, 撕咬。
每次撕咬都带着万般疼痛, 牵扯着神经,令她耳蜗隐隐作痛。
炙热,滚烫, 窒息。
她试图推开他。
但当她的双手抵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时, 软弱无力, 她才发现自己力气竟然如此之小。
而裴响那宽厚的胸膛,清瘦的臂膀, 却凸显出惊人的爆发力,像两条藤蔓死死缠着她,将她裹挟在狭小的空间里,怎么都逃脱不掉。
他的呼吸无比凝重,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上,瘙痒,酥麻。
带着他特有的草木香,霸道地侵占她的每一寸肌肤。
他每次的呼吸,仿佛都要将周遭的氧气抽离,大脑不受控制地停止思考,意识漂浮在半空中,他轻而易举地掐着她的后颈,胁迫她靠近自己,她就像是被叼在嘴里的猎物,被他一点点,占据领地。
而他,却只是□□地站在雨中。
并不感到羞耻。
高瘦的身躯遮挡着雨水,也遮挡着光,她像是陷在他的囚笼里,睁眼只能看见他那黑漆漆的瞳孔,白的过分的面颊,氤氲着浅淡的雾气,清冷凛冽,又恣意张扬。
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犯规。
更没意识到他那阴暗潮湿的欲望,在不加掩饰的时候,有多么浓重,多么疯狂。
他就像条疯狗。
不,他本来就是疯狗。
她承认,她原来根本就没看透他。
他疯的太厉害,已经病入膏肓。
她早该知道的。
从当初裴大爷去世时,初见端倪,她就应该看出他的本性的。
他那贪婪的欲望,阴暗的心思,几近变态的占有欲。
他在疯狂时不管不顾的样子,眼睛通红,像是会吃人般,要将她的血肉都啃噬干净,一点点吞进肚子里,比恶魔还邪恶。
他本质就是恶劣的。
他就是条疯狗,只是平日里伪装的太好,连她都骗了过去。
但,她并不讨厌这样的他。
反而,她像是揭开了他虚伪的面纱,胸中涌起一股别样的骄傲得意,这是别人见不到的,只有她瞥见了。
她要一点点,让他彻底失去伪装的面具。
于是她也报复性地反击回去。
她攀上他的脖颈,让他被迫屈腰,尖细的牙齿磕碰在他的唇上,然后用力扎进他的唇瓣,占据唇腔,咬破他的皮。
像两条蛇,互相搏斗,彼此纠缠。
直到鲜血淋漓,嘴里的腥味蔓延开。
直到彼此的呼吸融为一体,沉闷到喘不过气来,感官被窒息的疼痛掩埋。
她才猛然推开他。
空气陡然清新起来。
一条纤细的银线悬在他们的唇齿之间,带着血红色,晶莹剔透。
拉长,断裂。
他静默地盯着她,喘着粗气。
深邃的眼睛里闪着不透亮的光,瞳孔幽深漆黑,像块吸铁石般要将她深深吸进去。
他像是得逞般,在陷入极致疯狂后隐隐透出满足的愉悦感,炙热的温度穿透她的瞳孔,照射进她的眼底,燃出晦暗绚丽的色彩。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我的。
你只能属于我。
林软星也盯着他。
即使她的嘴角残留着血迹,即使她的双唇红肿,即使她宛如被凌虐过后的娇花。
她也死死瞪着他的唇,看见被她啃咬过的地方破了洞,正汩汩流血,她就笑了。
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她分外愉快。
好像之前的委屈都报复回来了。
直到她笑得过分明显,嘴角牵扯到伤口,一股浓郁的红顺着裂口沁了出来。
她才骤然皱眉。
嘶,疼。
一双修长的手拂了过来。
柔软带着薄茧的指腹抵在她唇边,捏住了她的下巴。
林软星抬眼,就坠入那双看不透的眼眸里。
她看不清里边的颜色,也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觉得此刻的他的气息无比浓重,浓重到有些压抑。
裴响又凑了过来。
纤长的睫毛携卷着晶莹的露珠,在眼前逐渐放大,放大,直到冰冷的鼻翼触碰到她的脸颊,近到肌肤相亲。
他用柔软的舌尖,一点一点,将她唇角的血渍舔舐干净,然后缓缓吞入腹中。
他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又像一位嗜血的狂魔。
抿着唇,刀口舔血。
而她却始终睁着眼,茫然又意外,手足无措。
他也笑了。
只是他不似她笑得那么张扬,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熠熠火苗在眼底幽暗明灭。
他的笑容无声,但林软星却能感觉到他的笑声。
他们就这样伫立在雨中,任由暴雨淋湿身体,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流淌下,一滴滴,在下巴处汇聚成溪流,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头皮,冷意肆虐蔓延。
但彼此都没移开视线,仿佛在暗中较量,非拼个你死我活。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
而暴雨却未停歇。
林软星忽然有些摸不透他了。
她见过此刻疯狂的裴响,也见过平日里沉默如山的他,更见过他卑微胆怯不敢直视她的样子。
她不知道哪个是他。
还是说哪个都是他。
可此时,她却忽然有些自私的贪念,想多停留一会儿。
多希望今夜漫长,天不再明亮。
她怕,明天醒来,再见到的却不是现在的他。
裴响也定定看着她。
细细打量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容貌,仿佛要把她的样子铭刻进记忆里般,看得无比认真。
目光宁静,又无比虔诚。
他的眼神明明布满哀戚,眉眼却又显得无比真诚明媚,固执坚决,单纯好骗。
他的声音沙哑,他的目光炙热,连他的手也柔软滚烫。
他将她的手抓在掌心,放在心口。
他的肌肤如此柔腻光滑,虽则骨骼分明,却如绸缎般柔软。
心脏的跳动如此剧烈,咚咚咚,她的手指都要被震得酥麻。
他在雨中呢喃,沙哑又僵硬,声线还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星星,我怕……”
“我怕我配不上你。”
“更怕你不要我。”
伴随着跳动的心脏。
一个字,一个字,砸进她心尖-
林软星头一次没回家。
她在裴响家过的夜。
她裹着冷硬的棉被,缩在角落,鼻尖通红,脸颊冰凉。
裴响却拿着毛巾,执意要给她擦拭头发。
她不断推辞拒绝。
却最终被他的固执所屈服。
裴响坐在她对面,用干燥的毛巾,认认真真擦拭着她的每一根发丝。
她像只小猫,缩在他怀里,而他才是那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他确实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好像变勇敢了,不再胆怯,眼神也变坚定了。
又像破罐子破摔,再也懒得伪装,甚至不啻在她面前,赤.裸.裸地展现自己阴暗的一面。
他喜欢咬人。
比她咬得更狠。
她身上布满淤青,手腕也被他抓出红痕,他给她上药时,明明动作轻柔,小心翼翼无比贴心,神情暗含愧疚与心疼,还有一丝懊悔。
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细微的差别。
他垂敛着眼眸,睫羽纤纤,眉眼间却透着股兴奋,隐约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恶劣的不像话。
果然,她就说她和他没什么差别。
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坏的彻底,烂在根里。
他还是喜欢偶尔低垂着头,一副谦卑的样子。
但当他望向她时,眼眸却温柔如水,潋滟着比以往更灼眼的光。
他轻轻出声,嗓音依然沙哑:
“我,我想攒钱,买个手机。”
“你,以后,可以打给我。”
他在解释自己最近消失的原因。
林软星当然知道。
平静下来后,林软星不再发脾气,而裴响也不再发疯。
他又像是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眨着明亮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瞳孔里只倒映着她的脸,别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与其说他想让她更方便的找自己,她觉得,他更像是想把她绑在身边,一刻都不离开。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要拿走她的联系方式。
可从前她怎么没发现他的心思呢。
她只是看见了他明亮的眼睛,被那双澄澈的眼眸蒙骗,没有仔细看他眼底暗涌的波涛。
但是,某些东西也逐渐变了。
她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变了,但确实,她感觉到了那根线。
横亘在她与裴响之间的线,比之前更加牢固。
他变得极其黏人。
即使擦干了头发,她困得不行,想要睡觉的时候,他也想凑过来挨着她。
他甚至没穿衣服!
被他撕碎的衣服,他还想捡起来,用针线缝缝补补再凑起来穿。
但被林软星无比嫌弃地拒绝了。
于是他索性不穿了。
也不知他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他躺在她身旁,手指牢牢地扣紧她的腰。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温暖又令人舒适,瞬间驱散严寒。
她往前挪了挪。
他也跟着往前。
林软星面颊微红,暗骂他怎么这么厚脸皮。
他就不能矜持点吗。
可是明明更该感到羞耻的是他,可他却好像恨不得让她看遍全身,欣赏自己的每一寸身体,大方地展露自己。
就好像明晃晃勾引她说,来,占有我。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又不是没看过。
只是对于他这种上赶着的主动,分外不适。
她问:“你就是这么勾引赵玉兰的?”
他却像是听见什么令人反感的事,猛然坐起身,皱着眉头,无比认真地回答:“我不喜欢赵玉兰。”
“那你还在她家住。”
“我,干活太晚,回不了家。那边,一天有15块,比平时多。我没有,跟她,接触过,我没让她碰我。”
“可是我上次,看见你跟她撑伞一起回家……”
“她,顺路,去看望姑妈。我没想理她,可是,她没带伞……”
他急急忙忙解释,又开始比划起来,手忙脚乱的样子。
声音都焦急得变了样。
林软星见状,忍不住笑了下。
但立马又收拢了嘴。
裴响则忽然顿住了。
他痴痴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眼珠子一动不动。
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又像是见到烟花绽放的绚丽,眉眼间都描绘出欣喜雀跃的神色。
他说:“星星,你笑了。”
林软星翘起唇角,抬起下巴高傲地说:“下回不许再让我生气,知道了吗?”
他就郑重点头。
怕她不相信,他抓着她的手,虔诚地发誓:“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狗。”林软星不屑冷哼,抽回手,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却丝毫不在意她的用词,反而郑重点了点头,好像应许了她的话。
“那……惩罚呢?”
