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恶怨十五 腥风血雨涂歃帝王唇
不远处那槐花女修化作青烟消散。
祭灵澈蹲下来,手拂过那头颅圆睁的双眼,让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方才那小孩已经被吓傻了,良久没缓过神来,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惊恐地看着祭灵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祭灵澈正仔细地擦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听到动静抬头看向他,微微一愣,和缓神色,柔声道:“你在这等着,我办完事回来找你,带你出去。”
那小孩跟听不懂她说话似的,被她一盯,汗毛倒竖,悚然地看着她,随后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一路上连栽好几个跟头。
祭灵澈沉沉地盯着他,什么都没说,任他去了。
她只感觉头脑昏胀胀的,被这阴风一刮更是透骨的冷,不由得晃了晃,一时间竟有一种不知何去何从之感。
她总会有这种感觉。
只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地方,脚下鲜血流淌尸山血海,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精疲力尽,满身鲜血,却从没有人来告诉她应该去哪。
她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停下,必须向前走。
必须向前走!
祭灵澈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越走越快,然后跑了起来——
却忽然之间,踉跄了一下,她感觉地震了一下,而且这异动是从地底传上来的。
地底,那不就是……
祭灵澈心中一动,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那条裂缝中的水竟漫了出来,地面寸寸开裂,水体不断颤动,灾厄从地底而生。
她骤然想起曲无霁,不知怎么心中一凛,她此前说让他去雾中找姬苔儿的亡魂,此刻地下又发生异动,难不成——
明明嘴上说盼着他死远点,可是忽然发生了变故,她倒罕见地慌乱起来,来不及细思,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水里,逆着汹涌翻动的水体向下而去。
避水决极消耗元气,祭灵澈只感觉喉中腥甜,胸口像是要炸掉,却仍觉得动作不够快,并指掐了道法决,将灵力催发到极致,白光闪过,瞬间出现在锁着那国师的大殿。
祭灵澈头晕脑胀,耳边一片嗡鸣,她单膝跪倒,咳出一口血来,强撑着抬起头,却忽地愣住了,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李令希,死了。
只见他脖子被砍开一半,头半悬着几欲掉下来,面上却噙着淡笑,颓然地从那高座之上滚落下来。
而旁边一人,满脸鲜血,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刀,疯癫地跪坐在他旁边,几分狞笑,又神伤地睨着那被砍掉半个脑袋的人。
那人拿着刀竟是姬苔儿。
准确地说,是她的鬼魂,是那刚被放出来地缚灵。
积累了几百年怨气的地缚灵诚然凶残,可要杀掉这国师,却是不可能,除非这国师见她举起刀,便引颈受戮,欣然赴死——
鲜血溅了她一头一脸,顺着嘴唇往下流,好似涂了胭脂一般,红得娇艳。
“国师!!”
姬苔儿大笑了起来,手捶着地面。
“你死了,我会给你立一座大大的墓碑。”
……
祭灵澈心中悚然,却忽然感觉有人将手搭在她肩上,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她肩上大穴输入,让她体内暴乱的灵力归于平缓,她一回头,看到了一双褐色的眼睛。
她忽然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曲无霁脸色不好,像是受了伤,灵力却不要钱似的往她灵脉里灌,他声音微微发颤:“你怎么了?!”
祭灵澈打量着他,见他无碍,方拽着他的衣袖,借力站起身,轻描淡写道:“无事,刚跑得太快,有点没缓过来。”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腕,手冰凉凉,微微发颤,祭灵澈看着他的眼睛,只笑道:“我没事啊,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却忽然听到姬苔儿大笑着,却隐隐带着几分凄凉:“被我杀掉,你竟然是情愿的,可真是让我没想到呢!”
“早知如此,我早就来杀你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李令希,我一直一直都想杀你,一直都是……”
“你以为你道法通天,就可以把我玩弄于股掌,让我按照你的心意来做事?”
“这些年,我一直忍着、等着,哄着你,一直在找机会来弄死你……直到我死了,成鬼了,怨气滔天变成凶灵了,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才有了这个胆量和机会,砍下你的头。”
她伸手捂住那人血流不止的脖子,另一只手拂过他的紧闭的眉眼:“甚至连我死了,都想召我的魂,让我当你的禁脔!”
她重重地拍了拍李令希的脸,然后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爬上那皇位一样的宝座,坐上去,重重地倚靠在其上,将那国师的尸体踩在脚下。
鲜血顺着她脸颊滑下,简直像是一副极艳丽的红妆,血珠落在她嘴唇上,一片殷殷赤色。
她此刻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帝王,坐在高台上,此前所有懦弱悲切的神色一扫而空,略微垂眼看着地上的尸体,幽幽地笑着:
“你不是想摆布我吗?今时今日也该换一换,等你变成了鬼,会乖乖听我的话吗。”
祭灵澈几分惊愕,眯起眼睛看着他们,心道,原来者二人的关系,竟不是书里写的那样?
曲无霁轻握住她的手腕,只道:“先离开这。”
二人走了几步,站到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几人身侧,见令狐瑾等人气息微弱,但生魂俱在,曲无霁一道法决,将几人围住,转瞬出了这阴测测的地宫。
几人直接出了这鬼宫殿,来到了丰都城墙边,已经能隐约听到城外妖魔的吼叫和兵刃厮杀之声,祭灵澈知道事情远远还没结束,不由得心中一沉,复打起精神来,目光移向那面色惨白的令狐瑾。
她俯身,手轻放在她额前,探了探,竟发现她的灵并未被抽去,曲无霁道:“那帝姬的残灵一直被被柳叶月的灵挟制着,所以令狐家主并未有什么大碍。”
祭灵澈想到柳叶月,仍旧觉得可惜,不由得神伤,说道:“你就这么把那帝姬的鬼魂给放了?你怎么知道这帝姬一定会杀掉这国师,万一她是诓你的——”
她话还没说完,曲无霁缓缓抬起手臂,只见他手腕内侧有一道发紫的图腾,幽幽闪烁。
祭灵澈一惊:“心魔大誓?!”
她皱起眉头:“你——”
“曲无霁你想死想疯了吧?你知不知这么做有多危险……”
祭灵澈忽然住嘴,因为,她看见曲无霁脸上竟闪过一丝浅笑。
她蹙眉道:“笑什么,脑子真有病?”
曲无霁道:“你在担心我。”
祭灵澈气笑了:“你在说梦话?”
曲无霁也不恼,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他慢慢解释道:“我找到她时,她果然被关押着。可她向我许诺,只要我放她走,就可以帮仙盟解决掉李令希那个祸害。”
“我加了一条,让她脱离桎梏后要作为阵眼镇守丰都,永不得离开,她倒是也欣然同意。”他笑着说,“这么划算的事,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所谓心魔大誓,即在心魔监督下所发的誓言,一旦违背就会被心魔反噬,心肠溃烂,生不如死。
一人一鬼,对立心魔大誓,引天道作证词,他承诺为一亡魂斩断昔日枷锁,她则立誓一旦重获自由就会杀掉那国师,并甘愿为仙盟永远镇守这鬼城。
若有违者,立时暴毙。
祭灵澈讽笑道:“首尊大人,你总是说我轻狂过头,我看你也不差嘛。”
解放地缚灵需要极耗神元,且成功概率极低,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去,被那怨气横生的鬼魂所吞噬。
曲无霁这般对赌,机会便只有一次,若是没能打开封印,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着祭灵澈微怒神色,不由得有些暗爽,心里竟十分畅快。
祭灵澈见他这副样子,眯起眼睛:“喂,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祭灵澈想了想,还是觉得很荒谬。
所以,姬苔儿终其一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五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帝姬与这国师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姬苔儿表面与这国师如胶似漆,可心里却对这国师恨之入骨,虚与委蛇地做戏许多年。
三言两语间可窥当年之事,但各种细节后人无从知晓,所有的往事都已经埋葬在尘埃中逐水而去了。
可这二人,在史书上都已经被永远地钉在一起了,无人再去理会了。
祭灵澈正想着,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呻吟一声,见那慕野竟然醒转了,可他动了动,却不起来,头埋在地上。
祭灵澈看着他,许久才道:“慕小少爷,你其实一直都没疯,对吧?”
慕野头埋得很深,没脸见人一般,良久才惨惨笑了起来,声音沙哑,极力吐出不清晰的字节:“我,宁愿……真的疯了。”
亲眼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杀掉妻女,又沦为阶下囚,日日夜夜被羞辱拷打,究竟会有多绝望?
他这般装疯卖傻,不过是不愿意想起之前的事情罢了。
有时心智太过坚韧,又处于无望摆脱的困境里,反而才是更大的折磨。
颜尽尘可以杀掉他,但没杀。
一死了之与变成残废,哪个才是真正的折磨呢?
他或许也可以杀掉慕归笙,但他也没有。
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独生儿子”沦为全天下的笑柄,看着自己的广陵慕氏后继无人,一步步地走向衰落,被瓜分蚕食,远远比杀掉他,来的残忍。
这种钝痛,就像是用锤子,一点点敲碎你的骨头,然后让它愈合,在马上长好的时候再猛地敲断,让你永远处在恐惧和悔恨里,神魂终日里飘荡着,想着当年的一桩桩事,忽地毛骨悚然,食不下咽。
祭灵澈在亓向晚的神识里看到过他,知这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这慕野大抵对亓向晚很有几分真情,而今阴阳两隔,他也成了个残废,此前种种,当真是令人唏嘘。
祭灵澈也说不出刻薄的话,只是看着他。
慕野慢慢地爬起来,跪坐在地,他自嘲一般轻轻笑了起来,低声道:“你们走吧,不必管我了。”
曲无霁良久道:“亓前辈和你爹都找了你很多年。”
“你出去,起码有个交代。”
慕野慢慢抬起头,惨笑道:“首尊大人,我而今这副样子,还能给什么交代呢?”
“求您跟他们说,我早死了罢,也给我最后留几分颜面。”
曲无霁也不勉强,只垂了眼睛。
祭灵澈默默地看了看慕野,忽然想到师父说的,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环环相扣,因果相报。
从头算,谁都有几分可恨,有几分可怜。
令狐瑾和青都昏迷不醒,但是相比而言,柳叶青伤的稍轻,被曲无霁灵力一灌,竟醒了过来。
曲无霁在城墙上开了个法阵,能让人穿墙而出,嘱咐他背着令狐瑾先行出城,到安全的地方养伤。
柳叶青进城来是为了寻那慕野,可是而今情景,他也不能强求,只默默地背起令狐瑾,刚要离开——
祭灵澈忽然道:“等一下。”
她走到近前,伸手在令狐瑾脸上一抹,将她瞬间化作男人模样,竟变作了令狐宴的样子。
祭灵澈抬眼看着柳叶青,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着实令人胆寒,她道:“你进城以来,遇到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令狐家主令狐宴,你可明白?”
柳叶青就算是再愚钝,也不会不懂其中利害,他连声称是,便带着令狐瑾自行出城了。
祭灵澈一转头,再看那慕野,却见他已自断了经脉,气息已绝,倒在地上,尸身正在被厉鬼分食,很快就化作了一滩鲜血。
祭灵澈正默默看着,忽然间手腕被轻轻攥住,曲无霁道:“咱们走吧。”
祭灵澈微微偏头看他,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甩掉他了。
虽是答应了他,不再丢下他,可她不能留在仙盟。
一出了城,他依旧是威仪万千的首尊大人,她不过是个忽然诈尸的祸害,还是半残废的那种。
虽是伪装成他弟子,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早晚一天被人发现,群起而攻之,到时她岂不是瓮中之鳖,任人摆布?
何况,她必须要到上京去。
二人刚出了城,祭灵澈心里就已经盘算了无数方案,正想着,却见一阵喧嚣——
只见一人浑身是伤,鲜血淋淋地立着,长剑已经豁刃,他灵力催发到极致欲夺路而逃,却仍旧不敌,正被团团围住。
可把他伤成这副样子的却并非妖魔,而是一大群修士。
那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连连倒退,胸口被开了个大洞,血汩汩淌着,紧紧盯着正站在他面前拿剑指着他的一人。
只听围观的修士叫嚷起来:“杀了他!”
“亓前辈,不要手软,万不能饶过这等祸害!”
“没想到广陵慕氏的家主,竟是这等人!身为世家魁首,却与妖魔狼狈为奸,暗害我们,险些害得咱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祭灵澈眯起眼睛,见那修士们围着的二人,正是慕归笙与亓凤元。
此时,亓凤元的剑正抵在慕归笙的心口,正要扎进去——
“亓前辈且慢。”只听一道声音带着威压,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这声音是……首尊大人回来了?!
全场忽地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向曲无霁二人瞧过来。
第42章 濯夭一 我瞧你,像是给我暖床的。……
祭灵澈见那些人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退了退,隐到不起眼的位置,不动声色打量着。
曲无霁被缓步上前,只见修士们噤若寒蝉,刷地分出一条路来,露出被围在中间的亓凤元二人。
只见那二人俱是伤痕累累,亓凤元胸口不住起伏,剑尖点在慕归笙心口,不肯撤开分毫,气得双目血红,紧盯着眼前的人,手不住颤抖。
曲无霁伸手握住剑柄,说道:“亓前辈,不要擅自行事——”
起凤元的剑果真慢慢地垂了下来,曲无霁看向慕归笙,冷声喝道:“怎么回事?”
慕归笙手捂着胸口,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亓凤元气得发狂,指着那人鼻子,骂道:“你这贱贼!”
“亏我之前看重你,对你多加照拂,你竟然、竟然——”
这亓凤元虽然岁数不小,气性却大,抬脚便踹,一脚蹬在那慕归笙的胸口,踹的他连连后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眼看再打就要出人命,曲无霁伸手拽住亓凤元,冷声道:“亓前辈,冷静一些。”
祭灵澈看着他二人,不禁有些唏嘘,想当年这慕归笙在慕家并不得势,多亏了这亓凤元的提携,才有了平步青云的机会,想来这起凤元对他十分赏识,竟连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外孙女都嫁给了他儿子,这二人一时间亲如手足,当时也算是仙盟中一段有名的忘年交。
谁知竟闹成而今这副模样。
亓凤元见曲无霁拦着他,将长剑往地上哐当一掷,点了点头,指着那人冷笑道:“你做了什么腌臜事,你心里清楚我不多言,多年情分,给你留最后一丝颜面。”
说罢,直转身走了。
曲无霁看着亓凤元,知在他气头上也问不出什么,便任他去了。
他垂眸冷睨着那慕归笙,被他的目光一扫,慕归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将嘴抿成一条直线,梗着脖子,抵死不从的样子,一字都不肯说。
曲无霁面上一笑,缓缓说道:“慕家主。”
“你没有什么要交代吗。”
众人听着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谁都知道仙盟的手段,最不缺的就是折磨人办法,何况这曲首尊虽年纪轻轻,乍一看是个冷面小白脸,实则却是雷霆手腕,这慕归笙落在他手里,又这么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还不如刚才被一剑捅死。
就在这时,一人越众而出走上前来,说道:“首尊大人,事情原委,属下倒是略知一二——”
祭灵澈眯起眼睛,这人她认得。
“鱼家主。”曲无霁微微颔首,这人正是北海鱼氏的女家主鱼听水,此前也正是她与顾英鹯夫妻二人捕到的那异变的妖魔。
鱼听水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曲首尊,能不能借一步……”
这鱼家向来与慕家交厚,此番站出来是不想慕归笙受皮肉之苦,也想给他留些体面,曲无霁冷冷地看着她,良久道:“既如此,那鱼家主先行到黄金台等我——”
“待本座处理掉剩下的妖魔余孽,便去见你。”
只见慕归笙颓然闭上眼睛,正要自断经脉,却忽然脖间一疼,只见曲无霁并指点在他颈间大穴,封住他的经脉,让他灵力一滞,瞬间动弹不得。
想一死了之,可没有这么容易。
曲无霁冷声道:“何青瑜。”
只见一少年急急扒开人群,连声道:“抱歉,借过,借过!”,忙走上前来:“掌门师叔,我在,我在这呢!”
