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平安五 飞光飞光
那妖魔蹲坐在地。
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一条尾巴铁杵一般,又长又尖,在地上扫来扫去,好像一下就能给人扎个对穿。
它蹲坐在那,身上裹满黏液,身前身后长满眼珠,眼珠大大小小,却都在滴溜溜转,好像在四下观望一样,诡异非常。
祭灵澈与这东西对视,只感觉自己呼吸都深重起来,四下寂静,只听得自己心脏在砰砰跳。
妖魔有很多种,低等的与野兽无异,食肉寝皮,高等的可以剥人皮学人语扮人形,且人皮不能沾水……
再高等一些,便是像妖主一样,修炼出了妖丹——
可她眼前的这是什么?
这东西不是披着人皮,而是从那褚恒体内生出的。
就好像是原本就寄生在他体内一样,被他身体里的灵力滋养,日日长大,而今时机成熟,便撕裂母体,呱呱坠地。
更惊悚的是,这样的寄生妖魔,在他被“分娩”出来之前,根本无从辨认。
祭灵澈只觉得大事不妙。
所以,这样的妖魔,而今到底存在于多少人体内?
……那些与她朝夕相对的人,如果沦为妖魔孽种的温床,她竟然无知无觉吗?
她想到了什么,余光又扫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等身雕像,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一个两个,这都是什么啊……
这神像怎的会动了,还出现在这儿?
难不成,真的是久久浸在怨念中,生出邪灵来了?!
以防后患,她抬起手,想要将这神像击碎,可却生生顿住。
若是击碎了,会不会生出别的祸端?
她正在犹豫时,只感觉眼前一暗,恶臭扑面而来,一道黑色剪影遮盖了月华,只见那从妖魔凌空跃起,向着她扑来。
祭灵澈神色一变,只觉得这妖魔动作快得出奇,她一侧身,只见那妖魔重重落在她身边,尾巴向她横扫,刷地带起片片飞瓦,转瞬间整个屋舍哗地一声塌了一半!
祭灵澈堪堪避过,纵身从屋顶上跳下来,回过身时手中已抓了一柄花剑,她紧紧盯着那屋顶上半站半蹲的妖魔,蹙眉道:“褚恒?”
那妖魔咧开嘴,笑了起来,却没从嘴里吐出任何词句,声音直接印在她识海中:“老师,是我。”
“早和你说过,我就是褚恒。”
祭灵澈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得眼前这个妖魔语气很像褚恒,好像就是他变的一样。
她本以为这妖魔与母体是互不相关的,但现在看来——
这妖魔倒更像是母体另一种形式的重生……
祭灵澈冷笑一声:“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妖魔?”
褚恒湿漉漉的声音攀爬在她识海里,尖尖地笑起来:“愚蠢至极的人类啊。”
“终将会成为天神的祭品啊——”
祭灵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蹙眉道:“你脑子被妖魔吃了吧?”
那妖魔森森地泛起笑意,只道:“好可惜,你现在竟没有金丹。”
“我可真期待您沦为妖胎的模样啊——”
金丹?这事难不成跟金丹有关系……
祭灵澈正想着这句话,不由得一走神,在那一瞬间,正好与挂在那妖魔心口处的那颗硕大的眼珠子对视,只见那眼珠子对着她慢慢地眨了一下,她识海嗡地一声,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一瞬间,忽然天地都旋转了起来,她不由得踉跄几步,识海剧痛,她猛地一摇头,想脱离幻境,再一睁眼,却见眼前一片漆黑。
漆黑之中,一颗巨大的眼睛当空悬挂,瞳孔中散发着莹莹诡光——
完了,被魇住了。
祭灵澈抬头凝着那眼睛,好像被吸入了漩涡中,浑身又冷又湿。
起初的惊悚渐渐麻木,好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坠入深渊,祭灵澈就这么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意识在流逝,却什么都做不了。
祭灵澈想,这么多眼睛果然不只是装饰作用啊……
连她这种神识都被轻而易举地吸了进来,可想而知这东西到底有多可怕。
想到此处,一种不寒而栗的情绪漫起。
她静静地盯着那眼睛,看着它一眨一眨,时间缓缓流逝,不知道梦魇之外过了多久。
诡异之中又带着一种堕落的宁静,让人就此屈服、沉沦,腐烂……
祭灵澈缓缓闭上眼睛,试着将神识抽离出,可她睁开眼,面前仍是这个巨大的眼珠。
她觉得自己被包在胃里正在被消化吞噬,每一次吐息神识都会被削弱,好像正在一点一点被吃干抹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万劫不复一般。
祭灵澈长长呼出一口气,摊开手掌,想要将这幻境直接击碎。
她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后果。
若魇境被强行击碎,被卷入其中的人将受到重创,很有可能直接暴毙。
虽然慢慢在这里拖下去也可以脱困,可她现在神识被困住,肉身岂不是任人摆布?
妖魔环伺下,被魇住一息都可能万劫不复,她必须立马清醒过来——
她眼色一寒,掌心白光乍现,正要击碎这魇境,忽听得一声剑鸣。
祭灵澈顿了顿,只见面前那个巨眼忽然间瞳孔骤缩,好像是经历极大的痛苦一样,下一刻,一道白光从瞳仁处扎了进来,正是一柄雪白的剑尖!
只见,黑红色的血液蜿蜿蜒蜒地从那巨眼中淌下,悚然如血泪。
那白色剑尖猛地一拧,将那瞳孔彻底搅碎。
刷地一声,将这巨眼撕成两半!
祭灵澈只感觉天光乍泄,骤然踩在实地,识海一搅一搅地疼,好像刚才那柄剑是插在她脑子里的一样。
良久,她睁开眼,却不由得一愣,只见屋顶上一人白衣落拓,长剑染血,从那妖魔后心扎过,正给他捅了个对穿。
剑尖从他心口处那颗巨眼穿出点在地上,将那妖魔死死钉住。
风带起他轻薄衣衫,只见那人眼睛上蒙着白纱,俨然是个瞎子。
谢飞光。
祭灵澈一愣,什么风把这种神人给吹出来了?
只见那人白袍烈烈于风中作响,就算是瞎了眼也是美玉有瑕。
她想,歪打正着,这人竟然没被魇住,看来对付那蛊惑人心的巨眼,不与其对视是奏效的。
忽然,她听到一丝细微的低嚎,她转过头,只见那沈舟万满头都是汗,捂着自己的腹部,额头上青筋爆起,好像正在经受极大的痛苦,他喃喃道:“师、师尊……”
只听衣衫轻轻一响,那白衣人从房顶跃了下来,慢步到沈舟万身边,冷声道:“你怎么了?”
祭灵澈看着他腹部的伤口,隐隐能看到些黑丝涌动。
那伤口已经很深,能看得见金丹,而他金丹此刻已经暗了许多,好像有什么东西盘踞其中,正有韵律的蠕动,显然是活的。
祭灵澈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难不成这种寄生的妖胎,只能在金丹中……
谢飞光是个瞎子,看不见他的伤口,只听他呼吸粗重,知他受了重伤,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怎地又这般鲁莽?”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不要擅动,等我过来吗?”
祭灵澈只是蹙眉盯着沈舟万的伤口,忽然开口问道:“刚才褚恒是如何伤你的?”
沈舟万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疼得浑身战栗,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只感觉什么东西已经扎进了他的经脉,在他体内疯狂生长,一种绝望的恐惧从心底而生,他有一种预感——
他也会变成褚恒那样。
先是金丹被植入妖胎,身体沦为孕育妖魔的温床,然后被迷惑了心智,变成妖魔的拥趸。
直到有朝一日被开膛破肚,恶心的怪物从身体里钻出……
他会彻底地变成一只怪物。
他意识开始模糊,却不敢晕过去,只怕自己一睁眼就不再是自己,而变成从他体内而生的要取而代之的妖魔。
沈舟万不想变成这样,如果那样还不如死了,他想将这些恶心的东西从自己体内剥离出。
他试图抬起手,去抓他前师尊的衣角,想要让他救他——
却忽然,听一道女声冷冷道:“还是杀了他吧,没救了。”
他手忽地顿在空中,又听她道:“我想,他自己也不希望变成那副模样吧?”
祭灵澈同谢飞光说道:“想一想,你刚才一剑杀了的东西,你的弟子马上就会变成那样了,你知道吗。”
沈舟万的手彻底垂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方才绷紧的肌肉忽然脱力了,整个人好像散架一般,这时却听到谢飞光道:“哪怕还有一丝希望,我也要救他。”
祭灵澈顿了一下,蹙眉道:“谢飞光,你喝假酒把脑子喝傻了?”
谢飞光此前只忧心他的前徒弟,并未细思这说话的少女是谁,此刻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而且这语气竟分外熟悉,他惊疑道:“你是谁?”
祭灵澈道:“不该你问的事,少问。”
谢飞光转过脸对着她,那眼睛被白布所遮,只露出俊秀的鼻梁来,纵然如此,也能在他脸上感受到些许震惊神色。
他难以置信,良久道:“你……”
祭灵澈并不否认,只是道:“好久不见啊,飞光。”
谢飞光脸色大变,嘴唇刷地惨白,向后退了几步。
祭灵澈一笑:“见到我这么不高兴?”
他刚要说什么,忽然间只听一声巨响,祭灵澈猛地回头,只见片片碎石抖落,屋顶上那个国师神像竟然一点一点动了起来。
慢慢地俯下头,与他们对视,然后邪邪地勾起嘴角。
……这场面怎么似曾相识,在哪见过来的?
第52章 平安六 你我可是天道认定的道侣……
众人抬头看着屋顶上的神像。
一瞬间,祭灵澈恍惚以为自己在铁剑镇平安观……
……附在那神像上的邪魂是谁来的?
只见它一寸一寸地咧开嘴,掉下簌簌地石块来,开裂的脸上,细缝密密麻麻好像蛛网一般,一双没有色彩的青石眼睛俯视着站在下面的人。
祭灵澈眼皮直跳,识海剧痛,几乎要炸开一般,一道声音刻在她识海中:“又见面了国师。”
祭灵澈眯起眼睛,轻笑一声:“贱畜。”
妖主,燃楼。
谢飞光不明所以,听不到妖主说的话,只感觉一股邪压让他血液都凝了一瞬,他虽看不见,耳力却极强,剑比人快,出手如电,一道剑诀已经劈向那尊迸发着邪压的神像。
谢飞光出手瞬间,祭灵澈识海中的压迫一松,却见他的那道剑光还没等落在那神像上,就嗡地一声反噬回来,他手中剑猛地一抖,好悬要折断,谢飞光退了几步,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一种濒死之感漫上心头,却忽然听到一声口哨。
下一刻,他感觉脚下开始轻微晃动。
只见这小青龙寺地面开始震动,青色石板寸寸开裂,地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活了起来,正要往外爬。
只听祭灵澈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这里可不是铁剑镇。”
“在我的地盘还这么嚣张,不要命了?”
红尘之中,国师信徒无数,单说上京城内,这一片地底下就埋着无数信徒尸骸,这些人死后将自己的魂魄交给国师,愿意为天下苍生献祭。
一声哨响,万灵即出,可是祭灵澈此时却有些犹豫。
现在召他们出来,还是为时过早了。
面前的不过只是那妖主的一丝魂,杀鸡焉用牛刀。
可是,她不知道以她现在这种修为,能不能抗住这畜生的离魂咒。
最后一声口哨压在舌底,正在犹豫之时,祭灵澈就感觉当头挨了一棒,识海剧痛,不由得闷哼一声,好像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脑袋嗡嗡作响,只感觉神识要被生生掐灭一般,鲜血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脑中那根弦绷得极紧,好像马上要断掉一样。
她与那神像对视,一瞬间又好像回到了无烬之渊。
漫天飞血,她长剑点在燃楼的脑门上,识海炸裂沸腾。
注定是成王败寇,不死不休。
她冷笑一声,正要动作,忽然间她识海一震,压力骤减,好像什么东西将那妖主的邪压弹开!
“祭灵澈。”
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响起,那声音清润至极,却带着凛凛霜意,斩开枷锁,将她骤然拉出深渊——
……曲无霁?
距离这么远,他怎么能忽然在她识海中传声?
她一愣,忽见手腕上契印金光闪烁。
只听那人冷声道:“接剑。”
“我借剑给你,你来砍掉他的头。”
祭灵澈蹙眉:接剑?什么剑,哪来的剑?
