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杀湍三 若让我割舍心中执念,我宁愿不……
四下昏暗,他紧紧将她箍在怀里。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朵上,轻道:“要解印,须得我同意。”
“可我永远都不可能同意,你怎么解得掉呢?”
他语调越来越低,几乎是低喃一般,又阴又凉,好像到死也要纠缠她一样。
他道:“就算我死了,这印你也去不掉。”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能再与别人结契。”
“就算我死了,你也永远都不能抹去我的痕迹……”
祭灵澈听得头皮发麻,去掰他的手,触感却湿湿滑滑,摸到了一手血,碰到他手上的伤口,他吃痛闷哼一声,却死不松手,将她搂得更紧,一字一句道:“求求你,别不要我。”
祭灵澈听他这般语调,便有些心疼起来,将手覆在他手上,说道:“曲无霁,你还不明白吗。”
她只道:“我不会不要你。”
“我就算死,也会和你死在一处,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转过身来,正对着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若想甩掉你,怎么会来这救你?”
她眼中亮闪闪,好像有碎星淬火一般,认真的说:“听着,我不想失去你。”
曲无霁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他良久轻声道:“你再说一遍,我刚没听清。”
祭灵澈笑道:“听不清就算了。”
说罢,她刚要转过身,便被他扳住肩膀,他道:“阿澜,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他似乎并没想听到回答一样,手顺着肩膀滑到她的脖颈上,将她往自己这一带,低头凑了过来,见她没有抗拒,便吻了一下她的嘴角。
他呼吸沉重起来,垂下眼睛看着她,轻声道:“我想听你说爱我。”
祭灵澈看着他的脸,抬起手想替他擦拭唇边的鲜血,手却生生悬住,只道:“这重要吗?”
曲无霁攥住她的手,光线昏暗中,看不清神色,他只看着她道:“哪怕你骗骗我也好。”
他想听这句话,想了很多年,想得几乎要疯掉,在她死的那些年中,他无数次幻想她能活过来对他说这句话,哪怕只是骗他,他也心甘情愿。
祭灵澈笑了起来,说道:“想要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得到的。”
“我或许会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时辰,忽然和你说这句话,也许永远也不会说。”
“所以,看你表现了。”
她说完转过身,向前走去,心中道:“先想想怎么从这出去吧……”
忽然,只听他在身后轻声道:“可我爱你爱得要发疯了。”
他缓步跟上来,走到她身边说道:“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疯掉了,你知道吗。”
“我想听你说爱我,想了快一百年了。”
她转头看向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忽然道:“方才里的魇域里的魇魔,有对你说这句话吗?”
曲无霁淡淡道:“我被困在这里,刚遇见魇魔的时候,竟傻到以为是你来找我了,直到被他一剑当胸穿过,方才知道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可恨那些东西前仆后继地来杀我,却无一人说爱我。”
祭灵澈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刺,又想到这些这人见到自己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拥她入怀中……
明明他无数次地被魇魔重伤,可是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抱紧她。
她有些哑然,只道:“商徵,你……”
曲无霁道:“我若不是陷入了这里,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心魔,若不是你救我,我现在就算不死也堕魔了。”
“仙家讲断绝痴妄,无嗔无怨,若论心性,想来我曲无霁本就是不够格的。”
“我少时常想,我大抵有机缘得道飞升,可而今想来,飞不飞升,又有什么要紧呢?若让我割舍心中执念,我宁愿不成仙。”
他偏头看着她道:“就算有朝一日,你必须杀了我,我必引颈受戮,心甘情愿死于你手,死于痴妄。”
祭灵澈良久道:“不要这么说,天人尚有五衰,谁人没有痴妄。”
“我不信天命,更不会杀你。”
曲无霁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五官锐利稍缓,竟显得很是温柔,他道:“你肯这么说,我便很高兴了。”
他心中道,就算你真的杀了我又如何呢?
你方才说,若是我死了,你会一直一直恨我,直到你死了才罢休。
你会将我魂灵拘于袖中,让我不得投胎转世。
那便太好了。
只要你永远记得我就好。
哪怕是无休无止的恨。
……祭灵澈,你敢说你不爱我吗?!
他垂下眼睛,深情看着她,心中却道:阿澜,你永远都别想摆脱我。
祭灵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眼神掺杂着微不可查的癫狂,便长长叹气,只道:“好了。”
“先不说这个了,至少要先从这出去吧——”
她话音刚落,便抬起手,一只银色蝴蝶自她手心升起,然后一扇翅膀,滑了出去。
她道:“跟着这银蝶走,一定能出去。”
魇域只有对于独行的人才分外危险,若是结伴而行,魔障便会骤减,何况曲无霁现在已经定住了心神,将心魔压了回去。
这魇域已经与曲无霁刚进来的时候比,已被削弱了七八成,因为祭灵澈在无烬之渊重创了那妖主,他神识动荡,故而这魇域不大如前。
曲无霁一两剑就将那些环伺的黑烟逼散,然后二人跟着那银蝶,奔向最整个魇域最薄弱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不是在镇妖塔吗,怎么被卷到这魇域里来了?”
曲无霁道:“我当时在塔中,竟见到了那盗宝的人,为了追他我又下了无烬之渊。”
祭灵澈一惊:“你可看清那人是谁了?”
去曲无霁道:“那东西用金丹故意引我下去,连是人还是傀儡术都不好说,怪我太轻率,竟落入了这种圈套。”
祭灵澈道:“我只知道这件事怕是与殷素有关,其中也少不了仙盟其他人的参合,待咱们出去了,定然将他们一一个一个揪出来。”
曲无霁道:“只怕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那镇妖塔已经被冲破了。”
“我下无烬之渊之前,虽已传令仙盟让他们派人过来,可他们未必能赶到,也未必能守得住塔……”
祭灵澈刚想让曲无霁别说丧气话,二人就已经到了整个魇域的边缘,也就是妖主意志最薄弱的地方,既然到了这里,就说明已经离那妖主相当远了,二人的实体很有可能已经出了无烬之渊。
妖主的魇域困不住二人,可见祭灵澈那一剑实在是够他受的。
想来他定然后悔把祭灵澈送到这里来。
祭灵澈看着那银蝶逐渐消失无踪,便结剑诀向前虚点,只见一片漆黑好像刷地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白光乍泄,曲无霁一剑紧随其后,狂暴剑风将那口子扯开,露出一整片光明来。
那片光明是重生也是未知,祭灵澈忽然有点犹豫起来,她害怕一出去就会看到镇妖塔倾倒,妖魔肆虐,伏尸万里……
忽然间,她的手被紧紧握住,触感冰凉。
她怔了一下,只感觉曲无霁捏了捏她的手,她不知道为何,忽然心安起来,然后被他向前一拉,与他并肩出了这魇境。
……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却看不见太阳。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厚厚的乌云将太阳盖的严严实实,显得整片天空都极低极低。
祭灵澈刚从这魇域中脱身,只感觉脑袋嗡一声,眼前一片漆黑,不由得晃了晃,却被一个怀抱接住了。
曲无霁急问道:“怎么了?”
祭灵澈:“……没事,小眩晕。”
她缓缓睁开眼,只见二人正处在一大片鲜红如血的封印之上,无烬之渊的入口就在一旁。
祭灵澈看着自己脚下的封印,喃喃道:“遥想当年,我就死在这里。”
曲无霁轻放在她肩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攥得她肩膀一疼,她嘶了一声,他方才惊觉,低声道:“抱歉,我——”
二人所在的位置,隐约可见远处有一座宏伟的道观,经年累月,原本寺庙上的华彩已经被剥去,显得苍白不堪,可是威压不减,矫饰的彩绘褪去,砖石的本色浮现,更加显得神性威严,就好像一只白麒麟伏在那一样。
祭灵澈盯着那寺庙,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心中波澜狂涌,最后却只化作一口长气叹出。
想当年自己的叱咤风云,再对比而今的落魄,谁又能半点不感慨呢。
那寺庙后面,竖着一座高高的尖塔,直入云霄一般。
祭灵澈看那塔看了许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想,好歹没有出大乱子,终于还是赶回来了。
她看向曲无霁,二人相视一笑,竟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惺惺相惜之感。
她刚要说什么,忽然间,却听远处一声巨响!
祭灵澈猛地转头,在她的视野中,只见那耸然而立的高塔忽然开始一层一层地崩塌,像是积木一样,一边解体,一边倾倒——
而充斥着她耳朵,是无数妖魔兴奋的厉叫。
那声音一寸一寸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好像要将她整个识海击穿。
而盖过这声音的,是她胸腔中狂躁的心跳声。
第62章 杀湍四 情似一把刀,肝肠寸断
祭灵澈愣愣地看着那高塔一层一层倾倒,抖落的碎块轰然砸向地面,一时间地动山摇,好像昆仑开裂,天山崩于眼前——
厚重的云几乎遮盖了所有天光,天空低到好像要坠下来一般,令人喘不上来气。
她眼睁睁地看着,妖魔嚎叫着从深渊窜出,数量多到令人发指,铺天盖地宛如蝗虫过境,只见这些妖魔竟然向着一个方向涌去,她的目光随着妖魔的方向看去,只见群山之外,直指上京。
一切都好像一场悚然噩梦一般。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骤然惊醒,指着那塔道:“曲无霁!”
“去镇妖塔,就算塔倒了,阵未必毁——”
镇妖塔作为整个封印的阵眼,而今塔倒了,阵虽受到了巨大冲击,导致妖魔四散而出,但锁妖阵未必完全被毁,必须重塑阵眼,阻止妖魔再继续扩散。
眼看着那些妖魔一窝蜂向着上京而去,祭灵澈一声口哨压在舌底,正要召出埋在上京城地下的东西,却忽然见曲无霁一挥手,一道金光从他指尖划出,刷地向远处飞溅,然后化作一道巨大金色屏障降下,嗡地一声将整个上京罩住!
那金罩灵光流转,将整个上京都护住,已经奔到上京的妖魔还没来得及进城都撞到那镇神结界,只挨上一点,就立时嚎叫着燃烧起来,须臾焚为灰烬!
镇神印……
祭灵澈愕然转头看向他:“你不要命了?!”
这种燃烧寿元的结界,只有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才能落下,一旦落下,对元神的损耗极大,印在人在,印毁人亡,除了极其紧要的关头必然不会轻易落下。
她上次见到这种印还是在平安观中由叶清尘落下的。
她刚要说什么,曲无霁忽然竖起手指,贴在她的嘴唇上,止住了她的话头,他浅色的眼睛看着她,只道:“上京是你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掉。”
他对着她伸出手,说道:“何况,你我二人共进共退——”
祭灵澈一愣,忽然想起来在丰都鬼城的水域中,她对他说的话。
她抬头看着他那双染了血的眼睛,不由得心中一痛,伸出手来,与他十指相扣,接着说道:“死生不论。”
你我二人共进共退,死生不论。
她只感觉他的手冰凉,又瘦又凉,他攥得又是那样紧,几乎是硌手一般。
她忽然道:“你怎地这般瘦了……”
曲无霁什么都没说,将人向自己怀中一拉,紧紧地揽住她,只轻声道:“你心疼我吗?”
他没指望到听到什么回答,说道:“走了。”
一道白光骤起,将二人包裹起来,瞬间缩地千里,再一睁眼,二人已经出现在那已经崩坏的镇妖塔附近。
只见那威严的嵯峨高塔已化作一滩废墟,连深深插进土中的地基都被带出,翻出去数里远!
