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冷气球 > 30-40
    31


    越来越多的疑问聚集在脑海中, 林软星总觉得裴响有事瞒着自己。


    她又开始不开心了。


    他怎么都不说的,也从没听他提过。


    心烦。


    她想,要是平时自己多问问就好了, 现在, 连人都找不着。


    外婆也不愿意告诉她,就好像防着她似的,生怕她知道了就会怎么样。


    林软星就更好奇了。


    找不到裴响, 林软星只好带着不响回去。


    偏偏在回去的路上, 远远的,她就看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身着白色T恤,深灰色长裤,身材削瘦的人正提着个塑料袋走在左边。


    他微微屈着头, 头都快碰到伞面了, 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


    旁边那人撑着伞, 仰着头看他,手里不停地比划着什么,穿着件蓝黑色冲锋衣,扎着个高马尾,看起来年龄也不大。


    女的?


    林软星微微皱眉。


    左边那人她化成灰都能认出是裴响, 但旁边那人是谁?


    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他的亲戚?朋友?


    不, 裴响在可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那她究竟是谁?


    林软星刚想上去打个招呼, 质问裴响究竟去哪儿了, 怎么这几天找不到人。


    但看见那个女孩热情地跟他做手势, 距离挨得很近,忽然间, 林软星胸中有种说不明的情绪,汹涌澎湃,令她十分不爽。


    她本该过去直接质问裴响的,但不知怎么的,脚好像被胶水黏住地上,动弹不得。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迅速躲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村里的巷子就这么一长条,他们从远处走来,而林软星则狼狈地钻进旁边的胡同。


    阴暗潮湿的屋檐下,不知谁家堆积了一摞的柴火,高至屋檐顶部,刚好遮挡住她的身形。


    而不响则被她死死抱在怀里,不敢动弹。


    裴响走路速度不慢,但他一直低着头,偶尔才朝旁边瞥过去一眼。


    但蓝衣女孩却显得非常热情,嘴里一边用方言说着什么,手上的动作不停,似乎在努力和他沟通。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林软星才听清他们的对话。


    “你……明天……还来吗?”蓝衣女孩比划着手势。


    裴响点了点头,于是她略显激动地露出笑容,继续说:“我家……那边……种了桃树……桃树,桃花,桃子……桃子,懂吗?明天……你……可能要……跟我们……去摘。”


    蓝衣女孩显得很有耐心,几乎是一个个字说的。


    裴响倒依然面色平静,点了点头。


    他不出声,但是有反应。


    蓝衣女孩就更开心了,开始说起了别的。


    “有没有人……说过你……你……你长得……很好看?”


    “你这么勤奋……一定……能……有出息的。”


    “能行,我看好你。”她竖起个大拇指。


    林软星躲在木柴堆后,把她的话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她的手越抓越紧。


    林软星觉得此时,她胸中好像有盆火被踢翻了,火燃烧了起来,将她所有的理性全都烧毁,让她控制不住情绪想要奔走。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出去反而更像个小丑。


    她耐着性子来找裴响,而他却跟别的女孩聊得火热。


    好啊,你可真厉害。


    林软星恼火地瞪着他们,觉得那抹蓝色分外刺眼。


    不过以裴响这张俊脸,在这落后的山村也算是鹤立鸡群般的人物,只有那些瞎了眼的才看不上他。


    有人喜欢他,对他示好,也正常。


    道理她都明白,但就是控制不了情绪。


    那种令人别扭,难受,又痛苦的情绪,在她胸口徘徊,反反复复折磨着那颗跳跃的心脏。


    她甚至觉得,再细想下去,她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不响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可怜巴巴地蜷起爪子,在她怀里转了转脑袋。


    它不敢乱动,怕挠伤她。


    可又被她抱得过分紧,紧到无法呼吸,只能胆怯地抬着头看她。


    脚步声逐渐走远。


    林软星倏尔松了口气,抱着不响的手也骤然松开。


    不响重获自由,它从林软星的怀里跳了下去,蹲在她脚边蹭了蹭她的小腿。


    林软星却没有理它,视线还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柴火在雨天发出特殊的松木香,雨水顺着屋檐漏下,打湿了她的鬓角。


    她却浑然不觉,一种出离的愤怒占据着她的胸腔,此时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很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生气。


    她不该生气的。


    明明不该那么生气的。


    不知怎么的,像是冥冥中有感应般,裴响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瞬,林软星的眸子刚好和他对上。


    明亮的眼睛,深邃的黑色仿佛能将人吸进去,只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犀利的光,好像在试探什么。


    林软星下意识地躲回柴火堆旁,动作快到她都惊讶。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一瞬间,血液倒流,她紧张到背贴着墙站立着,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


    等林软星再次走出来,裴响和那个蓝衣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


    她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木屑,不爽地跺了跺脚。


    刚刚那犀利的视线,仿佛是她的错觉-


    林软星再次询问外婆,裴响最近在干嘛时。


    外婆正在厨房里烤火,烘着这些天晒不干的湿衣服,白蒙蒙的水汽顺着黑黄的衣服往上升腾。


    外婆依然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回答。


    但林软星却更加执着地追问:“行,那跟他一起回家的那个女孩,就蓝色衣服那个,是谁,总能告诉我吧?”


    听见她这么问,外婆这才惊讶回头。


    林软星眼神犀利,似乎是瞒不住了,外婆就叹气道:“哎,裴响最近找了个活干,给人家当帮工,管饭管住,一天能赚十块钱。那个女娃儿啊,是叫兰兰吧,她是赵老头的孙女,前些天刚从外头打工回来,准备在家呆一阵子,给家里帮帮忙。”


    山村里最忙碌的季节,除了施稻的春季,还有就是七月的早稻成熟季。


    有些外出打工的人,会提前一两个月回来,帮家里干农活。


    可现在也才四月末,没道理回这么早啊。


    林软星搞不明白。


    而且干一天活只给十块,这不是黑奴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剥削人的资本家。


    恰好这时,隔壁邻居家敲门,又来找外婆唠嗑。


    林软星发现,最近邻居总时不时来家里串门,下着雨也来,平时两家人也都各管各的,都不打招呼的,什么时候她跟外婆这么熟了,真奇怪。


    外婆就说:“星星,你回去休息吧。”


    她朝林软星做了个表情,示意她上楼去。


    知道她们讲话想故意回避她,林软星虽然不爽,但也大方地让开道,离开了厨房。


    她踩着楼梯,噔噔噔上楼。


    直到砰的一声响起关门声,外婆才和邻居坐下来,细细畅谈。


    林软星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下,趴在楼梯口偷听。


    她刚刚上楼做了个样子,没想到她们都没太在意,更没注意到不远处偷听的林软星。


    刚站稳身形,就听见厨房里传来邻居的声音:“林家婆,赵家那边还挺满意的,就响响那只愣头青,还得你多说几句话提点提点他啊。那傻姑娘人好,心地善良,勤快能干,就是……”


    外婆叹气:“他哪里晓得这个哟,他整天就跟在星星屁股后边,我说他说不听,哎。”


    邻居又说道:“你也别急,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来嘛。”


    她顿了顿,又跟外婆说道:“林家婆,这事我得事先跟你说好咯,免得到后来埋怨我没告诉你得。我这里两边都通得明明白白的,也不遮着捂着,有什么事都敞开了说,你可得掂量好了再做打算。”


    外婆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赵玉兰以前不懂事,被个二流子骗出去打工,后来打了胎。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检点,才多少岁哟,就敢生娃,生还没生下来,还被那个男的赶了回来。”邻居说这事的时候,语气满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咒骂着,“倒霉催的,好在人倒是没事,身体没毛病,也还能生,你不介意吧?”


    她眼睛一转,瞥向外婆。


    见外婆坐着沉默不语,于是她拉住外婆的手说道:“你也晓得,我们鹅岭村没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要么得就跑出去打工咯,要么得就嫁人了,我们鹅岭村太穷,外边的姑娘又不愿意嫁过来。玉兰她年轻又长得漂亮,两个人可相配哩。”


    外婆听了,又是长叹一口气。


    她问邻居:“那个女娃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就怕以后她还会往外跑哇。”


    邻居顿时拍了拍胸脯:“这个你放心,她只要敢往外跑,赵家得把她腿打断,跑不了的。而且我看她对裴响印象挺好,哪里有心思出去外面浪哟。”


    “她也是个肯吃苦的,人也勤快,身体也没得过什么大病。裴响是穷了点,但是赵家还可以哇,以后两个人勤快点,说不定赵家那几亩地都能让他来管。”说着她压低了嗓音,凑到外婆跟前,“你也知道,赵老头年纪大了,上没大下没小,他要是走了,这家里就只能裴响来管事……”


    外婆的脸色总算好了些。


    邻居知道言至于此,也不再多说,只说:“林家婆,我也就给你说这么个情况,至于两个人处不处得来,还得看他们的意思嘛。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也没损失。”


    外婆说:“那就先让响响在他家帮忙干活,感情的事我也说不准,看响响吧。”


    邻居顿时喜笑颜开:“对嘛,他都二十的人了,也该考虑一下子,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家店了。林家婆,有空你就多说几句好话,点拨点拨他,事情不就成了。”


    林软星听着她们的话,手指甲深深陷入楼梯扶手里。


    抓得指甲缝里满是木屑。


    赵玉兰。


    林软星把这名字在心中狠狠念叨了无数遍。


    赵玉兰她不认识,但是赵大爷她是认得的。


    之前她和裴响去镇上,坐的就是赵大爷的三轮车,只是没想到,赵大爷平时沉默寡言的,竟还有个性格这么活泼的孙女。


    她越想越气。


    才十块钱,就被收买了,裴响真的有这么缺钱吗。


    那外婆给他的钱呢,都花光了吗。


    嘴上说着让裴响去赵家帮忙,其实不就是变相地给裴响相亲吗。


    最可恨的是,裴响竟然没有拒绝,他到底怎么想的?


    回想起之前裴响对自己的种种,林软星忍不住咬紧了牙。


    顿时有种被人骗了的感觉。


    难怪这几天人不见了。


    好你个裴响,原来享清福去了。


    她气愤地上楼,噔噔噔再次把楼梯踩响。


    声音响亮到连厨房都能听见回音。


    外婆和邻居听见声音,齐齐从厨房门朝外望去,却只看见个空荡荡的楼梯拐角,什么也没看见。


    她们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林软星也不再躲着裴响。


    相反,她故意在裴响面前出现,逮着他来的时间下楼。


    这么多天以来,裴响还是头一回见到林软星。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他欣喜地朝她望去,却撞上她冷漠无比的眼神。


    那眼神如冰霜般冷冽,没有一丝温度,还带着万分的嫌弃,比之前还恶劣。


    裴响一怔,捧着桃子的手忽然僵住。


    而林软星却故意无视他的献殷勤,径直从他身旁经过,端着玻璃杯去厨房接水喝。


    见她态度冷淡,裴响的眉头轻微蹙起。


    他刚想跟上去,林软星却忽然身形一扭,径直从他身旁绕过,绕到客厅,悠悠闲闲拿起遥控器,坐在椅子上开始看电视。


    被无视的裴响,站在原地伫立很久。


    他仿佛很受伤,又似乎有些不解。


    “星星……”他喑哑出声,拧着眉,嗓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向她走过去,但林软星却扬眉一扫,瞬间他又僵在原地不动了。


    那双眼睛满是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和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裴响仿佛被针扎了般,刺痛到,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来。


    他徒然地垂落手臂,缓缓将盘里的毛桃端回桌上,再次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却根本没看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得老大,音量也逐渐盖过了他的声音。


    裴响见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将桌上的肉骨头拿手里。


    他转身,试图去讨好地上的不响。


    不响见了,迅速跑过去叼住肉骨头,用力地啃咬着,开心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裴响这才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林软星像是不经意间瞥见了这一幕。


    她放下遥控器,目不斜视,扬声喊道:“不响。”


    不响听见主人喊它,看了眼林软星,又看了眼裴响,最后还是叼着肉骨头来到了林软星脚边。


    它仰着头,叼着骨头乖巧可爱,像一团白色绒球。


    林软星却只扫了眼,说:“别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说着将它嘴里的肉骨头扒了下来,丢进了垃圾桶里。


    不响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抗议声,但碍于林软星的命令,它只好不再去看垃圾桶里的肉骨头。


    趴在林软星脚边,耷拉着脑袋,显然十分不开心。


    裴响一双眼睛盯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面容不加掩饰地浮现出震惊以及难过。


    但他却默默站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头又不自觉地低垂下去,双手也颓然垂落在两旁,身形更显削瘦。


    那双失落的眼睛里仿佛暗涌着什么波涛,让他无法控制地攥紧拳头,潋滟起清波,光也逐渐陷入黑暗中,骤然失色。


    他站立在原地呆了很久,一声不吭,像大山般沉默。


    他手里的拳头忽然攥紧,紧接着又缓慢松开。


    再度攥紧,再次松开。


    直到他再次抬头,无神的瞳孔再度望向林软星,里面的混沌蕴含着太多的情绪。


    可他却像水闸的开关,竭力克制着,不让那些汹涌的波涛倾泻。


    “星星……”他再次呢喃。


    他的脸色很差,脆弱到仿佛连呼吸都会让他瞬间消散,身形摇摇欲坠。


    那一声呼唤,仿佛像落水的乘客,乞求登上途径的游轮。


    但林软星却怎么都没看他一眼。


    只想着,等会儿有你好看。


    等了片刻,裴响慢腾腾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又用抹布擦了一遍桌子,直到干净透亮。


    他回头望了眼林软星,她还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看。


    于是他将门前的黑伞拿起,缓慢地离开了。


    听见周围没了声音,林软星才看向门边。


    发现裴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好好好,走吧,赶紧走,最好再也别来了!


    林软星气愤地将手中的遥控器一掷,遥控器重重甩在地上,发出啪的巨响。


    趴在地上的不响被吓了一跳,两只眼睛咕噜噜望着林软星,不敢吱声。


    恰好这时,林软星又看见桌上摆放整齐的桃子。


    她想起昨天赵玉兰说的要裴响帮忙摘桃子的事,瞬间来气。


    她直接将那一盘桃子都丢进了锅里。


    锅里正煮着沸水,那些桃子丢进去后,很快就被煮得稀烂,在翻滚的气泡中沉沉浮浮,桃叶也被煮得焦黄。


    你也没有非我不可嘛。


    林软星冷漠地将锅盖重重盖上,砰的一声响。


    然后再也不去看锅里的毛桃了。


    32


    林软星最烦裴响这种人。


    表面上好像个老实人, 结果背地里却做出另一套。


    两面派,伪君子!


    她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之前裴响带来的那些饼干水果, 全是从赵家弄来的。


    一想到自己吃过赵玉兰家的东西, 她就觉得反胃。


    恶心到吃不下饭。


    林软星咬着牙。


    偏偏越是假装不在意,以往的那些点滴就越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想起之前裴响扒开灌木丛找到跌倒的她,想起他在她卧病在床时日复一日送她野花;


    想起他在雨夜站在宾馆门前固执地不肯离去, 想起他为她跟镇上那群混混拼命;


    想起他不管山路艰险也要冒雨去给她摘果子……


    像狗。


    他就像她的狗。


    只要她稍稍挥一挥手, 他就会听话地跑过来,匍匐在她身前。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现在呢。


    他却什么也不是了。


    世界不是只围着她一个人转,林软星一直都很清楚。


    但她就是有些不甘心。


    她不懂, 为什么别人能轻而易举就把他从身边带走。


    那她呢, 她算什么?不响又算什么?


    难道她再次赌输了吗?


    这期间, 不管裴响来几次,她都冷脸冷眼冷语对待,完全把他当空气。


    甚至连不响,她也不让他碰。


    脏。


    她嫌脏。


    跟别的女孩聊得火热,想想他的手被别人碰过, 想想他还跟别的女孩共同撑一把伞。


    肮脏到让林软星对他无比嫌恶, 恶心。


    裴响照常来,默默来,默默走。


    只是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 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阴沉劲, 就连那双眼睛都黯淡无光。


    如果有人拍拍他肩膀,他抬起头, 就会看见那张苍白无神的脸,双唇泛白,脸颊削瘦。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的像玻璃球。


    只是在漆黑的瞳孔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仿佛能把一切光吸走,黑暗渐渐覆盖,将所有的情绪掩埋。


    于是他变得更像一具行尸走肉了。


    林软星才不管他的变化。


    只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更讨厌了,也变得更令人恶心。


    连他身上的气味都变得难闻。


    林软星不避开他,他也不绕开林软星。


    只是两人见面前的时候,林软星冷眼一扫,他就沉默不语,十分受伤地低下头去,露出微白的脖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每次见到这一幕,林软星就觉得好笑。


    明明做亏心事的是他,怎么搞得她在欺负他似的。


    一想到他出门后,跟赵家那孙女聊得火热,又是帮忙干活,又是帮忙撑伞的。


    林软星就忍不住更冷漠地盯着他,甚至恶语相向:“你不是有个新家了吗?怎么还有空来啊。”


    然后“嘁”一声,又陡然说出:“还真当狗当上瘾了吧,又换个地方找窝去了。”


    裴响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


    每当她说出恶毒的话时,他的嘴唇就轻轻嚅动,身体微微颤抖,瞳孔骤缩,眉毛也杂乱地拧在一起,连手也情不自禁攥紧。


    他似乎是有话要说的。


    可是他那单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漂亮的眼睛在被她羞辱一番后,也沉默地阖上。


    他痛苦地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一走,家里就安静了。


    林软星也自觉没趣,就也端着茶上楼。


    不响夹着尾巴匆匆跟上去,亦步亦趋。


    林软星照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漂亮的脸蛋,莫名想起赵玉兰的样子。


    她仔细回忆着那天伞面下女孩的模样。


    她想起来,赵玉兰虽然个子比她高些,但也没高多少,还比她胖。


    她的皮肤粗糙黝黑,根本不像她那么白皙细嫩,也没有她的纤纤细腰,天鹅颈和蝴蝶骨。


    她扎着个高马尾,头发又粗又厚,额前的刘海遮着一双单眼皮,蓝色冲锋衣配雨靴,看着就土兮兮的。


    赵玉兰只比裴响小两岁,但模样却显得成熟多了。


    和裴响站一起时,她除了那张脸略显稚嫩外,腰跟水桶似的,身材完全走形,远远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比他大十岁的后妈。


    她想不出那赵玉兰有哪点比得上她的。


    长得不如她好看,也没她见识多,更没她有钱。


    按辈分说,她还得叫林软星一声姐。


    她倏然又想起那蓝衣女孩说话时,故意放慢语速的样子,忽然不禁嗤笑一声。


    她根本就不了解裴响。


    裴响的语言天赋惊人,虽然他听不见,但能根据人嘴型判断说的是什么。


    而且林软星在他面前语速极快,从来没特意放慢过,他还是照样能听懂,并且从未出错过。


    一想到赵玉兰慢吞吞比划的样子,比裴响之前乱比划还更可笑。


    没来由的就释然了。


    原来他的眼光就这样啊。


    也是挺差劲的呢-


    “真是有夫妻相呢。”


    “哎哟,这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哇,什么时候结婚生娃啊,生出来的娃娃肯定很标致。”


    这几天里,林软星耳边不停地听见这些话。


    她根本不想听的,但是偏偏耳朵不听话,非把这些话筛选进来。


    每回邻居来家里串门,她都能听见她和外婆汇报最近情况。


    先夸裴响脾气好,一表人才,以后保准有出息,又夸赵玉兰贤惠懂事,勤劳能干,以后准能生下好娃娃。


    每个字眼都仿佛在告诉她,他们现在相处极其融洽,俨然热恋中的小情侣。


    林软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相处的场景。


    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孩。


    她甚至连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步了也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山村里的习俗是这样的。


    女孩到了十七八岁,早就嫁人了,男生二十来岁,也成家立业。永远只有更早的,几乎没有更晚的,都盼着生个孩子,从此过上为儿操劳的稳定生活。


    裴响这个年纪,谈婚论嫁恰为合适。


    林软星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她想着,按照她们这个年纪,风华正茂,城里的年轻人们都忙着到处玩到处浪,享受放纵自由的青春,有的还在学校每天赶着早八上课呢。


    哪里会想着结婚。


    这就是城里与山村的区别吧。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林软星愈发想逃离这里。


    但每次想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又想起裴响那张脸。


    那张清俊苍白却又脆弱不堪的脸,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的削瘦身板,还有那张明亮却沉默的眼睛。


    他呢?


