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也许是第一次听见林软星的夸奖。
裴响忽然怔怔地望着她。
“星星。”他喊她名字, 被烟熏得沙哑的嗓子,此时破碎不堪。
可那张明媚雀跃的脸,仿佛重焕生机, 苍白的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可她等了半晌,他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又陷入沉默。
林软星将他手中的半根香烟抽走,抖掉烟灰, 自顾自抽了起来。
他想接过去的, 但林软星却一挪,避开他的动作。
“你的嗓子哑了,不能再抽了。”
此时,裴响才像醒悟过来般, 带着些许犯错的愧疚, 微微低头。
只是他眼中的光亮只存在了片刻, 不一会儿,又陷入深沉晦暗中,混沌幽冥看不清。
林软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可能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或许和裴大爷有关,或许和他的过往经历有关, 又或许和黎远道有关。
只是眼前低垂着眼眸, 面色晦暗,如此沉默的他。
一瞬间又让她回想起之前,那个面色忧郁, 卑微地佝偻着身躯, 脸色苍白地站在院门外, 身形削瘦,却目光皎洁地望着她的那个他。
那时候, 她就像他眼里的光。
他匍匐着向她走来,直到她将手里的火,掐灭。
可现在她看不懂他。
直觉告诉她,他现在所想的事,与她无关。
晚风拂过的时候,她看见裴响默默又给自己点了根烟,虽然没有刚才咳得那么强烈,却也满脸通红。
他吸得那么用力,好像想把空气都吸干。
他呆呆地坐着。
视线飘在虚空,神情落寞,惘然迷茫。
没有光,也没有希望。
她很想对他说几句玩笑话,说些无关紧要的调节一下气氛。
说今晚的烟花真好看,风真凉。
又或者说点好听的,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别不开心啦。
但是这些话多么虚妄,多么轻浮。
尤其是在此刻对他说,就像往井里扔石头般,激不起任何波澜。
而她,也根本说不出口。
“其实,我可以让我爸……”林软星踌躇出声。
她不会安慰人,声音也越来越小,她甚至在说这话时有些胆怯。但她只是想将他从迷雾中拉回来,至少他不该将眉头拧得这么紧。
却见裴响忽然沉静地抬起头,刚刚还沉浸在雾霭中的眼,陡然间清晰明亮起来。
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漆黑,像是无尽深渊,有股强大的力量能把她吸进去,幽暗中透着一股犀利的光,那么深沉,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般,看得她心里一颤。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眼睛里波涛汹涌,又是她看不懂的神色。
林软星忽然有些慌张。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和以往不同,她只觉得此刻手脚冰凉,连他握着的手都仿佛血液凝固般,僵硬到有些局促地抓着他,不知道该放哪儿。
他轻轻摇了摇头,攥紧的手凸起根根青筋。
敛眉,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扫下一片阴影。
他沉默,他不肯出声,他的脸陷进阴影里。
“不,我……可以。”
声音还是哑的,抖的。
林软星忽然明白,此时的她根本无法安慰他。
她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她从未主动去了解过,他也不愿意说,她也没资格问。
她只能静静坐着,陪着他。
可这样的陪伴,却无声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鸿沟。
她好像感觉到,此时的裴响,蓦然离她很远,是她伸手触碰不到的距离。
她心虚地想要跨过去,却被他阻隔,冰冷地拦住。
然后她才恍然意识到。
她不配-
“其实我不喜欢抽烟。”
林软星忽然说道,低头瞥了眼身旁的啤酒,顿了顿,“也不喜欢喝酒。”
她望向裴响,目光无比真诚。
裴响似乎有所感觉,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直视她。
林软星将手里的烟掐灭,丢在地上,红色的火星子滚了滚,在碎渣中被风吹灰。
她的思绪飘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的那个傍晚,学校后门的梧桐树长得茂盛,绿树成荫。夕阳投射在玻璃窗上,在树下折射出耀眼刺目的光。
一群打扮靓丽的女生抱胸聚集在一起,围作一团。
中间跪着个穿校服的女生。
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蓝色皮筋松散地挂在马尾上,书包被随意丢在一旁,课本作业本散落一地。
她被人揪住了耳朵,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顿时她的脸偏向一旁。
周围响起一道尖锐的谩骂声:“贱人,跟姐这样玩是吧,下次还敢不敢了?”
尖锐的指甲划过她的脸,在她脸上留下深深的血痕。
“妈的,贱货。”
林软星就站在她们身后,静静观望着这一切,拎着书包的手攥紧,又攥紧。
穿校服的女生始终低着头,没吱声。
见状,其中一挑染头发的高个女生忽然朝身后喊道:“林软星,来,你来。”
林软星被推搡至跟前,踉踉跄跄站定。
“林软星,这不是你朋友吗?”高个女生打量了林软星几秒,又推了她的肩一把,笑道,“快动手啊,选她还是选我们,你自己决定。”
周围全是起哄声,还有笑声。
她们围观着,嘴角挂着讥笑,似乎在看什么好笑的戏。
视线一道道打在她身上。
林软星只觉得自己像被摁在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又是一道响亮的耳光声,跪着的女生被打得身子歪斜,脸上印出通红的巴掌印。
“林软星,快点动手啊。”高个女拔高了嗓音,再次推她肩膀,“你不会还想站她那边吧?”
林软星被迫又往前挪了几步,脚尖离她的膝盖只有半寸。
女生还是低着头,刘海垂落在额前,遮住了她的脸。
她脸色惨白地闭上眼,扬起了手。
“啪”。又一道清脆的耳光响起,地上的女生被打得跌坐在地,更显凌乱。
高个女生顿时笑了起来,声音无比轻松愉悦。
她一把揽过林软星的肩,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她肩膀上,笑得前仰后合:“好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以后跟我们混,别搭理这贱人。”
裴响眼睫毛一颤,嚅动嘴唇:“后来呢?”
他的声音沙哑,粗糙,但目光却无比诚恳,似乎想要了解更多。
“后来。”林软星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她就转学了。”
“孟婉请假了吗,最近怎么不见她来上学啊。”
“那个小太妹啊?早转学了。”
“啊?转学?”
“对啊,听说抢了大姐大的男人,被揍了一顿……”
她至今还记得,那双漂亮通红的,瞪着她的眼睛,震惊又绝望。
盈满的眼泪夺眶而出,在那一刻崩塌。
不知怎的,她的手忽然开始颤抖起来。
好像多年前的回忆将她带回那一刻,她的手隐隐抽痛,那种掌心触碰在肌肤上,冰冷,僵硬,微疼发麻的感觉。
她试着抓了抓拳头,却发现怎么都握不起来。
仿佛不受她控制般,颤抖着。
自那之后,她成功拥有了一群漂亮嚣张又有钱的朋友。
她也从容地接纳了她们的社交方式,抽烟,喝酒,泡男人。
她像一只翩跹在花丛中的蝴蝶,美丽耀眼,被人夸着,追捧着,恭维着,骄傲的不可一世。她逐渐迷失其中,又或是自甘沉醉,不愿醒来。
好像直到现在,她也没改。
一贯如此。
林软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跟他说这些。
只是看着他那双被烟呛得通红的眼,她才恍然间想起,她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卑劣的人。
她从未跟人提起过这事,就像她之后也从未找过那个女生一样,她卑鄙地选择了逃避。
她将那些事抛在脑后,从不提起,刻意遗忘。
就这样过去许久,许久,久到她都快忘了。
可真当她说出口后,却又觉得安心。
也许她是在给自己赎罪。
也许她只是想安抚自己动荡的内心,想让他亲眼看清眼前的她,站在他对岸的她,是如此恶劣的坏种,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美好。
相比于他的纯真热切,她反而显得如此肮脏龌龊。
她不止一次地给人留下重重伤痕,却不知悔改。
她会不会将来也把他也丢在一边,像以前那样。
她不知道。
她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自私,又傲慢。
但此刻,她还是想抓住那一缕清淡如烟的希望。
就像此时她将自己捧在他面前那样,卑微地,想要想祈求一张通往他的门票。
或许她是有私心的。
私心地想要靠近他,汲取他的温暖。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双手,颤抖的手指被温热的掌心裹住,孔武有力。
像一针镇定剂打在心中,忽然间,她的手便不再乱颤了。
她抬眼,却见裴响静静看着她。
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细细打量着她,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下巴,好像连头发丝都在被一一审视,穿透她的灵魂,刻入骨髓。
这种犀利的视线让她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可裴响却凑过来,似乎固执地想追随她的视线,不肯让她逃离。
他的目光比之前更坚定,更幽深,更灼热,更耀眼,更加令她捉摸不透。
连握着她的手都那么用力,使她挣脱不得。
林软星努力挂起伶仃的笑容,像用毛笔随意勾勒的弧度,浅淡。
明明笑不起来,却还是装作轻松。
“所以,少抽烟……”
她顿了几秒,似乎觉得有些别扭,又补充道,“因为,抽烟对身体不好。”
裴响握紧了她的手,摇了摇头,目光真挚:“我,不抽。”
可他表情越认真,林软星越不敢看他,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
太明亮了,太刺眼。
“星星,是星星。”
“只有一个。”
他声音沙哑。
42
不响这些天成长得特别快。
也许是被裴响和林软星轮流投喂, 吃得太好,以至于薄薄的背脊骨上都长起了一层肉,摸起来柔软极了。
它像一团雪球冲过来, 两只脚丫子啪嗒啪嗒, 朝林软星伸出红红的舌头,眼睛亮澄澄的。
林软星摸了摸它的头。
它就兴高采烈地跑去找裴响,用爪子扒拉着他的裤脚, 想要让他投喂。
最近它的食量变得越来越大, 普通的肉骨头已经不能满足它了,它还想吃更多肉。
裴响一边给它饭盆里倒剩饭剩菜,一边给它另一个碗里倒凉白开,细心的连外婆都咧嘴笑:“响响, 驯狗有一手的哇, 小狗崽子天天缠着他不放哩。”
见不响过来, 裴响也温柔地挠挠它的头,于是不响开心地叫了声。
“汪汪!”声音比之前都洪亮,中气十足。
林软星在一旁刷着手机,一边偷偷扫视过去。
她轻轻抿嘴,并未出声。
裴响好像只是颓丧了一晚上。
第二天, 他又精神奕奕地, 亮着皎洁的眼睛,眼睛澄澈明亮。
好像从镇上回来后,两人的关系依然紧密。
或者说, 看起来比之前还更好。
关系融洽, 温馨和谐。
林软星偶尔会跟裴响打闹几句, 裴响依然从不生气,低眉点头, 还是那样对她百般顺从,无底线的包容。
她佯装嗔怒,对上他那双明亮闪耀的眼睛,猛地顿住。
然后收起散漫的语气,别过头去。
她其实知道,她都是装的。
从那天回来后,她就明显感觉到,她和裴响间裂开的沟壑越正在逐渐放大。
他过不来,她跨不过去,就这样横亘在中间。
而且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能明显感觉到裴响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他像是暗自下定了什么决心,最近又开始疯狂找活干。
不仅白天去赵家帮忙,还在镇上的锯木厂找了个工作,给人家当学徒帮工,工资还是很低,但玻璃罐里的钱越攒越多,已经堆满大半瓶。
林软星每天看着他早出晚归,浑身是汗,一整天几乎见不到他人影。
递给她钱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带着几分疲惫。
看着他忙忙碌碌的样子,林软星愈发觉得自己闲得慌。
好像呆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备受煎熬。
这种煎熬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产生的。
烦躁感一点点浮现在她的内心。
林软星不再闹腾,也不再找他茬,安静的像一只慵懒的猫。
每天不是在家刷手机,就是无聊地开始练操,或者带着不响出去溜达。
最近村里似乎也没有人再讨论裴响和赵玉兰的事。
邻居倒是经常来家里做客,跟外婆坐在厨房聊天,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林软星觉得,这一切都太安静了。
安静的不像样-
天气罕见地持续晴朗着。
如镇上的人所料,天晴后,施工队加班加点疏通马路,已经陆续有小车从挖好的小径里穿过,去往城里。
这个消息自然很快也传到了村里。
大家听说能通路,纷纷开着摩托车去镇上瞧瞧,结果回来后又遗憾摇头说:“还不行嘞,现在只有摩托车能通过,但后面的那条路还是被堵住了,想过去还得绕道走山路,麻烦得很。”
林软星听见他们的话,莫名松了口气。
牵着绳的手也蓦地放松。
她给不响的脖子上挂了个铃铛。
每当它追着蝴蝶贪玩跑远了的时候,林软星喊一声,它就会乖乖跑回来,叮当作响。
她倒不怕不响咬人。
以它的脾气,它根本不会咬人,除非逼急了。
但随着它成长得越来越大,以防万一,林软星还是给它拴了绳,即使这根狗绳在她手里如同摆设,基本都不给它扣上。
傍晚的天气很好。
没了之前的潮气,空气都显得干燥起来,周围田地里草丛间,还不时响起青蛙蟋蟀的聒噪声。
林软星牵着不响散步。
身后并没有跟着裴响。
他还没回来,他得等到夜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才会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家。
披霜带露,风尘仆仆。
站在院门口,提着手里的油条葱饼冲她笑。
这一幕,总是让林软星想起他们刚开始见面那会儿,裴响也是如这般。
只不过他现在的脸色没以前那么苍白,身形也比之前壮硕,连精神气都比之前好多了,像他又不像他。
就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回到了原点。
这些天经历的所有事,像梦一场。
她站在院里头。
他站在院外头。
那天,裴响还是没能跟她敞开心扉。
他像是静默地将自己的心封印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虽然把自己的身心都献祭给神明,却不愿意让她看见深渊深处的黑暗。
她明明已经率先坦诚了的。
为什么呢?
应该是她不配吧。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试试。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其实她也怕。
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面,更怕他们变得陌生。
林软星试图找外婆聊天,想旁敲侧击地打听裴响的事。
比如裴响从前的经历,关于裴大爷这些年寻找他亲生父母的事,知不知道黎远道资助裴家这件事之类。
但外婆却总是摇头,跟她讲了点零碎的。
外婆还是用那种苍老的嗓音,忧郁又哀愁:“他啊,没什么好讲的,之前让他去读聋哑学校,他也不肯去。去读了几天,又被老师赶回来了,现在只能在家种田了,哎。”
林软星问:“他为什么被赶回来?”
外婆一顿,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这么主动的行为感到意外。
不过她还是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跟人打架,有个同学被他用砖头拍到了脑袋,流了血。裴老头当时还跟人家争,又送烟又塞红包的,也没把人哄好,最后只能被迫退学。”
“听人说,他是因为被同学骂没爹没娘的孤儿,才跟人打了起来。”
“以前他脾气可暴躁了,又倔得很,像牛一样,说不听的。”
外婆难得不用方言,一本正经地跟林软星道:“星星,我看你们最近关系好起来了,我也跟你说实话吧。”
“响响从小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你也别怪我多嘴,现在你们人都长大了,该避讳就避讳。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不能总让他伺候你,他也是个男娃儿,要脸。”
林软星难得不跟她吵。
只是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你知道黎远道是谁吗?”
听见这个名字,外婆倏尔怔忪了起来。
她像是定格在空气中,努力搜寻着古老的记忆,在片刻后才猛然回神:“哦,他啊……他我不太熟,只知道他跟你爸有点交情,祖辈也是鹅岭村的,只是他们搬家早,去了别的地方营生。”
“你问他做什么?”外婆忽然狐疑起来。
林软星也没正面回答,只是随口应付:“我就是在裴家的小册子上看见这个名字,随便问问。”
外婆听后,也没太怀疑,只是面色凝重了几分。
她似乎在想什么事,却被林软星打断思绪。
林软星继续追问道:“后来呢?他为什么不继续资助了?”
外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好奇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后来……可能是忘了吧。”
“忘了?这也能忘?”
