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荀还是原本是想再跟谢玉绥说点什么的,结果那天气氛太好,就没舍得多说,依着身体不好,连耍赖带撒娇,成功地让一坛酒进了肚子。


    荀还是知道见好就收,没再肖想另外一坛,虽然一坛酒着实不够尽兴,连微醺都算不上。


    为了这坛酒,之后的日子里荀还是都得抱着药罐子猛喝,即便知道没什么用,但秉承着能让谢玉绥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原则,没再多整一些幺蛾子,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挺和谐。


    两人就像寻常过日子的人家,偶尔在街上溜一圈却不会走远,买点零嘴回到院子里,闲来无事两人过过招,也是到了这时,荀还是才注意到谢玉绥的武功很强,不同于他的诡异多端,谢玉绥走的是正统的路子,师父想必是个武学大家。


    这样安稳的日子一连过了四天,直到第五日,谢玉绥找着荀还是的时候,发现他正拿着几个印有青木坊几个字的酒坛子坐在廊下,瞧见他后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你看今天天这么好,不喝几杯都辜负了圆月。”


    “什么时候偷偷去买的酒?”谢玉绥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眼缺了一块月亮,坐到荀还是一侧,拿起一小坛尚未开封的酒,拍开封布,小饮一口后问,“如此模样可是有事?”


    “没事就不能约你喝酒了?”荀还是轻笑一声,然后往谢玉绥身边凑了凑,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耳垂,“最近每次看见你不是追着吃饭,就是追着喝药,每天比穆则管的还要多久。”


    谢玉绥攥住他作乱的手,将人拉到自己的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荀还是的手指,碰到指尖一小处凸起时稍稍停顿,而后在上面来回摩挲。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颗痣被自己常年扣弄而变得异常敏感,总之谢玉绥在碰上去的时候,诡异的酥痒走遍全身,最后又回到痣里,好像他浑身的触感都归集于这小小一处。


    谢玉绥似乎并未察觉到荀还是的异样,仰头看着天:“今日不就没能管住你,这会儿都多少酒下肚了?”


    荀还是不动声色地将脚下空坛子往旁边踢了踢,奈何那酒坛子空了之后就像是没了重量,因着又是在台阶之上,这轻轻一碰直接将两个空坛子踢了下去,叮当两声后,哐当一下碎在下面,几个较大的碎片浑身颤了颤,像是告状一样正巧滚到谢玉绥脚下。


    谢玉绥瞥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没有多说。


    即便荀还是的面上看着跟寻常没什么区别,谢玉绥还是感觉到他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


    虽说先前的两个灰衣人尚未捉到,左右自己在身边,也不会出什么事情,荀还是办事一向有分寸,既能放开了这么喝,想必也是有所思量的。


    他们这些人,即便喝酒也要瞻前顾后考虑清楚,连喝醉都是一种奢侈。


    荀还是低头晃动着酒坛,仅剩的酒打着坛壁发出哗啦啦水声。


    谢玉绥侧头看着荀还是。


    月光之下,荀还是皮肤几近透明,睫毛上似乎挂了一层银霜,明明周围气温还是热的,他身上却一如既往的冷,连酒都暖不透的身子,只因为静脉里摸不到头绪的毒。


    “那些药……”谢玉绥开了个头,荀还是看过来。谢玉绥叹了口气,“药虽无法解毒,但能强壮经脉,如今不知道毒是什么明目就只能尽力拖延,如果你有头绪可与我说,这样总比让我无头苍蝇乱转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荀还是突然开口,没有关心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提那该死的毒,语气平淡,似乎并不太在意结果,又好像过于在意才会问出口。


    荀还是自认为自己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可以面对自己的感情,也能容许谢玉绥带着目的接近,可多余的他不是不敢肖想,而是找不到理由。他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谢玉绥为何会喜欢他,他这个人除了容貌值得赞许以外,自认为没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


    性格不好,谎话连篇,一双手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其中不乏有一些无辜之人,可他为了达到目的根本不管前路为何,他知道自己杀虐甚重,必定不得好死,所以在皇帝带着那毒药到面前时吃的坦然,他甚至觉得就应如此,本应如此。


    他荀还是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身上的罪孽几辈子都赎不清,若是有地狱的话,那第十八层就应该是为了他这种人准备的。


    他早就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也没指望着能在这世间多活多少年,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将要做的事情办好,其余无关紧要。


    即便如今多了个意外,多了个牵绊,但也没有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认命不带踌躇,他认了自己动了最不应该动的感情,也认了因为谢玉绥的出现临时改变了计划,只是改了条路而已,终点不会改变,可是一切围绕着计划来,他唯独不想让谢玉绥动感情。


    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理智上,荀还是都觉得谢玉绥喜欢自己是一桩赔本的买卖,怎么看都不划算。


    谢玉绥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多看荀还是一眼,酒熏得他脸色微红,他酒量确实不如荀还是,而这青木坊的酒酒劲儿又很大,才小半坛就变了脸色。


    仅仅是变了脸色,他神色依旧清明,甚至能从荀还是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一点忐忑。


    忐忑什么?忐忑所有的好都是假象,还是忐忑这一切都是给他准备好的陷阱?


    “虽说我在祁国地位比较微妙,但是你不会觉得我堂堂一个王爷,还需要出卖色相来勾引你吧?”


    荀还是浑身一僵,明明是带着点嘲笑的话却像一个石子掉入水潭中,在他心里泛起丝丝涟漪。


    他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激动,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四下光抬眼,眼前又被酒蒸的有些模糊。荀还是眯着眼睛,想要自信看清谢玉绥的表情,可是那张脸和平常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就像是寻常闲聊一样,却是说着一些让他难以消化的话。


    他不得不再次提起那句煞风景的话,不仅是提醒谢玉绥,同时也是提醒自己:“你知道我只剩下两年……”


    “我知道。”谢玉绥没再像先前那样冷了态度,脸上反倒是出现了一些无奈,“我也很想让你这两年无限延长,可是你只字不提关于你中的毒,或者你是希望我派人冒死去宫里打探。”


    “打探不到。”荀还是头没动,第一次这样明确地跟谢玉绥谈论这个话题,“那毒是皇帝找了很多人,研究了很久才出来的结果,据说在死刑犯身上试验过,只是那些人不如我身体强健,吃了毒没多久就死了。”


    谢玉绥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荀还是。


    荀还是艰难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疯,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吃毒,甚至对皇帝唯命是从到了病态的地步。”


    谢玉绥皱着眉头,他并不觉得荀还是是那样的人,依着荀还是对皇帝的态度,也不像对皇帝有别样的感情,能让他如此就只有一个理由——


    “只有这样才能留在皇帝身边,才能掌控整个天枢阁,捏住邾国的命脉。”荀还是根本不用谢玉绥多猜,自己率先开口,“虽说天枢阁隶属于皇帝,但是几辈传下来,又是用着那样的手段来挑选人,这里面的人早就不似先前那样唯唯诺诺,说是野兽怪物都不为过,哪怕你看见卓云蔚平时没心没肺,其实也不是个简单的。”


    荀还是骂起自己的部下来一点都不手软,甚至将自己的也骂了进去:“即便如今天枢阁阁主之位不在我的手里,皇帝也要开始整顿了,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剑才有留用的必要,而如今这把剑悬在皇帝床头,他不安啊,睡觉都睡不安稳。”


    “所以这毒就像是一碗安神汤,让皇帝觉得自己终于能把控住你,也把控住天枢阁。”谢玉绥道。


    荀还是:“是啊,你看多简单,原本皇帝可能要痛下杀手,清了整个天枢阁,如今只因为这毒就能让天枢阁暂时安稳,我也能好好地待在这,所以这毒不光是能要命,同时也能救命。”


    “那之后你准备怎么安排,如今邾国的朝廷维持到了一个比较微妙的平衡里,太子如今不敢轻举妄动,皇帝一时也没有拿太子开刀的打算,你准备如何去做?”按理说这话不应该谢玉绥问,毕竟立场阵营不同,问多了很难不让人去怀疑目的,尤其是如今跟荀还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之下。


    荀还是却好像没有考虑到这一层,问了便说了:“皇帝和太子沉得住气,总有别人沉不住气。”


    谢玉绥疑惑:“谁?梁和昶?”


    荀还是轻笑:“一个国家可不止是男人组成,国运变换也不只是存在于朝廷之上。”


    “你是说……后宫?”谢玉绥吃惊,“你的手都已经伸到后宫了?”


    荀还是耸耸肩:“这可不是我伸的手,你看我平时干的活,就算我不想跟后宫打交道也不可能啊,更何况皇帝总要去后妃娘娘那,召见我又很随性,即便我不会去后妃寝殿,其余地方同样会偶遇。”


    他重点要了下偶遇这两个字,谢玉绥顿时就明白了荀还是什么意思,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荀还是回过头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得晃动不已的树枝,月光投射下,树影在地上左右摇摆,乍一看就像个人手在不停的挣扎。


    荀还是有时候做梦就会梦见这种场景,但是梦里的手更加清晰,一个个恶鬼一般纠缠不已,想要将他拖到地狱里赎罪。


    他盯着影子看了一会儿,双眼逐渐没了聚焦,出神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无论老人、小孩、男人还是女人,对于我来说都没差。”


    “所以你做了什么,挑拨太子和另一个皇子的母亲?”


    荀还是哼笑一声:“没什么可挑拨的,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哪需要我去挑拨,只要他们知道太子现在岌岌可危就够了,一个会想着努力保住太子之位,一个想要将太子拉下马,扶着自己的儿子上位。中宫无子,其余均是妃妾,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比谁高贵,争夺是必然的。”


    关于宫廷中的事情,谢玉绥知道的不比荀还是的少,自然也明白后宫争斗与前朝息息相关,并不会觉得荀还是所做有什么不对,也不会因此对荀还是多说什么。


    所谓的保护女人,那也是建立在对自己无甚影响,对方又过于无助的基础上,历史上死在女人手下的人不在少数,女人这个词并不意味着弱,相反,宫里的娘娘们一个比一个狠毒。


    “所以接下来就看后宫怎么做了,你准备隔岸观火?”谢玉绥问道。


    荀还是沉吟片刻,拿着酒又喝了一口,笑笑:“明天我要出门。”


    谢玉绥一愣,没想到荀还是的话锋会转的这么快:“去哪?”


    “嗯……有点事情要做,前几天皇帝将我叫到宫里有所吩咐,原本并不着急,想过段时间再走,但是因着这次不是一个人走,对方也说到时候了,我想着早去早回,所以准备明天动身。”


    “这才是你叫我喝酒的理由罢?”谢玉绥也没想到荀还是决定的这么突然,心中没有失落是不可能,不过确实待了这么长时间,他那边也得有所动作了,再这么拖下去恐生变故,“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荀还是想了想:“不太确定,得去看了才知道。”说到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等了会儿问,“你……应该不会在这等我吧。”


    谢玉绥倒是很想等他,但是他们都不是能安稳度日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不可推卸的包袱和不得不完成的使命,就像荀还是拼着减少寿命也要留在皇帝身边一样,谢玉绥也不能为了感情牵绊于此,更何况这里是邾国国都,而前段时间焦广瑞已经明确表示他身份暴露,无论怎么样他都不能在此久留。


    这是大家都懂的道理,可是话到了嘴边谢玉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能感觉到荀还是是希望他能等他,可是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荀还是没再追问,而是将手里那坛子里剩下的酒喝完,将坛子随意扔到一边,而后走谢玉绥旁边的:“你还是少喝酒罢,看你这酒量再喝下去怕还得将你抬回去,青木坊的酒香劲儿也足,一般人乍一喝都受不了。”


    换个人听见这样说估计能跟荀还是吵上一顿,这也算是一个关乎男人尊严的事情,好在谢玉绥没在这方面上特别好面子,当着荀还是的面更没有逞强,任由他将酒坛拿走。


    看着荀还是毫不避嫌地拿着他喝过的地方直接喝,心中还是不自觉得晃了一下。


    因着这一口喝的太急,透明的酒顺着荀还是的嘴角流到下巴处,留下一串亮晶晶的痕迹。荀还是将小酒坛放到身侧,没什么形象地抹了下嘴角:“今天可是得喝个够,好长时间喝不到了。”


    谢玉绥觉得好笑:“有这么好喝?”