    他就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真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傍晚吃饭的时候,裴响久违地回到了外婆家。


    他来的时候还是拎着个塑料袋,塑料袋上沾了些泥,还有雨水,他的裤脚上也都是黄色污渍,连鞋子都沾着泥巴,站在院里冲洗了好久才弄干净。


    外婆殷勤地给他递过去一杯水。


    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道:“今天种树去了?”


    裴响就点点头。


    从外婆的口中得知,赵家最近山上的果园遭了殃,被洪水冲走一大批,又刚好遇上泥石流,有些幼苗都被闷死了。


    于是他们家又买了一批果苗准备栽上,刚好赶上裴响来帮忙,就顺带让他帮忙了。


    裴响还高兴地跟外婆比划说:“赚了15。”


    他平时不爱讲话,也不爱跟外婆说话,之前跟林软星交流才变得话多的。


    今天还是头一回见他激动地说出声。


    林软星就忍不住朝他那边瞥了眼。


    他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


    林软星却左右看不顺眼。


    裴响将从赵家带来的水果洗干净,又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摆了一盘。


    外婆牙口不好,当然啃不动,只能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显然不吃这套。


    她直接无视那一盘水果,用筷子夹着青菜和肉,往自己碗里丢。


    手臂横在半空中,愣是绕过了那盘水果。


    裴响见了,脸上的笑容减少了几分。


    但外婆愉快地打圆场,欣慰地夸奖他道:“好好好,以后多帮忙干活,也能多学点技术。”


    “种树能有什么技术。”林软星不屑地嗤笑出声。


    眼睛还盯着菜碗,都没看向他们。


    气氛一时间凝固。


    裴响的笑容彻底没了,他没说话,外婆也瞪着浑圆的眼珠子看着她。


    那双苍老的手,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将筷子放在桌上,坐正身板。


    外婆见她总是这样冷场,就劝道:“你不能总这样任性,我人也老了,照顾不了你了……”


    林软星就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了?谁要你照顾啊。”


    她出言不逊,语气很差。


    外婆摇着头,也不知道在感慨什么,只说:“你以后迟早是要回城里的,响响他配不上你,你也给他放条生路,让他过得好点。他啊,本来就命苦,不该这么对他啊。”


    闻言,林软星更怒了。


    她横眉倒竖,抬起下巴挑衅道:“那,那个给别的男人打过胎的贱女人就配吗?”


    这话几乎是瞬间从林软星嘴里蹦出的。


    宛如一道惊雷,在半空中陡然炸响。


    外婆嚅了嚅嘴唇,她的手颤抖着,竟一时间无法反驳林软星的话。


    而裴响则似乎面色很平静,却又像被震颤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渐渐弯下脖子,露出骨骼分明的背脊。


    他低垂着眼眸,盯着鞋上残留的泥印,佝偻着的背被风吹得枯瘦,袖口翩翩翻起。


    屋外的雨声哗啦啦响起,疾风从半敞的门里吹进来,将头顶的灯泡吹得摇晃。


    冰冷的雨丝拂面而来,打在门前,红色漆门上的细密水珠聚集在一起,缓缓坠落于地面上。


    “先吃饭吧。”


    良久,外婆才说了这么一句,重新拾起桌上的筷子,声音疲惫。


    只是那双拿筷子的手抖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林软星最烦这种情景。


    每次她想当面对峙的时候,说到戳心眼的话时,外婆就不肯继续,选择逃避。


    她当然知道外婆在想什么,也许她也跟她想的一样,在林软星还在鹅岭村住的这段时间里,婆孙关系可以冷淡,但不能跌至冰底。


    她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反目成仇,都得留点面子。


    更何况她还得多住些时日呢。


    可是裴响呢。


    裴响怎么不说话了?


    林软星朝裴响望去。


    他站在桌旁,手里还捏着他那把破雨伞,眼睛却难得地望向了她。


    可是那眼中的情景,她却怎么都看不透。


    她仔细琢磨着,想通过他的表情猜出他的反应,他的态度,他想说的话。


    可此刻的他,却平静的有些吓人,就好像原本他就是一块石头,即使她用墨水狠狠在上面乱涂乱画,只要一场雨淋过来,那些字迹还是会被冲刷掉。


    他静默地伫立着。


    凝视着。


    在昏黄灯光下,他的眉眼无比清晰,甚至比之前还绚烂几分。


    他的脸很白,骨相分明,额前的发丝垂下水珠,鼻尖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他浑身湿透,湿淋淋的衣服紧贴他胸膛,印出那道精致的锁骨,宽广的肩膀,窄瘦的腰身,还有那双垂落两侧的修长白皙的手,平白无故增添几分脆弱。


    不知怎的,林软星却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内心深处喊她名字。


    那是她不懂的意味。


    她真的看不透。


    “我,我该回家了。”裴响忽然出声道。


    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又跟以前那样,破锣嗓子,刺耳,难听至极。


    林软星拿筷子的手一僵,随后继续夹菜。


    她没有阻止,外婆自然巴不得他赶紧走,免得继续闹出更多不愉快。


    不响好几天没吃到肉骨头,此时正眼巴巴地抬头望着林软星。


    林软星扫了它一眼,将桌上的鸭翅丢到它盆里,一边丢一边说:“吃饱了饭就乖乖听话,好好睡觉,可别像某些人忘恩负义,不知回报。”


    此话一出,空气又冷冽了几分。


    不响却听不懂人话,只知道林软星最近心情不好,不敢吱声。


    它只能在喉咙里呜咽两声,表示回应。


    外婆原本想留裴响吃饭的,见眼下也吃不成了,于是在临走前往他怀里塞了几个苹果,嘴里念叨着:“晚上得吃点东西,别饿着。”


    裴响没法拒绝,只能任由她往裤兜里塞苹果。


    原本单薄的身形,在口袋处,突兀地显出苹果的形状,怪好笑的。


    他撑起伞道别,面容惨淡,额前的碎发被风刮得胡乱拂起。


    雨雾将他的身形笼盖,他撑着黑色破伞,身影茕茕,随着朦胧的灯光,跌跌撞撞,逐渐陷入黄昏夜色里。


    外婆只扶着门叹气。


    她看了眼林软星,又看了眼远去的裴响,默默回到桌前吃饭。


    林软星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地吃着饭。


    即使内心波涛汹涌,但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安静的不像话。


    这顿饭她吃得很慢很慢。


    直到她认真夹起碗里的最后一粒米。


    她才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说:“我吃饱了。”


    33


    林软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给自己找了许多事做。


    不仅每天好吃好喝, 闲暇时还在房间里练起了瑜伽,再多余的时候,她就会开始背单词学雅思, 再偶尔刷刷听力做做试题。


    也许是真的无聊, 她从前从不爱学习,但现在就连学习这件事都令她无比愉悦。


    闷得慌的时候,她还会翻书看。


    她根本不爱看书。


    箱子里带来的那两本书, 一本《面纱》, 一本《月亮与六便士》,都是毛姆的。她从来都没看过,也不认识毛姆是谁,当初带过来纯粹是为了装逼。


    可当她真的打开书看时, 又发现其实文学名著也没那么难嚼。


    起初以为晦涩难懂的文字, 在静心阅读下, 也能慢慢沉浸进去。


    甚至在某个时刻,她不自觉地发现,自己被书中的故事感动得泪流满面。


    但感动之余,她却依然不时听见关于裴响的种种。


    今天,听说裴响和赵玉兰一起去镇上卖菜。


    明天, 听说裴响最近帮赵家盖新房, 正在铺砖。


    后天,听说裴响帮赵家和水泥。


    ……


    充实的生活并不能掩盖她内心的浮躁。


    她发现自己还是会经常在意他们的事,而且每次听见, 她的心情总会差几分。


    于是烦躁地将书盖上, 扔进行李箱。


    但是那又如何呢。


    反正裴响来的时候, 她依然刻意冷淡对他,多给一秒的视线都不行。


    她也不让他碰不响, 只要他来,她就会把不响叫走。


    裴响从一开始的难过受伤,颓然失落,再渐渐变得平静。


    他似乎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他来的时候,也不会再特意朝林软星望去,即使不响朝他汪汪两声,他也只是冲它挤出淡淡笑容。


    裴响最近干活也都比之前卖力。


    平时需要来回几次的事,他现在全部一次性干完。


    他大清早就冒着雨,拎着水桶去村口打水,又将家里荒废了好些天的地给锄了草,给菜园翻了土,上山砍好了一礼拜够用的柴火,连外婆家的鸡鸭鱼都偷偷喂了一遍,辛劳的像家里买来的奴隶。


    连林软星都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劳碌命。


    随即她又甩开这个念头,冷笑。


    有了赵家这个跳板,还不忘来林家蹭一口饭吃。


    真像一条到处乞讨的流浪狗!


    再后来,林软星就鲜少见到裴响的身影了。


    他好像很忙,即使林软星下楼偶尔撞见他,也只能看见他一脸疲色,本就削瘦的身躯,变得更加脆弱。


    偶尔还能见到他浑身是泥,或者满脸的灰。


    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他经常在门口驻足片刻,将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院子里。


    或者见到外婆,再托她把零食水果送到林软星那里去。


    当然,林软星都没吃。


    要么放储物柜里,要么扔给不响吃,或者直接倒垃圾桶。


    外婆见他总这样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干活是要干活,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但是裴响却从来不说话,只是摇头。


    他变得跟以前一样沉默。


    他也固执地坚持着,每天在赵家和外婆家两头跑,好像谁也劝不住。


    林软星隐约感觉,裴响好像在跟自己抢外婆。


    搞得好像谁想跟他抢似的。


    她冷着脸不看他,他就转而向外婆献殷勤,听外婆不厌其烦地念叨,说些根本无所谓的话。


    毕竟现在除了外婆,整个家里也没人跟他说话。


    不过外婆现在除了关心他每天在忙什么外,偶尔还会问问他和赵玉兰的事。


    可每到这时,他就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不管外婆怎么打探,他都默不作声,垂眸望着地上的鞋尖,两只手垂落在身侧,好像不开窍的木鱼。


    见问不出什么情况,外婆只好说些劝慰他的话:“响响啊,兰兰是个好姑娘,跟你也般配。你也年纪不小了,又没爹又没妈的,都没个靠山,趁现在赶紧讨个老婆回家,以后也不至于落得像裴老头那样,孤寡一人哇。”


    她说这话时,特意提到裴老头。


    而裴响仿佛被她的话刺到了般,手指情不自禁攥紧了裤兜上的线,绕了一圈又一圈。


    线圈陷进皮肉里,勒出通红的条痕。


    他不言语,外婆的唇形他一字不漏都看清楚了。


    可是他依然毫无反应。


    临走时,经过林软星面前。


    林软星还不忘抱着怀里的不响,对他冷嘲热讽一句:“没了爹,又开始找娘了啊?”


    他就身形一颤,在原地停顿片刻,然后平静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这样的平静,总让林软星觉得很不爽。


    而且这种不爽源自于他的过分淡定,明明他的心中压抑着无数情绪,却怎么都无法激起浪花。


    她真的开始看不懂他了。


    曾经一眼望穿的眼眸,此时好像陡然生出一扇玻璃门。


    门是透明的,但她只能看见那澄澈明亮的眼眸,却怎么都望不见里面的情景。


    他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林软星也说不上来。


    他太安静了。


    安静的像一潭死水。


    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忙忙碌碌,像林软星一样。


    两人似乎有交集,又似乎没交集。


    每当他们视线触碰到时,空气总能忽然变得凝固凌冽。


    然而这时,裴响就会主动挪开视线,不再看她。


    林软星就暗自攥紧了手机。


    冷哼一声,也不去看他。


    林软星也开始恢复自己的正常生活。


    她在房间里练歌学英语,她甚至准备给自己报个街舞班,等回到城里就立马安排上课。


    虽然她没再和那些姐妹联系,但手机也频繁地翻看各种社交平台的信息,想要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最近流行什么,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也好提前适应回城的生活。


    她觉得,裴响想溺死在这里,她可不想。


    她要带着不响回城里,离这里远远的-


    外婆说,这几天裴响应该不会来家里干活了。


    赵家那边的菜地犯了水灾,家里的鸡还染上了鸡瘟,死了一大片,现在亏损得厉害,家里忙得不可开交。


    裴响得帮忙处理那边的事,支不开身。


    林软星甚至听了还有些高兴。


    她幸灾乐祸地想,活该,谁让你去帮忙的,现在好了,倒大霉了吧。


    她一边摸着不响的头,一边轻飘飘安慰外婆说:“没事啊,反正家里也没啥要干的。”


    表情从容,眉毛轻挑,浮现一股得意之色。


    确实没啥重活需要干的,裴响都提前干完了。


    家里的水缸都打满了水,够她们喝一个礼拜的。


    院子里的家禽,偶尔撒把米,它们也会自己去地里找虫吃。


    至于菜园,大部分菜都收割完了,剩下的菜还在生长周期内,短时间内也不需要打理。


    加上最近的天气时好时坏,外婆的风湿没那么严重,还是能下厨做饭。


    林软星乐得清闲,就在家里玩玩手机,看看电视。


    偶尔再带着不响出门散步。


    她撑着伞去遛狗的时候,从村里人的聊天中得知,赵家那边确实忙得要死,彻夜挖地刨根,清理鸡圈。


    听说这几天裴响都住他们家的,根本没空回家。


    林软星的脚步一顿。


    不响跟着疑惑抬头,却见她紧紧皱着眉头,气愤地咬紧牙根。


    手中的伞柄被她攥出淡淡印子。


    呵呵。


    都住他们家了。


    成年人了,林软星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即使他们什么也没发生,在村里人的谣言中,也坐实了他们是一对的消息。


    现在估计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要成了吧。


    林软星愈发觉得裴响不可思议。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怒火没由来地蹿上心头。


    气得她甚至原地跺了跺脚,无处发泄。


    也许是这个消息影响了心情,林软星连遛狗的心思都没了,她直接扬声喊了句:“不响——”


    刚刚还蹲在草丛里闻东闻西的不响,听见声音,立马滴溜溜回到她身边。


    两只眼睛眨巴着,乖巧又听话。


    林软星低头,看见它那双明亮澄澈如玻璃球的眼睛,怒火又倏尔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心软地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声音温柔且平稳:


    “不响,我们回家吧。”-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礼拜。


    裴响去赵家帮忙后,人就像直接消失了般,没声没息的。


    昨天才刚回来。


    而林软星在这些天里,除了吃喝玩乐,也愈发嗜睡。


    也许是阴雨天适合睡觉,她经常一觉睡到大天亮,吃了午饭又睡过去,睡到天黑再继续睡。


    如此循环往复。


    她也好久没做梦了。


    但这些天做梦的时候,却意外地梦见了逝去的母亲。


    母亲的脸在梦里模糊不清,无论她怎么向她靠近,还是看不清。


    她哭着朝她喊:“妈妈,别走。”


    可是她却摇着头,温柔地说:“星星,你要自己学会坚强,你未来还有很长路要走,忘记过去的不愉快吧,好好生活。”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泪水打湿了枕头。


    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也不记得她的声音。


    但那双温暖的手却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尖锐凄惨的猫叫,林软星才猛地被惊醒。


    睁眼瞬间,她的心跳像延迟般加速,陡然跳了几下。


    等她缓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睡前好像忘了关窗。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没有下暴雨,但显然也不小,到处都是潺潺水声。


    楼下的水洼潋滟着波光,照在天花板上,白白的朦胧一片。


    她起身去关窗,瞥见院子外的屋檐下站着三只猫。


    其中两只猫狎昵地站在一起,旁边站着另一只猫,它弓着腰,目光犀利,死死盯着它们,以剑拔弩张的姿势,对着那只猫发出危险的呲呲冷气。


    林软星的手陡然一僵。


    她忽然觉得,她就像那只汗毛倒竖的猫。


    她站在旁边张牙舞爪,而他们却死死缠绵在一起,好像她才是那个闯入者。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林软星将窗户啪的关上了。


    春天到了,母猫发情的时候,夜里总是不安宁。


    即使关了窗,屋外的猫叫声还是不时传来,尖锐刺耳。


    这是个令人失眠的雨夜。


    林软星直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有些硬的棉花被她身体压出印子,带着她薄薄的体温。


    她却忽然想起,之前裴响生病时,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


    只不过属于他的味道早已消散。


    她徒然伸手摸了摸,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裴响他也是人。


    他有他的生活,她也有她的轨迹。


    明明两个最不相同的人,偏偏有了交集,就像行走在不同轨道的列车忽然撞上,接下来呢,又会怎样呢?