外婆一噎,有些难为情道:“哎,也不是不资助了……谁没点困难的时候,都要互相理解嘛。”
林软星就不再问了。
她知道,外婆估计对此也一知半解,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黎远道已经死了的事。
“星星,你跟裴响保持点距离吧,他已经命够苦了,不要再伤害他了。”
外婆也不知道林软星为什么总追问有关裴响的事,不过一想到裴响现在过着的苦日子,她的眉头就深深皱了起来。
她按捺不住地叹气,沉沉出声:“别给那孩子太多希望,他没这个命,受不起。”
林软星毫不在意地说:“总比赵玉兰好。”
提到赵玉兰时,外婆的脸色明显又难看了几分。
也许是觉得林软星离开在即,她便也不多说什么。
摆了摆手:“我累了,得去床上歇会儿,你去玩吧。”
于是林软星就被赶出了房门。
林软星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挂历。
离回家仅剩一个月,确实快了-
“林软星。”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林软星停住脚步。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紫色外套的人背着光朝她走来,一时间没看清是谁。
等走近了,才发现是赵玉兰。
赵玉兰身上背着背篓,手里拿着把镰刀,肤色比之前还黑点,穿着雨靴,正从田埂上小心翼翼走过来,看上去刚从地里干活回来。
林软星微微睁大眼。
她没想到赵玉兰会主动叫住她。
赵玉兰走到她面前,离她几步远。
她个子比林软星高,身材比她壮实,站在她面前刚好遮挡住半边夕阳。
林软星牵着狗绳,不响站在旁边警觉地瞪着赵玉兰。
“林软星,先别走,有几句话我想跟你说一下。”
赵玉兰拍了拍手掌,将镰刀拎在地上,扫了眼旁边的不响,表情沉稳。
“什么?”
“我很喜欢裴响哥,你能不能把他让给我?”
林软星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赵玉兰却显得十分认真,浓眉下的大眼盯着林软星,有股势在必得的坚决。
没想到林软星忽然嗤笑了声,抱胸看着她,微微挑眉,眼神不明:“喜欢谁就去追啊,能追到手算你本事,找我干嘛?”
“因为你总在干扰我们。”
“干扰?”林软星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不是你,裴响哥早就跟我谈上了。”
林软星更想笑了。
她状若不经意地打量了赵玉兰一眼,看见她凌乱的发丝,还有因出汗而变得愈发黝黑滚烫的脸颊,却用一股毅然决然的眼神看着她,心里不觉有些烦躁。
她当然不屑跟她争。
毕竟这种人她见多了,目光短浅,眼里只有她和情敌吧。
只不过她提到裴响,尤其是听见她亲昵地称呼裴响“哥”的时候,林软星就莫名觉得有些恼火。
哥哥哥的,人家有让她称呼自己为哥吗。
就擅作主张。
林软星轻抬起下巴,看着面前无知且愚笨的女孩,冷淡道:“妹妹,你要搞清楚,我和裴响可是先认识的。我们从小时候就在一起玩了,十几年的交情,你说我在干扰你们?”
赵玉兰似乎被她这句话给怼住了,不知道该回什么。
她动了动嘴皮子,忽然沉声点头:“对,我知道你们认识很久了。”
但紧接着,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犀利:“可是你不是要回城里吗?”
林软星被她这句话给震了下。
握着狗绳的手悄悄收紧。
见她没吱声,赵玉兰气焰顿时嚣张起来。
像是抓住了林软星的软肋,她叉着腰,正声道:“你反正也是要回城里的,估计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吧?我觉得像你这样的,长得这么漂亮,家里又有钱的人,在城里应该很多男的追你的,你也不缺男人。”
“裴响哥他从小就过得不好,家里没人,又是个残疾,本来就不好找对象。”
“我没有瞧不起裴响哥,也不是看不起他,只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尤其是天天被你欺负。我知道你肯定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你……”
似乎是觉得语气不对,赵玉兰顿了顿,换了个词继续说:
“再说了,就算要结婚,你以后肯定也要找个门当户的人嫁了,对吧?”
“我知道你从前就瞧不起裴响哥,我也知道他配不上你。我们这里的人没上过学,没什么文化,这辈子也只能赚点小钱。不像你,你见过大世面,肯定看不上裴响哥的,他也给不了你幸福。”
“我听过你们的故事,裴响哥就是觉得欠你们林家的恩情,所以一直在忍受你的折磨。”
“他就是人太善良了,所以对你没脾气。”
“裴响哥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他现在还没找过对象。”
“我不敢说我有多好,但是比起你,我觉得我和裴响哥才是最配的。”
“我们家有田有地有果园,虽然不能赚大钱,至少以后吃喝不愁。裴响哥这么勤劳能干的人,他要是来我们赵家,绝对能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比现在好一百倍。”
她自以为是的,滔滔不绝,讲了许多话。
但林软星却罕见地没打断她。
她静静听着,直到赵玉兰说出最后一句:“我以后会好好对他,争取早点给他生个胖娃娃。”
林软星才忍不住皱起眉头。
“所以?”
“所以退出吧,你不配。”
林软星用那种略带嘲讽又凉薄的眼神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讥笑。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
43
林软星回到家的时候,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和赵玉兰的对话,闹得不愉快,还是不响后来到处乱跑, 导致她走得太远, 回去的路感觉变得比平时更远。
反正她今晚压根不想回去。
不响跟在她脚边,嘴巴发出咕咕的声音,但它也感知到主人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只是时不时看她几眼, 不敢多吱声。
看它饥肠辘辘的样子,林软星才终于牵着绳带它往回走。
院子的门敞开着,寂静无声。
林软星回家的时候,就看见厨房亮着灯, 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冒出, 里面传来外婆的说话声。
她刚想着是不是邻居又来找外婆了, 就看见厨房门前站着的裴响。
他静静站着门边,扶着门框,没有往厨房里去。
背上都是汗渍,头发上还沾着碎木屑,微微低着头看着外婆。
他的影子被拉长到客厅里, 背着身, 看不清表情。
林软星抬起的脚忽然就放下了。
她在离他影子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停下。
像是不敢踩到那个影子似的,忽然就停住了。
她牵着不响站在了院子里,听见里面外婆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有些模糊:“你和兰兰的事, 考虑的怎么样了?”
裴响摇了摇头, 不说话。
外婆就继续道:“我听邻家婆说,你们最近没什么来往, 也不跟人家讲话的,搞得人家现在小姑娘心里头没底,就让我来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我本来不该跟你讲这些话的,哎,但是你也到了年纪,兰兰确实人不错,她跟你也蛮般配的。你这模样长得好,但是你知道在鹅岭村,哎……就怕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哟。”
裴响忽然打断:“我,不喜欢,兰兰。”
外婆的沉默了片刻,开始换了个语气说道:“你也别怪我多事,有时候啊,你也该多想想。”
“星星她啊,吃不得苦的性格,从小就在城里被她爸给惯坏了。你也知道她这个人,平时怎么对待你的,你就知道她脾气有多不好……”
“我,不怕。”
外婆声音顿时一噎,声音难得严肃了些:“难怪邻家婆说,你都被星星迷了魂,眼里根本见不得第二个女人。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她跟你是没结果的哇。”
裴响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微微抬着头,不卑不亢,似乎比之前更为固执。
“我,会努力,对星星,好。”
一段冗长的碎碎念后,又陷入沉默。
外婆也不知该说什么,看他不说话的样子,一边叹气一边又忧愁,眉头拧紧。
从来没有这么令她烦心的事。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有些道理你也该明白,别装作不懂。星星她在城里住惯了,她也看不上我们这种落后的村里人。她就跟她爸一样,都是势利眼的人。”
“说点现实的,她一个整天住城里的人,哪里看得上穷小子?她见过的富家子弟不知道有多少,要家世有家世,要文化有文化,你说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你年轻现在还不懂,到时候就知道,这么多年她和林青峰都没回来过这里,舍本忘祖的人,你觉得她能愿意跟你一起留在这里?”
外婆长长叹气,又说道:“没这个命,享不了他们的福,就别想那么多。”
“你要是不喜欢兰兰,或者换个,镇上还有别的年轻姑娘,你要是有看上的,也可以跟我说,我找人给你说媒。”
林软星最听不得这种话。
尤其是听见外婆说起父亲的名字,她莫名就十分恼火。
里面忽然没声了,整个厨房只剩下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啵声。
林软星刚想走进去,忽然看见那道影子歪了歪,猛然矮了下去,喉咙里炸开一道呜咽声,沉沉又沙哑:“求,求您了。”
外婆立马慌了神,蹒跚着站起身,要去扶他。
他却怎么都不肯起来。
“求,求……星星,给我,我……我,努力……”他的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像是抽泣着,又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爆发,他近乎哀求的声音,喉咙里仿佛每个字都在震动,口齿模糊,“我……会,努力……”
他哽咽到已经连话都说不清了。
外婆站在他旁边,拽着他的肩膀,又气又急。
气的是他怎么这么固执,跟牛似的犟脾气。
急的是他怎么都扶不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有人能这样随便下跪的,而且还是因为这种事下跪。
那道影子弯曲着,背脊那么明显的凸起,像一座小山包,随着每次抽泣而颤抖,仿佛每次恸哭,都牵动着她的五脏六腑,也跟着疼痛。
林软星心中五味杂陈,心情莫名更难受了。
但是外婆说错了。
她和她爸是不同的人,她和裴响才是一样的。
外婆根本就不懂。
可林软星默默盯着那道影子。
她在想,如果此刻她走进去的话,该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她义无反顾地表示反驳吗,可是外婆不懂,她自己也不懂,她甚至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事。
忽然间,她变得如此胆怯。
刚刚和赵玉兰对峙的高傲,在此刻瞬间崩塌。
她究竟怎么了?
她还是她吗?
她原来如此胆小。
她原来也有做不到的事。
林软星抓着狗绳的手使劲攥紧,攥紧,用力到指尖发白。
可她始终没能往前走一步。
过了许久许久,那道影子始终没变化。
外婆终于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哎,随便你们吧,你们的事我不管了。好了,你先起来吧。”
这道影子才终于踉踉跄跄站起来。
像丢了魂似的,比刚才还歪斜。
林软星站在门外,始终没听到第二道声音。
隔了很久,直到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林软星就知道裴响应该在帮外婆炒菜。
他的影子被淹没在灯光里,看不见了。
外婆坐在一旁看着,不时地叹气,似乎人瞬间老了几岁。
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念叨着,念叨着,忽然又讲起了裴响的往事。
“响响啊,天生命不好。小时候没爹没娘,长大了又没个伴儿,以后可怎么办哟。他听不见,学也没上过,说话也不利索,除了种地也没别的本事……你说他造了什么孽哟。”
“老天爷啊,快可怜可怜他吧,别让他再受苦了。”
裴响背着身,什么也没听见。
只有林软星将这些话,一字不漏收进耳里-
天气持续的晴朗着。
艳阳高照的时候,太阳晒在院子里,晒得地面都滚烫,连树木都发出灼烧的清新香气。
不响一会儿趴在院里晒太阳,一会儿又溜到后院逗鸡逗鸭,快活的奔跑着。
裴响依然早早出门,一整天不见人影。
林软星则拿着手机在院里听歌。
林软星摇晃着摇椅,闭目养神。
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伴着音乐节奏,意外好听。
最近村里说的最多的事,就是有关修路的消息。
大家都非常关注这个,于是消息忽然变得灵通起来,每天都更新路况信息,今天哪条路通了,明天哪条小道可以抄捷径去城里。
这些天里,她再也没听见有关裴响和赵玉兰的传言。
村里忽然间将他们分离开了般,没人再拼凑他们之间的故事,也没人再提及林软星。反倒是有不少人开始频繁上门,给裴响推荐别的姑娘。
“林家婆,你看我家这个小姑娘怎么样?年龄正合适。”
“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村肯定是比别的村好哇。”
但外婆总是不停地推辞,说让裴响自己考虑,现在还年轻,不着急。
后来上门的人就少了,倒是外婆经常外出。
外婆最近的腿脚好多了。
好些天没出门,她也终于闲不住,撑着拐杖去村里散步,找邻居唠嗑,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回家的时候,偶尔会带些瓜子和糖,还有些果脯肉干回来。
她都将这些装在手帕里,放在口袋。
林软星不吃,就放在桌上留给裴响吃。
但裴响显然也不爱吃小零食,堆在桌上的果盘里,纹丝未动。
裴响晚上回来的时候,会笑吟吟地将钱递给林软星,然后陪着她聊天,偶尔还会讲讲白天干活遇到的趣事。
玻璃罐里的钱攒的越来越多,但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淡。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或者说焦虑什么。
可每次看到他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她就觉得自己心情更加沉重。
沉重到想要逃离-
林软星收到短信的时候,还有些意外。
原本从未联系她的父亲,忽然给她发消息说:“明天回来吧,我去接你。”
然后底下列了长长一段的路线表,还有车牌号。
林软星觉得有些怪异。
平时的父亲并不会这样和她说话,更不会给她准备乘车线路,只会让她自己找路回来,尤其是这条乘车路线并不是回家的路线。
而且离约定的日期还有半个月,他怎么忽然变卦了?
难道他终于良心发现,他那可怜的女儿被丢在落后山村里,现在开始想要她回去了?
林软星冷笑一声:“怎么不是回家的路?”
“这是去岩池市的乘车路线,我到时候在车站接你。”
林软星的手指顿时停在键盘上方。
这次的消息是秒回的,比平时不知快了多少倍。
但偏偏是这样的对话,让她倍感不适。
林软星仔细想了想,岩池市似乎的确有个亲戚。
林伯父家好像在那儿。
一想到平时从不联系亲戚的父亲,忽然间让她去林伯父家,想必他也终于走投无路,只能被迫求人了吧。
呵呵,真是活该。
林软星对他丝毫没有同情,更加不屑地问:“那个女人呢,也跟着一起?”
“不会,她来不了。”
林软星看着这句话,不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叫来不了?”
可这次,对方的回复速度却忽然慢了下来。
等了片刻,没收到回复,林软星反而开始咄咄逼人起来,追问道:“什么意思,你们离婚了?还是林伯父不让她进门?”