    荀还是还真就认真的想了想,随即品了品嘴里剩下的酒味:“其实早年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喜欢酒,觉得喝嘴里又辣又苦,难喝死了,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慢慢发现酒并非如自己当初想的那样不好,事到如今甚至觉得它真的太好了。”荀还是就像是个酒鬼一样,怀抱着小小的酒坛,面向谢玉绥时笑的像个小孩子,向来清明的眼睛被酒气染上了一层薄雾,眼底水光潋滟,眼尾带着点薄红。


    原本就好看的容颜现在看起来更是诱人无比,嘴唇上沾了水色看起来尤为动人,再配上那不设防的笑容,谢玉绥明显感觉到自己某个地方正在蠢蠢欲动。


    他强行撇开视线,随便找了个话题分散注意力:“即便好喝也少喝,注意身体,尤其是在外时,身边说不准藏匿了什么危险,一旦松懈可能致命。”


    荀还是很听劝,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在外面很少会这么喝酒,今日也是仗着你在此才放纵一下,安心。”


    许是因着今日喝的太多,一贯自夸酒量好的人也染上了醉意,说话时嗔着长音,原本就温润好听的嗓音染上酒气后带着点黏黏糯糯的感觉,听得谢玉绥心都软了。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深刻觉得荀还是这个人浑身都充满了矛盾——一副好看的容颜,一颗如磐石般的心,为人满口谎话无心无实,声音听起来却又那样温柔让人心安。


    估计从来都没有人跟荀还是说过,他的声音真的是谢玉绥这辈子听过最温柔的,哪怕冷着说着狠话,音调也是那样好听。


    谢玉绥明白自己陷得有些不可思议,也懂荀还是对他的顾虑,更是清楚荀还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他推开。


    因为时间……


    眼看着这坛酒也全都进了荀还是的肚子,荀还是晃了晃头跳到了院子里,仰头看着被树枝遮挡了一大半的天空,顺着缝隙瞧着几颗亮晶晶的星星。


    谢玉绥见此跟了过去,站到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抬头。


    两人跟有大病似的,抬着头望着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天空。


    过了会儿,荀还是染着酒气的声音在谢玉绥耳边响起:“具体日子也不必算了,两年,我只希望你能陪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希望你还是原本的谢玉绥,无论登上那个座位也好,还是因着谋反入狱也好,到时候就各归各位吧。”


    谢玉绥表情一滞。因着酒的影响,一贯能将情绪掩得滴水不漏的人,此时一不小心泄了情绪,谢玉绥明显能感觉到荀还是在说这话时声音是颤抖的,若不是他一侧头就看见荀还是的表情,他甚至怀疑荀还是是不是哭了。


    荀还是自然不会哭,这么多年生死边缘徘徊了这么多次,他都从未哭过,便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哭出来,虽然他在说出这话时心一抽一抽的疼。


    他好像……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倒数,也是第一次产生了一点不甘心的情绪。


    这期间谢玉绥一直没有说话。


    荀还是深呼吸,低头转身时强忍着没有看向谢玉绥,小声道:“不早了,去休息吧。”


    说完他便准备回屋。


    然而他刚走了两步,胳膊突然被拉住,整个身子猛地失衡,紧接着跌入了一个坚硬宽阔的怀抱里。


    两个人不知道抱了多少次,荀还是不记得吃了多少次谢玉绥的豆腐,可是再次相拥,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荀还是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砰砰砰的声音,也能感觉到谢玉绥跳动有力的心脏,一时他不知道谢玉绥想干什么。


    他一转头刚要问,这个动作好巧不巧正好擦到了谢玉绥的嘴唇上,下一瞬,谢玉绥用力将他脑袋控制在自己面前。


    唇瓣相抵,酒气缭绕在鼻尖。


    荀还是唇齿间的酒气比谢玉绥重很多,他自己就喝了三四坛酒,虽说那坛子不过巴掌大,可到底是烈酒,酒量再好的人也会被其熏染,连带着思想也变得混沌。


    荀还是突然开始贪恋这股温暖,更贪恋对方传达给他的倾慕质疑,似乎一切感情都通过交换的津液传达给彼此。


    气息纠缠的同时,两人舌尖相抵。


    荀还是浑身一颤,他第一次这样跟人触碰,感觉到既柔软又坚硬的一处在他口腔里反转,似乎将他的脑袋也搅乱了。


    一切都变的不可控,冰冷的身体逐渐燥热,原本抵在胸膛上的手不知何时攀附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一阵凌乱的脚步之后,紧接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谢玉绥用力地将荀还是抵在门上,两人微微拉开距离,就听谢玉绥喘着粗气,眼底满是红光:“撩完了就想跑?嗯?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王爷特别好欺负?什么叫两年之后各归各位,你想归什么位?”


    荀还是现在脑子还是混的,处于能听见谢玉绥说什么,却来不及思考的状态,一边被动地听着对方的指控,一边又做不出反抗来,任由谢玉绥发泄着怒火。


    “我两年后能不能登上那个位置是我的事,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我能上去,你就得做好后宫的准备,若是上不去,那你就跟我一起做阶下囚去,你还想跑?之前我跟你说过的话是不是都当了耳旁风?”谢玉绥说这话时几乎将牙咬碎,他实在是恨极了,他恨荀还是不自我爱惜,也恨荀还是明明率先迈出了那一步,却完全不将他规划在未来里,更恨荀还是根本没给自己准备未来。


    直到这时荀还是才慢慢找回了一点神智,后知后觉地反应起谢玉绥的话,而后舔舔嘴唇:“我……”


    “你什么?你又想跟我说你只剩下两年的时间,做太多都是白费?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直接将你卸了,亲眼看看你经脉里到底是些什么玩意。”


    谢玉绥咬牙切齿的声音听起来不似有假,恶狠狠地仿佛下一瞬就真的将荀还是拆了,明明是充满威胁的话,但是到了荀还是的耳朵里却让他浑身一暖。


    荀还是侧过头,强忍着笑意,然而颤抖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的行径。


    谢玉绥将他头扳正,皱眉道:“笑什么。”


    荀还是强行抿着嘴让自己不要笑,可是眉眼间依旧留有笑意,直接将谢玉绥笑的没了脾气。


    谢玉绥低头在荀还是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你是不是真觉得我没办法将你怎么样?”


    荀还是挑眉:“那你准备拿我怎么样?”


    “我可以……”谢玉绥眼神下移,轻吻了下荀还是的下唇,而后是下巴、脖颈、喉结,舌尖在喉结上轻轻扫过,嘴唇流连。


    谢玉绥感受着荀还是逐渐加重的呼吸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两人都喝了酒,呼吸因酒气变得灼热,每一下打在荀还是的脖子上都会激起一阵颤栗。


    荀还是仰着头,感受到脖子上的湿热和一下又一下的挑逗,从未感受的感觉自二人接触的地方蔓延开,一点点将他身上每一处皮肤都点燃。


    谢玉绥的手扣在他的腰上,指尖于腰际上下游走,四处点火,而那吻也跟着向下。


    夏日的衣服较为轻薄,两个人折腾这么久,荀还是的衣领早已不似先前规矩。


    荀还是真的很瘦,谢玉绥的吻落在了锁骨上,牙齿磕碰在上面只感觉到了薄薄一层皮。


    想到荀还是每次用餐时吃下的那一点点饭,心里升起一阵心疼,然而嘴下却没犹豫,在那上面留下一个个红痕。


    他没有忘了荀还是明天要离开的事情,所以痕迹都落在可以遮挡的地方。


    谢玉绥的一切都小心翼翼,荀还是却好像没有丝毫顾忌,只是在谢玉绥的吻慢慢向下时身子一僵,但是很快就放松了下来,任由谢玉绥动作。


    荀还是原本以为二人借着酒劲儿会发生些什么,可是在衣衫渐褪,只剩下里衣的时候,谢玉绥却在将他抱上床后,两人竟直接盖了被子没下文了。


    荀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谢玉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瞪着一双眼睛怎么都不肯乖乖闭上睡觉,最后还是谢玉绥无奈地摸了摸荀还是的脸道:“如今你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我不想再因为我给你增添什么负担。”


    荀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谢玉绥所说的是什么负担,直到谢玉绥将他抱在怀里,亲密接触让他终于感受到那过于夸张的地方时,他大脑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那一双还有些不理解的眼睛瞬间闭个严实。


    他虽没过过风花雪月的日子,但也知道男子之间如何行事,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谢玉绥为何没有再进一步。


    负担!真的太负担了!真要再进一步不用等两年后,明日就能直接给他发丧了!


    荀还是直接闭眼装死,深刻觉得自己在完成计划之前尽量不要惹这位王爷,等以后日子真快到头了,咬咬牙再说。


    难得地见着荀还是老老实实睡觉,谢玉绥轻笑一声,温热的手掌在荀还是的后背轻轻拍着,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荀还是。


    荀还是此时满脑子都是些不正常的事情,不知道躺了多久他似乎已经睡了一觉时,感觉到身前突然一空,原本紧靠着的温热从身前离开,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荀还是睁开眼,看着面前已经空了的位置,手不自觉地在被褥上摸了摸——那上面还有残留的温度。


    荀还是本以为谢玉绥离开后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他闭上眼睛刚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房门再次被人轻轻拉开关上,脚步渐近,之后荀还是感觉身上的被子被人掀开,然而人再进来时却带着一点凉意。


    荀还是往谢玉绥怀里蹭了蹭,这一动作让谢玉绥一呆,随即躺下去时重新将荀还是抱到怀里:“吵醒你了?”


    “嗯。”荀还是倒也不客气直接应下,手环在谢玉绥的腰间,声音含糊道,“做什么去了,身上这么凉。”


    大夏天的还能带着凉气也是不容易。


    谢玉绥身形一顿,随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下巴放在荀还是的头上,就在荀还是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时,头顶却突然传来悠悠声音:“被某个小妖精迷惑后,不得已去洗个冷水澡。”


    刚刚拢起的睡意瞬间散了一半,荀还是笑着在谢玉绥怀里蹭了蹭。


    谢玉绥拍着荀还是的背沉声道:“明天不是要赶路吗?夜深了,睡吧。”


    谢玉绥的声音就像是带了某种魔力,睡吧两个字刚落入耳中,荀还是就觉得自己意识开始朦胧,没多会儿就真的睡了过去。


    *


    第二天荀还是起的很早,他本没想吵醒谢玉绥,奈何他刚睁开眼刚有动作,谢玉绥就跟着坐了起来,最后两个人沉默着一起起床穿衣。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或者说谁都没好意思说话。


    前一天是借着酒劲儿睡在一张塌上谁都没有不好意思,如今酒劲儿散去,礼义廉耻什么的后知后觉地找了回来,没闹个大红脸已经算是他们心理素质够强。


    直到衣服穿着妥帖,荀还是清清嗓子道:“这个时辰恐怕早点摊子还没出来,一会儿让卓云蔚出去给你买点,如今东都情势并不算明朗,你一人在此多加小心。我这宅子虽说没有守卫,但是一般人不敢擅闯,你可以先安顿在这。”


    谢玉绥:“我在此待得时间够久了,有些事情也得赶紧办,一会儿你走后我也准备动身。”


    荀还是正整理自己衣领,听见这话手指有片刻的停顿,而后不动声色地拉了拉里衣,动作间正好将锁骨上的痕迹尽数掩去。


    谢玉绥见着这一幕眸光暗了暗,嘴唇下意识紧抿,强忍着想要将荀还是衣服扒开的冲动,撇过头看向门口。


    也就是这时他看见门上映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瘦瘦高高,像是个守卫一样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想必是跟着荀还是一起走的人。