而那塔原先地基的地方,霍然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圆形大洞,口径便有数里,那洞中猩红翻涌,好像有岩浆沸腾,光是看着就被邪压迫得上不来气。
那被开出的口子显然是无烬之渊的一部分,并且离那妖主极近,置身此处,识海便不由得阵痛,显然是会受到燃楼的影响。
只见无数妖魔前仆后继地从中窜出,曲无霁嗡地一剑,将那些朝二人扑来的妖魔斩成血沫,可那些东西源源不断,杀也杀不完,他本就在魇域中受了重伤,方才又落下了镇神印,此刻已然是强弩之末,长剑点在地上,血顺着嘴角往下流。
祭灵澈看着一地废墟,忽然窒息一般,手竟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心中只道自己多年的心血竟就这般毁于一旦。
好像经年努力都是徒劳,一切都不可更改一样。
只不过这种消沉只一瞬间便烟消云散,她迅速结印,然后霍然指向那深渊裂缝,果然只听一声剑灵的清啼,震的那些要往坑外爬的妖魔复又摔回坑底。
果然,这里离妖主是极近的,近得她已经可以唤得鸦羽剑了。
她并指于胸前,冷冷勾起嘴角,一寸一寸地调动鸦羽剑的灵力,鸦羽剑忽然震颤,剑意再次迸发,祭灵澈咳出一口血,硬生生地封住了那洞口一瞬。
却在下一刻,一股强悍的阻力在跟她拉锯,她识海嗡嗡作响,只听到识海中有断断续续的狞笑回荡,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怎的,祭灵澈竟然觉得这里邪压竟比刚才在无烬之渊里还要大,她生魂震颤,几乎整个胳膊都要断掉,识海疼得令她发疯,最后她再也撑不住,只听剑灵一声悲鸣,被妖主的邪压压制,灵力暗淡下去。
她好像一根弦崩得太紧,啪地断掉一般,她大脑忽地一片空白,一瞬间好像生魂离体,被那深渊的邪压荡开,浑身瘫软地向后栽去,这一瞬间好像极漫长极漫长,好像与天地同寿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感到了什么东西滴在自己脸上,又湿又黏,顺着她脖颈直流到衣领里——
……又下雨了?
她终于感觉生魂渐渐回到身体中,她觉呼吸深重,浑身都疼,缓缓地睁开眼。
可她没有看见雨,只看见了一人锋利的下颚,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淌,几乎是连成线一样,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
他跪在地上,将她圈在怀中,左手紧紧将她扣在怀中,右手持剑拄在地上,剑尖深深扎进地里,手上青筋暴起,几乎变作血人一般。
一道青色屏障将二人堪堪罩住,只见外面妖魔奔走,不断地向着这屏障冲撞过来,只见深渊的口子竟然越开越大,妖魔的数量竟比刚才多得多,几乎像无烬之渊所有的妖魔都倾巢而出一样。
她躺在他怀中,见他一头一脸都是血,伤得极重极重,她怔怔地看着他,只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听她说话,方才注意到她醒了,垂下眼睛看着她,只轻声道:“对不起,封印完全崩裂了,怪我没守住……”
她看着他,竟淡淡地笑起来,慢慢抬手,轻轻地擦拭他脸颊上的鲜血,柔声道:“傻瓜,谁问你这个了。”
“我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曲无霁愣了一下,握住她轻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惨淡地笑着:“我大抵是快死了,竟然出幻觉了。”
“死前还能抱着你,我做鬼也心甘情——”
他还没说完,祭灵澈忽地捂住他的嘴,只道:“说什么疯话。”
“我没杀你,你怎么敢死?”
曲无霁笑了起来,因为头上受了伤,血顺着眼角一路往下流,在他瓷白的皮肤上红得刺眼,竟横添几分鬼气,他虽然笑着,神色却带着哀伤,又掺着偏执,一直一直盯着她看,也不说话,好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在脑子中一样,
他垂下眼睛,忽然道:“阿澜,我真的爱你。”
“我不求你爱我,我只求你能记得我……”
她听他忽然说这句话,愣了一下,只觉得这句话有些微妙突兀,蹙起眉,刚要说什么,却忽然顿住了——
她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愕然偏过头,只见曲无霁那柄杵在地上的青魂剑,忽然现出青光,然后刷地爆开,整个天地好像都骤然亮了一瞬,似乎天地万物都被这道白光所笼罩!
竟是神剑的剑魂自爆了。
原来曲无霁想要自爆剑魂重塑这崩裂的封印。
神剑自爆,爆发的威力不啻于大乘期修士自燃金丹,但本命剑断,剑主首当其冲,会受到极致的反噬,几乎是必死无疑。
祭灵澈愣了一瞬,几乎吼了出来:“你疯了吗,曲无霁你——”
她猛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他怀抱,去握住那柄剑,阻止剑魂自爆,却被那人单手死死地按在怀中。
曲无霁一手握着那正在自爆的神剑,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然后狠狠地咬了上去。
几乎是要噬骨啃髓一般,任她怎么挣扎都不为所动。
祭灵澈被他吻得几乎要窒息,她余光看着那神剑爆出的光芒逐渐暗淡,心也随着那剑光一寸一寸地沉下去。
剑魂自爆已成定局,而她又被他囚在怀中这般狂暴地吻着,心中痛得几乎是不能呼吸,便再也不挣扎,只任他吻着,良久闭上眼,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待到神剑的光芒彻底暗淡,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澜,你恨我吧。”
紧接着,曲无霁手中握着的长剑忽然炸开,嗡地一声,几乎是地动山摇,剑魂就在她耳边爆开,祭灵澈瞬间失聪,顿时意识全失,识海剧痛,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可隐约间她又感觉什么东西挡在她身前,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识海中的剧痛变成了耳边的尖锐的嗡鸣,视力也渐渐恢复,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一时间恍惚,竟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全都是幻觉,对吧?
她偏了偏头,只见周遭无数妖魔的尸体,残肢断体漫山遍野,无一活口。
只见那深渊的巨大口子竟然被一道青色屏障牢牢封住,整个封印阵法残缺之处,都已经被续好——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好像一切麻烦都被解决了。
可她忽然汗毛倒竖,慢慢地转过头,一人倒在地上,血从他四肢百骸流出,那白衣而今已无一处洁白,满眼的鲜红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膝行向前,来到那人身边,只见他满脸都是血。
她不知所措地用袖子替他擦着脸上的血迹,好像把血拭净,他就不曾受伤一般,可她的衣袖上本就浸满了血,又怎能擦得干净呢?
她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着,却跟和泥一般,擦得哪哪都是,原本白净的脸便被血糊满了一般。
她从来没觉得这么绝望,这么难过,心如刀绞一般,眼泪直从眼眶中滚出来,大颗大颗往下掉,可她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几乎是不能呼吸。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脸上,将他脸上的血冲散。
她抱着他,闭上眼睛,忽然很想长长地出一声来,但是却好像哑巴了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跪在地上搂着他,良久只轻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曲无霁……”
“哪怕带着我一起死也好,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在报复我吗……”
“……我好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
“你要是再也醒不过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她想让他醒过来,她不想看着他气息逐渐消沉,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怀中。
祭灵澈心中道,她一定要带他走,她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让他活过来。
她想将他抱起来,可是他太沉,好像一块铁一样,又冷又沉。
她手一直在抖,抱不住他,腹部被魇魔穿的伤口开始剧痛无比,几乎要站不起来。
刚堪堪将他抱起来一点,她便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又摔在地上。
她丹田那道伤口越来越疼,额上冷汗直冒,想来这魇魔造成的伤害,就算是脱离魇域也不能抹除,她越是因为他牵动心神,这伤口便越是厉害,她明知而今必须割舍杂念,否则必会生生痛死,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她竟感到一种难掩的无助,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搂着他哭了起来:“曲无霁,我可怎么办啊……”
“你这么做,我可怎么办。”
“你快醒过来,告诉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天空终于放晴,风吹云散,丝丝缕缕的阳光洒下来,金色阳光照在两人血人身上。
将一地的鲜血都映得缤纷起来。
祭灵澈忽然想嚎啕大哭,可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只觉得肝颤寸断。
她到今日才知,原来情似一把刀,寸寸割人心肠。
第63章 杀湍五 我向昆仑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到喉咙干哑,再也说不出话来,太阳晒得她浑身难受,眼睛也睁不开。
曲无霁的灵脉俱断,万幸生魂未散,她用尽灵力才将他的生魂封住。
她垂下眼睛看着他的脸,心中只道,我还没杀你,你怎么敢死。
我就算是去爬昆仑的九万级天阶,去求神拜佛,也会让你活过来。
等你活过来,我再与你好好清算。
你竟然敢……
她念及此处,心中又是绞痛,她便不再想下去,生生切断这些痛苦的念想,慢慢平复情绪,渐渐把情绪压下去,就好像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一样,几乎要干呕。
她调动灵力,一寸一寸修复自己的灵脉,不多时丹田上的伤痛渐缓。
她想,她至少要带着他离开这里,她托起他的脑袋,再次想要将他抱起来,可是身上伤疼得冷汗直冒。
明媚阳光下,照得他的脸更加惨白,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此前的锋利不见,倒是一片柔软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怜,她抬起手遮在他眉眼上,替他挡住刺眼的阳光,好像生怕他眼睛痛一样。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带他去昆仑。
昆仑寒域,九万级天阶之上,有一座仙宫,其中有一位天仙,可让人起死回生……
她现在就要去。
祭灵澈抱着他,开始在地上画传送符,手指上鲜血横流。
这种巨大的阵法极耗灵力,每画一笔,就要停下来缓一缓,她好像笃定昆仑真有那位天人一样,疯了一般地在地上画着,想要立马见到那求神的天阶——
阵法还差最后几笔的时候,却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猛地转头,只见有人御剑自远处而来,几乎有数百人之多。
乍一看好像大片金云一般,遮住了日光,又几乎和蝗虫没区别。
她抬头望着,竟然有一瞬呆愣。
原来仙盟的救兵终于到了。
那些人很快便御剑而下,却看到一地的鲜血,刚站稳便急急奔过来,一口一口:“首尊大人!”
“首尊大人您怎么了……”
他们一窝蜂地拥过来,那焦急神色确是真情流露,他们许是也没想到,曲无霁竟然能伤得这么重,几乎是到了性命垂危的地步。
祭灵澈看着这些人衣冠整齐,并无厮杀痕迹,定是见事变便先躲了起来,乱子平定了才敢出来又怕因为临阵脱逃挨清算,这才成群结队地过来表现。
祭灵澈觉得可笑至极,嗤笑一声:“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那些人抢着,想要从她手中接过曲无霁,又连声嚷了起来:“医仙呢?快找医仙——”
祭灵澈心中冷笑,刚想说哪有什么狗屁的医仙,眼光一扫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了殷素。
那人正抱臂看着她,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清,微微昂起下巴,似乎有一些浅淡的笑意。
她太了解仙盟,知道重伤的曲无霁绝不能落到他们手中,只疯了一般紧紧搂着他,听着那些人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越发觉得烦闷,一时间竟生出把这些人全杀光的心思。
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窜起的无穷无尽的杀意。
就在这时,一人竟不长眼地来扯她的胳膊,那人口中还念道:“你这小弟子真是不懂规矩,竟把我们这些长辈晾在这里,真是叫你师尊给惯坏了!”
“还不快松手——”
祭灵澈猛地一掌,正拍在他心口,只听嗡一声,拍得那人心脉断裂,一口血呕出来,猛地向后倒去,众人俱没想到这小傻子竟出手如此狠辣,一时哗然,竟向后退了退。
这些人心中虽惊,却想她本就是傻子,而今受了刺激,又受了重伤,精神失常在所难免,这般异常举动倒是可以理解,大不了就打晕这傻子,硬把人夺过来——
可被她冰冷眼风一扫,众人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见她疯得厉害,一时竟无一人敢靠近。
只见她眼中那杀意毫不遮掩,视线又轻又阴地刮过没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是在数人头一般,好似要等有机会挨个清算,谁也躲不掉一般。
她头上的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流到眼睛里,一副鬼森森的模样,好像是从地狱爬回来一般,她声音嘶哑,只沉沉道:“滚。”
那些人一怔,见她强撑着站起来,忍着丹田剧痛,将曲无霁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慢慢地将他架起来,然后踉跄几步,拖着他向前走了几步。
这时一人指着他怒道:“逆徒!”
“你要把你师尊带到哪里去?!诚心让他不治身亡是吧——”
那人还没说完,却忽然顿住了,只见那小傻子忽然抬起手指他,说道:“去死。”
她指尖白光一现,再看刚才说话那人双目圆睁,生魂顿灭,直直地向后倒去,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有人识得这术法,悚然道:“邪术……”
“是邪术!是勾……”
人群愣了一瞬,然后像沸腾了一般炸了起来,连连向后退去,瞬间只听刷拉拉地兵刃出鞘声,祭灵澈眼睛被汗水和血水扎得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头顶,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而离开的路又实在是太长太长,几乎是看不到尽头,那金云一样衣着华贵的人群挡在她面前,将那条路拦得死死的。
她忽然觉得好累,周身血几乎要流干了一般。
四面楚歌,她已经没有气力把这千百号的仙盟精锐杀光了,也没有时间把脚下的传送符续完,纵然如此,她仍旧要带他走。
她冷冷地盯着那些人,拖着曲无霁上前一步,仙盟众人便退开一步。
可也只是徒劳,那些人并不散去,并不着急一般,好像知道她已经山穷水尽,撑不了多久,就像是一群在等待重伤的猎物倒下的秃鹫。
这时,忽然有一人站了出来,大概是仙盟中要员,那人说话好像很有分量,那人只道:“你将曲首尊放下便可离开,仙盟不管你是谁,也绝不追问,绝不为难你。”
祭灵澈冷冷地勾起嘴角,一字一句说道:“我若不呢?”