还是没有回复。
林软星索性也不追问了。
她知道父亲的性子,只要问了不说,那就肯定是不想再搭理她,毕竟平时他都这样做的。
不过通过他这简短的一句话,林软星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因为父亲不管去哪里,他都会带着那个女人,连这次回乡也只是让林软星独自回家,自己却带着那个女人躲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
可这次他不带她了呢。
林软星莫名有些心情爽快。
她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点开那个女人的朋友圈时,发现什么都没更新。
连她此时发消息问她怎么回事,那个女人也不回复。
于是林软星猜想,要么父亲有了新欢,那个女人已经失去宠爱,要么就是她也被牵扯进那件事里,没好结果。
来不了就来不了吧,反正她正好不用见到她人。
免得到时候刚见面,她就要跟她打起来。
想起上次她扇了那个女人一耳光,就被她记恨了很久,甚至偷偷在她早餐里下泻药的事,林软星就气得浑身发抖。
偏偏她还假装不知道,说肯定是保姆的错,就把保姆给开除了。
要不是这次被迫回乡,让她没有机会报复她,不然她早揪着她的头发打一顿了。
她发誓,这次回去,一定要让她也尝尝苦头的。
想到这里,林软星又是一阵冷笑,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迅速打字:
“那正好,来不了就来不了吧,免得到时候被我打了,又哭唧唧跑去你面前说我欺负她,说我坏话。”
“我可告诉你,我这辈子不可能接纳她,让她早点去死吧,赶紧带着她那个狗屁儿子滚出我们林家。”
“哦,对了,你不如再找个新欢,比你年轻二十岁那种。你不是喜欢这种类型吗?我看你也身强体壮的,说不定还能再给你生个儿子呢。”
对话框是熟悉的沉默。
林软星收不到新信息,也不再多说,说了一堆诅咒她的话后,心情愉悦地关掉了手机。
她继续听歌,想着那个女人的好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44
离开在即, 如此突然。
之前觉得无比漫长的时间,在此时也转瞬即逝。
林软星都没察觉,自己当初觉得一秒都呆不下去的地方, 她已经不知不觉度过了快三个月。
而且她甚至还有一丝留恋, 舍不得走。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林软星看着压在箱子底部,那些未曾拆封的化妆品, 那台未曾拿出来的笔记本电脑, 以及那几套漂亮的小裙子,忽然间觉得城里的生活变得如此陌生。
繁忙的车辆,灯红酒绿的不夜城,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 好像一切都变得无比遥远。
她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却又习惯了没有这些事物的日子。
她安静又烦躁的度过了近三个月。
直到快要离开的时候, 她才感觉到,这个地方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魔力。
明明当初无比想逃离的地方,却又让她舍不得离开。
外婆那边并没有收到消息。
要走的事,只有林软星一个人知道。
她没打算跟外婆说,准备明天走的时候再告诉她。
反正她也巴不得自己快点离开, 免得再烦她。
但是面对裴响时, 林软星几次想开口,但在他明亮的眼睛注视下,最后都变成了无所谓的摇头:“没什么。”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脸, 泛着汗珠的鼻尖, 以及那一身因干活而染上脏污的衣服, 她于心不忍。
分别的日子总是痛苦的。
就像她此时看着箱子一点点堆积满,心情也愈发沉重。
只是, 这一切裴响都不知道-
在村里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
林软星带着不响去散步,脚步也难得放慢了些,她也更加有耐心地等着裴响回来。
今晚就是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她想多跟他说说话。
什么话都好。
因为明早,他去干活的时候,而她已经坐上了返城的大巴车。
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甚至有一种预感。
好像这次离开,他们就再也难见面。
虽说交通如此发达的现代,两个人明明可以随意往来,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很方便。
可总会有东西会变化的。
感情也是,关系也是,连记忆也是。
她很清楚的知道。
有些话,如果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她会回归自己的城市生活,将这里的一切渐渐淡忘。
而裴响呢,也许他也会渐渐接受她离开的事实,然后慢慢将她忘记,在这个村里找个人结婚生子。
两人渐行渐远。
这也许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如外婆所愿。
可是,她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呢。
就像早就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却还是被现实刺伤,心脏隐隐抽痛。
她也不想。
可又能怎么办。
夕阳照在她面庞上,风吹过,将她额前的刘海吹向两旁,露出白皙的脸蛋。
林软星穿着第一次来时那条漂亮的鹅黄色小裙子,再次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不响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乖巧懂事。
村里人早就习惯了她的穿着。
曾经笑话她打扮过于艳丽的村民,现在见到她,也只是轻轻瞟一眼,又继续弯腰锄地。
连那些坐在田埂旁无所事事的小孩,见到她也不敢多看,只当没看见。
家长早跟他们说过了。
村里惹谁都别惹林软星,她很泼辣的,别惹火上身。
无人打扰,林软星乐得清闲自在。
只是她的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像往常那般轻松惬意。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
怎么都搬不走。
她在想,等会儿见到裴响该说什么呢。
她有太多话想说了,可是时间却不够她完整讲完。
他想听什么话呢?
她其实可以编的。
离别在即,即使有些话是美丽的谎言也无所谓吧。
毕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了。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村口的位置。
不响熟练地找了个地方蹲坐下,开始眼巴巴看着路口的位置。
从几天前开始,它就跟着主人往这边来。
每次到这里,她都要多站好一会儿,像是在等什么人。它已经非常聪明地学会了提前等待,跟着她一起望着那空虚的路口。
夕阳垂垂落在山腰,绛色的黄昏笼罩着整个山村。
薄薄的雾气弥漫在周围,带着一股浓郁的稻草香和泥土香,晚风吹拂而过,扫去白日的燥热。
林软星如愿看见,裴响扶着那辆破自行车走远处走来。
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而裴响更是眼尖地看见她站在路口,惊讶中带着狂喜,脚步加快。
他汗涔涔的,脸上灰扑扑蒙着灰。
林软星贴心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
“你,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激动,看出林软星是特意在等他的,双唇颤抖得讲话都不利索。
“就是闲着无聊啊,随便走走,刚好就走到村口了,看着时间差不多,就等你一会儿试试,没想到还真等到你了。”林软星随意道,但明明一句话能解释的事,她硬是说了很长。
她果然不太擅长撒谎。
裴响却没察觉她的话多,只是用纸巾擦了擦汗,与她保持着距离,生怕自己身上的脏东西沾到她身上。
林软星倒是不介意。
她像是和平常一样,牵着他的手,问他今天累不累。
裴响笑着摇头,即使满头汗渍也笑得如此坦诚,好像完全不感觉辛苦。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结算的工钱,皱巴巴的塞给林软星。
“星星,钱。”
林软星看着他那双红肿的手,目光一滞,没有接他的钱,而是皱着眉抓过他的手掌仔细检查,问道:“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裴响原本想缩回去的,但还是被她看见了掌心裂开的一道口子。
他支支吾吾:“工具,割,伤了。”
锯木厂里都是些机械设备,很锋利。
平时干活的工人都会戴着手套,但裴响没舍得买皮手套,只能徒手操作,一不留神就被铁锯划伤了。
林软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急急忙忙将口袋里的纸巾都掏出来,垫在他的掌心。
虽然那道口子没在流血,已经结痂,但深可见血肉的裂痕还是看得人胆战心惊。
“别,别担心。”裴响还在笑,似乎并不把这当回事。
“这怎么不担心啊,都流血了。”林软星有些生气,她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检查。检查完了,又检查他身体,撩起衣服看他身上有没有落下伤痕。
要不是此时两人站在路口,她毫不怀疑自己会检查他全身,甚至扒下他裤子检查一遍,免得他又遮遮掩掩。
裴响倒是非常配合,一动不动任她折腾,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直到没有瞧见别的伤口,她才松了口气。
“你能不能别去干那个木匠活了?那有什么好的,又累又危险,距离还远。”林软星颇为担忧地说,有些任性的想发脾气来着,但是看着他那双乖巧认真的眼睛,又生不起气来,“你可别再受伤了。”
裴响还是摇头,还在傻笑,笑得她想打人。
“我,下次,注意。”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林软星叹气,她本想多说几句的,但又不想让两人的气氛变得尴尬。
她忍着心中的担忧,烦恼的皱着眉头。
裴响估计看出她不高兴,就立马收起脸上的笑容,认真回答:“星星,别,不高兴。我不会,再,受伤。”
林软星憋了半天,最后只能看着他真诚的表情,闷声挤出个“嗯”的音节。
见状,他连忙将手里的钱再次塞她手里,眼巴巴的看着她,像是在讨她欢心。
林软星看着他手里的纸币,犹豫了几秒,还是默默将钱收进了口袋里,裴响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应该也是她最后一次替他保管钱。
下次再也没机会了。
两人并肩行走在小路上。
不响走在前方,自由自在的,脚步轻快,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林软星看着前方,忽然出声:“以后多给不响喂些肉吃吧,它好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最近食量有点大。”
裴响点了点头,似乎同意她的说法。
“嗯……雨天的时候,能不能多来照顾一下外婆?她的腿脚不好,你可以住客房的,别在你家住,会得风湿的。”
裴响又点了点头,像是在刻意记下她的话。
林软星还想说什么的,但又觉得说太多容易让他察觉到异常,就又闭上了嘴。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先说什么。
心里沉甸甸的。
两人都没说话。
但林软星却觉得,即使他们这样漫步在小路上,是如此温馨且浪漫。
浪漫到她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
可路毕竟是有尽头的,两人已经不知不觉散步到了院门前。
在踏进院子的之前,林软星忽然脚步一顿,仰头问他:“对了,你知道怎么骂人吗?”
裴响摇了摇头。
“来,我教你。”
“傻——逼。”
“知道傻逼什么意思吗?”
裴响又摇了摇头。
“傻逼就是,骂人的,你可以用来骂,嗯……”林软星耐心给他解释,“就是你讨厌的人。”
裴响听了,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懂,就说:“来,你跟着我的嘴型说一遍,傻——逼。”
他摇了摇头。
林软星以为他没学会,就继续张着嘴,结果他又摇了摇头:“我,不骂,星星。”
林软星一顿。
原本还想说,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骂他,迟早用得上的,却被他皎洁纯粹的目光给看得发愣,一股羞愧感瞬间漫上心头。
或许她不该教他这些的。
他明明是如此纯粹的人啊。
林软星忽然不说话了。
裴响看着她低下头去,沉默地看了半晌。
他朝前走了两步,站在她面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覆盖在林软星头顶,将她整个身躯笼盖住。
他忽然低声喊她名字。
“星星。”
“嗯?”
“你,为什么,说这些?”
林软星抬头,就看见他的眼睛无比明亮,目光灼灼,隐约还带着几缕犀利的微光。
他像是再次窥探她的内心,想要看清她的想法。
那一瞬,林软星忽然有些慌乱。
她连忙撇开眼,不去看他,但声音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没,没什么啊。就是想起来了,想跟你说的……”
似乎看出了她的慌乱,裴响微微皱起眉头,离她近了几步。
那双犀利深邃的眼睛逐步逼近,近在咫尺。
林软星节节后退。
她盯着眼前幽深的视线,乱了阵脚,甚至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不会发现了吧?
他一向很敏锐的。
但越是慌张,林软星头脑也越混乱,如一团乱麻。
情急之下,她忽然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身子那么炙热,但他的唇那么凉。
微热的唇齿交缠着,勾引着他回应自己,也让她心中的火苗蠢蠢欲动。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大胆地站在院门口吻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无惧风险。
也许是明天即将离开,她忽然间有了放纵的勇气吧。
可这个吻,却让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跳得快。
浑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般,尤其在他灼热的视线凝视下,她的脸颊滚烫,像火山喷发,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要迸发岩浆。
林软星正想点到为止,却被裴响反客为主,大掌抚上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她挣脱不得,只能被他引导着,循序渐进。
裴响的吻技愈发熟练。
他好像熟知她每一寸弱点,而他却专攻她微薄的软肋,一次次触碰她的危险边缘,挑逗,勾引,纠缠。
她的脸很红,也很热。
像一颗成熟的红石榴。
如果此时有面镜子,她一定能看见自己眼神迷离的样子。
更能看见裴响那张清冷的脸,难得出现贪婪如野兽般的炙热情欲,混乱狰狞,甚至比她还过分。
感觉快到尽头了,林软星急急忙忙刹车。
她轻轻咬了他一口,裴响吃痛,松懈下来,她就连忙挣脱桎梏逃出来。
松开他后,林软星深吸了口气,调整紊乱的呼吸,虽然脸上依然泛着可疑红晕。
她鼓起勇气,表情无比认真地对他说:“你不是我的狗,也不是我的玩具,你是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说来也奇怪。
这几日都连续晴朗的天气,忽然在早上下起了暴雨。
大雨倾盆而下,将白日里干燥的路面打湿,青石板路瞬间变得滑溜溜的,像一面光滑的镜子。
雨雾带着潮湿的气息,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天色阴沉沉的,周围也灰蒙蒙一片,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远方,将村落又笼罩在静谧中。
林软星撑着伞,拎着行李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
好像每次一下雨,整个村子又变得安静,一个声音都没有,连虫鸣犬吠都没了。
最早一辆大巴车在凌晨五点。
林软星在桌上给外婆留了纸条,只写了四个字:“我回去了。”
她知道外婆应该看得懂。
也明白她的意思。
镇上的路早就通了,大巴车也难得提前开始运行,线路回归正常。
只不过林软星一直没等到父亲来接她的日子。
她走的时候,天还没彻底亮,村里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能用手机照明,拖着行李箱一步步往公交站去。
今天他也得去镇上。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带伞。
不过很快,林软星就晃了晃脑袋。
她想,他又不是六岁儿童,当然知道下雨天要带伞,她在替他愁什么呢。
公交站台离村口不远。
林软星站在路牌旁边时,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大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她记得,上次她想从这里出逃的时候,这里的树还没那么茂盛。
那天也是个暴雨天,而她还迷了路。
她又想起那日她跌倒在灌木丛中,裴响那急急忙忙赶来的身影。他撑着一柄黑伞,那双慌乱无比的眼睛陡然浮现在眼前,那么清晰。
如果不是他,那一日她便死了。
真正的死了。
“叭——”大巴车的鸣笛声响起,中断了她的思绪。
林软星回神,拖着行李上车。
大巴车准时到达。
车上已经坐着两人,看起来都是想往城里去的村民,扁担和麻袋放在地上,手里拿着的雨伞还在滴水。
林软星找了个偏后的座位坐下,安静地看着窗外。
车窗外的景色还和当初来时一样,绿得发黑。
闪过的每一处树影,都像快门照在她脸上,波浪起伏。
到最后,她也没能等到他买一部新手机。
甚至连微信都没加上。
也许,这样其实才好吧。
遗憾才是最好的结果,不然她会更加舍不得,趁早断了念想-
裴响六点才出门。
今天下雨了,为了不迟到,他得提前去镇上干活。
他一手撑着那柄黑伞,另一手扶着自行车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时候,周围很安静,只有车轱辘在路面发出微响。
但不知为何,裴响总觉得心绪不宁,有些不安。
也许是天气原因,也许是昨晚没睡好,整夜都在回想着林软星昨天的那个吻,以及她说过的话,激动得根本睡不着觉。
又或者是想到今天他准备给林软星一个惊喜,告诉她,今天结束后,他终于攒够买新手机的钱了。
等他买了手机,就向林软星要微信,这样他们就能每时每刻联系。
只要她想他了,就可以随便打电话发短信。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好受多了。
脚步愈发轻快。
来到村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阵风刚好刮过,夹杂着清凉的雨丝,吹向他的脸颊,冰凉又湿冷。
空气中好像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恬淡又清浅。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忽然间心里头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怅然若失。
像是冥冥中有什么预感似的,裴响莫名回头看了眼。
但村口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刮过,吹动着两旁的杂草往一边倒,将水雾弥漫的空气吹散开,露出原本的道路。
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45
林软星到达岩池市长途车站的时候, 已经接近傍晚。
一路上匆忙赶车,连饭都没来得及吃,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能临时在车站附近的超市买了个面包, 就着矿泉水填饱肚子。
林软星看着周围陡然热闹起来的城市,扑面而来的繁华撞进眼里,车辆喇叭声充斥着耳膜。
一瞬间, 有种与之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慢吞吞咀嚼着嘴里的面包。
也不知道是饿极了, 还是因为许久没吃过甜食,忽然间,连这样极其普通的面包,她都觉得好吃的不得了。
手机上显示时间为六点二十分。
那边还是没回消息, 不管她发几遍“我到了”, 还是没反应, 只有一句:“你站在那别乱走,我马上就到。”
这语气也不像父亲的语气,比他更温柔些。
但林软星却没怎么在意,因为她现在思绪很乱,也很茫然, 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像蒲公英。
轻飘飘一吹就走了。
林软星拖着行李站着人潮中。
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 莫名又发起呆来。
她在想,此时此刻,裴响在干嘛呢。
他会不会喜欢吃面包, 会不会喜欢吃甜食, 见到人多的地方又是什么反应, 他——
叮的一声,思绪蓦然中断。
脑海中像是有根警戒线, 在她触碰上去的那一刹,电流穿过身体,将她隔离在墙之外。
林软星心一跳,猛然收回了胡乱畅想的思绪。
她知道,如果继续放任想下去,她怕自己后悔,更怕狠不下心。
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哪怕,有那么些许的遗憾,却能不留痕迹地道别。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了。
她这么安慰自己。
车站外人很多,声音很嘈杂,还有不少黑车司机在拉客。
雨天阴沉沉的,乌云蔽日,车站内的白炽灯照得地板光亮皎洁,黑白交织,留下斑斑带鞋印的水渍。
也许是林软星站的位置太偏,并没有人来打扰她。
她就这么茫然地等待着,攥着手机,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的箱子其实并不沉。
东西就那么丁点,但她总觉得手臂沉甸甸的,没有拎起来的力气。
于是她只能将行李箱靠在脚边,自己则贴着墙站着,任由光滑的大理石壁侵入背脊,透着股阴凉。
手机嗡的一声震动。
她拿起来看了眼新消息:“亲爱的用户,欢迎您来到美丽的岩池市,在这里,您可以感受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优美的自然风光,祝您在这里度过愉快的时光。”
林软星亮起的眼睛又瞬间黯淡。
她的手颓然放了下去。
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是不可能收到他的消息的啊。
叮咚一声,随着广播声响起,车站里涌出大批的人,他们行色匆匆,拖拽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下一趟车。
林软星觉得太拥挤,准备去马路对面找个地方等。
她撑起伞,拉着行李箱站在十字路口。
红绿灯在雨雾中闪烁着耀眼的灯光,斑驳的数字在不停地变化。
只是在这一瞬,林软星忽然冥冥中有一种感觉。
好像她只要从这个路口过去,她就会彻底与裴响断离。
她轻轻回头瞥了眼。
茫茫人海中,乌泱泱的人群将出站口堵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见-
“你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
锯木厂的老板看着面前低着头,正捂着伤口的裴响,面容担忧地拧起眉头。
他的手上被电锯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淋淋的,十分骇人。
而他却茫然地拿着药水和绷带处理伤口,像感觉不到疼痛般,脸色苍白又无神。
今天已经是裴响第三次割到手了。
平时他也没这么犯错的,可今天不知怎么的,频频走神。
要知道,面对危险器材最忌讳分神,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
而他今天差点连手都没了。
老板见他不在状态,只能叹气道:“你今天先别做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下吧。”
裴响却忽然急着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被老板了然打断:“别担心,今天的工钱照付。”
裴响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他没说话,也没再执着,拿着到手的工钱歉然离开。
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今天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总觉得心慌意乱,惴惴不安。
连呼吸都变得紊乱。
这种不安的感觉持续到他离开水云镇。
他骑着车匆忙回家,明明今天提前许多时间,却还是觉得太慢,骑车速度也比平时快好几倍。
车轱辘在泥泞的路上驶出道道痕迹,扬起的水花泼在裤脚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连伞都没撑,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火急火燎的。
他想现在立马赶到鹅岭村。
想要见到林软星。
不知为何,今天分外想她。
想要将她拥入怀里,想要听她又羞又恼地骂他:“你烦不烦?”