    荀还是早就知道外面已有人在等,不过不想走这么早,刻意穿个衣服都磨磨蹭蹭,想要多待一会儿。


    拖到了现在基本上已经是极限,荀还是走到谢玉绥面前轻吻了一下他,凑到耳旁小声道:“我这次是和方景明一起出去,其余人一应不带,你可以把卓云蔚留在身边,他虽说是天枢阁的人,但是这边事情参与甚少,对邾国也没什么感情,若是有事可让他用鸽子联系我。”


    不知怎么的,谢玉绥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他本不应该过问过多,可是这种预感让他实在没办法当做无事发生,随即压着声音问:“你们究竟所去为何,即便详细内容不方便透露,至少让我知道有没有危险。”


    荀还是嘴皮子动了动,他很想安慰谢玉绥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没能出口,最后叹了口气苦笑道:“就算我跟你说没事儿想必你也不会信,危险肯定是有的,不然也不会让我亲自出手,但你放心,我答应你肯定完好无损地到你面前,毕竟东都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处理,不可能死在荒郊野岭。”


    “说什么呢。”谢玉绥打断荀还是,“别再像上次那样躺到破草堆里等人捡,我不可能每次都恰巧路过,你可不可能每次都等到人救。”


    一想到那次见到的场景谢玉绥就一阵后怕,若是他再晚点说不准荀还是就真的死在了邕州城外。


    见着谢玉绥一脸严肃的样子,荀还是轻笑出声,之后不管谢玉绥的反应直接抱了上去,脖颈交织,他小声道:“那次是我刻意在等你,故意卖个惨让你捡我,也就是你了,别人可没这么个机会。”


    谢玉绥听见这话本想推开荀还是,奈何对方力气太大,谢玉绥又不想伤着人,最后只能任由荀还是像个熊一样贴在身上。


    “你别生气,我不是想气你,之前只是觉得卖个惨比较好接近你,你看若不是我卖惨,我们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吗?”感受着谢玉绥不再像先前那样抗拒,荀还是这才将人放开,“等这阵子事情忙完了换我去找你,你自己也要注意,祁国的皇帝虽然没多少年活头,但是那是个真正的老狐狸,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为了不声不响地将我除掉,都能跟堂堂天枢阁阁主做交易,当然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荀还是就好像听不出谢玉绥话里的阴阳怪气,笑了几声后说:“那我得感谢一下祁国的皇帝,谢谢他将你送给我了。”


    谢玉绥眼睛眯了眯:“怎么不说荀阁主投怀送抱?”


    “也行啊,我不介意。”荀还是心情颇好,他刚准备回去拿出行的包袱时,手里突然被塞了个小瓷瓶。


    那瓷瓶通体白色,干干净净普普通通,晃动时隐约能听见一点碰撞声。


    “强壮经脉的药,别的我想你应该都有,也不需要我备什么。”


    荀还是惊奇地看着瓷瓶,这段时间谢玉绥一直跟他在一起,到了昨晚荀还是才跟谢玉绥说自己要离开,倒是不知道谢玉绥什么时候备的东西。


    不过他也不矫情,送了便收到怀里:“行,我每天都对着瓷瓶睹物思人,一定不会将你忘了。”


    荀还是当真是一会儿不贫嘴就难受,谢玉绥懒得理,眼看着他将东西收拾完。


    当荀还是和方景明一人一匹马消失在窄巷时,卓云蔚站在谢玉绥身后:“阁主说让我跟着您,听您的吩咐。”


    谢玉绥没有回头,他其实不需要卓云蔚,即便他现在看起来是孤身一人,实则暗地里藏了很多人手,多到荀还是知道了都会震惊。


    不过他没有驳了荀还是的好意,又看了看空荡荡的窄巷后转身进了宅子。


    原本就空荡荡的宅邸今天闲的更加冷清,明明只是少了一人却好像整个宅子里的活气儿全都消失。


    谢玉绥说自己也要离开,若是卓云蔚想要跟着就去收拾收拾东西。


    卓云蔚原本自己留在宅子里就没意思,这段时间穆则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他倒是乐得跟谢玉绥出去晃荡,屁颠屁颠地回屋收拾行李,结果前脚刚踏进房门就感觉到屋里的气息不对。


    卓云蔚反应很快,在黑影尚未出现到面前时先一步挥拳而出,直砸对方面门。对方身手同样不弱,反手扣住卓云蔚的手腕,而后身体翻转欲将卓云蔚反手钳住。他脚刚踏出一步,卓云蔚却率先飞跃而起,膝盖直奔对方的眉心。


    眼看着这么下去能将房子拆了,对方连连后退摆手:“别别别,小云蔚,是我是我,别打了。”


    卓云蔚整个人已经滕到半空中,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将将收住招式,落地后皱眉:“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看你啊,我还能来干什么。”程普警惕地看着卓云蔚,确定对方没有动手的意思后干笑了一声道,“还好你没跟荀还是一起出去。”


    “你什么意思。”


    程普今天显然没什么耐心,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往门口瞥,最后甚至不做任何掩饰,急迫道:“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这个宅子暂时待不得。”


    卓云蔚心下泛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走到程普面前:“你把话说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程普很少当着卓云蔚这样严肃,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不确定消息是否准确,但为了安全起见,他必须将卓云蔚带走:“我不确定事情如何发展,但荀还是马上就要遇到麻烦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不好说,你不能待在这,跟我走。”


    听见这话卓云蔚整个僵在原地。


    他不太相信程普的话,荀还是又不是第一次离开,东都又没什么风吹草动,不过是完成皇帝的旨意,这都是寻常之事,怎么……怎么就会跟活不活扯上关系?


    “我不信,你骗我!”卓云蔚脸色铁青,眼看着就要再跟程普大打出手。


    程普瞧着这样率先跳远,摆手道:“你别这样,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事儿我也是意外听说,不过依着你们阁主的智谋和身手或许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你不能在这,那事儿若是真的,这个宅子就不再安全,所以你得离开。”


    “我……我走可以,我不跟你走,我去找阁主。”卓云蔚有些慌乱,收了手转身就要跑。


    程普动作更快地跟了上来,眼底眸光一闪,收刀已经举至头顶,眼看着就要敲到卓云蔚后颈,却在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身影。


    卓云蔚跑的太快,眼看着就要撞到人,好在对方在他撞上来之前先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挡在身后,一连阴沉地看着落后半步的程普。


    程普也没想到谢玉绥回来的这么快,方才他的心思都在卓云蔚身上,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人什么时候靠近。


    这会儿再偷袭已经没了机会,他一言不发地回视着。


    谢玉绥面无表情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而后冷声道:“你最好把方才的话解释清楚。”


    第67章 第 67 章


    荀还是和方景明离开时路上尚未有多少行人,天蒙蒙亮,守城官兵靠在城墙上打着瞌睡,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时猛然惊醒,。


    东都城内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贫民百姓一律禁止骑马,两人马蹄方一踏至城门就被拦了下来,荀还是未动,方景明从怀里掏出个令牌扔给守门官兵。


    在东都守城的官兵也是有背景之人,很多是官家子弟年纪稍小到此历练,那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当那人刚将令牌接到手里瞬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下一瞬直接扔了回去。


    方景明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场景,不慌不忙地接下令牌后放回怀里。


    那官兵赶忙吼了一声:“快开城门!”


    随后诚惶诚恐地低头往后退,退到城墙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动都不敢动。


    前些时日福顺楼的事情已经在东都传开了,满东都的人都知道天枢阁那位如今在东都,而且不知道还会上街吃酒,以至于好一段时间福顺楼都人满为患,而且都是一些不怕死非要看热闹的,当然也有一些心怀不轨带着不同目的靠近的。


    然而自那日之后,传说中的天枢阁阁主再也没有出现在福顺楼,但他的形象经过在场之人口口相传流了出去。


    之后大家都明白,那个杀人如麻的阁主真的如传闻之中一般模样出众,身形瘦弱,一身青衫看起来像个翩翩谪仙。


    守城官兵自然也听说过这些传闻,他没见着荀还是进城,但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亲眼看见这位爷出现。


    即便后退很远,他眼角余光依旧能看见一点青色的衣衫,跟传闻中一模一样。


    官兵既好奇又怕死,最后只能转动着眼珠子盯着那一点点飘动的衣摆。


    城门轰隆隆大开,两匹马不安地原地走了两步。


    开门的士兵退到两侧,方景明看了荀还是一眼,荀还是面无表情,手中马鞭挥动,轻叱一声,未有丝毫犹豫策马而去。


    马鞭在空中炸响,方景明紧随其后。


    直到两匹马彻底没了踪影,方才那接了令牌的官兵才回过神,抹了抹头顶覆满的冷汗。


    明明没人与他多说话,明明也没有人给他威压,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官兵就好像被扒了一层皮一样,浑身难受的要命,冷汗湿透衣襟。他重重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稳住心神,身边不知何时站了另外两个同僚,正关切地看着他。


    “这么了这是?身子不舒服就回去休息罢。”


    “没事儿。”不知道怎么的,官兵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多嘴,所以他一句话没说,想挪动脚步时才发现自己双腿正在打摆,之后又试了两次还是没能好好走路,无法最后还是告了假。


    *


    荀还是和方景明出城后一路向南,两人时间紧迫,并没有太多功夫在路上修整,好在马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品种优良,尚且能遭得住这样高强度的活动。


    直到日头爬到了头顶,两人才在路过的一间茶棚休息。


    方景明是个哑巴,不方便说话,荀还是倒也没跟他计较这么多,自己唤来小二要了壶茶。


    临近秋日,天上的云很高,风带着凉气吹得身后的树叶沙沙作响。


    荀还是端着热茶小喝了一口,抬眼看着深不见底的树林,杂草丛生,树影摇晃,尤其适合藏匿。


    原本这种地方并不适合休息,但是如今不修整的话,到了晚上才能到下一个城镇,即便他们身体受得了,马也受不了。


    时间虽紧,却也不至于非要跑死几匹马那样紧凑。


    茶水入腹暖了五脏,没多会儿小二上了点简单的餐食——这种偏僻的茶棚都会有一些饼和小菜,方便赶路之人垫肚子。


    这会儿傍中午,路过的都会在此歇脚,五湖四海的人聚了不少,穿着各异。


    为了免去过多的麻烦,荀还是出门便戴上了斗笠,这会儿坐在一侧一点都不显眼。方景明同样戴了个斗笠,主要是因为他长得太丑了,太丑同样会引起他人过多的目光。


    方景明虽说长得丑陋,但是将那张脸遮挡住后,整体动作看起来却跟一般矜贵人家的公子一样,不疾不徐地吃东西。


    荀还是本就跟天枢阁的人没什么可聊的,更不论是跟个哑巴一起。


    饼刚吃了没多会儿,隔壁桌来了几个朴素的人,因着茶棚过小,几个人从身边路过时几乎擦着荀还是而过,因着这个动作,引的荀还是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那几人看着很普通,身穿江湖上惯常穿的粗布麻衣,撩起衣摆随意地坐在唯一一个空位上,吆喝着小二商店茶水和吃食。


    见着小二应了一声后,那几人皆是一副劳累的样子,叹了口气,许久未曾说话。


    其中一个身着褐色衣服的人紧靠着荀还是,动作期间一不小心碰了下荀还是的后背,他转头对着荀还是抱了下拳,道了声抱歉,荀还是对此无甚感觉,回了句无妨也就过了。


    因着这么个小小的插曲打破了那一桌的安静,其中一个蓄着胡子的人道:“虽说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但我还是觉得我们不应该在此时去东都,东都是什么地方,更别说前几天有消息传出那位已经回去了。”


    “回去又如何,左右我们也不是做什么坏事,不过是奔个前程。”荀还是没有回头,因着他们座位靠的太近,哪怕对方刻意压着声音依旧能将说话内容听得七七八八,“如今江湖门派屡次遭到朝廷施压,这种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前些时日几个门派无端被那条狗灭了门,谁能保证接下来这灾祸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如今太子爷广纳天下江湖人士,凡有能力者皆可自荐,这种好事儿可不是时常都有。”


    “话虽如此……”其余人还是有人犹豫。


    劝说之人见此没再多言,似乎有些对这些人至此还犹豫有些不满,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志,各位若是不想去在下也不拦着,左右到东都还需半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几人此时有安静了下来,小二正巧端着茶水和饼走到了面前,将东西上好之后笑眯眯地说了句“客官慢用”,之后忙碌着又去招呼其他桌。


    这么个茶棚一共没几个人伺候,倒是让这小二忙了个满头大汗。


    荀还是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茶水往旁边挪了挪,生怕小二脚底生风乱跑之际,那汗水落到了自己的杯子里。


    见小二走远了,荀还是瞅了眼对面的戴着黑色斗笠的人,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说了句:“前段时间灭人满门的狗说的可是你?”