众人愣了一下,明明恨得牙痒痒,却很是忌惮她一般,根本不敢靠过来。
她刚想再说点什么,却忽然感觉脚下有异样,慢慢垂下眼睛,只见脚下那画了一半的传送符竟然悄无声息地续起来,她心中道,竟然有人帮她?
她只觉得这术法分外熟悉,好像是……她抬起眼睛,重新扫视人群,想要找到替她续阵的术主是谁。
可是还没等找到,那阵便续好了,只见刺眼的白光一现,将二人包裹,站在阵中的人瞬间消失。
人群发出惊呼,刚想要拦截这阵法,还没扑过去便被冲天火舌逼得连连后退,只见那阵法生效过后立即焚毁,竟半点痕迹不留!
阵中燃起的火星飞溅,这邪火稍微沾到衣角就接连烧到身上,又怎么都扑不灭,火星被风一带,竟刮出去数里,漫天散落扑到人身上,顿时火烧连营一般——
听着这些人哀嚎,殷素垂下眼睛,淡淡笑了起来。
她勾了勾手指,让火烧得更旺了一些。
……
昆仑。
满眼苍白,鹅毛大雪盘旋而下,积雪几乎要没过小腿。
祭灵澈一个没站稳倒在地上,二人齐齐摔进雪中。
冰凉的雪灌进衣服中,冰得她几乎要失去知觉。
她挣扎地从雪中坐了起来,爬向曲无霁,一把将他从雪中拽了出来。
见他面色铁青,她伸手搓着他的脸颊,给他回温,只道:“你说咱们两个混到这个地步啊……”
她搓了半天,又哈了几口气,终于见他嘴唇又有了点血色。
她抬眼望去,只见周围皆是白茫茫雪域,却看不见那通向仙宫的天阶在何处。
雪砂夹杂在风中刮来,扎得她脸生疼,她将曲无霁护在自己怀中,就好像是给自己定心一样,低声喃喃道:“商徵,你知道吗,昆仑的仙人就是存在的,我娘亲眼见过的,我们也一定能找到的。”
她慢慢站起来,拖着他在雪地中一步一绊地走着,她道:“那仙人怪异,却是个乐善好施之人——”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绊了一跤,摔在雪中,她又站了起来,继续说道:“那仙人虽然挑剔脾气又不好,却定然会救你的。”
她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娘当年为了救她师弟,也是这样,拖着他,一步一步地走,最后便找到了天梯,九万级天阶,我娘一个头一个头磕上去……”
“曲无霁,你知道吗,你一定有救的,我娘和我爹是不会骗我。”
昆仑山上的仙人,她从没见过。
只是听过她娘亲提过,可别人都说她娘亲只是胡说八道,可祭灵澈坚信,昆仑雪域定然有那起死回生的仙人。
也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得到。
她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个跟头,却仍旧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域打转。
她缓缓地瘫倒,坐在地上,灵力空耗,她开始感到冷,在寒风中一寸一寸地透进来,针扎一般。
她并指点在曲无霁的眉心,将仅剩的灵力都给他输了过去,她看着他的惨白脸浮现丝丝血色,自己却猛地咳了起来,一口血吐在雪地中。
她怔怔地看着那温热鲜红的血液渐渐地渗进白雪中。
她抱着曲无霁,只感觉好困好困,冰冷的刺痛逐渐转为麻木,知觉渐渐消弭,不多时她脸上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就在这时,一阵风刮来,她好像闻到了一股微不可查的异香——
避寒花……
她骤然睁开眼——
是避寒花!
这花生长条件极为苛刻,一定是开在灵气最充沛的地方。
祭灵澈想,若是真有天阶,其周围定是长满了避寒花。
她心中道,大雪中绝境逢生,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又站了起来,拖着曲无霁跌跌撞撞地向着那花香而去。
她一边走,一边想,纵然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昆仑仙人,她二人注定冻毙在这里,但若能与他共同葬身在花海之中,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不知走了多久,那花香越来越浓郁,在冷风中寒香更烈,可她转了半天却没见到花。
祭灵澈想了想,试探性地伸出手,不由得一惊,她竟真的触摸到了一层屏障,瞬间一层巨大的光网就在她手下亮了起来。
可这结界好像对她并不设防,在被她触碰到的瞬间便开始消融,慢慢地,结界里的东西显露在她眼前——
祭灵澈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无数的冰花,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多得几乎要铺成了冰原。
在这避寒花海的正中,却放着一口巨大的棺材。
第64章 杀湍六 “吾妻阿澜”
祭灵澈看到那棺材的瞬间,不由得愣住。
那棺材通体漆黑,却灵光流转,好似裹着一层淡金。
它静静地葬在花海中,却好像只是长眠了而已。
从不曾死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棺材,四下一片寂静,连风声都变得和缓,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棺材里是什么?
祭灵澈踏入那花海中,那冰花沾到了体温纷纷燃烧,她所过之处,竟拖出一条长长的青蓝色火焰。
她一步一步,淌过花海,靠近那棺材,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一样。
她慢慢跪倒,俯视着棺板上那的殷红符文,显然是鲜血绘刻,这血色符咒流转,说不出的诡谲。
祭灵澈呼吸粗重,手悬在棺材上方,竟抖得厉害,迟迟也没有落下去。
她看向身边的曲无霁,声音有些发颤:“商徵,你绝对来过这里。”
“这阵法是你布的,对吗?”
祭灵澈疯了一般想打开这棺材,但又生出恐惧来,她却不知道这种恐惧源自什么。
良久,她终于缓缓将手放在棺材上——
她触碰到棺材的瞬间,那血色符咒忽然红光大现,沸腾着跳跃起来,然后慢慢地暗淡下去,好像终于完成了使命,就此失去生机,封住棺材的法阵忽然完全失效。
这里无论是结界还是法阵,竟全都不对她设防。
祭灵澈微一用力,就将棺板撬开一道缝。
一股凛冽的寒香扑面而来,还没将棺材完全推开,香气就直冲鼻腔。
她看见了一抹红色。
……为什么会有红色?
她手心贯彻灵力,猛地将那棺板完全掀开,伴随着那棺板落地的声音,祭灵澈脑袋嗡一声,好像全身血液倒灌——
满眼鲜红……
棺材里装着的,正是前世死去的自己。
棺材里,她穿的竟然是大红色的衣裳,鲜红如血。
竟像极了那凡人女子的嫁衣。
而棺材内壁,刻满了四个字。
“吾妻阿澜”。
“吾妻阿澜”。
“吾妻阿澜”。
“吾妻阿澜”。
“吾妻阿澜”。
………
密密麻麻,字字泣血。
每个字都是用手刻上去的,刻得极深极深,可见刻到指间流血,仍不罢休。
一片一片的鲜红字迹,让人头晕目眩。
祭灵澈看着,脑袋嗡嗡作响,几乎是不能思考。
她良久喃喃道:“曲无霁……”
“你到底在做什么?”
棺材中,那身体睡着了一般,脸上竟有着红润的血色,手中虚握着几束避寒花,嘴角又好像带着浅笑。
配上这鲜红的衣服,竟然有一种滑稽的可怜。
她心脏砰砰跳,伸手摸向棺材中自己的脸,虽然没有半分温度,但肌肤柔软,似与活人无异。
她慢慢坐在棺材前,竟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她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轻轻抚过那染血的刻字,一瞬间,好像与二十年间的他指尖相触。
隐约间,好像见一人单薄衣裳跪在棺前,一笔一划地刻着,漫天大雪几乎要将他埋没。
天一岁,地一岁。
昆仑飞雪,岁岁不休。
寒山孤影,天人两隔。
二十多年……
祭灵澈看着这棺材,只感觉肝肠寸断:“曲无霁……”
看着棺材中的人,祭灵澈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伸手,握住那尸身的手腕,慢慢地灌输灵力,灵力流转,竟无丝毫阻塞——
灵脉完好无损。
怎么可能?
她明明死前所有灵脉都断掉了……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抱起倒在一旁的人,不管不顾地晃着:“曲无霁,你给我醒醒,快告诉我这灵脉是谁接的?!”
“不是你,对不对?你没本事接死人灵脉的,能做的不会是凡人……”
她看着他的脸,只觉得他生魂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她不由得染上一点哭腔:“你早就带我求过神了,对吗。”
“可神仙到底在哪啊,为什么他只见你,却不见我……”
她忽然知道了,自己为什么那么笃定昆仑山上一定有神仙存在。
因为有一人曾抱着生魂俱亡的自己,穿过漫天大雪。
她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上,一滴泪落在他冰凉的发丝上,轻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不是恨我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知道了,你诚心让我难过,是不是?”
棺材里满满当当的字,鲜红的刺眼,她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说道:“你个蠢货。”
“你写这么多干什么,难道写多了,死人就会活过来?”
“难道你写这么多,我就会变成你的妻子……”
她看着那突兀的血红衣裳,气得边哭边笑:“好丑的衣服,曲无霁,你好蠢啊,我最讨厌红色的衣服。”
“你知不知道我是骗你的?”
“我一点也不喜欢红色,我怎么可能喜欢红色,你何时见我穿过红衣?”
……好多好多年前,她曾经跟他说过,自己死后要穿红衣。
曲无霁那时闻言只是道,你不会死的。
又良久才问,为什么。
她笑着说,因为自己喜欢红色。
其实她只是随口一说,只不过是听闻红衣猛鬼戾气最大,自己死了也不想让别人好过罢了。
可曲小仙督那神色实在是太过认真,她便也装出认真的的神色逗弄他,谁知道他竟——
她蹙起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只是喃喃道:“你好蠢啊……”
不蠢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修复一个死透的尸体的灵脉,去求神拜佛,去磕整整九万个头。
她道:“曲无霁,你能不能醒过来,告诉我,那天阶在哪……”
“你若醒过来,我便再也不怪你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可无论她怎么说,怀中人都不会给出任何回答。
她只能垂下眼睛,替他捋了捋额前沾血的乱发。
祭灵澈伸手探向自己原来那具身体,握住那尸身冰凉的手,想要离魂回到原来的身体中去。
可又忽然顿住,不由得犹豫起来,她想,若是失败了,离魂飘荡,一时间两具身体她都回不去,那该怎么办。
她可以等,那曲无霁呢?
曲无霁还有时间吗。
若是不回到原来的身体中,那她现在这具重伤且灵力低微的身体,还能拖着他在昆仑雪域行走,直到找到那天阶吗?
祭灵澈握住那身体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自手心传来,冰得她打了个寒颤,她低头看着自己曾经的那张脸,心中波澜狂涌。
鹅毛大雪坠着,却落不到棺上,棺中的人睡着了一般,好像万事纷扰都与她无关,又从不曾死去。
祭灵澈轻声道:“若我真的能在此长眠,似乎好过在人世的痛苦煎熬……”
她闭上眼睛,与这具身体慢慢十指相扣,这些时日的不甘烟消云散。
她曾暗自抱怨花婉婉这具身体掣肘,可现下她想,她该感谢这小傻子给了她这抹孤魂容身之所。
祭灵澈不再犹豫,灵力刷地爆出,顺着相连的手,向着那具身体而去——
可忽然间,她只感觉一股巨大的灵力反扑回来,震得她手顿时松开,整个人向后飞去!