还想要亲口告诉她,他可以买新手机了。
可明明是如此激动的心情。
为什么此时却这么令人不安呢。
裴响赶到外婆家的时候,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风刮得窗户都嘎吱嘎吱乱晃。
他被雨淋湿了全身,却仿若不觉般,推开大院的门。
厨房还是亮着幽幽灯光,只是比平时更安静。
连不响都难得安静地蹲在屋檐下,看见他来了,急速地跑过去,不停地冲他汪汪叫。
扒着他的裤脚,发出呜咽的声音。
裴响低头摸了摸它的脑袋,看见它那双眼睛,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甚至来不及安抚不响,就急匆匆走进去。
却见客厅里十分安静,那把老旧的摇椅上放着把蒲扇,却不见林软星的身影。
电视也没打开,遥控器放在茶几上,无人问津,只有厨房里缭绕的烟雾漫出来,飘荡在上空,将整个客厅笼盖。
他惶然地冲上楼,却见人去楼空。
林软星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了,连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也消失不见。
身形仿佛被重重敲打,陡然间一顿。
耳边响起钟声的嗡鸣,让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听见动静,外婆从厨房走出来,仰头喊了句:“响响回来了?”
她没看见人影,于是只好扶着扶梯,准备上去看看。
这时,却听见楼上传来响声。
只见裴响慢吞吞从楼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得如此缓慢又沉重。
他的头发被雨淋湿,贴在额前,面色无比苍白阴冷,双唇薄如蝉翼。
他茫然睁眼,眼神惊慌又无措。
跟丢了魂似的。
他哑着声问:“她,不见,了?”
声音抖的不像样。
外婆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后一摆手叹道:“她走了,回去了。”
“去,去……哪了?”他努力将声线抚平,却怎么都挨不过抽痛的情绪,心脏猛烈地敲打着胸腔,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脸上苍白愈发明显。
外婆没说话。
她指了指桌上的字条,又叹了口气。
餐桌上摆着几道凉菜,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罐,底部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裴响疯了似的冲过去。
拿起桌上的字条,看见上面的文字后,表情瞬间凝结。
嘀嗒,嘀嗒。
时钟的声音响起,他像雕塑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两眼死死盯着字条,头顶的灯泡将他的影子晃在地上,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陡然间,他的眼睛里弥漫起一层雾气,阴冷潮湿,晦暗不清。
他将字条攥得紧紧的,眼眶通红。
而后,他从地上捞起雨伞,抱着玻璃罐,跌跌撞撞要出门,却被外婆拦住。
她急声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哟!”
“我,我。”他仿佛快要喘不过气来,回头看向外婆,眼睛睁得老大,声音绝望又执着,“我,要去,找她。”-
这是裴响第一次出远门。
他赶上了最后一班大巴车,在雾霭将垂的夜色里,浑身湿透地坐在最后一排,雨伞颓然放在角落,他抱着怀里的玻璃罐,看着车窗外的景象。
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眼睛更是像坠入雾里,霭霭看不清神情。
外婆给他说,林软星应该回城里了。
而这辆大巴车的终点就在温城。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
不知道她的住址,只有一个手机号码。
那张纸条还放在口袋里,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背面是外婆用笔抄下来的号码,他甚至不用背,只一眼就已经刻入脑海里。
她再次像以前那样消失。
可这次她却不辞而别。
那些模糊的记忆开始从黑暗深处浮现。
他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坐上了她父亲的黑色轿车。
那时,她是欢欣雀跃地离开的,脸上带着笑靥。
而他,默默站在路口,看着那辆小轿车离开。
却始终没敢跟她说一声再见。
那时,她是如此明媚耀眼。
他不敢。
这个遗憾如同陈年伤疤,此时揭开却依然令人疼痛。
而今,他再次鼓起勇气,却没来得及要她号码,她就再次骤然消失,毫无征兆地,连声再见也不肯说。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的。
她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就把他抛弃的。
她……
裴响的手越抓越紧。
紧到连手上的绷带都染得通红,手背上的青筋腾腾鼓起,一根根盘虬在薄白的肌肤上,狰狞突兀。
那种令人绝望的偏执使他失去了理智。
他双眼通红地望着玻璃窗,伴着雨水,沉沉陷入夜色里。
温城的天气也跟鹅岭村一样。
潮湿,阴冷,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整个街道笼罩在水雾中,车辆行驶缓慢,雨刮器在不停地摇晃着,人□□织在街道上,熙熙攘攘。
他到处找寻她的身影。
从车站,到商场,游乐园,学校……每一处人多的地方,他都仔细找过。
但都像大海捞针,茫然无所获。
他像是疯了般,抓着每个相似的身影进行辨认,却频频遭到别人白眼,甚至还有不客气的人将他一把推开,骂骂咧咧,看见他那双染红的手,又纷纷咒骂:“疯子。”
他颓然跌倒在地,连那把黑伞都掉在地上。
大雨淋湿了他整个身体,他却固执地认为,每个相似的背影都像她。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下着暴雨的夜晚,行人步伐匆匆,没有人在意他落寞的身影。
裴响撑着那把黑色破伞,抱着玻璃罐站在超市门口,反复拨打着那个号码。
他新买的电话卡和手机,却始终拨不通这个号码。
也许是雨天信号不好。
也许是她的手机没电了。
他安慰自己,固执地在键盘上摁下那串数字。
像陷入死循环般,机械地重复着。
一遍又一遍。
他原本可以赶得上的。
如果他早点察觉她昨日的温柔就是道别的话,如果他早点询问她离开的时间的话,如果他今天没有去镇上干活的话。
是不是就能及时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了?
他开始懊悔。
懊悔自己昨日没有过分敏感,懊悔他没有攒够钱买手机,懊悔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攥紧了拳头。
像曾经的希望就在眼前。
可却忽然消失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愿意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她到底在哪里呢。
他要找到她,一定要。
街口的红绿灯在面前闪烁着,数字一点点变化。
他眼里的光也随着数字的明灭,黯淡下去,绝望的颜色在眼底堆积,眉毛因痛苦而拧作一团,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手指也开始发颤,连喉咙里都挤出残破的呜咽声。
他弓着背,抱着玻璃罐,手指在键盘上不停地重复摁着。
他像是陷入魔怔般,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星星,星星……”
双眼红通通的,充盈着血丝,与夜色分明。
46
来接她的并不是父亲。
也不是熟悉的车牌号。
当那辆黑色长轿车停在她面前时, 车里的男人撑着伞朝她走过来。
那个长相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此时正面带怜爱地看着她,眼神怜悯又悲戚。
他的发梢有些许花白, 面容严肃, 手上戴着一枚金色戒指。
他看上去比父亲更为年迈,但也更加精神,尤其是那双温慈的眼睛看向她时, 让林软星莫名感到一丝温暖, 像极了归途迷路的鸟儿找到巢穴的安心。
“林伯父。”林软星礼貌地喊了声,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晰。
林青源朝她微微点头:“上车吧。”
瞥了眼林软星的行李箱,顺手替她关上车门。
司机殷勤地把行李箱搬进后备箱, 车辆迅速行驶在道路上, 暴雨天无人, 一路上畅通无阻。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摇摆,车内的挂坠跟着晃动,淡淡的熏香弥散在周围,带着一股雨季特有的潮湿气息,粘腻, 乏闷。
车厢内很安静, 林软星没说话,他也没多说什么。
但就是这样安静的空气里,她却莫名感到一丝压抑, 阴沉沉如天边低垂的乌云。
林软星觉得胸腔有些发闷, 摁下车窗。
冷空气窜进来的一刹那, 她猛然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从喉咙穿过胸腔, 冻得她头皮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像是上岸的游鱼,努力汲取空气中的氧气。
旁边的林青源忽然扫了眼她膝盖上放着的手机,蓦地出声:“你最好还是把手机卡丢了。”
林软星握着手机的手一顿,抬眼望向他。
他却难得微微凝神,淡定解释:“怕你那个后妈找你麻烦。”
明明是一句极其正常的话。
林软星却忽然觉得这话很是违和,像是触碰到某个危险的开关,猛然间让她的情绪变得敏感起来。
于是她出声质问:“林青峰是不是出事了?”
她不喜欢叫他爸爸。
向来都是直呼其名的。
可这一刻,她却觉得这个称呼离她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像有什么危险的讯息即将来临,她不由得坐正了身子,望向林青源的眼里闪烁着紧张。
林青源凝视了她几秒,没说话。
然后沉默着,将一部手机从口袋里掏出,递给她。
这部手机林软星再熟悉不过。
她看过无数次,也亲眼见过它被林青峰握在手里,和别人通话的样子。
只是此时的它,镜面裂开一道长长的痕迹,四角蜷曲着碎玻璃,只能勉强从屏幕上看见她之前发的聊天记录。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他在几天前出车祸了,没能抢救回来……”
林青源没再看她,似乎觉得连解释都难以解释清楚,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能继续开口。
林软星愣住了。
一双漂亮的眼睛逐渐睁大,充满着难以置信,眸光在胆怯地摇晃着,连带着声线也跟着颤抖:“这是,真的吗?”
林青源再次点了点头。
林软星才惊觉,天塌了-
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这一个礼拜。
林软星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像活在梦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父母双亡。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些许怜悯,同情,还有好奇,似乎在想,她接下来会怎么样。
但林软星却又并不觉得特别悲伤,原本想象中会有的难过情绪,在天亮醒来后又变得坦然,好像很久前就已经做好这个准备般,她显得额外平静。
她跟随着林伯父处理后事。
得知父亲将所有的遗产都交给了她,并未给那个女人留一分钱的时候。
她心中只轻轻笑了声:看来他还没彻底糊涂。
算他有良心,至少知道自己才是她亲女儿。
算他聪明。
那个女人得知自己分不到一点羹后,歇斯底里地在律师面前哭闹,说着自己都怀上了,怎么可能一分钱得不到,一定是哪里出错了,硬要律师再把父亲生前的遗书再看一遍。
结果翻来覆去看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这才愤恨离去。
她离开时狠狠剜了林软星一眼。
那眼神,从前林软星也见过。
只是林软星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根本没回应。
有林伯父在场,女人不敢大吵大闹,但那狠辣的眼神显然告诉林软星,她还会回来继续纠缠她。
于是那张手机卡如愿被林软星丢进了垃圾桶。
葬礼安排在星期天,也是个暴雨天,来的人却分外的多。
林软星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却只觉得嫌恶与厌烦,里面有她熟识的面孔,也有不认识的,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来看热闹的,悄悄注视着她,想从她脸上窥探出她情绪的裂痕。
她穿着得体,打扮严谨,在葬礼上正襟危坐。
没有透露出一丝瑕疵,平静沉着,且面无表情。
于是有人窃窃私语:
“她真冷血,她爸都死了也不掉眼泪,是不是亲生女儿啊?”
“有可能是私生女。”
“私生女也能继承家产?”
“不知道啊,反正他没给那个小老婆分钱,都留给她了。”
他们八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耳里,林软星都听见了。
她还是没什么反应。
她木讷地坐着。
像一尊雕像。
她双眼默默盯着摆放在中央的黑白肖像,看着林青峰那张略显衰老的脸庞,忽然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情。
也头一次原谅了他。
想必,这些年,他也过得不怎么样。
既然他已经受够了痛苦,离开也许是最好的答案,虽然对她来说有些残忍,不过他向来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早就明白的,早就料到的,没什么好意外的。
车祸发生的那个夜晚,林青峰正驱车赶往曲荷寺。
这是温城郊区唯一的一所寺庙。
人至中年,多少有些迷信。
林青峰原本不信佛的,但流年不顺后,他开始频繁找大师算命,算吉凶,算日子,连家里都供着一顶佛像。
他像只无头苍蝇,迷惘地撞在佛像上,然后摔死了。
那天的雨太大,路太滑,他的车速太快,车轮打滑,撞在了护栏上。
护栏外的河流涨水严重,他和车子坠下去后,很快就沉入河底不见踪影。
她知道,以林青峰的性格,他断然不会轻易放弃。
可警方说,那天他喝了酒,是酒驾。
连遗嘱也是三个月前立下的,连带着将她托付给林青源的事,以及后期家产继承的事,他都已经默默安排好,只是这一切都没透露半点讯息给她,甚至连那个女人也不知道。
她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逼至绝境的他,也会如此脆弱地选择逃避。
于是那些愤恨,那些抱怨,那些如诅咒般恶毒的心情,陡然间全都消失了。
其实就算她不原谅也无所谓。
人已经死了,即使她现在再做什么事,也都是多余的,都没用了。
林伯父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以回去了。”
林软星才回过神来,不再看向那张相片。
她搬进了林伯父家。
林青源虽然是林青峰的兄长,但多年来和她们家的联系并不多,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十分浅淡。
甚至于许多年来,两家人距离仅隔着一个市,却从不往来。
林伯父早年丧偶。
一双儿女都出国留学去了,唯有他固执地留守在岩池市经营家业。
只不过他与林青峰不同,他一向正经,没有风流韵事,对情情爱爱也不感兴趣,寡淡的像个出家人。
偌大的别墅,仅住着林青源和林软星两人,外加几位保姆。
林软星始终对他保持着尊敬的态度,关系不冷不淡。
倒是林青源,对她颇为慈爱。
也许是年事已高,儿女又不在身旁,他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培养林软星身上。
他给她换了一所新学校。
岩池市最好的私立大学,课程丰富且选课自由,老师礼貌且友好,连周围的伙伴都是家教甚严的千金少爷。
她置身其中,像只错入的花蝴蝶,茫然无措。
可随遇而安的性格,却又让她迅速融入其中,变得备受欢迎。
她也没有再和之前的那些朋友联系。
她就像忽然在他们眼前消失般,进入了新的世界,那些以往的记忆也逐渐被淡忘。
连带着裴响这个名字,也被尘封起来。
林青峰给她报了她喜欢的舞蹈班。
找了知名的声乐老师教她唱歌和钢琴。
他没有设置门禁,也没有对林软星多加管束,她可以在家抽烟喝酒,连出入都是自由的,对她也几乎有求必应。
她只要每天去学校上课,周末回家休息,再根据安排的日程学琴跳舞,日子过得比之前还潇洒。
她开始有模有样地学习怎么经营家业,开始跟随林伯父到处周游谈生意,偶尔还要独自一人去公司处理事务。
她变得更加沉稳冷静,也越来越得到林青源的欣赏。
那些漂亮的花裙子,都被藏在衣柜里。
她换上了干净利落的长裙,开始佩戴名贵的首饰,开始学习别人怎样优雅举杯,礼貌微笑。
林软星总觉得,生活像是变了,又像是没变。
没有了林青峰的刻意无视,也没有那个讨人厌的女人纠缠,现在的生活显然安定且温馨,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可这样日复一日中,她却倍感麻木。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岩池市和温城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这里的暴雨天短促又剧烈,倾盆而下后,又迅速迎来暴晒的晴天,烈焰炙烤着整个城市,高楼里的玻璃窗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反差极大。完全不像温城里的雨天,淅淅沥沥,软绵绵持续到半个月后。
林软星抱着那小小的古铜色罐子坐在后座。
司机瞥了眼后视镜问她:“小姐,需要开窗吗?”