    逗一个哑巴有时候还是挺有趣的,比如自己随便说,对方连个辩驳的机会都不曾有。


    荀还是也是太闲了,为了积攒体力,也为了让马儿多吃一会儿草料歇歇,他们计划着在此坐上半个时辰,之后中间不再停顿,到了晚上再找个小镇歇脚。


    可是这么干等着着实没什么意思,周围虽人多,又吵着没什么意思的话题,好不容易听见点事儿,这会儿又都沉默下来,如今就只有面前这个哑巴供自己玩乐。


    荀还是说完话就这样歪着头看着方景明。


    方景明不止哑巴,脑子像是有些木讷,听着荀还是的话没有丝毫给反应的意思,安安静静地听着荀还是说完那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后又拿起一块饼,加了点小菜放在上面,送到了斗笠里。


    荀还是“啧啧”了两声,移开视线又看了下翻滚不停的杂草,而就是这时,身后沉默良久的人在这时又开口:“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总要先去看看,狗就算在东都也不太重要,据可靠人说,他现在跟太子关系很近,应该不会因为这些为难我们,大家进东都后尽量低调,莫要像无为派那几个傻子,直接撞到了那狗的面前。”


    听到这里荀还是眉头一挑,收回目光时正好看见方景明此时也抬起了头,虽说方景明带着斗笠,但是依着那脑袋的动作,荀还是能感觉到对方正在看他。


    之后荀还是就看见方景明将茶水倒到了桌子上一些,手指在上面沾了沾,而后伸到桌子中间慢慢滑动。


    荀还是眯着眼睛,想着方景明这是要说什么重要的话,结果却发现那手指在桌面上滑动时并没有抬起来的意思,线条流畅细长,过了一会儿,一只小狗的形象出现在面前。


    如此还不算,眼看着手指上变干,他又沾了点,在狗旁边画了个箭头。


    荀还是眼瞧着那箭头指向自己,眉尾不自觉地颤抖了两下,下意识怀疑方景明前段时间是不是出去办了什么事情将自己脑袋弄傻了,从前不管荀还是怎么逗他都不见得有反应,这次竟然还知道回击。


    荀还是盯着那只歪歪扭扭的狗看了好半天,最后没忍住笑了起来。


    方景明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这个行为过于幼稚,很快就将那个狗抹去,随即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继续喝茶,脑袋瞥向一侧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荀还是笑够了后敛起笑意,开始细琢磨那几个人口里所说的无为派——若不是从这几个人口中听见,荀还是都不知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个门派。


    按理说邾国境内但凡有所风吹草动都应该入了荀还是的耳,可这个所谓的无为派一连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翻腾了两次,他愣是到现在都没有关于这方面的消息。


    即便是很小的门派,成立之初都应该有所动静,而这点动静也应该早早就被天枢阁捕捉呈报上来,但这个无为派……


    荀还是手指在桌子上轻敲,头脑里还在思考其中是不是有落下的环节,就见方景明将手伸到了荀还是的眼睛下,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写了几个字——焦祝过。


    荀还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方景明所说的应该是这个无为派在焦祝国内。


    但一个焦祝国的门派怎么会跟邾国扯上关系?


    紧接着方景明又写了两个字——邾国。


    之所以天枢阁很多人都不喜欢跟方景明打交道,一部分原因就是跟他沟通需要动着脑子去分析,却又不能每次都分析对,可是要是让方景明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一来浪费时间不说,二来方景明也不会去写,时间长了,方景明就成了一个人,大多时候独来独往,偶尔几次跟人一起出门回来后都会听见埋怨,只有跟荀还是出门还能好一些。


    顺上先前的想法,荀还是很快就明白了方景明的意思。


    大概就是在这个无为派早先创立是在焦祝国,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整个门派一起迁移到了邾国境内。


    如今看来,迁过来的时间应该不算太久,方景明前段时间正好去了焦祝国,估计就是这个时间得到的消息。


    荀还是见此点点头,既然能将门派迁至邾国境内,想必这个门派规模应该不大,太大的门派别说整个动作动静一定不小,就算想动也不是那么简单,因着人数众多,可能连国家都会惊动——谁知道这么多人动作是不是为了开战。


    只是这个无为派在这个时候到邾国着实有些微妙,而两次相遇都跟荀还是有所摩擦,他总觉得这件事应该不简单。


    身后几个人是要去东都,而荀还是此时却是要远离东都,怎么看这件事都得回来才能解决,他现在有事在身,不能在此耽搁,也不能开口去问恐节外生枝,虽只能按耐住心中的不安,将此时暂压。


    他端着茶杯,正思量着什么时候要不要去无为派走走,身后那几个人却在这时起身,似乎就要离开。


    荀还是往前动了动给几个人让位置,然而那几个人似乎只是站了起来就没再动弹。


    荀还是奇怪地转身看过去,结果就见茶棚角落不知何时正站着几个人,双手抱着剑,正一脸阴暗地与荀还是身后之人对视。


    荀还是虽然喜欢看热闹,但是却不是现在这个情况,而且他坐的位置也很不好,起身示意方景明先行退让。


    两人刚一动身,轰隆一声,桌椅翻了一地。


    满茶棚的人全都退开,店小二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开在这这种荒郊野岭的茶棚经常遇到这种事情,好在桌椅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店里的人动作熟练地跑了。


    荀还是叹了口气,他是没有看热闹的闲心,正想着马儿不知道吃没吃完草料想要去看看,结果一个板凳飞到面前险些砸着他。


    劲风尚未掠到眼前时荀还是就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动作极快地退到一侧,就见那椅子哐当一声碎在眼前,茶棚外两伙人打成一团,也不知道什么仇怨如此拼命。


    剑声风声不绝于耳,荀还是只觉得闹腾,皱着眉去找自己的马,还好马在后面没什么事,只是这会儿有些不安。


    看着吃了一半的草料,估计能填饱大半个肚子。


    打斗还在持续,几乎将整个茶棚都掀了,荀还是本欲绕着他们离开,可这条路太小,着实不太好绕。


    荀还是不悦地看着这一幕:“瞧着模样应该都是想要去东都投奔太子的,在家门口打成这样,怕是觉得太子耳聋吧。”


    方景明自然不会给他回话。


    荀还是也没想得到回话,能在家门口这样明目张胆说太子聋的,估计也只有他这么一人。


    只是那些江湖人所说的话也很有问题,前些时日太子还刚被斥责,怎么会在此时招安?怎么看这件事都不正常。


    荀还是在心中暗暗记下这件事,那些人武功说不上太高,但也不太弱,两方势均力敌之下很快就进入了疲倦期,聚集在一侧看热闹的人大多趁着这个空档离开,荀还是也牵着马混迹在人群里。


    路过之际,荀还是看见先前坐在身后,身着褐色衣服的人此时额头正流着血,视线暗沉地在周围人身上扫过。


    离了这里这一路未再见到其他波折,直到天色泛黑,两人赶在城门关门之前进了城,在这里安顿了一日之后第二天又赶着城门刚开离开。


    一连走了十来日,周围高山渐平,在立秋之际,两人终于到了目的地——阳宁。


    阳宁位于邾国南边,不远处那座高山之下就是焦祝国和祁国接壤之处。


    这里驻军甚多,土地也甚是富饶,是邾国境内极为重要的边关之地。


    这几年战事甚少,百姓安居,即便在街上看见士兵也不会造成恐慌,一切看起来都是大国该有的样子,日子和顺,百姓富足。


    进城时刚刚过了午时,两人牵着马找了间客栈,将马匹安顿好后,一同先进了一间屋子。


    因着这里地理位置的原因,即便入了秋天气依旧很热,尚且见不到飘落的黄叶,连风都是热的,一路从北方走来就好像又回到了夏天。


    荀还是是不怕热,方景明却非如此,都上斗笠摘下来时一头的汗水湿了有些凌乱的额发。


    这间客栈的屋子还算大,开了窗子风吹进来时散了屋子里的热意,两人跟小二要了一壶凉茶,又给方景明准备了纸笔。


    此次行动不仅仅是关于朝廷的事情,还有一些边关之事。


    这里的安抚使司就在城中心,紧挨着阳宁府衙,这边的安抚使与当初邕州城的有很大区别。


    每个城的驻军之地都会设有安抚使,而这安抚使的重要与否完全取决于驻军的重要性,邕州城那边的驻军就相当于摆设,给官家子弟镀金用的,阳宁这边却全然不同。


    阳宁这边实打实地是个边关要塞,即便百姓看起来再安乐,一旦发生战事,这边首当其冲要被率先被波及,能在这里当兵的也都是有些真材实料,更是有几个戍守的将军尝试扎根于此,府邸一应都在这阳宁内。


    所以阳宁这块地方看似很不安全,又好像很安全。


    赶了一路风尘仆仆,荀还是没有跟方景明多废话,跟他商量了一下夜晚的行动,并嘱咐了一些准备和细节之后,将人赶了出去,要了一桶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荀还是半眯着眼睛躺着,水没过锁骨在脖颈处荡漾,一下一下很是柔和。


    过了这么长时间,锁骨上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热水的温度总是让他想起那一日他跟谢玉绥之间过度的亲密接触,或许真的是酒麻痹了大脑,让他难得地做出了如此越矩之事,如此想来还是脸红。


    这一路疲于奔波,脑子里没空多想这些有的没的,这会儿放松下来,之前的种种终于找到了间隙重新占领思想。


    手臂哗啦一下从水里抬了起来,他看着自己手腕上泛着青色凸起的血管,那颜色比一般人的要深很多,便是因着毒的影响。


    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滴,他半垂着眼皮忽而想起谢玉绥所说的解毒之策。


    并非他藏着掖着不告诉谢玉绥,而是这毒说高明算不得高明,算是慢毒中最狠的一众,源自一本古来的医书上。


    荀还是方中这毒没多久时曾疼的死去活来,好不容易熬过去后觉得自己就这么被皇帝折磨实在是便宜他了,便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溜进皇宫里找寻过相关的痕迹。


    皇帝可能没想到荀还是还会做出这种事情,几个被他偷偷豢养的民间医者估计一直不知道自己替皇帝办的是什么事儿,只当是研究古医书,所以一应文书随意地放在他们居住的房间里,荀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看了个遍。


    若说在这毒药药方上再添上几笔荀还是能做到,但是想要从中研究出解药着实有些难,那些医者也只是将这毒研制出来。


    为此荀还是曾经懊恼过一段时间,但是后来他也就释怀了,左右将事情做完之后也没什么活着的必要,早点去地狱领罚也挺好,便不再执著于此。


    可如今遇到了谢玉绥,见着谢玉绥执着地让他吃着药,他先前的那些想法又开始动摇了。


    活着……


    一歪头就能看见桌子上谢玉绥给他的纯白瓷瓶,这一刻他突然无比地希望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他还能活下去,即便不能长命百岁,至少……至少还能再多活几年,想要再多感受一下他如今所贪恋的温暖。


    荀还是收回目光仰着头,身子逐渐下滑,下巴进到了水里,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头顶。


    按理说他现在的局已经布完了,宫里那边这会儿应该也开始有所动作,储位之争很快就再次被搬到明面上。


    后宫不得插手政事,皇帝讨厌手长之人,更是讨厌惦记他皇位之人。


    如今太子已经稳了下来,太子虽急功近利却也不傻,知道现在动作只会让自己居于风口浪尖之上,他自然想要避避风头。可这个时候对于太子来说是水深火热,对于别人来说却是个好时机,不落井下石都实在是对不起这样的一个机会。


    能踩太子一头的机会可不多。


    这种事情都不需要荀还是出手提点,能在后宫生下皇子就已经说明二皇子景言朔的娘——良妃不简单。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走着,可是荀还是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在他刚从东都出来时就开始缭绕在心头,尤其是在茶棚见到了那一幕。


    后来荀还是猜测,或许召集江湖人手这件事有可能是良妃故意为之。


    思绪渐深,荀还是叹了口气。


    这会儿水有些凉了,他身子不济不能洗冷水澡,所以暂时将头脑里的东西搁置一旁,起身擦干换了件衣衫。


    洗去风尘,身上尚留疲惫。


    外面太阳正大,荀还是穿着松散的衣衫躺到了床上,两眼一闭直接睡了过去。


    直到外面太阳西斜,如血般的夕阳照射在窗棂上,荀还是慢慢睁开眼睛。


    眼底还有着刚睡醒的迷离,敲门声响起。


    荀还是坐了起来,捏了捏眉心处,唤道:“进。”


    进来的并非店小二,倒是方景明端着餐食走了进来。


    荀还是诧异地挑了挑眉,拢着衣襟从床上下来。


    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身上只穿着纯白色的里衣,他光着脚走到桌边,低头瞧着还算丰盛的菜肴,不解地问:“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样一幕,去了趟焦祝国回来会照顾人了?”