曲无霁一字一句道:“剑在你心里,在我们相连的血脉里。”
“别忘了,你我是天道认定的道侣。”
风飒飒,血凄凄,月华照彻,她虽然看不见他,却感觉曲无霁就站在自己身侧一样,几乎能听到他的脉搏声,心脉相连间,她好像真的看见了那柄剑。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探向虚空之中,好像触碰到了曲无霁冰凉的手指。
刹那间,一道青光闪彻,伴随着龙吟一般的剑鸣声,一柄青黑色长剑被她凭空寸寸抽出。
神剑青魂。
祭灵澈双手握剑,忽然手背一凉,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像被曲无霁的手覆住。
他在她耳边轻道:“十字剑诀——”
她只感觉血液都沸腾起来,她一字一句道:“十字剑决第九,归墟!”
她对着那神像,猛地挥出,虽然只有她自己,却好似二人同时挥出这一剑,嗡一声地动山摇。
只听剑灵呼号,狂风骤起,碎石翻飞。
那神像被狂暴的剑风裹挟,瞬间在巨大的灵压中化作齑粉!
碎石被扬起,然后噼里啪啦地落下了——
祭灵澈颓然地垂下手,剑尖重重点在地上,她只感觉这一剑简直是耗尽了灵力,元气大伤,不由得重重喘起来。
忽然间,她感到掌心一凉,只见她手中那柄剑慢慢消失,化作源源不断地灵力注入她掌心,安抚她的灵脉。
被这分外熟悉的灵力润泽,她一愣,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蹙眉道:“谁是你道侣?”
“你占我便宜占上瘾了?”
只听识海中那声音轻笑道:“你若不是我道侣,怎么可能接过我的本命剑。”
“就算你不认,天道也是认的。”
祭灵澈见这人理直气壮到这样,竟气笑了,却心中隐隐刺痛,却又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她轻声道:“狗东西。”
“谁让你背着我去无烬之渊了?还敢给我下昏睡咒,我非得扒你皮呢。”
只听他轻轻地笑了:“阿澜,你是在担心我吗。”
祭灵澈嗤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只听他又轻声道:“我只希望你能念着我一点。”
祭灵澈:“……你这么说话,就显得我人品很差劲。”
虽然她确实是没什么人品可言。
看着被剑风所波及的小青龙寺,一地的断瓦残垣,地上斑斑点点的肉块血迹,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蹙眉,在心中道:现在这种处境,他还有心思说挂念不挂念这种话……
她目光移向谢飞光,只见他长剑拄在地上,被剑风波及,现在狂吐鲜血,已经顾不到别人的事了。
沈舟万昏迷不醒,至今他腹部的伤口又变了情况,竟然开始飞快愈合,已经看不见裂开的血肉了,好像为了掩盖什么一样,把被寄生的金丹包了起来,伤口竟然快愈合了。
祭灵澈想,这人就算是有救,金丹也算是完全废了。
至于薛映雪三人,她看了一圈,竟然没看到几人的踪迹,难不成已经喂了妖魔了?
她慢慢垂下眼睛,只在识海中道:“曲无霁。”
他应了一声,她却良久没有说话。
他轻声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唤我,我都会应的。”
祭灵只道:“……你可受伤了?”
曲无霁澈顿了顿,却道:“还未。”
祭灵澈从他这语调中听出异样,知他定是受了伤,只是嘴上逞强罢了。
他道:“我已经出了无烬之渊,正在镇妖塔中,可我不能离开这,我若不在,这塔顷刻就破了。”
祭灵澈道:“和你一起的人呢?”
曲无霁良久才道:“只我一人活着出来了。”
一时间二人无言,风寂寥地吹,四下漆黑一片,只有月亮凄凄照着,这夜长得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一样。
无烬之渊的凶险她心知肚明,那些人魂丧于此,她毫不意外,可她心中还是生出惋惜来,落寞地垂下眼,只道:“曲无霁……”
她本想说些让他节哀保重之类的话,可最终什么都没说。
曲无霁忽然轻声道:“阿澜,等平定了妖魔……”
“我便不做什么掌门,什么首尊了,去桃花常开处归隐,只你我二人,你看好吗。”
祭灵澈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心中却道:真的有平定了妖魔的一日吗?
如果真有那一日,他们还都活着吗。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祭灵澈只听到他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便再问我一次。”
“我到时候会告诉你。”
只听曲无霁笑了笑,语调却有些落寞,却只道:“好。”
祭灵澈想,如果到时候他真的能再次问她,她会怎么答?
她并不知道……
曲无霁语气却正了正,说道:“阿澜,你需去做件事。”
祭灵澈一愣,随即道:“何事?”
曲无霁:“你要去找那被盗的金丹,否则我在塔中脱不了身。”
祭灵澈心中一沉,便道:“你可有线索?”
曲无霁:“盗贼定是仙盟中人,并且是位高权重的,最少也是能接触机密的。”
“而且此人现在大概就在上京。”
祭灵澈惊讶挑眉:“何以见得?”
曲无霁:“我细察了这镇妖塔里的法阵,发现破阵人所用术法极正,又对这塔很是了解,就算主谋不是,也必定有仙盟中人参合。”
“那人使用术法极小心,可是还是留下了痕迹,我追踪残留的灵丝,却见术主的方位现就在上京。”
祭灵澈心中道:破阵人不一定是盗宝人,就算他人在上京,也不能确定金丹还在他身上——
但现下,只能去找他。
祭灵澈:“我会去找他的,有变故会唤你……”
“哦,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曲无霁顿了一下,只道:“小伤而已,不要紧。”
祭灵澈良久才道:“如果塔真的守不住,不要硬撑。有鸦羽剑在,就算那塔真的破了,妖主本体也出不来,你万不要拼上性命——”
曲无霁轻声道:“我知道,我不会死在这的。”
他微微勾起嘴角,心中只道:祭灵澈,我怎么会死呢?
我还要同你一起去山花烂漫处,我还要一直缠着你呢……
忽然间,祭灵澈眼光一动,只听得阵阵马蹄声自小青龙寺外响起,听数量约莫几十匹马,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响,却又不乱,想来是训练有素。
那阵阵马蹄声停在小青龙寺外,良久未动,好像有人在寺外等待一样。
祭灵澈遥遥地向着那些马的方向张望,掐断识海中与曲无霁的连接,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她一挥手,紧闭的寺门豁然敞开,只见一队队身着锦袍的带刀侍卫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最前方是一匹纯白大马,鬃毛在月光照射之下流油一般,马背之上是一官服老者。
见寺门豁然打开,邪风刮出,马匹受惊,一时间乱了起来,向后退去。
唯独最前方那匹白马没动。
祭灵澈眯了眯眼睛,蹙眉道:“承之,是你吗?”
“多年没见,你竟这般老了。”
那老者怔了怔,当即滚身下马,膝行向前,一时间竟泪眼婆娑,他道:“国师,果真是您吗?”
他垂下头,重重地磕头道:“二十多年了,国师风采依旧……”
祭灵澈伸手覆在他的头顶,只道:“相国,可是皇帝要见我?”
第53章 平安七 观澜神君,我倾慕您好多年啦……
祭灵澈轻笑一声道:“相国,何须惊慌,有话起来说。”
“有我在,你们还怕什么呢?”
那老官头埋在地上,不敢去看她的脸,至今还没从真的见到这平安国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宫里那位,大半夜唤他去小青龙寺,请国师大人尊驾。他本半信半疑,虽知那人确实是有仙家门路,可地点是那闹出吃人诡事的小青龙寺,他便发怵起来,害怕自己万一请回来的不是国师,而是那在寺中作祟的邪灵——
可自从这寺门敞开的瞬间,他看到那人的瞬间,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这人此刻没披那黑袍,他也不曾见过这国师真容,可这种熟悉又令人生畏的气场,二十年了,他都忘不掉。
他垂头只道:“国师大义……”
祭灵澈微微眯眼,她向来听不惯这些人满口之乎者也的废话,只道:“少废话。”
蒋承之生怕自己惹怒了这尊大佛,忙道:“仙师,陛下……”
祭灵澈没耐心听完,拂袖向前而去,只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蒋承之一愣,却也知道这国师的古怪秉性,遂而目送她一步步隐入到夜色中——
祭灵澈刚想打出一道瞬移咒,就听有脚步声一响,有人在她身后道:“祭灵澈!”
“祭灵澈,你站住……”
她回过头,只见谢飞光白衣上片片血迹,从那寺中出来,还架着他那徒弟,一脚深一脚浅地过来,他在她面前止住脚步,似乎有点发怵似的,却道:“你……竟是平安国师?”
祭灵澈盯着他,旋即一笑:“你找我,就是问这个?”
谢飞光道:“不……”
说到谢飞光,与她也算是旧交,早在这人不瞎的时候,她就认识他了。
谢飞光早年不仅不瞎,那双眼睛甚至是出了名的顾盼神飞、风流多情,也是数得上号的青年才俊。
何况他当年又嗜酒嗜赌,才不像现在这样看着这样白衣胜雪,清冷端庄。想当年此人在风月场中到处厮混,风流情债数不清。
这人因为嗜赌与古潮音交厚,一来二去也认识了祭灵澈,只不过没有太多往来。
至于这人眼睛是怎么突然瞎的,仙界一般有两种看法,一是喝假酒喝的,二是欠了情债挨了美人刀。
反正哪种说法都不好听。
谢飞光怎么丢了这双眼睛,他自己是心知肚明,但他从来不澄清。所以众人都知道,他瞎了眼,就算不是上面两种原因之一,那也是更丢脸的,他不好意思说。
自从他失明之后,倒是改邪归正了,酒也不喝了,赌也戒了,本本分分做起人来。
他天赋本就出众,就算是丢了双眼睛,倒也没妨碍修炼,慢慢地别人都忘了他前几年的做派,风评竟渐渐好了起来,成了小辈眼中的清冷仙尊。
只不过祭灵澈可是知道这人是什么德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浪子就算回头那也还是浪子,当年这人烂醉如泥放声大笑的模样她可还记得呢。
她笑道:“飞光啊,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得清冷矜持了?”
谢飞光道:“……你竟然还记得我。”
祭灵澈心中道,修真界孟浪疏狂的不少,可是像谢飞光当年那样的可却屈指可数,何况她一直都好奇,他那双漂亮眼睛哪里去了。
不过她却没提,只是道:“我要进宫,你要与我一起?”
谢飞光愣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救救我这不争气的徒弟,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
“如果你能救他,便当我欠你一条命,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然赴汤蹈火……”
祭灵澈看着他浑身是血,白布遮眼,当年放荡公子模样全无,鼻尖微微抽动,一时间竟有些可怜神色。
她只觉得唏嘘,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你问我,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你还是带他赶紧回仙盟救治吧。”
“不行!”谢飞光道,“若是让仙盟知道,他必死无疑。”
他清楚仙盟的作风,面对这种可能后患无穷的事,当然是选择自保,或者将他圈禁起来,诱导他变成怪物,来观察实验,直到将他折磨至死。
祭灵澈蹙眉道:“你不是已经将他逐出门了吗?为什么对一个弃徒如此上心?”
谢飞光长长叹气,良久道:“我恼他,只是因为他像我,我怕他误入歧途,走我当年的老路。”
“他少时父母双亡,养在我这,一晃好多年,怎么能轻易割舍呢。”
祭灵澈想了想,说道:“那妖魔好像在他金丹中植入了什么,而今在他金丹中扎根,已经剔不出来了,你若想保住他的命,只能先把金丹挖出来了。”
“若是等植入的东西长成,爬出金丹占据身体的主权,那便回天乏术了。”
她伸手点在沈舟万腹部,说道:“可是,把金丹挖出来,他能不能活,却要看造化。”
挖人金丹这事,她在行。
空手了挖了曲无霁的金丹,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可见还是很成功的。
只不过,曲无霁没死,是他命大,她可不敢保证沈舟万一样能活着。
谢飞光道:“你动手吧,他死了,也是他的命数。”
祭灵澈当下也不犹豫,勾指一挑,就将他金丹引了出来。
那金丹悬空飘在她掌心上方,她借着月光看得分明,小小的一颗里好像蜷着个胎儿一样的东西,在挖出来的瞬间就开始衰竭,迅速变黑,好像离体之后就活不成一样。
她用力地握住这东西,灵力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这东西,才止住它干枯的趋势。
祭灵澈知道这东西重要,随手将它放入袖中,暗自用灵力维持着这东西的生机。
沈舟万闷哼一声,脸色迅速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滚,谢飞光握住他的手腕,护住他的灵脉 ,口中只道:“观澜神君,多谢。我谢飞光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日我定——”
祭灵澈打断他,说道:“行了,少说空话,你快带他回太华玉墟,不要耽误了。”
谢飞光倒也不多说,只微微颔首,带着沈舟万走了。
祭灵澈目光却仍旧盯着不远处的小青龙寺,心中在想那三个孩子。
那三个少年经脉天资一般,想来不会有什么大成就,生如尘埃,死也无声。
是否会有人来为他们哀悼呢?
