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第二天晚上邵经略难得地没有过来吃饭,仆从布菜的时候见着荀还是无甚表情的样子,以为他因为将军没来不高兴,摆弄碗筷期间犹豫再三后安慰了两句。


    荀还是正盯着桌子出神,听见声音抬头时眼底尚带着一点未来得及散去的迷茫,看的仆从一惊,随后又觉得这样好看的人就应该配他们将军。


    仆从这种简单的人,脑子里什么想法基本上都写在了脸上,荀还是一眼看个尽,他笑笑没应话,晚饭依旧吃的不多。


    邵经略今日的反常就像一个预言,时至子时,原本静悄悄的宅子被一声尖锐的惨叫贯穿。


    荀还是猛地从床上起来,拉着屏风上的衣服刚穿至身上,脖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


    荀还是身子一僵,瞳孔皱缩。


    “如今阁主当真是不如从前了,警惕性差的厉害,属下看您睡的安稳,真不忍心打扰。”


    这当真是屁话,荀还是的武功就算再怎么退化,都不可能感觉不到屋子里多出来这么一个人,若真差到如此地步,荀还是到现在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这种激将法对于荀还是来说实在没什么用,他没有转头,冰凉的刀刃上泛起的冷气只激皮肤。那人力道控制的很好,既没有让刀刃上着他一分一毫,却将压迫感悉数顶到了荀还是身上。


    见荀还是没有出声,更没有动作,身后那人原本提着的心慢慢放回了肚子里。


    即便名声在外又怎么样,不还是被一个匕首逼得乖乖就范?他心中不齿,嗤笑一声:“难不成阁主在这婚房里住惯了不想走了?只可惜这邵小将军没有纳阁主为正妻的意思,不过相比之下倒是比在东都被人当个玩意玩弄要好很……”


    那人嘲讽的话尚未说完,眼前身形一晃,手突然腕一阵剧痛,而后迅速爬遍真个手臂,而后知觉全无,就好像身体上从来都没有这个部位一样。


    因着站位,又因着身高差距,他的视线正好被荀还是的头挡住,完全没看到荀还是对他手腕做了什么,原本被控制的人已经面朝向他。


    匕首一抛一落间俨然易了主。


    那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刀刃与皮肤相接那一刻只感觉到一阵冰凉,当疼痛席卷而来之际,起初的冰凉早已被奔涌而出的血气盖过,炙热滚烫。


    荀还是控制着力道并未直接切断这个人的脖子,被烛火照亮的眸子里映照出对方惊恐的样子。


    那人看起来年岁不大,至少比荀还是要小很多,脸上留着年龄赋予的狂傲,哪怕形势转变,都未曾有一点消散。


    “荣柘。”荀还是精准地叫出对方名字,手指反转把玩着匕首,一步步向前靠近的同时,面前那人踉跄着倒退。


    荣柘被叫的浑身一颤,荀还是的笑声在喉咙里滚了滚:“进天枢阁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杀人不能犹豫吗?哪怕是个孩童,也不能给对方留有反扑的机会,还是说你觉得我连个孩童都比不上?”


    几步间,荣柘已经被逼至墙角,他一手握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无力地垂到身侧。


    这才多久,他就从一个持刀者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你别得意。”荣柘面色狰狞,“即便我如今身死于此,你也没有多久的活头。”


    这点威胁听到荀还是的耳朵了还不如狗叫,他不以为意道:“是方景明将你们叫了过来,还是皇上的命令?”


    脖颈上的伤口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但是鲜血横流之下,两句话间荣柘的意识就开始有些模糊,原本眼皮已经开始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在听见荀还是这句话时却又蓦地睁大,灰败的瞳孔里似乎恢复了些许神采,两人的视线再次触碰之际,荣柘突然笑了一下。


    他笑得浑身颤抖,因为他这个动作脖颈鲜血奔涌而出,事已至此他已经顾不得这些,咳了一声道:“阁主知道自己为什么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


    荀还是垂眼把玩着匕首,就像是许多时间里他在窄巷中的闲散一样,周身透露着漫不经心。


    荣柘本想拿捏一下荀还是,却不曾想自己的话在他那里没有掀起任何风浪,自己就跟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蚂蚁一样,捏死也就算了,多一句话都懒得说。


    是了,就因为多一句话都懒得说,所以荀还是才毫不客气地割了他的脖子。可是既然割了为什么不割断,为什么还要给他说话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在临死之前羞辱他。


    荣柘脸上的茫然只存在了片刻,之后就只剩下扭曲。


    他不过是天枢阁里微不足道的一员,可那又怎么样,天枢阁里每个人都野心勃勃,谁不盯着荀还是的身影,谁不想将他拉下来然后拎着他的头颅走向阁主之位,他刚刚差点就成功了,只差一点点。


    荣柘恶狠狠地瞪着荀还是:“你别得意,你以为跟在你身侧的人都值得信任吗?穆则、卓云蔚,哪个不是带着目的留在你身边?殊不知会咬人的狗不叫。”


    荀还是嗤笑:“我留你一命不是听你给我警告。我只是问你,如今你们到这,是因着皇上,还是别的什么。”


    荣柘的脑子逐渐开始迟钝,喘着粗气冷笑:“别的什么?阁主不会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吧,除了陛下还有谁能动用天枢阁,荀阁主,荀还是,你的命也到头了。”


    “那我知道了。”冷淡的声音之下,原本还在手中反转的匕首瞬间调转刀锋,直插向荣拓。


    这一次荣拓没再像先前那样不设防,即便知道今天不可能活着出去,他还是在荀还是出手之际翻向一侧,匕首擦着他的手臂钉在了墙上。


    荣拓喘着粗气:“阁主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我在您手下干了这么久,下手竟是没有一点迟疑,当真没有辱没了您的名声。”


    “迟疑?天枢阁的人都死光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荀还是拔出插在墙上的匕首,抹掉上面的灰尘。


    “荀还是不愧是荀还是。”荣拓大笑几声,方才的一个动作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背靠着怀抱粗的柱子,胸口上下起伏,眼睛用力眨了眨才重新聚焦,道,“左右我要死了,临死前给阁主透露个消息。”


    荀还是一步步往前走,荣拓彻底放弃了挣扎,身子越来越软,慢慢下滑。


    他声音小了很多,鲜血染透了半个身子,手压在脖颈上没有起到任何用处。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将那只手拿到眼前,看着上面的艳红,和荀还是身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虽说命令是陛下下的,但是让陛下下定决心杀阁主的契机却是和阁主也有关系。”


    荀还是:“陛下想杀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是你咎由自取。”荣拓啐了一口,他双腿软绵已经支撑不住身子,索性直接坐到地上,用力喘了两口气后道,“您还记得您前段时间宅子里来的那个客人吗?”


    荀还是眸光一闪,表情沉寂。


    荣拓笑道:“那人跟陛下有所联系,似乎就是他说了一些什么事情,最后陛下就召集了尚在东都的所有天枢阁的人,阁主,如今邾国已经没有了你的容身之所,之后您想去哪里呢?”