林软星摇了摇头。
虽然最近岩池市的温度高了不少,已经快步入夏天的模样,她却并不觉得热。
尤其是捧着手里的盒子,她倍感阴凉。
父亲的遗体火化后残留成这小小一盒。
她亲自去殡仪馆取的。
临走前看见门口有家人围抱在一起,哭得涕泗横流,伤心欲绝。年轻的夫妻用纸巾揉搓着眼睛,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手里牵着的儿子面色茫然,却也被狠狠掐红了胳膊,跟着哇哇乱哭。
她只觉得纳闷。
连哭也要伪装吗。
她想起来,自林青峰死去的那一刻,她至今还没为他流一滴眼泪。
她哭不出来,只觉得压抑沉重。
也不知道林青峰知道后,是什么心情,估计也不觉得惊讶吧。
毕竟他从前就不让她哭,现在连装也装不出来了。
她只想冷笑一声。
他信的因果报应,最后还是反噬到了他身上。
回到家的时候,保姆亲自给她端上了玫瑰花茶。
加了蜂蜜和牛奶,沁着馥郁的芳香,如丝绒般滑过咽喉。
她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不管她喝什么都感觉没味。
连她喜欢的玫瑰花茶,也寡淡的像白开水。
保姆接过她只喝了几口的茶,低声叮嘱:“林先生在书房等你。”
林软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叫她,不过还是乖乖换了鞋,连手上的罐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匆匆赶到了书房。
推开门进去,林软星低声喊了句:“林伯父。”
一张成绩单轻飘飘地落在她脚下。
他的声音很是严厉:“你最近有没有认真学习?”
平日里慈爱的面庞,陡然间变得严肃,他皱着眉,表情阴沉,那张脸瞬间与林青峰重合。
林软星怔忪了几秒。
才知道,林青峰在仔细检查过林软星主修的科目后,勃然大怒,显然极为不满。
他平日都很大度,却对她学习这件事极为苛刻。
“上周四逃课,这周五又逃课,像话吗?”
“如果不是我亲自检查,都不知道你又要挂哪几门课!”
林青源坐在藤椅上,手上的扳戒在黑暗中分外亮眼。
他的语气犀利又不客气,带着几分怒气:“让你去学校是学习去的,整天吊儿郎当像什么样?你是觉得那些钱都是白花的,还想像以前一样混日子?”
林软星从未被如此训斥过。
她知道自己的学习成绩很不理想,好几门科目在挂科边缘,岌岌可危。她也从不上心,经常逃课出去玩,毕竟曾经林青峰对她在学校里混日子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管的。
然而被林青源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后,她却直接愣在了原地。
眼神茫然且呆滞。
她不懂为什么他会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学业问题。
她明明只要顺利毕业,继承家业就可以了啊。
为什么她还要被责骂。
见她呆愣着不出声,林青源沉声道:
“你总该为自己考虑。”
“不是为别人。”
林软星依然没动。
忽然间,她不知怎么的,多日来积压的心情让她爆发出一股难以控制的情绪。她像是脱缰的野马,在那一瞬间变得极为刁蛮任性,冲破桎梏后,只想疯狂逃离。
她忽然泣不成声。
捧着那个小罐子,站在原地,肩膀随着抽噎而颤抖。
眼里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浸透进地毯。
她站在那,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想为自己解释,但偏偏又觉得分外压抑。
难过到只能用哭来解决问题。
明明和裴响道别的时候,她没有流一滴泪。
明明林青峰死的时候,她没哭过一声。
却偏偏在此刻,被他严厉责骂过后,轻而易举就突破了情绪的防线,溃不成军。
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还是太脆弱。
她就跟林青峰一样,只会选择逃避。
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林青源波澜不惊的面庞,陡然间出现了一丝裂缝,严肃的面庞也逐渐变得柔和。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间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手抚上她的脑袋,轻轻揉了揉:“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自甘堕落了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该重新生活了。”
47
时间并不能使人淡忘一切。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就像林软星站在后院, 看见花圃里盛开的黄水仙,就莫名想起曾经被她丢弃在垃圾桶里的野花。
那一束带着清晨的露珠,从山野里, 用杂草捆成团的野花。
被她毫不留情地扔掉的野花。
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
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 想念裴响。
想念他笨拙地将水果削皮递给她的样子,想念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想念他炙热的目光, 真诚且热烈地想要将她融化, 那么执着,那么纯粹。
她确实后悔了。
昨夜睡不着的时候,她试图拨打电话给外婆,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但按下键盘时, 却忽然发现自己压根没背下那个号码。
离开得过于匆忙, 她仓促地割断与他的联系。
却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记忆骤然回响,荡悠悠将她故意隐藏的画面变得更清晰。
他的眉眼,他苍白的面庞,单薄削瘦的背脊,还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鹅岭村和裴响, 就像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 明明看得见,却碰不着。
她也不敢伸手触碰。
更不敢回去。
如果此刻她能拨通那个电话,她很想告诉他。
其实城里的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每天只能看见地铁公交来回穿梭, 夕阳照着车灯和尾气, 把空气都熏得恶臭, 高楼里全都是人,空调的凉气和热浪此起彼伏, 五颜六色的衣服令人炫目,徒增视觉疲劳。
她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喜欢这里。
更确切的说,她不喜欢没有他的地方。
她后悔了。
可是她没有后悔药,也彻底失去了回去的勇气。
要怪就怪那个雨天。
她匆忙离开,甚至没想要说一声道别-
林青峰的骨灰盒放在家中足足三个月。
林软星却迟迟没有将它送回老家。
在某些方面,林家人还是非常守旧的,对于传统这块有莫名的固执,坚信人死后得落叶归根,祭祖还乡,这是林青源不停地催促她将骨灰送回鹅岭村的原因。
也是林青峰的遗愿。
林软星觉得十分可笑。
当初林青峰迫不及待想离开鹅岭村,甚至多年来从不肯踏入那里半步,临死前却在遗愿里特意强调,要将他葬在母亲身边。
不求立墓碑,却只求葬在一块。
可是他不是信有前世今生,因果轮回吗。
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遗嘱的,被埋在母亲身边时,又会是什么心情。明明以他的人品,在婚姻的忠贞面前根本经不起拷问,他这是打算向赎罪,还是在忏悔?
他好像很健忘。
忘了当初自己是多么绝情地离开的。
林青源见她不愿意回去,后来也不再催促她,那盒骨灰始终放在橱柜里没动。
毕竟只有她才有资格这么做-
距离林软星离开鹅岭村,已经过去三个月多。
她最终还是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而这次,她却是真正祭祖去的。
八月的岩池市中心,烈阳炙烤着大地,如火炉般炎热。
林软星坐在后座,阴凉的空调从头颅吹到颈脖子里,凉飕飕的,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手里捧着一束黄色康乃馨,另一手捧着古铜色的罐子,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倒退。
她还没整理好情绪,就又要回去面对曾经的一切,面对外婆。
面对,裴响。
她有些害怕。
她更加胆怯。
林青峰的朋友缘好,亲戚缘却是十分浅薄,那日的葬礼连外婆都没来参加,她又怎么好意思回去的。
估计外婆再次看见她,也会嫌弃地皱眉吧。
怪她再次回来。
怪她把林青峰也带回来。
更怪她还得亲手将那盒骨灰葬在母亲墓旁。
林青源没有跟着来。
是林软星固执地坚持要自己去,他才没有陪同一起,只是叮嘱司机老赵要好好照顾林软星,司机忙不迭点头。
林软星觉得他有些担心过度。
她早不是当初那个娇气的自己,更何况那边也没那么危险。
她在那都度过了三个月啊。
仅仅三个月。
她却觉得无比漫长。
在岩池市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乏味且枯燥。
可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林青源已经成了她的法定监护人,而且尽心尽责,让林软星都不忍愧对于他的倾心努力。温城的房子也被卖了,那个女人原本想赖着不走,最后还是林青源出手摆平,给了她一笔抚恤金,她才不甘地离开。
原本她还不死心地想找到林青峰的手机,翻出他曾经对她许诺的誓言,说要把房子车子遗产留给她的那些话。
可是她怎么都找不到那部手机,也没了证据。
遗嘱上白纸黑字写着林软星的名字,没有提及女人片字分毫。
后来她也知道自己不占理,没法,只能悻悻而归。
林软星知道,她的那个孩子,肯定不是林青峰的。
不然他一定会给母子俩留一笔钱,不至于一毛不拔。
后来,林软星掏出那部破碎的手机,问林青源:“伯父,那天是你给我发的消息吧?”
林青源沉吟着点了点头。
于是林软星将那部手机也扔掉了。
她就知道,以林青峰的语气,他肯定不会这么温柔。
也不会给她列出详细的乘车路线。
他那么自私的一个人。
怎么会如此贴心地替她安排。
可笑的是,当时她竟被这样温柔的细节打动了一秒。
虽然仅有一秒。
林青源也始终告诫她,要忘记过去,重新生活。
但林软星觉得,即使自己身体确实是跟着往前走的,记忆却始终停留在林青源来接她那日。
那一日暴雨的岩池市,以及车站乌泱泱的人群。
她觉得,自己的魂应该是丢在那儿了。
不然为什么总觉得空荡荡的-
鹅岭村的夏季如此燥热。
原本泥泞的道路被晒得干裂,满是砂石,车轮碾过发出哔啵的声响。
每离鹅岭村近一步,她的心就往上悬一点。
那种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回震着耳膜,忐忑又紧张,混乱又迷茫,期待又胆怯,让她情不自禁攥紧了手指。
裙角被她捏得皱巴巴的,连眉毛也跟着拧紧。
她不知道等会儿该怎么面对裴响。
毕竟先错的是她,心虚的也是她,不辞而别的也是她。
她要怎么安抚他的情绪,怎么解释她的不辞而别,又怎么跟他诉说自己后悔了的事呢?
如果当初她多说一句话,哪怕只是说一声再见,也没有像现在这么难。
可是一切没有如果。
她肆无忌惮地离开,又再次厚颜无耻地爬过来祈求他原谅。
她狼狈的像一只狗。
他的狗。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掩盖不住想见他的心情。
她只有一个想法,先见面再说。
林软星忽然又觉得。
她好像跟林青峰也是一样的。
当初多么绝情地离开,现在却又如此期待着见面。
她明明害怕见到裴响,害怕看见他受伤的表情,跟害怕再次分离的痛苦。
可纵使如此,在踏上回乡的那一刻,她又满怀期待。
他会不会生她的气?会不会怪她不辞而别?
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攒够买手机的钱?
她甚至想着,这次回去,一定要留下自己的新号码,让他以后有空来城里找自己。
或者,她主动回去找他。
想到这里,她那颗扑通乱跳的心好像平稳了些。
但还是依然忐忑着,蹦跳不安。
短短三个月而已,像当初那样,只是三个月。
可她却觉得过去了好久好久,久到连眼前的鹅岭村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绿油油的稻田里秧苗已经长得极高,田里有许多正在忙做的农民,戴着斗笠,拿着镰刀收割稻谷,旁边的筛谷机正被人手动摇晃着,发出刺啦的声响。
当轿车驶入狭窄的村口,再也不能往前时,司机才停下车道:“林小姐,到了。”
林软星慢慢挪下车,站定。
她的视线始终集中在道路正前方,并未看司机一眼。
曲折的青石板路蜿蜒看不见底,一个又一个拐角,将房屋错落开。
她却知道,只要她走到尽头,就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于是她的脚步逐渐加快。
几乎是以疾跑的速度赶过去的。
她的心跳跟着脚步声同时震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上。
司机急匆匆跟在后头,生怕跟丢了。
周围的农民听见车辆的声音,起初还感到惊奇,想不出这破地方为什么还能来陌生车辆。结果看见林软星那张熟悉的脸后,却又纷纷挂起戏谑的笑容。
“哟,城里的大小姐回来了。”
“她怎么又回来了?”
“不会是来找裴响的吧。”
林软星充耳不闻。
她的眼里只有一个目的地,外婆家。
等她终于赶到熟悉的房屋前,她忽然停住脚步,深呼吸一口气。
轻轻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神情一滞,刚吸进去的气仿佛在喉咙里凝固,堵住了她的所有言语。
院里罕见地长起了杂草。
那些没有收拾的农具都被随意摆放在一旁,沾满灰尘,连不响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外婆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她破旧的篓子,又在剥豆子。
她像以前那样,安静地坐着,身形佝偻。
她仿佛老了十岁,连眼睛都失去了光彩,变得浑浊不清。
“外婆,裴响呢?”林软星喊了她一声,却先问了裴响在哪。
听见声音,外婆抬头,看见眼前的林软星,表情十分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林软星哑然。
她本想说,是因为要带林青峰的骨灰下葬才回来的。
但看她如此惊讶的表情,也许她并不知道林青峰的事,不然林青源不可能不联系她。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问:“裴响呢?”
外婆闻声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浑浊的眼珠也失去了光彩。
“走了,都走了。”她喃喃自语。
“什么走了?”林软星的心猛然缩紧。
一瞬间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不妙的感觉瞬间蔓延上来,凉意笼罩全身。
“响响啊,走了。”
“跟人走了。”
外婆呢喃着,混沌的眼珠黯然无神,也不知道是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听见后半句话,林软星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下。
还好,不是最坏的结果。
林软星又执着地追问:“他跟谁走了?去哪了?”
两眼死死盯着外婆。
外婆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极其复杂,里面有埋怨,有厌烦,还有无奈,有悔恨。
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般,冲着林软星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哪里知道哟,响响被人带走了,说是亲生父母良心发现,要带他回自己家。他那个孩子,啥也不懂就跟人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子。万一是人贩子,给他拐到山沟沟里做牛做马,该怎么办哟!”