因为太华玉墟错误决策丧命的外门弟子,无人在意,那样的微不足道。
可这些人在临死前喊得却是“师兄快跑”,明知自己没有生还的机会,却为沈舟万争取出逃跑的机会。
……人生岂能以成就来论呢?
这些少年一片赤子之心,又有谁能见得呢。
山雨欲来,这场妖魔之战,最先死的却是这样的少年人。
祭灵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她抬起头仰望着飞檐斗拱的大殿,心中道,二十年了,这里层层宫苑牢笼一般,半点未变。
就算是当了皇帝又如何呢,也不过是被困住的一只雀。
那小皇帝她不常见,只知道他还蛮聪慧,少年天子,倒是有几分魄力。
按照凡人的寿数来算,他而今大概也是中年人——
但她还没走进去,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只见那立在殿门口的长灯竟然罩着层白纸,屋檐上挂着长长的丧幔正随风摇曳,细看连那些色彩艳丽的琉璃瓦都被更换成了素色……
挂白在人间代表着什么来的?
祭灵澈化作一道青烟,掠过门口的带刀侍卫,直接步入大殿。
却见这里宫人侍者尽皆披白,一幅缟素模样。
只见那大殿宝座上坐着的是个小娃娃,不过三四岁,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更深露重,竟像是为了等她在这里熬了一夜。
他睡眼朦胧中,见到面前有个人影凭空出现,像是平日见鬼,大叫起来,立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胯下哗啦啦一热,竟然尿了裤子。
宫人们见状更是跪了一地,连声说道:“参见国师大人!”
祭灵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穿着龙袍的小娃,嘘了一声,说道:“别哭——”
她心中却升起疑惑来,看这样子老皇帝已经死了,这小孩又什么都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叫她来的,是谁要见她?
那个人怎么知道她回来了,还知道掐时间派人去小青龙寺找她,这么会算?
只听纱帘一响,侧殿中有人款款走出,那人挥一挥手,宫人们抱起那小皇帝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祭灵澈心中道:这些宫人到底在害怕什么,是怕我,还是怕……她?
从纱帘后走出来的是个女人,却很是怪异。
明明看起来是位高权重的 ,却带着一股难掩的风尘气,媚骨天成一般不甚庄重,看起来竟像个祸国妖妃摸样。
大概是刚才那小孩的母亲,却又跟那小皇帝毫无相似之处。
那女人恭恭敬敬地跪倒,近乎虔诚地叩了个头,说道:“久仰了,国师大人。”
“臣妾唐突了仙人,望国师大人恕罪。”
祭灵澈盯着她,忽然一哂:“我看你非常眼熟,尤其是你的这双眼睛,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在哪见过一样。”
那女人笑道:“是吗,好多人都说妾这双眼睛生得美。”
祭灵澈慢慢地皱起眉,这双眼睛,不就是谢飞光的吗?
她道:“你不用装了,我已经看到你的灵脉了,你也是仙门中人,怎么混到宫里来了?”
那女人勾起嘴角:“听您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终于有人承认我是仙门中人。”
“在您之前,他们都叫我小魅妖,说我连人都不是呢。”
“观澜神君,我倾慕您好多年啦,今日终于能够跟你说话了。”她雀跃道。
第54章 平安八 苏明灭
祭灵澈看着这女人,心中暗自称奇,世间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正好奇谢飞光那双眼睛的去处,就叫她给撞见了?
她神识极敏锐,瞬间就察觉出这人眼睛上的灵丝与她自身灵脉并不相连,而且那灵丝异常熟悉,刚刚才见过,这不就是——
祭灵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心中道,原来是桃陵的魅族。
她倒是对这些魅族没什么看法,觉得他们本就跟普通人类无异,只道:“你竟然知道我是谁?”
那女人偏了偏头,道:“神君,妾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了。”
“你救过我呀,神君不记得了吗?”
祭灵澈闻言愣了一下,看着这女人的脸,却想不起来什么,只道:“哦?”
这女人漂亮的脸蛋,笑意盈盈,说道:“华庄,清静阁——”
听到“华庄”二字,她眼光一动,想起来,好像还真有这么个地方,她慢慢蹙眉,良久道:“哦,想起来了,那什么清静阁,好像是被我给烧了……”
那女人兴高采烈道:“是呀,是呀!”
“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被他们吸干精气死啦……”
祭灵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不由得有些震惊,只道:“你是楼中的小魅妖之一?”
那女人笑起来,偏了偏头道:“我的名字都是你给我取的,您还记得吗?”
华庄,是一个供仙家人游乐的大庄子,依山傍水,又远离尘嚣,庄主名边唐,是很有名的奸商。
这样的大庄子连古潮音都没有,可见这庄主实在是有些势力。
能进这庄子的人非富即贵,大多是仙盟要员,这庄子又与世隔绝,里面发生了什么也不会传出去,那些人进到此处花天酒地,便生出很多龌龊事来,其中腌臜实在是难以想象。
祭灵澈那是还很年轻,一日同古潮音道:“你总是自吹自擂,说自己是什么大富翁 ,怎么连边唐都比不过?”
古潮音笑道:“那种腌臜事,我还是做不来,那哪里是销金窟,分明是聚义堂啊。”
祭灵澈冷笑道:“这种地方,就该被烧了才好。”
古潮音随即道:“你去,我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事成了,我给你一万两灵石。”
祭灵澈:“……没事招惹他们做什么?”
古潮音:“我还当你很有侠肝义胆呢。”
祭灵澈轻笑:“你这不是侠肝义胆,是脑子不好。”
“没了华庄,还有张庄李庄,烧不完呢。”
祭灵澈本不想蹚这趟浑水,直到有一日她游到桃陵附近,本以为会见到很多蓝眼睛的魅族,才发现此处遍地残桓,鲜血点点,像是被屠戮过一般,幸存的小魅妖年龄都不大,见了她都跟见了鬼似的。
她便在桃陵逗留了几日,期间真的撞见了来这捕魅族的修士。
这些人也不管这些魅族是否成年,看着了就抓,不服的直接格杀,手段残忍连祭灵澈都咂舌。
她尾随那些修士一路,竟发现这些人带着那些魅族回了华庄!
她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据说这魅族与人双修有助于增长修为,更何况,他们又实在是生得漂亮,媚骨天成。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不是人啊!
区区卑贱的魅族,就算是受了凌辱丢了性命,甚至举族覆灭,又有谁在乎?他们又能上哪去申告呢?
仙家女子,平民百姓掳掠不得,难不成连魅妖都掳掠不得?
祭灵澈抬头看着这那座高高的清静阁,听着里面传出的动静。
心中只道,清净阁,真是好个清净二字。
她本就是邪妄之人,哪管别人的脸面,一把火直接烧了起来,烧得那楼中嫖客四下奔逃,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跌跌撞撞地奔出来。
只见那火甚是诡异,无论用什么术法都扑不灭,而且只烧修士不烧魅族,不多时就烧得那清凉阁整栋倒塌。
祭灵澈那时年少,虽纵了火,却不想惹事端,转身要走,却正撞上闻讯赶来的边庄主。
边唐见了她一愣,却哑了火,知道她难缠,良久只道:“好好好,不愧是逍遥门的邪修,你等着,我非上仙盟去告你!”
他见她轻蔑神色,知她不怕,便又说道:“好,定然是古潮音撺掇你的,我不告你,我去告古潮音!我让他买卖再也做不下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祭灵澈掐住了脖子,两眼一翻差点要背过气去,只听她冷笑:“你去告。我今日不过才烧你一栋阁,这华庄里亭台楼阁无数,你在仙盟每说一个字,我就烧一栋,你看可好?”
边唐知道这人疯得离谱,真的做得出来,便没话说,又挨了祭灵澈几个耳刮子,反倒还得连声给她赔不是。
祭灵澈:“把所有的魅族都放了,以后桃陵的魅族少一个,我断你一根手指,听明白了吗?”
边唐刚想分辩,又不是只有他去桃陵掳掠,却什么都不敢说,只知道一开口又要挨巴掌,现在的脸都已经肿成猪头了,再打就要死了。
剩下的事情,祭灵澈就不记得了,路上好像有几个小魅妖缠着她,她倒也都忘了,只知道那边唐确实是很欺软怕硬,挨了她一顿打,便真的什么都没说。
祭灵澈看着眼前这女人,只道:“我给你取过名字?”
那女人道:“是啊,当时我趁着大火跑出来,就看到你在抽那猪头,就一路上跟着你,还被你给发现了,你让我不要跟着你,我缠着你不放,非让你给我取你们修士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们都唤我苏苏,可我觉得这样很不体面呢。”
祭灵澈看着这女人的脸,好像真的看到了当年的小魅族,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试探地问:“苏明灭?”
那女人很开心,雀跃道:“是我!神君真的记得我!”
祭灵澈想起来了,当时确实有个小魅族缠她缠得很凶,她看着远处清净阁的火光明明灭灭,就随口道:“那就唤苏明灭吧。”
如明灭的野火,生生不息。
祭灵澈笑了起来:“所以,你现在怎么在上京城?”
“刚才那小皇帝是你儿子?”
苏明灭笑道:“怎么可能,那小东西可没有仙根。”
她一笑起来,更是明艳,一幅祸国妖妃的样子,她盈盈道:“这孩子的生母死了,我只能屈尊在这里当一当太后啦。”
祭灵澈看她这样子,合理怀疑是她杀了那老皇帝和那孩子生母,好独揽大权。
只不过她却没问,只是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我吗?”
苏明灭笑道:“是啊,您不知道,那先帝此前有多信任那褚恒,受了他蛊惑,竟然同意将境内全部平安观都拆掉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那里面可是有您的法相,我岂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全天下的人都在骂我妖妃,说我蛊惑帝心,鸩杀皇后……”她嗤笑一声,“褚恒跟先帝说我是魅妖,可是你猜怎么着,先帝不信呢,连褚恒都疏远了,再也不提要拆您法府的事情啦。”
祭灵澈看着她这副模样,默默地勾起嘴角,说道:“看来我倒是无心插柳,当初一桩善事,而今倒是为我自己种下了福根。”
虽然说这事透着阴森森的诡异,先皇和皇后的死细思极恐,这苏明灭妖气纵横,看起来不择手段,但她所做的事,确实是有利于仙盟,有利于苍生。
虽然她最初的想法并不是为了封印妖魔,只是简单地想护住祭灵澈的法相罢了。
祭灵澈笑道:“那便多谢你了。”
苏明灭道:“我为国师做的,和国师为我做的相比不值一提,我十分情愿在这里为你守着平安观——”
祭灵澈盯着她那双澄澈却又不失锋利的眼睛,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魅族天生蓝瞳,以此来与人类区分,可你这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又颇具男相,我很好奇,你这眼睛是从何处得来的?”
苏明灭愣了一下,只道:“是我从一个登徒浪子那里得的。”
“我看那人风流成性,言语间不干不净,十分讨厌,很像我在清静阁遇见的那些。我心中只想这些人可真是该死呢,只不过我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就觉得,这人的眼睛真是好漂亮,若是放在我脸上肯定更美。”
“反正这样的登徒子,生了这样一双眼睛也没甚用处,只不过是在姑娘身上乱看,不如给我,倒是更有用处一些。”
“我带着一双蓝眼睛,别人不是骂我下贱魅妖,就是想要诱骗拐带我,我生怕再落入清静阁那种地方,所以一直都用白布遮眼装瞎呢,别人看不见我这双蓝眼睛,只道我是可怜女子,竟开始对我礼遇有加,我那时就想,我一定要换上一双人类的眼睛才好。”
苏明灭笑了起来:“那登徒子叫什么名字我早就忘了,我当时装成瞎女接近他,他竟也没分辨出我是魅族,我扮弱扮可怜,惹他怜悯,他竟然带我回了他师门,许是日久生情,然后非要和我结为道侣不可呢。”
“我一看,这哪里行呢,得赶快跑掉才好。”
“后来我和他说,我病得快死了,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一看这个世界,他竟巴巴地要把眼睛给我,我岂有不要之理呢?”
祭灵澈轻笑:“他竟是自愿把眼睛给你的?”
苏明灭笑道:“对啊,我还以为他是个多聪明多难搞的人,竟然不过如此。”
她飘飘然地说:“我得了他眼睛,就假死脱身了,估计他到现在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呢。”
祭灵澈良久笑道:“原来是这样。”
苏明灭有些后知后觉道:“国师可认识他?”
祭灵澈面无表情:“不认识。”
一报还一报,依着谢飞光前几年的做派,被骗了眼睛纯属活该,他活在“亡妻”的阴影里,到也算是别出心裁的报应。
祭灵澈道:“所以,你叫我过来,就是想跟我叙叙旧?”