她在雪地上连滚了好几圈才卸力,然后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怎么回事……
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失明一般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嗡嗡作响。
祭灵澈不甘心,强撑着想要爬起来,她绝不能就这样止步于此,她必须,必须……
可是还没爬起来,就又摔回雪里,似乎再也没了力气。
她手掌一寸寸握紧,重重锤在地上,强撑着又抬起头来——
忽地,眼前竟出现了一双雪白的靴子。
那靴子并未踩在地面上,而是微微悬空,又看不真切,朦朦胧胧好像罩着一层雾气。
祭灵澈愣了愣,她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眼前白茫茫一片,以为是眼睛出了问题,她眨了眨眼,视觉渐渐恢复,可仍旧看不清那靴子——
一道声音在她头顶回荡:“果真有几分本事啊。”
那声音好像是从千里之外传来,又就响在她耳边,却好像被包住一样,听不太真切,幻听一样。
“凡人之躯,几次三番跳出阴阳轮回,倒是令本仙刮目相看哇。”
祭灵澈闻言,一寸一寸地抬起头,只见眼前站着的人,看不清面貌,全身都好像罩着一层氤氲雾气。
想来是天人真容不容亵渎,凡人无论如何都是看不清。
那声音再次响起,凉得透骨,好像经年霜雪一般:“要死死远点。”
“你知不知道你们曝尸在这,会弄脏我的昆仑?”
祭灵澈只感觉浑身血液都凝住了,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寸都错不开。
眼前的这人是幻觉,还是真的天神降临……
那仙人语调带着骄矜,轻慢道:“死在雪域千年不化,好好的雪原,跟生出两块尸斑一样。”
“本仙在上面看着,简直是丑得要死,每次都得亲自下来,把尸体给丢出去——”
他还没说完,祭灵澈生怕他跑掉一样,发疯似的地伸手去拽他的衣角,可手却直直穿过那衣料,好像穿过一层雾气一般……
指尖唯余冰凉,竟碰不到那他。
她扑倒在地,再看面前那虚影一晃,竟不远不近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几乎是难以置信一般,喃喃道:“还真是仙人……”
那仙人好像对她刚才的举动很不满意似的,还没说什么,祭灵澈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角流血,她抬头看着那虚影,只道:“仙人!如若您能救我道侣,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我也甘愿——”
那仙人却忽然冷笑道:“别对我叩头,小仙可无福消受武神大人的……”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就好像说漏嘴了一般。
祭灵澈一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神仙却并未作答,反而话锋一转,轻笑道:“来昆仑找死的人很多,可我只负责收尸,不负责救人。”
他一指曲无霁:“可这个人啊,算上这次,我都已经见了三回了——”
“一个凡人,能让仙人见他这么多回,可真是十分了不起啊。”
三次……
祭灵澈难以置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神仙的虚影在二人身边飘来荡去,轻笑的声音也是飘来荡去,那声音忽远忽近,几乎是在她耳边环绕:“我从未见过有像他这样疯癫偏执之人。”
“找不到天阶,旁人也就心灰意冷地走了,谁知这厮竟发起疯来,故意用剑乱劈乱砍,震得雪山崩塌,几乎要把我整个昆仑都给毁了,逼的本仙现身。”
“我下界来,本想杀了他,可见他怀抱死人,苦苦哀求,要以命换命,委实是新鲜。”
“我说,你怀中人三魂七魄已经完全散了,这便是阳寿尽了,无论如何也活不了。”
“可他仍旧不依不饶,缠着我修补死人的灵脉,只说不想让她死得那么可怜。”
那神仙笑起来:“当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吗?”
“我便道,修补死人灵脉可以,但本仙真身不是王八,是狐狸,最喜食活人心脏,你拿心脏跟我换好了——”
“谁知他一口答应了。”
那神仙又道:“我便剜了他心脏一角,说实话,味道确实不错。”
祭灵澈愣在原地,喃喃道:“你说什么……”
仙人轻笑道:“这一吃,我便吃上瘾了,后来这厮又来找我,抱着的却是你现在这具身体,当时你整个头骨皆碎,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贯穿了,所幸生魂未散,倒是还有救,我便又剜了他心脏一角……”
这昆仑仙滔滔不绝地讲着,却在她耳边化作嗡鸣,祭灵澈手脚并用地向曲无霁而去,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大片胸口来——
只见他雪白的皮肤上,心口处赫然有一道十字形刀伤,正压在心脏的位置,深得几乎要捅穿心脏一般,还未愈合,新伤叠旧伤,蜿蜿蜒蜒,隐隐若现……
十字疤。
她手不住地抖,看着那伤口,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气来,生剜心脏……
这得有多疼啊。
那昆仑仙笑道:“方才听你说,求我救你‘道侣’,看来他现下竟真的成了你道侣,不枉他这般疯魔,而今也算如愿以偿了?”
“可惜。”他叹道,“他命薄,没如愿多久就要做鬼了。”
祭灵澈闻言脸色大变,紧紧抱着曲无霁,抬头望着那仙人,只说道:“不,他不会死的!求您救救他,若你能救他,我可以把整颗心脏都给你!”
“不,不止一颗……”
她指着自己:“这具身体,还有棺材里的那具,两颗心脏,我可以都给你吃。”
“他生魂还没散,一定还有救的,对不对?”
那神仙垂下眼睛,轻笑一声,只是喃喃道:“当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啊,你都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了……”
祭灵澈闻言有一瞬间晃神,竟觉得眼前这仙人好像认识自己一般,那神仙却忽然道:“你的心脏我可不敢要。”
她闻言一惊,只道这仙人并不打算救曲无霁,复哀求道:“仙人,只要你可以救他,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若你喜欢活人的心脏,我可为你去杀仙盟中那些该死的人,你要多少心脏我都能给——”
那仙人轻笑一声,打断她:“我可以救他,但我不要什么心脏,我只要你欠我一个人情。”
一个……人情?
祭灵澈愣在原地,什么叫一个人情。
那神仙漫不经心地说:“比如有朝一日,你飞升了,咳咳……”
“到时候若我有什么难处,你可不能忘恩负义——”
祭灵澈看着这仙人,不由得困惑蹙眉。
她这种功德都要亏没了的人,真的有飞升的那一天……吗?
第65章 杀湍七 敛骨吹魂,死而复生
祭灵澈怔怔看着那神仙,忽然觉得,他认识自己。
可她不过一介凡人……
祭灵澈想也不想,一口应下:“好,无论往后我是人是鬼是仙,仙人若肯施以援手,在下定然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那仙人很满意一般,轻声笑了笑,指着棺材:“若我不仅能帮你救他,还让你回到那具身体里呢——”
“你又该如何报答我呢?”
祭灵澈万没想到他这么说,愣了一下:“……那算我欠你两个人情?”
仙人:……
他好像很无语一样,沉默了很久,一时间场面竟有点微妙的尴尬。
祭灵澈良久道:“……仙人煞费苦心,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仙人轻笑:“我的要求不高,只需你替我杀个凡人。”
祭灵澈一惊,只道:“杀谁?”
她心中暗道,神仙也会和凡人有宿仇?何况,这般神通广大怎么还要请她去杀人——
仙人冷淡开口道:“尹蓝心。”
“去给我把她杀了。”
祭灵澈刚想一口应下,可却忽然顿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般,慢慢蹙眉,只道:“什么?”
那仙人语调中听不出情绪,就好像在说什么寻常事一样,语调拉长,带着漫不经心:“尹蓝心——”
“杀掉她。”
祭灵澈愕然道:“敢问仙人为何要杀她?”
那仙人含笑,语调微沉:“你做不到吗。”
祭灵澈神色一寸一寸的冷下去:“做不到。如若仙人执意如此,我宁可舍掉我原来的那具身体。”
那仙人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轻笑道:“可惜。”
“你小情人舍了半条命为你修补灵脉的身体,便这样浪费了。”
“你方才破了阵法,灵气空泄,那尸身要不了多久就腐烂了,想来,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仙人好像很想杀掉尹蓝心一样,轻声引诱道:“若是我不帮你,就凭你自己不可能回到那具身体中。”
“而杀掉一个病秧子,不算是什么难事吧?”
祭灵澈听见自己呼吸深重,她方才想强行回到那具身体中,结果遭到反噬,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殡天,若想回到原身,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她道:“不知蓝心何处开罪了仙人,让您非要杀之而后快?”
仙人轻笑一声:“你问的太多了。”
但凡换一个叫她去杀,她都能去,可那人偏偏是尹蓝心……
祭灵澈默默的看着他,良久只道:“那便恕我不能从命。”
仙人便也不再多言,指着躺在她怀中的曲无霁,对她冷声道:“起开,别碍事。”
祭灵澈轻轻放下他,让他平躺在雪地里,慢慢地退到一旁。
仙人指尖闪出一道白光,慢慢地翻转手掌,随着他的动作,躺在雪地中的人缓缓地飘起来。
祭灵澈怔怔地看着,只见一道白色光芒骤现,将曲无霁全身笼罩,听得咔嚓咔嚓的响声,断骨重塑,灵力在他周身流转,开始给他一寸一寸地接续命脉。
良久,那仙人猛地攥紧掌心,灵力顿消,白光瞬间熄灭,悬在半空的曲无霁重重地摔回地上,要不是有雪地缓冲怕是要摔出内伤。
祭灵澈一惊,扑上前去想要接住他,可是却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在地上,发出闷响。
她心疼地几乎要落下泪来,轻轻地抱住他,握住他的手,探他的灵脉,发现大部分灵脉虽然还是断的,但好像活了一般,在他体内不断生长,一点一点慢慢地接续,她看着他的脸,轻声道:“商徵……”
“好了,不会再有事了……”,她低声,一遍一遍地说,像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自己。
她看着他气息垂危的样子,只轻轻道:“咱们走吧,我带你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带你去一个山花烂漫,四季常开的地方,什么妖魔,什么仙盟,咱们再也不管了,好不好……”
仙人忽然慢条斯理道:“接成这样,已经够了,剩下的自己就能长好了,只是需要些时日。”
“若是在此期间,他再强行运动灵力导致正在生长的灵脉崩裂,可就回天乏术了,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再抱着具尸体哭坟。”
祭灵澈正色,给那仙人端正叩头,只道:“仙人功德无量,晚辈定然不会忘了您的恩德——”
那仙人却拂袖冷笑道:“不敢当。”
“只希望你不要忘恩负义就好。”
祭灵澈心中惊疑,难道她在天界的信誉也这么差?
那仙人刚想再说点什么,可那虚影却忽然被强悍的灵压撕裂一样,忽地凭空消失。
天地顷刻变色,风雪骤起,祭灵澈大惊,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紧紧将仍在昏迷的曲无霁护在怀里。
忽然之间好像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要将世间万物都碾为齑粉一般,祭灵澈从来没见过这种灵压,更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一种莫大的恐惧从她心头升起。
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到了世界尽头,万物倾灭的悚然。
她隐约觉得,这股邪压是从天上而来,这般威力,定是某位天神所为——
这是做什么,天神灭世吗……
祭灵澈大脑骤然一片空白,她紧紧地搂着曲无霁,狂暴的风雪中将他牢牢护住,狂风几乎要将她耳膜贯穿,她只耳边一阵嗡鸣,寒风侵入五脏六腑一般,冰得她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祭灵澈只听得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渐渐盖过了风声,四周好像又归于寂静,她耳边唯一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
她茫然抬起头,只见雪静静地飘,一点一点挂在二人发丝,好像方才的仙人、狂风,只是荒唐一梦般。
祭灵澈眨了眨眼,只感觉头疼欲裂,她手有些颤抖,想去探他的灵脉,却又有些恐惧方才那虚影一般的仙人只是自己临死前的肖想……
她手最终是落了下去,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
还好……
还好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天上雪,地上雪,沾得他头发上一片霜白,她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道:“你瞧你,一副衰色,都变成老头了……”
只是她没看见,自己发上也是一片霜白。
她手臂轻轻环过他的脖颈和膝弯,想要将他抱起来,轻声道:“走,我带你回家。”
祭灵澈试了试,又觉得他太高,抱着太沉,便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架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身侧的人沉甸甸的,不断地往下坠,可她此刻却感觉,他比来时轻上许多。
来时是报着必死之心,走时却得偿所愿了,她现在觉得这漫天风雪也没什么可怖。
祭灵澈带着他转身离去,可是刚走几步,却忽然感到踩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甚是清脆,却又没踩断——
她惊疑抬起脚,却不由得愣住,只见有个墨绿的东西半截埋在雪中,露在外面的部分可以看出,这东西竟是半块玉佩。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时间竟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将曲无霁放在地上,俯身扒开雪,当场愣住——
雪中的东西,果然是那连着自己生魂的半块玉佩。
……那玉不是在自己死的时候就碎裂了吗?