    是撞得粉身碎骨,还是安然无恙地擦肩而过。


    她不知道。


    按理说,她从来都瞧不上裴响这种人。


    他贫穷,无父无母,耳朵还聋。


    他没上过正经的学校,他的生活徘徊在这山村和小镇间,他甚至连一部像样的手机都没有,没上过网,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


    除了一张脸皮能稍微称得上是优点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能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是他给她献殷勤般的示好,还是因为他是她儿时的玩伴,念那份旧情。


    她想不明白。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敢想。


    她怕想太清楚,反而让自己更难受。


    更何况,光她一个人想有什么用呢。


    裴响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十点零九分。


    她看着手机里仅剩一格的信号,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闷。


    整个房间里仿佛像进水了般,令她喘不过气来。


    心跳在咚咚的跳着,没有理由的,毫无章法的,乱跳。


    呼吸不畅,胸中就像塞满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辗转了片刻,林软星还是起身,披了件薄外套。


    她薄薄的吊带睡裙被掩盖在墨绿色风衣下,寒风从小腿钻上去,阴冷的寒意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抱紧了臂膀。


    越是冷,越是清醒。


    她知道今晚是彻底睡不着了。


    外婆早就睡着了,屋子里漆黑一片。


    林软星却忍不住拿了雨伞,穿着拖鞋下楼,悄悄走出门去。


    她要出门散散心。


    不然她感觉下一秒要窒息了。


    连村里的路上都漆黑一片,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周围寂静的可怕。


    潮湿的雨季缠上她的身躯,白皙的皮肤被冻得更白,她在风雨中撑着伞,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如同幽灵。


    她似乎渐渐想明白了。


    其实她也没必要纠结裴响的事。


    三个月后,等她回到城里,她就会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会忘了鹅岭村,更会忘了裴响这个人。


    她会回去继续上课学习,想着今天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


    她会重新回归繁华的城市生活,无忧无虑。


    而裴响,他也许会找个姑娘结婚,早早生下个孩子,跟阿左一样过上忙碌琐碎的生活。


    或许某天,她再次见到他,也会看见他掏着兜里的零钱,去小卖部买酱油。


    而那时,她或许会抽着烟,跟他笑着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况且。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从前不是。


    现在也不是。


    想到这里,林软星忽然有些释然。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烦闷的情绪全都舒出去,再深深吸一口气,任由冰冷的凉气侵袭肺脏,冻得她头皮发麻。


    痛苦却又能麻痹神经,让她短暂地忘却了烦恼。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裴响家。


    林软星脚步一顿。


    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原本漆黑的屋子里,此时依然亮着幽黄的灯光。


    老旧的电灯泡从窗户里漏出浅淡的光,照在斑驳的墙壁上,里边模糊人影打在灰蒙蒙的玻璃窗上,映出削瘦的轮廓。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撑着伞去敲了敲门。


    大门上的锁被咚咚的声音震得晃动,而裴响根本听不见,还坐在窗前。


    正当林软星想着要不要走时,忽然就看见窗户里的人影站起了身。


    也不知道他要干嘛,倏然打开了门。


    他走到院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弯着腰。


    抬眼的时候,忽然瞥见门缝外露出一抹粉白色身影,身形一顿。


    他似乎在怀疑的眼睛,微微皱眉。


    直到他走近,打开门,才惊讶地看见门外站着的林软星。


    少女的发丝不知是被风吹乱的,还是被雨淋湿的,此时凌乱地垂落在肩膀两侧。额前的薄刘海撇在脸颊两侧,冻得发白的脸上凝着水珠,漂亮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面前的虚空,抿着唇,似乎在发呆。


    “星星?”


    他的声音带着惊讶,带着欣喜,却依然沙哑难听。


    林软星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开门。


    就像她刚刚在犹豫要不要走,但也许是在风中站久了,两条腿冻得僵硬,愣在原地半天没动静。


    直到大门忽然敞开,她才骤然抬头。


    陡然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比白日里更加深邃,更明亮,也许是灯光微弱,他的脸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带着光来的,瞬间驱散了她眼前的黑暗。


    她甚至此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声音中感受到他的讶然与激动。


    她几乎是被裴响半扶着进屋的。


    踉踉跄跄,似乎又怕她着凉,他特意走在她身后,替她挡住那些风。


    裴响显然很高兴。


    原本黯淡的眼睛此刻陡然亮起灿烂的光芒,灼灼耀眼。


    林软星已经来过很多次他家了。


    所以周围的一切她都熟悉无比,连他屋里的陈设也了如指掌。


    但或许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来访,裴响没来得及整理房间,桌上放着的一堆的散钱,有纸币有硬币,五块十块的,皱巴巴的,陈旧不堪。


    林软星一来,原本空荡的房子,此刻却显得有些拥挤。


    裴响将自己唯一一把椅子让给她坐,自己则站在桌子旁,眼里带笑地静静盯着她看。


    看得出来,他的表情明显十分欢喜。


    那种欢欣雀跃的开心溢于言表,甚至连他的眼神都炙热了几分,灼目得她有些晃神。


    这是他们自上次见面以来,裴响头一回如此热烈的回应她。


    “那个……”


    林软星哑声开口,她避开裴响的视线,瞥向一旁,却又觉得有些尴尬。


    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如果说她就是散步散到这里的,又显得太过刻意。


    明明他们之间都冷淡到形同陌路,现在她忽然半夜找上门来,没点事总说不过去。


    但是她确实没什么理由来找他。


    正当她在想编个什么借口时,裴响像是想起了什么,献宝似的将她拉到桌前,指着桌上的那一堆零散钱币说:“星星,看,钱。”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和之前的黯淡无光截然相反。


    此刻,他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


    就好像,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和之前没有差别。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数起了桌上的钱,把一叠叠零碎的钞票捧在手里,塞到林软星怀里。


    “星星,好多钱。”他兴高采烈地说。


    林软星的身子一僵。


    她盯着怀里的钱,半晌没说话。


    过了片刻,她再次抬头,视线却不由地冷淡了几分。


    她朝裴响扫去,细细打量着他。


    他身上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T恤和裤子。


    除了头发凌乱些,皮肤暗沉了些,眉眼都是她熟悉的模样,身板削瘦,清俊冷冽。


    他的眼睛还是如此明亮皎洁,甚至比之前更璀璨,连他嘴角的笑容都仿佛像太阳般温暖,热烈的不像样。


    林软星心中却蓦地升起一团火。


    他为什么能像没事人一样,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怎么能够如此淡定地跟她坐在这里。


    难道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就没有半点反思和后悔吗?


    看他小心翼翼捧着那些钱,珍惜不已的样子,她伪装的冷静瞬间被撕得稀碎。


    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那都是赵玉兰给的钱吧。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他们都快要结婚了,说不定他去赵家帮忙那几天,他们甚至风流了好几晚,难怪他现在面容憔悴,难怪他现在不跟自己计较,难怪他……


    思绪越来越乱,但每次想法都与现实一一对上时,怒火就腾腾攀升几分。


    尤其想到,他在赵玉兰面前,也闪烁着这双明亮的眼睛时。


    她的理智就处在了崩溃边缘。


    林软星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她出离的愤怒。


    她知道自己不该发火,但是此刻却控制不住情绪,猛然站起身。


    她拽住他的袖子,冷嗤一声:“你微信多少?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声音比所有时候都冷。


    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轻蔑。


    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街边一条下贱的狗。


    没有一丝温度。


    34


    不就是钱吗, 她有的是。


    赵玉兰算什么,只要他开口,她可以给出比这多十倍的钱。


    但是就为了这么点出卖自己的尊严, 真可笑。


    林软星将怀里的钱奋力丢回桌上。


    一元硬币在桌上滚了滚, 从桌子边缘滚落在地,发出叮当的响声。


    她甚至无比嫌弃地拍了拍衣服,似乎想将那股作呕的铜臭味扫去。


    这是赵家的钱。


    被赵玉兰碰过, 令人恶心。


    裴响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他睁着明亮的眼睛, 茫然地望向林软星,一时间呆住了。


    他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此刻的极度气愤,以及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还有最令他刺痛的冷漠与鄙夷。


    那种眼神, 他只在两人相遇初始才见过。


    她, 怎么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吗?


    裴响僵硬地站在桌子旁, 漏风的窗户吹过来一阵阵凉风,将桌上折叠整齐的纸币吹散,他却顾不得去收拾,只定定地看着林软星,好像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眼眸沉沉, 不似刚才那般明亮, 但却黝黑深邃,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而林软星见他没什么反应,冷笑了声。


    她红唇轻启, 扯起高傲的嘴角, 慢悠悠讥笑:“哦, 忘了,你没有手机。”


    她想起来, 之前她还在别人面前替他辩论,现今哪还有人没手机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真是多此一举。


    他还不如去街上乞讨。


    端个碗,一天赚的钱够他吃好几顿饭了。


    她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声音尖锐且轻佻:“我说啊,你在赵家忙来忙去的,到头来就弄了这么点钱。你还不如出去卖呢,我看城里不少老女人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奶狗,你陪人家睡一晚上,赚个几千,都够你买好几部手机了。”


    裴响的脸色唰地惨白。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尤其是她眼里的轻浮之色,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似的,身体僵硬的不像话,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半晌都没动静。


    只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软星,双手死死攥紧了桌角。


    他捏得很用力,眼里纷乱地浮现出震惊,惶然,受伤,难过,自卑之色,万花筒般混乱且零碎。


    但那些颜色转瞬即逝,很快就遁入那片黑潭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就这么站着,凝神望着她,眉眼间勾勒出深深的忧郁,神色却又意外的沉静。


    那样子,跟她之前在家看见的一模一样。


    林软星更加恼火。


    她想起之前他在外婆家的时候,怎么都笑不起来的样子,而从赵家回来后,他竟然能露出崭新的笑容。


    是那个女人吗?


    那个叫赵玉兰的女人让他展露的笑容吗?


    还是单纯因为钱。


    但不管因为什么,林软星一想起他刚刚的笑容,就格外不爽。


    她莫名讨厌他现在的笑,尤其是此刻,她更想将那罪恶的笑容狠狠掐死在摇篮里。


    她根本不想看他笑。


    她就想看他现在这副受伤又刺痛的表情,像路边被人嫌弃的野狗,被人狠狠践踏在地上,低着头,怎么都爬不起来,永远堕落,永远陷入泥沼里。


    心中罪恶的因子再度爆发,甚至有种想彻底将他毁灭的感觉。


    她不顾一切地说出令他难堪的话:“哦,还是说,你已经陪那个赵玉兰睡了?”


    闻言,裴响终于有了变化。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不可思议地望着林软星,身躯微微一震。


    他张了张嘴,颤抖的双唇似乎想抖出点什么话来。


    可是迫切的眼神撞上林软星鄙夷的视线,被那刺目的冷光晃得双眼失神,惨白的脸像被滚烫的开水浇过的海棠花,蔫然失色。


    “我……”


    裴响破锣嗓子里终于挤出一个字,低沉难听,沙哑的可怕。


    他似乎是想说话的,可却怎么也挤不出多余的字。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没有。


    他的喉咙滚了滚,下颚收缩,连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


    他憋红了脸,再度张嘴时,却被林软星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也是,才这么几天就能爬上人家的床,难怪能当人赵家的倒插门女婿。还真是恭喜你啊,一个给男人打胎的贱货,一个没爹没妈的聋子,贱男□□,你俩还真是般配呢。”


    般配。


    般配。


    般配。


    这两个字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深深摁在裴响的胸口,烫得他眉心紧皱,心脏抽搐。


    他胸脯起伏着,大口喘着气,他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好难过,好痛苦。


    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抓着桌角,在桌上抠出深深的印子,木渣刺进他的指甲,刺出血迹,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林软星的声音。


    两只眼睛像定格了般,死死盯着裴响的双唇,看着她淡红的唇一翕一张,眼尾挂着轻蔑之色。


    而他只能更加卖力地呼吸,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频频跳动。


    气氛变得极其凝重。


    好像连空气中的湿气都变多了,每次呼吸都夹杂着着沉闷的潮湿。


    窗外忽然亮起一道白光,闪电突兀地打在玻璃窗上,照亮了两人的侧脸,冷冽的白色把阴影刻画得更为明显。


    惊雷响起时,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在这片沉寂中,只有心跳声尤为明显,震得耳膜发疼。


    裴响忽然缓缓垂下头去。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那弓着的背脊分外的沉重颓废,像垂垂苍老的松树,根筋盘虬在单薄的平地,只要风刮过来,他就会倏然倒下。


    半张脸被发丝遮挡住,看不清神情,只露出带着细汗的鼻尖,在此起彼伏。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身体颤抖得不像话,连影子都是抖的。


    林软星不觉得她说的有什么错。


    她就这样的人。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货,彼此彼此。


    林软星抬眼望向裴响,也许是心中的怒火达到极点,忽然间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了任何的想法。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明明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抽痛,那种令人躁动烦闷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反而更沉重地积压在心上,像大雪下被压弯的树枝,沉甸甸的,让心脏的每次跳动都带着额外的痛感。


    空气也是。


    好像无比冰冷,比冬天下雪的时候还冷。


    温热的鼻腔吸进去的空气,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得发痒,她竟然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还想说更多的话。


    她还想将更多的厌恶他,憎恨他,伤害他的话像刀子一样甩过去,把他割得鲜血淋漓。


    她要让他感受她的痛苦,让他与自己一同沉沦。


    可是为什么,忽然间她却对他厌恶不起来了呢?


    尤其是看着面前削瘦单薄的少年,孤伶伶站在灯光下,阴影将他的身子掩埋,只能从他的发梢末端瞥见他颤抖着的眼睫毛,和他白皙手背上鼓起的血管。


    她果然还是太心软。


    她本不该心软的。


    林软星抿了抿唇。


    她觉得,就到此为止吧。


    这可笑的闹剧,她就不该掺和进来。


    她此刻,不正像那只野猫吗。


    他们是在这座大山养育出的人,他们属于这个村子,他们的未来与这里息息相关。


    而她只是外来的闯入者,却伸脚进来妄图搅局。


    她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她明明什么也不是。


    明天,他们就会各奔东西。


    她会顺利地回到城里,而他也会顺利地踏入愿意接纳他的赵家,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不甘心。


    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明明她不该难过的,明明让人难过的是他啊,是面前站着的裴响啊。


    她难过什么。


    胸中的所有思绪在聚集到一起时,酝酿出了一股别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她差点失控。


    林软星咬着牙,猛地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呆下去了,于是她拎起了手边的雨伞,准备离开。


    大门近在咫尺,连门都被风吹得半开,呼呼的风吹过她脸颊的发丝,刮得脸都疼的。


    她的眼睛像迷了层雾,湿漉漉的,混着着雨丝。


    林软星撑起伞,往前走了两步。


    身后没有声音。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沉闷的雨声很快覆盖了她的耳膜,让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雨中,转身说道:“对了,那些衣服你还是别穿了,丢了吧,免得别人误会。”


    林软星说这话时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与艰涩。


    裴响还在盯着她,眼睛里漆黑的什么都看不清,像雾,像海,像深不见底的沼泽。


    他的脸陷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表情,整个身子都被黑暗笼罩。


    倒是她,一张白皙姣好的面容在灯光下照耀下,那么亮丽明朗,连发丝都清晰可见。


    她不再回头。


    撑着伞,一步,两步,往前走去。


    只要踏出这个大院的门,她就解脱了。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仿佛沉到了谷底,死气沉沉,再也激荡不起涟漪。


    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拽住,瞬间,她的整个身子动弹不得,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那双手非常用力,像是垂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狠狠抓紧她纤细的手腕,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泛白,露出清晰的骨节。


    一道又一道,在她的手腕上烙下斑斑红痕。


    身后响起一道沙哑无比的嗓音:“别走……”


    那声音不仅颤抖得吓人,带着浓浓的粗气,低沉粗涩,仿佛夏蝉挣破喉咙挤出来似的,竭尽力气。


    她的手被勒得生疼。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牢牢圈住她的手腕,骨头也被掐得隐隐作痛。


    被缠上的那一刻,林软星不知怎么的,刚刚还无比平静的心,瞬间波涛汹涌起来。


    浪涛一声声拍打在海岸,将她宁静的心潭重新搅得凌乱不堪。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皱起眉头,转了转手腕,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裴响像是铆足了劲,宛如铁链般,死死桎梏着她的手腕,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不要走。”


    近乎哀求的,卑微的,还带着轻微的哽咽。


    不仅颤抖着,甚至连嗓音也已经完全变调,完全不像个人能发出的声音,破烂,零碎,沙哑,粗糙,难听。


    裴响的双眼通红,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如同那时在小巷里般,睚眦尽裂,歇斯底里。


    他的胸脯上下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浓的情绪,他的眼中的黑色无端浮现出杂乱的颜色,不停地流动变化,神情更是变幻莫测,仿佛陷入疯狂边缘。


    林软星缓缓回头。


    情绪在这一秒再度荡至顶点。


    她不懂,为什么直到此时他还能厚着脸皮求她别走。


    可之前,她主动来找他的时候,他怎么对她视而不见,爱答不理呢。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把她和不响丢下呢。


    她一边愤怒地咬着唇,一边竭力不让眼里的水花泛滥。


    她的唇都被咬得发白,好像再稍微用力,就真会滴出血来。


    “你不是有赵玉兰了吗,干嘛还要缠着我?”


    她说这话时,声调也变了,不易察觉的带着丝丝委屈的意味,又带着满满的愤怒。


    “你去找赵玉兰啊,去她家啊。”


    她奋力一甩,像是歇斯底里般恼怒地往下拉,将他的手甩开了。


    手腕上留着清晰的红痕,她却顾不上这些,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可身后的裴响却再度抓住她的手,猛然往后一拽,她手中的雨伞也被迫甩在一旁,倒在地上。


    她在惯性下向后跌去,背忽然靠上了一堵墙。


    宽实,坚硬。


    那胸膛炙热又滚烫,像火炉般,炙烤着她的肌肤,每一寸都像野火燎原般令人颤抖。


    他的心跳也分外的清晰,扑通扑通,很快,却掷地有声。


    每一次跳动都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裴响的头抵在她肩膀上,他的头颅很沉很沉,压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他的手臂紧紧勒住她的肩膀,青筋暴起,可他的声音却几乎是要哭出来般,夹杂着破碎的呜咽声:“不许走。”


    “你放开!”她竭力保持平静,但声音却出卖了她。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心跳很快。


    呼吸更快。


    眼睛更加湿润。


    也不知是雨水太大,打湿了她的眼眶,她不停地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放开我……”两只脚乱蹬,踢在他的腿上。


    可裴响的力气实在太大,他的手像沉甸甸的镣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躯般,抱得很紧很紧,紧到她无法呼吸。整个人闷在没有氧气的空气里,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张着嘴,望着天乞求雨水的滋润。


    裴响只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不许走。”


    他发出零碎的哽咽声。


    每一声都饱含着沉重的痛苦。


    大雨倾盆而下,浇湿了两人的身躯,雨雾将两人笼罩在这窄小的院落,仿佛结了层结界。


    彼此之间,只有她和他。


    林软星本就单薄的睡裙,此时全被雨水打湿,紧紧贴着肌肤,潮湿又黏腻。


    裴响则更是被雨水淋了个遍,从头到脚,发梢滴滴答答流淌着水珠,浑身上下如同从冰窖里走出来般,偏偏贴紧林软星的胸膛是干燥的,火热的,滚烫的。


    也许是冲动过头,也许是愤怒却无处发泄,林软星见甩不开他的手,就恶狠狠地低头咬住他的手臂。


    她尖锐的牙齿刺进他的皮肤,在薄薄的肌肤上烙下深深的牙印。


    她咬得很用力,很用力。


    可裴响却纹丝不动,像石头般,任由她咬,自始至终没有动弹一毫。


    林软星像是要跟他拼命,使劲咬,根本不打算松口。


    她像只炸了猫的野猫,仿佛要将他的手臂给咬断。


    而裴响更像是亡命信徒,不仅固执的不放,甚至还更用力地抱紧她,将她狠狠镶入血肉中,眼眶腥红泛滥成灾,阴沉的眼眸浮现出癫狂之色。


    这一刻,他像是没由来的有了勇气。


    变得像他,又不像他。


    他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但此时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放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裴响不松手,即使他手臂上咬出的印子已经淤血成青,他还是不愿放开。


    林软星却颓然松开牙齿,她像是屈服了。


    在这场的较量中,她落得惨败。


    不过即使她对抗不过他的力气,她却依然刻薄地反抗回去。


    她扭过头,仰着头看他,眼神尖锐又愤怒。


    她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赵玉兰?”


    他不是已经和赵玉兰成情侣了吗,不是已经都带她来自己家参观了吗,不是已经在赵家住了好几天了吗。


    他这算什么意思。


    挽留她有意思吗?