苏明灭笑道:“国师大人日理万机嘛,我就算再想您也不敢贸然叨扰,我本以为神君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只是近日一直跟踪褚恒,看他行踪诡异,才惊觉您可能回来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看——”
“今日看小青龙寺异动,我误打误撞,谁知道竟真的请来了国师!”
“我此前跟踪那褚恒,发现和一人来往很是密切,而且那个人,相必您认识,才擅作主张——”
第55章 平安九 探帝陵
“我此前跟踪那褚恒,发现和一人来往很是密切,而且那个人,相必您认识,才擅作主张——”
苏明灭说到这,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祭灵澈的脸色,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祭灵澈挑眉:“怎么?”
苏明灭道:“我们支开了褚恒,把那人抓了,可他却忽然变做了蜘蛛一样的怪物,好像是某种妖魔,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发起狂来,差点给我们都杀了,我们侥幸将那家伙封在棺材里,现在小绿正守在那……”
祭灵澈听着她的话,不由得一惊,心想这小魅妖胆子还真不小,蹙眉道:“小绿是谁?”
还没等苏明灭说话,只听脚步声,一人从殿外走进来,宛若一阵青风,带来昂扬绿意,那人一身青衣摇曳,耳朵上一对长长的翠色耳坠,随着脚步发出脆脆响声。
只见她生的一张圆脸,小巧的鼻头,一双水润的青蓝色眼睛,显然是魅族。
她浑圆的蓝色眼睛眨了眨,讶然道:“果真是国师大人吗?!”
祭灵澈见道她的瞬间,心中生出喜欢来,见她甚是可爱,不由得连声音都柔了柔,只道:“是我啊。”
苏明灭笑道:“我这妹妹很讨人喜欢,是不是?”
祭灵澈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绿道:“我本无名,偶得贵人赐名绿谋,现在便叫沈绿谋啦,他们都叫我小绿。”
祭灵澈笑了起来,本来对苏明灭还有着很多戒备,见到这小绿的瞬间竟然打消了不少,便问道:“小绿,你刚才在何处?”
沈绿谋笑意一凝,正色道:“禀国师大人,妾刚去了帝陵。”
据小绿说,她二人跟踪那褚恒许久,发现这人行踪很是诡谲,总是没事往帝陵跑。
帝陵阵法精密,乃是绝顶阵修高手所布,她们一时进不去,便只在附近逡巡。
苏明灭给那老皇帝吹枕边风,谁知面对皇帝问询,褚恒只搬出帝陵有变,需要守陵,先帝便再也不说什么,反而称赞仙师尽职尽责。
沈绿谋虽然进不去帝陵,却一直守在附近,直到一日她看到一人霍然从帝陵跌跌撞撞出来,那人神态举止都不似常人,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她只道这人定然是与褚恒勾结之人,只不过更诡异的是,那人灵脉低微几近于无,好像并不是仙门中人……
褚恒难道在与一个凡人勾结?
小绿来不及细思,又怕他跑掉,于是便了出手,谁知走近了才看清,这人脸上布满黑丝,对着她嗬嗬地喘起来,皮下好像有什么黑丝流动,像要爆体一样,接着又尖又利的东西从四肢抽出,霍然倒在地上,蜘蛛一样,在地上爬行……
苏明灭根本没见过这东西,二人险些丧命,最后还是沈绿谋把它引进给老皇帝停灵的行宫,好在老皇帝还没来得及下葬,二人将那老皇帝的尸身扔出去,将这妖魔封进了棺材。
皇帝的棺椁都是仙盟所制,本就十分精密,二人又叠了数层咒法,竟还真的将这妖魔给封住了!
只不过时至今日,依旧能听得爪子挠抓棺木的声音,声声泣血,凄厉至极,显然那妖魔未死,不一定何时就会破了这棺材,以防酿成大错,或者凡人误入,沈绿谋只得一直守在那。
祭灵澈听得眉头紧锁,心中道:与褚恒勾结的,可不是那化作妖魔的人,那人八成只是试验品罢了,而真正的祸害,应该是藏在了皇陵之内……
她无论如何都得去探一探,没准镇塔的金丹就在那人身上。
她只对两个小魅族道:“那先帝的棺椁封得了那妖魔一时,可封不了一世,我需去收拾了它,你们两个在这宫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小绿轻声问道:“国师大人,我和你同去好吗?”
她生怕祭灵澈不带她一样,忙着证明,急急说道:“小绿这些年一直都在修炼,已经是金丹了,普通的妖魔我一刀一个——”
“绝对不会拖您后腿的……”
祭灵澈看着她那双圆圆的蓝眼睛,不由得勾起嘴角,心中道带着她也无妨,何况她又在帝陵外蹲了那么多天,想必是能知道些什么。
她便道:“带着你也可以,只不过我可是要下帝陵的,你敢去吗?”
“丑话说在前,进去了九死一生,出了事我不救你,你可想好了。”
沈绿谋道:“国师大人哪里话,只求您不嫌弃我就好了。”
苏明灭这时候也跃跃欲试,还没等她开口,祭灵澈便道:“你就算了吧……你守在宫里,省的出乱子。”
苏明灭闻言嘟起嘴,有些闷闷不乐,却也没说什么。
她自己也知道,她修为比小绿要低很多,何况她现在可是“太后娘娘”,哪里能擅自离开呢?
只道:“国师见谅,是妾唐突了。”
祭灵澈伸出手来,对小绿道:“走。”
小绿一愣,眨了眨眼,祭灵澈堂而皇之地道:“你不是金丹中期了吗,来,带着我缩地千里去先帝行宫。”
她现在这具身体使这样的法决实在是消耗太大,能乘东风她何乐而不为?
小绿虽然不解,但也不废话,只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那便得罪啦,神君。”
直到下一刻,祭灵澈才明白她为什么说“得罪了”……
一瞬间她只觉天旋地转,好像从山顶直滚到山脚下一样,一路上撞上了无数次地面,磕得她脑袋嗡嗡直响。
原来并不是谁的缩地千里都跟曲无霁的一样好用。
二人不多时站在行宫前,阿绿见祭灵澈脸色差劲,有些慌张:“国师,您没事吧——”
祭灵澈:“……没事。”
只见这给老皇帝停灵的行宫就修在帝陵的旁边,而今一个守卫都无,空荡荡的,伴随着阴风阵阵,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孤坟野冢呢。
祭灵澈道:“原先守陵的侍卫呢?都被你姐姐遣散了?”
沈绿谋道:“不是的,其实是叫我给弄晕了,现在人都在后院里躺在呢。”
祭灵澈:“你们把妖魔塞进去,那老皇帝的尸体呢?”
小绿想了好久,终于说道:“好像在在打斗中,被撕碎了……”
“剩下的残肢败体就随意丢了,现在可能是喂野兽了。”
祭灵澈:“……倒也不妨事。”
虽然说这人间的皇帝一般都是上天庭某个下凡渡劫的关系户,这下死无全尸,他想归位就有点困难了。
所以仙盟一般都对皇帝礼让有加,以免等人家回到天庭,自己受清算,所以历代国师都要仰皇帝鼻息,不能随意打杀。
不过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
祭灵澈负手走近那行宫,层层丧幔在阴风中招摇,好像无数白影乱晃,白纱掩映中隐隐能看到硕大的棺椁。
祭灵澈站停住脚步,小绿站跟在她身后,见她忽然站住,不由得一愣。
祭灵澈慢慢地眯起眼睛,风骤然刮来,刷地带起那层层丧幔,月光中,只见椁已经碎了,棺材板上一道深痕,从中劈开,好像将棺开膛破肚一样划开,而那棺中,却空空如也。
小绿见了这棺材,不由得惊呼一声,随即捂住嘴,低声道:“国师大人!”
“我不久前还守在这里,这棺那时还是完好无损的……”
祭灵澈撩开随风飘摇的乱布,一步一步地靠近那棺材,一时四下寂静,踩到地上的碎片发出脆响响,便甚是突兀。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被从中劈开的棺板,竟然捕到几缕灵丝,心中暗道:这妖魔原不是自己跑出来的,竟是被人给放出来的。
她手指拂过那棺板,读着那残存的灵丝,冷冷勾起嘴角,轻声道:“叫我猜猜,你是谁呢?”
小绿在她身后道:“国师大人,那妖魔有没有可能藏到帝陵里去了?”
祭灵澈专心致志地看着这棺板上的灵丝,觉得甚是眼熟,她只道:“你要不然抬头看看?”
忽然 ,小绿只感觉什么东西滴在了自己脖子上,黏腻腻的,冰冰凉凉,说不出的恶心。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呼吸都深重起来,她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正跟趴在藻井上的东西对视。
那东西如蜘蛛一般,附在天花板上,咧开嘴,涎水一股一股地滴下来,与她对视的瞬间,偏了偏头,好像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尖锐的长牙。
小绿瞳孔骤缩,飞速后退,那藻井上的东西轰然落了下来,震得整个行宫都颤了颤——
只见一个形似蜘蛛一样的巨大妖魔,落在眼前,哪怕她慢一息都得被压成肉泥!
这东西被关了那么久,带着汹涌的怒意,势必要将眼前的一切撕碎。
沈绿谋伸手抽出腰上环着的软剑,在前指的瞬间,灵力贯彻全剑,剑身绷得笔直,她感觉心脏狂跳起来,一种濒死的感觉涌了上来,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东西的对手。
却见祭灵澈视若无睹一般,还在目不转睛地看那棺材。
想到这人此前说的“出了事我不救你”,小绿心中难过,软剑却刷地劈了出去,那剑风看似柔细,实则落在妖魔身上却甚是刚猛,几乎要将它前肢削断!
那蜘蛛妖魔踉跄一下,竟然抬起半身,两只前足离地,猛地向她扎去,小绿见它攻势凶猛,连连后退,那妖魔的利爪落在地上,将青石地砖扎碎了数块。
沈绿谋双手握剑,正要对着那扑过来的妖魔兜头砍下,那妖魔的尖牙也已经抵在她脖子上,可她的剑还没挥下去,忽然顿住——
只见那妖魔骤然脱力,软软地倒下去,轰一声砸在地上。
沈绿谋视线越过面前已经倒下的怪物,尘埃弥漫中,只见国师大人并指于胸前,嘴角正冷冷地勾起。
祭灵澈却没看她,只盯着小绿身后的虚空,说笑道:“殷督查,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跟我们捉迷藏呢?”
忽然,障眼术法一破,一人慢慢踏出,可祭灵澈不由得惊了惊——
那人带着阴森森地邪压,端地骇人。
他每往前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祭灵澈眯起眼睛,冷笑道:“怎么是你。”
“你没死?”
第56章 平安十 士为知己死
祭灵澈本以为来人会是殷素,因为那棺板上的术法明明是——
阴风阵阵,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只见对面那人一身黑色袍子,纯黑面具,形状可怖,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可那人带着说不出的煞气,身上流转的却不是灵力,而是一股浑浊混杂的邪压。
这是个堕魔之人。
“傅延年?”祭灵澈惊疑道,随后眯起眼睛,冷冷一笑:“跳诛仙阵都没死,当真厉害。”
那人抬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那是一张已经被毁的脸,满脸都是深深浅浅的刀剑伤,看得出来时日已经很久了,那些伤疤已经泛黑结痂,虽然如此,却仍能看出此人原本相貌是极英俊的,剑眉星目,目若点漆,却煞气逼人,几乎是令人毛骨悚然。
那人久久未说话,就在这时,忽然见整个宫室都亮了一瞬,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如虬枝蔓延,将天地照彻,随后雷声轰鸣,几声过后,只听外面响起哗啦啦的雨声。
那雨下得极大,落在地上好像要冒烟一样。
对面那人良久开口:“还能认得出来我,好眼力,好记性。”
声音沙哑,好像经年未与人交谈过一样。
祭灵澈看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家伙,心中不由得一寒,只冷笑道:“我说你怎么销声匿迹了这么久,跟真死了一样,原来竟是藏在了这儿。”
“在帝陵里搞什么呢,可真是让人好奇呀。”
傅延年森森道:“观澜小仙,我找你找得好苦。”
他说完,便慢慢踱步,朝着祭灵澈逼近过来,邪压迫得她不由得退了几步,只觉得对面那人像一条巨大的黑蟒,因为堕了魔,兽性未脱一般,危险至极。
祭灵澈有些眩晕,猛一摇头,才清醒过来,发觉这人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蛊惑咒。
她勾起嘴角:“找我来领死?”