    说到这里荣拓抬起头,摆出一个类似嘲讽的表情,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他嘴角刚牵动一点,身子突然一僵,而后那双泛灰的瞳孔彻底散开——原本在荀还是指尖旋转的匕首牢牢地钉在了荣拓的脖子上。


    屋外隐约能听见叫喊声,屋内却是静悄悄的。


    荣拓的身子越来越凉,荀还是站在原地没动,满脑子都是荣拓方才的话。


    虽说在不认识的人眼里,荀还是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从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冷落,说话也好沉默也罢,抛开身份不谈,大多时候荀还是都会给人很舒服的感觉,这都是荀还是刻意表现出来的样子。


    除却这些刻意的营造,他本人可以说是孤僻,能不见人就不见人,能不交流就不交流,因为在他看来,每一个需要接触的人都是存在着利用的价值,人与人之间就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而唯一一个能入了荀还是的宅邸,并且让他心生亲近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可若是这个人的接近也是带着某种目的呢?


    荀还是低头想了想,从相遇到如今的暧昧,他似乎并没有特别讨喜的地方,大部分都是他越矩的主动,从最开始的调戏也好和后期的亲吻也罢,除去几次忍无可忍的冲动以外,谢玉绥一贯都是冷静自持,之后呢?


    之后……左右他也要死了,逢场作戏和真情实意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即便是利用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荀还是仰头叹了口气。


    并非荀还是不想信任,只是这种信任连一点依托都找不到,脆弱的只需要轻轻一碰就能悉数崩塌。若真是利用,那就没必要再去找虚无缥缈的解药,也不用担心自己一旦身死之后谢玉绥怎么办,原本的计划也可以正常收尾。


    一切都变得平顺了。


    也挺好。


    屋外的声音似乎弱了许多,荀还是转身离开。


    荣拓被钉在柱子上坐得笔直,脖子紧贴着柱身,脑袋歪向一侧眼睛却没有闭上,直勾勾地看着荀还是离开的背影。


    推门而出之际,原本被门扉挡在外面的声音突然毫无防备地扑了过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冲天的怨气,荀还是曾经听过无数次,也见过无数次的场景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面前。


    院门大敞,院子里空无一人,门外火光冲天。


    一脚踏出院门的瞬间,一个人突然掠至眼前。


    那人身形狼狈,向来妥帖讲究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头发有些散乱,他咬牙道:“荀还是,你……”


    是邵经略。


    邵经略似乎是想质问些什么,可是在触碰到荀还是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又压了回去,他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捂着嘴巴的手指上一片暗红。他缓了口气,随即道:“此处不宜久留,荀阁主赶紧离开。”


    邵经略话刚说完,几道身影同时落地,其中一人站到荀还是身侧,当着邵经略的面抱拳作揖道:“天枢阁所集人手悉数至此,邵府已全部控制,依阁主之令,杀无赦。”


    多干脆的黑锅。


    荀还是很想笑,可看着邵经略由震惊变至愤恨的表情后,他到底还是没笑出来。


    荀还是至始至终未说一句话,火红的衣衫让他仿佛置身于火海之中——只要他在的地方,杀戮从未停歇。


    惨叫声不绝于耳,邵经略已经被控制压在地上,他费力仰起头,眼底的怀疑变成了怨毒,恶狠狠地道:“你怎么敢,怎么敢……荀还是!”


    “荀阁主。”另一边天枢阁的人靠到荀还是身边,用着仅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如今祁国的王爷与陛下达成共识,需要个合理的借口来跟祁国开战,陛下助王爷登上皇位,而王爷则许给陛下两座城池,这场屠杀的罪名最终会落到祁国的头上,阁主当以大局为重。”


    荀还是眸光一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那人又凑近一点,“陛下觉得一个过了气的将军不足以展现自己的诚意,也不足够作为出兵的理由,故而欲再多添点筹码。左右阁主的命也没多久了,所以将您作为诚意一并奉上。好在,那王爷同意了。”


    荀还是觉得好笑,皇帝想杀他的理由越来越离谱。


    只是这作为诚意奉上是什么意思,作为人质送过去?到底是皇帝离谱还是谢玉绥离谱?


    这一念头刚起,那人声音紧接着跟上,荀还是才知道离谱的其实是自己。


    “所以今日除了整个邵府的人要死在这以外,就得委屈阁主一同陪葬了。”


    第72章 第 72 章


    这段时间虽说跑了不少地方,但是动手的机会很少,以至于身上血腥味都淡了许多,或许是荀还是沉寂了太久,而皇帝又一味的打压,再加上江湖上盛传他已经穷途末路命不久矣,以此才会陆陆续续这么多人到他面前,都要踩上一脚。


    荀还是转过头看着贴在身侧的人。


    天枢阁不过数十人,每一个荀还是都能叫得上名字,身侧这人也是个老人了,自上一任阁主还在的时候便已经入了阁,荀还是做了阁主之后,整个天枢阁也就换了几个,毕竟非死不补,阁里的人都不是草包,没那么容易死。


    戴涟一身漆黑,大半张脸掩藏在面巾下,只留下一双漆黑的眼睛,狠毒又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这样被皇帝亲自下令诛杀的天枢阁阁主,荀还是还是第一个。


    荀还是笑道:“我觉得单单是我陪葬的话,也没什么意思,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不如……”他迈进一步,就是这一步间,冲天的杀气倾泻而出,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周身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呛人的浓烟里逐渐带上了腥甜的血气,隐隐令人作呕,“不如到这里的这半个天枢阁的人都一同陪葬吧。”


    别在腰间的扇子不知何时落入了手中,扇骨泛着冷光,像一把暗器,只是扇尖处并未像一般暗器那样尖锐,圆润的扇骨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还是让戴涟忌惮不已,眼看着扇子掠至眼前,他脚下连退数步,与此同时拔出腰侧长剑,手腕反转,剑身迎上扇子。


    扇子于公子而言本为装饰之物,并非作为武器而生,可荀还是这把看起来脆弱的扇子却好似钢铁铸成,与长剑触碰间发出叮的一声。


    扇子里注了荀还是的内力,碰撞时候剑被震开,戴涟心下一惊,或许真的是荀还是这段时间过于消停,所以他理所应当地觉得荀还是已是强弩之末,不成想内力依旧如此惊人。


    事已至此,戴涟立刻收起散漫,手臂抬起,手腕外翻,长剑横在胸前沉声道:“请阁主赐教。”


    夜已深,乌云压顶,四周起了风,本就不小的火势越来越大,荀还是原本住的园子终于也陷入了火海里,四处通亮,一夕之间仿佛白昼。


    荀还是一身红袍面无表情,折扇在指尖反转,根本没有将戴涟放在眼里,反而是转头看着被压在地上的邵经略问:“伤的可重?”