她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
苍老的嗓音发出呲呲的呼吸声,沙哑难听。
林软星又想问她,她却胡乱挥舞着手,开始随意说起话来:
“别问我,我不知道。那天他去温城找你,回来后就病了,躺了好几天。后来开始发神经,非说着要去城里。刚好来了一群人,说要把他带城里去,他什么也没想就跟着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只狗也被带走了,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啊。”
外婆重重拍了下大腿。
她仿佛在理智边缘,精神即将面临崩溃。
林软星却听愣了。
“他,来找过我?”林软星讷讷出声。
还是温城。
可是她明明去的不是温城啊。
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可她也没留下去哪里的线索。
他除了温城又能去哪里找呢?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
林软星站在原地发愣,那种怅然若失的心情,在此刻达到巅峰。
心脏在一抽一抽的疼。
她终于明白,那天裴响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了。
也终于明白,她是有多么绝情。
就像她当初不辞而别一样,此刻,轮到她面对裴响的不辞而别。
他蓦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见面。
原本确定的一切都变成了未知数。
她大可在这里等待。
他也大可在鹅岭村继续停留。
可时间不会等人。
她和他都在赌,赌一个重逢的契机。
可是明明不用等的啊,明明也不需要分别的啊,明明可以稳定地保持联系,根本不用把关系交给虚无缥缈的运气。
她只要留下地址,他只要留下电话号码。
如此简单,并不复杂。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她和裴响的联系如此浅薄。
浅薄到只要一次短暂的离别,就可能永久消失。
原来,失去是这种感觉。
原来心痛的感觉是如此深刻,如此刻骨铭心。
她当初的所作所为,终于因果轮回遭到报应。
她和林青峰都是活该。
烈日照在院子里,晒得她的皮肤通红,头发也晒得卷翘起来。
林软星却恍若未觉,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忍,阳光灼目到让她睁不开眼。
司机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林软星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也不说话,两人诡异地互相沉默着。于是他主动走上前来,将手里拎着的沉甸甸的礼品递给外婆。
“婆婆,这是送给您的礼物。”司机殷勤地表示礼貌。
可外婆却没接,还在发呆。
她原本是个脑子清醒的人,却不知为何,此刻神思飘离了身体般,陷入了回忆里。
鬓角的发丝凌乱,头上的花白又多了几分,布满褶皱的脸层层叠叠,将那双无光的眼珠藏在褶子里,沁出几缕晶莹的水渍。
见外婆不打算再搭理他们。
林软星没再打扰她,而是抱着罐子,前往山上的墓地。
司机则留下来继续说服外婆。
林青源原本想来的,说是想带外婆去城里的养老院。
虽然他和外婆并不亲近,关系疏远,两人几乎从未见过面,但林青峰的遗嘱里还是请求他,帮忙安排一下外婆的养老问题。
她不知道林青峰为什么忽然良心觉醒。
以他的想法来看,应该只是作为埋葬在母亲墓边的赔偿吧。
给他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外婆呢。
会接受吗?
她不知道。
反正她已经不在乎了。
这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这是林青峰和外婆之间的事,也是林青峰和母亲之间的事。
上一辈的问题不该让她来解决,林青源会替她背负重担。
她这么觉得。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见林青源发来的消息:“到了?你外婆怎么说?”
林软星回复他:“还不知道。”
“到时候把电话给她,我来跟她说吧。”
“嗯。”林软星点了点头。
“注意安全。”林青源又补充道。
林软星顿了顿,又点了点头:“嗯。”
夏日的山野空旷无人。
除了绿树依然倔强地支撑着茂密的枝叶,低矮的灌木丛荆棘丛生,长草被炙烤得蜷曲,花朵也被晒得蔫蔫低垂,知了在树丛里嘶哑鸣叫,聒噪难听。
她不是头一回上山。
之前在鹅岭村的时候,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
每次绕到小溪边时,她都会来这边瞧瞧,偷偷看一眼这块隐秘的地方,那个埋葬着她母亲血骨的地方。
母亲的坟前已经杂草丛生,那块灰黑色的墓碑就这么突兀地竖立着。
周围还有许多和她一样,形单影只的墓碑。
有的碑上刻了字,有的没有。
林软星用手擦了擦碑上的灰土。
时间久远,墓碑年久失修,只剩下伶仃的一个“眉”字,可她却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阮心眉。
多好听的名字,她却始终没有机会亲口叫她。
林软星将那个罐子埋在了墓碑前。
她挖了个坑,用土和草将它压在底下,再狠狠跺了几脚。
她心里是有恨的。
她恨这个无情的男人,竟然这么多年,从不来祭拜母亲。
却在死后轻飘飘立下遗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所有的恨,在两人埋葬在一起后,又缓慢地消失了。
她看着面前简陋的坟墓,忽然又有些羡慕,至少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母亲没有了遗憾,她最惦记的那个男人,最后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父亲也没了遗憾,他风流多年,最后还是回归原点。
只有她,心中还残留着遗憾。
林软星深吸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也许是天气太干燥,也许是她已经学会克制自己的冲动,那些涌上心头的情绪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都没能冲出那层禁锢。
她知道,自己得学会成长。
再也不能随意任性,展示脆弱的一面。
林软星站起身,她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心情。
只是当她捏着裙角准备离开时,蓦然看见旁边的一处墓碑,墓碑歪斜倾倒着,上边只简单地写了个“裴”字,下半部分全都被杂草和泥土掩埋,她瞬间僵立在原地。
这是裴大爷的坟。
全村只有他一个人姓裴。
他还是去找裴大爷了啊。
明明那个坟已经被山洪冲走,他却还是找到了。
原来那些天里,即使冒着大雨他还要固执地上山去,原来是去找裴大爷的尸体了。
而她,却始终不明白,也从未过问。
甚至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她忽然想起那日,她站在院子里对他说:“哦,你是孤儿。”
他拎着鱼草和镰刀,那么脆弱地裂开一道伤疤,在她面前彰显出的极度的痛苦,她却冷笑着嘲讽,肆无忌惮地割破他的心,让他流更多的血。
那时的他,该有多难受啊。
她从未明白过。
只是如今,她再也没有机会向他道歉,没有机会对他说:“其实,我也没爹妈。”
也再没有机会补充那句:“但是,你还有我。”
因为。
她已经彻底失去了他。
48
听说, 外婆被接到了温城市郊区的一个疗养院里。
她不喜欢那里,每天都嚷嚷着想回家。
离开鹅岭村,就像离了土壤的秧苗, 怎么都无法落地生根。
她的情况没有好转, 精神也愈发不好了。
她偶尔晚上还会梦游,嘴里念叨着:“我家老头子在等我回去哩,要下雨哩, 该收衣服咯。”
被护士拦了回去。
林青源还特意去探望过她, 但她好像已经没了之前的精神气,整个人病恹恹的,头发花白,面容憔悴, 眼珠浑浊, 完全看不出来她原本精神矍铄的样子。
再后来, 就只听见她病逝的消息。
林软星没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只看见她穿着那件蓝花布襟裙,黑底蓝边绣花鞋,安静地躺在棺材里,双手合掌盖在胸前,苍老枯瘦。
那是她生前最爱的一条裙子。
风格很古老, 盘口侧边安着圆结纽扣, 很像民国时期流行的装扮。
听说当初她与外公初次见面的时候,就穿着这件绣花裙,温婉美丽, 一见倾心。
只是自外公去世后, 她就再也没穿过这条裙子。
喇叭唢呐声响起时, 那口棺材就被人架着,抬往鹅岭村。
一路上撒了很多白纸, 摇摇晃晃。
外婆死的时候,来了许多亲戚。
只不过那些亲戚,林软星一个都不认识。倒是有跟外婆更为亲近的人,趴在棺材上哭得不省人事,双眼红肿,嘴里喊着外婆的名字。
林软星还是头一回听见她的真名。
听起来有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也是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外婆也是个女人,也有过美丽的青春。
只是她从小就与她不熟,更无法了解她的过去。
虽然现在也没机会再了解了。
外婆下葬的方式很传统,为了遵循老一辈的习俗,她的棺木得在林家的祠堂里放上几天。
这几天,都有人时刻守着。
林软星当然不必要留下来。
她就像个看客,与忙忙碌碌的众人格格不入。
林青源就站在她旁边,他只能算个远房亲戚,来与不来都没关系。
不过他还是非常给面子地来了,也送上了他的礼品,像一面坚实的靠山,替她撑起方寸天地,以免她在亲戚面前不至于遭受白眼。
林软星其实是心存感激的。
那是她在林青峰身上永远得不到的关怀。
可看着远去的长队,她才意识到,时间过得太快太快。
转瞬即逝的半年,在匆匆一别后,变得极其迅速,如昙花一现。
林青源也会老去,尤其是他逐渐显白的鬓角,以及他那双儿女仍在催促他移居国外养老的事。
林软星心想。
林家真是没落了-
她也曾试图找过裴响。
温城地铁三号线上,电子屏幕正播放着医美广告,水光针和抽脂的字样一闪而过,面容精致的模特循循善诱,吸引着年轻女性们投资自己,连广告词都是:美丽永不过时。
林软星已经将这个广告看了无数遍。
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
从地铁站的起点到终点,这条横跨整个城区的地铁线路,被她坐了几十趟。
这半年里,她时不时就来乘坐三号线。
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坐在地铁角落的位置,每到一站就下车去看看,溜达一圈再回来。
如此往复,直到最后一站。
也许她是来碰运气的。
也许她只是来感受他的气息的,感受他曾经来过的温城。
她原本不相信命运,更不信林青峰那一套迷信的佛言偈语。
可当她发现无论如何都撞不破这谜题时,又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露水情缘这一说。
短暂又美丽,难忘又遗憾。
她深深懊悔过。
可总是在最后的最后,安慰自己,也许还能再次见面。
她相信的。
她也试图去查黎远道的消息。
只不过一无所获。
黎远道去世的事已经定局,连他的儿女都亲自向媒体证实,他的坟墓就坐落在郊区某墓园里,买的还是最昂贵的风水位,墓碑上也清晰地刻着他的名字和日期。
连裴响的名字,也在此处戛然而止。
无人知晓他曾经资助过的贫困山区少年,连他的儿女也表示没听说过此事。
于是线索再次中断。
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如风吹过。
如烟随行-
“林软星,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陈巧语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将她从走神中拽回来,将手机摆在她面前。
她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只要林软星来到温城,就经常性地发呆。
看玻璃发呆,看风景发呆,连看地板都能发呆。
前几天下了阵雨,今天才突然转晴。
雨水驱走了夏日的炎热,温度变得无比清凉,特别适合出去玩。
她听说林软星经常跑温城玩,她刚好有空,就特意缠着让她带自己一块儿去。
看得出来,她不是很情愿,但也勉强答应。
只是她们来温城转了一圈,什么也没玩到。
就跟着林软星坐着三号地铁线,瞎逛,转得她头都晕了。
林软星看了眼屏幕上的小视频,黑皮腹肌公狗腰,胸肌上还有性感纹身,喉结项链擦边男,完全是陈巧语喜欢的类型。
她耸了耸肩,摇头:“一般吧。”
显然没什么兴趣。
陈巧语倒是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啧啧称叹,嘴里嘶溜嘶溜地喊着“老公曹氏我”。
看她犯花痴的样子,林软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陈巧语是她新认识的朋友。
性格很直爽,热情活泼,住在同一个小区,离她家很近,也算半个邻居。
两人认识还是因为在路上撞车。
本以为要对方要因为自己刮花了她车面而吵起来的,结果陈巧语摘下墨镜,低头看了眼她,竟喊出了她的名字:“你是林软星?”
林软星有些惊讶。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人叫出名字。
“巧了,我叫陈巧语,跟你是同一个学院的。”
陈巧语伸出手,热情地想要跟她结交朋友,态度认真的完全不像个马路杀手。
后来熟了才知道,她除了记性差,爱犯花痴,倒也没别的毛病。
陈巧语收起手机,不禁叹气:“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觉着我哥那样的,其实挺适合你的,上回他还说对你挺有好感的,可惜你不感兴趣。”
“他?”林软星想了想,摇头,“我不喜欢长得太柔弱的。”
“他身高都快一米九了,哪里柔弱了?!”
“长相柔弱。”
“长相,也不柔弱啊,他就是皮肤比较白……难道你喜欢黑皮?”
“不喜欢。”
“懂了,下回我让他多晒晒太阳。”
“别……”
陈巧语见她满脸拒绝,心中默默叹气。
与林软星认识也快小半年了,她的事她都大概了解过,因为那些林青源也跟她讲过,知道她父亲出车祸去世不久,她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
她想,她应该是在想念父亲吧,不然为什么频频跑来温城。
所以她倒也非常耐心地陪着她闲逛。
陈巧语不喜欢揭别人的伤疤。
于是她想着应该找个别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沉溺过去。
她拽了拽林软星的胳膊,悄悄凑近说:“对了,我听说温城最近开了一家新的主题咖啡店,里面的服务生都超级帅,超级漂亮,还有女仆男仆,特别养眼,在网上很火的,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林软星依然耷拉着眼皮,摇头:“没有。”
她是真的没兴趣。
她们这个年纪,对恋爱充满着憧憬,对帅哥自然是来者不拒,男友换了一茬又一茬。
陈巧语也不例外。
她对爱情充满渴望,即使上一个渣男出轨被抓包,被她甩了后,她立马又找了下一个,潇洒自在,完全没有任何犹豫。
陈巧语大言不惭地说:“只要分得快,没有悲伤只有爱。”
林软星微微一笑。
不置可否。
林青源最近对她管束更松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怏怏不乐,连舞蹈课和钢琴课都开始由她自行安排,想上再上,不想上就放假休息。
他也不再对她的学业那么苛刻,反而极其支持她去交友聚会玩乐。
列表里的联系人已经换了一茬。
帅哥美女依然多,她不愁没人陪她出去玩,尤其是还有陈巧语主动殷勤地找她。
只要她想的话。
可林软星却忽然怎么都提不起劲。
每天除了上课外,剩下时间都在房间里发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总觉得好像缺失了什么,找不回来那种激情。
连那颗心都死了,像死水一般,不管扔进去几个石头都激不起浪花。
陈巧语见林软星总是表情淡淡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说道:
“你伯父说,你最近有空的话,可以出去玩玩。我最近发现有个地方很适合避暑,山清水秀,去的人还不多,还可以露营蹦极激流,要不然我俩订个机票去玩几天?”
“嗯……”林软星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回应。
“林软星,你也该走出来了。”陈巧语认真劝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失恋了似的。”
闻言,林软星身躯一震。
失恋。
这个词如此熟悉又陌生。
她看上去像失恋了吗?
原来失恋就是这种感觉吗?
她从来没在别人耳里听见这个词。
尤其是形容她的。
这是她第一次听。
林软星心中却泛起异样的感觉,原本木讷的眼睛逐渐绽放出浅淡的流光,在迷蒙的瞳孔中闪烁,如天光乍现。
她懵懵懂懂地抬头,像是在绝望中抱住了浮木,挣扎着,哀求地看向她,眼睛里泛起一层水汽:“可我又要怎么办呢?”
陈巧语忽然就愣住了。
49
陈巧语是头一回见林软星露出这种表情。
那么脆弱的, 声音那么颤抖。
林软星没告诉她那个人的名字。
但从她的语气来看,似乎是林软星做了错事,从而失去了他。
陈巧语虽然感情经验丰富, 但对于这种因缘际会的东西, 她还不够透彻。她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遗憾地表示:“忘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个人替代他。”
“可是,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
林软星说, 眼神坚定。
她说的没错,可人总要往前看不是,于是陈巧语质问她:“那你要一直等吗?”
林软星忽然语塞。
万一等不到呢?
万一再也见不着呢?