    林软星的眼眶里盈着的泪水,终于拗不过时间的折磨,从眼角一滴一滴掉落。


    伴随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裴响见了,瞳孔皱缩,忽然间慌了神。


    他慌乱的像失了智的疯子,陡然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眼里的泪水,伸着笨拙的去擦。


    可是越擦越多。


    最后泛滥成河。


    林软星像开闸的的堤坝,她的胸脯随着哭声起伏,但雨声太大,淹没了她的声音。


    她就像是默片里的演员,无声落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可一点都没做错啊,错的是他,她有什么好哭的,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底气了,怎么都问不出结果。


    裴响红着眼不停地擦,擦了又擦,粗糙的拇指把她洁白的皮肤都刮红了。


    他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慌乱又癫狂。


    林软星拍掉他的手,哽咽着:“别碰我,你已经有赵玉兰了,脏。”


    声音冰冷。


    裴响张着嘴,双唇无意义颤抖着,眉毛扭曲,面容狰狞,最后他像是陡然爆发般,发出了一道痛苦的呐喊声:“啊——”


    那道呐喊声带着无尽的痛苦,哀怨,无奈。


    紧接着,他又张着嘴,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响彻整个天空。


    像曾经不肯开口说话的他,被逼到绝境,只能竭力发狂。


    林软星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被震得呆在原地。


    只见裴响的胸脯猛然起伏了几下,忽然他像疯了似的,猛然上前攥住林软星的手,另一手疯狂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他的力气大的惊人,扼着她的手腕,衣领上的扣子被他撕扯的崩落在地,粗糙的布料发出清晰的呲啦声,白皙的脖子在他无情地撕扯下,被领子勒出通红的印子。


    他红着眼,定定地看着林软星,一边扯烂自己的衣服,一边用粗糙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说:


    “身体。”


    “只给你看。”


    “我。”


    “不脏。”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将上身的T恤衫撕了个稀烂,又解开裤子的皮带,啪嗒,掉落在地。


    一件又一件,衣服剥离,全都堆积在他脚下。


    他哑着声:“我的身体只给你看。”


    他反复呢喃:“我不脏。”


    明明在这寒冷的雨夜,冷风吹得人鸡皮疙瘩骤起,他却好像不怕冷似的,在风中屹立着,像一根残损的石柱,只有眼睛如同着了魔般盯着林软星,猩红。


    削瘦白皙的身体就这样展露在她面前。


    光洁,不含一丝杂质。


    他的眼睛被雨水覆盖,已经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只知道红的不像话,在黑暗中更为明显。他像暗夜中的野兽,像地狱的恶魔,痴缠着眼前的猎物,想要一口口撕咬她,却因为隐忍克制,而陷入癫狂,最后彻底把理智沦陷。


    他哽咽着。


    喊着。


    声音沙哑的不行。


    “星星。”


    “不要离开我。”


    颤抖着,歇斯底里。


    他痛苦地低鸣,胸腔里发出阵阵闷响。


    直到,脑海中的线忽然断了,陡然间,他像疯了似的地跨步上前,两只手像镣铐般强行抓着林软星的肩膀,将她抵在怀里,他的手桎梏着她瘦弱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严丝合缝,不肯放开。


    他阴暗深沉的瞳孔被遮挡在睫毛之下,睫毛上的露珠颤抖着,滑落在她锁骨上,住在他眼里的恶魔逐渐解开封印,他宛如地狱的修罗,卷着风暴来临,牙齿狠狠啃咬在她唇上。


    突然的,没有征兆的,将她覆盖。


    肆虐,蹂躏,妄图将她的世界都颠覆在他掌中。


    痛,一种被报复般的疼痛,唇间浅淡的咸味弥漫开。


    可她却没推开他。


    就这么站着。


    这一刻,林软星从他通红的眼睛里,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她的发丝被吹拂得凌乱,眼尾微红,清丽的面庞泛着水珠,她驻足在黑暗的雨雾中,大雨滂沱,茫然无措。却陡然间撞见他的炙热,仿佛被他的烈火点燃,在黑暗中燃出丝丝光亮。


    雨,下得更大了。


    35


    林软星觉得自己也疯得厉害。


    她怎么就任由裴响扣在怀里, 怎么都挣脱不开,被他咬得浑身是伤。


    嘴唇,耳廓, 锁骨。


    处处都带着他的气息与牙印, 手腕也是红的,连腰上都掐出他的指印。


    像是超越了那条界限,紧绷的琴弦乍然断裂, 嗡的一声轰鸣, 引爆了内心蛰伏的欲望。


    他变得更疯狂了。


    他好像不满足似的,停不下来。


    他啃咬着她的唇,一遍又一遍,反复撕扯, 研磨。


    温热的薄唇席卷着锋利的牙齿, 一刀一刀, 将她的柔软毫不怜惜地碾碎在唇齿之间,略带粗糙的长舌强势地撬开她的唇贝,将舌腔的空气全都卷走。


    他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狠厉地,满含侵略性地, 撕咬。


    每次撕咬都带着万般疼痛, 牵扯着神经,令她耳蜗隐隐作痛。


    炙热,滚烫, 窒息。


    她试图推开他。


    但当她的双手抵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时, 软弱无力, 她才发现自己力气竟然如此之小。


    而裴响那宽厚的胸膛,清瘦的臂膀, 却凸显出惊人的爆发力,像两条藤蔓死死缠着她,将她裹挟在狭小的空间里,怎么都逃脱不掉。


    他的呼吸无比凝重,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上,瘙痒,酥麻。


    带着他特有的草木香,霸道地侵占她的每一寸肌肤。


    他每次的呼吸,仿佛都要将周遭的氧气抽离,大脑不受控制地停止思考,意识漂浮在半空中,他轻而易举地掐着她的后颈,胁迫她靠近自己,她就像是被叼在嘴里的猎物,被他一点点,占据领地。


    而他,却只是□□地站在雨中。


    并不感到羞耻。


    高瘦的身躯遮挡着雨水,也遮挡着光,她像是陷在他的囚笼里,睁眼只能看见他那黑漆漆的瞳孔,白的过分的面颊,氤氲着浅淡的雾气,清冷凛冽,又恣意张扬。


    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犯规。


    更没意识到他那阴暗潮湿的欲望,在不加掩饰的时候,有多么浓重,多么疯狂。


    他就像条疯狗。


    不,他本来就是疯狗。


    她承认,她原来根本就没看透他。


    他疯的太厉害,已经病入膏肓。


    她早该知道的。


    从当初裴大爷去世时,初见端倪,她就应该看出他的本性的。


    他那贪婪的欲望,阴暗的心思,几近变态的占有欲。


    他在疯狂时不管不顾的样子,眼睛通红,像是会吃人般,要将她的血肉都啃噬干净,一点点吞进肚子里,比恶魔还邪恶。


    他本质就是恶劣的。


    他就是条疯狗,只是平日里伪装的太好,连她都骗了过去。


    但,她并不讨厌这样的他。


    反而,她像是揭开了他虚伪的面纱,胸中涌起一股别样的骄傲得意,这是别人见不到的,只有她瞥见了。


    她要一点点,让他彻底失去伪装的面具。


    于是她也报复性地反击回去。


    她攀上他的脖颈,让他被迫屈腰,尖细的牙齿磕碰在他的唇上,然后用力扎进他的唇瓣,占据唇腔,咬破他的皮。


    像两条蛇,互相搏斗,彼此纠缠。


    直到鲜血淋漓,嘴里的腥味蔓延开。


    直到彼此的呼吸融为一体,沉闷到喘不过气来,感官被窒息的疼痛掩埋。


    她才猛然推开他。


    空气陡然清新起来。


    一条纤细的银线悬在他们的唇齿之间,带着血红色,晶莹剔透。


    拉长,断裂。


    他静默地盯着她,喘着粗气。


    深邃的眼睛里闪着不透亮的光,瞳孔幽深漆黑,像块吸铁石般要将她深深吸进去。


    他像是得逞般,在陷入极致疯狂后隐隐透出满足的愉悦感,炙热的温度穿透她的瞳孔,照射进她的眼底,燃出晦暗绚丽的色彩。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我的。


    你只能属于我。


    林软星也盯着他。


    即使她的嘴角残留着血迹,即使她的双唇红肿,即使她宛如被凌虐过后的娇花。


    她也死死瞪着他的唇,看见被她啃咬过的地方破了洞,正汩汩流血,她就笑了。


    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她分外愉快。


    好像之前的委屈都报复回来了。


    直到她笑得过分明显,嘴角牵扯到伤口,一股浓郁的红顺着裂口沁了出来。


    她才骤然皱眉。


    嘶,疼。


    一双修长的手拂了过来。


    柔软带着薄茧的指腹抵在她唇边,捏住了她的下巴。


    林软星抬眼,就坠入那双看不透的眼眸里。


    她看不清里边的颜色,也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觉得此刻的他的气息无比浓重,浓重到有些压抑。


    裴响又凑了过来。


    纤长的睫毛携卷着晶莹的露珠,在眼前逐渐放大,放大,直到冰冷的鼻翼触碰到她的脸颊,近到肌肤相亲。


    他用柔软的舌尖,一点一点,将她唇角的血渍舔舐干净,然后缓缓吞入腹中。


    他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又像一位嗜血的狂魔。


    抿着唇,刀口舔血。


    而她却始终睁着眼,茫然又意外,手足无措。


    他也笑了。


    只是他不似她笑得那么张扬,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熠熠火苗在眼底幽暗明灭。


    他的笑容无声,但林软星却能感觉到他的笑声。


    他们就这样伫立在雨中,任由暴雨淋湿身体,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流淌下,一滴滴,在下巴处汇聚成溪流,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头皮,冷意肆虐蔓延。


    但彼此都没移开视线,仿佛在暗中较量,非拼个你死我活。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


    而暴雨却未停歇。


    林软星忽然有些摸不透他了。


    她见过此刻疯狂的裴响,也见过平日里沉默如山的他,更见过他卑微胆怯不敢直视她的样子。


    她不知道哪个是他。


    还是说哪个都是他。


    可此时,她却忽然有些自私的贪念,想多停留一会儿。


    多希望今夜漫长,天不再明亮。


    她怕,明天醒来,再见到的却不是现在的他。


    裴响也定定看着她。


    细细打量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容貌,仿佛要把她的样子铭刻进记忆里般,看得无比认真。


    目光宁静,又无比虔诚。


    他的眼神明明布满哀戚,眉眼却又显得无比真诚明媚,固执坚决,单纯好骗。


    他的声音沙哑,他的目光炙热,连他的手也柔软滚烫。


    他将她的手抓在掌心,放在心口。


    他的肌肤如此柔腻光滑,虽则骨骼分明,却如绸缎般柔软。


    心脏的跳动如此剧烈,咚咚咚,她的手指都要被震得酥麻。


    他在雨中呢喃,沙哑又僵硬,声线还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星星,我怕……”


    “我怕我配不上你。”


    “更怕你不要我。”


    伴随着跳动的心脏。


    一个字,一个字,砸进她心尖-


    林软星头一次没回家。


    她在裴响家过的夜。


    她裹着冷硬的棉被,缩在角落,鼻尖通红,脸颊冰凉。


    裴响却拿着毛巾,执意要给她擦拭头发。


    她不断推辞拒绝。


    却最终被他的固执所屈服。


    裴响坐在她对面,用干燥的毛巾,认认真真擦拭着她的每一根发丝。


    她像只小猫,缩在他怀里,而他才是那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他确实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好像变勇敢了,不再胆怯,眼神也变坚定了。


    又像破罐子破摔,再也懒得伪装,甚至不啻在她面前,赤.裸.裸地展现自己阴暗的一面。


    他喜欢咬人。


    比她咬得更狠。


    她身上布满淤青,手腕也被他抓出红痕,他给她上药时,明明动作轻柔,小心翼翼无比贴心,神情暗含愧疚与心疼,还有一丝懊悔。


    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细微的差别。


    他垂敛着眼眸,睫羽纤纤,眉眼间却透着股兴奋,隐约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恶劣的不像话。


    果然,她就说她和他没什么差别。


    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坏的彻底,烂在根里。


    他还是喜欢偶尔低垂着头,一副谦卑的样子。


    但当他望向她时,眼眸却温柔如水,潋滟着比以往更灼眼的光。


    他轻轻出声,嗓音依然沙哑:


    “我,我想攒钱,买个手机。”


    “你,以后,可以打给我。”


    他在解释自己最近消失的原因。


    林软星当然知道。


    平静下来后,林软星不再发脾气,而裴响也不再发疯。


    他又像是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眨着明亮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瞳孔里只倒映着她的脸,别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与其说他想让她更方便的找自己,她觉得,他更像是想把她绑在身边,一刻都不离开。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要拿走她的联系方式。


    可从前她怎么没发现他的心思呢。


    她只是看见了他明亮的眼睛,被那双澄澈的眼眸蒙骗,没有仔细看他眼底暗涌的波涛。


    但是,某些东西也逐渐变了。


    她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变了,但确实,她感觉到了那根线。


    横亘在她与裴响之间的线,比之前更加牢固。


    他变得极其黏人。


    即使擦干了头发,她困得不行,想要睡觉的时候,他也想凑过来挨着她。


    他甚至没穿衣服!


    被他撕碎的衣服,他还想捡起来,用针线缝缝补补再凑起来穿。


    但被林软星无比嫌弃地拒绝了。


    于是他索性不穿了。


    也不知他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他躺在她身旁,手指牢牢地扣紧她的腰。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温暖又令人舒适,瞬间驱散严寒。


    她往前挪了挪。


    他也跟着往前。


    林软星面颊微红,暗骂他怎么这么厚脸皮。


    他就不能矜持点吗。


    可是明明更该感到羞耻的是他,可他却好像恨不得让她看遍全身,欣赏自己的每一寸身体,大方地展露自己。


    就好像明晃晃勾引她说,来,占有我。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又不是没看过。


    只是对于他这种上赶着的主动,分外不适。


    她问:“你就是这么勾引赵玉兰的?”


    他却像是听见什么令人反感的事,猛然坐起身,皱着眉头,无比认真地回答:“我不喜欢赵玉兰。”


    “那你还在她家住。”


    “我,干活太晚,回不了家。那边,一天有15块,比平时多。我没有,跟她,接触过,我没让她碰我。”


    “可是我上次,看见你跟她撑伞一起回家……”


    “她,顺路,去看望姑妈。我没想理她,可是,她没带伞……”


    他急急忙忙解释,又开始比划起来,手忙脚乱的样子。


    声音都焦急得变了样。


    林软星见状,忍不住笑了下。


    但立马又收拢了嘴。


    裴响则忽然顿住了。


    他痴痴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眼珠子一动不动。


    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又像是见到烟花绽放的绚丽,眉眼间都描绘出欣喜雀跃的神色。


    他说:“星星,你笑了。”


    林软星翘起唇角,抬起下巴高傲地说:“下回不许再让我生气,知道了吗?”


    他就郑重点头。


    怕她不相信,他抓着她的手,虔诚地发誓:“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狗。”林软星不屑冷哼,抽回手,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却丝毫不在意她的用词,反而郑重点了点头,好像应许了她的话。


    “那……惩罚呢?”


    “我,死给你看。”


    许是这样的承诺太过沉重,林软星被他的话震了下,心脏柔软的地方猛地弹跳几下。


    她抬眼望向他,却发现他似乎并不是随口一说,眼神沉沉地看着她,不带任何杂质。像是用自己的生命压在她的羽毛上,交给她一杆秤,让她自己衡量。


    主动权在她。


    决定权也在她。


    这种危险又沉重的感觉,真令人着迷。


    好像日吞食,心被啃了一口,残缺了个角。


    而被啃掉的那一半,全都被裴响吞进了肚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那说好了。”


    “你以后再惹我生气,你也别活了,死了算了。”


    裴响家的电灯泡还真灭的是时候。


    在她还想多几句说话时,滋啦一声,晃悠悠的灯管在眨眼间灭了,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双温暖的手悄悄牵住了她。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温暖又宽厚,带着薄茧,令她无比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唯独这破旧的房屋屹立在暴雨中不倒。


    不过,听着屋外哗啦的暴雨声,躺在潮湿冰冷的瓦房里,瑟缩在冷硬被褥里,仅有身旁的余温取暖,林软星却头一回觉得如此心安。


    她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黑暗。


    36


    像是自己的玩具失而复得。


    林软星最近心情好极了, 连着好几天都给不响喂肉骨头。


    新的旧的,堆了满满一大盆。


    不响被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吓得夹着尾巴, 放在盆里的肉骨头都不敢啃, 缩着爪子,惶然地站在原地,眼睛滴溜溜看着林软星。


    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


    直到林软星不断摆手示意它赶紧吃。


    它才慢腾腾走到饭盆面前, 叼起肉骨头, 啃一口,抬头看一眼林软星。


    直到确认她神情并没有发生变化,这才欢天喜地跑过去,放心地大口吃起来, 啃得骨头咔哒咔哒响。


    裴响也喜欢给它喂食。


    但与林软星这种大大方方的示好不同, 他会偷偷给它喂羊奶补充营养。


    小不响从没吃过母乳, 平时只能喝点清水。


    现在有了羊奶喝,果然精神都好多了。


    它的眼睛明亮,毛发都变得更光洁柔顺,白绒绒的细毛松散油亮,浑身上下透着股贵气, 在空气中抖一抖, 比洋娃娃还漂亮。


    似乎狗与狗之间也会暗自比美。


    每次林软星带它出去散步的时候,不响都会昂首挺胸,仿佛知道自己长得比村里的土狗好看似的。


    看向那些朝它投来艳羡目光的土狗们, 眼神带着高傲与不屑。


    每次见到它这样, 林软星就会不禁心中暗笑。


    狗的性格还真随主人。


    裴响最近依然会去赵家干活,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


    他拿了工钱就走, 每次也都不再那么拼命。


    连赵玉兰都不由有些疑惑,问他:“裴响哥哥,你最近很忙吗?”