    邵经略的脸被压在石板路上走了型,他奋力地想要抬头,奈何压着他的人手劲儿极大,挣扎无果后含糊一句:“你这天枢阁阁主当得太窝囊,自己的属下都不听话,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有闲心问我重不重。”


    听着这话,荀还是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邵经略身后的两人身上。


    那两人原本见着荀还是就打怵,尤其是在看着荀还是和戴涟一触即放的交锋,更是拿不定主意,这会儿感觉到荀还是的目光后动作下意识一松,邵经略的脸终于恢复原状,只是上面沾了不少草屑。


    荀还是只道了一句:“要么死,要么滚。”


    两人接到皇命的时候就已经被这个命令吓破胆一次,如今见着阁主本尊,听着他不带感情的话,胆子又破了一次,互相看了一眼后又看了不远处的戴涟一眼,权衡之下,颤颤巍巍地松了手,像是两个面人一样,乖顺地到了墙角站得笔直。


    邵经略哼唧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发麻的腿,看了眼垂目低头的两个人直龇牙,先前他就是被这两个人追杀,如今见着荀还是还没等动手,先像是见了猫的老鼠,当真是……操蛋!


    荀还是的视线在邵经略和另外两个人身上掠过,这才重新看向戴涟,摸着扇骨道:“你真以为我这天枢阁阁主白当的?方景明和你之间的小动作我只是懒得管,留在东都的人手里大多是被你们以着老阁主的名义号召到一起,你不会就真觉得那些人都跟老阁主有感情吧?”


    戴涟眸色敏感,浓重的眉毛蹙到一起,他是想趁着方才荀还是转移视线的时候偷袭,然而那个看似空档的时间里,周围的杀气未曾有一点收敛,明明眼睛落在了别处,戴涟却感觉自己的动作每一分一毫都落在了荀还是的监视里。


    他不敢动。


    如今再看眼前这一幕,原本的胸有成竹突然开始动摇,可是事已至此,戴涟无路可走。


    身后雷声乍起,戴涟轻叱一声,挥剑而上。


    *


    当穆则踏进这个宅子的瞬间就知道自己来晚了。


    整个邵府被大火笼罩,哀嚎声却是越来越小,随处可见鲜血浸染的痕迹,然而从始至终都见不得一个人影。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办事,前些时日才收到荀还是的传唤,短小的信笺里只写着“情况有变,速到阳宁”。


    穆则在城门关上的前一刻进了阳宁,本想第二天再与荀还是汇合,不成想连一夜都没能等到,情况变化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即便是天枢阁,也不是每一次的任务都要屠了整个宅邸,且不说里面有多少无辜的人,纵使十恶不赦,直接一道圣旨下去满门抄斩就是,只有身份特殊不能在明面上料理的人,才会让天枢阁出手——邵府便是这样身份特殊,不能在明面上处理的人。


    可即便如此,也不应该闹得如此声势浩大,


    赶到邵府时,偌大宅邸一半已经消失在大火里,一半地上满是血迹,这样惨烈的现场一具尸体都未曾瞧见,整个府邸诡异的过分。


    穆则顺着大路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依旧未曾见到一人,直到进了一个小院子中,才终于看见了几个身影纠缠在一起。


    黑色的身影穆则比较熟悉,都是曾经打过照面的天枢阁的人,然而与他们纠缠在一起的人确是极为陌生。


    那些人一身灰衫,衣摆轻飘,手法诡异,饶是天枢阁的人身手精湛,一招一式间却未曾占了上风。


    穆则不知道情况,但也知道那些灰衣人绝非善类,纵身一跃直接入了战局。


    原本陷入僵持的交锋在这一刻立判高下,几招间灰衣人终于不敌跌落地上,穆则本欲问些情况,可嘴尚未来得及张,对方一点退路都没给自己留,鲜血自口中溢出,直接咬破了藏在嘴里的毒药。


    穆则只能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同为天枢阁的人,可他方要张口,那人却是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穆则一头雾水,无法只能继续寻找荀还是,好在这次没有耽误太长时间,在他找到人的时候,一向自持稳重的人险些被自己左脚拌右脚绊倒,踉跄了两步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时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就见那原本泛着青色的石板路上,一人被捆成了粽子不停挣扎,一条腿奋力蹬地,另一腿只剩下森森白骨。鲜血在地上汇成一个血洼,人脸却全部被包在一块黑布里,看不见模样。


    因着场面太过震撼,穆则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何时多了个人,直到那人突然开口才吓得他猛地回神。


    “你……你们阁主……”邵经略像是个受到惊吓的小媳妇,躲到穆则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想看又不敢看,“他,他……”


    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穆则在这时彻底回过神:“小将军安心,阁主办事有原则,不会伤害自己人。”


    穆则以为自己这话已经足以安慰人,结果话音方落就看见邵经略一言难尽的表情,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几次张嘴都没有将话说出口,最后用力咽了咽口水。


    穆则奇怪地看了他一样,随后瞧着荀还是已经起身擦手,确定那边事情已经完毕,这才走上前:“阁主,属下来迟。”


    “嗯。”荀还是应了一声,一根一根擦着手指上的血痕,将那块手帕扔到了地上。


    穆则没用荀还是多说话,手起刀落直接解决了还在抽搐的人。刀刃离体的瞬间,穆则看清了躺着人的身份——戴涟。


    穆则瞳孔一震,怪不得方才他和邵经略说阁主不会伤害自己人时,邵经略表情一言难尽,如今这个被削了腿肉的可不就是自己人?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紧接着听荀还是道:“这里天枢阁的人不止戴涟一个,其余人不知道藏匿在何处,找出来。”


    “是,找到之后需要带到您面前吗?”看着戴涟的样子,穆则觉得荀还是应该是想要问些事由,结果荀还是只答了他两个字,“杀了。”


    这次穆则没再惊讶,也没有迟疑,即便天枢阁听命于皇帝,荀还是都是名义上的主子,即便荀还是平时看起来对这些人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不上心,但是舞到他面前,那就是该死。


    今日到此已经够折腾了,荀还是只觉得安静了好久的五脏又开始翻腾,喉咙里也带了点血气。


    穆则离开后荀还是本欲先将邵经略带走,然而他刚走了两步路,生死边缘锻炼出的警惕让他下意识回身,扇骨起落之下,叮的一声发出脆响。


    这一动作太快,荀还是尚未来得及在其上附着内力,这一次扇骨终于不堪重负,一道细小的裂痕斜在上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一招躲避之下,荀还是连退数步至邵经略身侧,与那人拉开距离,而后目光一沉,眨眼间抽出邵经略的佩剑直逼而上。


    剑光交织,罡风四起,这时阴沉了半宿的天突然下起了雨。


    荀还是依旧只能调动九成内里,依凭着这个堪堪与对方打成平手,百十来招之后,荀还是身上也多了些细小的伤口,但是跟对方比起来还算好的。


    又一次触碰之后,两人同时落地,之间间隔了五步远的距离,荀还是甩掉剑身上站着的雨水,歪着头突然笑了一下道:“你也太心急了,即便到这阳宁是你精心布的局,总不会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吧?你是觉得戴涟能杀了我,还是邵经略会对我动手?唉,真的太心急了啊,方景明。”


    大雨终将浸满整个宅邸的大火浇灭,四周除了雨水激起的土腥味以外还有血和木头尸体烧焦的味道,杂七杂八地混杂在一起飘散在这一个不大的院落中,此时这里俨然成了地狱的一角。


    就在此刻,沉寂了十几年的人扯掉了遮住半张脸的面巾,露出丑陋狰狞的面容,他张张嘴,颇为不习惯地翻动着舌头,操着极为难听的声音道:“皇命不可为,还望阁主见谅。”


    若说天枢阁里还有谁能与荀还是抗衡,便只有方景明。


    他在这混杂的组织里浸淫最久,见过做过的事情较荀还是多得多,唯一能让他信服的就只有将他带回去的老阁主,但也有人说,老阁主当初看中了方景明的根骨,所以故意制造了意外让他全家被杀,方景明也受了很重的伤,喉咙与面容尽毁,不过这个传闻很快就不攻自破,因为方景明对老阁主十分忠诚,甚至一度差点为了老阁主丢了命。


    在别人看来,这就是饭后谈资,唏嘘过也就完了,但荀还是对这件事情极其感兴趣,因为感兴趣甚至派人特意调查,最后发现整件事情始末真的就如传言那样,如此一来荀还是对方景明这个人就更感兴趣了。


    什么样的人能多次救杀了他双亲的人?