    方景明好像没听见荀还是话里的揶揄,扭头看见另一侧尚未收拾的浴桶,还有一地的水渍,皱着眉出门叫来了店小二。


    店小二赶忙叫人将屋子收拾干净,荀还是也已经在屏风后换好了衣服,坐在桌前拿着筷子,依旧有些不理解方景明这又是做的哪一出。


    方景明这人不仅人哑巴,在生活起居之上更是木讷,一个馒头能填饱肚子的事情甚至懒得再去找个小菜,别说照顾人了,自己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当然这也只是在老阁主去世之后,上一任天枢阁阁主去世之前,老阁主的一应起居都是方景明伺候,可惜荀还是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荀还是倒是不需要方景明伺候,说到底他也不相信方景明这个人,天枢阁内没有人值得信任,卓云蔚和穆则也是建立在某些基础之上,并不能全心全意的托付。


    不过目前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目的,倒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投毒。


    荀还是安然地拿起了筷子,示意方景明坐在对面。


    一桌子的菜显然不是一个人吃,方景明坐在对面,一人一副碗筷吃得安静。


    饭吃完,外面的天落了黑影,四处掌起了灯。


    饭后店小二进来收拾桌子,荀还是看了下天,待人离开后,方景明站到了荀还是身侧,瞧了眼下面热闹的街道。


    因着这几年各国之间关系还算融洽,所以这种边陲之地即便到了晚上也十分热闹。


    见此荀还是皱了皱眉:“今天看起来不适宜直接进去,就不用等到太晚,且先在周围逛一逛吧,毕竟不是个简单的地方,不能操之过急。”


    对此方景明没有异议,他点了点头,紧接着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间拿了个斗笠。


    斗笠这种东西在街巷上甚为常见,但大多是白天的时候,有些姑娘一来怕晒,二来不宜抛头露面都会带着斗笠,而男子不过是为了低调行事,不便露面才会佩戴。


    大家心照不宣不会对斗笠之下的容貌过多评判。


    荀还是却是没再戴着斗笠,而是掏出了先前在东都买的面具——青面獠牙,甚为吓人。


    这种面具在东都那种地方很少有人会带,那里达官贵人比较多,注重自己的形象,即便是面具也十分讲究,可是这里不同,一眼看下去,什么样子的面具都有,如此一看,荀还是的面具就显得普通很多。


    荀还是将面具绑在头上,之后带着方景明出门。


    两人落脚的客栈就在阳宁中心,刚出来就看见两边的小摊小贩卖着各种小玩意。


    也就是跟着谢玉绥在一起时,荀还是有闲心瞧瞧周围的东西。


    二人顺着主路往西走,原本想混迹在人群里做一个闲来无事瞎逛的闲人,只是今天街上人着实太多,方景明又带着个偌大的斗笠。几次相撞之下,荀还是默默地掏银子给方景明也买了个面具。


    买东西的空档,荀还是状似闲聊的问了句:“今儿这人怎么这样多,可是有何大事?”


    “哟,客官是外地来的?”


    荀还是点点头笑道:“今日方至阳宁,本想跟着我这位兄弟四下闲逛几圈,未曾想人这样多,几次差点将我们冲散。”


    “今日倒不是什么节日,这阳宁一贯热闹,不过今天确实比以往人多。”


    “有何说法?”荀还是问。


    “今儿个可是个好日子。咱们那将军今天娶妾,街巷店铺都被将军府挂了两个红灯笼,凡是上门恭贺之人均能领到纹银2两。这将军为了我们安稳生活没少操心,如今遇到这等好事儿可不是像过年了一样。”那小贩将尚未来得及摆出来的面具都摊在面前,“客官挑挑,可有中意的?”


    荀还是示意方景明自己拿,方景明随手拿了个黑色着有红纹的,倒也配他。


    方景明拿面具给银子的空档,荀还是又问了一句:“将军娶妾竟是这样大的排场?”


    “呦,这排场自然要大的,且不说将军为了我们这些百姓付出了多少,若不是他,我们哪能过得上这种安稳的生活?能嫁给将军是福气,就说这是找了仙家算过,这姑娘与将军八子尤为契合,甚至能压住边关外死去士兵的煞气,这喜事办的越大,越能冲刷掉晦气,让边关更加安定,所以将军为了百姓自愿散财,让大家都沾沾喜气。您呐今天到的正是时候,快去将军府门前,现在还能领到彩头呢,都是福气。”


    荀还是笑了笑,道了声谢后顺着人群,抵着方景明往将军府走。


    阳宁并不算大,主街的尽头再过一条弄堂就是将军府,那里现在依旧聚集着很多人。


    偌大的牌匾上写着“邵府”,并未写将军的官职和军衔,看起来十分低调,只是这一个邵字就已经说明了此人身份——镇抚大将军,邵经略。


    邵家是武将世家,祖辈三代都是将才,只是沙场无眼,如今邵家就只剩下邵经略一人,虽说在东都也有将军府,但是他大多时候都居于这阳宁,镇守边关,无诏不得随意回东都。


    荀还是曾经和邵经略打过几次照面,倒也说不上熟识,但是见面一定会互相认出来。


    好在此时邵府门口并未见到这位将军和他新妇,只有管家带着几个小厮拿着篮子。


    如今时间已经不早,邵府门前却还有舞狮,热闹非凡,周围一圈围了不少人,不时有人上前说几句吉祥话,然后从管家手里拿走个红布包,那里面应该就是卖面具小贩所说的二两银子。


    荀还是对这二两银子倒是没什么兴趣,拿不准这周围有没有暗中蹲守的邵经略的亲信,万一被认出来就坏事了。他有心想让方景明去探探,可是方景明是个哑巴,跪下给嗑一个还行,让他开口说吉祥话实在是太难了,荀还是算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眼瞧着众人一个个往门口攒动,并非主动,荀还是也被挤到了门口附近,听见那一句句不带重样的吉祥话心下觉得好笑。


    话是好听,有几个真心实意祝福就不知道了,反正几句话就能换二两银子怎么看都划算,但是瞧着一个个不停的人,将军府到底有多少钱能这么个发法。


    尤其是这些群众对于将军的信任,周围说话声不绝于耳,都是在夸赞这位将军的伟大,却不曾有人提起一句这都是承蒙皇上隆恩,似乎阳宁这个地方只有将军没有邾国皇帝。


    这就是荀还是和方景明来此的目的。


    其实邵经略自己身上并没有太大的军功,因着各国之间已经平复甚久,邵经略小时候曾经跟着父亲上过沙场,最后一役中,邵老将军靠着智谋取得了胜利,但是自身也受到了重伤,即便有很多大夫竭力医治,最后却也保住了三年的寿命,之后撒手人寰,只留下当时只有十六岁的邵经略。


    邵经略虽说最后一役也参与了厮杀,但是大多时都被副将们保护在其中,只受了一点点皮肉伤。


    邵老将军去世之后,邵家的重担就落在了邵经略的身上,皇帝其实很喜欢这种结局,既然国家已经稳定,那些军功卓越的老将军存在就成了多余,功高震主是每一个皇帝都极其忌惮的事情,而老将军死的正是时候,也因为他的去世保住了邵家唯一的血脉,不然很难说皇帝会不会寻个由头料理了邵家。


    之后皇帝为了彰显自己对国家功勋的后代,子承父业,就将邵经略放到了这个地方。


    这么多年小摩擦不时会有,大战役却再未发生,主要还是因为之前的战争让各国元气大伤。


    别人知道这些事,可是百姓不知道,百姓只觉得自从邵经略到了这里之后,战争没有了,一切都风调雨顺,邵经略就成了百姓口中的福星,一来二去邵经略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邵经略自己身上其实是有些能耐的,毕竟是祖上都是实打实的大将军,邵老将军自小对邵经略要求甚为严格,所以邵经略身手也是不俗,正因如此,那些小摩擦中,邵家军战无不胜,便是让邵经略的名头更是多了些神话色彩。


    至此,宁阳这边就只知道邵经略而不认邾国皇室。


    这种事皇帝其实早早就知道,先前不动是因为国家还算安稳,这么多年都没再出现将才,邵经略的名声只是在宁阳这个小地方比较过激,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邵经略的名头越来越响,甚至开始影响周边的几个小镇。


    如此下去,这邵经略岂不是要自成一国?


    皇帝自然不能在允许这种事情发展下去,可是这个地方确实太过偏远,一时又找不到由头来料理了他,如果强行处置,很有可能伤了边陲将士的心,更是失了这边陲小镇的民心。


    如此一来,这事就只能交给荀还是来处理。


    皇帝下了死命令,若是不能找到错处那就直接杀个干净,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出这是邾国皇室的意思——也就是说,邵经略必死无疑。


    荀还是戴着面具紧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红绸飘荡,四处都是欢声笑语。


    他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入眼的红绸就好像失去了颜色,笑声渐渐扭曲似乎成了哭声,这种场景不是荀还是的臆想,因为很快就会发生在这个地方。


    后来的人们还在往前拥挤,管家笑得一脸褶子。


    就在这时,荀还是感觉自己的衣袖突然被人拉了一下,荀还是猛地回神,就见那偌大的府门口,一个身着红色喜服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头戴高冠,双手抱拳,冲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作揖,道:“多谢大家今天前来捧场,今日子时之前,凡是到此恭贺之人都会得到纹银2两,让大家都沾沾喜气,因着府中还有事情,就不在此多陪,望大家见谅。”


    能有什么是大家都明白。


    在一众起哄和恭贺声音中,那男人又笑着鞠了一躬,拍了拍管家的肩膀转身进了门。


    第68章 第 68 章


    荀还是本以为两个人得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在这将军府绕一圈,结果倒是运气好,借着这位将军喜事,明目张胆地将将军府外面走了个遍,之后又顺着人群走回了街上。


    此时时辰虽晚,街上依旧热闹,毕竟将军府那边要一直持续到子时,官兵都给将军府面子,只派了个把人维持秩序,以防出现乱子。


    路上荀还是没有说话,到了客栈后直接回了房间,拿着笔纸,依着记忆里的样子将将军府外围结构画了个草图,随即坐到椅子后盯着那张草图出神。


    出发前他曾经拿到了将军府内外的地图,但是因着时间久远,不确定是不是有变动的地方,所以他们到了此处还需要重新确定。


    邵家军虽早已不如当年,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多年积累之下,依旧留有很多忠实又有能力的部下,即便是荀还是,也不能保证进入邵府之后全身而退。


    这可不比一般的大臣,他此次只带着方景明来,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示是邾国容不下他,自然也就不能大动干戈地动用一众天枢阁人手。