“我,死给你看。”
许是这样的承诺太过沉重,林软星被他的话震了下,心脏柔软的地方猛地弹跳几下。
她抬眼望向他,却发现他似乎并不是随口一说,眼神沉沉地看着她,不带任何杂质。像是用自己的生命压在她的羽毛上,交给她一杆秤,让她自己衡量。
主动权在她。
决定权也在她。
这种危险又沉重的感觉,真令人着迷。
好像日吞食,心被啃了一口,残缺了个角。
而被啃掉的那一半,全都被裴响吞进了肚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那说好了。”
“你以后再惹我生气,你也别活了,死了算了。”
裴响家的电灯泡还真灭的是时候。
在她还想多几句说话时,滋啦一声,晃悠悠的灯管在眨眼间灭了,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双温暖的手悄悄牵住了她。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温暖又宽厚,带着薄茧,令她无比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唯独这破旧的房屋屹立在暴雨中不倒。
不过,听着屋外哗啦的暴雨声,躺在潮湿冰冷的瓦房里,瑟缩在冷硬被褥里,仅有身旁的余温取暖,林软星却头一回觉得如此心安。
她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黑暗。
36
像是自己的玩具失而复得。
林软星最近心情好极了, 连着好几天都给不响喂肉骨头。
新的旧的,堆了满满一大盆。
不响被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吓得夹着尾巴, 放在盆里的肉骨头都不敢啃, 缩着爪子,惶然地站在原地,眼睛滴溜溜看着林软星。
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
直到林软星不断摆手示意它赶紧吃。
它才慢腾腾走到饭盆面前, 叼起肉骨头, 啃一口,抬头看一眼林软星。
直到确认她神情并没有发生变化,这才欢天喜地跑过去,放心地大口吃起来, 啃得骨头咔哒咔哒响。
裴响也喜欢给它喂食。
但与林软星这种大大方方的示好不同, 他会偷偷给它喂羊奶补充营养。
小不响从没吃过母乳, 平时只能喝点清水。
现在有了羊奶喝,果然精神都好多了。
它的眼睛明亮,毛发都变得更光洁柔顺,白绒绒的细毛松散油亮,浑身上下透着股贵气, 在空气中抖一抖, 比洋娃娃还漂亮。
似乎狗与狗之间也会暗自比美。
每次林软星带它出去散步的时候,不响都会昂首挺胸,仿佛知道自己长得比村里的土狗好看似的。
看向那些朝它投来艳羡目光的土狗们, 眼神带着高傲与不屑。
每次见到它这样, 林软星就会不禁心中暗笑。
狗的性格还真随主人。
裴响最近依然会去赵家干活,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
他拿了工钱就走, 每次也都不再那么拼命。
连赵玉兰都不由有些疑惑,问他:“裴响哥哥,你最近很忙吗?”
裴响则摇摇头,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点了点头,眼里泛着奇异的光芒,表情也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郁,痴狂,瑰丽诡谲。讳莫如深。
那是赵玉兰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微微一愣,随后笑道:“下次不那么忙的时候,可以多来我家坐坐……”
裴响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甚至没等她说完话,就已经匆匆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赵玉兰的眉头轻皱。
怎么感觉他好像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
裴响一离开赵家,就往外婆家跑。
远远的,不响敏锐的耳朵听见动静,就会从楼上奔下去,摇着尾巴站在院门口朝远处汪汪几声,眼巴巴看着裴响越走越近。
裴响则眉眼含笑,手里拿着从赵家带来的食物,喂给它吃。
那些动物的肝脏还带着温热,用普通的塑料袋装着,里面还有胡萝卜和菜花,营养均衡。
偶尔还有一杯羊奶。
不响虽然看着娇气,其实压根不挑食,比农村的土狗还好养活。
基本上裴响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每次都舔得干干净净,从不浪费。
有时候裴响还会剥个鸡蛋,丢它嘴里。
不响吃了一嘴的蛋黄渣子,一边心满意足地咀嚼着,一边雀跃地蹦蹦跳跳,开心地贴着他的手背转圈。
“不响。”
“不响——”
没有动静。
林软星找不到不响的时候,就顺着楼下去。
来到客厅,刚抬眼望去,就从敞开的院门里看见这一幕。
这几天短暂晴朗了下,阳光明媚,暖风和煦。
柔软的风吹拂而过,门前的椿树就摇曳出斑驳的影子,葱葱郁郁,连枝头冒出的新芽都照得鲜嫩翠绿,将星星点点的光斑投射在地面上,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裴响半蹲在地上,用手揉着不响的头,眼神温柔。
不响开心地绕着他转圈,吐着舌头,浑身的毛发泛着白光,活泼可爱。
看得出来,不响很喜欢他。
之前是,现在更是。
裴响的手指修长,抚摸在不响的背脊上,白皙的肌肤被阳光照得透明,皎洁的光芒透过额前漆黑的碎发,照在他的脸颊上,映出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连鼻尖的细汗都照得清晰。
他的身上染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光点落在他肩上,摇曳生姿。
那么明亮,那么皎洁。
又那么璀璨夺目。
林软星站在门边,扶着门,静静注视了很久。
久到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竟然光这么站着,就能出神地看好一会儿。
直到裴响抬眸,瞥见门边的林软星,眼睛瞬间睁大,像是春光乍现,陡然间生起明媚的颜色。
他欢喜地朝她走来,眼里带着急迫,捉住她的手,亲昵地喊:“星星。”
像是好久不见般,靠过来挨着她,脸颊贴地很近很近。
呼吸都喷在了她的脖颈间,略带瘙痒。
他的背膀宽瘦,拢过来时,瞬间遮住了面前刺目的阳光,她只觉得面前一片阴凉,抬眼就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携卷着一身阳光味道的气息,将空气充盈。
远远望去,林软星就像只小猫,被裴响裹在怀里,娇小无力。
这一刻两人的体型的差距异常明显。
林软星别扭地想跟他拉开距离,却被他强劲有力的手拢在怀里,根本后退不得。
她恼火地抬头,却见他眼眸里泛着丝丝愉悦的光芒。
他略显固执地攥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小心翼翼递给林软星。
“星星,给你,钱。”
这些天,裴响把自己攒的钱全都交给了林软星。
有时候是一块两块,有时候是十块二十。
说自己家没有存钱罐,怕被偷,让林软星帮他保管,等攒够了就去买部手机。
谁信啊。
他家都穷成这样了,哪可能有小偷嘛。
美其名曰是帮忙。
但更像是刻意要跟她扯上联系似的。
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真诚,连这么拙劣的借口都能说得一本正经,令人信服。
林软星起初还不愿意,但被他那双眼睛固执地盯着,又无法拒绝。
最后也没戳穿他的小心思,撇着嘴收下了。
当然,那些钱都被林软星随意丢进了一个玻璃罐里。
那个玻璃罐还是外婆腌菜用过的,只是草率地清洗了一下,就被放在了客厅的柜架上。
裴响却丝毫不在意。
他见林软星如愿收下,表情更愉悦了。
值得庆幸的是,林软星发现裴响并没有变回以前的模样。
他依然沉默,眼睛依然明亮,可胆子却越来越大。
他经常不分场合地牵住她的手,抑或是把手轻轻搭在她腰上,甚至不经过她的同意,擅作主张地要守着她睡觉。
前几天淋雨后,林软星还是没能逃过身体的背叛,患了轻微感冒。
她的鼻子堵住了,脸色苍白,精神不振。
家里的感冒药都过期了,只能泡点板蓝根,喝点不知什么味的中药治病。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过几天就能好。
可裴响却紧张的要命,非要亲自下厨给她熬汤。
什么鸡汤,瘦肉汤,韭菜蛋花汤啊,花样百出。
当初裴响重病的时候,外婆也只给他熬过排骨汤,结果她只是得了个小小的感冒,搞得她好像身患绝症,庄重得很。
林软星三番五次对他说不用这样。
但裴响从来不听。
有时候,林软星都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会自动过滤。
有些话她只是随口一提,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但有的话她不断重复,他还是扭头忘得一干二净。
但当她兴师问罪时,却又只能看见他亮着那双无辜的眼睛。
久而久之,林软星也随便他了。
于是裴响就更放肆了,经常从白天到晚上,只要有空就缠着她,好像一秒都不能分开。
林软星玩手机的时候,他就主动帮外婆择菜做家务。
林软星犯困想睡觉,他就拿着扇子,坐在床边守着。
他并不觉得无聊。
好像,林软星不管做什么事,每次她好像只要一抬头,就能对上一双深情凝视她的眼眸。
等她再看两秒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乍然消失了。
外婆见他不走,也从不赶他,只想着他多在家里呆会儿也好。
毕竟他家那破烂的房子,住久了人都要生病。
林软星就调侃他:“你跟不响越来越像了。”
裴响就露出疑惑的神情。
林软星没回答他,只是翘着唇问他:“你今天在赵家做了什么?”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老实回答:“砍柴,搬木头,种果树。”
“你做这么多事,他们就给你这么点呢,你不觉得累吗?”林软星皱眉。
“不累。”他果断地摇摇头,然后露出开心的笑容,一副纯真灿烂的模样,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靠近她,那双薄唇近到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我想,和星星,每天,都聊天。”
声音温柔又动听。
连眼神都炙热几分。
林软星瑟缩着脖子,往后仰了几分,脊骨贴紧椅背,耳廓微热。
“可是现在不也能天天聊天吗。”
他就依然摇头,但笑不语。
其实林软星很想说,我可以给你钱买手机的。
但是一想到他固执的模样,加上她那些存在银行卡无法提取现金的数字,她就再度泄气。
这山村真落后啊。
买个手机还得去城里,镇上都只收现金的。
这时,不响偷偷跑了过来。
悄无声息。
林软星正被裴响堵在角落里动弹不得,骤然间看见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仰着头,正疑惑地看着他们。
不知怎么的,忽然脸就红了起来。
她努力将背挺直,坐正身子。
结果这个姿势却让她与裴响的距离更近,近到她的额头抵在了他的下巴上,撞得她额头微疼。
林软星被迫低下头去,眼眸低垂,视线顿时落在了他那件薄薄的粗糙的T恤上。
单薄的衣服透着光,还能隐约看见他那白皙的皮肤,宽瘦的腰。
如白玉般光滑皎洁,手感也很特别。
她想起那天雨夜,她的背贴紧的就是这副结实宽厚的胸膛。
温热,还带着掷地有声的心跳。
轰的一下,耳根红了。
她局促地将视线乱晃,别开头,抓着他胸前衣服的手都紧了几分。
之前他光着身子,她都没多看一眼。
现在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但裴响却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相反,他一动不动地,凝神盯着林软星的发梢,忽然伸手,将林软星脸颊处的几捋发丝撩到耳后。
薄薄的指腹擦过滚烫的耳廓,酥麻,林软星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星星,好看。”
“好看。”
他喃喃出声,仿佛被灌了迷魂汤般,痴痴地盯着她看。
大胆坦然,目光如炬。
林软星耳根微热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用炙热的目光注视,但每当他这样看着她时,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的眼神太热烈,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不过和之前不一样的是,那时候,他的炙热眼神中,总带着一丝令她不愉快的烦躁感。
就好像,被侵略了领地的猫。
令她浑身不适。
现在呢,她说不清,反正她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不排斥,甚至还有些期许。
他还穿着她给他买的衣服,只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天,他不再一件衣服重复穿。
相反,他开始变化着来。
林软星今天穿白色,那他也穿白色T恤。
林软星今天穿蓝色,他也穿件衣服上带蓝色条纹的T恤。
这样的小心思,还是被林软星发现了。
尤其是此刻,她看见他身上穿着的黑白条纹,跟自己今天的黑白裙子颜色一致。
忽然间,一种别样的震颤感袭来,融融暖流从胸口蔓延到喉间,让她嗓子都发哑了。
她忽然抬起头,狡黠一笑。
她将黑色的头绳解下来,套在他手腕上,翘着嘴说:“送你个礼物。”
裴响看着手腕上绑着的发绳,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延迟般露出欢喜的笑容。
他嘴角的笑意渐浓,眼神也倏尔变得无比深沉凝重,幽暗晦涩,带着潮热的气息,迷蒙混乱,猛地朝林软星扑过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脸,林软星惊地向后仰去,鼻尖刚好与他的唇瓣擦肩而过。
裴响的唇角擦过她的脸颊,带着薄薄余温,荡漾开波纹。
潮湿的吻落在了她的鼻尖。
像蝴蝶停在枝头,翩翩落下,轻如蝉翼。
他无声地露出笑意,好看的桃花眼里潋滟着波光,让他的眉眼都染上别样的神采:“喜欢。”
“谢谢,星星。”
林软星有些羞恼地瞪着他,瞥了眼旁边的木门。
外婆的门还关着,她每天午睡的时候,也会把门关上。
此刻,寂静无声。
林软星瞬间松了口气。
抬头看向裴响,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得极为开心,眼眸熠熠,热烈灿烂。
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林软星刚想骂人的话,就被他的目光盯着,给硬生生吞回去了。
她怕等会儿真骂他几句,他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她差点就忘了。
他现在就像只疯狗,不,更像一匹野狼。
没有经过常人的教育,经常会做出令人意外的事。
就好像他的认知里不知什么是礼义廉耻般,目光放肆,眼神直白,赤.裸.裸地将自己的欲望展现出来。
尤其是面对她时,分外大胆。
他总是自动忽视周围的一切,用那种盯着猎物般的眼神,聚精会神地,执着地,强烈地,盯着她看,好像周围就只剩下她和他,什么都没有。
他逐渐靠近,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的。
而他眼里那些过分浓重的欲望,常常看得她胆战心惊。
就像前几日,她因为不肯吃药,把他关在门外,跟他怄气。
他急得捶胸顿足,最后气得过分,竟然一口一口亲自用嘴喂她,又苦又涩,差点把她给呛死。
她气得踹他,骂他:“你有病吗!”