他会有新生活,会找到新的女朋友, 她也应该往前看, 继续走向未来。
错过就是错过了, 哪有那么多奇迹。
陈巧语又劝说了一堆,最后在林软星讷讷的点头中噤声。
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林软星都听不进去。
她就是个倔强的人-
陈巧语给她推了好几个帅哥。
每个帅哥都根据她之前的描述,冷白皮, 薄肌, 身材管理绝佳,还都是差不多年纪的清纯男大,不少还是家世显赫的公子哥。
林软星忍不住笑了笑:“这些吧, 我列表里有的是, 不用给我推的。”
陈巧语就挑眉哼哼两声:“多个选择多条路, 多个老公多个家。”
还是将一堆的名片硬塞给她。
对于陈巧语的好意,林软星向来是心领了。
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 情绪上头的时候,她又一一扫视那些人的照片,妄图从他们的脸上寻找到裴响的影子。
可是每个人都与他那么不同,连他万分之一都不及。
这个人皮肤白了,但脸型太过硬朗。
这个太嫩,眼神不够犀利。
这个太干净,一看就很蠢。
没有一个人有他那双清冷的眼睛,像大海那般深邃,又像野兽那般炙热凶残。他的皮肤很白,肌肤很薄,泛着蓝紫色的血管,他的掌心很温暖,带着薄薄的茧子,粗糙又磨人。
他的胸膛是滚烫的,会随着心跳升温,他的背脊突兀削瘦,肩膀却又宽厚平实,令人无比心安。
他听不见,只能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却能一字一句的,将那些情话砸进她心里,荡起涟漪。
明明众生芸芸。
却无人像他。
她忽然觉得,这个赌注,最后她还是输了。
是裴响赢了。
此时,她才是他的狗。
一条眼巴巴盼望着再次见到他的狗,思他若狂的狗。
她甚至开始怀念不响。
想着不响这些天吃得好吗,睡得香吗,还有人给它喂肉骨头吗,它现在长什么样了。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总在深夜时分变得无比清晰。
每一次回想,都让她觉得痛苦不堪。
懊悔,苦恼,烦闷,纠结着每一道血管,让她的心隐隐作痛。
今夜的月色真美。
她仰头看着天空,灯火昏暗的夜空里,璀璨的星子闪烁着明亮的光明,一眨一眨,像极了他的眼睛。
她想,如果能再次见到裴响。
她一定心甘情愿地给他献上链条,让他将自己拴在身边,哪也逃不走。
可上帝是听不见祈祷的。
他捂住了耳朵,塞上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
陈巧语跟她说起自己亲哥请客的事时,林软星又开始翻白眼。
“能不能别提他?”
“喂,可是这次他真的难得大方一次好不好。”陈巧语还在说服她,指着手机上的票单给她看,“你看,他特意去温城抢的票,不去可惜了。”
陈巧语对温城那家主题咖啡馆念念不忘。
她是真想去看帅哥的,而带上林软星,也为的是想让她多认识点新人,早日淡忘过去。
只不过那家咖啡馆营业时间有点特别,只在清晨和傍晚开店。
而且因为过于火爆,现在已经开始限制入店门槛了,以抢票制入店,或者办理高级VIP卡才能排队入店。
于是陈巧语拜托她那万能的朋友圈,帮忙抢两张票。
结果她哥好巧不巧,正好抢了三张。
当陈晨主动找上门来时,意思显而易见。
陈巧语当然知道她哥那点心思,没说破,也没在林软星面前说。
作为他的报酬,她决定还是瞒着林软星。
林软星知道陈巧语的好意。
可是她对于社交已经没了兴趣,还不如周末宅家睡觉。
昨晚没睡好,今天一早还是犯困。
要不是陈巧语火急火燎跑来家里找她,估计她能一觉睡到中午。
“林软星,别睡了,都几点了还睡。”
她哥请客是有条件的,必要条件就是带上林软星。
虽然知道林软星对他没意思,但只是一起喝个咖啡,应该不介意吧。
陈巧语打量了林软星一眼。
却见她还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就扯着她的被角,将睡眼惺忪的林软星拽了拽:“再不起床,就错过今天咖啡馆营业了啊。”
林软星拗不过她,在半拖半拽之间,最后还是被迫起床。
“哎呀,我去,我去。”不情不愿的。
温城离岩池市并不远。
陈巧语开着车带林软星过去,路上碰上堵车,耽误了好一会儿。
好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们刚好赶到温城市中心,还在咖啡馆门口撞见了同样开车前来的陈晨。
双方碰面,林软星表情微微有些惊讶。
陈巧语则一脸淡定,扭头假装惊喜地冲陈晨招手:“哥,好巧啊,你怎么也来了。”
林软星也礼貌地打招呼:“陈哥好。”
“你好。”
陈晨比林软星大两岁,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今天像是特意打扮了一番,脱去了平日穿的制服,换上白鞋衬衫长裤,穿着干净利落,隐约还能看见衬衫下清晰的肌肉线条。
与那副昂扬的身材不同的是,他的脸倒显得柔和多了。
他戴着副细框眼镜,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样子,连喝咖啡的动作都极为斯文。
而坐在他对面的林软星,却显得打扮有些随意。
只简单穿了条青绿色薄纱短裙,踩着双水晶凉高跟,风格清新居家,甚至脸上也只浅浅化了个淡妆。
这也不能怪她。
陈巧语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时间让她仔细打扮。
但林软星也不傻。
在陈巧语十万火急地催促她来时,她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当他们在咖啡馆坐下时,陈巧语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剩下陈晨和她。
这家咖啡馆坐落在岔路口。
地理位置有些偏僻,但往来的人却很多,门口附近刚好有绿化带,树木葱郁茂盛,花架上爬满了藤蔓,门口也摆着许多鲜花,五颜六色的,咖啡馆的英文名标牌就放在其中,看起来十分有格调。
咖啡馆里果然如陈巧语所说,每日有不同的主题。
今日的主题恰好是黄昏。
也许是到咖啡馆的时间正好踩在五点整。
当时钟响起时,咖啡馆里播放起了柔和的钢琴曲,恰好是林软星最近新学的那首曲子。
她一边听着,手指也情不自禁跟着在桌面弹奏着,视线逐渐飘离。
陈晨一直默默注视着她,见她手指拨动,出声问:“你听过这首曲子?”
林软星迅速回神:“哦,我刚跟老师学过,这首曲子叫《回响》。”
她当然没敢说,这首曲子和裴响很像。
每次弹起这曲子的时候,就会想起他,寂静中又荡漾着悠扬的回响。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品味不错。”陈晨夸赞道。
林软星客气地抿嘴笑了下,心里只想着快点逃。
她大概猜到了,今天来咖啡馆的事,多半是陈晨的主意,只不过委托陈巧语把她也带来。
但林软星并不想跟他有更多的接触。
他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啊。
而且,跟他坐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严肃感。
那种说不出的,无法放松的,紧绷着,令人十分不适。
可出于礼貌,林软星还是淡定地微笑着。
眼睛却不住地四处乱扫,试图找寻陈巧语的身影。
然而并没有找到她人。
反倒是听见周围响起女生的议论声:
“哇,那个人长得好帅啊,是新来的吗?”
“不知道诶,感觉是新来的。”
“不过他好高冷啊,刚刚问他能不能拍照,他都不搭理我。”
林软星循声望去,才发现原来咖啡馆有两个分区。
一道玻璃门之隔,两个世界。
一边静谧优雅,无人打扰;另一边则热闹拥挤,满是请求合影的年轻人。
果不其然,陈巧语肆无忌惮地穿梭在人群中。
此时,她正举着手机,整个人娇俏地缩在某位帅气男服务生怀里,笑容灿烂地比耶合影。
只可惜今日并没有陈巧语想看的女仆男仆,不过她还是觉得不枉此行。
毕竟这家店的服务生,确实如传言般,颜值超高。男服务生都个个宽肩窄腰,女服务生则身材窈窕,声音甜美,服务态度极佳,有不少慕名而来拍照的,她也不例外。
“这跟擦边有什么区别。”林软星倒是没什么感觉。
陈巧语满载而归,笑容灿烂:“你知道的,我就好这口。”
“手机上的还不够你看啊。”
“那不一样,线下的能亲手摸腹肌。”陈巧语悄悄说,显然把陈晨搁置在了一边。
坐了那么久,她和陈晨都没说上几句话。
倒是陈巧语一回来,他就再也插不上嘴了。
陈晨有些不满,疯狂向陈巧语暗示。
陈巧语眼角一瞥,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站起身说:“我去给你们点几份甜品。”
那副欲盖弥彰的样子,怎么都像个借口。
林软星刚想拉住她的手让她别走,对面的陈晨忽然开口:“林软星,你喜欢喝什么?”
她一愣,尴尬地笑了下:“我都可以,不挑的。”
“哦。”他点了点头,看着菜单问,“拿铁可以吗?”
“可以。”
从未有如此令人尴尬的对话,无聊,生硬,且乏闷。
林软星总算明白为什么讨厌陈晨了。
就算此时,她也在拿他和裴响对比。
如果是裴响的话,他肯定不会问她喜欢什么,而是直接记住她的喜好,再亲手捧给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问她:“星星,好不好吃?”
如果是裴响的话,他才不会刻意打扮成这样,像只故意摇尾乞怜的狗。
脸上的礼貌笑容逐渐碎裂。
她的表情开始变得冷淡,连好几次他叫她,她都没听见。
恍然回神才问道:“啊?你刚刚说什么?”
陈晨轻咳一声,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当然不敢再次问她,幸好她刚刚没听见,不然气氛会变得无比尴尬。
林软星就没再多说什么。
继续撑着下巴听着钢琴曲,发呆,无视对方的存在。
陈晨也发现她的冷淡,渐渐陷入沉默。
直到服务员将咖啡端上来,陈晨才有所动作,将面前的餐巾铺好。
又替林软星整理好餐巾,贴心的像个仆人。
两杯漂浮着漂亮雕花的咖啡被端了上来。
陈晨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林软星下意识也想跟着说,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低沉,沙哑,是那么的令人熟悉。
林软星猛然抬头,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无比明亮澄澈,却又蕴含着浓浓的说不清的情绪,炙热浓郁,泛着丝丝红光,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50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沉静幽深, 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瞳孔死死盯着她,暗涌流动,她竟从中察觉到一丝隐藏极深的怒意。
如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要将人淹没。
林软星莫名的感到一丝紧张。
这种紧张感迅速淹没了初见时的惊讶与欢喜, 让她情不自禁坐正了身子,把腰杆挺得笔直,连握着羹匙的手也忍不住攥紧。
裴响。
她很想张嘴喊他的名字, 但在看见他那双眼睛后, 却莫名像哑了般。
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见了他眼中的冷漠与疏离。
那双清澈眼眸里泛滥着贪恋炙热,以及那种被抛弃后绝望而压抑的愤怒,如细针般扎进她的心。
越是浓烈的情绪, 越是犀利的视线, 却也让她越心虚地想要逃离。
此时此刻, 她甚至没有勇气说声“对不起”。
只能哑着嗓子,惶然无措地瞪着他,整个人僵立在座位上。
陈晨见服务生迟迟不曾放下手中的咖啡,不悦地皱起眉头,忍不住抬起头。
刚想说话, 却蓦然对视上一双犀利的眼眸。
那双眼睛充满着晦暗的颜色, 阴鸷,凶狠,凌厉。
此时, 他也在打量着他, 居高临下,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
敌意。
没错,来自男人的直觉。
他本能地觉得, 面前这个人看他像看仇人般,充满敌视感。
他甚至能看见他眼底涌动的血性,像嗜血的野兽。
陈晨面上的笑容一僵。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望向林软星,抬了抬食指:“你们认识?”
林软星哑然。
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该说认识吗?
但面前的人却令她有些陌生。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明明她想象中两人见面的样子,应该是充满欢喜的,他会无比温暖地拥抱她,冲她露出开心满足的笑容,亲昵地喊她“星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冷漠。
眼前这个面容清俊的服务生微微低头,动作优雅地将咖啡平稳地摆放在桌面上,彬彬有礼地说了声:“小姐,您的咖啡。”
他的手指修长,将咖啡杯不动声色地往林软星面前拨了拨。
滚烫的水珠溅在她手背上,灼热,发麻。
像是故意的,又像是在刻意报复她。
他就这么明晃晃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猎物,重新回到虎口。
林软星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闪烁的火焰,带着怒火。
可他的语调却是如此平静。
他的声音什么时候这么好听了。
说话也不结巴了。
虽然还有些沙哑,虽然声音比以往还要冷,虽然……
他像是变了个人。
莫名的,她开始有些胆怯。
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头顶像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凉意,令她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陈晨打量了他一眼,又打量着身形僵硬的林软星,满是疑惑。
“谢谢,你要是没别的事,可以下去了。”陈晨不动声色地赶客。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面前这个服务生光站在这里,就已经让他十分不愉快。
“打扰了。”
“两位请慢用。”
服务生不卑不亢地点头,拿着盘子下去。
随着那道温润的声音远去,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倏然消失不见。
林软星仿佛得到释放般,猛地深吸了口气。
呼出的气息随着阴冷的空调淡去,体温也渐渐淡了下来。
此刻,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头蔓延至脚底,四肢冰凉,明明是夏日高温天,却比冰窖还要凉。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怎么如此陌生。
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吗?
气自己那天的不辞而别,气自己无所谓地抛下他,气自己不去主动找他。
可是她明明很努力找过他啊,他却像空气般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
她很想告诉她,她后悔了,她知道错了。
天知道刚刚见到他时有多么惊喜,心都快要蹦跳出来了,却在撞上他犀利的瞳孔时陡然凝滞。
咚——咚。
他,怎么是这个反应。
难道,他不想见到自己吗?
难道他变心了吗?