    外面的吵闹声逐渐小了下来,荀还是仰头闭眼思考了良久依旧没能想好对策,直至听见打更的棒子声响起,他将地图收了起来合衣躺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荀还是和方景明再次出了门,此时将军府门前已经不似前一日那样热闹,地上尚且留着未收拾干净的炮竹屑。


    四周没了聚集的人群,偶尔有人路过时好奇地探着头望两眼,门口站着两个身着软甲的守卫,庄重肃穆。


    荀还是刚走到这条小巷,就听见后人小声道:“走罢走罢,来晚了不是?昨天给银子,今天再去就要给板子了,即便咱们这位将军英明神武,咱们也不能蹬鼻子上脸,人家新婚正甜蜜呢,别去打扰。”


    几人推推搡搡往外走,其中一人一不小心踩到了石缝里差点摔一跤,慌忙抓了一下靠着最近的人道:“慢点慢点,谁图将军那两个银钱,凡是阳宁的人,即便没有那二两银子昨天也都来道贺了,今儿不过是依着高兴,多过来瞅瞅,你激动个什么。”


    “我激动什么?又不是我娶老婆,这不是怕你们扰了大将军吗?咱这还得靠着大将军多多庇佑呢,咱们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怕早就被朝廷遗忘了,也就只有大将军为了我们留在这个地方,倒是比那皇……唉……”


    这些话若是传到东都,这些人直接株连九族早没命了,可是看看周围其他人,似乎对这种话司空见惯,竟是没有一个人出声阻止,甚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荀还是心里嗤笑,怪不得皇帝容不下邵经略,自己地盘上突然出现个乱撒尿的野狗,还是在十分要紧的边关,可不是要摘了他的脑袋。


    荀还是正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入邵府一事,肩膀猝不及防地被人拍了一下。


    周围人太多,荀还是没有察觉到杀意,自然也就没有注意这群还在念叨没完的人怎么会突然对他动手,所以肩膀一沉之际,他先是一惊,而后换上一个笑脸,微笑着看向叫他的人。


    那人穿着不差,一看就知道跟平头百姓有些区别,不知道又是哪个贵人家的公子出来凑热闹。


    他见着荀还是转过来时明显一愣,随后脸色晕出一点红色,问:“公子可是刚到这阳宁?先前从未瞧见。”


    荀还是笑着点点头:“昨日方到,听说这边有热闹就过来凑个趣,不想还是来晚了。”


    “那公子真是来晚了,昨天这里好不热闹,估摸着往后很长时间都不会有这样的喜事了。”


    荀还是笑着点点头。


    这样搭话的场景荀还是不是第一次见了,简单寒暄几句便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客气地说了句:“在下还有事在身,就不在此多留,公子自便。”说罢带着方景明离开。


    那公子目光一直留在他的身上,荀还是走了很远还能感觉到炙热的视线。


    那视线让荀还是感觉很不舒服,只是他没心思探究。


    回了客栈,荀还是将方景明叫到了自己的屋子,房门关上,他没多客套,直奔主题道:“你发没发现,将军府门口的几个人并不是正规军队的人。”


    方景明想了想,未有所反应。


    荀还是将昨天画的草图拿了出来,随后指着标识正门的地方道:“那些人虽穿着软甲,但是站姿并不标准,身形散漫,脚尖所指方向也很随意,身上带着江湖气息,明显不是正常招安后训练出来的兵。堂堂邵府,门口的守卫竟然是江湖草莽,到底是邵家军已经没人了,还是将这些人放在了其他地方,门口刻意留了两个破绽?”


    倒不是说江湖人就一定弱,但这两个人站在门口一定有猫腻。


    荀还是的这话就像是某种预言,到了晚间,街上突然出了很多官兵四下搜寻,不用多打听,瞧着官兵们拿着的画像就知道,邵经略昨天晚上娶进门的小妾失踪了。


    那样大张旗鼓娶的人,一般小妾过门别说排场了,草草一顶轿子从侧门抬进去就是,哪里像现在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娶正妻。


    可是这样大排场娶的人就这样失踪了。


    一连几日整个阳宁都不安稳,四处能听见官兵排查的声音,城内明明搜了好多遍却还是不肯松懈,似乎认定了那个女人就藏在阳宁里没有出去,直到第三天才好了些。


    可是即便是这样扰民,百姓却依旧没有怨言,对这位邵将军的敬仰已经到了入魔的地步,不管他做什么百姓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甚至还帮着搜寻,几乎将不大的阳宁翻个底朝天。


    荀还是出门的时候看了眼街头巷尾贴的告示,姑娘模样算不得多么惊艳,只能说是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尤为有神,这种模样的姑娘若是出现在大街上应该很好认出,想必就算真的跑了很快也应该会被抓回去。


    小妾逃跑这种事荀还是不太感兴趣,只是出了这档子事,邵府戒严,再想进去实属不易,就只能再等等。


    一直到了第七日这事依旧没有过去的意思,荀还是隐隐觉得其中没有这么简单,只是还没等他去探寻其中缘由,当天晚上他的房间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根细细的竹管捅破了窗户纸伸了进来,而后白烟弥漫。


    窗外稍有动静时荀还是就已经清醒,在看见那根竹管后赶忙捂住口鼻,过了会儿窗棂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窗户一声吱扭声被人推开。


    那鬼祟之人的动作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利索,翻个窗户发出了不小的动静,落地后更是咚的一声。


    荀还是不知道来的人是什么,他刻意放缓呼吸,闭着眼睛,一副被迷晕无知无觉的样子。


    脚步声渐进,紧接着荀还是感觉到那人扒开他蒙着半张脸的被子,而后“啧啧”两声道:“当真是极品,可不比那小妾漂亮多了。”


    得,听到这荀还是就知道什么情况了,敢情他是被采花大盗盯上了,而且这声还很耳熟,正是前些时日在将军府门口遇到的公子。


    采花贼采到了他的头上,荀还是正想着直接抹了这两个人的脖子算了,结果就在动作的前一刻,听见那人接着说:“直接给将军送过去入洞房,省事儿。”


    将军?荀还是心中一凛。


    之后听着另一个人道:“送倒是可以,只可惜是个男的。”


    “男的怎么了,男的玩得才爽。”


    荀还是太阳穴突突了两下,默默将这两个人的声音记在了心里。


    他自觉自己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是他也不是个能委屈自己的,所以他觉得这种事情不能算是报仇,只能算是顺心,等把这两个人灌一肚子春药扔到乱葬岗里,他才能顺了这口气。


    靠着这个念头,荀还是一动没动,任由两个武功不怎么样,胆子却不小的人将他扛到了肩上。


    肚子搁在那人的肩膀上,荀还是身上原本就没有几两肉,晃荡几下快把他五脏六腑晃出来,强忍着呕吐感,保持着极其不雅的姿势像个麻袋一样一动不动。


    一人率先到门口探了探,确定外面没人后慢慢推开房门,垫着脚往外走。


    刚出房门荀还是就察觉到走廊里气息不对,立刻就认出这股气息来自对门,显然方景明注意到了荀还是屋子里的异样。


    荀还是此时正处于装死状态,没办法和方景明打招呼,只希望这个哑巴能有点眼力见,不会冒冒失失地冲出来。


    直到下了楼都没听见开房门的声音,荀还是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路过于顺利,出了客栈后荀还是直接被扔进了马车里,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踢踏作响,晃晃荡荡不知道往哪走。


    虽说现在时辰已晚,宵禁期间只有打更人和巡逻兵,但不至于这一路哪个都没遇见,巧合多了就显得刻意。


    马车走的时间不算长,咔哒一声车厢微微歪斜了一下很快又再次归正,而后停了下来。


    紧接着荀还是又被人扛着走了一路,过了几扇门后他被带到了一处暖房中,四周都是扑鼻的胭脂香,一闻就知道是女人的房间。


    他被扔到一处床铺上,手脚被人拿着麻绳捆了个结实,之后脚步声渐走渐远,房门关严。


    周围安静极了,夜深人静之时只能听见一两声不大的蛐蛐叫,荀还是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再感觉到他人的气息后慢慢睁开眼。


    蜡烛照亮了整个房间,入目一片红色,连身下压着的褥子和身上盖着的棉被也都是大红色——这明显是个婚房,而且很有可能就是邵将军刚刚娶小妾的婚房。


    瞧着这一幕荀还是有些想笑,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得现在这个境地。


    荀还是突然很期待邵经略见到他的表情。


    第69章 第 69 章


    红烛烧了半宿,床边麻绳散落一地。


    荀还是身上只穿着一件雪白的里衣,毕竟是直接被人从床上掠走,自然不会顾及他的颜面,好在如今方才入秋,天尚且是热的,不至于因着这点事儿,将他原本就破烂不堪的身体给累病着。


    那小妾明明已经丢了七日,可是桌子上的点心却像是新放的,周围装饰全都崭新,柜子里妥帖地放着被褥和衣服,只是那衣服一看就是男人所穿,却未曾见到女人会用的东西,就连梳妆台上都未曾见到胭脂收拾,倒真像是外界所传的那样,这小妾卷了东西直接逃跑。


    可是小妾毕竟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能把一屋子关于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拾得如此干净,连一根发丝都没有留下,而后逃跑?


    原本荀还是还觉得这事儿蹊跷,如今看着这个样子就更奇怪了。


    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未见着其他线索,他索性从柜子里拉出一件崭新的大红色衣衫罩在身上。


    奇怪的是明明只是随手拿出来的一件衣服,大小尺寸却分外合适,大红色之下,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却也因着平时穿惯了素色衣衫,如今一换更像是不知道从哪走出来的妖孽祸水。


    荀还是低头看了看衣服,又瞧了瞧身旁写着囍字的红烛,恍惚间真的有种自己进了洞房,点了花烛的感觉。烛火晃动,影子被映在墙上拉得老高,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脑子里思考的东西太多,今日又熬了夜,以至于意识有片刻的恍惚,透过橙黄色的烛火看向对面,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量极高,常常面无表情,无论面对怎么样的挑逗都只回以一个极淡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身上看似没什么意味,荀还是却总能在里面捕捉到一丝无奈。


    蜡烛“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荀还是猛地回神,随后有些茫然地错开视线,不太理解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想到了谢玉绥。


    他起身整了整衣衫,觉得身上这件衣服着实太过晃眼,就这么出去夜探将军府肯定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是即便脱了,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里衣出去也没好到哪去。


    思来想去,荀还是觉得红色也不是不能接受,左右这里没人认识他,大不了这“小妾”再跑一次。


    他不能真的在这里等着邵将军洞房。


    荀还是无声地走到门口,双手已经摸向门扉,门外却突然映上一个影子。


    影子魁梧粗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的,先前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这会儿突然出现在门口,荀还是竟是一点都没能察觉到。


    此时他的影子肯定也映在了门上,再躲已无异议,索性大大方方地出声:“不知门外是哪位公子,若是欲与我结亲当三媒六聘,这样抢过来算什么事儿,若是误伤了可不好解释。”


    荀还是此时已经收手向后退了两步,隔着门他已经知道外面来人为何,正是这邵府的主人,邵经略。


    对方在听见他说话后直接推门笑道:“这是误会,误会,闹了个乌龙不是?”