    方景明做到了,甚至事到如今还在追查老阁主死亡的原因,但是后来荀还是又发现,或许方景明想做的事情跟自己如出一辙。


    目标相近的两个人若不能联手,就成了互相的绊脚石,最后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并不奇怪。


    已经开了口,后面的话就简单多了。方景明哑着嗓子继续道:“若是阁主未曾改变初衷,属下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只是没想到,阁主也是个目光短浅之人,会被感情之事所牵绊,竟然生生改变即将完成的计划。”


    荀还是知道方景明指的是什么,嗤笑一声道:“我的计划自然由着我调整,哪有你置喙的余地。”


    “既然如此,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属下来完成吧,左右阁主也没多少时日,早走晚走无甚区别。”


    大雨倾盆而下,敲打在地面上形成一道水雾,雨水模糊了荀还是的视线,他有些后悔让穆则先行离开,颤抖的五脏六腑几乎让他拿不住剑。


    好在他一贯能隐忍,内里疼得抽搐,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他喉结滚动,提剑准备迎上之际,一只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还没等荀还是看清做出反应,那只手已经盖在了眼皮上,宽大温热,带着熟悉的味道。


    紧接着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荀还是只觉得耳朵一阵酥麻,紧绷的神经紧跟着松弛了一瞬,这一瞬让他险些没有压制住抵在喉头的鲜血。


    好在即将冲破的那一瞬间又被他咽了回去,而后脑子里不停回荡着那人方才说的话——


    “怎的几日不见就将自己搞的如此狼狈?晚些我再跟你算账。”


    第73章 第 73 章


    方景明能在天枢阁隐忍这么多年就能看出他不是一般人,不会因为一时的情绪而上头,所以在看见荀还是身边突然多了很多人后立刻就生了退意,几招之后寻了个机会直接遁走。


    眼看着方景明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几人飞身追上一同消失不见。


    荀还是靠着墙壁,抬眼看着一直站在身边的人。


    大火早已灭个干净,漆黑无月的夜晚里,那人一身墨色的衣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看不清他现如今是什么表情。


    夜色之下,看不清的不只是谢玉绥的容貌,荀还是苍白的脸色同样没有落入其他人眼中,也没有让方景明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好机会。


    荀还是仰头看过去时很想像往常一样笑笑,但是这会儿强压着体内的躁动费了太多精力,他实在是累了,提嘴角都很费劲,有着黑暗做掩饰索性也不装了,垂着眼皮缓了会儿,


    他盯着黑靴子多瞧了几眼,鞋尖沾了不少泥土,脏兮兮的样子与谢玉绥一贯整齐的模样大相径庭,一看便知他来的匆忙。荀还是心下一颤,再抬起头看过去时发现那人正侧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


    荀还是知道那里有什么,便学着谢玉绥方才的动作,伸出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说:“别看,那中场景不适合入你的眼,这样你对我还能有点幻想,不然幻想破灭,我还怎么死皮赖脸地跟在你身边。”


    “如今已经瞧见了,难不成荀阁主就不打算‘死皮赖脸’地跟在我身边了?这样可怎么好,若是荀阁主不主动,那我就只能将您绑起来了。”说出的是玩笑话,只是声音里没有多少开玩笑的意思,低沉正经的声音像是真的要将荀还是绑起来挂在身边一般。


    荀还是低笑出声。


    颤抖的睫毛骚动着荀还是的手心痒痒的,他下意识地想要收手,却在这时喉咙一甜。


    内脏挤压着血气向上冲,荀还是靠着极大的自制力才让那只覆在谢玉绥脸上的手保持稳定,只是压制多时的血却再也抑制不住,丝丝鲜血顺着嘴角流向下巴,又被雨水冲刷赶紧。


    四下脚步声混乱,那是谢玉绥带来的人在收拾残局。


    因着谢玉绥的视线被剥夺,确定什么都瞧不见,荀还是才敢明目张胆地皱起了眉头,耳朵里鸣叫着,他另一只手抓紧自己的胸口,缓过再次涌上来的剧痛,就好似一个铁棒直接插进了胸膛,搅乱了五脏六腑,即便外边看起来完好无损,实则内里早已一团糟。


    自中了那毒时候,时不时地就要上演这么一出,上次恰巧荀还是在东都,而谢玉绥离开去往邕州城,这次不巧,两个人正好碰面。


    雨水中带着点甜丝丝的味道,很淡很淡,在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宅子里毫不起眼,毕竟这里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荀还是本以为这点味道不会引人注意,而被他遮挡着的人也没有要将他手拿下去的打算,他以为自己这个的小动作很隐蔽。


    都是他以为的。


    荀还是想着硬捱一会儿,要么将疼痛捱过去,要么能适应疼痛在这个情况下伪装出风淡云轻的样子,总之不会在谢玉绥面前露出破绽就好。


    算盘打得响,耳鸣再加上雨水拍打地面的声音,按理说荀还是很难听清别的声音,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穿过这一层层杂乱无章的声音里,听见了那人低声说道:“你准备挺多久?”


    先前的伪装瞬间被扒了个干净,荀还是身子一僵,贴着谢玉绥脸上的那只手同时卸了坚持,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谢玉绥抓住那只手一点点拿了下来,攥在掌心没有松开,紧接着转过身,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也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皮,看着荀还是略微躬起的身体。


    即便夜幕漆黑,荀还是还是精准地对上了双漆黑的眸子,比夜晚还要深沉,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带走了惯于袒露在荀还是面前的情绪,只留下一片冰冷。


    若不是手还被拉着,还能从雨水中找到一点熟悉的味道,荀还是都快怀疑面前是别人假扮的。


    喉咙滚动,荀还是将嘴里的血沫咽下去,感觉到嘴角只剩下冰冷的雨水,这样的大雨之下,不会有血迹残留,这才扬起个笑容问:“怎的这样一个表情,瞧着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半,如今是打算跟我算算你父亲的账了?”


    他是可以用着玩笑的语气,然而落到谢玉绥耳朵里一点都没觉得好笑,反而眉头皱得更紧,握着荀还是的那只手跟着用力,似是要将那几根消瘦的手指捏碎了一般。


    其实挺疼的,荀还是感觉自己的手快要废了,但是他一声没吭,任由手指越来越扭曲。


    直到小拇指和食指弯到极致,荀还是以为自己真的要废一只手的时候,力道突地一松,谢玉绥问:“不疼?”