前天刚被他咬的锁骨,现在还留着他的牙印,隐隐作痛。
算了,他懂什么。
他本来就厚脸皮,像狗一样。
林软星愤愤地安慰自己,忍不住伸手挠了他手背一把。
却被裴响一把捉住,笑盈盈看着她,顿时让她更气愤了,好像有种被玩弄的感觉。
但奈何力量悬殊。
她承认,她根本打不过他。
看着蹲坐在一旁看热闹的不响,林软星没好气地想,下次也得给不响脖子上系个铃铛。
免得她喊来喊去也找不到它-
晴天里,村民们又活跃了起来。
整个村像在浸泡在雨水中多日的蘑菇,终于破开发霉的土壤,活跃起生机。有忙碌着捣腾田地的,还有晒被晾衣的,连聊天的声音都热闹了起来。
裴响赶着天晴来帮林软星晒被子。
她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沾着属于她的香水味,分外好闻。
裴响的手放在被子上,半天没动静。
林软星见他站在院子里发呆,忍不住丢了个小石子过去。
“喂,你在干嘛。”
石子砸在裴响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才缓缓扭过头,出神地看着林软星,不知在想什么。
她想起来,这该死的家伙,不知最近犯了什么病,喜欢把头埋在她的肩上,鼻尖蹭在她的肩窝,然后大口呼吸。
“星星,好闻。”他闷声说。
每次到这个时候,他就眼神迷离,流光溢彩,跟磕了药似的。
林软星以为他喜欢闻自己的香水味,就从梳妆台上拿了瓶常用的香水,丢给他。
“喏,是这瓶。”有点小贵,够他买个手机了。
结果他摇了摇头,指着她说:“我不要,我要,你身上的,香味。”
身上的不就是这个味道。
难道还有别的味道吗?
林软星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背,却什么都没闻到。
反正林软星不管,她看着他发呆的样子,又怕他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一副警铃大作的模样。
也是这时候,林软星才发现裴响好像又长高了。
之前她只到他肩膀,现在只到他胸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甚至觉得他身上的肉也变多了些,没有之前那种苍白凹陷的脸颊,力气也变大了,手臂强劲有力,现在的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裴响看见她那副警惕的样子,笑了笑。
他眨着明亮澄澈的眼睛,一瞬间,仿佛有丝狡黠的光从眼角掠过。
他乖乖地将被子叠整齐,抚平上边的皱痕。
林软星也变了不少。
只是她的变化并非往好的方向去的。
相反,她更加刁蛮任性了。
知道她脾气暴躁,村里人都不敢惹她。
生怕惹火上身。
倒是大家时常看见林软星对裴响指指点点,指挥他做这做那。
那趾高气昂命令别人的样子,俨然一副令人讨厌的城里大小姐做派。
但裴响就一点也不反抗,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且不管她怎么雄赳赳气昂昂,任性刁蛮,恶毒顽劣的样子,他的嘴角却总是挂着浅淡笑容,像中了魔似的,任劳任怨,异常听话。
在村里人看来。
裴响和林软星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不好不坏。
或者更准确点说,偏坏。
似乎没有人会把林软星的变化和裴响关联起来。
甚至村里人一致认为,裴响没救了。
都默默祝福他早日逃离林家孙女的魔爪,搬到赵家去。
然而这些流言蜚语,在当事人面前,却是另一番模样。
林软星觉得,裴响变得越来越不要脸了。
她时常觉得。
裴响是典型的得寸进尺的人。
而裴响则觉得,林软星变得越来越令他喜欢。
喜欢到每时每刻都想把她吃进肚子里,一口一口,全都占有。
大家继续将关注点放在裴响和赵玉兰身上。
茶余饭后,都是关于这对年轻情侣的感情进展,裴响今天去赵家干嘛了,赵玉兰又做了什么事,各种谣言四处飞窜,俨然成了村里的八卦热门。
在外婆眼里也是,只觉得两人僵硬的关系似乎化冰了,但又没彻底和好。
尤其是看见林软星变得更加刁蛮任性后,每天都在摇头叹息。
恨不得裴响快点儿和赵玉兰好上,免得再来家里受罪。
邻居这些天也常来外婆家唠嗑,闲聊。
两人之间的谈话也不再避讳林软星,似乎都觉得裴响和赵玉兰的事,属于板上钉钉,早晚都得成。
听外婆说起林软星对裴响作恶更甚的事,邻居也只能叹气:“我也想帮他,可这孩子,不开窍啊。”
“上回,我给那女娃出主意,让她找个机会留人家住下来,请他喝点酒,吃点小菜,再聊聊天增进感情。谁知道裴响这孩子——”邻居话音一顿,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把大腿,重重叹气,“他就是不肯喝她的酒,非嚷嚷着回家,要不是赵大爷一家人全来劝他,说雨下得太大,明早又要赶集,时间根本来不及,不然还真给他送回去了。”
外婆听了,眉毛拧成一团。
她嚅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似乎无能为力,只能忧心忡忡地说:“响响之前也没经验,这些事,我们也不好插手哇。”
“对咯。”邻居见外婆终于说了句公道话,立马趁机下菜,“你还别说,兰兰倒挺上道的。上回她跟我说,她借口去她姑妈家做客,让裴响送她去一趟,裴响都没拒绝。她呀,托我让你帮忙,多在他面前说说她的好话。”
外婆则苦笑着摇头:“我哪里说得听哟,他这几天都缠着星星去,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兰兰多温柔,他不肯看一眼,星星那臭脾气,他非赶着上去……作孽哟,天生就是吃苦的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
都在为两人感情进展停滞不前感到忧愁。
而此时正享受着灿烂阳光的林软星,则带着不响,在田野间的小道上悠闲地散步。
身后跟着时刻担心她摔倒的裴响。
林软星的病才刚好没多久,还有些体弱。
但闷久了也会无聊,这种天晴的日子,自然不能错过晒太阳的好时机。
前脚病刚好,后脚就出门。
也许是大家都忙着收拾家里,田地里倒没什么人。
只有几个戴着斗笠,拿着锄头在菜地里锄草的村民,菜地里的草都长到腰上了,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别人的闲事,林软星和裴响路过他们都没给多余的眼神。
林软星乐得清闲自在,听着歌,嘴里哼着小曲。
她知道裴响听不见,所以她更肆无忌惮地唱了两句,唱得心情舒畅。
她想起来,之前,她和裴响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田埂上。
那边有个草垛,庄稼没种上的时候,地面的土都是硬的。可是现在接连下了好多天暴雨,田里的水都蔓延到小道上了,即使天晴也依旧泥泞。
她的小皮靴踩在有些松软的泥土上,一脚一个脚印。
身形也跟着晃悠,一深一浅。
身后的裴响紧张兮兮地盯着她,时不时张开手臂,生怕她一崴脚掉进旁边的泥田里。
也许是太过专注。
也许是放松了警惕。
林软星还真一个不留神,脚踩在不明显的软坡上,瞬间塌陷了下去。
小皮靴陷进了泥沼中,脏兮兮的,甚至染脏了裙角。
“哎呀——”
林软星都没反应过来,她就觉得身形一晃,即将跌进田里。
在这一刻,她甚至都忘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裴响脸色一白,快速闪身过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捞住了她的腰,架住了她的胳膊,身体不再下坠。
林软星侧头,就看见裴响的表情紧张,一双眼眸无比惊慌,甚至紧张到脸颊没了血色。
他迅速见她从泥泞中救出,扶着她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见脱离了危险,他的脸色才好些。
林软星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从虚惊中缓过神来。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刚刚她掉进泥田里,估计半个人都得陷进去。
因为接连暴雨,田已经彻底成了会吃人的沼泽地。
裴响却什么话也没说,依然神情紧张盯着她看,低头去查看她的伤势。
见她光着的右脚,立马又翻身下田里,去找她的小皮靴。
林软星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
忽然想起来,好像之前,裴响也曾栽倒在这片田里。
她记得那时候风很大,傍晚的时候弥漫着雾气,昏暗阴沉,迷蒙不清。
他身上没带钥匙,孤伶伶地行走在这条狭窄泥泞的田埂上,身影单薄削瘦,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
他摇晃着身形,栽进田里,爬不起来。
周围的小孩纷纷发出笑声,她也跟着笑。
而那时,他却定定看着自己,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你满意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伸手去扶他的话。
如果,她没有把钥匙扔他身上独自离开的话。
如果,今天没有裴响的话。
是不是掉进去的人就是她?
裴响从田里爬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小皮靴。
鞋子早就灌满了泥,沉甸甸的,还在滴水。
他的身上也裹满了泥,尤其是裤腿上,沾着黑黄的泥巴,连白色的T恤都溅上了污秽,脏兮兮的。
他仔细将小皮靴里的泥倒出,像献宝似的将它放至林软星跟前,朝她露出笑容。
“星星,鞋,找到了。”
而林软星则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怎么的。
这一刻,情绪没由来的涌上心头,让她倍感沉闷,一股酸涩堵在胸前,郁结缠绕,怎么都抒发不出去。
也许是回忆惹的祸,也许是情绪泛滥,她只觉得脚更疼了。
既疼又麻,让她莫名的难受。
她坐在石头上,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咬着唇抬眼望向他:
“裴响,我脚疼。”
眼里沁着泪花。
37
裴响抬头看时, 只看见林软星的眼里泛着泪光。
低头看见她的脚踝红肿,以为是疼得厉害,连忙俯身下去吹了吹, 又用手轻轻揉了揉脚踝骨节处, 皱着眉问她:“疼吗?”