这人生的气宇轩昂,看着筋骨资质是很好的,只不过年纪太轻,做事有些毛手毛脚,祭灵澈心中道:师叔?
曲无霁只有一个师弟一个师妹,而尹蓝心又不像是能收徒弟的样子,这人八成是那叶清尘的弟子。
慕归笙此事疑点重重,却又利益交错,世家里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看押他这件事,只有知根知底的太华玉墟弟子能信得过,只是这何青瑜看着也太浮躁了些——
“婉婉。”曲无霁忽然开口,目光扫向靠在树上的祭灵澈,“你随着他们一起,将慕家主带到黄金台,然后老老实实地待在那,等我回来,办得到吗?”
祭灵澈心中冷笑:真是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这不就是个甩掉这个人的好机会?
她眯起眼睛,痴痴道:“嘿嘿,美人师尊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嘿嘿……”
瞧她这幅傻样,人群一阵唏嘘,不由得议论纷纷,祭灵澈见效果很好,心中甚是满意。
曲无霁淡淡勾起嘴角,什么都没说,转过身来,看着这些围观的修士,冷声道:“散了吧,有伤的回去养伤。”
这些修士极难打发,此次受此无妄之灾,本不想这么作罢,原势必要纠缠不休刨根问底,问出个缘由,可是站在这首尊大人跟前,竟没一人敢置喙,许久便悻悻散了。
只有几人临走前道:“仙盟一日不给说法,我等便忧心忡忡,食不下咽,还望首尊大人能明察秋毫……”
曲无霁又瞥了祭灵澈一眼,目光冷冷,忽然暗悔把那金印给她祓去了。
虽然她在那鬼城中,答应他不再丢下他,可是,以她的人品,她的话,真的作数吗?
她真的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她真的有心吗?
曲无霁不知道。
他一步步走上前来,直视她的眼睛,又一次说道:“在黄金台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她笑了笑,只道:“好。”
祭灵澈看着他一道术法,慢慢消失在自己面前,心中冷笑:等你?你真当我脑残?
你以为,你可以摆布我吗?
她心情大好,转过身来一副笑脸,偏了偏头,甜甜说道:“鱼家主,何师兄,你们先走吧,我忽然想起来师尊交代我的一些事情,我还得去办呢。”
何青瑜并未多思,将那动弹不得的慕归笙搀起来,负在背上,连声道:“得罪了,慕前辈……”
可是鱼听水一听,却不依不饶起来,扶额苦口婆心地道:“婉婉,是在不是我不让你去,可这里太危险了,我作为前辈,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落单啊,再者说,你看看你一身的伤,修为又……”
这鱼听水属实是唠叨,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念经一般,祭灵澈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她连忙摆手道:“好好好,鱼前辈,我与你们一道嘛。”
祭灵澈想,到了黄金台附近再走也不迟,正好这一路上她也好趁机审审这慕归笙,从鱼听水嘴里套出点话来,问问这慕归笙怎么就成了叛徒引起众愤了。
正好这鱼听水不是个嘴严的,又不防备她,祭灵澈只需将话题微微一引,自然就扯到慕归笙身上了。
只听她叹道,这全城百姓忽然变作妖魔,她猜到有人通敌捣鬼,可万万没曾想,这人竟出自仙盟,还是最大世家的家主!
慕归笙为何做这等事,难不成真是失心疯了?
几人横穿过铁剑镇,正走着,只见遍地黑色血块,妖魔残骸,已经无一活人。
路过一个院子,门大敞着,一家四口,小孩脑袋被咬掉了,半个身子躺在地上,剩下的人也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那伤人的妖魔虽已伏诛,可一只手臂还未完全化形,隐约能看出来竟是人的胳膊。
祭灵澈道:“……这些妖魔,都是镇上的百姓变的?”
鱼听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沉沉道:“是啊。”
她转头看了那动弹不得的慕归笙一眼,喃喃道:“慕兄,你怎地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何青瑜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道:“鱼家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他作为叶清尘的弟子,师尊此前受了重伤,他便对妖魔的事有了警觉,只是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到了这般地步。
天刚拂晓,他便听到外面乱了起来,声音转瞬便到了黄金台,一开门鲜血泼洒,漫天血红,可那迎面扑来的妖魔,却长着半张人脸。
他只微微犹疑,滚烫的鲜血就溅了他一脸,怔愣间,只见一女弟子已经被开膛破肚,掏出了心脏——
他不由得在连连后退,在山腰上俯瞰整个铁剑镇,只见妖魔从家家户户窜出来,所过之处遮云避月,瞬间只剩血沫——
几个小弟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眼见万生殉葬,以为天道崩裂也不过如此,一时间震撼地连剑都召不出来了,只眼睁睁地看着。
本以为即将要死无葬生之地,忽地,一道华光照彻,只见一道身影当空而立,若明月高悬。
下一刻凛冽剑意而至,众人如坠冰雪,面前的妖魔被剑意贯穿,尽皆被切成碎块,哗地爆体!
只一剑,便屠了近八成的妖魔。
再看那人,长剑一转,将那剑猛地朝着黄金台掷去,只听“铮”地一声巨响,一柄青色的长剑霍然扎在那台子的阵心,震得高台寸寸开裂——
紧接着刺眼的金光爆开,一道巨大的金色屏障从阵中缓缓升起,将方圆百里紧紧包住,将仙盟众人与所有妖魔都困于一处。
何青瑜忽然识海阵痛,只听凛冽声音响彻:“仙盟听令,固阵杀魔,死战到底,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只见有几个腿脚好的高手大能刚要跑,就被阵法拦住,听到这话浑身一颤,生生止住脚步,转身举剑杀魔。
一时间鲜血横飞,断肢残体四下飞溅惨烈至极。
何青瑜杀得剑卷了刃,恍然间抬头,却发现首尊大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索性妖魔所剩不多,仙盟主力又都在此处,不多时便反败为胜,只剩些极品的仍在与人缠斗,其余人便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却忽然间听到前方几人叫嚷起来,只听有人喊道:“慕家主?!!”
“你妈的,慕归笙,你在什么?你要害死我们?!”
“快来人!这逆贼与妖魔勾结——”
众人闻言,心中惊愕,蜂拥而至,只见一人已被重伤,正被团团围住,正是那广陵慕氏的家主……
何青瑜心中第一反应是,怎么会——
何青瑜道:“鱼家主,慕家主不像是那样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赶来的时候,鱼听水就站在慕归笙身边,应该是看到了事情的全貌。
鱼听水叹道:“慕家主是否有苦衷,我不知,只是这件事,确实与他脱不开关系。”
“这全镇百姓化为妖魔,是因为……具体是什么我没看清,但我是亲眼看见了那东西发作,好像是一个黑色的小小的什么东西,一旦粘在人身上,就会丝丝缕缕地钻进去,然后在人体内盘踞生根,待得到了指令,便会立时爆发猛长,最后人就跟被寄生了一般,被体内的黑色妖丝层层包围,失去神志,逐渐变成妖魔……”
祭灵澈心中冷笑:果然!
果然是那东西。
那鬼东西她早在平安观就见识过,缠在她手指上,在鬼城中颜尽尘也用那东西偷袭她,原来这些人,这些事,暗地里都是早就勾结在一起的——
鱼听水道:“这慕家主被亓前辈发现他竟然能操纵妖魔,立时想要故技重施,将亓前辈也变作妖魔灭口,当时我与英鹯正在附近,见此情景,便明白过来,出手相助,让他没有得逞,后来缠斗起来,越闹越大就嚷了起来……”
鱼听水一说就停不下来,祭灵澈一边听,一边心中盘算:如此说来,是有人提前用那黑色薄片把全镇的百姓都妖魔化了,却待到试仙赛发难,想要以此来给仙盟带来重创。
而平安观里塞着的两个人俑大概是试验品或失败品?
只不过被人给撞破了,那人知道妖魔要发难,却不想露面,便找了个镇民,在他脑中植入禁制,引导那阿星去叩天门,提醒仙盟妖魔之事?
所以,阿星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又行为偏执,对那平安观十分的恐惧,半步不能踏入。
而这慕归笙,倒像是个被推到台前的替罪羊,只是因为被拿住了什么把柄,才不得已为此,就算审,大抵也审不出什么。
能与妖魔勾结至此,引导这样的事变,怎会不爱惜羽毛,轻易暴露?
也就是说,而今有人与妖魔勾连,犯下杀孽,意图不明。
也有人站在暗处帮了仙盟一把,是敌是友,尚未明晰。
所以,可不可以说,还有其他势力在为了妖魔一事暗自博弈?
祭灵澈轻笑,就算是在她死的这些年里,修仙界也依旧是很精彩啊——
她忽然听到鱼听水叫她:“婉婉啊,我刚一直想问,你和首尊大人为什么从那鬼城里出来?你们怎么进去的?进去做什么?”
祭灵澈懒得编瞎话,只偏了偏头,傻傻道:“啊……首尊大人叫我去,我就去了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何青瑜看着这傻气直从天灵盖往外冒的师妹,心中大受震撼。
起初,他听闻首尊大人收了新弟子,后来又得知那人是个傻子,一时间惊诧非常,不过前几日遇到蜀上锦,他却讳莫如深,只说他那小师妹绝非草包,就是好像来路不正……
他这一路上一直打量着这位小师妹,并没看出什么特殊来,只觉得这人傻得很纯粹。
眼看着离黄金台越来越近,祭灵澈心中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还没等动作,她眼光一动,却忽然听得一阵锁链摩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直奔几人而来,祭灵澈心道不妙,后脑一凉,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猛地低头,一柄染血的长刀擦着她的后脑而过!
她借势向旁边闪身,看清那人相貌,惊道:“殷沛?”
只见那人双目充血,呼呼地喘着,目光失神,好像神志不清,浑身都是血,带着阴森森的煞气,活脱是一副死人模样。
鱼听水长剑刷地出鞘,“砰”的一声兵刃相接!
可那殷沛的功法实在是太暴虐凶悍,逼得她连连后退,竟有些无力招架。
祭灵澈心中一沉,这殷沛怎么失了心智,当街发疯起来?
难不成是平日里痴迷于修炼凶残的剑魂,而今遭到了反噬,走火入魔了?
可却又不太像。
祭灵澈本想趁乱走掉,可是盯着那殷沛愈发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问题所在,只感觉诡异非常。
她想,难不成此人也是被注入了那妖丝,要变成妖魔了?
她仔细打量这人,用神识去探他的灵脉,却并无任何异常。
只见鱼听水又生生接了他几刀,手中长剑几乎要被震断,这样硬碰硬,她撑不了多久。
祭灵澈眯起眼睛,只听又一声巨响,鱼听水手中剑瞬间被削断,剑风扩开,当胸而至,鱼听水咳出一口血来。
她连连后退,惊道:“殷沛?!”
“你真走火入魔了?”
祭灵澈冷冷地盯着他,相比于那慕归笙,还是这疯掉的殷沛更令她感兴趣。
这人的状态十分的怪异,虽然跟鱼听水狂暴对砍,目光始终只落在祭灵澈一个人身上,阴测测地盯着她,无知无觉中凶光毕露,溢出杀意来。
祭灵澈冷冷勾起嘴角,心中道:这个人,好像是来杀她的。
几片树叶无声无息地飞到她手上,她眯起眼睛,盯着殷沛那浑浊的眼球。
忽然间,鱼听水好像听到了谁的隔空传信,顿了顿,立马撤力向后跃去——
紧接着一道堪称狂暴的剑风当空而至,一柄黑色长剑与殷沛的刀撞到一起,竟将殷沛给迫得退开数步。
只见一人从天而降,拖着一柄长剑,那人身披黑甲,身量极高,立在那黑塔一般,煞是威严。
那人冷声道:“殷沛,你在做什么?”
祭灵澈被剑风波及退了几步,将叶子藏进袖子里,这傻大个她认得,此人名顾英鹯,是鱼听水的道侣,现而今应是太华玉墟的巡护司长,也算是有几分本领,能牵制这疯子一时半会。
殷沛挥刀便砍,顾英鹯横剑相撞,铮地一声巨响,兵刃相接灵力狂涌,震得何青瑜心脏砰砰跳,他手中紧紧地握着长剑,想要伺机出手相助。
祭灵澈冷冷盯着殷沛那双眼睛,不由得想着,这人现下神智全无,只奔她杀来,八成是沦为了傀儡,受人操纵。
看来,她刚一露面,就立刻有人坐不住了。
而今她多在仙盟待一刻,便多一份危险,必须立马脱身。
只见没多久,顾英鹯就落了下风,虽然身材比那殷沛高许多,但被他那狂暴长刀砍得没有还手之力,不过堪堪招架,忽然间一道剑光一闪,鱼听水绕到那殷沛背后,残剑直刺他后心,却被殷沛转身一掌击在肩膀上,她嘴角又流出血来,连连后退,晃了晃,却依旧站得住,抬手擦掉嘴角的血,又提剑杀上来。
祭灵澈看着那殷沛,心中冷道,这种没品的家伙,早就该把他杀了。
只是她一出手,定然有人能认出她的术法,到时候消息走漏,她岂不是永无宁日?
也不妨让这狗东西多活些时日,改日再收拾他。
这时,鱼听水忽然喝道:“何青瑜!快带着你师妹离开这,去找首尊大人,殷家主好像中蛊了!”
何青瑜心中一惊,本不愿先行离去,但鱼听水再三命令,他只得道:“鱼家主,顾巡护,你们万加小心!我这就去找我师叔——”
祭灵澈顺坡下驴,跟着何青瑜一路狂奔,把那缠斗的三人给甩开了,不多时,已经能看到那黄金台下的法阵了。
她心道,殷沛之事虽然诡异,但一时半会找不出主使来,只能暂且搁置,日后再探。
祭灵澈忽然站住脚,何青瑜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她:“……师妹你怎么了?”