    荀还是嘴唇抿了抿,下意识想说不疼,可不知怎么的,这个关头他突然想起来方才从戴涟那里得到的消息——


    如果如今面对的这一遭都是谢玉绥的布局呢,如果他才是那个螳螂,而谢玉绥便是藏匿于身后的黄雀呢?若是荀还是自以为顺利进行的计划,其实都不过是谢玉绥眼里过家家般的闹剧呢?那如今谢玉绥现在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着伤势作祟,或许因着夜里人总容易伤春悲秋,或许因为这倾盆大雨冲刷掉了荀还是一直穿在身上的那层伪装,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眼皮下垂,原本上挑的眼尾和嘴角同时耷拉下去,少有地露出一副乖顺的样子,之后用着极小极小的声音说了句:“疼。”


    他很疼,手疼,胸口疼,浑身没有一处不疼,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要极其集中注意力才能隐约分辨出谢玉绥都说了些什么。


    疼,真的很疼,可是说出来有什么用?说出来就不疼了吗?一切不还得靠他自己挺过去,所以他从未喊过疼,即便口吐鲜血浑身没有一处好地儿,他都没有叫唤过。


    可是今天,就这一瞬间,那一个字不受控制地出了口。


    其实刚说完荀还是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没用的人在撒娇一样,还指望着能有人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提供一把伞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湿透了,谁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如何。


    荀还是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矫情的厉害,他在心里暗自唾弃了一下自己,而后深呼吸,下垂的嘴角正要扬起,却感觉到手上突然又加了一个力道。


    手突然被人用力拉了一下,荀还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脸上尚且留着未散尽的错愕,人已经跌进怀抱里。


    因着在雨里站得太久,原本温暖的怀抱此时一片冰凉,荀还是的下巴搭在对方的肩膀上,而后他耳边落了一声叹息。


    “血腥味这么重,你真当捂着我的眼睛就能瞒过我吗?”


    荀还是还处于懵掉的状态,下意识说了句:“这就是你凶我的理由?”


    好嘛,更像是撒娇了。


    荀还是难得地觉得老脸一热,话已经说出口不可能再收回,索性荀还是放弃抵抗,整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谢玉绥身上,哼唧了一声道:“左右我就这样了,王爷方才再晚来一步,估计就没机会跟我说话了,王爷来的真是时候,白捡了个机会,考不考虑现在杀了我?您现在动手,我一定不反抗。”


    两人交颈相拥,谢玉绥却感觉不到身旁人的温度,因着距离更近,那股血味也更加明显。


    谢玉绥赶到这里确实匆忙,当时见着荀还是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可是现在感受着怀里的人,哪怕荀还是再克制,身体肌肉的紧绷依旧没能逃过谢玉绥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想探一下荀还是的脉。


    谢玉绥刚想松了荀还是的手,手指分开的瞬间,冰凉的食指突然往回一勾,荀还是抓着谢玉绥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腰上。


    纤瘦紧绷的腰身落入谢玉绥的手里,谢玉绥一愣,下意识侧过头想看荀还是做什么,然而两个人靠得太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么暧昧,头转了一半,嘴唇擦着荀还是的耳朵而过。


    荀还是这次终于再也掩饰不住,浑身颤栗,随后像是没有骨头了一样,整个都挂在了谢玉绥身上,双眼压在谢玉绥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谢玉绥也没想到会这样,他原本端着态度是想让荀还是长点记性。


    他确实生气,尤其是感觉到荀还是身体出现状况后,还想瞒着他自己忍下去时,谢玉绥恨不得直接将这个人绑起来,让他不能再出去瞎折腾,再给他灌上几天药,然后把江湖上懂些奇奇怪怪偏方的大夫都聚集到一起,总会能研究出一点针对这毒的药。


    荀还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服毒也好,被算计也罢,只要不影响他的计划,哪怕将命交出去也觉得无关紧要。


    可是现在看着荀还是虚弱的样子,那一肚子火气瞬间泻了个干净,谢玉绥知道荀还是不想让他把脉才将他的手放到了腰间,现在即便不把脉他也能感觉到荀还是状态不对。


    谢玉绥放缓了声音,一手将人抱在怀中,一手覆在荀还是的头上,叹了口气道:“你为何会如此想?我没想杀你。”


    这话说完别说荀还是了,谢玉绥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荀还是到底是活成什么样,才觉得周围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是图谋不轨。


    等了好一会儿谢玉绥都没等到答案,倒是一旁有侍卫上前,跟谢玉绥说收拾出来了一间还算好的房间,可以去那暂歇。


    这样淋雨不是个事儿,谢玉绥感受着怀里那人冰凉的身体,若不是感觉到他胸前的起伏,都快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谢玉绥应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荀还是的后背:“先进屋子避避,其他的回头再说。”


    就在这时,荀还是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放到了谢玉绥的腰侧。


    谢玉绥感觉到肩头那人深吸一口气,额头左右蹭了蹭,鼻音浓重叫了一声:“谢玉绥。”


    这是荀还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


    谢玉绥一愣。


    “嗯?”


    荀还是用力抓着谢玉绥的衣衫,身子又往前靠了靠,脑袋放在谢玉绥的肩膀上没有抬起,沉吟片刻后软着声音,说:“我难受。”


    第74章 第 74 章


    大雨直到天亮都没有停歇,邵府的火势虽大,但院落屋子众多,雨下的又很是时候,总还是有几间幸免于难。


    邵经略虽说这些年安于阳宁,除了日常训练以外很少有带兵的机会,已经从一个被风沙洗礼过的将军逐渐变成了有几分风度的公子,但说到底还是个糙老爷们,对府邸并不是特别看重,能住能过日子就行。


    他是不在意,府里做工的人可不是这么想,他们巴不得将最好的给这位将军,很多地方不需要邵经略多说,一应准备齐全,所以哪怕有些偏远的院子许久未曾有人用过,里面东西依旧齐全,地面桌面比每日有人来往的客栈还要干净。


    不过也是因为这间院子又小又偏,雨下的又大又急,这小院子才没有被波及,只是院子里供人休息的地方就不多,除了一间主屋以外还剩个东厢房,邵小将军没用人多说,自己乖乖地进了东厢房。


    谢玉绥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荀还是抱到了房间里,动作并不太好看,或者说抱着荀还是的样子不太好看,他长手长脚委屈在谢玉绥的手臂上,若是换成个女人可能还能赏心悦目些,即便荀还是花容月貌,到底是个正经的男人,还是个身高腿长的男人,也就是仗着周围没有外人,守在四下的都是谢玉绥的人,才免遭围观。


    不然即便荀还是脸皮再厚,都受不了这样的场景。


    这一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自那一句服软的话后荀还是便没有再开口。荀还是只是难受,不至于连路都不能走,但是他懒得跟谢玉绥多计较,也没那么多精力跟谢玉绥计较,既然有人愿意帮他两条腿多分担,荀还是也接受的心安理得,说到底还是占了脸皮厚的光。