林软星只觉得脚踝酥麻,倒也没那么疼。
只不过刚刚崴脚的时候蹭到了皮,磨了脚后跟, 没有伤到骨头。
于是她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但是眼睛却迷蒙的看不清,泪光点点,越眨眼越明显。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周围的秧苗如浪潮般迭荡, 风声四起, 灌满整个耳蜗。
阳光正盛, 却吹得她视线模糊。
她眯着眼,看见面前的裴响屈着腿,小心翼翼捧着她的右脚,轻轻揉搓着她的脚踝,用指腹将上边的泥剐掉。
他低眉凝神, 那么专注, 连落在他脸颊的视线都没发现。
虔诚的,认真的,如此卑微地跪在地上。
任由自己一身泥泞, 却不让她沾上任何一丝污秽。
她就莫名想起了, 小时候, 那次热闹的酒宴晚会,她的手被碎玻璃扎破了皮, 流了好多血,她吓得哭了起来。而那个无情的男人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让保姆给她包扎伤口。
她哭着喊要妈妈,保姆朝她做出嘘的手势,无奈说:“你再喊,等会儿又要挨罚了。”
她就默默收紧了眼泪,不敢再哭。
林青峰。
她从不叫他爸爸,只喊他名字。
她知道,其实他不喜欢听见她喊爸爸,也不喜欢听见她哭。
更不喜欢她提起母亲的名字。
如果她让他丢人了,他只会拧着眉头将她关进房间里,让保姆看着她,惩罚她不准出门。
直到她终于被迫屈服,装出乖巧柔顺的样子,将爪牙收敛。
他才淡漠地睇着她,将钥匙还给她。
她从来就不乖。
从前是,现在更是。
印象里,她似乎没有让任何一个男人碰过自己。
更没像这样亲昵地,信任地,让他肆意抚摸着受伤的脚踝。
她会下意识推开他们。
她觉得他们肮脏,恶心,像垃圾堆里的老鼠,带着沟壑的潮臭味,阴暗的令人作呕。
也许是,裴响不一样吧。
他的掌心很温暖,很柔软,即使带着薄茧也让她无比舒适。
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安心。
就像此刻,她看着他低眉的样子,想起他一直以来的卑微顺从,看着他高高的脊梁为她弯曲折服,再被迫屈跪,低贱到尘埃里,却毫无怨言。
他像沉默的山,在夕阳垂垂落下后,肩负着满身的黑暗,却又总是闪着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就好像,不管面前多么黑暗,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光。
微弱的,如烛火般,在风中摇曳却不愿泯灭。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绚丽景象。
她定定地看着他。
而且仅仅是看着他,她竟会觉得如此温暖。
于是视线更模糊了。
裴响以为她是疼极了,开始着急起来。
他匆匆将她的鞋往脚上套,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只能一边用手轻揉着骨节,一边又想将她的泪痕擦干,只是手上太脏,他又不敢碰她的脸,只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林软星不动声色地将右脚从他掌中抽离,搭在地上。
“你好傻。”她嘟囔着说。
也不知道裴响有没有看清她的唇形,偷偷用手背擦过眼角,迅速放下。
裴响则深深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似乎想瞧出些端倪。
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透时,眼神更担忧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但在这个明朗的午后,看见他一身白色T恤混着脏泥,站在田埂中央,手里拎着她那沾满泥的黑色小皮靴,眼神认真地看着她,目光真挚,眉眼忧愁。
在明晃晃的光线照耀下,这一切美好的有些过分,像不真实的梦境。
裴响已经将鞋放在一旁,蹲在她身前,微微仰着头看她的眼睛。
他似乎是想用手去擦的,但太脏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微微嚅动嘴唇,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被打湿的眼睫毛,粘黏在一起,扑棱棱的滚下水珠。
裴响慌了神。
他喊着:“星星,星星。”手无处安放。
可林软星没看他,只是吸了吸鼻子。
“我只不过是——”
她忽然扬声道,顿了顿,将颤抖的嗓音捋平。
“风太大,迷了眼睛。”-
赵玉兰从未见过这么荒唐的一幕。
近些天,裴响来赵家的次数渐少,经常忙完过后就不见踪影。
撮合他们的媒婆还对她旁敲侧击,说裴响是个闷葫芦,让她多主动些,偶尔也可以去裴响家看望一下,以便增进两人的感情。
她正愁找不到机会。
刚好今天是发放工钱的日子,裴响还没来领,她就顺理成章带着工钱来探望他。
谁知道,远远的,她就看见溪边坐着两个人。
定睛一看时,发现裴响正跪在地上,用清水给林软星洗脚。
只见他一双修长的白皙的手,将一只小脚握于掌中,搭在自己膝盖上,正仔细擦拭着她的脚背,脚踝,脚掌,神情专注的像是玉雕师。
林软星被他过分认真的姿态给惹笑了。
用另一只脚在水里撩拨着溪水,时不时溅起水花都撒在裴响身上。
裴响觉得她太过顽皮,微微用力,将腿往怀里一拉。
林软星就被迫向他怀里倾倒,手臂扶在他肩膀上,支撑着半个身子,脸色微红地瞪他,不满地撇着嘴催促道:“快点,太阳好热,我想回家。”
他就点点头,好像没听见似的,眼里闪着光。
手里的动作倒是没停,无比轻柔。
林软星怀疑他是故意的。
刚刚说着她累了,想回家了,裴响就说:“星星,身上脏,洗洗。”
他指了指旁边的那条小溪。
之前暴雨的时候,溪水都涨潮到了河堤上,把防水的沙袋都冲走了,庄稼也淹了一大片。
这几天天晴,水位降下去了,刚好适合洗脚。
林软星倒也没拒绝。
她总不能穿着都是泥的鞋子回家吧。
可裴响像是故意的,先是给她洗干净了鞋子,又发现她的裙子也脏了,用手简单搓掉了些泥。
再接着,他又发现她的脚脏了,非要给她洗脚。
本来就是随便洗洗,他却仔仔细细,翻来覆去洗了好几遍。
从左脚到右脚,从脚踝到小腿。
她觉得要是再放任他继续下去,他的动作要更大胆,更肆无忌惮了。
于是她起身想走,却被他捉住脚踝,根本站不起来。
他就知道逮着没人的时候欺负她。
林软星有点气愤,荡起小腿哗啦一声,故意泼了他一身水。
裴响冷不丁被水溅到脸上,发梢上滴着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却依旧低着眉,任由她捣乱,抓着她的脚跟,手里力度不减。
他的眼眸深沉,声音温柔又宠溺:“星星,水,脏。”
“那你倒是快点!”林软星不满地撅嘴。
“嗯……”
“别嗯了,我好热,不洗了,我要回家。”
“星星,脚,脏。”
“哪里脏了,都洗干净了啊。”
“脏。”
她刚刚试图从他怀里逃走,却被他的力气所掣肘,起又起不来,坐又坐不好,只能东倒西歪地趴在他肩上,伏在他胸前喘气。
太阳越来越辣了,热得人直冒汗。
她被晒得额头发热,鼻尖都沁出汗珠,呼出来的空气全都喷在裴响的脖子上。
温热,潮湿,还带着一丝甜腻的香味。
裴响不知怎么的,忽然间脸色微变,眉头紧皱。
他像是经历了什么痛苦般,耳根红润,太阳穴暴起,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林软星在他怀里坐立不安。
一边是因为天气太热,她背上都浸出了一层汗渍,裙子贴着皮肤,黏湿不舒服。
另一边是因为裴响越靠越近,近到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碰到她的额头,像是要亲过来似的,眼神危险。
脚掌心传来温热的酥麻感,让她有些意外的瘙痒。
她胡乱地在他肩膀和脖子上抓了两下,薄薄的肌肤瞬间染上几道细长的红痕。
“裴响,你快点放我起来!”
“嗯,再洗洗。”
赵玉兰则直接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因为从她的视角看来,林软星在变相地欺负裴响,她不仅娇气地故意脱掉鞋子,命令裴响给她洗脚,甚至还不满地皱起眉头,责骂他,甚至还抓伤了他的脖子。
而裴响,被迫跪在地上,手里还托着她的脚。
一边用水清洗脚背,一边用自己的干净的衣角擦拭脚掌,脸色微红,卑微地低着头,俨然一副被迫屈服的模样。
赵玉兰心中的火蹭的一下就上去了。
长久以来,别人就算是夫妻,也只有女人给男人端茶倒水,伺候的份。
哪有大男人给女人洗脚的,她也太娇气了吧!
更何况他们啥也不是。
她之前就听村里人说,林软星刁蛮任性,不是好人。
自从林软星回村后,裴响在林家饱受折磨,天天被她使唤来使唤去的,完全没把他当人看,被欺负得够惨。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她为裴响哥感到不值,越看越觉得她是在故意羞辱他。
谁不知道,男人的面子比天重要。
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大男人给她洗脚,他不要尊严,不要面子的吗?
她也好意思做得出来。
真不要脸!
赵玉兰气冲冲走过去。
来到两人跟前时,赵玉兰瞬间放慢了速度。
她轻咳一声,打断他们的聊天,故作惊讶道:“哎哟,裴响哥,你怎么在这里?”
裴响背对着她,当然听不见她的叫喊。
但是林软星却微微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长辫子姑娘,脸圆圆的,皮肤黝黑,立马就认出了她是谁。
林软星也有些惊讶。
之前总想着赵玉兰的样子,想着她那张脸暗中跟她对比来着,没想到今天真见到了本人。
不过她看了眼面前的赵玉兰,又看了眼裴响,瞬间明白了她眼神的含义。
林软星忽然荡起一个笑容,轻轻拍了拍裴响的肩膀。
“喂,找你的。”
裴响向后望去,看见来人后,却只是淡淡瞥了眼。
“嗯。”又重新扭回头去了,继续给林软星揉脚。
他像是擦不腻似的,擦了又擦,揉了又揉,甚至还都快将她整个人抱怀里了,也不见他有半点男女有别的分寸感。
当着别人的面,林软星哪好意思继续。
只能推了推他的肩膀,轻飘飘说:“裴响,你也不问问人家来干嘛的,多不礼貌啊。”
裴响却不看赵玉兰,只亮着黑漆漆的眼眸,一双眼睛盯着林软星的嘴唇看。
似乎是在辨别她的话,又似乎在想别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星星,你,吃醋了。”
“没有!”林软星几乎是下意识反驳的。
但一瞥裴响,却发现他表情愉悦极了,嘴边弯着淡淡的弧度,像是偷吃蜜罐的蜜蜂。
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赵玉兰听着他们的对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两人旁若无人的聊天,自动将她排除在外,更令她觉得万分不爽。
但她一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又大方地将手里的塑料袋拿过去,送到裴响手里。
“裴响哥,这是前几天你结的工钱。”
裴响接过塑料袋,看了眼里边的零碎纸币,礼貌回应:“谢谢。”
声音像陡然转了个弯,忽然降温。
“裴响哥,你这大白天的,给人洗脚,是不是有点……”
“也太欺负人了。”
赵玉兰还在想着怎么替裴响出气,想劝他两句,让他早点逃离林软星的魔爪,但又不好当着林软星的面直说。
她动了动嘴唇,冷眼扫视林软星,想着这个恶毒的女人真该死。
城里人就别在这整什么高贵范儿,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这样欺负人的。
但是这两句话还是被裴响看见了。
裴响却什么话都没解释,只是默默给林软星穿上鞋。
林软星还在抱着胸看戏。
她当然一点都不担心裴响会怎么样,更不担心赵玉兰会怎么样。
之前她总觉得赵玉兰也许真要和裴响好上了。
但和她面对面见过后,林软星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担心,她完全比不上她嘛。
见裴响这样,赵玉兰更着急了。
她上前两步,想伸手把裴响从地上拉起来。
可她的手还没触碰到裴响的肩膀,就被林软星拍掉了。
“喂,你干嘛?”