她伸手轻轻地拂过这玉,只见上面布满了裂痕,显然是用灵力强行复原的。
这玉形虽在,可是内里贯彻的灵力早已经随着她生魂一并散了。
她慢慢地将玉拿起,攥在掌心,寒凉彻骨,她不由得偏头看向那棺材——
刚才那阵猛烈狂风骤雪,厚厚的雪已经将棺中那具身体给掩埋了,只露出一丝鲜红的衣角。
红衣白雪,风霜为葬,祭我亡魂。
她想,这半块玉佩想来是被他修补好,放在棺中陪葬的。
只是方才那阵诡异的风暴将它吹了出了,好在还没被风雪掩埋的太深,叫她给看见了。
她慢慢地攥紧手心,几乎是将这玉佩捏进肉里。
这玉,就是她的生魂。
而今玉碎身残——
就算不说,又怎么能真的不遗憾呢……
这玉佩被她掌心温度所渡,隐约间好像有了一丝温热,她忽然感觉自己胸口那块玉佩滚烫起来,几乎灼人一般。
她有些惊疑,难不成这玉佩已经碎成这样了,竟还能与被另一半所感知到?
难道这玉佩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散掉……
她一边想着,正要将手中这玉佩塞进衣襟中,忽然手上猛地一灼,就像是被火给燎了一般!
她猛地脱手,将这玉佩给甩出去,玉佩落在绵软的雪中,并未发出声响,四下寂寥,忽地一道人语清清楚楚地回荡:“祭灵澈。”
她瞬间顿住,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后背刷地冒了一层冷汗,因为这声音……
是她自己的。
她一寸一寸地扭头,看向那被雪掩得严严实实的棺材。
那声音分明是从那棺中传出。
“过来。”
棺中又发出声响,却又闷闷的,从雪中透出来一样,却又透着无尽的威压,反抗不了似的。
祭灵澈汗毛倒竖,只想转身就走,可是脚就跟被钉在地上一般,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
她鬼使神差地向那棺材走去,伸手层层拂去那女尸身上的积雪,从下至上,先是让她露出身体四肢,最后才敢伸手去拂开她脸上的积雪。
只剩最后一层的时候,她顿住了,就在这时寒风刮过,吹去了棺中人面上最后一层雪,祭灵澈手生生悬在半空,瞳孔骤缩,当场愣在原地——
最后一丝薄雪拂去,那棺中人缓缓睁开眼睛。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寒潭一般,冰凉清澈,无半分犹疑软弱之色,正静静地与她对视。
忽地,祭灵澈手指一凉,只见这棺中人竟抬起手,那泛着冰霜的手与她相触,然后慢慢地十指相扣。
棺中人嘴角泛起一丝笑,说不出的邪妄,她轻声道:“原来二十年后的我,竟这般窝囊模样吗?”
“什么表情,连你自己,都怕二十年前的自己吗?”
祭灵澈知道,二十年前,她比现在狂妄狠毒地多。
敛骨吹魂,死而复生——
第66章 杀湍八 从今以后,你的主人就是我了
她化作阴魂飘荡了二十年,一睁眼又转生在一个小傻子身上,经受死亡磋磨,又修为低末,这些时日她收敛心性,已然变得温和了很多。
此刻她怔怔地望着棺中人那锋利寒凉的眼睛,又想起从前放肆狠辣的做派,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棺中人勾起嘴角,配上身上的红衣,更是冷艳诡谲:“我方才好像听得,你要和谁去山花烂漫处,从此不问世事——”
棺中人冷笑:“我竟不知自己何时这般没志向了。”
她毫无温度的手一寸寸地攥紧,祭灵澈与她十指紧扣,被她攥得指缝生疼,棺中人道:“祭灵澈,你真的甘心?”
祭灵澈看着自己曾经的那张脸,轻声道:“不甘心,可我放弃了。”
棺中人嗤笑:“很难相信竟是我说出的话。”
她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把她指骨捏碎一般,轻笑道:“你的野望,就这样随风而去了?”
棺中人攥着她的手,猛地一拉,祭灵澈一个踉跄被她拽得几乎是伏在棺面上,与她面对面,近到能将那棺中人霜白的脸上的青色血管看清,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棺中人并没有呼吸。
棺中人细细地看着她,良久道:“不知这些时日你经历了什么,竟这般衰颓。”
“连我这抹玉佩中的残魂都为此感到惋惜。 ”
她紧紧地盯着祭灵澈,一字一句道:“天才的陨落并不令人惋惜,可心气的消磨才是堕落的开始。”
祭灵澈只感觉受了当头一棒一样,寒意顺着掌心传过来,她忽然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想抽出手来,却被棺中人死死攥住。
棺中人:“逃避,怯懦,可耻。”
祭灵澈垂下眼睛,只低声道:“你也对我很失望吧。”
棺中人勾起嘴角:“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对自己失望呢?”
“就算一败涂地,也只是暂时的,只要不死,我就永远有翻盘的机会。”
“这世界上能打败我的,只有我自己啊——”
“可我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也不会就此消沉下去。”
祭灵澈手掌一疼,一股寒香扑面而来,又被猛地一拉,只听那棺中人轻声道:“回来吧。”
祭灵澈一惊,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向前猛扯,她生魂骤然被扯出来——
剧痛传来,魂灵要被撕裂一般,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片漆黑中,神识跌来撞去,随后骤然失重,好像落入无底的深渊,可摔落后并没有撞击感,只好像落入一片温软中,被稳稳接住。
困意汹涌而来,她睁不开眼睛,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醒转,却恍若隔世一般。
她仰面躺着,只见昆仑苍白的飞雪,静静地飘着。
眼前好像蒙着层雾气,目光慢慢移动,见远处群山披白,朦胧间,就好像一张青白的水墨画卷。
她眨了眨眼,视线越来越清晰,她能听到自己胸腔中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她就这么躺着,许久未动,听着脉搏跳动,看着漫天飞雪……
良久,她才慢慢地抬起手,眼前的那只手,苍白修长又骨节分明。
那双手还未回暖,指甲微微泛着青,还裹着一层冰霜,但是就算是濯过雪水,掌纹中仍旧有些微不可查的暗红,永远也无法祛除一般——
这是一双曾浸满鲜血的手。
这是一双杀孽极重的手。
她细细地看着这只手,随后慢慢握拳,手背上的青筋慢慢绷起,灵力流转——
这也是一双能握紧长剑的手。
袖子滑落,露出修长的手臂,只见臂上的一道道浅淡伤痕,虽然已经愈合,可每一道都代表着血战,每条疤都代表着人命。
祭灵澈此前无数次地想找回这具身体,当年曲无霁一口一个戮尸,她本以为尸身早就毁了,本不抱任何希望。
可当她真的回去了,却只感觉胸口沉甸甸,好像压着块石头,有些喘不上气来。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什么小傻子,也不再是什么没筑基的花痴小师妹……
她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修头子,她是万人敬仰的平安国师,她是……祭灵澈。
很多人说,她是万年难遇的天才。
以至于她真的以为,自己能做成别人做不成的事情。
以至于她以为,自己真的能对抗天道。
她惨淡地勾起嘴角,大雪顺着手臂滑落,落到衣袖里,冰冰凉凉地裹着她。
——是不是这一切本就没意义?
她慢慢地放下手,静静地躺在棺材中,任大雪将自己埋没。
可就算雪不间断地下,层层地将她覆盖,她仍旧感觉越来越热,燥热从丹田层层席卷上来,一时不适应,竟将她灼难受。
充沛的灵力迅速运转周身,她不再感到寒冷,她忽然想起来,“冷”这种体验,本就是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过了太久,以至于她竟差点忘了自己的本事——
祭灵澈猛地拂开雪,坐了起来,犹豫了片刻,便向前方虚空伸出手,只道:“停。”
只见漫天飞雪,骤然悬停!
雪花一颗颗挂在空中,目之所及,连绵万里的雪域上,所有的雪花都静止了,她竟瞬间控制住了整个昆仑。
祭灵澈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她慢慢翻转手掌,然后骤然握紧,瞬间,所有飘雪立时抽长,化作冰箭,刷地泛出寒光!
祭灵澈移动目光,看向远处的一座高山,心中暗道,若是瞬间发难,能不能将那整座山夷为平地?
这里山连山,毁了这一座,其余的定然接连崩坏。
可是良久,她一点一点松开紧握的手掌,在撤力的瞬间,那漫天冰箭又变回绵软的雪花,她缓缓放下手臂,大雪如常飘落。
她伸出手来,让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掌心。
她心中想道,昆仑这么美,难怪那仙人这么宝贝他的地盘,她刚答应他不忘恩负义,若转头就毁了这绵延山脉,未免太不讲信誉。
她见曲无霁仍旧静静躺在雪中,因为灵脉得到了修补,脸上已经浮现了血色,在雪中太久,连睫毛上都挂了冰晶,更像座冰雕一样,既清冷又脆弱。
祭灵澈从棺材中跨出来,想要去拂去他身上的雪,可却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脚——
她垂下眼睛,只见花婉婉的那具身体正躺在地上,在她脚旁。
她不由得顿住,慢慢地跪下,轻轻地搂过花婉婉的身体,终于以旁观的视角看到了她的样子。
这小姑娘此刻紧闭着眼,生魂全无,只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似乎连稍大的风雪都承受不住。
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若是笑起来许是很可爱的,可是此刻紧闭着眼,竟显得十分倔强坚毅。
祭灵澈想,这孩子不是天生的傻子,只是被妖魔所害,才落下这般毛病,又可怜小小年纪家道中落无人庇护,这些年来背负欺辱,此间难处到底能与何人说?
而今又连生魂都没了。
祭灵澈伸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只道:“多谢了。”
她轻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定是想回家的,对吗。”
“我听闻,花家前几年起了场大火,旧府被烧得一干二净,门客四散,而今虽是荒凉,却也是清静——”
“我带你回到那里去,让你和家人在一起,好吗?”
花家已然破败,当年花镠死后,又内斗不断,偌大世家分崩离析,大多数人葬生在那场由内斗而起的大火里,连尸骨都没人敛,原本鼎盛的世家,就这样门户衰落。
祭灵澈抱着花婉婉那具身体想,自古以来主张封印妖魔的人,竟无一善终。
低阶修士只能火葬,祭灵澈手覆在她头顶,想要一把灵火将她化为灵灰,再等有时间将她安葬在花家旧宅,可是还没等动手,却忽然顿了顿,她只感觉她托在花婉婉脊背上的那只手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她将花婉婉那身体翻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脊骨,她伸出手来开始顺着她脊柱一路向下摸,不由得生生顿住——
这是什么东西?
这绝对不会是人的脊骨。
人的脊骨柔软,有韧性,可是方才祭灵澈一摸,而今她脊柱坚硬,竟又隐隐有点刺手。
她原本脊骨不翼而飞一般,可是祭灵澈在这具身体中的时候明明没感受到任何异样,这种变化究竟是何时发生的?
难不成,这具身体在没有生魂的时候,这脊柱就会变样?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不由得生出一种近乎悚然的猜想。
她手悬在花婉婉脖子上,想要将她整根脊柱都抽出来,可是却又几分犹疑,那场面定然血腥,且又会毁了她的身体,可是这背脊——
良久,祭灵澈轻声道:“抱歉了婉婉,我必须这么做。”
她的手依旧是落到了她的脖子上,只听咔嚓一声,她尸身的脖颈断裂,祭灵澈向下探,抓住了那根脊骨,竟好像抓住了剑柄一样,她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起来,竟有点喘不上气来。
她一寸一寸,将那脊骨抽出来!
骤然间天地变色,一道白光骤现,晃得她睁不开眼,她识海嗡地一声,手中攥着的东西爆发出狂暴的灵压,几乎要将她甩出去!