    进了屋子之后从衣柜里翻出了几件干爽的衣服,荀还是一言不发地去屏风后面换好,躺上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水打在窗棂上哒哒作响,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不是荀还是故意冷落谢玉绥,实在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气氛烘托之下很容易热血上脑,这时候不应该多说话,多说多错,不如等一切稳定,情绪有所收敛再说正经事。


    床铺很宽,荀还是躺在最里面,给谢玉绥留了地方。


    干燥柔软的被子遮住了半张脸,荀还是的头嗡嗡作响,耳朵里鸣叫不已,五脏更是比院落里的泥地还要混杂,翻腾搅和着,喉头尚且卡着一口血,咽不下去又出不来。


    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奇迹地穿过耳朵里的鸣叫声进了大脑,让原本就浑浑噩噩的头清醒了那么一会儿。


    荀还是觉得自己这一年过得当真是充实,好多事情还没出现个结果就莫名其妙出现另一个突发状况,往常能有一件也就不错了,现在突发状况反而成了常态。


    就像今晚,荀还是本想等穆则到了先安抚住邵经略,再做打算。


    邵经略这个人并非一定要死,尤其是荀还是看见邵经略对阳宁的影响之后,荀还是觉得这个人可以用用,虽说在皇帝那里必死无疑,这中间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结果一场大火,半个天枢阁的人,直接将荀还是的打算烧个精光,今夜这样大的阵仗阳宁百姓不可能不知道。


    还有关于谢玉绥的事情,这次谢玉绥到东都肯定有其他安排,让他亲自到东都绝对不是什么小事,再加上后来戴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透露出的消息,都明确表示谢玉绥不简单,可是荀还是一时又没找到将整件事情串联起来的线。


    荀还是头疼的厉害,只是随便想想就觉得头跟要炸了一般,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实在是没办法从中分心细想。


    方景明确实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杀了荀还是的机会,就如荀还是先前所说,现在想杀他不费吹灰之力,即便是反抗,就跟奶猫扑腾几下没什么区别。


    一声声响之后,荀还是隐约听见了脚步声,之后停在了床边,紧接着他感觉到身后棉被被人掀开。


    荀还是闭着眼睛,他身上很凉,即便盖着棉被也没能拢多少温度。


    被子不小,两个男人躺在其中绰绰有余,即便各躺一边中间也能留有空隙,但是谢玉绥翻身上床之后直接贴了上来,长臂横在荀还是腹部,轻轻将人带到了怀里。


    他另一只手在荀还是额头上探了探,确定没有发烧遂安下心,手掌贴在荀还是的手腕之上,不一会儿温暖澎湃的内力自手腕穴道处奔涌而至。


    经过雨水冲刷了那么久,荀还是原本就偏凉的体温几乎察觉不到,若非还有心跳便如同死了一般,而现在,内力裹挟着热量顺着经脉游走全身,不多时荀还是便觉得浑身暖烘烘的,连带着动乱不已的五脏都似乎消停了些。


    荀还是舒服的险些哼唧出声,好在理智尚存,没让自己丢这个人。


    他轻轻睁开眼睛,瞧着面前暖黄色的帷幔,耳侧一股气息打在上面痒痒的,带着灼人的温度将他耳朵炙烤得通红。


    折腾了他好久的疼痛逐渐平缓,荀还是的精神早已超负荷,没了疼痛支撑之后,意识开始有些飘忽,眼皮越来越沉,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难得地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他困意来得如此之快,大有眼睛一闭直接昏睡过去的架势。


    靠着最后一点意识,荀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努力想了想……想了想……脑子已经想不动了,鼻间缭绕着的熟悉的味道带着点催眠的作用,他脑子成了一锅浆糊。


    谢玉绥感觉到怀里人的身体从僵硬逐渐变得放松,略有些抗拒的手腕变得顺从,整一个炸了毛的猫被伺候舒服了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别人都当荀还是诡异难以捉摸,实则这人最好捉摸了,就像现在这样,简单顺着毛捋捋就哄了个高兴。


    谢玉绥看着荀还是的头顶,确定荀还是的体温逐渐正常,呼吸趋于平稳,不再是刻意压制之后,趁着荀还是要睡着之前,沉着嗓子道:“今日怎的穿的那样喜庆,之前从未见你穿过红色。”


    没有提将军府的混乱,也没有提叛了一半的天枢阁,单单提起了荀还是的衣衫。


    先前靠近时,谢玉绥乍一看见那身红色时,差点以为荀还是受了多重的伤才会将整个衣服染了颜色,结果将人抱起来才发现那单单是一件衣服,一件荀还是从未穿过的红色的衣服——一个刺眼的颜色。


    荀还是意识正迷糊着,听着谢玉绥的问话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嗯?”


    “你的衣服。”谢玉绥重复道,“今日怎的穿了红色?你不是喜欢青色吗?”


    荀还是艰难地想要掀开眼皮,脑子缓慢思考着衣服怎么了,随口回道:“准备了,也就穿了。”


    “什么准备了?”谢玉绥一愣,面色不由地沉了些许,他没有放过荀还是的打算,见着荀还是就要睡过去,直接撤了手将人翻过来。


    没了那股内力调和,刚刚消停的五脏又开始不安分,疼痛似乎又有要回来的意思。


    谢玉绥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头靠在上方,荀还是则枕在枕头上,乍一看就像是依附在谢玉绥的怀里一般,蜷缩着分外可怜。


    将人板正,谢玉绥赶忙再次攥住荀还是的手腕,将内力渡了过去,如此荀还是皱起的眉头又逐渐放平,表情放松了下来。


    等了半天谢玉绥都没等到荀还是答话,看着荀还是眉宇间缭绕的疲倦,他终于还是没忍心再打扰,轻叹了口气,放下撑着的手肘滑进被窝里,面对面将荀还是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


    本应该睡着的人这时突然开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儿,还要哄着睡觉。”


    “没睡着?”谢玉绥惊讶。


    “嗯。”荀还是应了一声,往前挪了挪,带着点鼻音喃喃道,“瞧着你不是很困的样子,陪你说说话。”


    “睡吧,睡醒了再说。”


    雨虽说还在下,窗边却已经能见着光,要不了多久乌云就会散开,天要亮了。


    荀还是确实很困,困得整个人都不太清醒,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轻笑一声道:“怕我这么睡过去惹得你不高兴。”


    “我有何不高兴。”


    荀还是又笑了笑:“衣服没有别的意思,邵府的那间屋子里只有红色的衣服,不知道这小将军是什么癖好,我并非喜欢青色,只是对衣服无甚喜好,有什么就穿什么,没想那么多,你若是不喜欢,以后不穿了就是。”


    “我不……”谢玉绥本想辩解一句,虽然他确实看那红色不顺眼,多数人只有在大婚之日才会着大红色喜服,寻常时日很少有人会穿着红色招摇过市。但这话他不可能明说,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都不允许他因为一件衣服而生出不悦的情绪。


    这种情绪……


    “醋了?”荀还是以往的眼力见在此时消失无踪,他抬头看着谢玉绥皱在一起的眉头笑得开心,“放心,这嫁衣我绝对不会为别人而穿,唔……也不一定是嫁,万一是我娶呢?”