    邵经略进门时见着荀还是一身红衣时表情一滞,而后神色很快恢复正常。


    如今虽非战事,邵经略作为将军也会参与平时训练,定时还要巡检等,所以皮肤较一般人黑很多,单论模样还算清秀,只是因风沙的痕迹而添了点粗犷。


    荀还是没管邵经略的动作,自顾自地坐到了桌边倒了杯茶,眼睛透过茶杯边缘投在邵经略身上。


    算算二人得有好多年未见过了,上次见面是荀还是尚未坐到天枢阁阁主的位置。


    邵经略见着荀还是丝毫没有惊讶,哪里有个闹乌龙的意思,明显早已悉知事情原委,甚至等荀还是正要离开之际才现身,殊不知已经在外面等了多久。


    咔哒一声,茶杯放到了桌子上,荀还是手里少了那把折扇总觉得少点什么,便只能把玩着茶杯,漫不经心道:“邵将军大喜。”


    “哪来的喜,人都不知去往何处,早先筹备的时候那女人并未表现出不愿的样子,否则怎的会丢了这么大的脸,估摸着满城都在看我的笑话吧。”


    邵经略自称我就已经表现出亲近之意,荀还是哪能听不出来。


    听是听出来了,不过他准备装傻。


    “将军玩笑,虽说荀某来此时间尚短,但周围对您除了称赞以外并未听出任何异声,将军深得民心,不过这一点小事,又有何人会嚼舌根?将军多虑了。”


    荀还是这话说的满含深意,暗示邵经略已经将整个阳宁人心收买,哪怕把天捅个篓子都不会有人有异议。


    不知道邵经略有没有听出其中含义,脸上依旧带着让人舒服的笑意,乍一看不像是上战场的将军,反倒多了点憨劲儿,让人下意识放下戒心。


    这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主,不然怎么可能在阳宁以及周围达到现在这样受人敬仰的地位,尤其是形象逐渐神化,甚至有百姓私下想要给邵经略立祠吃香火。


    邵经略哈哈一笑摆摆手:“乡亲良善,不欲与我这个大老粗计较。”


    “那将军如今将我带至这里又是何意?想必前些时日,您在这府门口应是瞧着我了,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出罢。”


    邵经略承认的坦然:“荀阁主身姿卓越,虽说您戴着面具,当时我只是觉得眼熟,后来这几日事多繁忙,便未能及早上门打招呼,后听下属说城中来了个容貌尤为出众的人,再结合前些时日我瞧见的身影,如此才确认阁主真的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


    荀还是点点头,算是认可了邵经略的解释,而后一言不发地又看了一圈屋子,就好像才发现这是喜房一样。


    邵经略瞧着这一幕紧跟着又解释了一句:“原本是给那小妾的,但是人跑了就用不上了,估计我拿手下怕我伤心,又见过荀阁主的姿容,就……唉,还望荀阁主海涵。”


    荀还是在心里嗤笑一声,两个属下就算再怎么胆大包天,因着长得好看就明目张胆地将人抓来,若是没有邵经略的暗示他打死不信,可现在邵经略就是这么解释,他再追根究底又没什么意思,打死这种事儿没必要在邵经略这里谈人情世故,等事情解决之后,他还是要给那两人灌春药扔乱葬岗的。


    见着荀还是没有接话,邵经略虽然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很是忐忑,没有人在面对荀还是的时候内心不忐忑。


    荀还是的脾气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即便在邵经略自己的地盘,他都怕荀还是突然给他来一下,让他防不胜防一命呜呼。


    所以即便两个人都坐在桌子旁,他都尽量与荀还是拉开一些距离,确保攻击不会那么轻易出现在面前,他才能好好跟荀还是说话。


    “说来惭愧,即便没有属下的这一遭,这几天我也想去见见荀阁主。”


    荀还是假装什么都不懂,挑了下眉毛疑惑道:“哦?找我何事?”


    邵经略看不出荀还是是真的傻还是装傻,但是对方装傻,他却不能继续绕圈。


    夜深人静的夜晚,连蛐蛐都已经休息,屋内落针可闻,过了会儿邵经略叹口气道:“其实阁主不必开口我也知道您此行大致跟我有关,虽说知道这些事情并非阁主所能控制,但是我还是不禁生出一些埋怨。”


    荀还是轻笑一声。


    邵经略道:“荀阁主不用说什么我也懂,我们邵家为邾国鞠躬尽瘁,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得这么个境地,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怨恨?可是怨恨又如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即便我再怎么折腾,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其实这几年荀还是替皇帝办事已经不像是早些年那样悄无声息,尤其是在他做了天枢阁阁主之后,凡是他出现的地方,官员们都会战战兢兢猜测是不是自己要倒霉,像现在这种直接被人点出来不是第一次。


    不同于以往那些文官或者告老还乡的将士,这次要动的是尚有实权的将军,所以荀还是较从前要冷静很多。


    他确定自己的能力可以杀了邵经略,但是他不能保证将整个将军府灭了,更没办法保证在做了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全身而退。


    皇帝的要求是不留下把柄,意思就是一个不留。


    荀还是这人本就随性,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是那种中规中矩的端方公子,再加上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才让他的传闻中多了一个妖孽的名头。


    此时荀妖孽咬着杯子,弯着眼睛,提着嘴角听邵经略明着哭诉,实则含带其他语义的话。


    邵经略想说什么荀还是大致能猜个七七八八,静等着他绕完圈奔向主题。


    邵经略把自己说的口干舌燥,奈何荀还是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咬着杯子玩的开心,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能说的软话已经说的差不多,再说下去就要从头卖惨,邵经略也怕把荀还是惹得不耐烦了,虽说荀还是一个字都没有承认,但是他也怕自己真的被皇帝下了死命令,跟一个国家抗衡,他自认为没这个能力,如今他手上只剩最后一张底牌。


    邵经略看着荀还是柔和的侧脸,一咬牙道:“不知荀阁主有没有好奇过,虽说邵家如今没落,但也不是寻常人家那么好料理的,如今皇帝却只派了你和另外一个人来,皇上到底是十分相信荀阁主的能力,所以将此任务托付给您,还是说……”


    荀还是转动着茶杯的手指一顿,这样细小的动作立刻就被邵经略察觉。


    只要有了反应,邵经略心中就有了底,他暗暗松了口气,换上衣服无奈的表情道:“其实这些事我老早就想跟阁主说,只是一直苦于无机会,如今这样的见面方式虽非我所愿,但总归还是见着了。”


    这几句话邵经略透露的消息并不多,但是足以让荀还是将这几个字里里外外翻一遍后得出结论。


    邵经略在提醒他,这次任务皇上想解决的可能不止是邵家,还有他荀还是。


    荀还是表情未变,将茶杯放回到桌子上,歪着头,手拄着下巴道:“那邵将军有何打算?”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过诱惑。


    桌子中央,写着囍字的蜡烛燃烧了一半,烛泪落了一桌。烛光昏黄,一旁的人身着大红色衣衫,乌黑的长发随意散在身侧,容貌绝色,眉眼含笑,修长的手指抚在白皙的脸上在上面留下几个浅浅的窝,没有一个男人能顶得住这样的场景。


    邵经略自认为不是一个定力特别好的人,不然也不会娶那么多老婆,若不是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面前这人他打不过,哪还有这么多废话。


    他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强行压住心中找死的情绪:“荀阁主自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人,不想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下吗?”


    “此话何意?”


    “荀阁主的情况如今不用我多说,江湖上还有谁不知道您如今命不久矣,只是大多不知道您为何年纪轻轻就走到末路,但依着我现在的情况,想必跟我们这位高高在上的皇上有关罢。”


    荀还是不置可否。


    邵经略接着道:“虽说荀阁主武功超群,不是我托大,即便是荀阁主全盛时期,也没办法以一己之力平了我这邵府,就算带了个帮手也不可能做到,阁主说可是这么回事?”


    “这是自然,邵家军经年积累之下,这府中高手如云,哪里是我能随意撼动的。”


    邵经略听到此番夸赞的话非但没有开心,反而苦笑道:“都是消耗罢了,大多数的高手也都是父辈的人,还能坚持几年呢?”他叹了口气,“即便如今荀阁主不到此处,想必不远的将来也会有其他人至此,倒不如像荀阁主这样坦然。”


    荀还是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那句话基本上就已经肯定皇帝想要动邵府。


    邵经略环视了一圈这间屋子,道:“邵府如今也就这样了,越来越颓败是必然趋势。”这样的话题什么时候说出来都有些伤感,出过不知道多少将才的邵府如今只能落得一个空有其表的壳子,走向衰败是必然。


    “不过。”邵经略话锋一转,“到底邵府屹立了这么多年,不怕荀阁主笑话,如今就算没人说,我也知道邵家早已不如当年,我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没有祖上的能力,对于手下更是教导无方,可我也不能看着邵家就这样败在我的手里,所以即便我远在这阳宁,东都到底还是有些人。”


    邵经略不是个尸位素餐的人,荀还是早就知道这点,能在这个地方当土皇帝的,怎么可能不在东都安眼线,只是这眼线安到了何种地步……


    “话已至此我也就不再瞒着荀阁主,虽说我在东都有人,但是这种直接指派给天枢阁的消息,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扒着皇帝的脑袋去看。”说到这里邵经略抬头看向荀还是,“所以您觉得,这消息是如何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荀还是眼神明灭。


    邵经略低头看了下荀还是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


    “荀阁主想要思量些时日也是应该的,左右不差这几天,想必荀阁主也不急着回东都复命,阳宁毕竟是个小城,客栈里恐有招待不周之处,荀阁主便先在寒舍歇息罢。”


    这哪里是怕客栈招待不周,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荀还是听着这话没有恼怒,依旧歪着头微笑:“怎么,你这是想软禁我?”


    “荀阁主严重了,在下只是为了阁主考虑,如今您与我处境皆是不妙,客栈人多眼杂,恐生事端,不如我这清净。”说到这邵经略站了起来,“时辰不早,阁主早日休息罢。”


    说完不等荀还是回复,径直离开。


    看着一开一关的门,荀还是坐在原地未动。


    门口没有落锁的声音,也没见着守卫出现。邵经略明白这些东西根本困不住荀还是,若他想离开,什么都拦不住,便也就不费这个劲。


    如今屋内又只剩下一人。


    荀还是叹息着伸长腿,身子舒展开靠在椅子上,他仰头看着横在上方的房梁,突然笑出了声。


    看来他们这位皇上这次想对付的不只是邵经略啊,所谓的抓着把柄送回东都不过是皇帝给的一种虚无缥缈的借口,邵家满门忠良,哪来的能要人命的把柄?


    许是邵经略走的时候门没关严,第一阵秋天的凉风带着即将枯败的气息吹了进来,缭绕在荀还是脚下,带动着衣摆轻飘。


    哪里有第三条路可走?


    要么邵经略死,要么荀还是亡。


    第70章 第 70 章


    邵经略似乎确实没有想要软禁荀还是的意思,那间婚房就成了荀还是暂居的地方,虽说装饰有些别扭,却也生不出嫁人的感觉。


    邾国哪个有胆子敢娶他的?不用等新婚洞房,这人能直接喜事丧事一起办了,省时省事。


    辟的院子不算小,配了不少丫鬟奴仆洒扫,让荀还是也享受了一把被人伺候的感觉。


    只是不知道这邵经略爱好特别,还是这些奴仆第一眼看见荀还是,见他穿的大红色,之后准备的衣服竟然清一色艳红。


    虽说荀还是对衣物无甚挑剔,但是瞧着这亮眼的颜色还是瞳孔一颤,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过跟穿着里衣乱晃,荀还是觉得红色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便也就勉为其难地罩在身上,只是自穿了这身衣服,他总是若有似无地刻意避开了桌子上的铜镜,全当眼不见为净罢。


    之后的这几日消停的过分,邵经略每日早中晚过来吃饭,闲话几句之后匆匆离开,反倒是方景明一直没什么动静。


    邵经略没有限制荀还是的行动,似乎也没有在院子里增派守卫,就像是家里来了个客人一样,只是邵经略到这个院子的动作勤快了一些。


    奴仆们不知道荀还是的身份,只瞧着这人穿着大红色衣衫,模样甚好,很好亲近的样子,起先无人敢说话,两日后便有人壮着胆子跟荀还是闲聊几句,一来二去荀还是发现,这些人俨然将他当成了邵经略的人,每次邵经略来吃饭时,那些伺候的奴仆脸上总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暧昧。


    可这种宁静下暗藏的汹涌只有荀还是和邵经略自己知道。


    晚膳时分,邵经略踩着最后一点夕阳进了院子,屏退左右,二人面对面吃饭。


    荀还是戳着碗里的饭菜,手背撑着头看着邵经略吃饭,半晌后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心悦于我,百忙之中还要抽空与我同餐,殊不知你这全府上下都当我迷了将军的眼,生怕娶了个红颜祸水回来。”


    邵经略咽了口里的菜,笑道:“那荀阁主可是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将荀阁主纳入房中?”