    裴响则摇摇头,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点了点头,眼里泛着奇异的光芒,表情也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郁,痴狂,瑰丽诡谲。讳莫如深。


    那是赵玉兰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微微一愣,随后笑道:“下次不那么忙的时候,可以多来我家坐坐……”


    裴响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甚至没等她说完话,就已经匆匆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赵玉兰的眉头轻皱。


    怎么感觉他好像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


    裴响一离开赵家,就往外婆家跑。


    远远的,不响敏锐的耳朵听见动静,就会从楼上奔下去,摇着尾巴站在院门口朝远处汪汪几声,眼巴巴看着裴响越走越近。


    裴响则眉眼含笑,手里拿着从赵家带来的食物,喂给它吃。


    那些动物的肝脏还带着温热,用普通的塑料袋装着,里面还有胡萝卜和菜花,营养均衡。


    偶尔还有一杯羊奶。


    不响虽然看着娇气,其实压根不挑食,比农村的土狗还好养活。


    基本上裴响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每次都舔得干干净净,从不浪费。


    有时候裴响还会剥个鸡蛋,丢它嘴里。


    不响吃了一嘴的蛋黄渣子,一边心满意足地咀嚼着,一边雀跃地蹦蹦跳跳,开心地贴着他的手背转圈。


    “不响。”


    “不响——”


    没有动静。


    林软星找不到不响的时候,就顺着楼下去。


    来到客厅,刚抬眼望去,就从敞开的院门里看见这一幕。


    这几天短暂晴朗了下,阳光明媚,暖风和煦。


    柔软的风吹拂而过,门前的椿树就摇曳出斑驳的影子,葱葱郁郁,连枝头冒出的新芽都照得鲜嫩翠绿,将星星点点的光斑投射在地面上,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裴响半蹲在地上,用手揉着不响的头,眼神温柔。


    不响开心地绕着他转圈,吐着舌头,浑身的毛发泛着白光,活泼可爱。


    看得出来,不响很喜欢他。


    之前是,现在更是。


    裴响的手指修长,抚摸在不响的背脊上,白皙的肌肤被阳光照得透明,皎洁的光芒透过额前漆黑的碎发,照在他的脸颊上,映出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连鼻尖的细汗都照得清晰。


    他的身上染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光点落在他肩上,摇曳生姿。


    那么明亮,那么皎洁。


    又那么璀璨夺目。


    林软星站在门边,扶着门,静静注视了很久。


    久到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竟然光这么站着,就能出神地看好一会儿。


    直到裴响抬眸,瞥见门边的林软星,眼睛瞬间睁大,像是春光乍现,陡然间生起明媚的颜色。


    他欢喜地朝她走来,眼里带着急迫,捉住她的手,亲昵地喊:“星星。”


    像是好久不见般,靠过来挨着她,脸颊贴地很近很近。


    呼吸都喷在了她的脖颈间,略带瘙痒。


    他的背膀宽瘦,拢过来时,瞬间遮住了面前刺目的阳光,她只觉得面前一片阴凉,抬眼就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携卷着一身阳光味道的气息,将空气充盈。


    远远望去,林软星就像只小猫,被裴响裹在怀里,娇小无力。


    这一刻两人的体型的差距异常明显。


    林软星别扭地想跟他拉开距离,却被他强劲有力的手拢在怀里,根本后退不得。


    她恼火地抬头,却见他眼眸里泛着丝丝愉悦的光芒。


    他略显固执地攥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小心翼翼递给林软星。


    “星星,给你,钱。”


    这些天,裴响把自己攒的钱全都交给了林软星。


    有时候是一块两块,有时候是十块二十。


    说自己家没有存钱罐,怕被偷,让林软星帮他保管,等攒够了就去买部手机。


    谁信啊。


    他家都穷成这样了,哪可能有小偷嘛。


    美其名曰是帮忙。


    但更像是刻意要跟她扯上联系似的。


    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真诚,连这么拙劣的借口都能说得一本正经,令人信服。


    林软星起初还不愿意,但被他那双眼睛固执地盯着,又无法拒绝。


    最后也没戳穿他的小心思,撇着嘴收下了。


    当然,那些钱都被林软星随意丢进了一个玻璃罐里。


    那个玻璃罐还是外婆腌菜用过的,只是草率地清洗了一下,就被放在了客厅的柜架上。


    裴响却丝毫不在意。


    他见林软星如愿收下,表情更愉悦了。


    值得庆幸的是,林软星发现裴响并没有变回以前的模样。


    他依然沉默,眼睛依然明亮,可胆子却越来越大。


    他经常不分场合地牵住她的手,抑或是把手轻轻搭在她腰上,甚至不经过她的同意,擅作主张地要守着她睡觉。


    前几天淋雨后,林软星还是没能逃过身体的背叛,患了轻微感冒。


    她的鼻子堵住了,脸色苍白,精神不振。


    家里的感冒药都过期了,只能泡点板蓝根,喝点不知什么味的中药治病。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过几天就能好。


    可裴响却紧张的要命,非要亲自下厨给她熬汤。


    什么鸡汤,瘦肉汤,韭菜蛋花汤啊,花样百出。


    当初裴响重病的时候,外婆也只给他熬过排骨汤,结果她只是得了个小小的感冒,搞得她好像身患绝症,庄重得很。


    林软星三番五次对他说不用这样。


    但裴响从来不听。


    有时候,林软星都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会自动过滤。


    有些话她只是随口一提,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但有的话她不断重复,他还是扭头忘得一干二净。


    但当她兴师问罪时,却又只能看见他亮着那双无辜的眼睛。


    久而久之,林软星也随便他了。


    于是裴响就更放肆了,经常从白天到晚上,只要有空就缠着她,好像一秒都不能分开。


    林软星玩手机的时候,他就主动帮外婆择菜做家务。


    林软星犯困想睡觉,他就拿着扇子,坐在床边守着。


    他并不觉得无聊。


    好像,林软星不管做什么事,每次她好像只要一抬头,就能对上一双深情凝视她的眼眸。


    等她再看两秒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乍然消失了。


    外婆见他不走,也从不赶他,只想着他多在家里呆会儿也好。


    毕竟他家那破烂的房子,住久了人都要生病。


    林软星就调侃他:“你跟不响越来越像了。”


    裴响就露出疑惑的神情。


    林软星没回答他,只是翘着唇问他:“你今天在赵家做了什么?”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老实回答:“砍柴,搬木头,种果树。”


    “你做这么多事,他们就给你这么点呢,你不觉得累吗?”林软星皱眉。


    “不累。”他果断地摇摇头,然后露出开心的笑容,一副纯真灿烂的模样,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靠近她,那双薄唇近到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我想,和星星,每天,都聊天。”


    声音温柔又动听。


    连眼神都炙热几分。


    林软星瑟缩着脖子,往后仰了几分,脊骨贴紧椅背,耳廓微热。


    “可是现在不也能天天聊天吗。”


    他就依然摇头,但笑不语。


    其实林软星很想说,我可以给你钱买手机的。


    但是一想到他固执的模样,加上她那些存在银行卡无法提取现金的数字,她就再度泄气。


    这山村真落后啊。


    买个手机还得去城里,镇上都只收现金的。


    这时,不响偷偷跑了过来。


    悄无声息。


    林软星正被裴响堵在角落里动弹不得,骤然间看见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仰着头,正疑惑地看着他们。


    不知怎么的,忽然脸就红了起来。


    她努力将背挺直,坐正身子。


    结果这个姿势却让她与裴响的距离更近,近到她的额头抵在了他的下巴上,撞得她额头微疼。


    林软星被迫低下头去,眼眸低垂,视线顿时落在了他那件薄薄的粗糙的T恤上。


    单薄的衣服透着光,还能隐约看见他那白皙的皮肤,宽瘦的腰。


    如白玉般光滑皎洁,手感也很特别。


    她想起那天雨夜,她的背贴紧的就是这副结实宽厚的胸膛。


    温热,还带着掷地有声的心跳。


    轰的一下,耳根红了。


    她局促地将视线乱晃,别开头,抓着他胸前衣服的手都紧了几分。


    之前他光着身子,她都没多看一眼。


    现在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但裴响却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相反,他一动不动地,凝神盯着林软星的发梢,忽然伸手,将林软星脸颊处的几捋发丝撩到耳后。


    薄薄的指腹擦过滚烫的耳廓,酥麻,林软星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星星,好看。”


    “好看。”


    他喃喃出声,仿佛被灌了迷魂汤般,痴痴地盯着她看。


    大胆坦然,目光如炬。


    林软星耳根微热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用炙热的目光注视,但每当他这样看着她时,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的眼神太热烈,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不过和之前不一样的是,那时候,他的炙热眼神中,总带着一丝令她不愉快的烦躁感。


    就好像,被侵略了领地的猫。


    令她浑身不适。


    现在呢,她说不清,反正她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不排斥,甚至还有些期许。


    他还穿着她给他买的衣服,只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天,他不再一件衣服重复穿。


    相反,他开始变化着来。


    林软星今天穿白色,那他也穿白色T恤。


    林软星今天穿蓝色,他也穿件衣服上带蓝色条纹的T恤。


    这样的小心思,还是被林软星发现了。


    尤其是此刻,她看见他身上穿着的黑白条纹,跟自己今天的黑白裙子颜色一致。


    忽然间,一种别样的震颤感袭来,融融暖流从胸口蔓延到喉间,让她嗓子都发哑了。


    她忽然抬起头,狡黠一笑。


    她将黑色的头绳解下来,套在他手腕上,翘着嘴说:“送你个礼物。”


    裴响看着手腕上绑着的发绳,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延迟般露出欢喜的笑容。


    他嘴角的笑意渐浓,眼神也倏尔变得无比深沉凝重,幽暗晦涩,带着潮热的气息,迷蒙混乱,猛地朝林软星扑过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脸,林软星惊地向后仰去,鼻尖刚好与他的唇瓣擦肩而过。


    裴响的唇角擦过她的脸颊,带着薄薄余温,荡漾开波纹。


    潮湿的吻落在了她的鼻尖。


    像蝴蝶停在枝头,翩翩落下,轻如蝉翼。


    他无声地露出笑意,好看的桃花眼里潋滟着波光,让他的眉眼都染上别样的神采:“喜欢。”


    “谢谢,星星。”


    林软星有些羞恼地瞪着他,瞥了眼旁边的木门。


    外婆的门还关着,她每天午睡的时候,也会把门关上。


    此刻,寂静无声。


    林软星瞬间松了口气。


    抬头看向裴响,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得极为开心,眼眸熠熠,热烈灿烂。


    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林软星刚想骂人的话,就被他的目光盯着,给硬生生吞回去了。


    她怕等会儿真骂他几句,他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她差点就忘了。


    他现在就像只疯狗,不,更像一匹野狼。


    没有经过常人的教育,经常会做出令人意外的事。


    就好像他的认知里不知什么是礼义廉耻般,目光放肆,眼神直白,赤.裸.裸地将自己的欲望展现出来。


    尤其是面对她时,分外大胆。


    他总是自动忽视周围的一切,用那种盯着猎物般的眼神,聚精会神地,执着地,强烈地,盯着她看,好像周围就只剩下她和他,什么都没有。


    他逐渐靠近,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的。


    而他眼里那些过分浓重的欲望,常常看得她胆战心惊。


    就像前几日,她因为不肯吃药,把他关在门外,跟他怄气。


    他急得捶胸顿足,最后气得过分,竟然一口一口亲自用嘴喂她,又苦又涩,差点把她给呛死。


    她气得踹他,骂他:“你有病吗!”


    前天刚被他咬的锁骨,现在还留着他的牙印,隐隐作痛。


    算了,他懂什么。


    他本来就厚脸皮,像狗一样。


    林软星愤愤地安慰自己,忍不住伸手挠了他手背一把。


    却被裴响一把捉住,笑盈盈看着她,顿时让她更气愤了,好像有种被玩弄的感觉。


    但奈何力量悬殊。


    她承认,她根本打不过他。


    看着蹲坐在一旁看热闹的不响,林软星没好气地想,下次也得给不响脖子上系个铃铛。


    免得她喊来喊去也找不到它-


    晴天里,村民们又活跃了起来。


    整个村像在浸泡在雨水中多日的蘑菇,终于破开发霉的土壤,活跃起生机。有忙碌着捣腾田地的,还有晒被晾衣的,连聊天的声音都热闹了起来。


    裴响赶着天晴来帮林软星晒被子。


    她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沾着属于她的香水味,分外好闻。


    裴响的手放在被子上,半天没动静。


    林软星见他站在院子里发呆,忍不住丢了个小石子过去。


    “喂,你在干嘛。”


    石子砸在裴响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才缓缓扭过头,出神地看着林软星,不知在想什么。


    她想起来,这该死的家伙,不知最近犯了什么病,喜欢把头埋在她的肩上,鼻尖蹭在她的肩窝,然后大口呼吸。


    “星星,好闻。”他闷声说。


    每次到这个时候,他就眼神迷离,流光溢彩,跟磕了药似的。


    林软星以为他喜欢闻自己的香水味,就从梳妆台上拿了瓶常用的香水,丢给他。


    “喏,是这瓶。”有点小贵,够他买个手机了。


    结果他摇了摇头,指着她说:“我不要,我要,你身上的,香味。”


    身上的不就是这个味道。


    难道还有别的味道吗?


    林软星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背,却什么都没闻到。


    反正林软星不管,她看着他发呆的样子,又怕他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一副警铃大作的模样。


    也是这时候,林软星才发现裴响好像又长高了。


    之前她只到他肩膀,现在只到他胸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甚至觉得他身上的肉也变多了些,没有之前那种苍白凹陷的脸颊,力气也变大了,手臂强劲有力,现在的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裴响看见她那副警惕的样子,笑了笑。


    他眨着明亮澄澈的眼睛,一瞬间,仿佛有丝狡黠的光从眼角掠过。


    他乖乖地将被子叠整齐,抚平上边的皱痕。


    林软星也变了不少。


    只是她的变化并非往好的方向去的。


    相反,她更加刁蛮任性了。


    知道她脾气暴躁,村里人都不敢惹她。


    生怕惹火上身。


    倒是大家时常看见林软星对裴响指指点点,指挥他做这做那。


    那趾高气昂命令别人的样子,俨然一副令人讨厌的城里大小姐做派。


    但裴响就一点也不反抗,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且不管她怎么雄赳赳气昂昂,任性刁蛮,恶毒顽劣的样子,他的嘴角却总是挂着浅淡笑容,像中了魔似的,任劳任怨,异常听话。


    在村里人看来。


    裴响和林软星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不好不坏。


    或者更准确点说,偏坏。


    似乎没有人会把林软星的变化和裴响关联起来。


    甚至村里人一致认为,裴响没救了。


    都默默祝福他早日逃离林家孙女的魔爪,搬到赵家去。


    然而这些流言蜚语,在当事人面前,却是另一番模样。


    林软星觉得,裴响变得越来越不要脸了。


    她时常觉得。


    裴响是典型的得寸进尺的人。


    而裴响则觉得,林软星变得越来越令他喜欢。


    喜欢到每时每刻都想把她吃进肚子里,一口一口,全都占有。


    大家继续将关注点放在裴响和赵玉兰身上。


    茶余饭后,都是关于这对年轻情侣的感情进展,裴响今天去赵家干嘛了,赵玉兰又做了什么事,各种谣言四处飞窜,俨然成了村里的八卦热门。


    在外婆眼里也是,只觉得两人僵硬的关系似乎化冰了,但又没彻底和好。


    尤其是看见林软星变得更加刁蛮任性后,每天都在摇头叹息。


    恨不得裴响快点儿和赵玉兰好上,免得再来家里受罪。


    邻居这些天也常来外婆家唠嗑,闲聊。


    两人之间的谈话也不再避讳林软星,似乎都觉得裴响和赵玉兰的事,属于板上钉钉,早晚都得成。


    听外婆说起林软星对裴响作恶更甚的事,邻居也只能叹气:“我也想帮他,可这孩子,不开窍啊。”


    “上回,我给那女娃出主意,让她找个机会留人家住下来,请他喝点酒,吃点小菜,再聊聊天增进感情。谁知道裴响这孩子——”邻居话音一顿,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把大腿,重重叹气,“他就是不肯喝她的酒,非嚷嚷着回家,要不是赵大爷一家人全来劝他,说雨下得太大,明早又要赶集,时间根本来不及,不然还真给他送回去了。”


    外婆听了,眉毛拧成一团。


    她嚅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似乎无能为力,只能忧心忡忡地说:“响响之前也没经验,这些事,我们也不好插手哇。”


    “对咯。”邻居见外婆终于说了句公道话,立马趁机下菜,“你还别说,兰兰倒挺上道的。上回她跟我说,她借口去她姑妈家做客,让裴响送她去一趟,裴响都没拒绝。她呀,托我让你帮忙,多在他面前说说她的好话。”


    外婆则苦笑着摇头:“我哪里说得听哟,他这几天都缠着星星去,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兰兰多温柔,他不肯看一眼,星星那臭脾气,他非赶着上去……作孽哟,天生就是吃苦的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


    都在为两人感情进展停滞不前感到忧愁。


    而此时正享受着灿烂阳光的林软星,则带着不响,在田野间的小道上悠闲地散步。


    身后跟着时刻担心她摔倒的裴响。


    林软星的病才刚好没多久,还有些体弱。


    但闷久了也会无聊,这种天晴的日子,自然不能错过晒太阳的好时机。


    前脚病刚好,后脚就出门。


    也许是大家都忙着收拾家里,田地里倒没什么人。


    只有几个戴着斗笠,拿着锄头在菜地里锄草的村民,菜地里的草都长到腰上了,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别人的闲事,林软星和裴响路过他们都没给多余的眼神。


    林软星乐得清闲自在,听着歌,嘴里哼着小曲。


    她知道裴响听不见,所以她更肆无忌惮地唱了两句,唱得心情舒畅。


    她想起来,之前,她和裴响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田埂上。


    那边有个草垛,庄稼没种上的时候,地面的土都是硬的。可是现在接连下了好多天暴雨,田里的水都蔓延到小道上了,即使天晴也依旧泥泞。


    她的小皮靴踩在有些松软的泥土上,一脚一个脚印。


    身形也跟着晃悠,一深一浅。


    身后的裴响紧张兮兮地盯着她,时不时张开手臂,生怕她一崴脚掉进旁边的泥田里。


    也许是太过专注。


    也许是放松了警惕。


    林软星还真一个不留神,脚踩在不明显的软坡上,瞬间塌陷了下去。


    小皮靴陷进了泥沼中,脏兮兮的,甚至染脏了裙角。


    “哎呀——”


    林软星都没反应过来,她就觉得身形一晃,即将跌进田里。


    在这一刻,她甚至都忘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裴响脸色一白,快速闪身过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捞住了她的腰,架住了她的胳膊,身体不再下坠。


    林软星侧头,就看见裴响的表情紧张,一双眼眸无比惊慌,甚至紧张到脸颊没了血色。


    他迅速见她从泥泞中救出,扶着她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见脱离了危险,他的脸色才好些。


    林软星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从虚惊中缓过神来。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刚刚她掉进泥田里,估计半个人都得陷进去。


    因为接连暴雨,田已经彻底成了会吃人的沼泽地。


    裴响却什么话也没说,依然神情紧张盯着她看,低头去查看她的伤势。


    见她光着的右脚,立马又翻身下田里,去找她的小皮靴。


    林软星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


    忽然想起来,好像之前,裴响也曾栽倒在这片田里。


    她记得那时候风很大,傍晚的时候弥漫着雾气,昏暗阴沉,迷蒙不清。


    他身上没带钥匙,孤伶伶地行走在这条狭窄泥泞的田埂上,身影单薄削瘦,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


    他摇晃着身形,栽进田里,爬不起来。


    周围的小孩纷纷发出笑声,她也跟着笑。


    而那时,他却定定看着自己,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你满意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伸手去扶他的话。


    如果,她没有把钥匙扔他身上独自离开的话。


    如果,今天没有裴响的话。


    是不是掉进去的人就是她?


    裴响从田里爬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小皮靴。


    鞋子早就灌满了泥,沉甸甸的,还在滴水。


    他的身上也裹满了泥,尤其是裤腿上,沾着黑黄的泥巴,连白色的T恤都溅上了污秽,脏兮兮的。


    他仔细将小皮靴里的泥倒出,像献宝似的将它放至林软星跟前,朝她露出笑容。


    “星星,鞋,找到了。”


    而林软星则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怎么的。


    这一刻,情绪没由来的涌上心头,让她倍感沉闷,一股酸涩堵在胸前,郁结缠绕,怎么都抒发不出去。


    也许是回忆惹的祸,也许是情绪泛滥,她只觉得脚更疼了。


    既疼又麻,让她莫名的难受。


    她坐在石头上,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咬着唇抬眼望向他:


    “裴响,我脚疼。”


    眼里沁着泪花。


    37


    裴响抬头看时, 只看见林软星的眼里泛着泪光。


    低头看见她的脚踝红肿,以为是疼得厉害,连忙俯身下去吹了吹, 又用手轻轻揉了揉脚踝骨节处, 皱着眉问她:“疼吗?”