祭灵澈单膝跪地,双手握着,手腕下压,死死地制住那东西,灵力刷地从手中爆出,将那东西的邪压尽数压了回去,像是驯服狂傲难驯的猛兽一般——
那东西迸发的白光,一寸一寸被她压下,得见她手中的东西,是一柄长剑。
那剑已然被她插进雪里半截,剑身雪白,刻满海浪云纹,杀气难掩。
剑尖所触的半里雪地尽皆变色融化,像是被杀气腐蚀了一般。
祭灵澈勾起嘴角,一字一句道:“杀湍。”
“我想要你很久了。”
“剑灵你听着,从今以后,你的主人就是我了。”
“若是不服,我会打到你服。”
第67章 观海一 做鬼,也是能在她身边的
那剑灵宁折不从,被陌生的灵力压制竟然想要自爆殉主。
长剑半截插在雪中,剑魂震颤连带着周遭数里雪山震动,似乎有雪崩的风险。
“果真是好剑!”祭灵澈轻笑,双手握剑,将它死死制住,“还蛮忠心的啊——”
一剑不侍二主,一人无有两剑。
祭灵澈本命剑鸦羽虽现在无烬之渊,但剑灵未亡,她不能与杀湍剑结契。
祭灵澈手中紧紧攥着杀湍剑,同剑灵道:“我让你听命于我,并不是让你叛主,我不与你结契,你只需助我一臂之力——”
“你难道不想为旧主复仇吗?”
剑灵听到这话,那狂涌的杀意显然收了一瞬,祭灵澈冷冷勾起嘴角,只说道:“花家主因妖魔而死。”
“巧了,我也正要去收拾那些东西。”
“你若是肯从今往后听命于我,本座便带你屠尽九州妖魔,让你带着旧主的荣耀,同我再次名扬天下——”
“你看如何?”
她语调又冷又厉,再次将剑插进雪里半寸,只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是自爆剑魂殉主,还是和我一起为你的旧主复仇?”
不知过了多久,那剑上森然的白光逐渐暗淡下去,剑身通透起来,变成雪亮的白,虽然杀气不减,但显然收敛了凶光。
她慢慢撤去一只手,单手握剑,杀湍剑并没有反扑回来,反而一股灵光从剑柄迸发,顺着她的手掌向上,沿着她的灵脉迅速蔓延——
祭灵澈见状,掌心灵力也顺着剑的脉络向下,一人一剑瞬间结成了伪契!
她喃喃道:“不愧是我师兄所铸,当真是通人性,识时务……”
“放心,我刚才说的,一定兑现。”
剑身嗡地长震,剑灵凤鸣一般,清脆长啸,作为回应。
随后剑身上凛凛寒光刷地爆出,杀意横生,祭灵澈竟险些握不住。
这柄剑,她握得时间稍长一些,就感觉掌心灼痛,心气焦躁起来——
祭灵澈知道,这是一柄杀气过重的凶剑,连花镠都无法完全压制,据说后来,花镠性格变得乖戾孤僻就与这剑脱不了关系。
她心中暗道,就算自己本命剑不在了,她也断然不会与杀湍剑结契,否则受剑灵凶气影响,迟早心性不稳,引火烧身。
就算像现在这样,短暂地与这剑结成伪契,也依旧难以摆脱杀气的影响——
可这剑的威力实在太过凶猛,令她难以割舍,若是让这等神剑就此蒙尘,实在可惜,
何况,这是她师兄最得意的……遗作之一。
祭灵澈平复呼吸,瞬间定住了心神,将心头涌起的无尽杀意压了下去。
随着那由剑灵而起的杀念一寸寸褪去,她手中的那柄剑的光芒也逐渐暗淡。
伪契结成,这剑已经完全被她压制住了。
祭灵澈站起身,将这柄半人长的剑从雪地里拔出来,横在胸前仔细端详,只见这剑确实是极漂亮的,纵然杀气纵横,凶光毕露,但并不粗犷厚重,剑身纤长,竟有几分杀机暗藏的仙风道骨。
祭灵澈年少时,曾亲眼看到花家主挥出的那绝艳的一剑,此剑在他手中,剑意催发到极致,竟然瞬间消失,化作杀气荡向四方,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打起了这柄剑的主意,神往多年,却始终不能得偿所愿。
随着花镠身死魂消,这柄剑就化作遗憾,本早已不再指望,可现在这柄剑却阴差阳错的被她握在手中。
祭灵澈双手握剑,只感到巨大灵压从手掌迸发,剑身明亮,燃起滔滔杀意。
她忽然感觉灵力催发,只想狂暴地挥剑出去,可看着这苍茫雪域,她依旧是顿住了。
这一剑若是挥出,注定地动山摇,且不说是否会毁了昆仑,仙盟定然会知晓。
而今曲无霁受了重伤,需要一段时间安养,她的身份也已经暴露,若是因此惹来是非,倒是得不偿失。
她垂下眼睛,有几分遗憾神色,心中只道,挥剑,以后有的是时间。
剑灵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想法,不满地在她掌心嗡鸣震颤,这等凶剑向来不知道忍耐的滋味,正要越过剑主,让杀意喷薄而出,却生生地被祭灵澈给压了下去。
杀湍知道而今这新主人的脾气,与她对抗良久,还是败下阵来,剑身燃起的白光暗淡下去。
祭灵澈一挥手,这柄剑化作一道青烟,被她敛入袖中。
她余光正好瞥见花婉婉的那具身体,只见她失了脊柱,趴在地上,蜷成一小团,几乎是软软的一滩,甚是可怜。
祭灵澈静静地看着,慢慢蹙眉,心中道,原来她的脊椎早就被替换成了杀湍剑……
祭灵澈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心中一沉——
原来,花婉婉之所以变成傻子,根本不是被妖魔所伤,而是因为体内怀揣着一把凶剑?!
当年,在花镠身死之后,不知是谁为了掩藏这柄神剑,先是活生生地将这孩子的脊柱抽出,然后将此剑埋入她的脊背,因为她与花镠血脉相连,神剑便得以封印沉睡。
可当这剑插进去的瞬间,花婉婉瞬间被凶气侵蚀,伤了脑子,成为了万人唾弃的傻子。
……花婉婉这些年,浑浑噩噩被人辱骂,其实她根本不是为自己而活。
她只是这剑的活剑鞘。
那她这么多年的屈辱痴傻,又到底算什么呢?
活着的意义就只是容纳这柄剑?!
祭灵澈不知道这种事是谁做的,也不知道那人这么做所为何事。
这样藏剑的手段纵然十分高明,可拿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孩子开刀,手段未免太过下作……
祭灵澈抬起手,指着那具已经滩在地上的躯壳。
她闭上眼睛,一道离火咒打出,良久,她缓缓睁开眼,地上已经什么都没有,关于这花婉婉的一切都已经被焚得一干二净了,空中飘荡的灵灰,被她敛入袖中。
她心中道,杀湍剑的事不简单,等曲无霁醒转了,她定然要去那花家旧府看看,顺便将花婉婉的灵灰好好安葬……
祭灵澈静静地站在原地,出神了许久,天色渐渐暗淡,夜色逐渐笼罩,风雪骤然大了起来,风声贯耳,雪粒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她脸上。
天边隐隐有一丝红晕,掩在乌黑厚重的云层之后,像是落日最后的光彩。
她默默地看着已经暗淡下去昆仑雪域,闭上了眼睛。
当她在睁开眼时,眼睛雪亮,落寞神色一扫而空。
微微仰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似乎在凝视着诸天神佛,凝视着天道,良久,她慢慢地勾起嘴角。
祭灵澈不再犹疑,转身轻轻抱着曲无霁,拂去他脸上的风雪,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道:“商徵,咱们走吧。”
……
曲无霁坠入无边的黑暗,游荡了很久很久,久到要意识消弭。
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这样魂飞魄散,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因为,还有人在等他——
或许……有人在等他。
无论如何,曲无霁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他还想一直一直缠着某个人呢。
若是真做了鬼,岂不是无计可施……
他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在黑暗中游荡,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圆圈里,无论怎么走都是原地打转。
他无端地恐惧起来,他害怕自己一死,某人就会忘了自己,他甚至开始期望,她会因为自己死了,而一直憎恨自己。
心绪难以平静,他不由得烦躁起来,只感觉要疯掉一样。
他想着妖魔的事,想着仙盟中的人,想着纷纷扰扰的事情,企图以此来冲淡心中着魔一般的念想。
可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感觉生魂在一点一点溃散,他终于停住了游荡的脚步,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开了。
世界上是有鬼的,他心中道,我就算做鬼又怎样?
做鬼,也是能在她身边的——
忽然间,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只感觉好像有暖风柔柔地吹过来,带着鲜咸的气息。
潮湿,温暖。
隐约间,好像有海浪一茬一茬地拍打着岸边的声音……
他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雾蒙蒙的一大片,碧蓝色的水域,海天相接,空中盘旋着无数的鸥鸟,在大雾中穿梭。
春天的海风带着潮湿的暖意,似乎罩着一层水雾,并不很轻盈,沉甸甸地吹得人昏昏欲睡,却又说不出的舒坦。
他见自己靠在一块大礁石上,面前是悬崖峭壁,悬崖之下是波涛汹涌的深蓝海面。
忽地一阵风起,将朦胧雾气吹散,只见前方悬崖边上负手站着一人,正瞭望着海面。
那人一身黑衣,劲瘦的身姿,纤长高挑,风将她衣裳微微带起,恍惚间竟好像幻影一般。
曲无霁一瞬间失神,他以为这是自己临死前的肖想。
良久,他手轻轻地探向自己的灵脉,却又清楚地感受到脉搏——
他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眼光微动,瞬间猜到了此间发生的事情。
他静静注视她的背影,只感觉时光倒流,世界已然静止……
他轻轻地勾起嘴角,随后蹙眉,发出一声痛呼,前方那人立马回过头来,向他奔过来。
“你醒了?”那人揽住他的肩膀,正要抱住他。
曲无霁轻轻地推开她,故作疑惑地微微偏头:“你是……谁?”
“对不起。”
他扶着自己的头,轻声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第68章 观海二 褪至腰间
他轻扶着自己的脑袋,微微蹙眉,好像头疼欲裂的样子:“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连我自己是谁都忘了……”
祭灵澈一愣,只觉得这话几分耳熟,还没等说什么,手忽然被攥住。
那人指尖冰凉,冰得她想抽开手,曲无霁紧紧地攥着,将她往自己这边拉,轻声道:“我头好疼。”
祭灵澈顿住,静静地打量着他,见他一双眼睛略微垂下,好似含着水雾,眉头微皱,真情实感的痛苦不假,面色惨白,好像神龛中的玉雕,带着忧伤神色。
她看着他,有些失神,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他眉间,要替他拂去苦痛一般,只道:“没事了……”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让她的手轻贴在自己脸颊上,垂下眼睛:“我这是怎么了,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祭灵澈实在是想不到此人竟然会耍这等小心思,竟借机装失忆,扮可怜。
她信以为真,轻声宽慰道:“不妨事,你且静养,要不了多久就会想起来了……”
曲无霁柔柔地看着她,脸颊蹭着她的掌心,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祭灵澈话到嘴边,却是一顿,不知道说什么好,二人关系实在是过于复杂,她还没等开口,曲无霁轻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我道侣吧——”
他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身体前倾,靠近了一些,一双眼睛含笑盯着她,指间拂过她的手腕,腕上的金印竟瞬间亮了起来,他道:“我与你结过契啊。”
祭灵澈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是啊,要不然我怎么会救你呢?”
曲无霁垂下眼睛,看着她腕上金印,低声道:“所以你救我,仅仅是因为金契吗?”