她话还没说完,便忽然向旁跃去,只听嗡地一声,刚才她所在的地方地面寸寸开裂,然后泛起黑色来,只见那黑色在不断扩大,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
祭灵澈笑道:“暴躁,癫狂,偏执。”
“你这人心性偏激,仙缘浅薄,又可恨根骨绝佳,当真是堕魔的绝好苗子。”
傅延年嘴角微微上扬,什么都没说,只凉森森地凝着她,好像在盯着必死的猎物。
祭灵澈嗤笑一声:“瞧你那德行。”
傅延年这人,当真是天才人物,当年风头极盛,论少年得志,不啻于曲无霁。
虽然是小门派出身,却剑震九州,早早地就当上了仙盟的仙督。
只不过这人的心性实在是太过偏激古怪,越修炼越心魔横生,最后被心魔所噬,开始人不人鬼不鬼。
本来可以遮掩一二,粉饰太平,谁知好巧不巧,竟秋擂时候,心魔发作,抑制不住地发狂,连伤数人,才堪堪被制服。
仙盟众人道,此人神识已被心魔所夺,再无恢复的可能,留他必将后患无穷,当场宣判要将他处以极刑,正要引天雷将其击毙,他却挣开束缚,从黄金台的诛仙阵中跳了下去。
雷刑引来的雷劫乃是渡劫大圆满修士飞升证道的最后一劫,而击中普通修士必死无疑的,可从诛仙阵跳下去却不一定,还是有生还的可能。
所以对于修为深厚的修士处决都用雷刑,而不是阵法。
只不过这人跳下去后,便再也没出现过,几十年,众人都以为这人早就死在那诛仙法阵中了,尸骨无存。
说起傅延年,祭灵澈与他本没什么交集,可世人几乎都认为这二人关系匪浅,甚至有甚者说,这傅延年之所以堕魔,都是祭灵澈害的。
祭灵澈对此表示:……
傅延年此人偏激,连祭灵澈都觉得他纯粹是心里有病。
这种人就该耕田犁地,不该舞刀弄枪,更不该握剑。
他对于修为痴狂到近乎疯魔,甚是狂妄,誓要当天下第一人,少年之时,便到处找人问剑,但凡同辈的翘楚,他都要去比一比,却心思毒辣,故意将人重伤,才拂袖而去。
祭灵澈年少时毫不在意修为,又没什么得道飞升的远大抱负,那个时候妖魔还没有异动,师父又向来不管她。
她每天到处闲逛,游山玩水,招猫逗狗不亦乐乎。
可不知怎的,这人听说了祭灵澈名声,得知逍遥门有个不世出的天才,不仅幻术修得出神入化,据说还能剑斩九州。
傅延年心中冷笑,世间修士只能修一术,既是邪修,又岂能是剑修?
当真是好大口气!
傅延年来找她麻烦的时候,祭灵澈新得了个弹弓,忙着去后山打小雀,本不欲理他,连剑都没拔,随口敷衍,谁知这人竟然出手就是杀招!
祭灵澈心道,真是许久未见这么纯粹的脑残了……
一出手才知,这人确实是极厉害,而且不择手段,狠辣非常,她竟挨了一剑。
祭灵澈脾气不好,又傲得很,岂能真的输给这个脑残?
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这家伙拖进勾灵幻境中,自己脱身扬长而去了,她本以为那家伙破了幻境灰溜溜地走了,谁料三日后她再去看,这家伙竟还被困在里面,而且情况不妙。
她解了幻境,发现他已经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了,几乎要被心魔夺体了。
祭灵澈冷笑,心道这不纯是自找的吗?
本不欲管他,可又几分惜才,只觉得他这样的人物,连自己都要险胜,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她便将这人拖着,扔回了他的师门,可惜被别人看见了,他的同门都大惊失色,奔走相告说大师兄被邪修给伤了!
祭灵澈:……
后面再听说傅延年的事情,就是他在不久之后的试仙赛上堕魔了,然后跳了诛仙阵……
祭灵澈只道,自讨苦吃,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魔并不是由她的幻境而生,只是他本就为心魔所困,只是在幻境中被激发放大,让他无法压制,最后被吞噬。
祭灵澈盯着眼前这人,只轻笑道:“手下败将。”
她冷冷勾起嘴角,刻意说得极慢极清晰,轻蔑又讽刺:“实在是没想到,你竟然向妖魔投诚,啧啧,早知当年,就该让你死于心魔。”
可傅延年并没有如她所料的发狂,只是依旧阴恻恻地盯着她。
忽然,他伸手打了个响指,祭灵澈眼光一动,只见刚才那泛黑的地面竟忽然间变得像泥一样瘫软,不断地蠕动,一只利爪忽地从那地面探出来,接着露出没有五官的头来,扒着地面正要往外爬——
还没等它爬出来,一只靴子猛地踩中那妖魔的脑袋,像踩烂泥一样,将那妖魔砰地按回地下!
祭灵澈脚在地上拧了拧,只听那妖魔在她脚下嚎叫起来,随后就悄无声息了。
一层白霜自她脚下蔓延开来,宛若薄薄冰霜,刷地将那被打开的入口封住。
祭灵澈冷笑道:“真长本事了!”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惊悚,此人竟能随时随地开出一个无烬之渊入口——
看来这个人和妖魔的关系绝对是比褚恒还要深厚……
傅延年此人,本就鲜言寡语,本性凶狠,而今变作这副鬼样,更是阴郁嗜血,他半点叙旧的意思都无,任祭灵澈怎么挑拨试探,什么都不说,又打了个响指。
只见地上出现无数黑坑,几乎是密密麻麻无处下脚,瞬间那些黑坑开始蠕动,祭灵澈出手如电,一道光箭飞向傅延年心口,迫得他后退几步。
趁这个空当,祭灵澈一挥手,哗地一声,行宫所有门窗洞开,她摊开手掌,只听窗花哗啦啦地雨声竟骤然停了一息,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好像整个世界都寂静了一般。
下一刻,祭灵澈猛地攥紧手掌,只听一阵利刃破空之音,窗外的大雨皆作寒刃卷进来,一瞬间几乎要将行宫扎成筛子!
在木石断裂声中,整个行宫被无数利刃穿透,雨箭将室内所有东西无差别贯穿,刚冒出头来的妖魔无一幸免,一片哀嚎声中被扎黑血横流,肢体断裂,最后化作一滩滩脓血。
傅延年没见过这阵仗,犹疑只一瞬间,一柄长剑点在他后心,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冷道:“镇塔的金丹交出来。”
傅延年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好像铁在地上摩擦:“什么狗屁金丹,我可没有——”
他话音未落,祭灵澈只感觉后背一寒,不由得一避,点在傅延年后心的剑风一去,他转身一掌,直向着祭灵澈心口拍去,祭灵澈只感觉身后剑光寒凛,面前掌风狠辣,将她夹在中间,她只得迅速向旁边一闪,在地上一滚身,站起来,惊道:“小绿,你——”
只见沈绿谋手执软剑站在傅延年身侧,垂下眼睛不去看她,也没有一句解释。
祭灵澈心一点一点冷下来,并无愤恨,只有些早有预料的失望和无力。
她常常活在狡诈中,却以为自己这次不会再被背叛,她怀疑过苏明灭,却从没怀疑过这个长着一双圆眼睛的小魅妖。
她是那么地喜欢小绿……
她现在只感觉手都在微微颤抖。
祭灵澈良久嗤笑一声:“好啊,是我犯蠢了,我就说,怎么能有打瞌睡就能有人递枕头这种事呢?”
原来是一步步给她下套,故意将她往帝陵这引呢,想要将她弄死在这呢,原来褚恒竟也是套里的一环。
小绿霍然抬头,只道:“不干姐姐的事,是我背叛了……”
傅延年忽然开口:“闭嘴,还愣着?”
祭灵澈心知中计,屋中不好施展,瞬间跃出行宫,外面的雨已经转小了,淅淅沥沥起来,一回头,只见一道剑光如影随形,青白剑光划开雨幕,在夜色中甚是刺眼。
祭灵澈没动,眼睁睁看着剑扎来。
等剑到眼前,方才弹指,一瓣细花,刷地没入了剑主的脖颈。
只见沈绿谋的剑顿了顿,剑尖点在祭灵澈身前不断地颤,然后那软剑卸了力,整个剑身都瘫了下来,沈绿谋眼睛柔柔地看着面前的人,却没有憎恨不甘,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好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一样,坦然赴死。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重地摔在雨水里。
祭灵澈看着她,说道:“为什么?”
“小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绿栽到水坑中,气息逐渐微弱,她好像要说些什么,祭灵澈明知道她可能会捅阴刀,可还是慢慢俯下身,去听她说什么。
沈绿谋惨淡地笑了,冰凉的手攀住了祭灵澈的手臂,只道:“士为知己者死……”
祭灵澈没听懂,也不知道她说的知己指的是谁。
到底是什么人,能值得她背叛了姐姐,背弃苍生,舍出性命来?
祭灵澈表情漠然,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眼前魂飞魄散,心中却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她忽然眼光一动,只见一道青烟从行宫中奔出,向着帝陵的方向而去。
傅延年在雨中不是她的对手,就这么走了,明显是在利用她的好胜心,引她下帝陵。
她不知道那有什么在等着她,可这傅延年绝对与妖魔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置之不理,必有大祸,更何况金丹很有可能在这个人身上……
她在识海中道:“曲无霁!”
“曲无霁,你猜我刚才看见了谁,你猜我要去哪里?”
她本意是想点一点曲无霁,让他打起精神,随时再借剑给她,可她连唤了许多声,识海里都没有应答。
祭灵澈不由得有些惊,她道:“……曲无霁,你死了?”
她急忙抬手,摸向胸口那半块玉佩,那玉正烫得灼手,显然是生魂在震动,她又唤了几声,那边声息依旧全无,她手握着那半块玉佩,生怕它下一刻就碎掉。
祭灵澈遥遥地望向镇妖塔的方向,恰逢此时,天空泛起白来,好像渐渐地亮了起来。
她慢慢地眯起眼睛,又将玉佩带了回去。
她定了定心神,良久心中道,请君入瓮的戏码我看厌了,你既然敢请,我岂能不去?
随即化作一道白光向着帝陵而去。
……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慢慢地自雨中踱步而来。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天色朦胧地亮起来,只是看不到太阳,微弱的光散向大地,一柄油纸伞倾斜,遮住曝尸在野的沈绿谋……
那人个头不高,一身深绿袍袖,那张时刻挂着笑的脸此刻却冷凝起来,脸上描得浓墨重彩,配上惯有的笑容相得益彰,可此时他不笑,奇怪的彩粉浮在脸上,好像一张违和的假面。
那人摊开手,一颗金色的珠子正飘在他手上,泛着异样的光泽。
他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起来。
第57章 平安十一 三打一,妙啊
祭灵澈站在帝陵外,却没贸然破阵,只冷冷地看着。
凉风阴恻恻地从洞口中吹出来,她慢慢地蹙眉。
整件事说不出的诡异,祭灵澈快速整理思绪——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圈套的话,从上京去书仙盟求救开始,她就落入了算计。
就算苏明灭无辜,沈绿谋的背叛是确定无疑的,借着皇帝的名义,一封书信来引她去小青龙寺,又将她引来了帝陵,费这么大的力气,帝陵里绝对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妖魔一事更是越来越诡谲,活人竟然会被感染寄生,化作妖魔,且在化形前极难辨认。
祭灵澈心中道,这样的妖魔,她看到了两类。
那黑色薄片沾到肌肤上,就会融进血脉,将人转变为蜘蛛一样的妖魔,这种感染的受害者大多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第二类就是褚恒那样,妖魔胚胎寄生在金丹中,逐渐长大发育,最后将宿主开膛破肚,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这样的妖魔与宿主有着相似的特征,就好像是他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一样,可这种寄生要依赖金丹,也就是专门针对中高阶的修士。
祭灵澈隐隐感觉,这两种妖魔产生的根源,就在这帝陵当中。
此处是本朝的龙脉所在,选址甚是考究,灵力充沛,阴气流转,可滋养死去的肉身阴魂,若是作为培养“妖胎”的选址,那便再合适不过了。
祭灵澈想,以她现在的修为,孤身一人闯这种地方,实在是不妙,何况敌暗我明,这些人费尽心思引她过来,想必也不是要杀了她这么简单——
绝对有更大的阴谋。
眼看东方泛白,天朦朦胧胧地亮了起来,雨也淅淅沥沥起来,久不断绝。
祭灵澈站在这帝陵外面,思考地极快,瞬间就做出了决断——
她猛起一掌,击向这帝陵的结界。
只见白茫茫的雾气忽地散开,刷地散开,分出一条路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阶梯向下延伸,没入看不见的黑暗。
她看着这鬼森森的黑暗,勾起嘴角,既然大费周章地请她过来,她岂能不给面子呢。
也正是因为这下面可能是孕育妖魔的温巢,她才要下去把这些鬼东西一把火给烧了。
祭灵澈垂下眼睛,在识海中道:“曲无霁,我要下帝陵了。”
“……你说咱们还能再见面吗。”
一片寂静,什么回应都没有。
她手腕上那道金纹不断地闪烁,她想要通过这金纹来感知他的方位,她闭上眼睛,刚隐约地看到了什么,神识就被猛地弹了出去,好像与他的连接被生生切断一样。
而她胸口挂着的那块玉佩烫得骇人,想来他定是遇到了什么,以至于灵力催发到极致,生魂震颤。
她只觉得有些喘不上起来,心口绞痛,她此刻才发现,自己竟这么不希望他死。
她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只道:“骗子。”
口口声声说,我什么时候唤你都会答呢?