    林软星只觉得脚踝酥麻,倒也没那么疼。


    只不过刚刚崴脚的时候蹭到了皮,磨了脚后跟, 没有伤到骨头。


    于是她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但是眼睛却迷蒙的看不清,泪光点点,越眨眼越明显。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周围的秧苗如浪潮般迭荡, 风声四起, 灌满整个耳蜗。


    阳光正盛, 却吹得她视线模糊。


    她眯着眼,看见面前的裴响屈着腿,小心翼翼捧着她的右脚,轻轻揉搓着她的脚踝,用指腹将上边的泥剐掉。


    他低眉凝神, 那么专注, 连落在他脸颊的视线都没发现。


    虔诚的,认真的,如此卑微地跪在地上。


    任由自己一身泥泞, 却不让她沾上任何一丝污秽。


    她就莫名想起了, 小时候, 那次热闹的酒宴晚会,她的手被碎玻璃扎破了皮, 流了好多血,她吓得哭了起来。而那个无情的男人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让保姆给她包扎伤口。


    她哭着喊要妈妈,保姆朝她做出嘘的手势,无奈说:“你再喊,等会儿又要挨罚了。”


    她就默默收紧了眼泪,不敢再哭。


    林青峰。


    她从不叫他爸爸,只喊他名字。


    她知道,其实他不喜欢听见她喊爸爸,也不喜欢听见她哭。


    更不喜欢她提起母亲的名字。


    如果她让他丢人了,他只会拧着眉头将她关进房间里,让保姆看着她,惩罚她不准出门。


    直到她终于被迫屈服,装出乖巧柔顺的样子,将爪牙收敛。


    他才淡漠地睇着她,将钥匙还给她。


    她从来就不乖。


    从前是,现在更是。


    印象里,她似乎没有让任何一个男人碰过自己。


    更没像这样亲昵地,信任地,让他肆意抚摸着受伤的脚踝。


    她会下意识推开他们。


    她觉得他们肮脏,恶心,像垃圾堆里的老鼠,带着沟壑的潮臭味,阴暗的令人作呕。


    也许是,裴响不一样吧。


    他的掌心很温暖,很柔软,即使带着薄茧也让她无比舒适。


    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安心。


    就像此刻,她看着他低眉的样子,想起他一直以来的卑微顺从,看着他高高的脊梁为她弯曲折服,再被迫屈跪,低贱到尘埃里,却毫无怨言。


    他像沉默的山,在夕阳垂垂落下后,肩负着满身的黑暗,却又总是闪着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就好像,不管面前多么黑暗,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光。


    微弱的,如烛火般,在风中摇曳却不愿泯灭。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绚丽景象。


    她定定地看着他。


    而且仅仅是看着他,她竟会觉得如此温暖。


    于是视线更模糊了。


    裴响以为她是疼极了,开始着急起来。


    他匆匆将她的鞋往脚上套,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只能一边用手轻揉着骨节,一边又想将她的泪痕擦干,只是手上太脏,他又不敢碰她的脸,只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林软星不动声色地将右脚从他掌中抽离,搭在地上。


    “你好傻。”她嘟囔着说。


    也不知道裴响有没有看清她的唇形,偷偷用手背擦过眼角,迅速放下。


    裴响则深深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似乎想瞧出些端倪。


    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透时,眼神更担忧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但在这个明朗的午后,看见他一身白色T恤混着脏泥,站在田埂中央,手里拎着她那沾满泥的黑色小皮靴,眼神认真地看着她,目光真挚,眉眼忧愁。


    在明晃晃的光线照耀下,这一切美好的有些过分,像不真实的梦境。


    裴响已经将鞋放在一旁,蹲在她身前,微微仰着头看她的眼睛。


    他似乎是想用手去擦的,但太脏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微微嚅动嘴唇,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被打湿的眼睫毛,粘黏在一起,扑棱棱的滚下水珠。


    裴响慌了神。


    他喊着:“星星,星星。”手无处安放。


    可林软星没看他,只是吸了吸鼻子。


    “我只不过是——”


    她忽然扬声道,顿了顿,将颤抖的嗓音捋平。


    “风太大,迷了眼睛。”-


    赵玉兰从未见过这么荒唐的一幕。


    近些天,裴响来赵家的次数渐少,经常忙完过后就不见踪影。


    撮合他们的媒婆还对她旁敲侧击,说裴响是个闷葫芦,让她多主动些,偶尔也可以去裴响家看望一下,以便增进两人的感情。


    她正愁找不到机会。


    刚好今天是发放工钱的日子,裴响还没来领,她就顺理成章带着工钱来探望他。


    谁知道,远远的,她就看见溪边坐着两个人。


    定睛一看时,发现裴响正跪在地上,用清水给林软星洗脚。


    只见他一双修长的白皙的手,将一只小脚握于掌中,搭在自己膝盖上,正仔细擦拭着她的脚背,脚踝,脚掌,神情专注的像是玉雕师。


    林软星被他过分认真的姿态给惹笑了。


    用另一只脚在水里撩拨着溪水,时不时溅起水花都撒在裴响身上。


    裴响觉得她太过顽皮,微微用力,将腿往怀里一拉。


    林软星就被迫向他怀里倾倒,手臂扶在他肩膀上,支撑着半个身子,脸色微红地瞪他,不满地撇着嘴催促道:“快点,太阳好热,我想回家。”


    他就点点头,好像没听见似的,眼里闪着光。


    手里的动作倒是没停,无比轻柔。


    林软星怀疑他是故意的。


    刚刚说着她累了,想回家了,裴响就说:“星星,身上脏,洗洗。”


    他指了指旁边的那条小溪。


    之前暴雨的时候,溪水都涨潮到了河堤上,把防水的沙袋都冲走了,庄稼也淹了一大片。


    这几天天晴,水位降下去了,刚好适合洗脚。


    林软星倒也没拒绝。


    她总不能穿着都是泥的鞋子回家吧。


    可裴响像是故意的,先是给她洗干净了鞋子,又发现她的裙子也脏了,用手简单搓掉了些泥。


    再接着,他又发现她的脚脏了,非要给她洗脚。


    本来就是随便洗洗,他却仔仔细细,翻来覆去洗了好几遍。


    从左脚到右脚,从脚踝到小腿。


    她觉得要是再放任他继续下去,他的动作要更大胆,更肆无忌惮了。


    于是她起身想走,却被他捉住脚踝,根本站不起来。


    他就知道逮着没人的时候欺负她。


    林软星有点气愤,荡起小腿哗啦一声,故意泼了他一身水。


    裴响冷不丁被水溅到脸上,发梢上滴着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却依旧低着眉,任由她捣乱,抓着她的脚跟,手里力度不减。


    他的眼眸深沉,声音温柔又宠溺:“星星,水,脏。”


    “那你倒是快点!”林软星不满地撅嘴。


    “嗯……”


    “别嗯了,我好热,不洗了,我要回家。”


    “星星,脚,脏。”


    “哪里脏了,都洗干净了啊。”


    “脏。”


    她刚刚试图从他怀里逃走,却被他的力气所掣肘,起又起不来,坐又坐不好,只能东倒西歪地趴在他肩上,伏在他胸前喘气。


    太阳越来越辣了,热得人直冒汗。


    她被晒得额头发热,鼻尖都沁出汗珠,呼出来的空气全都喷在裴响的脖子上。


    温热,潮湿,还带着一丝甜腻的香味。


    裴响不知怎么的,忽然间脸色微变,眉头紧皱。


    他像是经历了什么痛苦般,耳根红润,太阳穴暴起,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林软星在他怀里坐立不安。


    一边是因为天气太热,她背上都浸出了一层汗渍,裙子贴着皮肤,黏湿不舒服。


    另一边是因为裴响越靠越近,近到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碰到她的额头,像是要亲过来似的,眼神危险。


    脚掌心传来温热的酥麻感,让她有些意外的瘙痒。


    她胡乱地在他肩膀和脖子上抓了两下,薄薄的肌肤瞬间染上几道细长的红痕。


    “裴响,你快点放我起来!”


    “嗯,再洗洗。”


    赵玉兰则直接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因为从她的视角看来,林软星在变相地欺负裴响,她不仅娇气地故意脱掉鞋子,命令裴响给她洗脚,甚至还不满地皱起眉头,责骂他,甚至还抓伤了他的脖子。


    而裴响,被迫跪在地上,手里还托着她的脚。


    一边用水清洗脚背,一边用自己的干净的衣角擦拭脚掌,脸色微红,卑微地低着头,俨然一副被迫屈服的模样。


    赵玉兰心中的火蹭的一下就上去了。


    长久以来,别人就算是夫妻,也只有女人给男人端茶倒水,伺候的份。


    哪有大男人给女人洗脚的,她也太娇气了吧!


    更何况他们啥也不是。


    她之前就听村里人说,林软星刁蛮任性,不是好人。


    自从林软星回村后,裴响在林家饱受折磨,天天被她使唤来使唤去的,完全没把他当人看,被欺负得够惨。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她为裴响哥感到不值,越看越觉得她是在故意羞辱他。


    谁不知道,男人的面子比天重要。


    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大男人给她洗脚,他不要尊严,不要面子的吗?


    她也好意思做得出来。


    真不要脸!


    赵玉兰气冲冲走过去。


    来到两人跟前时,赵玉兰瞬间放慢了速度。


    她轻咳一声,打断他们的聊天,故作惊讶道:“哎哟,裴响哥,你怎么在这里?”


    裴响背对着她,当然听不见她的叫喊。


    但是林软星却微微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长辫子姑娘,脸圆圆的,皮肤黝黑,立马就认出了她是谁。


    林软星也有些惊讶。


    之前总想着赵玉兰的样子,想着她那张脸暗中跟她对比来着,没想到今天真见到了本人。


    不过她看了眼面前的赵玉兰,又看了眼裴响,瞬间明白了她眼神的含义。


    林软星忽然荡起一个笑容,轻轻拍了拍裴响的肩膀。


    “喂,找你的。”


    裴响向后望去,看见来人后,却只是淡淡瞥了眼。


    “嗯。”又重新扭回头去了,继续给林软星揉脚。


    他像是擦不腻似的,擦了又擦,揉了又揉,甚至还都快将她整个人抱怀里了,也不见他有半点男女有别的分寸感。


    当着别人的面,林软星哪好意思继续。


    只能推了推他的肩膀,轻飘飘说:“裴响,你也不问问人家来干嘛的,多不礼貌啊。”


    裴响却不看赵玉兰,只亮着黑漆漆的眼眸,一双眼睛盯着林软星的嘴唇看。


    似乎是在辨别她的话,又似乎在想别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星星,你,吃醋了。”


    “没有!”林软星几乎是下意识反驳的。


    但一瞥裴响,却发现他表情愉悦极了,嘴边弯着淡淡的弧度,像是偷吃蜜罐的蜜蜂。


    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赵玉兰听着他们的对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两人旁若无人的聊天,自动将她排除在外,更令她觉得万分不爽。


    但她一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又大方地将手里的塑料袋拿过去,送到裴响手里。


    “裴响哥,这是前几天你结的工钱。”


    裴响接过塑料袋,看了眼里边的零碎纸币,礼貌回应:“谢谢。”


    声音像陡然转了个弯,忽然降温。


    “裴响哥,你这大白天的,给人洗脚,是不是有点……”


    “也太欺负人了。”


    赵玉兰还在想着怎么替裴响出气,想劝他两句,让他早点逃离林软星的魔爪,但又不好当着林软星的面直说。


    她动了动嘴唇,冷眼扫视林软星,想着这个恶毒的女人真该死。


    城里人就别在这整什么高贵范儿,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这样欺负人的。


    但是这两句话还是被裴响看见了。


    裴响却什么话都没解释,只是默默给林软星穿上鞋。


    林软星还在抱着胸看戏。


    她当然一点都不担心裴响会怎么样,更不担心赵玉兰会怎么样。


    之前她总觉得赵玉兰也许真要和裴响好上了。


    但和她面对面见过后,林软星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担心,她完全比不上她嘛。


    见裴响这样,赵玉兰更着急了。


    她上前两步,想伸手把裴响从地上拉起来。


    可她的手还没触碰到裴响的肩膀,就被林软星拍掉了。


    “喂,你干嘛?”


    林软星也不客气,她又不是什么软柿子,哪能让人随便碰她的东西。


    裴响后知后觉看见她的动作。


    像是特意为了拉开距离,裴响皱起眉头,离她远了几步,扫了她一眼,声音冰冷:“不关你事。”


    “裴响哥……”赵玉兰被他冷漠的态度震了下,呆了几秒。


    他的视线根本就没在她身上停留,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子,朝林软星露出宽厚的背,声音温柔到能滴出水来:“星星,背。”


    38


    林软星趴在裴响背上噗嗤笑出声。


    她笑得眉眼弯弯, 因笑容而颤抖的睫毛在扑闪扑闪,扫在裴响的耳根处。


    胸腔的震颤让裴响情不自禁回头,却刚好瞥见林软星收敛起笑容,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裴响还是看见了的, 他问:“星星,你,笑什么?”


    林软星没吱声, 只是余光往后一扫, 又忍俊不禁起来,憋着笑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裴响只感觉背上像有只猫在挠痒痒,于是抓着她大腿的手微微用力,手指在柔软的腿肉山掐出深深指印, 掐得她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响, 你是不是故意的。”


    当然, 她说话的声音他听不见。


    他只觉得耳边有热气喷涌,带着清香,吹得他耳根酥麻,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身后,赵玉兰的脸色很难看。


    她不仅被裴响当场晾在旁边, 还头一回被他冷漠的语气凶到, 甚至临走前还要被林软星毫不吝啬地嘲笑。


    看着林软星那明媚又得意的笑容。


    她暗自跺了跺脚。


    论美貌,她确实比不过林软星。


    但论贤惠勤劳能吃苦,林软星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 而这些恰好是在这里备受欢迎的品质。


    除此之外, 女人就该胸大, 屁股大,这样才更容易生娃。


    像那些身板太瘦的, 眼尾上吊跟狐狸精一样,都是祸水命,最容易红杏出墙。


    她觉得,她每一样都达标。


    相较于林软星,她才是裴响哥的最好选择。


    而且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明明裴响哥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能明目张胆地护着她,惯着她,甚至还主动弯腰背她回家。


    但赵玉兰也不是傻子。


    她隐约也看出来了,这两人并非如同村里传闻般关系恶劣。


    相反,他们的关系好极了。


    好到她甚至站在一旁,连句话都插不上。


    不管她叫几声“裴响哥”,他都视若无睹,好像眼里只有林软星,她就像不存在似的。


    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身影,赵玉兰恼怒地将手里的空塑料袋攥紧,揉成一团,奋力扔向旁边。


    塑料袋随着风飘向远处,摇摇欲坠,落进泥里-


    也许是恃宠而骄,也许是心情极好,也许是单纯无聊。


    林软星最近变得愈发娇气起来。


    裴响给她削的苹果,只要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碎皮,她就皱起眉头,不满地递回去:“没削干净,我不吃。”


    于是他就将苹果再拿回来,用水果刀,认认真真地削去所有碎皮。


    “这桃子好难吃,怎么挑的。”


    裴响就给她递过去一个新的桃子,顺着她咬过的那个桃子继续啃,吃完还点头:“甜。”


    “裴响,我袜子不见了。”林软星一喊。


    裴响就轻车熟路地从藤椅上找到被压在底下的丝袜,蹲在她面前,亲自给她穿好。


    还帮她把皮鞋用手帕擦得锃亮,纤尘不染。


    就好像不管她怎么使唤他,怎么任性,怎么刁难,他都依然照做,耐心出奇的好。


    他也从来不生气,反而每次都笑盈盈的,满脸写着心甘情愿。


    但林软星还是不满足。


    因为她发现,裴响变本加厉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当着外婆的面,将她吃不掉的饭倒进自己碗里,就着她留着唇印的碗喝水,给她夹她最爱吃的菜,在碗里堆成小山丘。


    外婆起初只是惊愕地看着他,后来见多了,不由得皱眉。


    她用筷子轻轻拍他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响响,你也自己吃点,别光顾着给人夹菜。”


    裴响就点点头,依旧照做。


    外婆还耐心开导他说:“男女有别,响响,你不能吃星星吃剩下的东西,有口水的,多脏啊。桌上饭菜这么多,都吃不完嘞,她想吃会自己夹嘛,你吃点干净的嘛。”


    但裴响每次就是认真听着,顺从地低眉,却怎么都不改。


    外婆无奈,也许是觉得裴响从小就没受过正当的教育,加上他可怜的身世,最后也不再多说。


    只是最近邻居每回来时,她的眉头都要皱紧几分,神情比之前还忧愁。


    林软星也不止一次警告他,说外婆在的时候,让他和自己保持距离。


    可每到这时,裴响就凝视着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得寸进尺地亲亲她的脸颊,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腰,脑袋搭在她肩上嗅来嗅去,还故意说:“星星,香,好闻。”


    林软星想踹开他,但下一秒腿就被夹住。


    柔软的大腿触碰到坚硬的身躯,大腿内侧摩擦得火热,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服传递过来,猛然触碰到的突兀让她瞬间面红耳赤。


    他眼眸明亮地看着她微笑:“星星,瘦,多吃饭。”


    林软星就骂他:“流氓。”


    偏偏他那些蔫坏的心思偏偏就不懂得收敛,非要摆在明面上,让她又气又恼,却又拿他没办法。


    毕竟裴响的力气太大,她打不过,只能在别的事上报复回来。


    她天天故意找茬。


    这会儿说天气太闷,好热,家里的吊扇根本不解热;裴响就给她拿着扇子扇风,扇得手臂都酸了,还在那摇扇子。


    那会儿说天气太冷了,风太大;裴响就给她拿来毯子,给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一会儿说想喝凉的,一会儿说想喝热的。


    裴响端着一壶茶,在厨房来回折腾,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她故意为难,但他偏偏不厌其烦照做。


    一来二去,反倒是林软星败下阵来,率先投降。


    根本难不倒他嘛。


    林软星看着他那亮晶晶的眼睛,更觉得自己憋着一股气。


    这天傍晚,裴响拎着草篓去鱼塘喂鱼。


    林软星悄悄跟在他身后。


    裴响专心地将割好的鱼草丢进鱼塘,又将水闸胖的破渔网给收到岸上,勤勤恳恳,始终没发现身后跟着的林软星。直到他做完一切,准备返回时,才看见身后站着的林软星。


    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林软星就狡黠一笑,凑近去问他:“你有没有发现你少了什么东西?”