林软星也不客气,她又不是什么软柿子,哪能让人随便碰她的东西。
裴响后知后觉看见她的动作。
像是特意为了拉开距离,裴响皱起眉头,离她远了几步,扫了她一眼,声音冰冷:“不关你事。”
“裴响哥……”赵玉兰被他冷漠的态度震了下,呆了几秒。
他的视线根本就没在她身上停留,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子,朝林软星露出宽厚的背,声音温柔到能滴出水来:“星星,背。”
38
林软星趴在裴响背上噗嗤笑出声。
她笑得眉眼弯弯, 因笑容而颤抖的睫毛在扑闪扑闪,扫在裴响的耳根处。
胸腔的震颤让裴响情不自禁回头,却刚好瞥见林软星收敛起笑容,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裴响还是看见了的, 他问:“星星,你,笑什么?”
林软星没吱声, 只是余光往后一扫, 又忍俊不禁起来,憋着笑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裴响只感觉背上像有只猫在挠痒痒,于是抓着她大腿的手微微用力,手指在柔软的腿肉山掐出深深指印, 掐得她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响, 你是不是故意的。”
当然, 她说话的声音他听不见。
他只觉得耳边有热气喷涌,带着清香,吹得他耳根酥麻,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身后,赵玉兰的脸色很难看。
她不仅被裴响当场晾在旁边, 还头一回被他冷漠的语气凶到, 甚至临走前还要被林软星毫不吝啬地嘲笑。
看着林软星那明媚又得意的笑容。
她暗自跺了跺脚。
论美貌,她确实比不过林软星。
但论贤惠勤劳能吃苦,林软星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 而这些恰好是在这里备受欢迎的品质。
除此之外, 女人就该胸大, 屁股大,这样才更容易生娃。
像那些身板太瘦的, 眼尾上吊跟狐狸精一样,都是祸水命,最容易红杏出墙。
她觉得,她每一样都达标。
相较于林软星,她才是裴响哥的最好选择。
而且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明明裴响哥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能明目张胆地护着她,惯着她,甚至还主动弯腰背她回家。
但赵玉兰也不是傻子。
她隐约也看出来了,这两人并非如同村里传闻般关系恶劣。
相反,他们的关系好极了。
好到她甚至站在一旁,连句话都插不上。
不管她叫几声“裴响哥”,他都视若无睹,好像眼里只有林软星,她就像不存在似的。
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身影,赵玉兰恼怒地将手里的空塑料袋攥紧,揉成一团,奋力扔向旁边。
塑料袋随着风飘向远处,摇摇欲坠,落进泥里-
也许是恃宠而骄,也许是心情极好,也许是单纯无聊。
林软星最近变得愈发娇气起来。
裴响给她削的苹果,只要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碎皮,她就皱起眉头,不满地递回去:“没削干净,我不吃。”
于是他就将苹果再拿回来,用水果刀,认认真真地削去所有碎皮。
“这桃子好难吃,怎么挑的。”
裴响就给她递过去一个新的桃子,顺着她咬过的那个桃子继续啃,吃完还点头:“甜。”
“裴响,我袜子不见了。”林软星一喊。
裴响就轻车熟路地从藤椅上找到被压在底下的丝袜,蹲在她面前,亲自给她穿好。
还帮她把皮鞋用手帕擦得锃亮,纤尘不染。
就好像不管她怎么使唤他,怎么任性,怎么刁难,他都依然照做,耐心出奇的好。
他也从来不生气,反而每次都笑盈盈的,满脸写着心甘情愿。
但林软星还是不满足。
因为她发现,裴响变本加厉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当着外婆的面,将她吃不掉的饭倒进自己碗里,就着她留着唇印的碗喝水,给她夹她最爱吃的菜,在碗里堆成小山丘。
外婆起初只是惊愕地看着他,后来见多了,不由得皱眉。
她用筷子轻轻拍他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响响,你也自己吃点,别光顾着给人夹菜。”
裴响就点点头,依旧照做。
外婆还耐心开导他说:“男女有别,响响,你不能吃星星吃剩下的东西,有口水的,多脏啊。桌上饭菜这么多,都吃不完嘞,她想吃会自己夹嘛,你吃点干净的嘛。”
但裴响每次就是认真听着,顺从地低眉,却怎么都不改。
外婆无奈,也许是觉得裴响从小就没受过正当的教育,加上他可怜的身世,最后也不再多说。
只是最近邻居每回来时,她的眉头都要皱紧几分,神情比之前还忧愁。
林软星也不止一次警告他,说外婆在的时候,让他和自己保持距离。
可每到这时,裴响就凝视着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得寸进尺地亲亲她的脸颊,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腰,脑袋搭在她肩上嗅来嗅去,还故意说:“星星,香,好闻。”
林软星想踹开他,但下一秒腿就被夹住。
柔软的大腿触碰到坚硬的身躯,大腿内侧摩擦得火热,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服传递过来,猛然触碰到的突兀让她瞬间面红耳赤。
他眼眸明亮地看着她微笑:“星星,瘦,多吃饭。”
林软星就骂他:“流氓。”
偏偏他那些蔫坏的心思偏偏就不懂得收敛,非要摆在明面上,让她又气又恼,却又拿他没办法。
毕竟裴响的力气太大,她打不过,只能在别的事上报复回来。
她天天故意找茬。
这会儿说天气太闷,好热,家里的吊扇根本不解热;裴响就给她拿着扇子扇风,扇得手臂都酸了,还在那摇扇子。
那会儿说天气太冷了,风太大;裴响就给她拿来毯子,给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一会儿说想喝凉的,一会儿说想喝热的。
裴响端着一壶茶,在厨房来回折腾,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她故意为难,但他偏偏不厌其烦照做。
一来二去,反倒是林软星败下阵来,率先投降。
根本难不倒他嘛。
林软星看着他那亮晶晶的眼睛,更觉得自己憋着一股气。
这天傍晚,裴响拎着草篓去鱼塘喂鱼。
林软星悄悄跟在他身后。
裴响专心地将割好的鱼草丢进鱼塘,又将水闸胖的破渔网给收到岸上,勤勤恳恳,始终没发现身后跟着的林软星。直到他做完一切,准备返回时,才看见身后站着的林软星。
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林软星就狡黠一笑,凑近去问他:“你有没有发现你少了什么东西?”
裴响满脸疑惑,摇头。
于是她忽然扬起手臂,朝他抖了抖:“你的钥匙在我这呢。”
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在她手中抖动,叮当作响。
裴响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十分淡定地走过去,伸手要拿,却被她躲开。
她笑眯眯地挑眉说:“想要钥匙可以,但先得先答应我件事。”
裴响认真地盯着她看,似乎在等她继续。
但林软星却有些郁闷了。
她本意是想气一气裴响,让他着急的,毕竟之前他为了这串钥匙,冒着大暴雨都回来找了,可见钥匙对他有多重要。谁知道他现在一脸淡定,似乎根本不在意,完全看不出着急的样子。
根本气不到他嘛。
林软星心想。
想不出什么能让裴响为难的事,她一边把玩着钥匙,一边打量着身旁神情淡定的裴响,颇为烦恼。
一想到他最近得寸进尺的样子,林软星顿觉自己才是被狠狠欺负的那个。
见她眉头微皱的样子,裴响忍不住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林软星将钥匙丢还给他,撇着嘴:“没劲。”
现在她无论怎样,都想不出什么事能气到他。
他就好像脾气忽然变得极好,对她的容忍度极高,不管她怎么骂他,打他,他完全不生气,反而还满脸堆笑,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就算此刻她说,让他立马脱光衣服跳进鱼塘里,他估计也会照做不误。
越来越像她的狗了。
若要说真有什么事能难到他……
忽然,脑海中冒出个想法。
她眼睛亮了亮:“我们去镇上玩吧。”-
这是林软星第二次回到镇上。
只不过这次是被裴响带着来的,他骑着那辆破三轮车,一路载着她赶到镇上。
林软星被崎岖的山路颠簸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尤其是梆硬的后座,咯得人生疼,她差点就要坚持不住栽倒下去。
不管裴响在后座给她垫了多少层棉布,她还是觉得屁股疼,浑身酸痛,站立不稳。
不过一到镇上,落地后,她那满身的疲惫瞬间就消散了。
心情瞬间舒畅。
她甚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之前她嫌弃这里大巴车太破烂,嫌弃三轮车太颠簸,没想到如今,她都有勇气坐自行车了。
裴响则默默推着那辆自行车,用锁将它拴在了路口的电线杆上。
他浑身是汗,薄薄的T恤浸透了汗水,黏腻地贴在背上,风一吹过,晃荡出他削瘦的脊梁骨,弯着腰,在夕阳下照得身形通透。
林软星见他满脸通红,忍不住皱眉,递给他一瓶水,问:“你累不累?”