    谢玉绥确实不悦,但是听见这话瞬间就软了态度,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荀还是的头发:“嫁娶无甚区别,以后别再穿了。”


    “不穿了,本也是因着没别的衣衫,以后就算光着也不穿了,可好?”


    “不好。”谢玉绥曲指弹了下荀还是额头,随后手掌盖在荀还是的后脑勺,将人摁在怀里,“先睡会儿吧,不难受?”


    荀还是声音闷闷道:“好多了。”说完又想了想,补了一句,“谢谢。”


    谢玉绥“嗯”了一声,没有矫情地说什么谢谢见外,有时候不能在行动上有所回报,这两个字就承载了很多东西,比如现在,比如对方是荀还是,因着不需要去费劲思考人情,所以才能坦然地说出“谢谢”这两个字。


    谢玉绥明白,便不欲在此事上多费口舌,转而说起旁的事情:“我之前在东都见着一位甚为奇特的大夫,据说在疑难杂症上颇有建树,回头让他给你瞧瞧。”


    荀还是眼睛一闭,困意再次蔓延上来,正跟睡意斗争,听见这话噗嗤一乐:“东都竟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大夫?往后再瞧罢,现在不到时候。”


    确实不到时候,只是一个命不久矣就能让那么多人惦记,若是真让江湖上的人知道荀还是的身体情况,估计一日消停都不会再有了。


    “哦对。”荀还是混沌的脑子里难得还能想起一件正经事,趁着没忘赶紧说道,“这阳宁里估计混了不少天枢阁的人,若是见着直接处理了就是,不用顾忌我。”


    谢玉绥听见这话有点犹豫。


    荀还是虽未睁眼,却好似看透了谢玉绥内心的想法,他打了个哈欠,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道:“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想杀就杀。”


    说完他难得良心发现地想起来还有另外一个需要顾及的,补了句:“穆则别动,其余随意。”而后他额头抵在谢玉绥的胸膛上,嘟囔了一句“好硬。”便没了动静。


    荀还是呼吸渐渐平稳,睡得坦然,谢玉绥低头看着胸前露出来的一点头顶哭笑不得。


    他正准备闭上眼也跟着小憩一会儿,突然察觉到窗边有所异动,他身形未动,抬手一道气劲打在了窗棂上,沉声道:“且先去忙,几个时辰后再找本王汇报。”


    窗边之人脚刚落地就听见这声吩咐,赶忙闪身消失,只留下几个泥点子在廊上。


    院子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院门外站着两个守卫。


    荀还是虽说低着头,呼吸听着也平稳,但是他并未睡实,直到听见谢玉绥那声吩咐不自觉地提着嘴角,刚放下心下一刻彻底睡死过去。


    这一觉睡得太好,再睁眼时雨不知道何时停了下来,窗棂上映着红色的夕阳,而后鬓间落得一个吻。


    荀还是揉了揉眼睛,抬头迎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谢玉绥不知道醒了多久,因知道荀还是睡觉很轻,所以一动未动。


    眼看着时辰渐晚,荀还是渐渐有了动作,他睁着一双因着刚睡醒有些湿润茫然的眼睛,像是温柔无害的小动物,常年苍白的脸上少有地染上了红色,任谁见到这一幕都没办法将他与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天枢阁阁主联系到一起。


    谢玉绥瞧着这一幕心念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脏处蔓延开,连日忙碌积攒下来的疲惫和阴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手指捏着荀还是的下巴,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低头轻轻吻上薄唇,随即笑道:“晚上好。”


    第75章 第 75 章


    说的是晚上,其实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泥土味,隐约还能闻到一丝血腥味,被尚且比较高的气温烘烤着飘散于空气中。


    荀还是坐在院子里,一眼能看见旁边屋檐外焦黑一片。


    谢玉绥过来时,就见廊下一人穿着轻薄的白衫,原本就单薄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瘦弱,乌黑的头发一半用黑色发簪随意挽了一下,头靠在柱子上微微仰着头。


    这间院子虽说日常有人打理,但是院落里光秃秃的,再加上院门外一片狼藉,怎么看这个画面都有些悲凉和萧索。


    他恍惚有种错觉,似乎这一幕就是荀还是内心的映照,因为内里早已荒凉不堪,才会没有丝毫犹豫地做那些损害自己的事情,即便送命也在所不惜,因为在荀还是的计划里,自己的命排在末尾。


    思及此,谢玉绥皱了皱眉头,刻意放重脚步声走到走到荀还是身侧,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廊上。


    荀还是听见身边的动静侧过头,一眼就看见乌漆嘛黑的药,眼皮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虽然他不怕苦,但是苦就是苦,没有人乐意喝药,尤其是这比一般药还要苦上几分的黑汤,当真是难以下咽。


    但是瞧着这碗东西,荀还是不用提醒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个不知道被扔到哪里的小瓷瓶,还没等谢玉绥多问一句,自己就端着药一饮而尽,摸了摸嘴道:“不知道是不是喝惯了,竟觉得今日的没有从前的药苦。”


    “改了几味药材,没先前那么苦了。”谢玉绥将药碗放到托盘上往旁边挪了挪,坐到荀还是身侧,犹豫了一下道,“你那把扇子……”


    “嗯?”荀还是反应了一下,以往他每次犯病的时候都要拖上些时日,这次亏着谢玉绥用内力帮忙压制才能这么快消停,不至于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吐几斤血。只是大头被压制下来,内里亏虚却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会儿身子乏得厉害,耳朵里还有嗡嗡声,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谢玉绥说了什么,所以反应也相应的慢了一些。


    待抓住关键字,荀还是轻笑了一下:“无碍,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


    谢玉绥:“我看你整日拿着,若是要紧物件的话,我寻人修修,今日下属递给我时上面扇骨裂了好多处,一时用不了了。”


    等了稍会儿,荀还是道:“真不要紧,街边随意买的。”


    “街边的扇子有空白扇?寻常我见着都是写好再卖。”


    “有的,有一些书生自持笔墨出众,会当街根据要求在上面提字,我是觉得……似乎没什么可写,就随便买了把空扇,坏了便坏了吧,改日上街……的话,再买一把就是。”


    荀还是几次说话停顿的地方都很微妙,谢玉绥自然察觉到了中间的不对劲,不知是说话不对劲,荀还是今天看他的眼神,说话的态度都有些不对劲,好像比他们第一次见面还要知礼数——说到底,就是生疏。


    可是这话又不知道要如何去问,先前两人相拥而眠时还没有这样,他不过去熬个药的功夫,荀还是就表现出一副“只是睡过,其实不熟”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个负心汉。


    但是谢玉绥不想表现出一个被抛弃的怨妇形象,所以只能将到嘴边的问话憋了回去,顺着荀还是的目光仰头看着天边最后一点带着颜色的晚霞。


    直到那点红色渐渐退去,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两个荀还是没见过的人走了进来,视线落到荀还是身上时表情一顿,之后走到谢玉绥面前躬身行礼。


    这些人明显是谢玉绥带来的人,荀还是无心打听谢玉绥的事情,他们之间有话要说也不方便他听,遂见着人走到面前时就一手扶着柱子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准备回屋避嫌。