祭灵澈忽然捧起他的脸,曲无霁微惊,看到自己的剪影映在她瞳孔中——
她捧着他脸,勾起嘴角,一字一句道:“我救你,是因为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我不能失去你。”
曲无霁愣住,他看着她那张脸,离得太近,她呼吸轻微拂在他脸上。
不能失去我……
他慢慢闭上眼睛,她身上沾染的寒香笼罩着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此时四下寂静,只有大海波浪一声声地击打悬崖,鸥鸟啼叫穿过大雾。
一切都好像幻梦一样。
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曲无霁又想起那些昆仑的雪夜。
漫天大雪飘零,他伏棺看着棺中人苍白的脸,看着她毫无起伏的脉搏,以及紧闭的双眼。
夜雪纷纷扬扬,四周静到了极致,可他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落雪也是有声音的……
他睁开眼,看着曾经躺在棺材中气息全无的人,竟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时常如凛冽清泉一般,而今看向自己时,竟收敛了锋芒,带着些他从未见过的心疼与情愫。
曲无霁忽地搂住她,将她紧紧地箍在怀中。
祭灵澈愣了一下,也伸手轻轻抱住他。
他闭上眼睛,眷恋地轻蹭着她的脖颈,忽然很想时间就定在这一刻,希望这就是世界尽头。
她轻轻地替他拢起散乱长发,轻声道:“你想起来了吗,商徵。”
曲无霁蹙眉,倦倦道:“阿澜……”
祭灵澈在他怀抱中,微微仰起头,看着盘旋的海鸥,海雾遮蔽了日光,目之所及一片青蓝,朦朦胧胧。
人在雾中,衣裳沾染了水汽,竟有些潮湿的沉重。
皮肤上也是湿漉漉的,发丝轻微黏在脖颈上,她手指穿过他冰凉的头发,二人好像互相倚靠的倦鸟。
曲无霁慢慢闭上眼睛,只说道:“你爱我吗,阿澜。”
祭灵澈没回答,轻轻地推开他,与他面对面,直视他的眼睛。
曲无霁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推开自己,脸上有一丝茫然无措,他慢慢地垂下眼睛,低声道:“对不起,我不再问了——”
忽然,他只觉一阵温热轻覆在自己唇上,浓烈的寒香骤然扑面而来,他眼睛微微睁大,脑袋嗡地一声。
她掰着他的下巴,重重地吻着,随后手臂慢慢环过他的脖颈,贴得更近,渐渐变得缠绵起来。
曲无霁愣住,任她亲着,任她肆意乱摸,只感觉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好像不能思考了一般,脑中乱作一团。
祭灵澈吻了一阵,微微喘着,刚要放开他,曲无霁手掌猛地扣住她后颈,大力地将她带入自己怀中,低头对着她嘴唇咬了上去。
她呜了一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地圈在臂弯中。
他的吻太重,她有些上不来气,潮湿的水雾中,更觉得燥热,很快就出了一身薄汗,她脑袋嗡嗡作响,起初的燥闷竟转化为些许焦灼情欲。
曲无霁的吻逐渐变得轻柔,可仍旧将她圈在怀中,她勾了勾嘴角,无声地抓着他的衣领,然后用力猛地往下一扯,只听撕拉一声——
祭灵澈笑了起来,说道:“热了,消消暑?”
曲无霁愣住,垂眸只见自己胸前敞开大片,脸上瞬间染上点薄红。
祭灵澈恶劣地盯着他看,说道:“怎么了,不好意思了?”
他玉色肌肤上有几条浅淡剑伤,宽肩窄腰,肌肉紧实,白得晃眼。
祭灵澈没注意到,他心口上那两道狰狞的伤疤也微微露了出来,曲无霁面色不改,悄悄将衣裳拽了拽,掩住了心口的那道十字疤。
可胸膛露出的大片,他却没管,只道:“你喜欢吗。”
祭灵澈一时没明白,疑惑地“嗯”了一声,他轻笑道:“喜欢扯我衣服?还是喜欢看……”
她笑道:“我都喜欢怎么办。”
她手轻放在他腹部,指尖一点一点划过,若有若无地挑逗,顽劣道:“我说我都喜欢。”
“难不成还真要等我接着来扯——”
她乱动的手忽然被攥住,她怔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只见曲无霁握着她的手,慢慢探向自己的肩膀,他目光落在她脸上,看着她的神色,然后用她的手,将自己肩头的衣服挑落——
轻薄白衣顺着胳膊滑下来,褪至腰间,将线条紧实的上身完全露了出来。
祭灵澈看傻了眼,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不由得一怔,手却被曲无霁死死攥住,竟抽不出来,他握着她的手,轻贴上自己的腰腹,带着她的手慢慢往下滑——
他说道:“还继续吗?”
祭灵澈什么都没说,目光落在他心口处,只见雪白的胸膛上,赫然出现了两道狰狞伤痕,深可见骨,似乎要给他捅穿了一般。
她垂下眼睛,想到自己前世屡次三番戏耍他,甚至将他金丹剖去,毁他前途,置他于死地。
可这人仍旧在自己死后,为她求神剜心,只为保她一具全尸。
她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只说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曲无霁顿了一下,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轻声道:“何出此言呢。”
“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祭灵澈闻言顿了一下,笑道:“好个心甘情愿。”
她手贴在他心口上,良久才道:“这么疼,不后悔吗?”
曲无霁抬手握住她的手,轻笑道:“我不疼。”
她盯着他的脸,微微蹙眉,眼神中的情绪难掩,她只道:“怎会不疼呢?”
“你这样,我——”
她还没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剩下半句话被生生堵回去。
曲无霁贴近她,眼睛垂下,在她耳边轻声道:“那我与你说实话?”
“我这伤,无时无刻都在疼。”
“不只是被剜的心脏,这里更痛——”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丹田上,气息呼在她脖颈间。
他语调凉又轻,竟有些许鬼气:“这里,是你亲手剖去了金丹。”
“虽已被我重塑,可每次运气,仙脉崩裂的剧痛,真让我几欲死去,可在人前,还要装作无事。”
祭灵澈看着他,竟然愣住,他搂着她,指尖顺着她衣领轻轻地往下滑,浅淡地笑着:“后来,我缓过来一些,却再次见到了你——”
“那时,你落汤鸡一般趴在莲池边上,拽住我的衣摆,说你迷恋我。”
“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这两处旧伤,便忽然发了疯似的疼。”
他指着自己的心脏,眉头微皱,“我时常分不清我心口绞痛,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你……”
他一边说,竟垂头去吻她的脸颊,祭灵澈并未躲闪,只道:“你还在恨我?”
曲无霁轻声笑了起来:“我不恨你,我甘之如饴。”
“你死的这二十年,我真如行尸走肉一般。”
“只有这种猛烈的痛,才会让我清楚自己还活着——”
一声鸥鸟的啼叫,自雾中而来,海风骤然而起,吹得二人发丝乱扬。
他更加放肆,手微微有些发抖,却一点一点地去解她的衣服,他低声道:“阿澜,求你疼疼我……”
祭灵澈只感觉自己呼吸深重,头很沉很沉,血液要倒流一般。
她轻轻闭上眼睛,纵容他的指尖滑过自己的腰腹,纵容他嘴唇轻落在自己肩颈……
纵容他放肆地解自己的衣裳。
她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强迫他直视自己,她道:“你这样,算如愿了吗?”
他眼中几分迷离,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见她只是朦胧地问,他便只是笑了起来,随后亲昵地去吻她的唇,并未做回答。
他垂下眼睛,心中道,如愿?
你还没说你爱我,我怎么能如愿呢。
祭灵澈被他弄得湿漉漉的,偏了偏头,说道:“……我记得,咱们是修士吧。”
曲无霁不明所以,只“嗯”了一声。
她勾起嘴角,拽住他散落腰间的衣裳,笑了起来:“那怎么还要慢慢地脱?”
“衣服,我给你直接变没了不就好了?”
他愣了一下,轻声笑道:“随你。”
……
第69章 观海三 那我便做鱼鹰好了
鼻尖交错,呼吸交织。
曲无霁将她的手牢牢扣住,坚硬有力的指骨,攥得她手腕生疼。
他在她耳边轻声唤着,一声更比一声沉,好像揉碎万般爱恨,融进了这声声轻语。
他乌黑的长发垂下,黑瀑一样,冰凉的发丝在她脸上扫过,炙热的身体贴过来,祭灵澈不由得偏头,却被他带着薄茧的掌心按住。
她模糊的视线穿过散落眼前那绸缎一样的黑发,朦胧间看到一双漂亮的褐色眼睛……
祭灵澈不由得微微出神,一瞬间无数记忆闪现,又与此时眼前之人重合。
她此刻才发觉,二人的纠缠因果竟早早埋下,已深深扎根。
曲无霁见她出神,手掌扣住她后颈,指腹陷进颈侧软肉,轻声道:“在想什么?”
呼吸撞在彼此脸上,带着体温的热气混在一起,灼得人皮肤发紧。
她勾起嘴角,对着他的眼睛轻佻地吹出一口气,惹得他闭了闭眼。
她目光寸寸划过他精雕玉琢的脸,眯起眼睛,几分玩味神色,随即抬手捏住他瓷白的脸颊,用力一拧——
他骨相极佳,皮肉只薄薄一层,贴着骨头,捏不太起来,却被她强硬地拧着,皮肤在她指下微微泛红。
纵然她行径顽劣,他却一言不发,好脾气地任她捏着,被她拧得面颊微微鼓起,好像嘴里在含着什么东西,几分可爱。
她见他任自己好一阵揉圆捏瘪,便笑了起来,缓缓松开手,他脸颊上瞬间红了一大片。
他垂下眼睛,面上红晕竟衬得他楚楚可怜起来。
她掰着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轻声笑道:“曲无霁,你完了,你今天可要栽在我手里了——”
他猛地握住她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举过头顶,死死地压在地上,喘笑道:“谁完了,还不一定呢。”
他的拇指碾过她下唇,带着薄茧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偏头,长发垂落,发丝扫过她锁骨,冰凉触感刚过,他温热的唇就贴了上来。
带着点狠劲,几乎是啃咬一般,迫使她微微张口。
他掌心贴着她的后腰,滚烫的温度一路蔓延,随后箍着她的腰,将两人的距离压到最紧,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中砰砰的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一般。
她微微抬起头,去寻他的嘴唇,轻声叹道:“曲……”
……
直到夕阳西斜,风吹散了云雾。
她倦倦地靠在他怀中,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挑动他柔顺的长发。
宽阔无垠的海面一览无遗。
水天相接下,波涛在风中摆动,夕阳金灿灿的光辉落在海面上,却被汹涌的海浪撞碎,展不成整张金纸,倒是像碎金在水面上跳来跳去。
祭灵澈指着远处忽道:“商徵,快看!”
“好大一条鲸!”
曲无霁揽着她的腰,垂下眼睛只柔柔地看着她,不曾分给那海面一眼,却笑着说:“有两只。”
祭灵澈转过头看着他,正与他对视。
良久,二人相视而笑,她眉眼弯弯,轻声道:“你可知道这是何处?”
曲无霁终于抬起眼睛,看着水天相接的缥缈景象,眼光微动,说道:“无妄海。”
她神色微惊,微微挑眉:“你竟然知道?”
曲无霁倦倦闭上眼,鼻尖轻蹭着她的头发,一字一句地说道:“莫虚陵无妄海。”
“你剖了我的金丹之后,便一直躲着我,整整四十年,你都没在修真界露过面,他们都说,你这么消停,定然是叫谁给杀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我一直知道,你在哪。”
他望进她那微惊的眼睛,慢声道:“这四十年,你隐姓埋名在上京做国师,广筑庙宇,镇压妖魔……”
“若是上京无事,你便会来这里看海。”
“你无言站在悬崖上,看着惊涛骇浪,一站就是一整夜。”
她震惊神色再也掩盖不住,只道:“你怎么知道?”
他浅浅地笑起来,替她拢了拢头发,轻声道:“那时,你在悬崖上站多久,我便会在这站多久。”
“你在看海,我在远处看你。”
她微微张开嘴,只觉得自己心脏绞成一团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夕阳洒在她脸上,曲无霁抬手轻轻拂过她的眉眼,神色有些飘忽,像是又回到了那些漫漫长夜,他轻轻地说:“我不敢靠的太近,怕你发现,只在远处看着你的背影……”
话还没说完,他有些自嘲地笑起来:“……你是不是又觉得我脑子有病。”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曲无霁伸手去抚她的眉,轻声道:“不要蹙眉——”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指,说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傻站着,怎么不过来找我?”
曲无霁勾起嘴角,浅淡笑道:“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我深知道自己应该恨你,应该找你来报复,可我无论如何都很不起来你。”
“就算你剖去我的金丹,我还是想要亲近你,哪怕你骗我,耍我,我也不在乎,我想来告诉你我不恨你……”
“可我又怕你觉得我轻贱,看不起我,从此再也不睬我——”
祭灵澈心中绞痛,忽然间有种上不来气的窒息。
她本以为剖了他金丹,自己把他给甩了,甩得很干净,二人再次相见就是在无烬之渊,她垂死,他来看她笑话。
哪成想,其实这四十年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哪……
他一直在看着她。
曲无霁倦倦地抱住她,一点一点勒紧,似乎要把她揉进怀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我抓住你了。”
“阿澜你知道吗,我终于能与你一起看海了,再也不用站在远处——”
我再也不用站在远处凝望你的背影。
我再也不用害怕被你怨恨。
我再也不怕你丢下我了……
她轻轻地“嘘”了一声,情绪起伏,连语音尾调有些发抖,她只说道:“从今往后,咱们何止能一起看海呢?”