却见那人嘴角慢慢勾起,幽幽笑道:“送你送到这了,本座也算是仁至义尽。”
何青瑜:……?!
再看她虽然笑意盈盈,却端地令他头皮发麻,寒意直从脚底板升起来,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祭灵澈轻笑道:“你走吧。”
这话语调轻轻,却带着命令的威压,让他莫名地心惊胆寒起来。
何青瑜现在终于懂了,蜀上锦口中说的“来路不正”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人现在这一股子邪气毫不收敛……简直是像忽然换了个人。
何青瑜看着这人,心中直打鼓,却磕磕巴巴地说:“师妹你、你——”
祭灵澈悠悠抬起手来,在他脑门前打了个响指,他立刻被蛊住,双目瞬间失神。
祭灵澈一字一句道:“少废话,上山。”
那何青木然地转过身,负着慕归笙一步一步上山而去。
祭灵澈目送他一程,看到他遁入阵法,平安无事,方才转过身。
这时,初春的微风刷地扑面而来,带动她额前的碎发,将衣裳微微拽起。
她只觉自己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柳叶,正在水面轻跳一般,万分畅快。
惠风和煦,艳阳高照,脚下妖魔与百姓的鲜血淋淋地铺了一路,延伸向前,似乎看不到尽头,可她知道只要还活着,就能一直走,走到前方就定然会有转机。
她虽浑身是伤,血人一般,脚步却又轻又快,高昂着头,负着手,向远方走去。
她只道,我终于可以回上京了。
……
没走多远,她又想到了曲无霁,脚步便放缓了一些,心脏忽然莫名的刺痛,这种感觉是一种微弱的窒息感,如影随形,好像鬼魅幽灵一般缠着她。
有一道声音在她心中响着——回去吧。
你答应过他的,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
你走了,他会发疯的。
可祭灵澈并没有停住脚步。
她只在心中道:曲首尊呀曲首尊,我真的会想你的,只是我现在麻烦缠身,待风头过去了,我再去见你,好吗?
希望到时候,你不要生我的气。
……就算你生我的气又能如何?
毕竟,你总是在生我的气。
你为什么一直一直在生我的气?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
我不是也让你捅了一剑吗,我都死在你面前了,你还是不解气?
所以,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来纠缠我呢?
一会生我的气,一会又抱着我哭。
一会说恨死我了要把我千刀万剐我,一会又说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又在别人面前装得那么正常,害得我跟他们说你脑子有病,都没人相信……
祭灵澈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忽然她顿住脚,风正轻轻地吹,四下寂静,只有树叶野草摩擦的声音。
她只觉背后阴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睨着她,让她脊背发凉,几乎是不寒而栗。
她回头,却没看到人。
只见身后野草浩荡,半无人的影子,只路边立着一棵大柳树,发出的新枝正在随风摇晃。
祭灵澈面无表情的微抬眼光,顺着那高挑的柳树,一点一点向上看去——
忽然间,她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好像是被人猛地捏住了一般,有些喘不上来气,识海中嗡地一声。
只见,那树梢上正站着个什么东西。
那鬼东西,一身黑袍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脸上正泛着森然的金属光泽。
脸上的铁,就像是从肌肤中生出来,让人分不清,他是带着金属面具的人,还是长着铁脑袋的怪物。
乍一看,就像是……铁上长出一张脸来!
祭灵澈仰头望着,而那铁面怪物也高高在上地垂头盯着她,带着一丝悯然的蔑视,就好像神明在俯瞰蛆虫。
只看了那东西一眼,就感知到了这东西的邪门可怖,一种从没有过的悚然惧意从心底而生,令她直打了个寒颤,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快跑!
她脚尖点地向后跃去,口中吹出一声长哨,那人栖着的柳树的万千枝条忽然化作利刃向那铁面怪物抽去!
可那树上的东西却动也不动,对着她微微抬起手指。
祭灵澈缩地千里的术法还没展开,就见那人指间已经爆出一道白光,正对着她面门而来——
她仰着头,死死的盯着那东西,就好像望着至高无上的神明,眼睁睁地看着那白光降临到自己头上。
神罚……
不过这种念头只一瞬,她就立马清醒过来,迅速抬起手,一道柳叶化作青烟,刷地与那白光相撞!
只见那白光瞬间穿透了那柳叶,虽然被削弱了几成,依旧无声无息的奔着她额头而来。
在最后一刻,她并指挡在额前,将全身灵力汇聚于指尖,试图硬生生地扛住了这道诡异的白光,只瞬间她看见自己指骨断裂,那白光竟击穿了她的手指,刷地贯穿了她的整个头颅!
祭灵澈识海嗡地一声,顿时眼前一黑,感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掉了,身子晃了晃,直直向后栽去——
最后一刻她心中万千念想,走马灯一般,她道:这鬼东西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啊,还有完没完了……
为什么受伤的总总……总是我?!
到底是谁在暗害我啊!!
这就是我修真界第一万人恨的魅力?
……本座不想曝尸荒野,有人来给我收尸吗?
在意识消弭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又闻到了一丝凛冽的花香,幽幽地裹住她,像是一场绵长的幻境。
……
她被困住了。
在梦中,被烈火焚身,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死了又活,带着粉碎的骨肉,一步一步地从深渊爬出来,无数次次举起了剑,然后再次落入深渊——
她就这样,死了活,活了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睁开眼。
这大概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她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识海里也是一片空白,好像傻掉了一样。
又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明白过来,她这好像是失忆了。
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她只是隐约知道,自己大概不是什么好人。
然后被好多好多人憎恨、追杀。
最要命的是,她隐约知道自己还有极重要的事要去做,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喉间一片腥甜,火辣辣地疼,眼前白茫茫一片。
祭灵澈抬不起来手来,看着眼前的一片白:……我这是瞎了?
好渴。
头好沉。
浑身都疼。
这哪?有没有人?我被仇家给抓了?眼睛被挖掉了?喂——
忽然,一道阳光照了进来,打在她脸上,她许久未见光亮,眼睛刺痛,不由得闭了闭。
再次睁开眼,一道人影在她眼前渐渐浮现,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来她没瞎,当时她眼前有一大片纯白云纱,密不透风,就像是一大片白雾一般。
她默默看着那掀开帘子的人,只见那人面如朗月,形如玉树,冰肌玉骨实乃天人之姿。
一身白袍融在暖阳里,却好像天生就是冰雪捏做的,带着彻骨寒意,怎么也捂不热。
祭灵澈看着他,心中莫名地一刺,好像在隐隐作痛,可她却不明白为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只是戒备地看着他,心中道:这谁?是他把我伤成这样的,还是他救的我?
祭灵澈没说话,那人只是撩开帘子,垂眸看着她,亦是什么都没说,可他脸上毫无血色,更像是一座玉雕,手指紧紧地攥着那帘子,因为太过用力而轻微发抖。
她心中不解:他为何,这么看着我?
祭灵澈被他盯得发毛,刚想说话,可是一张嘴,咳出一口血来,脑袋嗡一声,只见那人神色骤变,赶忙俯身托起她的头,将她紧紧揽进怀里,不管不顾地向她输着灵力。
祭灵澈悬着的心微微放下,看来,这个人是救她的,至少,他不想杀她。
她将口中的血沫咽下,抬起头,看着那人漂亮的浅色眼睛,忽然说道:“你好像……很怕我死。”
她声音嘶哑,一开口,血又顺着她嘴角流了下来,那人抬手重重地擦掉她嘴角的血迹,蹙眉道:“别说话。”
祭灵澈忽然攥住他的手,盯着他看,良久道:“冒昧问一句,你是谁啊?”
那人明显一愣,祭灵澈指了指自己的头说道:“这里,我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人盯着她的眼睛,轻笑一声,冷声道:“又在骗我,对吧。”
“一次一次地这么骗我,很有趣吗?”
祭灵澈浅笑道:“哦?我从前经常骗你吗?”
曲无霁一顿,祭灵澈握着他冰凉的手,笑道:“所以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值得你为我输这么多灵力?”
“而且,我感觉你好恨我啊,是我从前总是伤你吗?”
曲无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如果她这番表现都是装出来的,那可真是演技精湛到令人悚然。
他冷冷地勾起嘴角,说道:“既如此,那你猜猜,我和你什么关系?”
祭灵澈抬起手来,悬在他脸侧,见他没抗拒,便得寸进尺,将手轻轻地贴在他脸上,用手背轻轻地划过他的脸颊,她的手一点一点,从颧骨划到他唇边,最后指尖轻触他的嘴唇,轻声细语道:“长这么美——”
“我瞧你,像是给我暖床的。”
她只见那人神色呼吸一滞,神色愈发地冷,她也不理会,勾起嘴角,恶劣道:“是不是我平常总是轻慢你,喜欢别人,所以你才对我有这么大的不满啊,那我从今天开始,改邪归正,把别的什么人都赶出去,只对你一个人好,你看怎么样?”
祭灵澈还没说完,手忽然被忽然攥住,她嘶了一声,那人一惊,立马撒开手,她抬起手怒道:“我指骨断了,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这种个性,做我的宠儿是不合格的,怪不得我不要你了——”
她忽然被那人重重捂住嘴,唔了几声,说不出话来,那人慢慢俯下身来,贴在她耳边,气息吐在她脸侧。
良久,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听着,这里,从来就没有别的什么人,你只有我,也只能有我,一直都是这样,也永远都会是这样。”
他语调冷冷,音调却有点癫狂得发颤,他轻笑道:“阿澜啊,你可是我的道侣,你还想去找谁呢?”
“你还能找谁呢?”
他说,她是他的道侣。
他缓缓拨动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我是你结过契的夫君,你永远,都只能有我一个人啊。”
第43章 濯夭二 正宫地位,小三做派
“你永远,都只能有我一个人啊。”
“谁让我是你道侣,谁让我是——”
只听一声脆响,他话还没说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打得他头偏了偏。
他正怔愣间,祭灵澈拽着他的衣领,将人猛地向自己这边一拉,曲无霁顺势将她压在榻上,二人近得呼吸相闻,祭灵澈只感觉他气息忽然一凝。
她恶劣地拍着他的脸,慢声道:“狗东西。”
“来,把你刚才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曲无霁微垂眼眸,抬手轻轻抚向自己的脸颊,只道:“好疼。”
祭灵澈一愣,见这人顶着这样冷的脸,说这样的话,遂而笑道:“你还会装可怜?”
她盯着他那双淡色的眼睛,挑眉道:“道侣是吧?”
“契君,对吧?”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曲无霁勾起嘴角,轻柔地把她脸边的碎发理了理,幽幽道:“我骗你做什么?”
他语调淡淡:“我二人,就是以天道立誓的道侣,注定是同生同死,你就算而今不认账,也永远别想摆脱我。”
只见他惨白的脸色,黑发散落垂于胸前,笑了起来,明明是眉目清朗,此刻却端地生出鬼气来。
他攥住她的手,祭灵澈这时才发现,自己腕骨处果真有一道金纹,暗淡的时候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曲无霁与她十指相扣,淳淳灵力顺着她的掌心注入,那金纹骤然亮了起来,他笑道:“你看,你就是我的道侣啊,你还想我怎么证明呢?”
只见他的腕骨处也有一道同样的金纹。
祭灵澈慢慢皱起眉头,她竟真的跟这人结过契。
这人竟真的是自己的道侣?!
她冷冷地看着他,笑了一下,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点。
曲无霁愣了一下,当真缓缓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她忽然对着他眼睛轻佻地吹了一口气,害得他微微偏开头。
她笑了起来,说道:“小心肝,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曲无霁良久道:“你刚叫我什么?”
祭灵澈:“……”
她蹙眉道:“你不说,你是我道侣吗,怎么感觉你跟我不熟?”
曲无霁浅浅笑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不可以吗。”
不知怎的,她很喜欢看他笑,只觉得他一笑起来就像冰消雪融,骤然艳阳高照起来,于是她很乐意逗他多笑笑,她笑着说:“小宝贝,小心肝,宝贝甜蜜饯?”
“嗯?你喜欢听什么?”
他果真笑起来,用脸颊贴了贴她的侧脸,倦倦道:“阿澜……”
“你能不能,永远都这样哄我。”
祭灵澈见他忽然贴近,只闻得他身上一股凛冽的香气,忽然脑袋中嗡了一声,心中道:避寒?
曲无霁轻声道:“叫我商徵吧。”
祭灵澈一愣,喃喃道:“商徵……”
“曲商徵?”
曲无霁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你想起来了?”
祭灵澈并没想起来,只是忽然间识海里蹦出了这个名字,她却佯怒,蹙眉道:“是啊,我方才全想起来了,你竟然敢骗我?”
却见那人并不上当,他只轻轻地替她理了理衣衫,柔声道:“你想起来就好,只不过我并未骗你。”
祭灵澈心中暗恨,冷笑一声:“我问你,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我怎么感觉你恨我?”
“我之前对你不好吗?”
曲无霁将手轻轻放在她脸颊上,只道:“旧事还提它作甚,从今以后我们好好的,不就成了。”
祭灵澈冷冷看着他:“若是让我知道你敢耍我,我非扒你的皮呢。”
曲无霁轻笑:“好啊。”
他盯着她的眼睛,良久,慢慢地凑了过去,嘴唇轻落在她的脸颊上,又轻又细地吻着。
祭灵澈一偏头,他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霸道地向她嘴唇吻去。
却忽然间又一声脆响,他一偏头,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祭灵澈挑眉:“我让你贴过来了吗?”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垂下眼眸,只道:“真的好疼。”
祭灵澈不由得晃神,心中道:这人可真好看。
她看着他这副样子,一勾嘴角,忽然揽住他脖子,微微起身,重重的咬住他的嘴唇。
曲无霁愣了一瞬,只感觉心脏砰砰地跳,血腥味已经散在口腔中,他伸手托住她的后脑,亦是重重吻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了,她松开他,抬手恶劣地碾着他嘴角的伤口,重重擦着,笑道:“赏你的,喜欢吗?”
曲无霁笑了起来:“那你再多赏我点。”
祭灵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微微蹙眉:“你根本就不是我的道侣,对吧?”
“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男人啊。”
曲无霁面色不改,只道:“你怎么能说你的夫君是野男人呢。”
祭灵澈笑得眉眼弯弯:“你要是真我的道侣,就不会这般——”
正宫地位,小三做派。
她没说完,只是忽然道:“我恨过你吧?”
曲无霁愣了愣,她道:“方才亲你时候,我忽然想咬烂你的嘴,想咬掉你的舌头。”
曲无霁看着她,又凑过去:“那你还咬吗,我给你咬。”
祭灵澈对着他脸又抬起手,似乎又要扇他,曲无霁只偏了偏脸,没躲。
她道:“怎么,还给你扇爽了?”