她落寞地垂下眼睛,心中道,你若是死了,我该和谁既做仇人又做道侣呢。
你死了,我又和谁去看山花遍野……
她好像鬼迷心窍了,一遍一遍地尝试和他共感,却一遍一遍地被切断,直到识海嗡嗡响,几乎要咳出血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只感觉心头空落落的,被一种茫然笼罩,说不出的难过。
良久,她平复了呼吸,最后在识海中道:“曲无霁,你要是活着回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我就——”
她顿住了,最后什么都没说,向那狭窄的入口附身,一步步地走了下去。
这地宫阴风扑面,一点光亮都没有,脚下嘎吱嘎吱作响,踩着殉葬牲畜的累累尸骸,祭灵澈神识游荡出去,听着周围的动静。
她只觉周遭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可是却没看到人影,耳边响起窃笑,窃窃私语声不断,阴森森的,好像是在将她从头到脚议论了一番,声音又带着看鱼咬饵的的狂喜。
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喧闹的程度——
祭灵澈猛一摇头,定了定心神,那声音便骤歇,被她的神识给压了下去,只听四周一片寂静,阴风贯下来,鬼嚎一般。
方才那密密麻麻的这声音,不过妖魔的惑术。
厉害的妖魔的很少撕咬修士,只会重伤其识海,使人失去神智,七窍流血,最后识海炸裂而亡。
祭灵澈站在原地,数着藏匿在黑暗中的妖魔数量,好在数量不是很多,只是不知道这些妖魔中有没有太难缠的——
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并指于胸前,一层白光骤然在她眼前展开,然后化作白纱,紧紧覆住她的眼睛,将所有光线遮挡。
想到褚恒,想到那浑身眼球的恶心畜生,实在是不得不防。
她神识极强,就算闭上眼睛也可靠感知视物,只是看不清具体的颜色和形状,不过在这昏暗的地宫,睁眼闭眼没什么两样。
这地宫蜿蜒复杂,为了防盗墓贼机关重重,但对于修士都是小儿科,祭灵澈只感觉脚下咔咔作响,骸骨越来越多,她一时竟分不清这些骸骨是给皇帝殉葬的,还是妖魔所为。
她一边走,一边找傅延年。
这家伙藏在暗处,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来捅阴刀,需得先下手为强,只有杀了他,自己这颗心才能放下。
更何况,这地宫里恐怕不止他一个对手。
可是她转了半天,神识只能察觉到妖魔的气息,一个生人的气息都感知不到,好像偌大的地宫除了她没有一个活人。
她心中惊疑,明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帝陵,怎么一转眼人就消失了?
难不成这里还藏着阵法,能将人传到别的地方……
她正思索间,忽然间听到了一点声响,距离极远,轻得微不可查,祭灵澈却听得真切,立时化作一道白光向那声响而去。
她没有贸然接近,停在了距那声源不远不近的地方,刚一落脚,就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蠕动,不一会功夫就爬上了鞋面,正要顺着她的裤腿向上爬。
她此刻更清楚地听到了刚才的声响,声源处好像有个什么巨大的东西趴在那,正又重又缓的喘息,竟有点像是鼾声。
祭灵澈不知道往自己身上爬的是什么,那东西一拱一拱,顺着她脚面一路向上,虽看不清具体形态,但感觉好像是密匝匝的虫子。
她没理会这些蛆一样的东西,只是屏息听着那从远处传来的鼾声。
那东西的轮廓慢慢地浮现在她识海中,隐约中,好像一条极大极大的虫卧在那。
可像虫又不是虫,是个妖魔,又是个祭灵澈从未见过的鬼东西。
其身上长满了脓疱,可细细一察,那脓疱还在动,竟好像是眼球在咕噜噜乱转。
祭灵澈心中一寒,心道,好在提前把眼睛给蒙上了。
就在这时,她识海好像忽然被人打了一棒,后知后觉地难受起来,呼吸竟都有些困难,只觉得这鬼东西正在散发着邪压,并不猛烈,却是极阴险地慢慢扩散开,等人察觉的时候,已经被魇住了,只能无知无觉地死去。
她慢慢蹙眉,心中已经有了猜想,难不成,这巨虫就是那“妖胎”的母体?
傅延年在这地方藏匿逗留这么多年,是喂这虫母的吗?
这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祭灵澈伸出手来,手上顿时出现一把光剑。
她还没动手,忽然一惊,原来走神一瞬,那地上的小蛆竟已经爬到了她腰腹,眼看就要奔着她脖颈去了。
祭灵澈刷地一道焚烧咒,将身上所有的虫子瞬间烧成灰烬,纵然如此,依旧是说不出的反胃。
远处那虫母好像正在孕育着什么,浑身圆滚滚的,尤其是腹部,几乎要撑炸了一样。
地上晶莹剔透的虫卵无数,里面正有什么东西在孕育翻滚,竟跟寄生在沈舟万金丹里的东西大致相同。
难道那寄生在金丹中的胚胎就是这卵?
再看这些地上的小虫,有大有小,刚破卵出来的手指粗细,但大部分已经巴掌大小了,更有甚者的已经长到小腿长短,而且还有不断长大的趋势,难保这些小虫最终不会长得跟那虫母一样大……
祭灵澈一时间有些恍惚,如果真是这样,由这些虫子生产的妖胎,岂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来杀,真的能杀得光吗?
杀了这个,还会有别的冒出来吧……
而今的局面真的能挽回吗?
她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可比迟疑更猛烈的是愤怒,杀意瞬间盖过了所有情绪,她青白的剑光刷地向那虫母劈去,也将心头所有退缩劈开,雪白长剑直指那虫母浑圆的腹部,她倒是要看看,这鬼东西腹中到底是什么!
可是那剑还没等落下,她便心道不妙,剑势竟被另一道剑光给荡开,那剑势头不减,又猛地朝她兜头劈下,祭灵澈横剑一挡,只听“铮”一响,层层灵力炸开一样,震得空气嗡鸣。
祭灵澈手中剑手中那槐花的剑本就易碎,竟刷地作青烟散了,她连连退了几步,虽然蒙着眼睛,但依旧认出了对面的人,她冷笑道:“哎呦,殷督查,果真是你啊。”
她早就察觉到了这人的灵丝,只是没想到她藏得这么深,此刻竟然真的能露面。
殷素持剑冷冷而立,锐利逼人,身姿挺拔修长,好像一柄剑一样,左脸覆着半块鎏金金丝面具,挡住了大半张面容,像是在遮掩什么。
就在这时,又一人慢慢地从殷素背后踱步过来,一身煞气,沉郁非常。
这二人并肩而立威压万丈,沉得好像能滴出水来,顿时让人毛骨悚然,想要连连后退。
祭灵澈却笑了起来:“殷督查啊,当初他跳诛仙阵还能活,就是因为你救了他吧?”
“而今引我下来,又怕傅延年不是我的对手,像你这么爱惜羽毛的人,竟都出手了,看来你们两个关系真很不一般嘛。”
对面那二人俱鲜言寡语,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睨着祭灵澈。
忽地,听得一声巨响,整个地宫都好像颤了三颤——
在二人身后的虫母缓缓动了起来,抬起前半身,竟有丈余,立在殷素与傅延年身后,肥厚的身躯在地上投下硕大的剪影。
虫母对着祭灵澈霍然张开了口器,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听这声音,她识海又剧痛起来。
祭灵澈:……三打一,妙啊。
第58章 平安十二 拔剑,你的小情人就不用受苦……
祭灵澈不动神色退了一步,暗自掐诀——
忽地,那虫母大嘶了一声,祭灵澈只感觉识海好像出了一道裂痕一样,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出于本能地向旁一撤,一柄长剑擦着她脸颊而过!
祭灵澈猛地出手一点,那剑瞬间定住,她笑道:“傅延年,原来你不想杀我。”
“刚才那一剑不是能砍掉我的脑袋吗,怎么慢了一拍?”
她偏头笑道:“原来引我下来,不是要杀我,是来抓我的。”
“你们到底要抓我去哪啊——”
傅延年什么都没说,抬手猛击祭灵澈的脖颈!
手作刀劈下,在碰到祭灵澈脖子的瞬间,却没有肌肤的触感,竟没有任何阻挡地一劈到底——
傅延年一惊,只见刚才活生生的人化作无数花瓣刷地散开来!
阴风猛地吹来,白花如纸钱一般,漫天散落,四处飘散。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忽然感觉手上剧痛,顺着他指尖滑落的花瓣竟化作一道白光,猛地缠住他手腕,猛地缩紧,手铐一样,几乎要把他手腕直接绞断。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剑掉到地上,痛得几乎不能呼吸,顿时不能思考,踉跄几下,身体摇晃几下,扑通跪在地上。
祭灵澈骤然现身,却是站在那巨虫的头上,长靴猛踩它那肥圆的脑袋,几乎要压得那虫趴下去。
一柄长剑,冒着森然光彩,裹挟着无尽的杀意,猛然向下,剑身完全没入那虫母的脑袋,将它那巨头直直贯穿!
那巨虫悲嘶起来,疯狂挣扎,祭灵澈头疼欲裂,血顺着嘴角流出来,却依旧半跪在它脑袋上,紧握着那剑柄,灵力贯彻,剑柄都被灼得发烫。
她冷冷勾起嘴角,只道:“灭!”
从剑身爆出的华彩,猛地贯彻这虫的全身,它几乎要变作透明一样,然后剑光一暗,这虫的生机随着剑光同逝,高大的虫身瞬间倾倒,轰然砸到地上,带起无穷的尘埃。
祭灵澈松开那插在虫脑袋中的剑,那柄剑刷地散了,她慢慢地起身,蒙在她眼睛上的白布刷的消失。
她站在这巨大的虫头上,风吹得她衣袍晃动,烈烈作响。
那巨虫刚倒下的瞬间,腹部忽然翻动,可逐渐变失去活力,满腹孽障,胎死腹中。
傅延年双手被缚住,跪在地上,正疼得满头大汗,看到这虫子的尸身方才回过神来,目眦欲裂,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只是一片嘶哑的吼叫,好像经年心血毁于一旦,肝肠寸断一般。
殷素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金丝面具下看不清神色,她嘴角忽然泛起一抹笑,终于开口道:“不愧是救世主。”
她声音又清又冷,带着点调笑揶揄意味,却端地令人不寒而栗。
祭灵澈闻言一哂,咂舌道:“素素啊,我虽然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实在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的不是东西。”
“你这样一个人物,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然沦落到与妖魔为伍。”
殷素并不搭茬,轻笑一声,只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与妖魔为伍呢?”
她慢慢地向祭灵澈踱步过去,祭灵澈站在巨虫的脑袋上,垂下眼睛俯视她,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此人名殷素,云中殷氏人,是家主殷沛之妹,因为身世,早年备受其兄欺辱,孤身离家到太华玉墟学术,堪称是天资纵横,现下已经是太华玉墟的总督查。
她为人倒是低调,并不出风头,鲜少有人知道看过她出手,多数人都不知道她实力,只道她是凭借殷家的势力才扶摇直上的。
可祭灵澈知道这人贯会收敛锋芒扮猪吃虎,修为绝对不在当年的未堕魔的傅延年之下,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世人一直看不透她,总是觉得她心里藏着很多秘密,从不外露,甚是神秘阴鸷。
若不是见识过这人的阴险,祭灵澈倒是会真的相信她与世无争。
想当年此人还是太华玉墟弟子的时候,本无缘亲传弟子,谁知这人竟趁着去秘境历练,直接杀了一位长老的关门女弟子,然后将死尸丢给妖兽,眼睁睁地看着那妖兽将尸骸咀碎,毁尸灭迹,就此嫁祸给那妖兽。
如此,亲传弟子之位空出一个来,她便有了机会,最后也真的得偿所愿,真的当了亲传弟子。自此一步一步平步青云,接替了她师尊的衣钵,当了长老,后来竟成了太华玉墟总督查。
当年秘境杀人事件,只有祭灵澈知道真相。
她当年为了偷摘仙草,混在太华玉墟弟子中也入了秘境,正巧看到了这人杀人喂兽,一气呵成,干净又利落,不由得抚掌道:“哪来的臭丫头,好生毒辣!”