“商徵,你别再这样,我会心疼你……”
曲无霁开心地笑了起来,把她给圈得更紧了一些,他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远远地看向水天相接处,只见红日慢慢地西垂,好像要掉到海水中去了,将天尽头染得一片赤红。
红色光辉慢慢地降落,轻轻洒在相偎在一起的二人肩头,洒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上。
……
这些时日过得很快,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海浪轻轻地拍。
他们好像真的将所有纷扰都丢了,世界只他们二人一般。
祭灵澈赤脚踩在沙子上,见泥滩上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洞,各种小蟹四处乱窜,她只轻微一动,这些小东西便蹭地躲回泥洞中去。
她心中欢喜,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的畅快。
本可以用法术将这整片沙滩的小蟹都定住,然后随意采撷,可是她此刻偏偏要俯下身来,用手去按那些小蟹。
曲无霁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替她提起因俯身而沾了泥水的衣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祭灵澈随手变出一个蓑笠来,扣在他头上,笑了起来:“好啊,你现在就是渔翁了。”
曲无霁笑着道:“我是渔翁你是什么?”
祭灵澈哼了一声,语调跳跃,像唱歌一样,拖着长音:“那我便做鱼鹰好了——”
“这样我想飞去哪,便飞去哪。”
“我想落在你的船舷,我便落在你的船舷,我想飞走,便也飞走啦。”
曲无霁轻轻扣住她的手腕,笑道:“不好,你飞走了,我岂不是会伤心而死?”
她笑着说:“那你也做鱼鹰,咱们在天在地,都是比翼鸟。”
曲无霁十分高兴的样子,笑得眉眼舒展,与她并肩行在海滩上,轻声道:“你要是能一直这么哄我开心就好了。”
祭灵澈偏了偏头,笑着说:“怎么能叫哄你开心呢?我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啊。”
曲无霁愣了一下,轻轻地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入自己怀中,垂下眼睛亲昵道:“阿澜,我真的爱你。”
祭灵澈勾起嘴角,故意吊他胃口一样,偏不说爱他,只是笑盈盈道:“这么乖,赏你亲亲我吧。”
第70章 观海四 我的执念,已经得到了……
到了夜里,祭灵澈坐着悬崖上,身边虚空悬着一团焰火,正烧得劈啪作响。
她静静地看着海面,听着海浪一波一波拍在峭壁上,心绪渐渐的平静下来,火光映在她瞳孔中,将侧脸染上赤色。
曲无霁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她,下巴轻轻地搁在她的肩膀上。
二人谁也没说话,一时间气息交织,被身侧那团火光给暖暖罩着,她轻轻地闭上眼,只觉得分外安宁,好像将一切烦扰都丢了。
曲无霁低声道:“阿澜,我们可不可以永远在这里……”
祭灵澈慢慢睁开眼,握住他有些凉的手。
她只感觉曲无霁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良久,她轻声道:“那仙盟,太华玉墟,你便不管了吗?”
曲无霁倦倦笑道:“管与不管,并没有多大分别。”
祭灵澈垂下眼睛,靠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只那团悬着的火团在耳边作响。
他轻声道:“可是,阿澜,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无论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后悔。”
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低声说道:“你知道吗,如果可以,其实,我想一直和你待在这。”
“我喜欢海,也喜欢你,我喜欢每天捡石子,打海鸥,摸鱼……”
“我真希望现在就是时间尽头。”
曲无霁似乎顿了一下,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低声道:“阿澜……”
祭灵澈抬起手,摸着他的脸颊,轻轻地说:“可是,你甘心就这样吗。”
她这句话,好像是在问他,也好像是在问自己。
曲无霁闭上眼睛,长长叹出一口气,笑道:“我怎么能甘心呢。”
“我怎么能甘心看着你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看着你失意铩羽,我这口气又怎么能咽的下。”
她愣了一下,见他说的都是自己的执念,说道:“那你呢?”
“曲无霁,你就没什么执念了?”
曲无霁偏过头,去轻轻地亲她的脸颊,轻声笑了笑:“我的执念……”
我的执念,已经得到了。
她偏了偏头,淡淡地说:“从这里出去后,你再与我纠缠,知道会怎么样吗?”
曲无霁不答,她又道:“与我这种人厮混,你会和我一样,身败名裂。”
他笑着:“那又如何?”
她道:“……你身上有我的杀劫,曲无霁,有朝一日我可能会杀了你。”
他笑了起来,只说道:“若是你丢下我一个人,我情愿现在就跳海死——”
他还没说完,她便捂住他的嘴,蹙眉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他轻轻地呸了几声,说道:“我再也不说了。”
他语调微沉:“你若要与天道搏个斗转天回,那我们便去搏,这又有什么可怖。”
“若败了,也不过就是一死,我陪你。”
祭灵澈靠着他,他的体温从背后传来,宽阔的臂膀暖暖的裹着她,身上的寒香若有若无飘过来。
她垂下眼睛,只喃喃道:“曲无霁,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将她勒进自己怀中。
二人一起听着海浪无休无止地翻涌。
祭灵澈良久道:“我们明日去莫虚陵转转吧,顺便找一些珍奇的草药,没准能用得上。”
曲无霁笑着说:“好。”
……
莫虚陵,无妄海,其实是两个地方,只不过是连在一起的。
这悬崖所对的海域,便是无妄海。
可这悬崖所在的高山,却是属于莫虚陵。
悬崖对着浩瀚无垠的海面,而悬崖之后则是广袤的森林,丘陵起伏,山脉绵延。
那些山脉便被称作莫虚陵。
这里与昆仑一样,都被称为通天之所,据说时有仙人驻足,看似静谧,却危机四伏。
山林里迷瘴重重,却并非是仙法所布,而是天然瘴气被日月潮汐牵引,逐渐形成杀阵,毫无规律可循,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何况这里又有无数灵兽秘族,杀机暗藏,修士不敢擅入,百里丘陵长年累月无人敢入。
所以常有人道,莫虚陵和昆仑一样,都是仙人在凡间圈出的法府,凡人之躯不得擅入,若是触怒仙人便要遭天谴——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红宝石一般,这样的红眼睛配上雪白的巨大鹿头,更是漂亮得出尘。
只见,那是一只巨鹿,通体雪白,在阳光下隐隐泛着彩光,流光溢彩的皮毛,再配上一双白得近乎透明的鹿角,就恍若仙人坐骑一般。
祭灵澈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那只白鹿,同身边人低声:“七色鹿,漂亮吧?”
“阳光下,它这皮毛能折射出七色光芒,凡人视此为祥瑞,甚是难求——”
“光是这皮毛扒下来,拿到上京,就能在皇帝小儿那换个国公爷当了,”祭灵澈笑了起来,“早年专有修士做凡人的买卖,那些人修为可不低,各个都是元婴大圆满,到这林中猎杀这种鹿,然后倒手卖给凡人,那些凡人再拿这鹿皮鹿角,去谋取高利。”
曲无霁闻言,只冷声道:“这样的勾当,真是可恶。”
这些修士与凡人勾结,并不图凡人的钱财,冒这么大的风险入陵捕鹿,背后定是有更龌龊的买卖——
祭灵澈勾起嘴角,幽幽叹道:“这皮毛,只有在鹿身上才好看,扒下来还成什么样子?”
曲无霁微微挑眉:“你把盗猎的都杀了?”
她冷笑:“何止杀了,我把他们皮都揭了,展得整整齐齐,挂在树上,风一吹,还哗啦啦响呢。”
曲无霁愣了一下,轻笑道:“果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祭灵澈抱臂悠悠道:“这些修士与豪绅勾结,用鹿皮换那些地主手底下的奴才,拿凡人的心脏炼人丹呢——”
那些修士想练人祭的邪术,却知肆意掳掠凡人,必定会被仙盟察觉,便与凡间的地主豪绅勾结,专杀奴才,在豪绅的欺压下,这样便捅不到仙盟,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冷笑道:“那些豪绅得了这鹿,竟大摇大摆地将鹿头带到上京来,就搁在我眼皮子底下,这般嚣张,我岂有不杀之理。”
“再者说,这莫虚陵也算是我的法府,这些人进来就杀我养的鹿,更是该死。”
祭灵澈忽地吹出一声口哨,掌心忽然出现了一打树叶,她对着那鹿招招手——
那鹿忽听得一声哨鸣,好像受惊了一般,脊背绷紧,可是转过头来,看到了远处的祭灵澈,竟颠颠地朝她走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随后开始嚼她掌心的树叶。
曲无霁有些许惊讶,只道:“这还真是你的鹿?”
她垂下眼睛,专注地看着这鹿啃食手中的叶子,见它要吃没了,又源源不断地变出,她道:“莫虚陵里原本没有这种鹿,这鹿是我从泽源一路牵来的。”
曲无霁蹙眉:“泽源?”
“……泽源不是早就被仙盟给封了吗。”
祭灵澈冷笑:“就是封了我才去呢。”
她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冷:“当时泽源被毁,我心中愤恨,可我那时年纪小,当真无计可施。”
“只能等仙盟的人都走了,我才能过去,本想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几个活口,可我去了,找了半天,竟只在水沟里牵出两只受惊的小鹿来——”
泽源谈氏。
谈一固的谈。
……说起泽源,便还要说谈氏当年那位年轻的女家主。
多年以前,她重创了妖主燃楼,导致他面容俱毁,浑身溃烂。
妖主为了报复,打开了无烬之渊的封印,从此导致了无穷无尽的祸事。
她的家族也被降下诅咒,所有后人都不能再结丹。
可仙盟为了推诿,竟全然将此事怪罪到那女家主头上。
甚至为了平息妖主的愤怒,将那女修一族的后辈扔进无烬之渊,作为祭品。
泽源便因此而毁。
当时,泽源谈氏的后辈要么抵死不从被直接斩杀,要么被掳走扔进了无烬之渊,只有少部分的族人得以逃脱。
祭灵澈去的时候,整个谈氏早已化作废墟。
当时与她同行的,还有她的师兄。
谈一固呆呆地跪坐在废墟中,他虽早已离家拜入逍遥门,可是看着自己宗族就这样被毁,登时吐出血来。
他拽着祭灵澈的衣摆,一口一个说要报仇。
祭灵澈当时年幼,只是问道:“师兄你的仇,究竟是应该算在妖魔头上,还是应该算在仙盟头上?”
……
二人找了很久,却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就算有幸免于难的族人也再难寻觅了,最终,只在水沟牵出两匹鹿来。
仙盟的人只顾着掳掠,顾不上灵兽,这两只鹿虽然漂亮,可是在修士眼中算不得什么。
谈一固当时年少,抱着鹿腿痛哭流涕,哭诉道他最后的亲人,竟是两匹鹿……
二人只得把这鹿牵回逍遥门,可是这鹿竟然什么都不吃,日渐消瘦下去,谈一固看着心中忧愁,竟一病不起,也日渐消瘦下去。
祭灵澈没办法,带着这两只小鹿走了很多地方,最后便将它们牵到了莫虚陵。
谁知这两只小鹿在这繁衍生息,竟逐渐壮大起来……
祭灵澈当时在上京看到那作为贡品一样的鹿皮鹿头,精致地呈在鎏金的案板上,记忆瞬间飘忽到遍地残垣的泽源。
又想到,曾经对她极好的师兄,此时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
祭灵澈想了这许多往事,心中忽地烦闷起来,将手中的树叶摔在地上,瞬间变出一堆,那鹿埋头吃了起来。
她却转过身,自顾自向前走去,曲无霁知道她又想到了泽源谈氏的事,想到了她师兄,便垂下眼睛,什么都没说,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泽源的事,与他并没什么关系,仙盟毁掉泽源的时候,他还只是太华玉墟的一个小弟子,远远够不上仙盟的事务,可他心中依旧愧疚起来。
良久,才轻轻地去握她的手,轻声道:“阿澜……”
祭灵澈并没有甩开他,可依旧是无言地向前走着。
走了很久,她忽然站住,转过身看着他,说道:“曲无霁,我得去云中殷氏看看。”
“然后还得去花氏旧宅……”
曲无霁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沉静的褐色眼睛看着她,只说道:“带上我。”
祭灵澈顿了一下,缓步走过来,只说道:“这次我们出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曲无霁忽地将她重重揽入怀中,紧紧扣住,只道:“别说傻话,等此间事了,咱们还要在这看海,一直看到潮汐褪去,一直到……”
一直到世界尽头。
只你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