他眼中洇着笑意:“随便你怎样,只要你不恼我就好。”
祭灵澈笑了起来,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脸,笑道:“没想到,你还蛮会讨人喜欢。”
她想着,就算这人不是她道侣,只是个来趁她之危的登徒子,他长得这么好看,她也不吃亏。
这人又好哄,多给几个甜枣少给几个巴掌就成了。
反正她现在一身伤,姑且先哄着他,养好伤再说。
祭灵澈问道:“你管我叫……阿澜?”
“所以,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失忆,这里是哪?”
曲无霁也不扯谎,如实说了。
只不过没告诉她,他屠过她师门,她剖过他金丹。
也没有告诉她,妖魔作乱的事。
祭灵澈微惊:“太华玉墟?”
她有些难以琢磨地笑道:“你这样名门正派的天之骄子,怎会跟我这样的人扯到一起,还跟我结契?”
曲无霁柔柔地看着她,只是道:“你是怎样的人?”
“为什么我们不能扯到一起?”
他又道:“旁人闲言碎语,与我们又有何关系呢。”
祭灵澈笑道:“哦?你竟这样想。”
曲无霁垂下头,嘴唇轻轻地贴了贴她的嘴角,见祭灵澈没有推开他,反而轻轻地拨开他散落的黑发,曲无霁便肆无忌惮起来,一点一点吻上去。
他每次贴过来,祭灵澈心中都会有一丝刺痛,却不知道为什么,又舍不得推开他。
她唇上温热,任那人轻柔地吻着,这人身上凛冽的香气盈盈绕着她,只剩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让她想吞掉他,想把他永远带在自己身边。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冰凉的头发缠绕在她指尖,她不由得摸了摸,随后指尖顺着他修长的脖颈往下滑,一点一点,手探进了他衣襟里,沿着锁骨一路而下。
忽然间,她那不安分的手被按住,那人微微喘息道:“别乱摸。”
祭灵澈笑道:“怎么了,拿不出手?”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笑了起来,刚要说什么,脸色却忽然变了变,好像是收到了谁的隔空传信。
他垂眸,亲了亲她眼角,然后将手覆在她额上,说道:“好好养伤,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祭灵澈看着他,心中不爽,想着这人怎么回事,刚有点兴致就要走,于是揶揄道:“果真是日理万机啊,小掌门。”
曲无霁给她理了理衣服,柔声道:“我马上就回来,你有伤在身,不要乱走。”
他好像很懂她,就知道她不会听话一样,再次说道:“阿澜,睡一觉吧,你醒了我就回来了。”
说罢伸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只一瞬间,祭灵澈只觉得好困,眼前人影重叠,知道被这家伙给下了咒,正想开口骂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沉沉睡去。
……
祭灵澈睁眼的时候,天色还没黑。
她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大块石头,每呼出一口气都沉甸甸的。
头脑也是一片空白。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已经沦落成了个白痴废人,只能任人摆布一样。
她恨恨地蹙眉,依旧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想来想去,脑子里只有一个趁机来占她便宜的小人。
窗户开着,她躺在榻上,只见傍晚的夕阳把天边云彩染得绚烂,乱如金丝,随风变幻。
广爻峰吗?
她脑海中瞬间出现大片大片的桃林……
就在这时,几瓣桃花被春风带了进来,盘旋翻飞,屋内顿时春意昂扬,忽地被春色点缀,明媚了起来。
有一瓣花正在她眼前翩然落下,祭灵澈盯着那花瓣,忽然间那花在她眼中好像静止了一般,落下的速度骤然减慢,她心念一动,鬼使神差一般,对着那花瓣吹出一口气——
刹那间,只见一道红光闪过,那花瓣化作一道利刃,乘势向前,铮地一声嵌在墙上!
祭灵澈一怔,微微抬手,那红色短箭便作烟消散,在墙上扎出了一道极深的孔洞,深坑周围,墙体寸寸开裂,若她方才不收着力,可能整面墙都倒了。
她心中一喜,微微勾起嘴角,喃喃念出二字:“勾灵。”
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本命术法,却并未想起来怎么用,却也不焦躁,只一边思索,一边懒洋洋地仰着看云彩。
想了好一会,见太阳一点点向西落去,云也变得暗淡,而那人还没回来。
祭灵澈心中道:“我真是失心疯了,那狗东西让我在这等他,我还真的听起他的话来。”
她起身,浑身剧痛,却还是从榻上下来,猛地推开门,不由得一愣——
只见,漫山遍野的桃花,风一刮过,正作雪翻飞。
纷纷扬扬间,她好似看到了一个白衣少年挽着长剑,自花海中而来。
……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第44章 濯夭三 白衣桃花剑
只见一人,白影穿花,剑气如虹,一道剑风隽逸凛冽,刷地劈开花雨,长剑点在她的心口——
花纷纷扬扬落下,良久,悄然落满二人肩头。
清风徐来,卷得落花来又去,片刻不息,恍若一场绵长的大雪。
“白衣桃花剑?”
祭灵澈怔愣一瞬。
可是一眨眼,方知那人只是识海中的幻影,已然不见,眼前空余一片散落的桃花,四下寂寥无人,天色昏暗。
她心脏微微地刺痛起来,忽然一种怅然从心底而生,虽只一瞬,方才那幻影她却看得真切,正是少年曲无霁。
她想,这人为什么要拿剑指着她?还带着那样潮湿的恨意,好像不把她千刀万剐不能解恨一样……
所以,他究竟和她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那么恨她呢。
祭灵澈心口绞痛,头也疼起来,可是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抬起手,抚向胸口,却忽然摸到了一个硬物,才惊觉脖颈上挂着个吊坠。
她把那东西拽出来,发现是半块玉佩,她蹙眉看着,这东西——
哪来的?
她隐隐知道,这玉佩是一对,而今自己手上只有半块,那半块呢?
祭灵澈看了半天,只觉得自己从前很宝贝这东西,想来是很喜欢很重要的,良久,她又把这玉佩给戴了回去。
她抬头看了看,只见漫天飞花中,最后一丝天光正在逝去,夜色悄然笼罩上来,四下一片混沌。
祭灵澈皱起眉头,嘶了一声,心中道,这堂堂天下第一宗掌门的法府,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活得这么无欲无求的?
她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这树林中,林风哗哗地吹,她好像忽然又想起来点什么——
头一疼,那个幻影的白衣少年再度浮现在她识海。
只见,血一滴一滴往下淌,她手上捏着的桃枝已经被鲜血浸红,一柄长剑点在她心口,那持剑人一双眼睛淡漠至极,却带着些微妙的恨意,剑气寒意刺骨。
她看着那柄剑,却很有闲心地笑道:“白衣桃花剑。”
“人着白衣来,我剑名桃花。”
“曲小仙督这剑与人一样漂亮。”
对面那人用力地攥着剑柄,手竟微微发抖,声音却冷极,他只道:“卷轴还回来。”
祭灵澈邪邪勾起嘴角:“哎呀,竟被你发现了呢。”
只听一声剑鸣,霜意骤然迸发,祭灵澈手中花枝瞬间化作长剑,铮地一声,与他那长剑相撞,只听两股灵力相撞,带着空气嗡地震动,刷地将乱飞地落花尽皆荡开。
祭灵澈向后跃去,隐在漫天花雨里,笑道:“好大的火气。”
曲无霁拖着长剑,穿过花雨,缓步向她走过来,每走一步,灵压就骤然加上一层,脸色苍白地骇人,他恨声道:“骗子。”
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只感觉心头一滴一滴地滴下血来,好像被人掐住咽喉一样,他良久冷笑:“原来,你全是骗我的。”
原来我们之间,全是假的。
你接近我,玩弄我,利用我,耍得我团团转,只是为了那可以打开禁器的卷轴。
而今东西到手了,你竟立马翻脸不认人,还要杀了我。
祭灵澈道:“我并未骗你,只不过随便你怎么想。不过,卷轴还你,却是不可能的。”
她为了这东西连破太华玉墟九重大关,险些丧命,受了一身的伤,既然已经得手了,又怎会还回来?
就算曲无霁记恨她到死,她也不还。
曲无霁微微颔首,冷笑道:“好,那我便杀了你。”
祭灵澈笑得狂妄:“来,出剑啊。”
下一刻,狂暴剑意中扑面而来,祭灵澈抬起手,只见空气一凝,漫天的桃花瞬间静止,随后红光骤现,化作万万支利箭向前扎去,却一瞬间被霜寒剑风裹挟,寸寸结冰,然后尽皆碎裂,瞬间被扫荡一空,那长剑势头不减,对着她劈来——
祭灵澈一动也没动,只见那剑光已然到了眼前,她忽然打了个响指,只见忽然一股巨大灵压从曲无霁那柄长剑中爆出,那剑在砍下来的瞬间,只听剑灵哀嚎,他手中那柄桃花剑忽地碎为齑粉!
本命的剑断,剑意尽皆反噬,曲无霁剑柄脱手,一口血吐了出来,半跪在地上,良久又哇地吐出一口血。
那剑爆裂出的灵压,亦是半点不落地落在祭灵澈身上,她只感觉五脏六腑剧痛,连连后退,鲜血蜿蜿蜒蜒从嘴角流下。
曲无霁满脸都是血,眼眶微红,他轻笑道:“哈,够狠。”
祭灵澈抬手替他擦了擦,俯身道:“很公平,不是吗?”
“你疼我也疼,大不了一起死啊……”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纯正的疯子做派。
……
祭灵澈忽然头痛欲裂,从幻觉中抽身出来,疼得她几乎想捶地。
只见桃林依旧是桃林,桃花依旧在飞,她半跪在地上,四下无人,风飒飒地吹。
她心中郁闷:“什么卷轴?什么禁器?我拼了命地要那东西有何用来着——”
“难怪曲无霁恨我,我把他连着生魂的本命剑给弄碎了,他竟没活活痛死,也不知道后来我赔没赔他剑……”
她颓然坐在地上,一时间浮现在识海里的记忆不是刀剑就是血,只觉得自己前几年可能真没干什么好事……怪不得仇人这么多。
不过,她想,她这么对曲无霁,而今她落魄了,落在他手里了,他竟然没弄死她,还一口一个道侣,简直是细思极恐了——
这人怕不是疯了吧?
忽然间,她眼光一动,回过头来,只见一人缓步走来,手里提着盏小灯。
那小灯正柔柔地散着光芒,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和光中,一身白袍自花中而来,走到她跟前,慢慢地蹲下来,温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张脸与方才回忆中那少年的脸重合,一个恨意滔天怒火中烧,不杀她誓不罢休,而现在这个温声细语,正平和地看着她。
祭灵澈心头悚然。
完了,这是真落在疯子手里了。
她盯着那人的脸,只见他比少年时更加的瘦削锋利,眼中的情绪复杂到她看不懂,于是鬼使神差道:“你瘦了。”
曲无霁愣了一下,笑道:“跟什么时候比瘦了?”
祭灵澈道:“与我弄断你桃花剑的时候相比。”
他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她试探道:“你——”
却见曲无霁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睛低声道:“当年的事,抱歉。”
她一惊,良久才冷笑道:“你是故意这么说,讽刺我的吗?”
曲无霁看着她,道:“不,我这些年一直在后悔。”
祭灵澈挑眉:“后悔什么?”
曲无霁看向她:“我明知道,你要拿那卷轴去做什么,却只与你置气,疯了似的恨你、阻拦你,我只是……”
“只是恼你骗我。”
他轻轻地拂去她肩上的桃花:“我明知道你一身伤,还发了疯的纠缠你……”
祭灵澈看着他,忽然道:“那剑呢?你再没有剑了吗。”
曲无霁淡淡一笑只道:“后来,你送了我一把旷世神剑,我早就不记恨你了。”
祭灵澈:“好可惜。”
曲无霁:“可惜什么?”
祭灵澈轻笑:“桃花剑啊。”
“想来,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柄剑,比它更配你了。”
曲无霁笑了起来:“其实,那柄剑并不叫桃花。”
他道:“别人都以为,白衣桃花剑,白衣指人,桃花为剑名,竟以讹传讹好多年。”
“其实,我从未和人提起过,这柄剑的名字,是白衣。”
祭灵澈挑眉:“白衣剑?”
“原来,白衣是剑名,桃花才是指你吗?”
曲无霁轻笑:“我刚入太华玉墟的时候,脸皮很薄,别人一看我,我就脸红,总有人哂我桃花面,后来我修得脸皮越来越厚,再也没人敢那么说我了,可是师尊一直都记得。”
“我选本命剑的那天,我说,此剑为白衣,师尊竟说原来是白衣桃花剑,便被别人听去了,不知道后来竟越传越真。”
祭灵澈听着他说话,不由得笑起来,只觉这个人并非石头一样冰冰凉凉,若是被捋顺了毛还是很可爱的,她笑道:“走吧,回去吧。”
她正想要站起来,却忽然被打横抱起。
她皱眉道:“放我下来。”
曲无霁嘘了一声,只道:“你连鞋都没穿。”
祭灵澈只好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任他抱着,二人慢慢地走在山路上,四下里一片寂静,银月高悬,月光又透又亮,照得夜色像水一样流淌。
只听得他脚步声又轻又缓,祭灵澈靠在他身上,竟生出一种沉沉困意来。
她道:“你怎么不用正殿,连门都封死了?偌大的山头,只有一个净室能住人。”
曲无霁轻声道:“用不着那么大的地方。”
祭灵澈又道:“你连弟子都没有?”
他道:“……只有一个弟子,他并不常过来。”
曲无霁推开门,将她放在榻上,替擦去她脚上的泥土,祭灵澈看着他,叹了口气:“所以,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咱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曲无霁面不改色道:“你我就是天道见证的道侣,难不成我还能骗你?”
“我又有什么理由骗你呢。”
“如果你不是我的道侣,我又怎么会救你呢?”
祭灵澈见他还是这套说辞,心中半信半疑,便也懒得管了,她道:“你这样的修为,应该不需要睡觉吧?”
曲无霁道:“我可以陪你躺着。”
祭灵澈笑了起来:“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曲无霁愣了一下,真的凑了过来,她环住他的脖颈,挑眉坏笑道:“一个耳光还是一个吻,你选一个吧?”
曲无霁看着她,良久道:“都要,不行吗。”
第45章 濯夭四 君子器魂
月光轻薄如水,将窗棂上花纹投在地上。
祭灵澈借着月色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然后将他脑袋向旁猛地一推,笑道:“太贪心,往往就是什么都没有——”
她还未说完,手腕被忽然攥住,被猛地一拉,一股寒香扑面而来。
曲无霁捏住她下巴,对着她的唇猛地咬上去。
她只感觉唇上温热,随后一股刺痛传来,她用力推他,却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几挣不开,不一会,那凶猛的吻慢慢的变得柔和,几乎是舔舐一般,一点一点小心翼翼起来,似乎在讨好她一般……
祭灵澈只觉得心中莫名难过,有点怜惜他起来,慢慢闭上眼睛,任他抱着。
良久,她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只见他那双锋利的眼睛此刻染上情欲,微微迷离起来,他轻轻攥住她的手腕,又要把她拉过来。
祭灵澈勾起嘴角,一巴掌脆生生地扇到他脸上。
直接给他扇醒了。
他愣了愣,抬起潮湿的眼睛看着她,祭灵澈笑道:“好了,这下你如愿了。”
曲无霁轻道:“阿澜,你好狠的心。”
祭灵澈轻抚着他被打得微红的脸颊,笑道:“方才让你亲一亲,是我心情好赏你的,可不是你想要就能有的,懂了吗。”
“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就赏一赏你,我恼了就抽你,如何?”