    裴响满脸疑惑,摇头。


    于是她忽然扬起手臂,朝他抖了抖:“你的钥匙在我这呢。”


    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在她手中抖动,叮当作响。


    裴响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十分淡定地走过去,伸手要拿,却被她躲开。


    她笑眯眯地挑眉说:“想要钥匙可以,但先得先答应我件事。”


    裴响认真地盯着她看,似乎在等她继续。


    但林软星却有些郁闷了。


    她本意是想气一气裴响,让他着急的,毕竟之前他为了这串钥匙,冒着大暴雨都回来找了,可见钥匙对他有多重要。谁知道他现在一脸淡定,似乎根本不在意,完全看不出着急的样子。


    根本气不到他嘛。


    林软星心想。


    想不出什么能让裴响为难的事,她一边把玩着钥匙,一边打量着身旁神情淡定的裴响,颇为烦恼。


    一想到他最近得寸进尺的样子,林软星顿觉自己才是被狠狠欺负的那个。


    见她眉头微皱的样子,裴响忍不住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林软星将钥匙丢还给他,撇着嘴:“没劲。”


    现在她无论怎样,都想不出什么事能气到他。


    他就好像脾气忽然变得极好,对她的容忍度极高,不管她怎么骂他,打他,他完全不生气,反而还满脸堆笑,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就算此刻她说,让他立马脱光衣服跳进鱼塘里,他估计也会照做不误。


    越来越像她的狗了。


    若要说真有什么事能难到他……


    忽然,脑海中冒出个想法。


    她眼睛亮了亮:“我们去镇上玩吧。”-


    这是林软星第二次回到镇上。


    只不过这次是被裴响带着来的,他骑着那辆破三轮车,一路载着她赶到镇上。


    林软星被崎岖的山路颠簸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尤其是梆硬的后座,咯得人生疼,她差点就要坚持不住栽倒下去。


    不管裴响在后座给她垫了多少层棉布,她还是觉得屁股疼,浑身酸痛,站立不稳。


    不过一到镇上,落地后,她那满身的疲惫瞬间就消散了。


    心情瞬间舒畅。


    她甚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之前她嫌弃这里大巴车太破烂,嫌弃三轮车太颠簸,没想到如今,她都有勇气坐自行车了。


    裴响则默默推着那辆自行车,用锁将它拴在了路口的电线杆上。


    他浑身是汗,薄薄的T恤浸透了汗水,黏腻地贴在背上,风一吹过,晃荡出他削瘦的脊梁骨,弯着腰,在夕阳下照得身形通透。


    林软星见他满脸通红,忍不住皱眉,递给他一瓶水,问:“你累不累?”


    裴响眼神炙热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星星,不累。”


    她就扭着头不去看他,只是将手里的纸巾丢给他:“擦擦汗。”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语气情不自禁温柔了几分。


    裴响顿时眉开眼笑,牵住了她的手。


    但林软星却也没拒绝。


    也许是来到完全陌生的小镇,林软星觉得此刻舒坦多了。


    没有那些整天乱叫的大黄狗,没有狭窄容易跌倒的小路,也没有那些暗地里时刻想算计她的八卦村妇。


    林软星别提有多自在了,连走路的步伐都是轻松的。


    这几日天气晴朗,小镇也恢复了之前繁忙的景象。


    恰逢今日赶集,街道上热闹非凡,许多人张罗着吆喝着,趁着天气好赶紧做生意。尤其是现在已经天色擦黑,街上还到处有人亮着灯摆摊,连路上的行人都拥挤不少。


    白炽灯和彩灯交相辉映,低矮的仿佛从厨房里亮起昏黄的颜色,整个街道变得绚丽多彩。


    还有一些小孩聚集成团,在路上跑来跑去,手里拿着的玩具闪烁着灯光。


    卖衣服的,卖书的,卖玩具的,卖日用品百货的……


    林软星之前都看过,现在只觉得索然无味。


    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并非是来玩的。


    相反,她还真有件事想做的。


    裴响跟在她身后。


    只是之前他始终与她保持距离,如今牵着她的手,他眼底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般,被灯火照得清晰明亮,眼眸泛着流光,熠熠生辉。


    只是为了不打扰她玩乐的兴致,他选择默不作声,但手却越牵越紧。


    最后不易察觉地变成了十指相扣。


    温热的掌心,滚烫地灼烧着皮肤,紧贴的掌心,连心跳都仿佛触碰在一起,随着每次跳动传递着阵阵波纹。


    林软星不自觉低头看了眼紧牵的手。


    裴响的手指修长,泛白的皮肤露出微凸的血管,此刻正与她的手环环相扣,将她的纤纤小手盈握在掌中。


    他的手很大,略带薄茧,粗糙却很温暖,意外的令人安心。


    林软星正想说他牵得太紧了,抬头瞬间,撞入那双眼睛。


    只见他微微低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唯独那双眼睛在灯火中闪耀,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林软星。


    鼻梁因灯火而变得光亮,连眉眼都被光晕描绘着,模糊中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


    那一瞬,不知怎么的,身后忽然绽放了一道烟花。


    砰的一声炸开,声音十分响亮。


    璀璨夺目的火苗从地面迅速攀升,啾的一声蹿入天际,在半空中炸开巨大的亮光,五颜六色,朝四周散开一片灿烂的焰火,将天空都照射得五彩斑斓。


    周围顿时响起骚动,随着每一道烟花的绽放,都惊起一阵欢呼声。


    林软星原本想说的话,忽然噎在喉咙口。


    被这烟花声扰乱了思绪。


    她本应该循声望向那片烟花的,却不知怎么的,那一刻,裴响的眼睛仿佛像块磁铁般,深深地吸住了她的目光,她望着他,根本挪不开眼。


    烟花绽放的瞬间,火花照亮着他的侧脸,将他的轮廓映照得分明,脸颊上都被染上彩色。


    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裴响……”


    林软星忽然喊他名字。


    “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哑然:“……没什么。”


    林软星忽然觉得,如果时间能定格,她真想在这一瞬停留。


    不问过去,不问明天。


    但正因为太过璀璨而美好,陡然间,一股失落弥漫心尖。


    似乎有什么东西岌岌可危。


    就像她此刻,望着这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何时会像烟花般消失。


    短暂,却又绚丽。


    裴响却眉眼含笑,牵着她看天边的烟花,满是喜悦:“星星,好看。”


    “嗯,好看。”


    39


    烟花放得越来越多, 街上就越热闹。


    路上的行人也都纷纷驻足,随着每道烟花绽放,发出阵阵喝彩声。


    连街道上的车辆速度都变慢了, 推着自行车的人, 接小孩回家的家长,拿着扫把拖地的商贩,都仰头观望。


    好像所有的事, 在欣赏这绚烂烟火的那一刻, 都可以暂时搁置。


    林软星刚刚还在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就听见周围人在笑着讨论,要不要也去买点儿烟花放放。


    “爸,我也要放烟花!”


    旁边的中年男人一掌拍在小孩后脑勺上, 不客气道:“就知道烟花烟花, 读书就不晓得用点心, 考试就知道考鸭蛋。”


    “我没考鸭蛋,我上次考了三十。”小孩揉着脑袋,不满撅嘴。


    “还好意思讲,三十分跟鸭蛋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已经有人凑热闹, 真去烟花店买烟花。


    也许是近几日天晴, 一扫暴雨的阴霾,大家都心情舒畅,都不吝啬买点烟花庆祝。


    即使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


    说起这个烟花, 来得还真有些意外。


    起因是镇上一家烟花爆竹店的老板, 清仓的时候发现库里有箱子在雨天染水受潮, 里面装着的烟花都蔫了吧唧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老板随手点了试试,结果还真放出一大片烟花来。


    自他起了头,剩下那些没人要的烟花丢在角落,也都被几个小孩拿去点着玩了。


    于是一片接一片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绚丽多彩。


    裴响则牵着林软星的手,站在了远处有个矮坡的地方,视野宽阔,正适合看烟花。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两人也从角落的位置,逐渐被挤进了人群中央。


    人潮拥挤,林软星左右动弹不得,只能紧紧贴着裴响,半个身子被他的手揽在怀里。


    裴响一手牵着她,另一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唇角微扬,挂着浅淡笑容。


    裴响看得很专注,他虽然听不见烟花绽放的声音,但幸福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融于眉眼。


    也许是在小镇里能看见烟花的日子不多,他显得分外珍惜,甚至想把这种略显激动的心情分享给林软星。


    每当有烟花绽放,他就喊一声:“星星。”


    同时,牵着她的手也略微攥紧,带着一丝疼痛的酥麻感。


    “烟花,漂亮,像星星,一样。”他笑着对她说。


    眼睛如此明亮,眼尾潋滟着琉璃般的彩光,天若将明。


    林软星笑笑,也顺势仰望天空,看见烟花在墨色的浮云间炸开,听着他呢喃着自己的名字。


    砰的一声,仿佛心也随之勃然跳动,淹没在嘈杂声中。


    看着那大片的烟花在倏尔绽放,又渐渐消失,周围的喧嚣声都伴随着烟花的绽放突起,沉寂,如波浪起伏。


    浪漫又虚无,美丽却短暂。


    如此灿烂,如此耀眼。


    然而越是这样美好的时刻,林软星的心弦就绷的越紧。


    像针,像刺,在心中隐隐发作。


    真希望。


    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分此秒。


    林软星忍不住牵紧了他的手,微微用力。


    好似摇曳浮萍,忍不住抓住那一缕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希望。


    那种仿佛风中牵线的风筝,只要松手就会断裂的关系。


    明明危险的要命,却又那么令人着迷。


    裴响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忽然低头,仔细打量林软星的表情。


    林软星正怔怔地看着夜空,冷不丁面前凑过来一张脸,薄薄的唇散发着热气,眼里的光皎洁如月,如羽毛般扫过她的眼睛,将光亮遮挡住。


    他凝视注视着她,视线与她齐平,似乎有些疑惑:“星星,累?”


    今晚的她,比以往都沉默,安静。


    连她的眉毛都微微蹙起,似乎在想什么事出神。


    林软星下意识摇了摇头。


    等她回过神来,裴响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连呼吸都黏腻在寸尺之间。


    骤然间唇上一疼,柔软温热的唇瓣露出尖锐的细牙,细细密密啃咬在她唇上,带着些许粗鲁,又带着灼烈的气息,将潮湿的空气渡入她口腔,舌尖勾缠,唇齿交融,将那抹疼痛化为缠绵的甜。


    “你……”


    “想亲。”


    裴响忽然一顿,微微拉开距离,鼻尖互相触碰,他的眼眸在黑暗中闪耀。


    周围涌动着人群,他却视若无睹,只盯着她看。


    林软星脸红着想推开他,却听见耳畔的沙哑低语:“星星,没人。”


    同时一双手将她拉至怀里,整个身躯都遮住了光,后颈被他的大手掐着,她只能被迫仰着头,像竭泽的鱼,渴望呼吸与氧气。


    哪里没人,周围全是人。


    林软星想要后退。


    他沉静的眼里闪着晦暗的光,将她拢在怀里,进而加深刚刚的吻:“他们看不见。”


    他亲人的方式总是带着些许强势,席卷着那毫不掩饰的欲望,像野兽入侵,牙齿啃咬在她唇上,反复撕扯,似乎想要将唇瓣咬碎。


    林软星扶在他腰上的手都攥紧了几分,胡乱在他的背上抓,但只是挠痒痒的程度。


    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她疼得厉害。


    裴响咬人太狠了。


    他不仅要咬她的唇,还咬她的耳垂,咬她的脖子,所至之处落下斑斑痕迹。


    他似乎迷恋上了这种略微的痛感,逼着她反击,恨不得让她也像他一样化身猛兽,彼此纠缠,连与她十指相扣的手都攥得十分牢固,像把无解的锁,将她牢牢扣在他胸前。


    可今天,林软星却意外的顺从。


    她不仅一点都不反抗,反而温柔的不像话,如同被驯服的小猫。


    连他凶猛的撕咬都一一应承下,抓着他的衣服,柔弱无骨地倚靠在他胸前,包容他所有的粗暴与蹂躏,只在唇齿间发出细微呻.吟。


    好热。


    热得浑身都是汗。


    林软星只觉得他们靠得太近了,闷得发慌,心跳在一声声加快。


    连周围的烟花声,说话声,都像自动隔开屏障,这个世界只有她和他两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已经很久没有亲到窒息的程度了,那么用力,又那么令人沉溺。


    “妈,那边有人在亲嘴……”


    “嘘,小孩不许看!”


    直到身旁乍然传来说话声,这个吻才被打断。


    林软星羞得脸通红,猛然推开他,裴响这才依依不舍地拉开距离,视线却还流连在她的双唇上。


    他舔着舌尖,似乎在回味什么,目光灼灼。


    林软星气喘吁吁地扶在他肩上,面颊绯红,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浑身无力地被他架着,香汗淋漓。


    她瞪着眼睛,报复性地咬了他脖子一口。


    “下次不许咬这么痛。”


    “嗯。”


    看见她潮红的面庞以及红肿的双唇,裴响似乎很满意,乖乖点头,眼里透着股愉悦又狡黠的光芒。


    那双手抚摸着她的背脊,指尖却在背上来回徘徊,仿佛在描摹她的骨架。


    动作越来越放肆了。


    林软星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揪得皱巴巴的,眼神满含威胁。


    可裴响却像是没看见般,得寸进尺地凑过头来,下巴搭在她额头上,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前。


    “星星,还想亲。”


    “不许。”


    “想亲更多地方。”


    “不行。”


    “星星,我……”


    “说了不行就不行。”


    忽然,裴响声音一顿,目光忽然深沉起来,靠近她,周围的光亮再度被吞噬。


    林软星只觉眼前一暗,抬眼间坠入一双眼眸里。


    那是一双无比漆黑的眼眸,深邃的如同无尽深渊,明明无风无浪,却望不见底,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般的黪墨大海,晦暗阴沉,泛着诡谲之色,绮丽妖艳。


    他宛如邪神的信徒,匍匐在她耳畔低语。


    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喉咙里蹦出,沙哑又低沉:


    “星星,不要离开我。”-


    说是玩,其实她来镇上的最主要目的,自然是打听修路的事。


    村里的消息不够灵通,只有镇子离那边堵塞的路段较近,修路的工人也都住镇上,最新情况只有这里人才知道。


    但其实根本不用打听,已经有不少人在讨论。


    镇上的人比林软星还关注通路的消息。


    镇上唯一一辆挖土机就停在出镇口,离堵塞的路段不过百米远。


    戴着头盔,肩上裹着毛巾的修路工拎着铲子收工,在馄饨馆面前坐下,几人喝着啤酒聊着天,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有人上前询问,修路工们就老实回答:


    “老李,你们那条马路牙子,还要多久修好喽?”


    “快了,只要不下雨,这路不出一礼拜就能通。”


    “哎,可算要修好喽,我这店里都一个多月没进货了,东西都快卖完了,再不进点货这店都要倒闭嘞。”


    “不急,就这几天的事。”


    自这几日天晴,修路工人就加班加点在挖路。


    只不过暴雨天引起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确实将半个山道都挡住了,加上还有些大石头要挪开,着实费劲,快则一礼拜,慢则还得等半个月。


    “老天爷,可别再下雨嘞,被子都发霉烂掉喽。”


    “这谁说得准。”


    除了修路工在聊通路的事,连周围的店铺老板,还有被闷坏了的镇上居民,也都在聊。


    这些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林软星耳朵里,在她心中荡起层层波澜。


    可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和之前激动万分的心情不同,现在听见这些话,她却莫名的高兴不起来。


    她明明无比期盼路能快点儿修好。


    但现在,她却又希望暴雨不要停,再多下会儿吧。


    这样复杂又纠结的心思,让林软星忍不住蹙起眉头,烦恼的令她胸口有些发闷。


    路修好了是好事啊。


    回到城里,一切生活都会恢复正常,她也不用再用祭祖的借口留在村里,跟外婆冷眼相对。


    她可以回去跟姐妹们说,自己出国旅游回来了,再随意编几个旅途故事,那些姐妹就会笑得花枝乱颤,问她路上有没有艳遇,外国的帅哥身材怎么样之类。


    但。


    她好像有点,舍不得。


    不知不觉竟熬过去两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快到她几乎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在她印象里,这小山村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般,被困在连绵暴雨中。


    而她所有的记忆,与这场暴雨有关的,似乎只剩下裴响。


    每次被暴雨困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眼前总是冷不丁浮现裴响那张清冷的脸,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随着雨雾深邃迷离,带着他特有的草木香,像梦魇般缠绕进她的梦里,与她的记忆纠缠不清。


    她呢,像是玩忽职守的士兵,丢下城堡独自踏入深林。


    沉溺在他低调的温柔里,忘乎所以。


    可这种感觉却并不令她讨厌,反而令她深陷其中,陶醉到无法自拔。


    其实在这里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软星就被吓了一跳,心忽然猛地跳动了几下,仿佛噩梦初醒般令她慌乱。


    林软星悄悄抬头看了眼裴响。


    裴响自然听不见,他面色如常地牵着林软星的手,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眉眼带笑,跟着她在街上到处乱逛,刚才说的话像阵风吹过去了。


    他似乎一点儿都不记得,这个小镇曾经给他带来许多不愉快,比如那时重病刚醒,那夜的暴雨,那日巷子里被殴打的事……


    见他神色如常,林软星杂乱无章的心才渐渐停止躁动。


    她逐渐平静下来。


    也是,即使真要回城里,她也照样可以用手机跟裴响联络。


    网络那么发达,她可以打电话,可以发文字,即使天各一方也能近距离聊天,没什么区别。


    等路通了,她甚至能时常来看看他。


    然而这种念头,却薄的如同一张纸,伶仃挂在心头。


    充满着侥幸的意味,令人惶惶。


    谁都知道,那都是镜花水月,根本不可能。


    可她又该怎么办呢。


    裴响呢,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办?


    她很想问裴响,可当她仰头看着他那张明媚灿烂的脸,因牵着她的手而倍感满足的神情,以及那双眼睛里闪动的雀跃光芒,所有的话陡然间都失了声。


    “裴响,你……”


    林软星讷讷出声,裴响望过来,到嘴的话忽然变了味:“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就像之前,她问裴响,你最想要什么。


    裴响总是摇头不应,眼睛也不看她。


    可如今,她再次问他这个问题,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的惶恐,忐忑,以及胆怯。


    她害怕他的回答,更害怕自己听见的答案。


    心猛地攥紧了。


    裴响脚步一滞,牵着她的手,笑得欢喜又满足:“我有星星了,别的,都不要。”


    他的语气无比认真,眼睛也无比明亮。


    林软星的心微微一颤。


    此刻,她竟像是患了失语症般,不知该说什么。


    “星星,不高兴。”


    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替她将黏腻的发丝撩拨开。


    他定定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般,深刻地描摹着她的轮廓,观察着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犀利又透彻。


    林软星迅速别开眼,根本不敢看他。


    她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压下,仰起头:“没有啊,我只是有点想打游戏了。”


    “你想不想去网吧?”