裴响眼神炙热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星星,不累。”
她就扭着头不去看他,只是将手里的纸巾丢给他:“擦擦汗。”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语气情不自禁温柔了几分。
裴响顿时眉开眼笑,牵住了她的手。
但林软星却也没拒绝。
也许是来到完全陌生的小镇,林软星觉得此刻舒坦多了。
没有那些整天乱叫的大黄狗,没有狭窄容易跌倒的小路,也没有那些暗地里时刻想算计她的八卦村妇。
林软星别提有多自在了,连走路的步伐都是轻松的。
这几日天气晴朗,小镇也恢复了之前繁忙的景象。
恰逢今日赶集,街道上热闹非凡,许多人张罗着吆喝着,趁着天气好赶紧做生意。尤其是现在已经天色擦黑,街上还到处有人亮着灯摆摊,连路上的行人都拥挤不少。
白炽灯和彩灯交相辉映,低矮的仿佛从厨房里亮起昏黄的颜色,整个街道变得绚丽多彩。
还有一些小孩聚集成团,在路上跑来跑去,手里拿着的玩具闪烁着灯光。
卖衣服的,卖书的,卖玩具的,卖日用品百货的……
林软星之前都看过,现在只觉得索然无味。
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并非是来玩的。
相反,她还真有件事想做的。
裴响跟在她身后。
只是之前他始终与她保持距离,如今牵着她的手,他眼底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般,被灯火照得清晰明亮,眼眸泛着流光,熠熠生辉。
只是为了不打扰她玩乐的兴致,他选择默不作声,但手却越牵越紧。
最后不易察觉地变成了十指相扣。
温热的掌心,滚烫地灼烧着皮肤,紧贴的掌心,连心跳都仿佛触碰在一起,随着每次跳动传递着阵阵波纹。
林软星不自觉低头看了眼紧牵的手。
裴响的手指修长,泛白的皮肤露出微凸的血管,此刻正与她的手环环相扣,将她的纤纤小手盈握在掌中。
他的手很大,略带薄茧,粗糙却很温暖,意外的令人安心。
林软星正想说他牵得太紧了,抬头瞬间,撞入那双眼睛。
只见他微微低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唯独那双眼睛在灯火中闪耀,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林软星。
鼻梁因灯火而变得光亮,连眉眼都被光晕描绘着,模糊中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
那一瞬,不知怎么的,身后忽然绽放了一道烟花。
砰的一声炸开,声音十分响亮。
璀璨夺目的火苗从地面迅速攀升,啾的一声蹿入天际,在半空中炸开巨大的亮光,五颜六色,朝四周散开一片灿烂的焰火,将天空都照射得五彩斑斓。
周围顿时响起骚动,随着每一道烟花的绽放,都惊起一阵欢呼声。
林软星原本想说的话,忽然噎在喉咙口。
被这烟花声扰乱了思绪。
她本应该循声望向那片烟花的,却不知怎么的,那一刻,裴响的眼睛仿佛像块磁铁般,深深地吸住了她的目光,她望着他,根本挪不开眼。
烟花绽放的瞬间,火花照亮着他的侧脸,将他的轮廓映照得分明,脸颊上都被染上彩色。
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裴响……”
林软星忽然喊他名字。
“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哑然:“……没什么。”
林软星忽然觉得,如果时间能定格,她真想在这一瞬停留。
不问过去,不问明天。
但正因为太过璀璨而美好,陡然间,一股失落弥漫心尖。
似乎有什么东西岌岌可危。
就像她此刻,望着这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何时会像烟花般消失。
短暂,却又绚丽。
裴响却眉眼含笑,牵着她看天边的烟花,满是喜悦:“星星,好看。”
“嗯,好看。”
39
烟花放得越来越多, 街上就越热闹。
路上的行人也都纷纷驻足,随着每道烟花绽放,发出阵阵喝彩声。
连街道上的车辆速度都变慢了, 推着自行车的人, 接小孩回家的家长,拿着扫把拖地的商贩,都仰头观望。
好像所有的事, 在欣赏这绚烂烟火的那一刻, 都可以暂时搁置。
林软星刚刚还在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就听见周围人在笑着讨论,要不要也去买点儿烟花放放。
“爸,我也要放烟花!”
旁边的中年男人一掌拍在小孩后脑勺上, 不客气道:“就知道烟花烟花, 读书就不晓得用点心, 考试就知道考鸭蛋。”
“我没考鸭蛋,我上次考了三十。”小孩揉着脑袋,不满撅嘴。
“还好意思讲,三十分跟鸭蛋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已经有人凑热闹, 真去烟花店买烟花。
也许是近几日天晴, 一扫暴雨的阴霾,大家都心情舒畅,都不吝啬买点烟花庆祝。
即使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
说起这个烟花, 来得还真有些意外。
起因是镇上一家烟花爆竹店的老板, 清仓的时候发现库里有箱子在雨天染水受潮, 里面装着的烟花都蔫了吧唧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老板随手点了试试,结果还真放出一大片烟花来。
自他起了头,剩下那些没人要的烟花丢在角落,也都被几个小孩拿去点着玩了。
于是一片接一片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绚丽多彩。
裴响则牵着林软星的手,站在了远处有个矮坡的地方,视野宽阔,正适合看烟花。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两人也从角落的位置,逐渐被挤进了人群中央。
人潮拥挤,林软星左右动弹不得,只能紧紧贴着裴响,半个身子被他的手揽在怀里。
裴响一手牵着她,另一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唇角微扬,挂着浅淡笑容。
裴响看得很专注,他虽然听不见烟花绽放的声音,但幸福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融于眉眼。
也许是在小镇里能看见烟花的日子不多,他显得分外珍惜,甚至想把这种略显激动的心情分享给林软星。
每当有烟花绽放,他就喊一声:“星星。”
同时,牵着她的手也略微攥紧,带着一丝疼痛的酥麻感。
“烟花,漂亮,像星星,一样。”他笑着对她说。
眼睛如此明亮,眼尾潋滟着琉璃般的彩光,天若将明。
林软星笑笑,也顺势仰望天空,看见烟花在墨色的浮云间炸开,听着他呢喃着自己的名字。
砰的一声,仿佛心也随之勃然跳动,淹没在嘈杂声中。
看着那大片的烟花在倏尔绽放,又渐渐消失,周围的喧嚣声都伴随着烟花的绽放突起,沉寂,如波浪起伏。
浪漫又虚无,美丽却短暂。
如此灿烂,如此耀眼。
然而越是这样美好的时刻,林软星的心弦就绷的越紧。
像针,像刺,在心中隐隐发作。
真希望。
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分此秒。
林软星忍不住牵紧了他的手,微微用力。
好似摇曳浮萍,忍不住抓住那一缕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希望。
那种仿佛风中牵线的风筝,只要松手就会断裂的关系。
明明危险的要命,却又那么令人着迷。
裴响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忽然低头,仔细打量林软星的表情。
林软星正怔怔地看着夜空,冷不丁面前凑过来一张脸,薄薄的唇散发着热气,眼里的光皎洁如月,如羽毛般扫过她的眼睛,将光亮遮挡住。
他凝视注视着她,视线与她齐平,似乎有些疑惑:“星星,累?”
今晚的她,比以往都沉默,安静。
连她的眉毛都微微蹙起,似乎在想什么事出神。
林软星下意识摇了摇头。
等她回过神来,裴响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连呼吸都黏腻在寸尺之间。
骤然间唇上一疼,柔软温热的唇瓣露出尖锐的细牙,细细密密啃咬在她唇上,带着些许粗鲁,又带着灼烈的气息,将潮湿的空气渡入她口腔,舌尖勾缠,唇齿交融,将那抹疼痛化为缠绵的甜。
“你……”
“想亲。”
裴响忽然一顿,微微拉开距离,鼻尖互相触碰,他的眼眸在黑暗中闪耀。
周围涌动着人群,他却视若无睹,只盯着她看。
林软星脸红着想推开他,却听见耳畔的沙哑低语:“星星,没人。”
同时一双手将她拉至怀里,整个身躯都遮住了光,后颈被他的大手掐着,她只能被迫仰着头,像竭泽的鱼,渴望呼吸与氧气。
哪里没人,周围全是人。
林软星想要后退。
他沉静的眼里闪着晦暗的光,将她拢在怀里,进而加深刚刚的吻:“他们看不见。”
他亲人的方式总是带着些许强势,席卷着那毫不掩饰的欲望,像野兽入侵,牙齿啃咬在她唇上,反复撕扯,似乎想要将唇瓣咬碎。
林软星扶在他腰上的手都攥紧了几分,胡乱在他的背上抓,但只是挠痒痒的程度。
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她疼得厉害。
裴响咬人太狠了。
他不仅要咬她的唇,还咬她的耳垂,咬她的脖子,所至之处落下斑斑痕迹。
他似乎迷恋上了这种略微的痛感,逼着她反击,恨不得让她也像他一样化身猛兽,彼此纠缠,连与她十指相扣的手都攥得十分牢固,像把无解的锁,将她牢牢扣在他胸前。
可今天,林软星却意外的顺从。
她不仅一点都不反抗,反而温柔的不像话,如同被驯服的小猫。
连他凶猛的撕咬都一一应承下,抓着他的衣服,柔弱无骨地倚靠在他胸前,包容他所有的粗暴与蹂躏,只在唇齿间发出细微呻.吟。
好热。
热得浑身都是汗。
林软星只觉得他们靠得太近了,闷得发慌,心跳在一声声加快。
连周围的烟花声,说话声,都像自动隔开屏障,这个世界只有她和他两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已经很久没有亲到窒息的程度了,那么用力,又那么令人沉溺。
“妈,那边有人在亲嘴……”
“嘘,小孩不许看!”
直到身旁乍然传来说话声,这个吻才被打断。
林软星羞得脸通红,猛然推开他,裴响这才依依不舍地拉开距离,视线却还流连在她的双唇上。
他舔着舌尖,似乎在回味什么,目光灼灼。
林软星气喘吁吁地扶在他肩上,面颊绯红,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浑身无力地被他架着,香汗淋漓。
她瞪着眼睛,报复性地咬了他脖子一口。
“下次不许咬这么痛。”
“嗯。”
看见她潮红的面庞以及红肿的双唇,裴响似乎很满意,乖乖点头,眼里透着股愉悦又狡黠的光芒。
那双手抚摸着她的背脊,指尖却在背上来回徘徊,仿佛在描摹她的骨架。
动作越来越放肆了。
林软星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揪得皱巴巴的,眼神满含威胁。
可裴响却像是没看见般,得寸进尺地凑过头来,下巴搭在她额头上,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前。
“星星,还想亲。”
“不许。”
“想亲更多地方。”
“不行。”
“星星,我……”
“说了不行就不行。”
忽然,裴响声音一顿,目光忽然深沉起来,靠近她,周围的光亮再度被吞噬。
林软星只觉眼前一暗,抬眼间坠入一双眼眸里。
那是一双无比漆黑的眼眸,深邃的如同无尽深渊,明明无风无浪,却望不见底,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般的黪墨大海,晦暗阴沉,泛着诡谲之色,绮丽妖艳。
他宛如邪神的信徒,匍匐在她耳畔低语。
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喉咙里蹦出,沙哑又低沉:
“星星,不要离开我。”-
说是玩,其实她来镇上的最主要目的,自然是打听修路的事。
村里的消息不够灵通,只有镇子离那边堵塞的路段较近,修路的工人也都住镇上,最新情况只有这里人才知道。
但其实根本不用打听,已经有不少人在讨论。
镇上的人比林软星还关注通路的消息。
镇上唯一一辆挖土机就停在出镇口,离堵塞的路段不过百米远。
戴着头盔,肩上裹着毛巾的修路工拎着铲子收工,在馄饨馆面前坐下,几人喝着啤酒聊着天,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有人上前询问,修路工们就老实回答:
“老李,你们那条马路牙子,还要多久修好喽?”