曲无霁笑了起来,说道:“那我便希望你天天都高兴。”
祭灵澈本以为他会恼怒她的恶劣,却没想到他这么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对他勾了勾手指,说道:“过来,赏你抱我。”
曲无霁把她拉进怀里,抱在怀里,他把头搁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她的脸侧,倦声道:“阿澜……”
他这一声,语调很沉,好像参杂着很多经年累月的情绪,带着些许苦意。
祭灵澈闭上眼睛,凛冽的香气幽幽萦绕,良久,她道:“避寒。”
“这花只开在寒域,你怎么沾了这香?”
曲无霁并未回答,只是道:“你喜欢吗。”
祭灵澈笑道:“我觉得,这花倒是很配你。”
避寒,似花非花,没有普通的花瓣,取而代之的是冰霜,一层层霜花攀上枝干,最终被严寒淬炼成重瓣冰花,不能触碰,在接触人的体温瞬间,就会火光一闪,瞬间飞灰湮灭。
其花幽香冽冽,意味肃杀,沾衣带,经年不去。
曲无霁道:“你说过,你很喜欢这种花。”
“不……”他又道,“你说的是,你最喜欢它。”
祭灵澈笑起来,只道:“是啊,我最喜欢了。”
她靠在他身上,四下寂静,隐隐有虫鸣声,见窗外月色清凉如水,微风卷进来,她竟恍惚一瞬,识海里不断闪过各种记忆,却连不成线,一时间头痛欲裂。
她不由得皱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曲无霁指尖穿过她披散的头发,轻声道:“怎么了?”
她只道:“我隐约记得,我有一柄剑,很漂亮的黑剑。”
一柄……一剑斩九州,光彩无两的神剑。
“可那剑现在何处,我却记不起来了。”
曲无霁轻声道:“鸦羽剑。”
“那剑……”
他并没告诉她,那剑作为封印,正插在无烬之渊的妖主身上,而是话锋一转,说道:“那剑的下落我也不知。”
祭灵澈轻笑 ,知他在瞒着自己什么,倒也不再问。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便能完全想起来了。
她起身,看着他说道:“走吧。”
曲无霁微惊:“去哪?”
祭灵澈伸手指向外面说道:“思过涯。”
广爻峰草木葳蕤处有一断崖,崖前有一巨石,本是浑然天成的,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逐渐皲裂,慢慢的竟裂出字来,看着极像“思过”二字。
立在崖前,竟像是一座巨碑。
世人都道,此字乃九天仙人所赐,警醒后辈常省自过,勉励自身,勿要使仙道蒙尘。
借着夜色站在崖前,前无遮挡,浩荡深渊,抬头所望银月高悬挂,将空中细小灰尘照彻,几乎是流霜一般。
祭灵澈道:“我记得,我曾经在这,和你比过剑。”
“那天的月亮和今天的一样亮。”
曲无霁站在她身后,临风而立,夜风清爽,带得衣裳作响,白袍融在月色中,他淡淡道:“你想起来了?”
祭灵澈道:“一点点吧,我记得,我好像耍赖才堪堪赢了你。”
曲无霁轻笑声道:“是啊。”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望着对面的山头,良久才道:“我年少时,时常来这里练剑。”
“同门都不愿来,只说这里杀气太重,思过思过,像是站在神仙的眼底接受审视一样,不容得有任何差错。”
“可我想,若是连虚无缥缈的目光都害怕,又岂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呢。”
“这里几个月都不会有人来,这样月夜无数,我每每抬头看去,都好像在看天人的眼睛。”
“不过,”曲无霁道,“我已经好久都没到这里来了。”
“年少时,我万事问心无愧,立于明月之下,并不觉惭愧,而今,使我悔恨的事太多太多,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无过错了。”
“也不再思什么过了,我便只向前看。”
祭灵澈转过头看着他,轻笑一声:“万事问心无愧,原来你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啊。”
她不由得腹诽:那怎么骗我的时候连草稿都不打?
祭灵澈抬头看着澄澈月光,摊开手掌,月色滑落在掌心,她垂眸道:“月色怎么不算灵气呢?”
“只要是灵气,就定然能为我所用。”
她心随意转,慢慢地攥起手掌,好像真的抓到了什么东西,随后平平地一抽,竟然真的于虚空中,寸寸抽出一柄银剑来!
“借月……”曲无霁微微一怔。
只见她于崖巅而立,她将那柄月光化作的长剑横于胸前,风吹得她月白的衣袍烈烈,那剑似幻影一般,却又泛着银光,霍然被她握住。
比月更亮的是手中剑,比手中剑更亮的是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看着对面那人,冷冷一笑:“大半夜的,多愁善感什么?”
“以往不谏,往事可追,思过思过,有什么可思的?”
“天上那帮神仙自己烂成一滩,对后辈要求倒是不少,待我飞升的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石碑给砸了。”
她剑尖霍然前指,微微一笑:“出剑吧,曲无霁,我都忘了你的本事了。”
曲无霁看着她,只见她意气风发,那般的狷狂神色,与往昔相比竟半点未变。
他不由得晃了晃神,好像这么多年,什么都不曾变过。
祭灵澈再次道:“出剑。”
“叫我见识一下,我送你的那柄盖世神剑。”
只听一声剑鸣,青魂剑霍然出鞘,只见一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那剑通体青黑,上面密布虬曲的纹路,好像封印的法阵,剑身里似乎封着什么。
祭灵澈看着那剑,忽然心口绞痛,几乎是喘不上起来,手中幻化出来的那柄借月剑刷地散了,她头开始剧痛起来。
曲无霁一惊,忙握住她手腕,惊道:“你怎么了?!”
一瞬间万千记忆涌了回来,她只感觉识海好像要炸掉一样。
痛得她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心头也是空落落地疼,她紧紧抓着曲无霁的手,喃喃道:“这剑是,谈师兄……”
他骤然想起了很多人,师父,同门,都想起来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们的死状。
……
若论世间君子,祭灵澈想,她大概只承认一人。
君子二字,祭灵澈本是极轻蔑的,她想那些不过是钓名沽誉,金玉其外之辈。
直到她见到了谈一固,才知道真的有人配得上这二字。
人如剑,君子不器。
谈一固几乎是不笑的,好像天生就不会笑,总是沉静地坐在一旁,很少抬起头来,总是在打磨着一柄又一柄的长剑。
世人都说,这人是个千载难逢的天才,是个被诅咒耽误的剑道奇才。
铸剑师常有,可是能把剑筑出器魂的,却是万里挑一。
祭灵澈向来不喜欢天才这个说法。
世人总是把别人的成功轻飘飘地归于天赋。
她知道,谈一固筑出的剑,一千柄中才有一柄堪用。
万万柄中,才可能会有神剑。
祭灵澈总是道,师兄,你这么爱剑,却根本拔不出剑,可觉得可惜?
谈一固拂过剑上的铁灰,只道,不可惜。
“我爱剑,并不一定剑要为我而出鞘。”
谈一固惜字如金,很少说话,只有在谈到剑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
他慢慢将七情六欲分出,筑成各不相同的剑。
他将怒火剥离出自身,筑就了杀湍剑,又将冷漠剥离去,便成了鸦羽……
筑的每一把剑,都有他的影子,而他渐渐的好像与剑融为一体,不嗔不怒。
人人都称赞剑的神威,其实称赞的不过是剑师的灵魂。
“师妹。”有一天,谈一固道,“若我死了,请把我的生魂筑到最后一柄剑里吧。”
祭灵澈不以为意,只笑道:“师兄,你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是啊,他怎么会死呢。
谈一固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谈师兄对她是极好的,他对每一个人都是极好的。
包括颜尽尘。
祭灵澈至极都想不明白,颜尽尘为何要杀他。
为什么。
颜尽尘恨他。
非常地恨他。
她这师弟,自从来了逍遥门就跟着谈一固学筑剑。
与他朝夕相处数年,谈一固于他,几乎是亦父亦师亦友,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颜尽尘竟然恨他恨到,要将他内脏全剖出来,只留一具躯体,把他做成傀儡。
祭灵澈赶回来的时候,只捕到谈一固最后一缕生魂,正撞到颜尽尘在抱着他师兄的尸身,正在将傀儡丝慢慢植入他的尸体中。
仙盟发难,同门尽被屠戮,将她师门血洗一空,而她唯一活着的师弟,杀了她师兄。
她站在尸山血海里,愣愣地看着颜尽尘,只问他为什么。
可颜尽尘什么都没说。
她忙着去找仙盟清算,只砍下颜尽尘一条手臂,本以为他跑不远,想收拾完仙盟再找他算账,谁知道他这一跑,她竟再也没有找到。
她识海里又浮现出,颜尽尘人头咕噜噜滚到她脚边的景象。
鬼城里四下漆黑,微弱的光照着他圆睁的双眼。
到死她都没问出,他为何要杀谈一固。
往事如烟俱往矣,而今想来,她师门真的再无一人了。
……
祭灵澈回到她鲜血淋淋的师门,发现了一柄残剑,正是谈一固的遗作。
她又想起师兄跟她说的话来,犹豫片刻,将捕到的那缕生魂,融到那并未筑完的剑中。
可是融进去的瞬间,她便听到了那生魂痛彻心扉的惨叫。
好像在被无尽烈火烧灼,只见那柄黑剑通体纹路骤然亮了起来,封印瞬间启动,神剑筑成,将她师兄的魂魄永远地禁锢在剑中。
她呆立在原地,看着光芒万丈近乎邪魅的长剑,听见成为剑灵的魂魄在哀嚎,直他正在受着无尽地折磨,她忽然间好后悔好后悔。
她抬起手,忽然想要将剑打碎,可她顿住了,剑毁灵亡,她再也没办法放她师兄出来了。
祭灵澈将手覆在这神剑上,想要与这柄剑结契,用自己的灵脉安抚受折磨的剑灵,可是却被一道邪压猛地弹开,忽然间神魂俱震起来,她知道,一剑不侍二主,一人也不可能有两柄剑,她已经有了鸦羽剑,这剑不肯与她结契。
祭灵澈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不是正好有个人,本命剑断了吗?
本命剑都是在结丹前选定,然后陪着剑主结丹,这样剑灵才能跟剑主融为一体,发挥最大神威。
彼时,她师门血都未干,她恨从心中起,心道,真是正好。
左右要废掉他才能解恨,干脆把他金丹挖出来,再把这剑送他,待到他重新结丹的时候,这剑不就是他的本命剑了?
他师兄作为剑灵,与剑主结契之后,被剑主的灵力滋养,便不用再受此煎熬了。
何况,禁器丢了,也正好用这人的金丹来替。
……
“阿澜,你怎么了?”她忽然被冰凉的灵力一震,终于从识海的记忆幻境里脱离出来。
她扶住曲无霁的胳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颓然地倒下去。
曲无霁抱住她,语调有些发颤,他道:“你别吓我,好不好……”
祭灵澈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前尘往事骤然涌上心头,被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一重一重的忧虑袭上来,她倦倦地闭上眼睛,只说道:“我好累啊,商徵。”
她感觉从来就没有这么累过。
曲无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道:“我知道。”
祭灵澈只道:“走吧,带我回去吧。”
……
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再一睁眼的时候,周围只有她一个人了。
祭灵澈忍着剧痛,坐起身,有些发愣,只觉得脑袋像一锅浆糊,思绪万千,所有记忆扎在一起,难以排序,一时间乱的她几乎要撞墙。
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才堪堪捋明白一桩桩事,一个个人。
良久,祭灵澈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手,看着腕骨上那道金契。
此刻她全都想起来,什么道侣,曲无霁就是个趁机来占她便宜混蛋。
可不知怎么,她想,自己已经不再恨他了。
天光大亮,窗外桃花依旧飞着,落花中,她好像看到桃林深处似乎有个人影,正负手遥遥看着她。
虽距离太远,看不太真切,可是隐约间竟好像是个女人。
祭灵澈悄无声息地捏住一片飘落到她眼前的花瓣。
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影,心中只道,不妙。
第46章 濯夭五 兰若惊魂
那人站的很远,看不清,晨光熹微,竟恍若一道蓝烟飘荡。
祭灵澈与那人遥遥相对,心里竟有些发毛,她抬起手掌,刚要对着掌心的花瓣吹出一口气——
却听一阵急促脚步声,她眼光一动,见一人从长阶上飞快地跑上来,直奔着这净室而来。
祭灵澈看清来人,微微蹙眉,却见远处树林里的人向后退了退,隐在桃花中。
她慢慢地握拳,将那花瓣攥在手里。
来人敲了敲净室的门,声音有些急躁,祭灵澈没做声,眼光依旧跟随着那隐到树林中的蓝衣女子,这时门吱的一声旋开,一个金袍少年微微探头,却正好与倚在窗边的祭灵澈对视。
祭灵澈微微挑眉,刚才这人敲门她没做声,那少年以为她已经走了,没成想她就在屋内,此刻一惊,不由得有些结巴:“师……师妹——”
可这声“师妹”他叫得几分心虚,好像很怕她似的。
祭灵澈抬眼看着他,冷声道:“何事?”
蜀上锦被她一盯,不由得脊背发凉,他已经猜到了这人的身份,站在这名震天下的魔头面前,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呼出一口气,才躬身道:“前辈……”
“是师尊让我来找你的。”
祭灵澈靠在窗户上,手中把玩着一个瓷杯,不由得顿了一下,抬头道:“你师尊人呢?找我何事。”
蜀上锦咬咬牙,终于道:“师尊他……带着仙盟的人去无烬之渊对付妖魔了——”
只听哐当一声,那杯子掉在地上,摔成两块。
祭灵澈站起来,蜀上锦心中一惊,向后退了几步,说道:“前辈……”
祭灵澈冷笑一声,只道:“什么意思。”
“无烬之渊的封印出事了?”
蜀上锦只觉得这人威压无限,心中打鼓一般,忙低下头道:“师尊说,镇妖塔被破了,悬在塔顶的镇塔神器被盗了——”
所谓的镇妖塔,是镇在无烬之渊入口上方的一座宝塔,由平安国师所建,作为最大的一座平安观阵眼,一塔镇万妖,压得那妖主近百年不得翻身。
本来放在塔顶镇妖的应该是五族禁器,可是这东西被颜尽尘偷了之后,放在那的就变成了曲无霁的金丹。
只是仙盟的人,并不知道那神器是什么,只道那是什么天神救世所赠的神物。
而今,那镇塔的东西,竟然丢了。
镇妖塔失了作为阵眼的神器,俨然一座废塔,待到塔中所蓄的灵力溃散一空,便会被妖魔冲破。
那妖主身上虽然插着鸦羽剑,本体被封住,但是若是塔真的被毁,就算他是分出几缕魂来对于苍生都是灭顶之灾。
想到此处,祭灵澈心中忽然焦躁起来,又想到曲无霁竟然背着自己,孤身去了无烬之渊,更是怒从心起,一时间几乎要发疯,她极力克制着,只道:“现在呢,你师尊可回来了?”