那人闻言回过头来,祭灵澈却不由得一愣,只见那少女面上一道长疤,从左眼直划到下巴,显然是半张脸都被毁了。
那人见到事情败露,却一点都不慌,从头到脚扫视祭灵澈,见这人不好处理,便扬了扬下巴,冷声道:“开条件。”
祭灵澈道:“什么条件。”
那少女道:“让你闭嘴的条件。”
祭灵澈噗嗤笑了出来,只道:“奇了,我本就没打算跟别人说啊。”
“你们太华玉墟的弟子倾轧,跟我有什么关系。”
殷素没料到这人这么说,见她邪妄非常,便不由得生出知己之感,稍放下心来。
祭灵澈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心中道,此人虽然下作了点,倒是成大事的材料,她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殷素犹豫了片刻,只道:“素素。”
……
祭灵澈笑道:“无论是在秘境,还是在现在的地宫,素素你的所作所为,我都是亲眼所见啊。”
殷素抬头看着她,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国师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祭灵澈嗤笑一声:“哦?”
殷素道:“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去无烬之渊,把鸦羽剑拔出来,我就不杀你。”
祭灵澈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只道:“你失心疯了,开始说胡话?”
殷素道:“你若是不去,不仅你活不了,我还会杀了曲无霁。”
祭灵澈闻言一怔,随即道:“这么敢说,不要命——”
殷素勾起嘴角,轻声道:“他现在在我手里,你要看看吗。”
祭灵澈负手站在那虫头上,垂眸看着她,二人就这么对峙许久,这一刻好像被无限拉长,静得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祭灵澈一翻身从虫头上跳下来,一步一步地逼近殷素,只道:“在你手里,是什么意思。”
殷素笑意盈盈,却泛着冷意:“你第一反应,不是忧心自己的性命,竟担心他,还真是令我惊喜。”
祭灵澈强压心中怒火,只道:“他在哪。”
殷素看着她的表情,好像在欣赏她的怒火,耐人寻味地淡淡一笑。
她缓缓伸出手,一团白雾慢慢聚拢在她手掌上,隐隐约约,有画面慢慢浮现在那团白雾上。
只见无数黑烟流窜,不断地撞向一道屏障,那结界已然出现了裂缝,黑烟却源源不断,疯狂地破阵。
结界内,一人白衣染血,半跪在地上,拄着长剑垂下头,长发披散,手上青筋暴起,却站不起来,好像全部灵力都在维持那结界,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黑烟猛烈地撞击,结界开始闪烁,裂缝不断扩大,虽然这画面没有声音,但观者依旧能幻听到那砰砰的巨响,光看着都震得人心神巨颤。
祭灵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白雾,神色一寸寸冷下去,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蹙眉道:“魇域。”
她清楚地知道,这结界一旦被冲破会发生什么。
那些黑烟并不是实体,而是由宿主心魔所化,一旦结界破了,被困之人就将被心魔所夺,堕仙成魔,傅延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魇域,是妖魔最危险、最高端的攻击。
只不过极少有妖魔能展开魇域,魇域一旦展开,就会将人困入心魔,让其饱受煎熬,意志崩塌,自取灭亡。
能困住曲无霁的魇域,术主一定是……
可自从妖主被她封在无烬之渊,就再也无法展开魇域了,曲无霁怎么可能被卷入到这里?
殷素轻声道:“你觉得,是你的勾灵幻境更厉害,还是妖主的魇域更厉害呢。”
“你觉得,他会不会变成傅延年那样——”
祭灵澈猛地拽住殷素的衣领,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呼吸深重,良久道:“殷素,你敢动他试试。”
殷素笑道:“这就急了。”
祭灵澈气得发狂,真想猛抽她几个嘴巴子,却生生地克制住了。
她清楚地知道这人这么做,是在报复自己害得傅延年堕魔。
殷素不疾不徐地开口,语气冷淡,中又带着点诱导哄骗的意味:“何苦呢,只要你把鸦羽剑拔出来,你的小情人就不用受这种苦了。”
小情人……
听她这么说,祭灵澈更是窝火。
祭灵澈懒得纠正她的错词,只是冷声道:“你到底,和妖魔什么关系。”
“你做了这么多,是要干什么?”
殷素已经跟妖魔的勾结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她现在竟然连魇域都能调动,再想起之前,傅延年能随意地开出无烬之渊的口子,还有这地宫里,由傅延年喂养栽培的的虫子虫卵,这二人绝对不只是“妖魔走狗”那么简单……
殷素忽然握住她手,将她攥在自己衣领上的手一寸寸地掰开,那双狭长的眼睛,泛起凛冽的笑意,她微微挑眉,只道:“神君大人,你要知道,我可不是让你选。”
“你以为,你还有周旋的余地吗。”
祭灵澈只感觉一股强悍的灵压扑面而来,几乎是压得她不能动弹,手被对面的人死死攥住。
祭灵澈瞬间被怒火点燃,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挟我?”
殷素一勾嘴角,说道:“晚了。”
忽然间,整个地宫一层一层亮起来,红光以祭灵澈为中心,刷地蔓延出去!
祭灵澈低头,才发现,她脚底下正踩着一道狰狞的阵法。
那阵法瞬间通红,升起的光芒将二人罩住。
她大惊刚想跳出去,却被殷素死死拽住,被她强悍灵压震得一时动弹不得。
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缩地千里……
祭灵澈再一睁眼,眼前是无数巨大的铁链——
和一柄漆黑长剑。
第59章 杀湍一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是一柄纯黑的长剑,上面缠满了极粗的铁链,一直向下延伸。
因为灵力流转,剑身上的纹路逐渐变成红色,剑身滚烫,像烧起来一样。
那剑而今极大,巨柱一般,看不清剑尖,剑身向下没入深渊,扎向黑暗,将什么东西死死地钉住,纹丝不动。
祭灵澈半跪在那剑前,心脏狂跳,几乎是要咳血,堪堪栖身一处悬崖,下面就是无穷无尽的深渊,那黑暗中隐隐泛起红光,像是烧着什么东西,在不断沸腾,只看一眼便会眩晕,夺人心魄,引得人往下坠一样。
祭灵澈冷冷地勾起嘴角——
无烬之渊,久违。
祭灵澈环顾四周,发现尽是绝壁,自己根本无路可走。
她一低头,才发现脚下踩着个巨大的十字形的阵法,竟与那地宫中的如出一辙,原来是阴毒的传送符,但竟在触发之前完全隐形,引得她踩上去,将她送到这里来。
此处位置,堪称绝妙,身下是猩红妖域,前后左右都是绝境,唯一的机会,就是眼前的这把剑。
不仅可以让她置身于妖主的控制之下,又不至于让她摔下去,面前正好对着剑柄,一伸手便可握住,可以不断地引诱她拔剑
原来引她下地宫,打的是这个主意。
祭灵澈嘲讽地勾起嘴角,她来无烬之渊的次数比回家都多,这里的封印多数都是她亲手所布,听她调遣。
何况最大封印的阵眼就她的本命剑,此刻,到底是谁该害怕谁呢?
看到这柄剑的瞬间,她脑海里瞬间闪过前世的回忆,一时间头疼欲裂。
她是怎么把这柄剑插进去的,只有她自己清楚,自燃金丹的痛楚,时至今日依旧蚀骨灼心,哪怕想一想就生魂俱颤。
她拼了性命才插进去的剑,而今再世做人,故地重游,竟然是被人“请”来拔剑的。
“白日做梦”,她冷冷道。
忽地,一道巨大的声音响彻识海:“国师。”
祭灵澈顿时识海剧痛,若不是双手撑着地,可能会立时栽下去。
“选吧,拔剑还是死。”
此刻,妖主的声音比在青龙寺大了数倍,震的她识海嗡嗡作响。
祭灵澈轻笑一声:“这个问题,我二十年前就已经选过了。”
那东西笑了起来,狞笑声一层一层的在识海荡开,久久不息,端地令人毛骨悚然,他只道:“可惜,你没有第三条命了。”
祭灵澈抬起手,一只银色蝴蝶从她掌心升起,然后瞬间荡出去,在昏暗中拖出一道银色光线,向着猩红的深渊之底划去。
她注视着那银蝶,只道:“你永远,都不可能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就算我死第二遍,第三遍,死了千千万万遍,投胎转世了,你也只能苟延残喘在本座的阴影下。”
“只能像滩烂肉一样,蠕动在坑底,永世不得超生。”
祭灵澈猛地攥紧手掌,那深渊白光骤现,刚才飞下去的银蝶,骤然炸开,一道闪着白光的屏障刷地展开,瞬间将整个深渊封住。
她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一只脚悬在深渊上空,落脚的瞬间,只听咔嚓一声,好像踩在薄冰上,从她脚下泛出层层涟漪,灵力流转,水波一样,她整个人被稳稳托住。
她垂眸向下看去,只见这道半透明的屏障下红光大现,骤然狂暴起来,无数黑影闪现,向这层屏障猛地窜过来,好像疯了一样,要冲破这层屏障,却在窜起来的瞬间,就被巨大的铁链猛地一拽,嚎叫着摔回坑底。
祭灵澈摊开手掌,瞬间,那柄黑色巨剑感受到主人的生魂,竟兴奋战栗起来,听得剑灵清啼,剑上积年的尘埃脱落,整柄剑几乎是流光一样,黑得耀眼。
祭灵澈目光柔柔地看着那柄剑,眼波流转,好像在看着经年故友,她抬手轻拂剑身,轻声道:“我回来了。”
“等我杀光他们,就带你走。”
“拔剑。”一句在识海中响彻,震得她顿失神志。
祭灵澈踉跄一步,几乎摔倒,贴在剑身上的手,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剑柄滑去,再回过神的时候,竟已经双手握住了剑柄。
她勾起嘴角,冷笑道:“你可别忘了,在这究竟是谁说了算。”
那被她握住剑柄的长剑,忽然通体爆出白光,强悍灵力顺着剑身猛地向下,将被钉在剑底的妖主贯穿!
祭灵澈识海中的压迫顿消,好像刚才爆发的灵力,已将那妖主彻底杀了一般。
祭灵澈双手依旧握着剑柄,灵力源源不断向下贯去。
从她掌心流出的灵力,经过长剑到妖主身上,已经翻了百倍,她只感觉浑身灵脉都要崩断一般,却死不松手,嘴角流出血来,只冷冷勾起嘴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要挟我。”
她笑了起来:“不是让本座拔剑吗?现在你满意吗,怎么不叫了?!”
一片死寂,祭灵澈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只感觉从剑底一股邪压窜上来,猛地击向她,想要将她弹开,然后借着寸劲将整柄剑带出来。
祭灵澈虎口崩裂,血顺着指缝留下来。
鲜血接触剑身的瞬间,神剑嗅到了故主的血,剑灵悲啼,那一声好像是痛彻心扉的嚎叫,掺杂着经年哀思,下一刻,漫天飞雪——
黑色的雪,如片片鸦毛,盘旋飘落……
那黑雪极美,却掺着无穷的杀意,落下的瞬间,几乎精绝得令人心惊,令人惊悚,令人陶醉,恍若一场血腥的幻梦。
这是鸦羽剑迸发出的剑意。
鸦羽大雪一样,顺着剑身一点一点飘落下去,穿过屏障,坠下去,直向深渊坠去。
祭灵澈只道:“去死吧。”
那些鸦毛一般的剑意,瞬间化作剑风,席卷开来,几乎将整个深渊笼罩在狂暴的剑意中,哀嚎尖叫此起彼伏,祭灵澈只感觉手上邪压顿去。
她双手握剑,浑身灵脉震颤,因为太过用力,手不住地抖,竟生生把剑又往下插了半寸,将剑更深地刺入妖主的心脏。
祭灵澈语调阴寒,杀意遄飞,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把魇域解了。”
一声轻笑响彻她的识海,却远没有之前让她生魂俱震的濒死疼痛,显然是这畜生已然受到重创。
燃楼道:“国师,是在给我搔痒吗。”
祭灵澈恨恨地笑了起来:“嘴还挺硬。”
燃楼又笑起来,震得她识海又麻又痒,比疼还难受,他道:“想去魇域,孤成全你。”
祭灵澈道:“你彻底变成牲畜了,退化得听不懂人话了?”
“我说让你解开魇域放曲无霁出来,是我要去的意思?”