“快了,只要不下雨,这路不出一礼拜就能通。”
“哎,可算要修好喽,我这店里都一个多月没进货了,东西都快卖完了,再不进点货这店都要倒闭嘞。”
“不急,就这几天的事。”
自这几日天晴,修路工人就加班加点在挖路。
只不过暴雨天引起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确实将半个山道都挡住了,加上还有些大石头要挪开,着实费劲,快则一礼拜,慢则还得等半个月。
“老天爷,可别再下雨嘞,被子都发霉烂掉喽。”
“这谁说得准。”
除了修路工在聊通路的事,连周围的店铺老板,还有被闷坏了的镇上居民,也都在聊。
这些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林软星耳朵里,在她心中荡起层层波澜。
可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和之前激动万分的心情不同,现在听见这些话,她却莫名的高兴不起来。
她明明无比期盼路能快点儿修好。
但现在,她却又希望暴雨不要停,再多下会儿吧。
这样复杂又纠结的心思,让林软星忍不住蹙起眉头,烦恼的令她胸口有些发闷。
路修好了是好事啊。
回到城里,一切生活都会恢复正常,她也不用再用祭祖的借口留在村里,跟外婆冷眼相对。
她可以回去跟姐妹们说,自己出国旅游回来了,再随意编几个旅途故事,那些姐妹就会笑得花枝乱颤,问她路上有没有艳遇,外国的帅哥身材怎么样之类。
但。
她好像有点,舍不得。
不知不觉竟熬过去两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快到她几乎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在她印象里,这小山村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般,被困在连绵暴雨中。
而她所有的记忆,与这场暴雨有关的,似乎只剩下裴响。
每次被暴雨困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眼前总是冷不丁浮现裴响那张清冷的脸,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随着雨雾深邃迷离,带着他特有的草木香,像梦魇般缠绕进她的梦里,与她的记忆纠缠不清。
她呢,像是玩忽职守的士兵,丢下城堡独自踏入深林。
沉溺在他低调的温柔里,忘乎所以。
可这种感觉却并不令她讨厌,反而令她深陷其中,陶醉到无法自拔。
其实在这里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软星就被吓了一跳,心忽然猛地跳动了几下,仿佛噩梦初醒般令她慌乱。
林软星悄悄抬头看了眼裴响。
裴响自然听不见,他面色如常地牵着林软星的手,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眉眼带笑,跟着她在街上到处乱逛,刚才说的话像阵风吹过去了。
他似乎一点儿都不记得,这个小镇曾经给他带来许多不愉快,比如那时重病刚醒,那夜的暴雨,那日巷子里被殴打的事……
见他神色如常,林软星杂乱无章的心才渐渐停止躁动。
她逐渐平静下来。
也是,即使真要回城里,她也照样可以用手机跟裴响联络。
网络那么发达,她可以打电话,可以发文字,即使天各一方也能近距离聊天,没什么区别。
等路通了,她甚至能时常来看看他。
然而这种念头,却薄的如同一张纸,伶仃挂在心头。
充满着侥幸的意味,令人惶惶。
谁都知道,那都是镜花水月,根本不可能。
可她又该怎么办呢。
裴响呢,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办?
她很想问裴响,可当她仰头看着他那张明媚灿烂的脸,因牵着她的手而倍感满足的神情,以及那双眼睛里闪动的雀跃光芒,所有的话陡然间都失了声。
“裴响,你……”
林软星讷讷出声,裴响望过来,到嘴的话忽然变了味:“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就像之前,她问裴响,你最想要什么。
裴响总是摇头不应,眼睛也不看她。
可如今,她再次问他这个问题,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的惶恐,忐忑,以及胆怯。
她害怕他的回答,更害怕自己听见的答案。
心猛地攥紧了。
裴响脚步一滞,牵着她的手,笑得欢喜又满足:“我有星星了,别的,都不要。”
他的语气无比认真,眼睛也无比明亮。
林软星的心微微一颤。
此刻,她竟像是患了失语症般,不知该说什么。
“星星,不高兴。”
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替她将黏腻的发丝撩拨开。
他定定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般,深刻地描摹着她的轮廓,观察着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犀利又透彻。
林软星迅速别开眼,根本不敢看他。
她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压下,仰起头:“没有啊,我只是有点想打游戏了。”
“你想不想去网吧?”
“嗯……”
“走吧,我带你玩好玩的。”林软星难得撒娇了一回,挽住他的胳膊,笑盈盈拉着他往前走。
裴响低头看她欢喜的样子,认真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说:“星星,喜欢,我,也喜欢。”-
林软星想找的地方就是这间网吧。
镇上唯一一处可以通宵不打烊的地方。
上次他们来的时候,见裴响盯着里面的电脑看得聚精会神,想着他应该还没玩过电脑,林软星决定带他尝尝鲜。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这次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钱。
所有的钱都是裴响去赵家帮忙干活赚的工钱,总共就三十来块,连住宿都不够。
镇上又不支持电子支付,林软星也没办法。
不过既然都来了,索性把最想做的事做了。
总不能白跑一趟。
乌烟瘴气的网吧处处透着股怪味,难闻,闷热,这里连空调都没有,只有头顶上挂着的吊扇,不停地旋转着,带来丝丝凉意。
夜晚的网吧最热闹,座无虚席,挤满了人。
林软星拉着裴响的手进去的时候,刚好撞见黄毛。
只见黄毛那群人守在门边,有站着抽烟的,有聚在电脑旁围观的,有踩着拖鞋嚼口香糖的。
见林软星和裴响进来,他们迅速对视一眼,跟黄毛通风。
黄毛正打游戏打得出神,被小弟拍拍肩膀后,才看见从门边进来的两人。
顿时,松开鼠标,游戏也不打了,直接站了起来。
他还跟以前那样,趿拉着一双拖鞋,裤脚撩至小腿处,橙色短T,嘴里叼着根烟,脸上倒是多了一道疤痕。
那道疤痕很深,从头皮处蔓延至耳根,看起来他的面目更加狰狞可怕。
黄毛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
他缓缓朝两人靠近。
一瞬间,所有记忆都涌了上来。
林软星还有些后怕,她心猛地揪紧,警惕地望着黄毛,紧紧抓着裴响的手。
而裴响却显得极为淡定,冷眼扫视他,似乎一点都不畏惧,甚至比上回还更加冷冽傲然。
黄毛站在两人面前,打量了林软星一眼,看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嗤笑了声。
他又扭头打量裴响。
黄毛的个子本就比裴响矮,站在裴响面前,也只到他脖子处。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裴响站直了身子,他竟只能仰着头看他,莫名让他气势矮了一截。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裴响的神情,目光犀利。
看得出来,黄毛是认出了他的,见到裴响的那一刻,他的手情不自禁攥紧了,似乎也想起了之前的事。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黄毛眼神复杂地盯着裴响看了半天。
然而裴响并没有什么反应,面无表情,任由他打量着,像一座石雕。
甚至连眼神都不给他。
沉默,寂静,无人说话。
气氛一时间又凝固了起来。
但这种沉闷只持续了半分钟。
很快,随着黄毛的大手一挥,身后的小弟纷纷跟上他的步伐,离开了网吧。
黄毛经过裴响身旁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烟头丢掉,咬牙切齿:“你小子有两下子,算你狠。”
身后还有小弟问他,却被黄毛拍了脑袋:“别跟他硬刚,你打不过他。”
“他是个疯子。”带着一口痰,啐出去。
随着黄毛的离开,网吧瞬间空出来几个座位。
裴响也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又笑意盎然地拉着林软星的手,将皱巴巴的钱塞进她怀里。
“星星,钱。”
林软星也长舒一口气。
她看着裴响那张笑脸,又哑然看着手里的钱,一时间分不清哪个究竟是他。
上一秒他可以如此冷漠,下一秒又能温柔如春光。
他就像个变色龙。
不过想起刚刚黄毛的话,林软星心中竟隐隐有些认同。
不管他是什么样,他的确是个疯子,没错。
林软星看着裴响的眼睛,看见他正目光澄澈地回望自己,忍不住笑了笑。
她怎么就忘了,裴响是个疯子啊。
他疯得很彻底,疯得变态,疯得能把自己的命都交给她来处置,轻易就能许下沉重的诺言,而他偏偏确实能做到。也许这才是他最不为人知的一面,真实的他,也正是最吸引她的东西。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再疯的人,如今也是她的狗。
这个想法让林软星有些开心。
忽然间,她又不那么心慌意乱了,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她拿起手里的钱,去前台要了网卡,坐在黄毛坐过的位子,点着鼠标轻轻将游戏客户端退出。
然后将凳子往外一拉,将裴响推了过去:“坐下。”
裴响被她推到座位上,还有些发懵。
就看见林软星笑靥如花地站在他旁,用手肘撑着脑袋,好整以暇:“我看你玩。”
林软星一点都不沉迷电脑游戏。
她来只是为了看裴响玩,完成他的心愿。
毕竟作为她的狗,偶尔也得给他点奖励嘛。
想起之前他眼巴巴盯着网吧里那些游戏屏幕,满脸好奇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如今他自己也能玩游戏了,她倒要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裴响果然很激动。
他盯着电脑屏幕,激动又兴奋,甚至高兴地手都在发抖。
他明明很激动,但却先看着林软星,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林软星就笑眯眯看着他,朝他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心大胆的玩,钱都交了,没人来打扰他。
桌上有许多游戏端,他可以随便挑选。
实在不会的,林软星还能亲手教他玩,反正今晚时间很长。
林软星翘着脚,撑着下巴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她也很期待,想看看裴响玩游戏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会玩什么游戏呢,他又喜欢什么类型的游戏呢。
真令人好奇。
裴响轻轻握住鼠标,手指微微颤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并没有打开任何一个游戏端,而是点开了角落里的浏览器。
他略显笨拙地轻轻用鼠标点开搜索栏,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认真地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
“黎远道。”
那一刻,林软星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40
黎远道。
很显然, 这是个人名。
偏偏这个人名林软星还听说过,还是从她父亲口里耳闻的。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跟一个叫姓黎的叔叔打电话, 他也曾来过家里做客, 只是那时候林软星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他的具体样子了。他貌似是父亲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闹了矛盾, 后来林家的产业日渐不行, 那位黎叔叔也不见踪影。
可是。
裴响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林软星讶然地望向裴响。
却见裴响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用鼠标慢慢往下滑,认真看着网页上的每个字,一行一行扫过去。
除去同名的, 本市里关于这个人的新闻, 也只有寥寥几条, 连照片都没有,只提及了名字,而且年代久远,大多都在十年前,毫无参考性。
黎远道作为市里有名的企业家, 偶尔会出席当地举办的活动, 所以有些报道就会传到网上。只不过公开的信息不多,网上能搜到的痕迹少之甚少,裴响想找人, 如同大海捞针。
见裴响看得认真, 林软星就好奇地凑过去, 指着那个名字问:“他是谁?”
裴响倒也不遮掩,坦诚道:“这是, 一位恩人。”
“恩人?”
“嗯,以前,资助过,我家。”
“你见过他吗?”
“以前,见过。”
林软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找他干嘛呀?”
“想……”
裴响却忽然顿住了。
他沉沉凝视着林软星片刻,微微撇开头,没说话。
他像是藏着什么故事,却不愿多说。
林软星猛然察觉自己似乎问得太多了,便迅速闭上了嘴。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安静,很安静。
她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似乎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没了刚开始的激动和兴奋,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忐忑,只是握着鼠标的手并没有停,还在锲而不舍地翻滚着,一页一页翻看。
网页屏幕上的白光照在他脸上,显得脸色有些苍白,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她看见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原来他之前那么想进网吧,竟是为了这个。
只是为了上网来找个人。
林软星忽然有些懊恼。
早知道他只是简单想上个网而已,上回她就不该阻拦他,让他直接玩个痛快。
可是他怎么不说呢?
他怎么就不直接跟她说呢?
明明他只要开口,她就能……
林软星忽然一哏。
她想起来,自己好像也从没主动问过他的事,甚至没问过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他在默默迁就她,迎合她的喜好,讨好她,祈求她,为她笑为她哭,为她作践自己的身体。而她却从来没在意过他的想法,她怎么好意思说是他的过错的?