蜀上锦摇头:“师尊一行人已去了三天,音信全无——”
祭灵澈一惊:“三天?!”
她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一夜,竟然……
不对。
以她的神识,就算伤得再重也不会昏这么久。
定然是曲无霁走之前,又给她下了咒。
祭灵澈心中升起无名火来,原来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不参合这件事。
那天他忽然离开,定然就是因为这件事,晚上他回来,就已经做了去无烬之渊的打算。
折回来只不过是为了再看看她,走前再给她补一道昏睡咒。
祭灵澈心中气得发狂,面上却不显,只是冷冷地看向蜀上锦:“所以呢,你师尊为什么让你来找我。”
蜀上锦只道:“师尊只说,他走后三日,让我上广爻峰来找你,告诉你实情,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祭灵澈心中冷笑:原来这狗东西早就算好时间了,既不想她卷进来,又怕她被蒙在鼓里,因此掣肘,当真是煞费苦心。
她心中不爽,山雨欲来,危机四伏,一时间各种麻烦接踵而至,当真让人头疼。
祭灵澈越过蜀上锦,正要推门出去,蜀上锦愣了愣,却紧随其后,有些欲言又止,祭灵澈头也没回,说道:“不用挂心,你师尊现在无碍。”
胸口那半块玉佩,连着曲无霁的生魂,现下玉并无异样。
但想到这几日种种,她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蜀上锦坠在她身后,似乎想要让祭灵澈带上他,刚要说什么,祭灵澈冷声道:“别跟着我。”
“太华玉墟的首徒,还巴巴地等着别人吩咐,你连自己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
蜀上锦顿时哑然,停住了脚步。
现在整个仙盟群龙无首,连太华玉墟都开始手足无措,外面乱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祭灵澈回头看着他,忽然道:“和曲无霁一起进无烬之渊的都有谁?”
原来,大宗门的掌门长老,大家族的家主才去了不到一成,多半还是留在外面,防止生变。
可是消息不胫而走,添油加醋地传了起来,一时间人人自危,兀自恐慌,又各自为营,很难联合起来,现在的仙盟几乎是一团散沙。
祭灵澈看着他,心想连太华玉墟的人都是这样一副窝囊模样,更是窝火,冷笑道:“瞧你们这怂样。”
连妖魔的影子都没看到,倒先生出退意来了,一滴血都还没流,就怕得快要死了。
当真是不中用。
她语气稍缓,竟颇有耐心地道:“你就算是心里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若是连心气都没有了,岂不是未战先衰?”
“何况,你是掌门的弟子,同侪都在看你的表现,你一慌乱,别人岂不是更慌乱?”
她看着那少年,只是道:“永远,不要被人看穿你的恐惧。”
她倒也不再多说,转身向着那桃林而去。
祭灵澈走了一会,已经到了那刚才看见蓝影的地方,却发现空余桃花纷纷,连半个人都没有。
祭灵澈心中惊疑,这人方才离她太远,并没看清,但隐约间,她竟感觉那人是……
可她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祭灵澈一边想着,一边向山门走去,她本想先回上京找自己那不争气的徒儿,但是又想到镇妖塔的事,觉得自己应该先到无烬之渊去看看。
无论如何,她不希望曲无霁有事。
胸口挂着那块玉坠温热,此刻如有万钧,坠在她脖子上。
祭灵澈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提心吊胆地想着一个人,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万千,甚是烦躁。
还未走出桃林,她眼光一动,只听远处有声响,好像谁在低声呻吟。
她一惊,飞快地循声而去。
走到近处,只见一人披着黑袍,脸上带着个面具,正在地上翻滚。
袖子在挣扎中翻上去,露出一截手臂来,却见那手臂因为痛苦已经青筋暴起,皮肤上又泛着一层白霜。
祭灵澈皱眉看着,喃喃道:“寒毒……”
她知道这是谁干的,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那下毒之人。
于是走到那正在翻滚的人身前,看到他脸上带的面具,不由得一愣,忽然间汗毛倒竖——
只见这面具是铁制的,泛着冷色的光泽,竟跟那天一道白光贯穿她头颅的怪物是一般模样!
只不过,这个人脸上带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是面具,虽不能说是粗制滥造,但依旧是跟那怪物的模样有区别,就好像是……按照那铁面怪物的样子仿造出来的。
祭灵澈冷冷地瞧着他,一弹指,一道法决正中他那面具,瞬间就将那面具弹飞,露出那人的脸来,祭灵澈蹙眉,说道:“是你?”
“你是来杀我的?谁叫你来的。”
那人脸上爬满了白霜,好像极冷一般,嘴唇不住打颤,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这人她认得,是广陵慕氏的人,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这人总是跟在慕归笙身边,想来是很得慕归笙青眼的门客。
祭灵澈看着那人的脸,想到了什么,忽然大叫:“尹蓝心!!”
“尹蓝心,你到底在跟我躲什么?!”
四下寂静,只听风声贯耳,良久无人应答。
好像那人早就走了。
祭灵澈蹙眉,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间脊背发凉,兰香忽至,她猛地偏头,一柄长剑从身后而来,刷地贴着她的脸颊刺过,然后一扫,剑锋正贴到她的脖子上,立时就割出血来!
祭灵澈站着没动,她眼光微动,看向那柄横在她脖颈上的蓝剑。
那是一柄细长的剑,泛着淡蓝色微光,好像蒙着一层青霜一般。
神剑,华霜。
她笑道:“尹主簿,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她指尖抵住那凉嗖嗖的剑,又道:“你若不是真想杀我,就快收了这剑,若是真伤了我,你不心疼吗?”
话音未落,那剑猛地一动,祭灵澈一低头,长剑擦着她后脑掠过,竟削掉了几缕发丝。
祭灵澈转身,正与那人对视。
只见桃花纷纷,一人青衣立于花下,清雅绝丽,兰若惊魂,好像是一抹幻影幽风,煞是清疏。
唯一不足的是,她那怏怏病容毫无血色,红颜薄命,端地是令人惋惜。
尹蓝心冷冷道:“心疼你?”
“我时常在想,该怎么修炼才能有你这样厚的脸皮,啧啧,真是求而不得,令人咂舌。”
祭灵澈:哇,好阴阳怪气,好熟悉的感觉。
她懒得斗嘴,指着那中了寒毒的人,说道:“这人怎么回事,蓝心,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尹蓝心淡淡一笑,只道:“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他啊。”
“不过好可惜。”尹蓝心轻轻拂过剑上的寒霜——
“他马上就要死了,你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第47章 平安一 天道定的结局又怎样?
尹蓝心此人,看着一幅冷淡模样,其实也是极有个性的。
她鲜少与人厮混,也鲜少理睬别人,一直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向来什么都不在意,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也就是平日里太低调了,且背靠着天下第一宗,所以不至于风评太差。
实际上,她这人也是邪得要命。
祭灵澈闻言愣了一下,说道:“尹蓝心,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蓝心面无表情道:“没什么意思,这人难缠,一时间把我惹火了,手重了些,现下他已经活不了。”
祭灵澈说道:“你不是有解药吗,怎么不给他解毒?!”
尹蓝心道:“那药金贵,舍不得给他用。”
祭灵澈:……
祭灵澈:“嘶,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尹蓝心眼光扫向那人,见他猛地抽了一下,紧绷的身体慢慢展开,逐渐再也不动弹,她淡淡一笑:“晚了,他已经死了。”
祭灵澈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咽气,心中无语,良久叹了一口气:“蓝心啊,你多积点德,不要总是这样,好不好?”
这二人一口一个,都叫对方多积德,可谁也不听谁的,而今齐齐遭了报应。
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一个病得马上就要升天。
尹蓝心理了理衣袖,好整以暇道:“如何,来杀你的人叫我给解决了,还不好好谢我?”
祭灵澈:“谢谢?”
尹蓝心:“知道了。”
祭灵澈:……
好吧,其实她真的拿尹蓝心没办法。
祭灵澈并不在意这刺客的死活,反正又问不出什么,尹蓝心不杀他,她也得自己动手。
而真正让她在意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祭灵澈盯着她,笑道:“蓝心,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尹蓝心冷冷道:“说什么。”
祭灵澈眯起眼睛,冷笑道:“你装什么呢?”
“从我回来到现在,桩桩件件事,都与你脱不开关系吧?”
尹蓝心挑眉,懒懒抬起眼:“是吗。”
祭灵澈看着这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祭灵澈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去,边走边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活不起的德行,还真叫我怪想念的,来啊,要不要拥抱一下——”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剑鸣,那并细长的青剑点在她心口。
尹蓝心道:“往后退。”
祭灵澈伸手握住剑锋,血瞬间顺着指缝流下,她挑眉道:“不退,你捅死我?”
尹蓝心冷冷看着她,一勾嘴角:“你这条命不便宜,捅死你可惜。”
祭灵澈依旧握着剑,手上的血直滴到地上,她冷笑道:“癫婆。”
“你拉我回来,可问过我了?!”
“我死得好好的,两腿一蹬快哉快哉,我何时说过想回来?谁同意你这么做了,嗯?”
“下这么大一盘棋,真把我当枪使,好用吗,趁手吗——”
忽然,那点在她心口的剑,猛地一进,祭灵澈手一滑竟然没攥住,那剑竟刺进了她胸口半寸,尹蓝心只道:“发什么疯?”
“不想活你去上吊不就得了。”
祭灵澈胸口一痛,渗出血来,她向后跃去,只一笑:“罢了,你有病,我不跟你计较。”
二人相对而立,风忽然狂烈起来,花瓣纷纷扬扬坠落,落得二人满肩。
尹蓝心迎着风,忽然咳了起来,祭灵澈看着她血色浅薄的脸,长长叹了一口气,良久道:“你看你,偏给自己弄成这样……”
祭灵澈幽幽道:“观天之术极耗心力,且遭天道反噬,何况——”
“全知全悉又能如何,你这样心力交瘁,又不能改变什么,平白地看着仙道陨落,徒增烦恼,早跟你说过,少占卜……”
观天之术只能预见,不能改变,若是因为观天者所作所为导致结局发生变动,必遭天谴,轻则被剥夺寿元,重则直接被天雷所击,暴毙而亡。
看尹蓝心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想来是没少参合这些事,连祭灵澈这种人都召回来了,估计她距离被雷劈死不远了。
尹蓝心冷冷一哂,忽然道:“自我少时起,第一次观天,就看到了妖魔灭世的景象,人间顷刻沦为炼狱。”
“在以后每一次的观天中,我都会看到,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一道白烟闪过,尹蓝心手中的霜剑消失了,她道:“可是,我一直相信,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能更改的,天道定的结局又怎样?”
她看着祭灵澈,微微昂起下巴:“天道说你命数尽了,那又如何,我不照样能把你召回来?
“我尹蓝心观天命,却不信天命。”
“那道天雷,一刻不落到我的头上,我就一刻不信。”
祭灵澈闻言,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当真与我不谋而合,这才是我认识尹席玉。”
“若你这么说,我被你算计也心甘情愿了呢。”
尹蓝心勾起嘴角,苍白的脸上有了点温度,仍旧是那样的孤绝,她道:“我就知道,这世界上的疯子不止我一个。”
祭灵澈笑了起来,说道:“我死的那些年,你很寂寥吧?虽说这世界上疯子多得很,但能与你疯得志同道合的,怕是只我一人。”
尹蓝心笑道:“你这是在夸你自己?”
祭灵澈蹙眉:“你怎么自恋吗,尹蓝心?”
祭灵澈话锋一转,道:“话说,你此刻来找我所为何事,方才为何一直躲我?”
尹蓝心坦然道:“哦,我本来就没想见你,若不是你一直大声叫喊我的名字,让我觉得丢脸,我是不会出来见你的。”
祭灵澈:……
尹蓝心:“我出现在这,只是怕你在睡梦中被人悄无声息地弄死,平白浪费了这条命,才过来看看,实际上,我没什么话要与你说。”
祭灵澈:……
尹蓝心:“我知道你想问我很多事,可我不能告诉你,否则我当真是会遭到反噬,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在这。”
“前路漫漫,你且得自己走。”
祭灵澈笑了起来:“你这唠病鬼!”
她倒是也不再问,只是笑着看着尹蓝心,慢慢垂下眼睛,说道:“既如此,你也保重。”
尹蓝心道:“你在落寞什么?”
“观澜,你不必为我惋惜,我就算失败了,也不后悔。”
祭灵澈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若死了,我就真没朋友了,到时候我还得招你的魂。”
尹蓝心笑了起来,说道:“这你放心,我人品比你好很多,绝对比你命长。”
良久,一道蓝光闪过,尹蓝心慢慢地消失,她最后只轻声道:“去上京吧,那里会有变动,无烬之渊的事不急。”
祭灵澈一愣,默默地看着她隐到阵法里,彻底地消失无踪。
她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莫名地有些难过。
尹蓝心的灵脉已经很微弱很微弱了,微弱到她都探不到。
她不知道那道代表天谴的天雷会不会落下,但是尹蓝心确实是在燃烧着寿元。
祭灵澈垂下眼睛,这人让她去上京,那上京就一定会有大变故。
她又想到曲无霁,心中思绪万千,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挥手,清风刮来,卷起无数落花,盘旋着盖到那已经气绝身亡的刺客身上。
祭灵澈一打响指,那花便红光一闪,化作烈火,忽地烧起来,火焰窜得很高很高,好像点燃了半边天一般。
她看了一阵,转身向山门外走去。
……
“听说了吗,殷家主的事?”一男修小声道。
“赵师兄,我听说,他……好像是疯了?”一年纪稍小的少年接话道。
那男修见有人搭茬,当即一喜,刚要说些什么,另一位女修皱了皱眉,打断这二人:“嘘,既然在外,休要语人是非。”
赵祁连道:“师姐,你总是这样,好无趣好无趣,咱们几个说一说,还能叫谁听去了?再者说,咱们又没造谣,我说的可都是实情……”
薛映雪道:“师弟,咱们领命在外,代表的便是太华玉墟,一路上这样嘻嘻哈哈,喋喋不休,又成何体统呢?”
赵祁连撇了撇嘴:“哼,咱们一溜外门弟子,太华玉墟都不认呢,你到先拿腔拿调上了。”
薛映雪倒是脾气极好,只蹙眉道:“你怎么这么妄自菲薄,自甘堕落?”