一种急剧的恐慌漫上心头,让林软星不由地攥紧了餐巾,皱巴巴的。
她心脏一跳,仿佛抽搐般的疼了起来。
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陈晨见她脸色苍白,贴心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林软星摇了摇头:“没事。”
脸色还是很难看。
一如既往的沉默。
林软星却不知怎么的,再也坐不住了,猛然站起身:“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陈晨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已经匆匆离去-
林软星觉得自己胸腔里郁结着一股气。
沉闷,窒息,令她不由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趴在洗手池上大口喘气。
她怎么也没料到,再次相见,竟然是这幅场景。
明明见到裴响应该开心的,明明她应该主动走上去,告诉他这些天她有多么懊悔自己的行为,又有多么想念他,多么自责,多么委屈。
可是,当她看见他那双眼睛时,忽然心跳戛然而止。
那双眼睛依旧澄澈。
却罕见的多了冷漠与疏离。
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的冷淡。
她知道他肯定在生气,她知道都是她的错,他可以直接说的啊,像以前那样,跟在她身后,缠着她,骂她都好。
可为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如此安静沉默。
仅仅半年而已。
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如此陌生。
这半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是怎么度过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温城,出现在这家咖啡馆里。
她很想知道,但她又没资格问。
现在算什么啊。
他这样冷淡也情有可原,毕竟之前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把他丢下的,能怪谁呢。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就好像所有的期待都落空,眼下独自留她一人站在这里,等一个奇迹。
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
鼻子忽然酸溜溜的,堵得难受。
她忽然觉得,她今天就不该来这里。
手机忽然震动了下,收到陈巧语的短信:“你跟我哥多聊会儿,出来玩就要开心嘛,你就把他当工具人使唤就行。今晚我可能得去另一个朋友家玩,我让我哥送你回去,嘻嘻,祝你们玩得愉快。”
林软星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动,打了一行字,最后删删减减,只回了个:“好。”
她才不打算跟陈晨回去,甚至此刻,她只想着逃离。
逃离这家咖啡馆,也逃离那个令她讨厌的陈晨。
她用清水洗了一把脸,深呼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却在抬眼瞬间,看见镜中陡然浮现出一双眼睛。
林软星一惊,转过身去,就看见他那张清冷的脸,此刻在昏暗的洗手间显得更加阴郁苍白。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清瘦的身躯脆弱地屹立在黑暗中,而那双眼睛正幽幽盯着她看。
瞳孔中摇曳的火花仿佛随时都会迸发,带着恨,藏着爱,混杂着希冀与绝望,既惊喜又愤懑,像滚烫的岩浆流淌过皮肤,烧得她脸颊火辣辣的疼。
“林软星。”他哑着声喊她。
这是他头一回喊她名字,直呼大名。
他的声音如此温润,又如此沙哑,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低沉的如同大提琴嗡鸣。
林软星的心跳猛然加快。
一种让她无法言喻的感情席卷而过,让她撑着洗手台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一步步朝她走来。
那双泛滥着情绪的眼睛,带着无尽的怨愤与爱意,既纷乱又复杂。
瞳孔里倒映着她清丽的面庞,眼神惊慌,而她像只蜷缩在角落里的猎物,被庞然的野兽凝视着,无法挣扎,逃脱不了。
像那个暴雨天里,他的眼睛,旁若无人,只盯着她一个。
随着他每靠近一步,她的心跳就加快几分。
有几分颤抖,更有几分紧张。
“裴,裴响……”
她的喉咙不由得发紧,结巴起来。
她不自觉地并拢双腿,腰身贴上冰凉的洗手台,冻得她背脊一颤,更卖力地想要往后缩。
可却无路可退,只能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啊……好久不见。”
林软星挤出浅淡的笑容,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被他浓烈的视线注视着,她竟胆怯地想要逃离。
不知名的心虚,不知名的忐忑,心慌意乱。
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睛不住地往他身后扫去。
却不知何时,身后的门早已被他反锁上。
此时,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他和她两人,周围寂静无声,只有洗手台上水滴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肩上,显得他肩膀是如此宽实,头顶的阴影重重覆盖下来,遮挡住她面前的光线,她才陡然惊觉,他好像又长高了。
以前面对他时,从不会有如此紧张的时刻。
但当他呼吸喷在她脖颈上,那双犀利的眼睛像冰锥般刺过来时,她就莫名的心一紧,收起了胳膊。
她不敢看他。
更不敢面对他。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除了他那低沉急促的呼吸声以外,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压抑的气氛蔓延,她就像一条渴水的鱼,在岸上挣扎着,摆动着尾巴。
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裴响,我们,下次再聊。”她挤出苍白的笑容,软软出声。
在这个时刻,她还是不争气地想逃离,甚至没有一点抵抗的力气。
她现在心情好乱。
她想,也许今天不适合聊天。
下次等两人都平静下来,她再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
反正现在已经知道裴响在这家咖啡馆工作,她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他了。
“你想去哪?”他蓦地抓住了她,很用力,修长的手指桎梏着纤纤皓腕,将她的手腕勒得生疼,声音带着一丝难抑的恚恨和沙哑,“是去见那个男人吗?”
他像是在质问她,又像是在发泄自己难以抑制的情绪。
连声音都带着潮湿的,伴随着周围的水流声,一点点沁入心扉。
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赤红的眼睛,莫名的有点委屈。
她跟陈晨根本就没什么的。
“我不是,我跟他什么也没有。”她解释道,“只是单纯喝个咖啡。”
但偏偏说什么都没有底气,连解释也苍白无力,只能别开头去不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太炙热,情绪太浓烈,她快被淹没了。
那种拷打她灵魂的犀利视线,让她毫无理由地想躲避。
“林软星。”
他忽然又开始喊她的名字。
林软星不敢抬头看他。
“林软星。”
“你又想就这样把我抛弃吗?”
他的声音沙哑,又变得粗糙如沙砾,一点点划过破碎的喉咙。
此刻,他忽然脸色苍白的如同白纸,身形也脆弱的仿佛要倒下去,声音颤抖不堪。
“我……”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忽然间看见他手腕上的发绳。
她那条黑色的发绳戴在他的左手上,洗得发白,颜色都黯淡不少,他却依然戴着,没有解下来。
“我没有,我那天不是故意……”
她还是固执地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可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怎么不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天离开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为什么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留下。
明明她就是想要放弃,明明她就是想把他抛弃,她是如此自私的人啊。
裴响沉默地看着她。
一言不发。
沉默,寂静。
除了耳边嘀嗒的水声,什么都听不见。
见她逐渐把头低下去,裴响的耐心忽然到了极限,像是控制不住般,猛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了怀里。
冰凉的身体触碰贴上他炙热的胸膛,林软星惊地攀住他的脖子,虚虚靠在他怀里,柔弱无骨。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如雷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震颤在她胸前,掷地有声。
他的瞳孔是那么的幽深,明明汹涌着暗流,面容却波澜不惊。
他幽幽盯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哑着声喊她:“星星。”
声音忽然变得柔软,林软星心头一颤,仰头看他。
裴响的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另一半的脸却被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泛起皎洁的光晕。
他的眉眼清俊,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深邃迷离,眼尾泛着清冽的波光。
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如此复杂,既深情又绝情,既炙热又冷漠,连他的理智都仿佛如一根绷紧的细线,只要再稍微拉伸,就会骤然断裂。
他就这样盯着她看。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裴响,你,你别这样……我,我害怕。”
林软星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连脚尖也忍不住踮起,仰着头想要,迎合他的姿势。
她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也见过他为她发疯的样子。
可此时的他,却是如此陌生。
那刺目的醋意,那痴狂的红眼,那滔天的愤怒,那炙热的爱意,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疯狂。
他不再歇斯底里,也不再气得只能啊啊乱叫。
相反,他平静地站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和那日小巷里从血泊中爬起来的他一样,宛如地狱修罗,宛如深渊恶魔,宛如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不,她的裴响不该这样。
他不是这样的。
她瞪着眼睛看他。
他却忽然抿嘴笑了起来。
跟以往明媚的笑容不一样,他的笑不带任何感情的,阴沉沉,如同暮色垂落的乌云。
明明他在笑,她却只感觉到愤怒。
一股出离的愤怒。
“他,是谁?”
“一个朋友。”
“我,是谁?”
“……”
林软星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裴响算什么呢?
他是她的男朋友吗?
可是他们好像从未确定过关系,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告白都没有,只是牵过手接过吻的,普通朋友。
“他,碰过你哪里?”他忽然欺压过来,将她抵在洗手台上,低沉沙哑的嗓子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魅,不透光的瞳孔黑漆漆一片,如墨色浸染席卷着一抹危险的气息。
“这里?”他的手指轻轻压上她的嘴唇。
“这里?”他的手覆上她的胸膛。
“还是这里?”他的手顺势放在了她的腰间,还欲往下。
“够了!”林软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甩开了他抓着自己的手,仰头冲他喊道,“我怎么没找过你?我回到鹅岭村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什么都没留下,你让我怎么找得到你?”
一边喊,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他怎么就知道欺负他。
他根本不是她的裴响,她的裴响才不会这样。
她明明找了他很久。
他离开的每一天,她都睡得不踏实,晚上还经常梦见他,偷偷掉眼泪。
而他呢,只知道没理由地质问她,明明她跟陈晨什么都没有,他怎么不听呢。
她的身高只够到他肩膀,气势小了一大截,却依旧仰着头恶狠狠瞪着他,像极了炸毛的猫。
既委屈又愤怒。
他变了,他变得不像他。
她不想继续跟他聊下去了。
她讨厌现在的氛围,讨厌这样咄咄逼人的他,更讨厌面对他时总是没底气的她。
她到底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胆小。
“我要走了。”林软星咬着唇,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从他身边绕开。
她现在情绪上头,脑子很乱,她需要冷静一下。
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区,裴响的胸脯忽然剧烈起伏着,连呼吸的声音都开始急促起来。
咖啡馆特制的黑白色工作制服,穿在他身上是那么贴身,衬得他身形笔直修长,可胸膛却仿佛要炸裂开般,紧绷的肌肉在衬衫下几欲爆发。
一双滚烫有力的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修长的手指扼住她白皙的手腕,勒出一道红痕。
“不许走。”
破碎粗糙的嗓音响起,比任何时候都低哑阴沉。
像猛烈的暴风雨席卷而来,林软星只觉得眼前一眩,而后就被裴响死死压在了洗漱台上,腰身抵在冰凉的大理石台上,她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胸膛,两颗炙热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扑通,扑通,将酥麻的震颤来回传递在胸腔。
他俯身咬住了她的唇,像一只从笼中挣脱出的野兽,肆意地撕咬着她的唇瓣,啃咬着,发狂似的侵略着每一寸肌肤。
他是如此用力,如此凶猛,桎梏着,占有着,将她的理智一点点吞噬。
“你放开我!”林软星双手竭力抵在他胸前,双腿乱蹬,想要将他推开。
她讨厌他这样没有理由的质问,她讨厌他的不信任,她讨厌他刚刚那冷漠的眼神。
他凭什么这样欺负人。
凭什么。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脾气?
他是不是仗着自己喜欢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刚见面就如此冷漠,她那么渴望见到他,那么思念他,那么强烈地想要跟他诉说一切,告诉他她多么后悔,她这些天过得多么痛苦。
可他为什么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她。
都怪他,她讨厌他。
恨死他了。
“你放开……”心中的委屈积攒得越深,林软星的双脚就更加卖力地踹他,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却像踢到了块坚硬的铜板,纹丝不动,“滚开啊!”
她使劲拍打着他的肩,踹他,他却依然紧紧攥着她的腰,甚至比之前更紧。
那双大手掐着她的腰,掐得那么用力,掐得她连喘气都喘不过来,骨头仿佛都要被掐碎了。她知道他力气很大,却没想到他的力气竟是如此之大,大到她的挣扎只能适得其反。
“不放。”他的声音如同恶魔,低沉沙哑。
因挣扎而撩起的裙摆,露出她白皙的肌肤,上边已经布满指印,左一块,右一块。
旖旎,缱绻,令他的眸色更加深沉晦暗。
“裴响!你是不是有病啊!”林软星又气又恨又委屈,可力气的悬殊让她只能做无谓的挣扎。
她生气地拍打他,推开他,他却固执地继续吻下去。
纠缠间,她的发丝凌乱,他的衣领也被她胡乱扯开,露出结实的胸膛。
白皙,干净,柔软细腻,却又宽厚炙热,佩戴着的领结也被扯开,伶仃挂在肩上,别样的撩人。
她只能看见他零碎的发梢,带着点点水渍,在她眼前晃动。
她发狠,使劲咬他的唇,直到嘴里弥漫起浓烈的咸腥,他才稍稍松口。
却不料,松口的那一刹,粗糙的长舌猛烈地侵袭过来,如入无人之境,将她口腔的空气席卷而空,阴暗,潮湿,晦涩,炙热,滚烫,与她的舌贝死死纠缠。舌尖撩拨着上颚,带来一股奇异的酥麻感,堵住了她所有的言语。
闷热,窒息。
他吻得实在过于用力,用力到仿佛要将她嘴里的空气吸干。
因缺氧而酥麻的身体颓然地被他桎梏着,身躯扭动间,陡然触碰到他的禁地。
霎时,她不敢乱动了。
她怎么忘了,他是个聋子,听不见的。
不管她怎么喊,他都听不见啊。
像是危险即将来临,她无力地瑟缩着,忽然听见他低声呢喃着:“星星,星星。”
一声又一声,似乎在倾诉着他无边的思念与眷恋。
那么深沉,那么沙哑。
抬眸间,只能看见他赤红的双眼如鬼魅般深沉,眼底泛起的缱绻之色,迷离深邃,又带着不知名的魅惑,将她眼前的光一点点遮挡,黑暗漫延而至。
大掌托着她的后脑勺,细密凶狠的吻落在她的唇齿间,一寸寸,侵略进去。
她被迫勾着他的脖子,呜咽着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
她害怕地哭出声,声嘶力竭地拍打着他的肩膀。
他疯了,他肯定是疯了。
他根本就不打算放过自己啊。
她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他。
凶狠到像是癫狂的野犬,他的身体滚烫炙热,连脖子都跟着红了起来,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泛着清冷的光,却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旖旎。
他的眼尾泛红,声音嘶哑。
他像是在哭,又像是沉浸在幸福中,既愤怒又满足,复杂到她都辨别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面孔。
“林软星。”
“197天,我找了你整整197天。”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每说一个数字,她都要重重沉沦,跟着他一同堕落。
浑身的细胞像被撩拨着,颤抖着,战栗不已。他像是故意的,像要把她从高处拉下神坛,故意刺激她,想让她的表情彻底分崩离析。
不论她怎么挣扎,都只能加剧他的疯狂。
从高空猛然坠落,重重砸下,让她发不出声,只能无力地呜咽着。
如柔弱的藤蔓,只能无力地攀附在树枝上。
“裴响,我讨厌你!”
她喊得声嘶力竭。
抬眸间,她却看见镜中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镜子里的她眼神迷蒙,脸颊绯红,他的双眼通红,神情痴狂,氤氲着黄昏的水汽,如梦似幻,让人分不清现实。
水声嘀嗒,嘀嗒。
一道道喑哑的蝉鸣,在夏天被撞得细碎-
陈晨看了眼手表,距离林软星去洗手间已经过去快半小时,可她还没回来。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不该过多过问女生的事,但他眼见着林软星进去就没出来,不由得有些担心。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刚刚看她脸色就不太好,难道是吃坏肚子了?
但是他一个男士也不方便过去查看,陈巧语又不见踪影,他只能叫来旁边的女服务生询问。
女服务生回来时,却满脸疑惑:“先生,洗手间没有人呀,你是不是记错了?”
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大门敞开着,毫无人影。
除了地上有一滩可疑的水渍外,倒也没看见别的。
陈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明明看见她走过拐角进去的,她就算临时有事,也不会不辞而别吧。
看了眼手机,却也没收到林软星的消息。
这时,他又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个服务生,于是沉声打听了一番:“对了,你们这边有没有一个,个子挺高……”
他一顿,又比划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个人。
女服务生笑着答道:“先生,如果是刚刚来给你们送餐的,那可能是我们店长。今天二楼的客人少,他说他亲自来送的,你应该见到的是他吧?”
“店长?”陈晨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家店的店长这么年轻,看起来比他岁数还小。
“他应该还没毕业吧?”他又好奇地追问道。
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学的。
提起店长,女服务生颇为自豪地说道:“我们店长是个聋人,他听不见的,自然也没法正常上大学。不过他虽然耳朵听不见,交流却完全无障碍,而且他人可好了,从来不让我们加班。但是他自己却是个工作狂,每次他都辛苦工作到深夜,我们都下班了他还在,所以我们都很敬重他的。”
听她这么一说,陈晨更好奇了。
于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裴响。”
也许是陈晨英俊的面容和身材,这位女服务生不由得多说了几句,盯着他的眼睛仿佛都在发光。
陈晨总觉得这个名字莫名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拿起手机,给林软星打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柔和的钢琴曲,和之前听见的那首曲子一样,悠扬又安静,却始终听不见另一头的回音。
打不通。
陈晨朝拐角那处看了眼,也没看见林软星的身影。
他又静静坐了会儿,给林软星发了好几条消息,也杳无音讯。
于是终于坐不住,准备亲自去找找。
可当他来到洗手间,确实如服务生所说,这里空无一人。
她人呢?
他给陈巧语打电话,陈巧语那边传来嘈杂的笑声,过了片刻才听清他的话:“啊?她人不见了?哦,没事的,她经常一个人来温城玩,不会迷路的……哎呀,哥,你要是真不放心,就去找她嘛,也有可能你聊天的时候说错话了,惹她不开心就提前走了呢。”
“我好像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陈晨思索了几秒拧眉道。
如果硬要说有些冒昧的话,之前他确实想问她“你有男朋友吗”,但是当时林软星走神了,应该是没听见的。
“没事,你就自己玩会儿吧,也许她现在没看手机,等会儿就给你打电话了。”
陈巧语完全不把他的话放心上,没说几句也火速挂了。
看得出来她那边玩得正尽兴。
陈晨无奈叹气。
结了账也离开了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