    荀还是刚走了两步,胳膊突然被谢玉绥拉住,他疑惑地转过头,谢玉绥面上虽无表情,眉眼却是柔和的。


    他说:“我那有一把白玉扇,扇面也是空着的。那玉特殊,即便作为武器也不容易碎裂,较街上的要好上很多,回头着人带过来送你。”


    荀还是等了会儿,分辨出谢玉绥的话后轻笑一声,并未拒绝,轻道一声:“好。”


    说完他手腕一转脱离了谢玉绥的掌心,步履轻浮地进了门。


    直到房门关上,谢玉绥才收回视线,转而看着面前低着头的下属:“说罢。”


    “这座宅子里原本的人还活着的只余下九人,其中六人重伤,两人轻伤,一人躲的比较隐秘免遭此难,再就是那位邵将军。至于天枢阁的人……”那人说到这里,眼睛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谢玉绥自然看见了他的眼神,也知道他的顾虑,但荀还是都已经发话了,不管是不是从心而言,事到如今也没办法顾虑太多,遂道:“你继续说。”


    “天枢阁一共抓获一十三人,其中十人自尽而亡,三人被控制起来,等王爷处置。”能跟着谢玉绥到这里的人都是精英,按理说未必能在天枢阁手下讨到好,能抓到人已属不易,有来有回的抗争中,十三人已经超出预期,更不论还能留下三个活着的。


    谢玉绥点点头:“天枢阁的嘴不好撬,但既然还活着,就让他们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吐,既然赤条条的来,那就以同样的方法离开,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知道如今邵府事情的始末,还有……二十年前那桩事情里,天枢阁沾了多少事情。”


    两人颔首应声,刚要离开之际又被谢玉绥叫住:“还有……”他犹豫了一下,之后微微偏头,目光顿了一下道:“关于邾国皇帝在荀还是身上打得主意,和那个跑掉的方景明,一起问清楚,再派一波人出去找,左右这边在祁国边境,人手不够再叫一些。”


    两人强忍着抬头的冲动,心里翻涌无比,面上强装淡定,应了句:“是。”


    “还有那位邾国的小将军,今天一早出了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依着王爷的吩咐暂时不要对其做任何动作,故而并未派人跟着出门,只是到现在都未见着回来,可需要派人找找?”


    谢玉绥沉吟片刻:“暂且不用,等天彻底落了黑,若人还没回来就派人找找罢,”


    说话道了声“是”,之后又汇报了一下整个府邸的清扫工作,还有街上这一天来来回回招了不少人围观。


    邵府的动静太大,根本没有封锁消息的机会,阳宁的百姓本就拥戴邵经略,这会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不是谢玉绥在门口派了些人驻守,这会儿那些百姓估计就要冲进来了。


    之后便没有大事,谢玉绥摆摆手让他们且先下去,天枢阁的那几个人实在无法他再亲自过去。


    两人倒退着出了门,转了方向走出一段距离后,这两人才突然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拍拍胸口:“你刚刚看见荀还是了没?我天,跟我想象的差了太多。”


    “我也……我一直以为他的模样传的再邪乎,到底也是个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人,即便容貌再出众,到底还是个男人,能在那么多人的仇恨里活得自在,至少不应该是……”


    “不应该是看起来这么……柔弱?”


    两人对这个词达成共识,但一想到那人的身份又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都说荀还是活不久了,看他那个样子估计这传闻八九不离十,虽说解恨却也真是可惜。”


    解恨是他这个诸国夜不能寐的忌惮终于可以消失,多少人终于有了盼头可以睡个好觉,可惜是这样的人,即便名声再一片狼藉,到底也是个天才人物,却年纪轻轻就走到了末路。


    “不过瞧着王爷的样子倒是对荀还是极其重视。”


    “话说回来,荀还是的模样真是……”他啧啧两声,求生的本能没让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另一个人小声道:“这话在这说说就算了,以后别再提了,不管是荀还是本人还是王爷,说的越多命越短,你当王爷平时看起来好说话就真的是吃素的吗?”


    “也就是随意感慨一下,我哪敢多说,还是先去看看天枢阁的那几个人吧,说到这还得谢谢他们天枢阁自己人,若不是窝里反,有那个姓穆的帮忙,我们还真未必能留下活口。”


    *


    另一边谢玉绥见人离开之后并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端着空了的药碗送到一旁小厨房,之后推门进来时却没看见人影。


    谢玉绥一惊,差点以为荀还是出了事,走了两步才瞧见床上的棉被拱起了一小块,荀还是此时已经躺回了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动不动,似乎睡熟了一般。


    像荀还是这样的人,一点点动作都能激起他的警惕,更何况时下正乱,怎样大的心脏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睡过去,所以谢玉绥走到了床边坐下,看着荀还是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还有随意扔到一侧的发簪,他拿起发簪在指尖转动着,隔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荀还是此时闭着眼睛,耳鸣稍稍有些缓解。


    他听着房门一开一关,听着谢玉绥走近的脚步声,听见床边被褥和衣服摩挲的声音,之后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下文。


    荀还是慢慢睁开眼睛,他正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坐起来跟谢玉绥好好谈谈,谢玉绥却在这时先一步开口道:“今日属下来报,邵府死伤惨重,全府邸几十人只剩下个位数,天枢阁的人目前不确定到底来了多少,找到的只有十来个,活着的仅有三人,已经被控制起来。虽说天枢阁剩下的人没有开口,方景明也没有找到,但是目前落得了这个情况的话,我大致能猜到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


    这事不用谢玉绥提醒,荀还是自己也能猜个大概。


    不管天枢阁被抓的那些人会不会开口,不管邵府最终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如今只要邵府有人活下来,那么诬陷祁国的计划就已经宣告失败。边境安稳,周遭百姓没有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而邵府莫名遭受灭顶之灾,整个宅子里却只有邵府和天枢阁的人,任谁都不会相信邵府的兵将能一个祁国的人都留不住。


    虽说现在正在处理的都是谢玉绥的人,一个祁国王爷出现在这里有些不合情理,但他一来没有亮出自己的身份明目张胆地说是祁国参与,二来他到的时候整个邵府基本上已经没有活口,若不是他的帮助,剩下的人也根本活不下来,谢玉绥就是以一个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再阴谋论都要掂量一下一个不受宠的王爷在此做这些有什么好处。


    非要以此作为借口出兵祁国也不是不可,但是阳宁的百姓也不是吃素的,就谢玉绥救了邵经略这件事,保不齐整个城直接连反抗都没有,举城投降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邵经略还活着,最重要的邵经略活了下来,谢玉绥不该也不可能背了这个锅。


    如今这个结果到底还是需要有人承担,邾国不可能承担这个结果,这样不只是失去了阳宁百姓的民心,同样会让其他武将世家动摇,如此一来真个邾国都会动荡。


    无论如何邾国的皇帝都不可能承认这是自己下的命令,那就需要一个背锅的人。


    荀还是原本也没想装睡,听见这话轻笑一声。


    他慢慢坐了起来,低着头笑的肩膀颤抖,头发将整张脸罩在其中,之后他抬头瞧着谢玉绥,没有跟着分析邵府的情况,也没有说天枢阁如何,只是淡淡地问了句:“那我现在算是送到你手里的俘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