那年纪小一些的少年道:“……师兄师姐,你们不要争执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这三人领命去上京平定一处小灾祸,虽然外门弟子很少能出外勤,但而今情况特殊,内门弟子正在全面戒备妖魔一事,这等无足轻重的事,便落到了同样无足轻重的外门弟子身上。
这三人所要去的,正是上京。
上京是当今大齐的都城,这大齐建国至今,已逾四百年,正值鼎盛,上京一直都是都城,可以说是繁华无两,比前朝的丰都都要辉煌。
仙盟众人为妖魔一事愁得食不下咽,可并没有波及到普通百姓,也没有波及到这红尘的帝王家,他们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
这一行外门弟子所为之事,看起来与妖魔无关,太华玉墟接到上京的折子,说城郊有一道观会吃人,想来是精怪作祟,京城内人人惶恐,甚至惊动了帝王,所以去书一封,望仙盟出手平定。
焦头烂额的仙盟哪里有心思顾及这些事,若不是上京的来信属实有些分量,绝对连外门弟子都不会派出来。
仙盟不重视,只想寻常百姓就是矫情,一些精怪连野道士都能收拾,竟然找到了太华玉墟,但又不好拂了面子,随意指派了一队的外门弟子,让他们去打发。
好巧不巧,选中的人,正就是外门第四院。
花婉婉原先所在的地方。
这院中一共有四人,除了薛映雪,赵祁连,花婉婉,还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兄,名沈舟万。
这沈舟万修为并不低,他本不是外门弟子,只是犯了错,触怒了其师尊,才被贬到这来,可却因为身份特殊,没人真的把他当做外门弟子,他也从来不跟着便宜师弟师妹一起行动。
这次的外勤,他也是没来。
花婉婉走后,又有一少年被塞了进来,其名董玉濯,年龄并不大。
这三个人凑一块,硬连一个金丹都凑不出来,也不知道太华玉墟哪来的自信,让这帮草包对付平安观的事变。
祭灵澈站在远处,看着这三人的背影,默默一哂。
第48章 平安二 小青龙
上京城繁华,几乎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城外老远就开始热闹起来,人来人往。
为了不惊扰百姓,薛映雪几人早早就弃了剑,向着城门步行而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修士虽不觉炎热,但看百姓轻薄衣裳,明媚春光中忙忙碌碌,几人被烟火气给围着,也不自觉地快活起来。
赵祁连良久低声叹道:“快十年了,这里一点都没变啊。”
他看着丰沛草木,熟悉的景致,一时感慨道:“……早知如此,我便也不修这什么鸟仙了。”
董玉濯愣了一下,随即道:“师兄,你是上京城的人吗?”
赵祁连随意“嗯”了一声。
董玉濯惊奇挑眉,由衷赞佩道:“哇!红尘出身,还能进太华玉墟,可当真是了不起!”
太华玉墟对于弟子选拔极严苛,若非天资卓绝者,连山门都看不到,就连这些外门弟子放在普通宗门也都是个顶个的少年天才。
故而太华玉墟的弟子多数是世家出身,自出生起就耳濡目染地修炼仙术,从小被家中长辈指点,方才有些许机会入这天下第一宗。
宗内弟子不是世家出身,就是各门派子弟,而平民出身的,几乎是没有。
几匹马飞驰而过,带起阵阵尘埃,赵祁连愣了愣,指着那条官道,只是道:“想当年,我也是纨绔做派,常与几个狐朋狗友在这里飞鹰走犬,但而今那些与我纵马的少年,想来早都已经成家立业了罢……”
他既然入了仙门,寿数自然是比普通人要长,自他入太华玉墟,十载光阴倏然而过,他仍是少年模样,可上京中曾经的玩伴大概已然中年了。
薛映雪道:“既然回来了,等此间事了,何不回家看看?”
赵祁连只道:“既已经入了仙门,便应该割舍凡尘的一切,何况……”
走的时候,他母亲道,要是敢抛家舍业,去逐什么仙道,就当没他这个儿子,左右仙人也是六根清净。
他这一去十数年,竟真的一封家书都没收到过。
这时,忽见几个锦衣少年喧笑着纵马而去,带起一溜飞扬尘埃。
赵祁连长长叹出一口气,只道:“还是罢了吧。”
他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几人第一次见他这样的落寞神色,也不知道说什么,良久赵祁连又恢复了那副不着调的做派,挑眉道:“喂,你们怎么这副神色?”
几人相视一笑,向着城门走去。
这几人形貌出众,甚是打眼,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驻足侧目,他们见此情景 ,怕打草惊蛇,便都用术法换了相貌,化作普通百姓模样,隐在人群中,入了城,向着那城西的小青龙寺而去。
城中处处热闹,不愧是天下第一都,这里的热闹远不是铁剑镇能比的。
这些凡人都没见过什么术法,倒是更注重机关精巧,就连街边兜售的小玩应都让董玉濯看直了眼。
他只道:“我原以为,这些凡人没有术法,生活会很无趣呢!”
赵祁连“嘁”了一声,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这有什么,不过是平头老百姓玩的,我们宫里那些才——”
他忽然止住话头,没再说下去。
董玉濯年龄不大,又从小养在凌云宗,平日里见到的只有喝露水嚼仙草,风里来雨里去的同门,忽地见到这繁华人间不由得艳羡起来,神往道:“其实当个凡人也不错啊!”
“我们修炼来修炼去,纵然寿数长一些,可也不见得比他们有意趣呀。”
赵祁连良久叹道:“诚然如此啊。”
薛映雪蹙眉道:“……你们两个,要不要想一想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赵祁连倒是浑不在意:“师门派咱们这样的水货出来,这任务还能有多难,咱们到了,岂不是手拿把掐——”
薛映雪一哂,说道:“师弟,既然你对上京这么了解,不如说说那小青龙寺吧?”
几人此次正是为了这传闻中吃人的寺庙而来。
赵祁连微微蹙眉,思索片刻,便说道:“这若是从头说,竟然得从国师大人开始讲呢……”
“这城中,原有两处寺庙香火最旺,一大一小,却都是平安国师所建。”
大的名平安观,小的名青龙寺。
俗称大平安,小青龙。
一东一西,遥相对望。
那平安观本不在繁华之处,那国师在时,百姓们将其奉为神明,为求其庇佑,都向着这平安观涌过来,一时间地价水涨船高,平安观附近逐渐繁盛起来,变成了城中最热闹的一处。
可自二十多年前,那平安国师忽然失踪,那平安观便被那国师的弟子给关停了,并且用阵法严密封死,数十年来都无人再进入。
自从这国师失踪后,这平安观便诡事频出。
连皇帝都颁布了诏书,说是平安观方圆十里都不得有生人。
将所有的住户商客都向外围驱逐,人们自然不乐意,一时间议论纷纷。
坊间传闻,每到夜里都能听到这观里传来的诡异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用利爪挠着什么,正在拼命地想破开封印一样,带着血淋淋的恨意,而且数量庞大到令人发指,至少千百双利爪同时抓挠结界才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百姓瞬间骇然,自发地远远避去。
城中的重心渐渐偏移,这观附近便荒了,而且关于那国师各种各样的传闻也传开来……
逐渐的平安国师的风评便大不如前,有人说,那国师被害枉死,观中困着的正是其冤魂,正想要出来向全天下人索命呢。
更有甚者说,他亲眼看见,披着黑袍的冤魂在夜里徘徊……
可是,虽然这平安国师的去向被人猜忌,但小青龙寺却风光依旧。
因为这寺虽是国师所建,但供奉的却不是那国师,而是一位上天庭的吉神。
据说,向那吉神许愿极灵极灵,几乎是有应必求。
供奉这吉神的传统,自前朝流传下来,虽然改朝换代多年,可这神仙却是越来越灵。
除了上京,几乎只要能修庙的地方,都会修一座吉神寺。
奇的是,这吉神庙中供奉的却不是神像,而是一尊青龙。
故而,百姓都尊称那吉神为青君。
世人都道,这吉神真身就是青龙,爱惜苍生,有求必应。
可事实上,仙盟的看法是,这青龙只是那吉神的坐骑罢了。
毕竟,这位吉神大人,千年之前还是人身,且是飞升到上届的呢,仙盟史可是清楚记载的。
上京里修这样一座祈福的青龙寺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是国师修建的,却与其并无什么关系。
所以 ,就算是国师摊上了什么事,也与吉神无关,所以大家该拜还是拜,甚至香火更盛。
可最近,这小青龙寺,却诡事横生。
……
上京的信中道,这小青龙寺在一夜之间化成空寺,借宿的香客和道士们原地蒸发,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疑似被精怪所吞,望仙盟援助。
最初百姓们只以为这寺是遭了贼人的洗劫,香客们是被掳掠了。
可是细细一思,几百人凭空消失,又不闹出一点动静,连血迹和抵抗的痕迹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人为呢……
逐渐风言风语地传起来,大家竟都说,是这寺会吃人。
有道士煞有介事道,庙宇常常沾染人气,被养出了邪灵,吞人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些香客道士定然沦为滋养邪灵的贡品了——
上京给太华玉墟的传书语意含糊,只说了这件事,仙盟便以为只是普通精怪作祟,并不放在心上,派出了三个草包。
三人到了上京,四处问了一圈,方才得知,更令百姓恐惧的,是有人亲眼看到了那寺庙养出的邪灵——
竟然跟那失踪多年的国师,一般模样。
……
国师大人什么来历,长什么样,是男是女,向来没人知道。
此人黑色斗篷覆面,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是这些香客这么肯定自己一定见到了他,是因为平安观里供的那尊神像,就是按照国师本人的形象捏的。
有人夜间无意中透过大敞的寺门往里瞧,竟瞧见了那黑影——
鬼影幢幢间,宽松黑袍,遮盖了身形,只露出一张嘴来。
竟跟那国师的神像一模一样。
要说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那观中的神像嘴严肃地抿成一条线,而他们所见的黑影,嘴角正挂着诡魅的笑。
见到那东西的一刻,邪气扑面——
这绝对不是仙道的东西。
难道他们虔诚供奉的国师,一直都是这样的邪祟……吗?
难道,国师就是吞噬香客的邪灵?
……
薛映雪三人站在这寺外,只见寺门大敞,里面声息全无。
往里看去,只能看到黑洞洞的大殿,看不清里面的青龙神像。
这寺好像张着大嘴,咽道肠胃清晰可见,就等着食物跳进肚来一般。
董玉濯此刻忽然感觉腿肚子转筋,退意横生,他道:“……师兄师姐,我怎么感觉这事并不简单。”
吞人的庙灵并不可怕,可若是那邪灵,并不是建筑所化呢?
以他们几人的修为,只堪堪能处理一下寺庙滋生的精怪,但若是这邪灵是外来的,他们绝对束手无策,白送性命。
何况,而今妖魔猖獗,而平安国师又是以镇压妖魔闻名,这件事不会还与妖魔有关联吧……
几人不仅修为不高,连外勤都没出过几次,平日里最多也就是打一打地精,薅一薅草怪,而今站在这寺门前,只感觉两眼一黑。
赵祁连哼了一声,只道:“愣着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薛映雪一把抓住要往里闯的师弟,只道:“别去,我觉得这桩事咱们处理不了。”
“还是传讯给师门,再作裁决吧。”
赵祁连道:“你连师父都没有,想传讯给谁?有谁能理咱们?”
“他们没拿咱们外门弟子当人看呢!”
他本来就想争口气,说道:“既如此,左右都没人管咱们,咱们这样怂蛋,岂不是更丢脸了?!”
薛映雪少年老成,很拎得清,只道:“你别这样冲动,最少要传讯给大师兄吧?要不然咱们真的遇到什么,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赵祁连一听这话就炸了:“沈舟万?!”
“你说那个鼻孔都长到天上去的那家伙?他能理你我去吃屎——”
“师弟啊。”忽然一道声音笑着传来。
忽地一阵酒气传来,三人猛地回头,正看到一人,那人手里还提着个葫芦,哂道:“你何时去吃屎呢?”
第49章 平安三 什么档次,也配用我的脸?……
“没想到,这位师弟竟然有这种异食癖好,属实让人大开眼界啊——”
只见这人压根没穿太华玉恤的衣服,醉醺醺酒鬼摸样,打眼一看根本就不像修士。
本以为他手里提的那个葫芦是个法宝,他却时不时嘬一口,一股酒味随即溢出……
这人太过放浪形骸,而且好像脑子也不太好。
他不依不饶,用指尖点着赵祁连,笑道:“这位师弟,你方才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等回去了你可别忘了给我们表演表演啊。”
赵祁连一噎,脸涨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董玉濯因为此前的焦虑出了一脑门的汗,这位久仰大名的大师兄一冒出来,他忽然清爽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喜道:“大师兄!你怎么来了?师父让你来的吗?”
沈舟万道:“哦,那倒不是。”
“我刚回到四院发现你们都不在,看到了书信,才知道你们去了上京。”
“可我看你们一个两个,连御剑都不会拐弯,这种蹊跷事竟落到你们头上,实在是有点惊悚了,遂过来看看,想着别到时候四院就剩我一个活人,我可给谁当大师兄呢哈哈。”
赵祁连:……
这人讲话好难听。
虽然说的是实话。
但还是好难听。
怪不得他师尊都不要他了。
薛映雪道:“大师兄,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禀报仙门呢?”
沈舟万道:“哦,无妨,我已经传讯给师——”
“前师尊了。”
沈舟万本是某长老的亲传弟子,不知道怎么开罪了他师尊,被逐到外院来了,可是他那师尊好像并没有完全放弃他,毕竟是呕心沥血培养的衣钵传人,怎么着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赵祁连道:“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沈舟万只道:“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赵祁连心中一喜,本以为这次白来一趟,要刹羽而归,没想到还是有历练的机会的。
薛映雪慢慢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件事就算加上沈舟万仍旧凶险,刚想说什么,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人自那昏暗的寺中缓步走出。
众人本以为这寺庙内空无一人,忽地见有人出来,都不由得一愣——
来人是个青年,形貌甚是俊美,面带冷笑,又隐隐有不怒自威的煞气,看起来绵里藏针,甚是不好相与,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脸色不太好。
他蹙眉道:“你们什么人,在这做什么?”
赵祁连想,当真古怪,上京来信请他们来平乱,反倒被问要来干什么,这些人当真是拿他们当猴耍?他心中不爽,刚要开口。
只听沈舟万忽然道:“冒昧问一下,阁下可是小司天?”
赵祁连忽地一顿,惊疑地看着他,却见那人眯起眼睛,打量了沈舟万许久,竟真的微微点头。
沈舟万抱拳,连声笑道:“原来真是小司天大人,久仰久仰,我等散修,云游至此,听百姓说这里有些诡事,便过来看看……”
此人名褚恒,乃是那平安国师的弟子,执掌司天鉴,人称小司天。
比起那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平安国师,此人倒是相当的入世。
常常抛头露面,无论是祭祀还是祈雨,他大多在场,与其说是修士,倒不如说更像是官员。
自从他师父消失,他又兼领国师之职,虽然明面上还只是司天鉴掌事,可却已与国师无异。
薛映雪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反常——
按理说这种寺庙的精怪,应当由这兼领国师的小司天来处理,可为什么上京却要联系仙盟?