燃楼只道:“耗在这,你杀不了我。”
“可我能杀了你的情人。”
她紧紧地握着剑,手不断地颤抖,只觉得剑底刚压制下去的邪压又窜起来。
她灵力已经接近衰竭,深知必须马上脱身,她现下不是燃楼的对手,刚才只是借着鸦羽剑才压了他片刻,绝不能再这样耗下去。
祭灵澈道:“曲无霁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烂肉一片一片削下来,一片扔到街头喂野狗,一片扔到西山喂秃鹫……”
妖主沉沉地笑起来,只道:“你没有机会了。”
血顺着她的手一滴一滴落下,祭灵澈慢慢蹙眉。
燃楼道:“你松开剑,我立时送你去魇域。”
“你逃不掉的,国师,你迟早要松手。”
他悚然低笑着:“与其震碎你的识海,再杀你一次,我倒是更乐意看到你在魇域疯魔。”
祭灵澈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剑上沾满了血,开始变得滑腻,她只感觉越来越握不住剑,手顺着剑慢慢往下滑,也有些站不住,竟半跪在那屏障上。
就在这时,只听咔嚓一声,她猛地睁开眼,只见托住她的屏障竟现出裂痕,蛛网一般一层层碎开。
祭灵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知道这层屏障一旦碎裂,她就将跌落深渊,粉身碎骨,生魂俱销。
她权衡利弊,一时竟然不知道去魇域和深渊哪个生还的几率更大。
可是,她脑海中有个念头,几乎要将理智吞噬——
她想和那个人一起。
哪怕是死……
不,祭灵澈竟笑了起来,他们怎么会死呢?
她不仅死不了,还要拉他出来。
什么心魔,什么魇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世间没有什么魔障是斩不断的。
祭灵澈下定了决心,松开了握剑的手,手离开剑的瞬间,一股巨大的邪压反扑,她识海嗡地一声,眼前骤然一黑,好像被猛地向前一拉——
识海一道巨大的声音响彻:“国师,祝你好运。”
祭灵澈只感觉猛地下坠,强大的气压几乎要将她耳膜贯穿,然后骤然触地,重重地摔在某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般。
她闷哼一声,为了减缓撞击,借势翻滚,不知滚出多远,终于堪堪停了下来。
她趴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大口大口地喘气,肺子都要炸开一样。
她终于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昏暗,又隐隐约约能视物。
她忽然眼光一动,猛地向旁边一滚——
一缕黑烟尖啸而过,险些贯穿她的头颅,她气还没喘匀,只见那黑烟折返回来,又奔着她面门而来!
祭灵澈忍着剧痛,翻身站起,一指那黑烟,同时一片尖叶顺着她指尖划出。
只听嗡一声,那黑烟被撞得偏了偏,却没有半分消减!
祭灵澈趁着这个空当,转身就走,忽地,她好像看见前方竟然有光亮。
只见一人正躺在地上,白衣染血,死活不知。
祭灵澈心脏好像骤停一瞬,难以置信一般,随即毫不迟疑地奔过去。
她半跪在那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脑袋,手竟然克制不住地颤抖,她只道:“曲无霁!”
“曲无霁,你怎么了?”
她将他搂在怀里,刚要探他鼻息,却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自己腹部一片殷红,血瞬间打湿了衣裳。
一把匕首,赫然插在她的丹田。
她此时竟感觉不到疼,只是怔怔地看着看着握着匕首的人。
——那人此刻正躺在她怀中。
他睁开了冰冷眼睛,嘴角微微一动,泛起淡淡的笑意。
瞬间,翻江倒海的疼痛袭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第60章 杀湍二 我只要你现在爱我
血顺着她丹田流出,几乎是止不住一般,将刀刃染成赤色。
满眼鲜红,白刃泛着冷光,煞是刺眼。
祭灵澈脑袋嗡了一声。
她怔怔地那躺在他怀里的人,可是随着他浅淡的笑容逝去,只见他脸上五官逐渐模糊,最后竟整张脸都变作白板,纸扎人一样……
随即就看那人迅速变黑,好像开始腐烂一样,竟然慢慢地化作一道黑影,几乎连人形都看不出来。
那黑影攥住那匕首,猛地向前又一刺,正想要将她彻底捅个对穿——
心魔。
相由心生,如影随形。
祭灵澈断然没想到,曲无霁竟然是她的心魔。
……还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心魔。
可她竟然失了心智一样,一见到他浑身是血,就不假思索地扑过来。
活该!我真是活该!
祭灵澈心中恨意横生,开始恨自己怎会轻率至此。
丹田的剧痛几乎是让她眩晕,她没管那柄匕首,直接双手掐住魇魔的脖颈,只听骨骼咔咔作响,那魇魔颈骨瞬间断裂。
祭灵澈拽住他脑袋一扯,正要把他那没有五官的黑色脑袋整个扯下来,却忽然一愣——
她又看见了曲无霁的脸。
只见那被她掐碎颈骨的,分明就是曲无霁。
他头发披散,脸上溅上星星点点的血,眼中含泪一般,又清又冷,静静地看着她,那神情太复杂,几乎是爱恨交织,疯癫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祭灵澈不由得愣住,这种神情她在曲无霁脸上看到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此刻这般令她心中绞痛。
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忽然看懂了这种神情。
被他这种神情盯着,她不知怎么,竟也要落下泪来。
祭灵澈闭上眼睛,一滴眼泪真的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到他脸上。
她手一寸一寸地绞紧,低声道:“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不过虚妄之物。
只听一凄厉哀嚎,她手下的东西不断挣扎起来。
那魇魔见魇不住她,便褪去曲无霁的脸,又变成那副黑影模样,不多时,只听撕拉一声,祭灵澈就将那东西整个脑袋都拽了下来。
瞬间,那魇魔嚎叫着化作数道黑烟流窜出去。
祭灵澈脱力地栽在地上,调动灵力止血,好在那魇魔解体的瞬间,她只感觉丹田的伤痛竟消了大半。
祭灵澈知道,这种由心所生的魇魔,对人造成伤害依赖于心理作用。
魇域将人心中的恐惧无限放大,并化为实体。
相由心生,心中执念越多,便会堕得更深。
而一旦冲破了心魔,伤害便会消散大半。
只不过她狂妄过头,所以意志坚定,心中害怕的东西实在不多。
此刻围绕她打转的黑烟寥寥可数,又被祭灵澈刚才残暴的举动恐吓,竟一时不敢过来。
她心中道,若不是遭遇了这魇魔,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原来方才,她心中最恐惧的,竟然是曲无霁的死。
那一瞬间,她没看到妖魔灭世,亦没有梦回自己在无烬之渊自燃金丹身死魂消。
她竟只看到了一人浑身是血,孤零零地躺在那。
……
她头痛欲裂,黑烟不断在她耳边呼啸,却迟迟没有再聚成新的魔障,她挣扎着站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脚步沉重非常,她忽然间头痛欲裂。
她又想起那濒死的魇魔浮现出他的神情,就好像她正在亲手杀死他一样,不由得心口绞痛,竟有些失控……
忽地,一柄长剑点在她的后心。
祭灵澈心中道,这魇域果然是邪门非常,她只是多了一点念头,就又生出新的魔障来。
熟悉的剑魂嗡鸣,她却不由得一怔,心想,这次的魇魔,连青魂剑都能变出来了吗?
只听清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语调却发颤:“还是不肯放过我。”
祭灵澈不知道这魇魔在说什么,她慢慢地转过身,想看看这次的魇魔化形术有没有长进,够不够像他,可是什么都没看清,那东西见她转过来,忽然扑过来,死死地搂住她——
那怀抱相当之紧,几乎是将她箍在怀里,竟累勒得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祭灵澈对着他的后颈抬起手,刚想砍断他的脖子,却忽然顿住,不知怎的,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她知道心魔的可怖,知道若是不先下手,神识必定会被撕成碎片,明明刚就挨了一刀,那痛楚现在都令她战栗,可她竟在此刻犹疑了。
那东西在她耳边却道:“你杀了我吧。”
他颓颓道,而语调遥远,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如果不能死在你手里,我宁愿死在由你所生的魇魔手中。”
祭灵澈一怔,只道:“曲无霁?”
那人却惨惨笑了起来,自顾自说道:“你的魇魔无数,唯独属这个最像你。”
“这就是我要彻底被心魔吞掉的预兆吗。”
他以为此刻他面前的又是魇魔,许是破罐子破摔,竟肆无忌惮地说着,也不知道他在说给谁听:“少时我观天命,就看到了自己的死因,天雷地闪,你一柄长剑贯穿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无缘飞升,注定要死在你的手里。”
“尹蓝心告诉我,天命并非不可更改,那些年,我想过要杀你改命,可我却做不到……”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情愿被你杀掉。”
这些话,她从未听他说起过。
她从不知道,在曲无霁的命数里,自己竟是他的死劫……
祭灵澈惊愕非常,一瞬间竟然恍惚起来,如果眼前这家伙真是魇魔,真的能编出这么情真意切的谎话来引诱她吗……
他靠在她身上,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恨我。”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我,我一直都令你生厌吧。”
“就算明知道你是在耍弄我,我也贴过去。”
“你怜悯我,才对我施舍一点情义,其实你本不想跟我结为道侣,对吧?”
“我骗你,你会不会更讨厌我……”
他就这么一直念一直念,嘴里不断蹦出疯癫的话,好像真的疯魔了一般。
好像他此刻不说,这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一样。
他语调轻轻,好像这些话他早就在心中说过无数次,而今竟然对着一个由自己心魔所生的魇魔和盘托出,曲无霁觉得自己当真是很可笑,也很可怜。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只道:“不知道我死了,能不能让你解恨……”
他方才的话,听得祭灵澈头皮发麻,此刻她鬼使神差道:“不能。”
祭灵澈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语调却阴恻恻:“我本来可以不恨你,但你若是死了,我活多久,便会恨你多久。”
“你死了,我定会把你的尸体拖出去,装在冰棺中,再把你生魂拘起来,不让你投胎转世,我会将你的魂灵囚在乾坤袋中,让你永远困于我袖中。”
“你——可听明白了?”
她只感觉搂着她的人一僵,祭灵澈道:“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吗。”
“我来带你走了,好不好?”
曲无霁缓缓地松开她,难以置信盯着她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他脸上泛起一抹惨淡的笑,只道:“你个小魇魔学得还真像,说这些话,是让我死前也高兴一下吗——”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脸上挨了一耳光,扇得他登时愣住。
祭灵澈勾起嘴角:“魇魔也会抽你嘴巴吗。”
她道:“谁让你求死的?你到山穷水尽了?!”
曲无霁怔怔地看着她,他此刻浑身都是血,连眼睛都被血染成了赤色,脖颈上一道长长的伤口直划到锁骨,深可见骨,她只感觉他呼吸深重,良久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祭灵澈见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脸上刚被打的地方又泛起薄红,更是令人心疼,抬手揉了揉他的脸,柔声道:“怎么给自己伤成这个样子,你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归隐吗。”
曲无霁盯着她的眼睛,忽地一颗浑圆泪珠从眼中掉出来,他垂下眼睛,祭灵澈一惊,连忙去拭,只道:“你怎么又——”
他拉住她的手腕,又把她拽进自己怀中,他头放在她肩膀上,只道:“阿澜……”
“阿澜……”
祭灵澈听这人疯了一样,一声声地唤自己,心中刺痛,只他唤一声,就答一句:“我在呢。”
曲无霁还没说完,她便“嘘”了一声,按住他的后颈,让他的头往自己这一低,呼吸相闻,她看见了他微惊的褐色眼睛正映出自己的倒映。
祭灵澈掰住他的下巴,猛地吻了上去。
曲无霁好像愣住了一般,他还没等反应过来,她缓缓松开他,说道:“告诉你,我从没有讨厌过你。”
“和你结为道侣,我是情愿的。 ”
她这些话,是在回应他此前搂着她时的胡言乱语,祭灵澈又道:“可是,我今日才知,我竟是你死劫。”
曲无霁有些慌乱道:“我是乱讲的——”
祭灵澈看着他,轻声道:“你不是乱讲的。”
“你从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会杀了你。”
“既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纠缠,加重劫数呢?”
她忽然心中刺痛,竟有些无语轮次,语调颤抖道:“你知不知道,跟死劫结为道侣,你必死无疑?!这可是天道——”
曲无霁只轻声道:“就算你最后一定会杀了我,那又如何呢?”
“我只要你现在爱我。”
祭灵澈难以置信道:“曲无霁,你疯了。”
他道:“我早就疯了。”
祭灵澈心中恼火,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便推开他,转身就走,那些黑烟见到她竟向后退了退。
曲无霁去拽她胳膊,却被她甩开。
他不管不顾地从她身后将她抱住,轻声道:“你不是从不信天命吗。”
“不信妖魔灭世的预言,现在又怎么信这什么死劫,我混说的,你怎么当真了……”
祭灵澈道:“我会去问尹蓝心的,她若说,此劫不能化解,我就把这道侣印解了。”
“既然注定你死我活,我不要和你拉扯不清。”
曲无霁在她耳边道:“晚了。”
“这印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