    “现在不就是在你的房中?”荀还是指着自己的红色衣衫,又指了指面前的饭菜,“将军费心,为了让我能安心吃下这软骨散,每日都要费心前来,荀某哪能不领情?”


    邵经略握着筷子的手一顿,随后不动声色地咬掉了筷子头上的米饭,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之后,道:“阁主玩笑,每日前来与阁主同吃就是怕阁主想得多,如今怎的这样还能让阁主生出猜疑?怕是阁主在东都那地方待久了,早已不相信人心罢。”


    “人心有何可信?邵将军信吗?”荀还是不以为意,“现在谈人心着实没什么意思,倒不如跟我说说,如今想要我做些什么。”


    邵经略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点饭吃完,擦擦嘴,道:“事到如今跟您说话实说也无妨,如今东都那边正乱套,即便阁主顺利将任务完成也不可能活着回到东都,这一路不知道藏匿了多少人在等着阁主,先不说别的,就在客栈那个您的下属如今应该也已经收到了传信,也就是说,在皇上那里,荀阁主您非死不可。”


    皇帝让方景明跟着的时候,荀还是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只是邵经略的话也未必全都可信,至于其中有多少真多少假,就需要判断。


    荀还是仿佛并不太在意,轻笑一声道:“若是这样说,邵将军给我下软骨散反倒是在救我?荀某可是要谢谢邵将军的一番苦心?”


    邵经略跟着笑笑,依旧没接这茬,反倒是饶有兴致地卷着自己的发稍道:“如今尚留在客栈的那个人是叫方景明对吧?听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这天枢阁当真是个妖魔鬼怪的聚集地,听说这个人从前是跟在上一任阁主身边的?我之前没见过,说来惭愧,天枢阁那么大,我也就跟荀阁主打过照面。”


    荀还是:“跟天枢阁打照面可不是什么好事,大多数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怎的邵将军对于没见过天枢阁的人还挺遗憾。”


    “自是遗憾,少看了不少热闹。”邵经略今日明显不着急走,荀还是猜他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刻意找机会说与他听,至于是什么消息……不用多猜,肯定不是好事。


    邵经略此时端起一副见过百态的样子,高深莫测道:“一因生百果,我想这个道理荀阁主比我要明白的多。”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想提一人问问荀阁主,如今您布了这么大一盘棋,期间死了多少人数不胜数,这罪孽阁主可背得动?东都变故已生,邾国朝廷、江湖乃至他国都成了一锅粥,原本按部就班的棋出现了异样,阁主可会心慌?如今棋局行至末端,结局就要见分晓,却将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可曾后悔?”


    荀还是眯着眼睛:“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问一下谁让你问的?”


    “这不重要。”邵经略耸耸肩,“我也比较好奇荀阁主要怎么回答这几个问题,还有……”


    他站起身绕到荀还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会被惊艳到的脸,这样的人按理说就应该被藏在深宅里供人消遣赏玩,纤瘦的身体怎么看都不像蕴含强大力量的样子,可就是这样的人让无数人夜不能寐忌惮不已,即便是他自诩有武将的傲骨,不屑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却还是不得不破例用上了点见不得光的手法。


    软骨散的量并不多,每次只敢加一点点。那一点点剂量其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顶多让体力受到一点限制罢,但就像是皇帝做过的事一样,自己不做点什么总是不安心,哪怕做出的这些事微乎其微,或许还会因为这点未必有用的事情打草惊蛇。


    荀还是这么多年毒吃的太多了,若不是药性刚猛的对他基本上没什么用,那点软骨散还不如盐巴能给他味蕾带来一点刺激。


    “还有什么?”虽说现在的这个姿势看起来不太妙,荀还是却没有站起来与他对峙的意思。


    邵经略目光暗沉,难以捉摸。


    他模样确实不如一般武将那样凶狠,五官清秀,若是皮肤白一些倒更像长时间坐在堂中的书生,当然忽略掉他眼底的那点狼性就更像了。


    即便是安逸久了未曾亮出的狼也依旧是猛兽,荀还是从未小瞧过他。


    “荀某本以为像邵将军这样的人都比较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不成想将军说话倒是跟朝廷上的那些文官差不多,卖了这么久的关子想让我给什么样的反应?心惊胆战还是痛哭哀嚎?”


    玩笑一般的话,邵经略低头笑了笑,随后站到荀还是身侧,背靠着桌子,视线落到远处,吐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知道皇上早晚有一天容不下邵家,自古没有几个将军能善终,也可以说,死在战场上就是最好的归宿了,像我这样的多活一天都是赚。”


    邵经略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周围的气氛也因着这一点停顿变得有些僵硬,话说出口很容易,但是祖辈多少代人都效忠的国家,却在他们家仅剩一人的情况下依旧不肯放过,换做谁都会觉得心寒,当初刚得到这样消息的时候很难想象邵经略会是什么样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他没有立刻上东都质问,而是不置一词,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过着原本的生活。


    忍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一天由他亲自开口说出这件难堪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似乎这么多年让他足以消化这位主君的无情。


    邵经略有些想笑,却也是真的笑了,他肩膀颤抖仰着头笑了几声,之后道:“其实我并不知道荀阁主到底想做什么,只是猜测或许荀阁主在给自己找一条后路,这条后路可是太子?”


    邵经略侧头看向荀还是,那张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表情,他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调整好心绪,道:“不管阁主信不信,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合作,哪怕只是暂时。我这人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若是皇帝不打我的主意,这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也无妨,可如今安稳的日子是过不成了,我只是想求一条生路。”


    荀还是:“生路谁不想要,生……其实才是最难得。”


    这句话换作别人嘴里说出来肯定会让人觉得矫情,在朝者,哪个不是拼了命的想往上爬,可反观现在屋子里的两个人,却都是求个“生”而已。


    邵经略感慨道:“确实啊,生才是最难得。”


    话到这里,邵经略沉默良久,过了会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再转头看向荀还是时眼底带了点光,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亮。


    “虽说江湖上都说荀阁主为人狠辣,并非益友,不宜结交,但是经略在见着荀阁主第一面就心生好感,自想亲近,这才刻意将您留在了府中,当然有刻意将您和您属下隔开之意。”


    荀还是挑眉。


    邵经略道:“话已至此,经略就跟阁主说个明白,其他是非如何您自行判断。”


    “究竟有何事?”


    邵经略沉吟片刻,道:“虽不知消息是否可靠,但是……这么说吧,咱这阳宁因为地处偏远,所以经常会有些敏感人物流窜至此,日前我这里就见到一个人,因偷窃入狱,偷得还是官银,数额不小,故而应刺面流放,这事儿我本不想掺和,但是那人为了活命,自愿曝出一件隐秘之事作为交换以赎罪,这阳宁鲜少有这等趣事,我就听了一耳朵。”


    “那人说他自邕州城来,流浪多处,早年知道了些不得了的事情,怕被灭口才混迹在乞丐中,不成想身上的银两都被其他乞丐发现抢夺一空,这才落得偷盗的下场,结果一偷就偷了官银。”


    “所以他是听了何事吓成这样?”荀还是神色恹恹地掀着眼皮。


    “他说……”邵经略话音稍顿,目光深沉,面色凝重,“他亲眼看见上一任天枢阁阁主死在了荀阁主手里。”


    荀还是瞳孔很轻的颤抖了一下,轻到即便邵经略就站在对面,正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都没有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异样,之后他听荀还是低笑一声。


    邵经略这话问的鲁莽,不管是真是假,荀还是都应该会否认,不仅天枢阁不是江湖上的草莽门派,那是皇帝名下的暗部,他杀了老阁主这件事无异于就是公然挑衅皇权,于情于理都不会承认。


    邵经略暗探了一下,刚想张嘴将这个话题略过去,却在这时听见荀还是笑道:“对啊,我杀的,那老东西命太长,等他死了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若是不送他上路,天枢阁阁主的位置又要如何空出来?”


    “你……”邵经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荀还是沉吟道:“嗯……你若是说这个,我大致知道你为何要将我和方景明分开了,可是方景明知道了这件事意图对我不轨?这倒是符合他的性子,毕竟他的命是老阁主捡的。”


    “荀阁主当初不也是被老阁主带回去的吗?据说您当年……”


    “据说我当年流落街头,濒死之际被老阁主带回去。”荀还是打断了邵经略的话,将后面内容补全后笑道,“带是带了,不过是我主动送上门,我可是寻了好些时日才找到蛛丝马迹,之后‘一不小心’摔在了老阁主的面前。”


    邵经略一惊,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味。那时候荀还是才多大,虽说天枢阁到了荀还是手里后更加令人闻风丧胆,但是早年之际却也是个让人害怕不已的地方,一个小孩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心脏,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才会主动进天枢阁。


    邵经略的震惊没有一点影响到荀还是,就见他依旧用这漫不经心的态度道:“不过倒是我心急,老阁主死得太早,不然也不会引起皇帝的过度猜忌。”


    彼时老阁主死后天枢阁群龙无首,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皇帝觉得荀还是胜在年轻好操控,经过雕琢肯定会成为一把好用的刀,这才让他坐到了阁主的位置,结果没想到荀还是这个人如何跟年龄没有丝毫关系,他捉摸不透又心狠手辣,好刀是好刀,然而锋芒太过。


    年龄小突然成了另外一个威胁,皇帝怕他活得太久有朝一日真的将刀尖指向自己,说到底,算是荀还是逼得皇帝对他动了手。


    “所以如今方景明知道了这件事意图要我的命?”荀还是手指摩挲着额头,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最近是不是消停了太久,以至于什么人都敢打我的主意?”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苍白的皮肤下血管泛着青色,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干净,上面还沾染了一点花的香味,那是饭前净手的时候,丫鬟在水里放的花瓣的味道。


    太干净了,干净了太久一时有些记不得血是什么味道。


    略过邵经略的身侧,荀还是的目光落在已经黑了一半的天空,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如今打我主意的人太多了。”


    邵经略看着荀还是带着笑意的眼尾,这句话里没有危险,没有警告,不带有任何潜藏的意味,可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邵经略瞳孔一震,身上汗毛竖起。


    他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荀还是的场景,那时他尚未到阳宁,也不如现在稳重,因着皇上明提暗贬的圣旨愤懑不已,本想到东都城外找个树林发泄,不曾想刚偏离官道没多久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那段时间东都城外流窜一个杀人抢劫的匪徒,匪徒神出鬼没、武功超群但又极其胆小,但凡听见一点风吹草动立刻不见踪影,所以官府派了好几拨人都没能将人抓着,闹得人心惶惶,那悬赏告示贴在大街小巷。


    城里的人不敢出去,城外树林就显得尤为冷清,邵经略就是因着这个才跑出了城,他不怕匪徒,他只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只是没想到刚进了林子没多久就见到这样一幕。


    那也是一个傍晚,残阳如血,一人披着满身的血气站在林子中间,衣服被鲜血浸染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恶鬼,一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头颅——便是那匪徒的头颅。


    他仰着头,看着天空被风卷动的火烧云。


    那场景邵经略这辈子都不会忘。


    那时邵经略尚且未见过荀还是,可是见着那一幕,看着那一张即便沾满污秽也让人移不开眼的容貌,他下意识就觉得,这应该便是新上任的天枢阁新阁主了。


    四周树木断了一片,不远处躺着尚且温热的尸体,荀还是站在其中一动不动,风带起他被血浸染的衣摆,撩起身后垂至腰间的长发,美得让人窒息。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邵经略总是能梦到那个场景,起初的几次他总是会从梦境中惊醒,浑身浸满冷汗,他不知道荀还是有没有发现他,又为何一言不发的放过他,只是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再遇到过荀还是,自然也就无从求证。


    再后来,那段噩梦逐渐走了型,梦里不再有尸体,也没了狰狞的头颅,只留下一人身着火红色的衣服站在树林间,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作者有话说:


    满柜子的红衣其实都是我们小邵将军备给阁主的。OVO


    某王爷:别以为我这几天不在就敢为所欲为,待我把事情处理好再来算账。


    (小邵将军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