而且,这褚恒好像并不知道仙盟已经派出人来……
感觉就好像,这上京联系仙盟,是瞒着这褚恒一样,而且特意在来信中含糊了国师一事,倒有掩人耳目的作用。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既然上京怀疑这诡事与平安国师有关,自然要防着这国师的徒弟,万一这师徒是一条贼船上的呢?
这沈舟万看着脑子不好,实际上反应还挺快,没有提上京仙盟的事,只道他们是散修,路过此处,想管一管闲事罢了。
褚恒笑了一声,只道:“既如此,那道友们便进来吧。”
“寺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有无妖异,得等到晚上再看。”
董玉濯偷眼去看沈舟万的脸色,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司天真是邪得很,仙不仙妖不妖,还有点官僚做派,跟他见过的仙友们都不一样。
他期待地看着沈舟万,希望他推脱了,几人不要触这国师师徒的霉头,可谁知他大师兄倒是顺坡下驴,真的要进去看看。
褚恒勾起嘴角,微微侧身,让出大门来。
沈舟万几人就这样进了小青龙寺,褚恒负手坠在最后,慢悠悠地走着。
待几人穿过大殿,走远了,那大敞的寺门竟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好像食物滚入腹中,可以合上嘴了,剩下的就是消化、吞噬……
天色已然暗淡,斜阳马上要彻底隐入西山,夜色悄无声息地落下,沉甸甸地黑暗开始笼罩庙宇。
一人负手站在高高寺墙上,俯瞰这小青龙寺,目光紧随着几人。
祭灵澈冷冷挑眉,嗤笑一声:这都敢进来,真傻还是白痴啊?
她纵身轻跃进寺内,进入那供奉着青龙的吉神殿,抬头望去,只见一条大龙雕得栩栩如生,青黑色龙身遒劲,威猛灵动,又富有神性,让人看了就心生折服。
尤其是那双龙眼,漆黑的瞳孔点上金漆,横添一抹锐金,眼中寒光点点,整条龙骤然活过来一般,好像下一刻就要长啸一声,腾云而去。
祭灵澈抬头看着这龙,忽然神色一动,好像发现了什么,她冷冷勾起嘴角,听得“砰砰”两声,她一弹指,竟将那青龙的眼珠子给弹下来了。
那两枚眼珠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开。
再看那青龙,原本灵动的眼睛化作了两枚黑洞,诡异得毛骨悚然。
若是让别人看去了,定然要大叫,渎神!你竟敢渎神!!
这神君可是上天庭有牌位的真神,你这样的举动会遭天谴的!
祭灵澈才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向那神像靠过去,俯下身,眯起眼睛,仔细地向那龙眼处的空洞里看——
良久她忽然猛起一掌,拍向那巨大的龙头,然后迅速向后跃去,只听一声巨响,那龙头咔嚓裂开,然后整个掉了下去,裂缝蔓延到龙身,只见整个雕像寸寸开裂。
祭灵澈轻轻地对着那巨龙吹出一口气,一瞬间,咔地一声,整个神像裂成数块,砰然炸开,然后那藏在神像里的东西滚落一地。
一地的人头。
按数量来说,约莫上百人,正好对应那青龙寺中失踪的香客,不多不少,整整齐齐,一个也没跑了。
有几个脑袋咕噜噜地滚到她脚下,祭灵澈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只道:“你们的眼睛哪去了?”
这些人头,面上只两个黑洞,眼球却不翼而飞。
而且切割地十分工整,竟没有撕扯的痕迹,就好像是那眼球被整个吸走了一般。
祭灵澈嘶了一声,说道:“你们谁能告诉我,你们眼睛在哪,我有赏!”
她手指微动,挑起一缕灵气,点向一个女人的头,将那灵气注入她额间,说道:“你来说罢。”
那人头竟真的张了张嘴,发出喑哑地音节,连不成字句,祭灵澈皱眉:“怎么是个哑巴?”
她又点向一个男人:“那你来说。”
那男人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祭灵澈:“你们怎么全都是哑巴?”
“舌头哪里去了?!”
祭灵澈勾灵引魂,连问了好几个,不是声带被剔了发不出声响,就是舌头被割了只能呜咽。
正要想别的办法,忽然间,她听到外面传来巨大声响,是长剑出鞘的声音,伴随着喘息之声,有人厉声道:“师兄快走——”
祭灵澈穿过这大殿,向后而去,她才发现,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银月高悬,飒飒夜风吹拂。
只见后院中两个人遥相对立着,那沈舟万腹部被开了个大口子,正汩汩地淌血,看那伤口的深度,已经割到金丹了。
他拄着长剑拼命地喘着,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用手捂着腹部,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只感觉,自己的金丹里好像蠕动着什么东西,正在生根发芽,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褚恒站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可依稀能感觉他脸上挂着的鬼森森笑意。
而薛映雪三人已不知去向,是死是活无从知晓。
褚恒笑道:“你该感到荣幸的。”
“我寻摸了好久,才找到了你这样的好的金丹。”
他陶然道:“来,深呼吸,别紧张。”
“你该享受圣种在你体内诞生,不是吗?”
“你该庆幸有资格作为容器,不是吗?
祭灵澈踏进那院子,一步步地向这对峙的二人走过来。
褚恒扫了她一眼,见只是个没有金丹的废物,就轻蔑地移开眼,继续欣赏着在月色下挣扎的沈舟万。
祭灵澈走到沈舟万身旁,看着他腹部的伤口,只道:“别运气,还没完全融进去,还有救。”
忽然间,她只听一声轻笑。
祭灵澈霍然抬头,只见那屋顶上不知道何时又多了个人。
她不由得愣了愣,只见那东西黑袍覆体,斗篷挡住了半张脸,唯独露出一张嘴来,正邪邪地笑起来。
风刷地刮过,带起那黑袍,微微露出那东西的脸来——
一双雪亮的眼睛。
祭灵澈抱臂抬头看着,良久冷冷勾起嘴角,道:“什么档次,也配用我的脸?”
第50章 平安四 日啖人眼三百颗
沉沉夜色中,月亮显得很低,硕大的月盘好像被托在屋顶上。
那屋顶上的黑袍人好似站在月中,清光从背后映过来,带着摄人心魄的神性,又隐隐地鬼气横生。
祭灵澈抬头看着那黑影,冷冷一哂。
学得还有模有样。
那黑袍人忽然抬起手,指向祭灵澈,只见那东西指尖白光一闪,竟霍然夹着一瓣槐花!
瞬间,那花作一道光箭向着她扎来。
祭灵澈惊奇地“咦”了一声 ,一偏头,那光箭擦着她脸颊而过,铮地一声,扎在身后的寺墙上,然后化作白烟消散。
她挑眉道:“这都叫你学会了——”
她话语忽然一顿,只见那黑袍人一振袖,无数碎花从她袖中荡出,刷地化作冰刃向几人飞来,沈舟万只觉得一股诡异灵压扑面而来,压得他一动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寒刃向自己扎来。
却忽然,他感觉周遭气场一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偏头看去,只见昔日那个白痴师妹,并指向前虚点,一道无形的屏障展开,所有的寒刃忽地顿住。
她一挥手,只瞬间,寒刃瞬间变回花瓣,漫天花雨纷纷坠下——
花还未落完,站在月下花影中的师妹已瞬间消失,再一抬头,一道身影出现在那屋顶上,速度快到谁都没反应过来!
祭灵澈掐住那鬼影的脖子,一掌灌注灵力,猛地给了那东西一个嘴巴,抽得那人脑袋悬了小半圈,她冷笑道:“真当本座死绝了?”
“这脸,这术法,你用得爽吗?”
风一吹,刷地掀去那人盖在头上的斗篷,祭灵澈与她对视,竟不由得晃了晃神。
借着月光,见那人清瘦的脸,漂亮锐利至极,隐隐带着邪妄神色,绝艳得让人难以亲近。
尤其是那双眼睛,亮的出奇,一笑起来,锋利稍缓,端地平添风流万分。
祭灵澈轻声笑道:“真像啊……”
“我还以为照镜子呢。”
她攥在那人脖颈上的手骤然收紧,挑眉,一字一句道:“可是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你说对吗?”
这东西完全复刻祭灵澈的术法,但却又不如她,被祭灵澈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被掐地嗬嗬直喘,脖子马上就要被拧断一样,她虽被掐着,眼睛却幽幽地盯着祭灵澈,那目光又毒又邪,好像兽类的目光,嘴角咧起,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咬断她脖子一般——
妖魔,祭灵澈心中恨道。
不由得手又收紧几分。
那鬼影被掐得受不了,终于开口说话,连音色都跟她一样:“我就是你啊,你要掐死你自己吗?”
祭灵澈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信不信我把你脸皮撕下来?”
二人离得很近,祭灵澈盯着她,只见这东西皮肤上有一些淡淡的纹路,竟看起来不像人皮,好像是玉石上常有的裂痕,很淡很淡,几乎是微不可查。
祭灵澈一惊,微微眯起眼睛:“你脸上这是什么?”
她抬手抚向那纹路,还没等触到,忽然脊背一凉,一柄长剑点在她的后心,身后一人冷笑道:“是徒儿有眼不识泰山了 ,老师您怎的变了模样,我竟才把您给认出来。”
“——您回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祭灵澈嗤笑一声:“你的师父,我可不敢当。”
褚恒颔首轻笑道:“老师这样说话,真是令弟子心寒呢。”
祭灵澈:“一个两个,对冒充别人这么感兴趣,是你们自己没长脸吗?”
“哦,还真叫我说着了。”祭灵澈笑了起来,“你们妖魔,不过是一层膜兜着一堆烂肉,只能靠披着人皮过活,所以怪不得到处捡脸皮呢——”
褚恒闻言脸色变了变,握着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恩师给捅个透心凉。
就在这微微犹豫的瞬间,只见祭灵澈出手如电,忽然将那国师向自己一拉,借势转到她身后,正对着褚恒。
褚恒一愣,发现自己的剑尖儿正点在他同伙的胸口。
祭灵澈手依旧掐着这假国师,将她作为人质挟持着,冷声道:“我问你,褚恒呢?”
褚恒狞笑道:“不就在这吗?我就是褚恒,褚恒就是我啊。”
祭灵澈眯起眼睛盯着他,脸色沉的像要滴水。
对面这人顶着褚恒的脸,言谈也很像她那不中用的徒弟,可是她仍能感受到一些怪异,是极难察觉的模仿意味。
她本以为她那徒弟已经凶多吉少,被被妖魔杀了,剥了皮穿在身上。
可方才她暗自观察这人许久,竟没从眼前这个“褚恒”身上发现半点妖魔气息。
而他运气时,灵力又浑然天成,从丹田调动,绝非是那侵占人皮的妖魔能做到的。
妖魔就算披上人皮,也不可能拔出宿主的本命剑。
祭灵澈看着这人手中的长剑,慢慢地皱起眉头。
难不成这人真的是褚恒?
只是因为什么事失心疯了,转而向妖魔投诚了?!
祭灵澈想,现在妖魔一事越来越诡谲,简直是扑朔迷离,她竟然连眼前人是否是妖魔都辨认不清了。
她冷冷笑道:“听着,我杀你之前,给你一个狡辩的机会。”
其实祭灵澈对褚恒的死活并不太挂心,说是师徒,二人关系却很淡薄,不过是各取所需。
实际上她什么术法都没教过他,而褚恒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甚至连她的脸都很少见过。
这褚恒原本是某个宗门的得意门生,可不知道为什么叛离了师门,跑来了上京,凭借好本事当上了司天鉴的掌事,后来又抱上了那平安国师的大腿,才以师徒相称。
祭灵澈也只是觉得自己总不在上京,需要个狗腿子罢了。
世人都以为,这师徒二人关系密切,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熟。
褚恒根本没见过祭灵澈出手,连她本命术法都不知道,只是见过那鸦羽神剑,便以为她是个厉害的剑修。
而今,见祭灵澈这具身体都没结丹,连剑都拔不出来,不由得轻蔑起来。
褚恒笑道:“杀我吗?”
他阴恻恻的目光扫视祭灵澈:“国师,你现在好像很弱的样子啊。”
祭灵澈:“哦,懂了,你不想要辩白的机会。”
“既如此,问你什么你也不说,那为师只能送你一程了。”
管你是藏得很深的夺舍妖魔,还是被蛊惑了心智褚恒,既然分不清,那还有什么区分的必要?
一杀了之就好了。
还有手中这个不是人的冒牌货,一并杀了罢。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褚恒已经举起剑来,剑风狂暴,对着祭灵澈兜头劈来——
雪亮剑光映照在她眼中,她勾起嘴角,抬起手指,点向褚恒的额头,只道:“灭!”
那剑势生生顿住,只见褚恒眼中骤然睁大,一瞬间,黑色瞳仁散开,漫在眼白里,像是搅散了的蛋黄一样,在那眼中还能看见难以置信的情绪,只不过太迟了。
只听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剑从屋顶上掉下去,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身体晃了晃,从这屋顶上翻下去,摔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祭灵澈另一只手却没停,灌注灵力,死死地掐着那鬼国师,可是忽然她顿住了,只感觉手中那温热柔软的脖颈,忽地变了质地!
她心道不妙,看向那国师,只见她面上的血色寸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青石,迅速席卷全身,一阵咔咔的响声,她竟整个变成了一尊青石玉雕……
祭灵澈看着这东西,眼熟非常,不由得汗毛倒竖。
她终于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也知道这东西从来哪了。
这就是平安观里镇压无烬之渊的国师神像!!!
它怎么活了?
而且,这神像若是移位,无烬之渊的入口就会被打开,那封印岂不是被破了?!
祭灵澈心中惊疑,还没等回过神来,只听一阵响动,她低头向下看去——
只见方才摔在地上的那褚恒,竟然动了动。
但是不是人在动,而是皮在动……
皮肉在内部被慢慢划开……
忽然听得砰地一声!
一只锋利的巨爪,将那褚恒的胸膛掏了个大洞,从他体内探出,紧接着是另一只爪子探了出来,撕拉一声,血沫横飞,里面的东西将他胸口整个扯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就好像婴儿破水一般,身上黏腻腻地裹满血液,慢慢地从那母体中爬出。
他抖了抖身上的黏液,蹲坐在被开膛破肚的褚恒身上,抬头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似哭似笑,听得人毛骨悚然
它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可好像整个世界都会为此悲恸。
待祭灵澈看清那东西,只觉得汗毛倒竖,出奇的反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那妖魔身上,密密麻麻的长满了眼珠。
她终于知道了,那些香客们的眼珠都哪里去了。
那新生的妖魔蹲坐在地,仰头看着屋顶上的祭灵澈,对她偏了偏头,然后呲起一口尖牙,却像是森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