    “嗯……”


    “走吧,我带你玩好玩的。”林软星难得撒娇了一回,挽住他的胳膊,笑盈盈拉着他往前走。


    裴响低头看她欢喜的样子,认真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说:“星星,喜欢,我,也喜欢。”-


    林软星想找的地方就是这间网吧。


    镇上唯一一处可以通宵不打烊的地方。


    上次他们来的时候,见裴响盯着里面的电脑看得聚精会神,想着他应该还没玩过电脑,林软星决定带他尝尝鲜。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这次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钱。


    所有的钱都是裴响去赵家帮忙干活赚的工钱,总共就三十来块,连住宿都不够。


    镇上又不支持电子支付,林软星也没办法。


    不过既然都来了,索性把最想做的事做了。


    总不能白跑一趟。


    乌烟瘴气的网吧处处透着股怪味,难闻,闷热,这里连空调都没有,只有头顶上挂着的吊扇,不停地旋转着,带来丝丝凉意。


    夜晚的网吧最热闹,座无虚席,挤满了人。


    林软星拉着裴响的手进去的时候,刚好撞见黄毛。


    只见黄毛那群人守在门边,有站着抽烟的,有聚在电脑旁围观的,有踩着拖鞋嚼口香糖的。


    见林软星和裴响进来,他们迅速对视一眼,跟黄毛通风。


    黄毛正打游戏打得出神,被小弟拍拍肩膀后,才看见从门边进来的两人。


    顿时,松开鼠标,游戏也不打了,直接站了起来。


    他还跟以前那样,趿拉着一双拖鞋,裤脚撩至小腿处,橙色短T,嘴里叼着根烟,脸上倒是多了一道疤痕。


    那道疤痕很深,从头皮处蔓延至耳根,看起来他的面目更加狰狞可怕。


    黄毛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


    他缓缓朝两人靠近。


    一瞬间,所有记忆都涌了上来。


    林软星还有些后怕,她心猛地揪紧,警惕地望着黄毛,紧紧抓着裴响的手。


    而裴响却显得极为淡定,冷眼扫视他,似乎一点都不畏惧,甚至比上回还更加冷冽傲然。


    黄毛站在两人面前,打量了林软星一眼,看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嗤笑了声。


    他又扭头打量裴响。


    黄毛的个子本就比裴响矮,站在裴响面前,也只到他脖子处。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裴响站直了身子,他竟只能仰着头看他,莫名让他气势矮了一截。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裴响的神情,目光犀利。


    看得出来,黄毛是认出了他的,见到裴响的那一刻,他的手情不自禁攥紧了,似乎也想起了之前的事。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黄毛眼神复杂地盯着裴响看了半天。


    然而裴响并没有什么反应,面无表情,任由他打量着,像一座石雕。


    甚至连眼神都不给他。


    沉默,寂静,无人说话。


    气氛一时间又凝固了起来。


    但这种沉闷只持续了半分钟。


    很快,随着黄毛的大手一挥,身后的小弟纷纷跟上他的步伐,离开了网吧。


    黄毛经过裴响身旁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烟头丢掉,咬牙切齿:“你小子有两下子,算你狠。”


    身后还有小弟问他,却被黄毛拍了脑袋:“别跟他硬刚,你打不过他。”


    “他是个疯子。”带着一口痰,啐出去。


    随着黄毛的离开,网吧瞬间空出来几个座位。


    裴响也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又笑意盎然地拉着林软星的手,将皱巴巴的钱塞进她怀里。


    “星星,钱。”


    林软星也长舒一口气。


    她看着裴响那张笑脸,又哑然看着手里的钱,一时间分不清哪个究竟是他。


    上一秒他可以如此冷漠,下一秒又能温柔如春光。


    他就像个变色龙。


    不过想起刚刚黄毛的话,林软星心中竟隐隐有些认同。


    不管他是什么样,他的确是个疯子,没错。


    林软星看着裴响的眼睛,看见他正目光澄澈地回望自己,忍不住笑了笑。


    她怎么就忘了,裴响是个疯子啊。


    他疯得很彻底,疯得变态,疯得能把自己的命都交给她来处置,轻易就能许下沉重的诺言,而他偏偏确实能做到。也许这才是他最不为人知的一面,真实的他,也正是最吸引她的东西。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再疯的人,如今也是她的狗。


    这个想法让林软星有些开心。


    忽然间,她又不那么心慌意乱了,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她拿起手里的钱,去前台要了网卡,坐在黄毛坐过的位子,点着鼠标轻轻将游戏客户端退出。


    然后将凳子往外一拉,将裴响推了过去:“坐下。”


    裴响被她推到座位上,还有些发懵。


    就看见林软星笑靥如花地站在他旁,用手肘撑着脑袋,好整以暇:“我看你玩。”


    林软星一点都不沉迷电脑游戏。


    她来只是为了看裴响玩,完成他的心愿。


    毕竟作为她的狗,偶尔也得给他点奖励嘛。


    想起之前他眼巴巴盯着网吧里那些游戏屏幕,满脸好奇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如今他自己也能玩游戏了,她倒要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裴响果然很激动。


    他盯着电脑屏幕,激动又兴奋,甚至高兴地手都在发抖。


    他明明很激动,但却先看着林软星,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林软星就笑眯眯看着他,朝他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心大胆的玩,钱都交了,没人来打扰他。


    桌上有许多游戏端,他可以随便挑选。


    实在不会的,林软星还能亲手教他玩,反正今晚时间很长。


    林软星翘着脚,撑着下巴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她也很期待,想看看裴响玩游戏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会玩什么游戏呢,他又喜欢什么类型的游戏呢。


    真令人好奇。


    裴响轻轻握住鼠标,手指微微颤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并没有打开任何一个游戏端,而是点开了角落里的浏览器。


    他略显笨拙地轻轻用鼠标点开搜索栏,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认真地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


    “黎远道。”


    那一刻,林软星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40


    黎远道。


    很显然, 这是个人名。


    偏偏这个人名林软星还听说过,还是从她父亲口里耳闻的。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跟一个叫姓黎的叔叔打电话, 他也曾来过家里做客, 只是那时候林软星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他的具体样子了。他貌似是父亲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闹了矛盾, 后来林家的产业日渐不行, 那位黎叔叔也不见踪影。


    可是。


    裴响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林软星讶然地望向裴响。


    却见裴响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用鼠标慢慢往下滑,认真看着网页上的每个字,一行一行扫过去。


    除去同名的, 本市里关于这个人的新闻, 也只有寥寥几条, 连照片都没有,只提及了名字,而且年代久远,大多都在十年前,毫无参考性。


    黎远道作为市里有名的企业家, 偶尔会出席当地举办的活动, 所以有些报道就会传到网上。只不过公开的信息不多,网上能搜到的痕迹少之甚少,裴响想找人, 如同大海捞针。


    见裴响看得认真, 林软星就好奇地凑过去, 指着那个名字问:“他是谁?”


    裴响倒也不遮掩,坦诚道:“这是, 一位恩人。”


    “恩人?”


    “嗯,以前,资助过,我家。”


    “你见过他吗?”


    “以前,见过。”


    林软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找他干嘛呀?”


    “想……”


    裴响却忽然顿住了。


    他沉沉凝视着林软星片刻,微微撇开头,没说话。


    他像是藏着什么故事,却不愿多说。


    林软星猛然察觉自己似乎问得太多了,便迅速闭上了嘴。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安静,很安静。


    她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似乎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没了刚开始的激动和兴奋,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忐忑,只是握着鼠标的手并没有停,还在锲而不舍地翻滚着,一页一页翻看。


    网页屏幕上的白光照在他脸上,显得脸色有些苍白,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她看见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原来他之前那么想进网吧,竟是为了这个。


    只是为了上网来找个人。


    林软星忽然有些懊恼。


    早知道他只是简单想上个网而已,上回她就不该阻拦他,让他直接玩个痛快。


    可是他怎么不说呢?


    他怎么就不直接跟她说呢?


    明明他只要开口,她就能……


    林软星忽然一哏。


    她想起来,自己好像也从没主动问过他的事,甚至没问过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他在默默迁就她,迎合她的喜好,讨好她,祈求她,为她笑为她哭,为她作践自己的身体。而她却从来没在意过他的想法,她怎么好意思说是他的过错的?


    他像是习惯了把所有事都藏在心底。


    即使被误会了也从不反驳,也从不辩解,就这样任人揣摩。


    直至今日,她对裴响的了解还少之又少。


    脑海里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的事,还是听的村里人传言。


    传言说,外婆曾经资助过裴家,甚至和裴大爷私底下有密切来往。但从上回外婆给裴响塞钱,他死活不肯收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人。


    也许外婆只是出于好心,但实际上真正资助裴家的另有他人。


    比如黎远道。


    可她却自私地认为,裴响就是一条巴结外婆的狗。


    甚至不吝地讽刺他,排挤他,将他的尊严狠狠地践踏在脚下。


    明明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明明当事人就在自己跟前,她完全可以直接询问的,但她却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就站在真相里,却始终不愿意相信。


    其实她都知道的。


    这些年裴大爷身体不好,连家里的几亩地都是裴响在打理。


    裴大爷东奔西走,为了找到裴响的亲生父母,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如今他撒手人寰,裴响独自生活一定很艰难,而这种事那个资助人应该也有所了解。


    或许这些年,裴大爷的奔波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他给裴响争取到了个未来。


    她不知道黎远道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资助裴家的。


    是想领养他,还是继续资助他,或者是另有所图,但裴响至少生活上有了保证,这也许也是裴大爷临终前的心愿。


    可他之前为什么不找黎远道呢?


    明明他有无数次机会踏进网吧,也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这查询,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只是因为裴大爷去世吗?


    不,她觉得应该不是的。


    林软星其实很想问他,也有无数想问他的事,但张开的嘴莫名就僵在空气中,怎么都发不出声。


    就算问了,他又凭什么回答她呢?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问他。


    是啊,她骄矜惯了,是个被宠坏的公主。


    即使她来到这个破地方,始终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根本就没有变。


    她那高贵的占有欲,将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时不时把他的尊严拿来践踏。


    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像扑火的蛾,明知危险,却还义无反顾奔向她。


    他纯真,浪漫,将自己的炙热滚烫的心捧在她面前。


    她却轻飘飘地笑着,将他视为自己的奴仆,她的狗,用刀狠狠宰割。


    她好像就从来没真正在乎过他。


    在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嫌麻烦不愿去送药;


    在他好心来接她回家的时候,将他丢在宾馆大门外,让他淋了半宿的雨;


    在他给她送水果野花时,她无情嘲讽,将那些珍贵的东西丢在垃圾桶;


    ……


    她一遍又一遍地,将他的真心撕成碎片,撒在他面前,残忍又傲慢。


    她究竟是以什么心态看待裴响的?


    她不知道。


    直到刚才,她确实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迷迷茫茫。


    可此刻,她心中却无比清晰地有了答案。


    ——玩偶。


    他是她的玩偶。


    像那种被性情顽劣的公主摆弄着的玩偶,用剪刀,用画笔肆意糟蹋后,残破不堪的玩偶。


    玩过后就可以随意抛弃的玩偶。


    她无所顾忌地沉溺在他的卑微臣服中,享受着无边的宠爱,编织着回城的公主梦。


    她只顾着独自享乐,却从未考虑过裴响怎样。


    直至刚才她还在想。


    如果回到城里,她是不是会恢复以前的生活,从此记忆里不再有裴响这个人。


    这样的认知让林软星羞愧万分。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以前说的话有多么锋利。


    那一句句如同刀割般的话,狠心地划过他的心脏,将他割得鲜血淋漓,而她却只顾着笑。


    一种极端的悔恨蔓延胸口,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疼痛,让她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她捂着胸口,头渐渐低下去,不敢看他。


    他还是想要有个家吧。


    毕竟,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


    如果他让她给他一个家,她会答应吗。


    以前她或许还会嗤笑一声:“做梦。”


    或许还会觉得他怎么没有自知之明,甚至嘲讽一番。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她会毫不犹豫答应。


    来自直觉的,没有理由的,百分百的,肯定。


    她甚至隐隐期待着,他向她开口,亮着眼睛说:“星星,能不能带我回家?”


    只要他开口。


    只要他想要。


    但如果他不开口呢。


    这个过分出格的要求,他或许根本无法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东西,对他来说更是沉重吧。


    可是,一切都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她始终相信,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只要他愿意等待。


    等她从城里回来,等她毕业,等她继承家业,将那个女人扫出家门……


    就在林软星思绪杂乱之际,旁边的裴响忽然站起身,推开座椅,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星星,你,玩。”


    他的声音还有些许颤抖。


    林软星一愣。


    她还是第一次见裴响露出那副表情。


    他的笑容如此单薄,像演技拙劣的小丑,明明努力想笑,表情却仿佛在哭。


    那种说不出的冷漠疏离,垂敛着眼眸,拧着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忽明忽暗,隐忍地将双拳微微攥紧。


    林软星茫然回头,却瞥见桌面屏幕上的一则新闻,上面醒目地写着“车祸”二字。


    底部附着一张灰白色照片,周围人山人海,事故现场拉着警示条,灯光照得地面惨白,狼藉一片。


    车祸,黎远道。


    林软星迅速联想到了什么,神情愕然。


    几年前,她确实听说过市郊区公路上,发生了一场重大汽车追尾事故。


    当时因死亡人数过多,那条公路被短暂封闭了段时间,市电台还专门报道了这件事,只是她对这些事毫不关心,也从未在意过,听过就忘了。


    没想到,黎远道恰巧就在其中。


    这似乎也印证了他这些年销声匿迹的事实。


    原来……


    像刚刚浮现起的希望火苗,瞬间被一盆水浇灭。


    现实冰冷地砸在他脚下,哗啦变出沼泽,裴响就站在中央,正被旋涡缓缓拖入深渊。


    刚刚的神采奕奕的面庞,此刻变得黯淡无光。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陡然间连眼睛都失去光彩,目光无神地飘离在她周围,双唇发白,面无血色。


    裴响就这么静静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攥紧的拳头也松懈下来,伶仃垂在大腿两侧。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看见这样的裴响,她竟会觉得他脆弱到如同一张轻薄白纸。


    好像风刮过,他就会飘走。


    但是她不想让他走,于是她忽然扑过去,环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本就窄瘦,轻而易举就环住了他整个腰身。她贴紧他的胸膛,听见他炙热滚烫的心跳声,一道道回荡在耳边,震得她脸颊发麻。


    她闷声说:“裴响,对不起。”


    她的心揪得发疼,连眼睛都有些酸涩起来,鼻子像堵住了般。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道歉。


    明明她应该说些好话安慰他的,说些开心的话的,但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道歉。


    她想说的话太多了,她欠他的也太多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此刻,她只想抱紧他,不让他走。


    发自内心的,依赖着他。


    裴响的手在她腰上缩紧,又缩紧,渐渐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双手臂像钢筋般环绕在她腰上,肩上,像要把她融入血肉里般,那么那么紧,紧到她都不敢呼吸,只能感受到他单薄身躯不知为何而轻轻颤抖着。


    她看见他眼角,陡然间垂落下一颗眼泪。


    滑落,掉在她脖子上。


    滚烫,又冰凉-


    林软星将香烟递给裴响的时候,还有些纳闷。


    他是真想抽,还是故意的?


    但看见裴响认真学着她抽烟的动作,一口口,被呛得双眼通红,不停咳嗽的样子。


    林软星忽然噤声。


    她将两瓶啤酒放在旁边,默默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一根新的。


    他一边咳嗽,一边倔强地接过新的香烟,猛地吸进去,然后猛地弓起背咳嗽。


    一声声,咳得肺都要碎了。


    他却固执地抽着,让烟迷了眼睛,咳得脖子通红。


    原本不该这么沉默的。


    可此刻林软星也没说话,只是听着他咳嗽,静静坐在他旁边。


    他的左手还牵着她的右手,十指相扣。


    随着他的每道咳嗽,她都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在用力,抓地那么紧,那么疼。她的手仿佛是他唯一的支点,只要松开,他就会径直倒下去。


    她没出声。


    任由他牵着,安静地坐着。


    原本她计划着两人在网吧通宵,但经历刚刚的事后,她已经没了打游戏的心情。


    裴响没心思,她更呆不下去。


    镇上的网吧费用很低,三块一小时,但他们连一个小时都没坐满就离开了。


    网吧老板退给她27块,她像宝贝似的捂好,放在了口袋里。


    这是他们身上仅有的钱了。


    他们去不起宾馆,但她也不想就这样回去。


    于是她找了块空地,拉着裴响坐下。


    人群散去后,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附近的小卖部开着张,昏黄的灯光远远照射在空地上,照亮着裴响的面庞,朦胧清冷。


    她想,如果她不开心的话,她会给自己买酒买烟。


    于是她将所有的钱都拿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香烟,再顺了个打火机。


    现在,身上是一分不剩了。


    她喝着火辣呛人的啤酒,而裴响抽着烟。


    一个烧心,一个烧肺。


    如此怪异,又如此和谐。


    林软星都觉得奇怪。


    明明他们来镇上是为了开心地玩,结果现在莫名的,陷入无边的沉默中。


    谁都不说话。


    好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晚风吹过来,还有被太阳晒干的稻草味。


    以及烟花消散后的硫磺味。


    那阵烟花放了大半夜,周围都是烟花掉落的碎屑。


    林软星低着头,用脚踩着那些碎屑,将它们分开,合拢,分开,又合拢。


    今天小镇格外热闹,连店铺都推迟了打烊时间。


    但夜深后,寂静还是如期而至,街上的灯一盏一盏灭,连周围的窗户上也不再亮着灯。


    街上空荡荡的,那辆破烂的自行车锁在柱子旁,无人问津。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打破沉闷的宁寂。


    月亮爬了上来。


    皎洁的月光照在面前的空地上,将树影斑驳地洒在脚跟前,风一吹动,地面就像波光粼粼的河流,泛着星星点点的光,如琉璃般炫目。


    啊,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林软星想,侧头看向旁边的裴响。


    他的鼻梁被月光照得泛白,细碎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那双薄唇翕合,猩红的火光在他唇间明灭。


    她忽然好奇,裴大爷去世那晚,他是不是也这样静默地坐着。


    仰头看着月亮,发呆。


    不。


    他比月亮更沉默。


    那天下着大暴雨,他没有看见月亮。


    他抬头只能看见一片黑。


    林软星默默注视他片刻。


    见他一直情绪低落,林软星忽然用手撑着下巴,晃了晃他的胳膊,歪头冲他笑着说:“反正闲着无聊,不如我来给你讲故事听吧。”


    裴响注视着她,挤出了个浅淡的笑容,似乎想说“好”。


    可发出的音节却如此沙哑,破碎,让他的字词无法辨别。


    林软星没在意,她想了想,似乎在认真思考该讲什么故事。


    “你听过《兔子风》的故事吗?”


    裴响摇了摇头。


    “从前,有只兔子住在萝卜山上,每天它勤奋地给山上的红萝卜浇水,计划着每天吃一根萝卜,这样等它吃完一茬,刚好下一茬就又长出来了。如此循环,它就能每天吃上新鲜的红萝卜。”


    “这天,山上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所有的胡萝卜都卷到了天上。兔子急了,用捕虫网去捞,结果自己也被卷上了天。它被风吹着到了很高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


    “这时,风里又钻进来一只兔子,然后一只接一只,越来越多的兔子被卷了进去。它们下不去地面,只能每天吃萝卜。慢慢的,萝卜都被吃光了,最后就剩一群白白的兔子,最后就成了兔子风啦。”


    裴响认真听着,听完还非常配合地笑了笑。


    林软星其实并不觉得好笑,甚至有些幼稚。


    但看见裴响露出笑容,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凝视着他嘴角的笑意,说:“其实,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