他像是习惯了把所有事都藏在心底。
即使被误会了也从不反驳,也从不辩解,就这样任人揣摩。
直至今日,她对裴响的了解还少之又少。
脑海里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的事,还是听的村里人传言。
传言说,外婆曾经资助过裴家,甚至和裴大爷私底下有密切来往。但从上回外婆给裴响塞钱,他死活不肯收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人。
也许外婆只是出于好心,但实际上真正资助裴家的另有他人。
比如黎远道。
可她却自私地认为,裴响就是一条巴结外婆的狗。
甚至不吝地讽刺他,排挤他,将他的尊严狠狠地践踏在脚下。
明明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明明当事人就在自己跟前,她完全可以直接询问的,但她却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就站在真相里,却始终不愿意相信。
其实她都知道的。
这些年裴大爷身体不好,连家里的几亩地都是裴响在打理。
裴大爷东奔西走,为了找到裴响的亲生父母,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如今他撒手人寰,裴响独自生活一定很艰难,而这种事那个资助人应该也有所了解。
或许这些年,裴大爷的奔波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他给裴响争取到了个未来。
她不知道黎远道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资助裴家的。
是想领养他,还是继续资助他,或者是另有所图,但裴响至少生活上有了保证,这也许也是裴大爷临终前的心愿。
可他之前为什么不找黎远道呢?
明明他有无数次机会踏进网吧,也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这查询,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只是因为裴大爷去世吗?
不,她觉得应该不是的。
林软星其实很想问他,也有无数想问他的事,但张开的嘴莫名就僵在空气中,怎么都发不出声。
就算问了,他又凭什么回答她呢?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问他。
是啊,她骄矜惯了,是个被宠坏的公主。
即使她来到这个破地方,始终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根本就没有变。
她那高贵的占有欲,将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时不时把他的尊严拿来践踏。
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像扑火的蛾,明知危险,却还义无反顾奔向她。
他纯真,浪漫,将自己的炙热滚烫的心捧在她面前。
她却轻飘飘地笑着,将他视为自己的奴仆,她的狗,用刀狠狠宰割。
她好像就从来没真正在乎过他。
在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嫌麻烦不愿去送药;
在他好心来接她回家的时候,将他丢在宾馆大门外,让他淋了半宿的雨;
在他给她送水果野花时,她无情嘲讽,将那些珍贵的东西丢在垃圾桶;
……
她一遍又一遍地,将他的真心撕成碎片,撒在他面前,残忍又傲慢。
她究竟是以什么心态看待裴响的?
她不知道。
直到刚才,她确实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迷迷茫茫。
可此刻,她心中却无比清晰地有了答案。
——玩偶。
他是她的玩偶。
像那种被性情顽劣的公主摆弄着的玩偶,用剪刀,用画笔肆意糟蹋后,残破不堪的玩偶。
玩过后就可以随意抛弃的玩偶。
她无所顾忌地沉溺在他的卑微臣服中,享受着无边的宠爱,编织着回城的公主梦。
她只顾着独自享乐,却从未考虑过裴响怎样。
直至刚才她还在想。
如果回到城里,她是不是会恢复以前的生活,从此记忆里不再有裴响这个人。
这样的认知让林软星羞愧万分。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以前说的话有多么锋利。
那一句句如同刀割般的话,狠心地划过他的心脏,将他割得鲜血淋漓,而她却只顾着笑。
一种极端的悔恨蔓延胸口,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疼痛,让她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她捂着胸口,头渐渐低下去,不敢看他。
他还是想要有个家吧。
毕竟,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
如果他让她给他一个家,她会答应吗。
以前她或许还会嗤笑一声:“做梦。”
或许还会觉得他怎么没有自知之明,甚至嘲讽一番。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她会毫不犹豫答应。
来自直觉的,没有理由的,百分百的,肯定。
她甚至隐隐期待着,他向她开口,亮着眼睛说:“星星,能不能带我回家?”
只要他开口。
只要他想要。
但如果他不开口呢。
这个过分出格的要求,他或许根本无法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东西,对他来说更是沉重吧。
可是,一切都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她始终相信,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只要他愿意等待。
等她从城里回来,等她毕业,等她继承家业,将那个女人扫出家门……
就在林软星思绪杂乱之际,旁边的裴响忽然站起身,推开座椅,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星星,你,玩。”
他的声音还有些许颤抖。
林软星一愣。
她还是第一次见裴响露出那副表情。
他的笑容如此单薄,像演技拙劣的小丑,明明努力想笑,表情却仿佛在哭。
那种说不出的冷漠疏离,垂敛着眼眸,拧着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忽明忽暗,隐忍地将双拳微微攥紧。
林软星茫然回头,却瞥见桌面屏幕上的一则新闻,上面醒目地写着“车祸”二字。
底部附着一张灰白色照片,周围人山人海,事故现场拉着警示条,灯光照得地面惨白,狼藉一片。
车祸,黎远道。
林软星迅速联想到了什么,神情愕然。
几年前,她确实听说过市郊区公路上,发生了一场重大汽车追尾事故。
当时因死亡人数过多,那条公路被短暂封闭了段时间,市电台还专门报道了这件事,只是她对这些事毫不关心,也从未在意过,听过就忘了。
没想到,黎远道恰巧就在其中。
这似乎也印证了他这些年销声匿迹的事实。
原来……
像刚刚浮现起的希望火苗,瞬间被一盆水浇灭。
现实冰冷地砸在他脚下,哗啦变出沼泽,裴响就站在中央,正被旋涡缓缓拖入深渊。
刚刚的神采奕奕的面庞,此刻变得黯淡无光。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陡然间连眼睛都失去光彩,目光无神地飘离在她周围,双唇发白,面无血色。
裴响就这么静静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攥紧的拳头也松懈下来,伶仃垂在大腿两侧。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看见这样的裴响,她竟会觉得他脆弱到如同一张轻薄白纸。
好像风刮过,他就会飘走。
但是她不想让他走,于是她忽然扑过去,环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本就窄瘦,轻而易举就环住了他整个腰身。她贴紧他的胸膛,听见他炙热滚烫的心跳声,一道道回荡在耳边,震得她脸颊发麻。
她闷声说:“裴响,对不起。”
她的心揪得发疼,连眼睛都有些酸涩起来,鼻子像堵住了般。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道歉。
明明她应该说些好话安慰他的,说些开心的话的,但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道歉。
她想说的话太多了,她欠他的也太多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此刻,她只想抱紧他,不让他走。
发自内心的,依赖着他。
裴响的手在她腰上缩紧,又缩紧,渐渐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双手臂像钢筋般环绕在她腰上,肩上,像要把她融入血肉里般,那么那么紧,紧到她都不敢呼吸,只能感受到他单薄身躯不知为何而轻轻颤抖着。
她看见他眼角,陡然间垂落下一颗眼泪。
滑落,掉在她脖子上。
滚烫,又冰凉-
林软星将香烟递给裴响的时候,还有些纳闷。
他是真想抽,还是故意的?
但看见裴响认真学着她抽烟的动作,一口口,被呛得双眼通红,不停咳嗽的样子。
林软星忽然噤声。
她将两瓶啤酒放在旁边,默默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一根新的。
他一边咳嗽,一边倔强地接过新的香烟,猛地吸进去,然后猛地弓起背咳嗽。
一声声,咳得肺都要碎了。
他却固执地抽着,让烟迷了眼睛,咳得脖子通红。
原本不该这么沉默的。
可此刻林软星也没说话,只是听着他咳嗽,静静坐在他旁边。
他的左手还牵着她的右手,十指相扣。
随着他的每道咳嗽,她都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在用力,抓地那么紧,那么疼。她的手仿佛是他唯一的支点,只要松开,他就会径直倒下去。
她没出声。
任由他牵着,安静地坐着。
原本她计划着两人在网吧通宵,但经历刚刚的事后,她已经没了打游戏的心情。
裴响没心思,她更呆不下去。
镇上的网吧费用很低,三块一小时,但他们连一个小时都没坐满就离开了。
网吧老板退给她27块,她像宝贝似的捂好,放在了口袋里。
这是他们身上仅有的钱了。
他们去不起宾馆,但她也不想就这样回去。
于是她找了块空地,拉着裴响坐下。
人群散去后,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附近的小卖部开着张,昏黄的灯光远远照射在空地上,照亮着裴响的面庞,朦胧清冷。
她想,如果她不开心的话,她会给自己买酒买烟。
于是她将所有的钱都拿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香烟,再顺了个打火机。
现在,身上是一分不剩了。
她喝着火辣呛人的啤酒,而裴响抽着烟。
一个烧心,一个烧肺。
如此怪异,又如此和谐。
林软星都觉得奇怪。
明明他们来镇上是为了开心地玩,结果现在莫名的,陷入无边的沉默中。
谁都不说话。
好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晚风吹过来,还有被太阳晒干的稻草味。
以及烟花消散后的硫磺味。
那阵烟花放了大半夜,周围都是烟花掉落的碎屑。
林软星低着头,用脚踩着那些碎屑,将它们分开,合拢,分开,又合拢。
今天小镇格外热闹,连店铺都推迟了打烊时间。
但夜深后,寂静还是如期而至,街上的灯一盏一盏灭,连周围的窗户上也不再亮着灯。
街上空荡荡的,那辆破烂的自行车锁在柱子旁,无人问津。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打破沉闷的宁寂。
月亮爬了上来。
皎洁的月光照在面前的空地上,将树影斑驳地洒在脚跟前,风一吹动,地面就像波光粼粼的河流,泛着星星点点的光,如琉璃般炫目。
啊,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林软星想,侧头看向旁边的裴响。
他的鼻梁被月光照得泛白,细碎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那双薄唇翕合,猩红的火光在他唇间明灭。
她忽然好奇,裴大爷去世那晚,他是不是也这样静默地坐着。
仰头看着月亮,发呆。
不。
他比月亮更沉默。
那天下着大暴雨,他没有看见月亮。
他抬头只能看见一片黑。
林软星默默注视他片刻。
见他一直情绪低落,林软星忽然用手撑着下巴,晃了晃他的胳膊,歪头冲他笑着说:“反正闲着无聊,不如我来给你讲故事听吧。”
裴响注视着她,挤出了个浅淡的笑容,似乎想说“好”。
可发出的音节却如此沙哑,破碎,让他的字词无法辨别。
林软星没在意,她想了想,似乎在认真思考该讲什么故事。
“你听过《兔子风》的故事吗?”
裴响摇了摇头。
“从前,有只兔子住在萝卜山上,每天它勤奋地给山上的红萝卜浇水,计划着每天吃一根萝卜,这样等它吃完一茬,刚好下一茬就又长出来了。如此循环,它就能每天吃上新鲜的红萝卜。”
“这天,山上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所有的胡萝卜都卷到了天上。兔子急了,用捕虫网去捞,结果自己也被卷上了天。它被风吹着到了很高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
“这时,风里又钻进来一只兔子,然后一只接一只,越来越多的兔子被卷了进去。它们下不去地面,只能每天吃萝卜。慢慢的,萝卜都被吃光了,最后就剩一群白白的兔子,最后就成了兔子风啦。”
裴响认真听着,听完还非常配合地笑了笑。
林软星其实并不觉得好笑,甚至有些幼稚。
但看见裴响露出笑容,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凝视着他嘴角的笑意,说:“其实,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