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若不是环境太特殊,谢玉绥很难保证会不会真的将人扛到床上办了,就荀还是这个浪劲儿,不真的处理一次很难能让他知道什么叫收敛。
荀还是就仗着谢玉绥的自持才敢在这种地方浪,反正怎么浪都拿他没办法,如此一来更是没了个边。
谢玉绥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一路被风扫落的几缕碎发散落而下,交错于苍白的皮肤之上,带着零碎的美,每次视线触不及防的触碰,他都会下意识想到江湖上对此人的评价,一次比一次觉得江湖上还是低估了荀还是,无论是模样还是能力。
他撩开几根进了荀还是嘴角的头发:“邵经略也在这儿,一会儿你小心着点,他这几天有些疯。”
除了最开始见着邵经略跟他们一起去了院子里安歇,之后一直没见着人影,没想到是在这里。
自己家经历这样的事情不疯都怪了,没找到荀还是拼命已经算邵经略教养好,即便他们这些人不会被外面的流言左右,知道并非荀还是主谋,可是到底还是天枢阁的人,荀还是这个天枢阁阁主很难彻底摘干净。
荀还是退后两步,看着谢玉绥:“倒是麻烦你安抚邵小将军了。”
大抵就是谢玉绥在中间周旋,再让邵经略没有找荀还是麻烦。
谢玉绥笑笑,算是应下了这件事。
之后的路就不像先前那样千篇一律,几步路便能看见好几间空闲的牢房、
“这是邵府的私狱,一般边陲府邸很多都会有这么一处,安顿战俘也好,为了套情报也罢,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适合拿到明面上,就需要这样一个地方好办事。”谢玉绥一边走一边解释,“这种地方通常很隐秘,即便是天枢阁也未必能查到,想必你没来过这个地方。”
“王爷倒是熟悉。”这话没有嘲讽,荀还是说的很平淡。
谢玉绥:“说不上熟悉,只是这次帮了邵将军的忙,那些抓到的人他肯定不会直接交给朝廷,没等我问直接自己说出了这个地方。”
荀还是:“王爷这样明目张胆地掺和邾国的事情就不怕被人抓着把柄?无论邵府怎么样,祁国出手都不和规矩吧。”
“肯定不是以着祁国的名义,荀阁主喜欢用江湖人的名声,我就不能用用?”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即便知道,没人承认倒也没辙,毕竟谢玉绥姗姗来迟,死的也没有他的手下,就算现在接管了邵府,算是明目张胆地装死,“我这边的事目前都不要紧,主要是荀阁主这边有些麻烦,方景明没有抓到一直是个事。”
荀还是面上看不出着急,只当闲聊跟谢玉绥有一句没有一句地答话,大体也知道了这里关着的就是留下的几个天枢阁活口,惨叫声自然也是来自那几人。
地下空气很差,即便只是待着时间长了都觉得胸闷,更遑论空气里染上了血气,再加上一个个林立的牢房,更是压得人透不过气。
若是换做个普通人,光是这种气氛待时间长了都能疯,但是荀还是什么没见过,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受影响,顶多觉得气味差。
又拐了个弯,地上湿漉漉一片,石缝间留有水洼,黑漆漆的看不出来是什么水。
几声激烈的惨叫声之后,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滴滴答答,气氛越来越压抑。
慢慢的眼前火光越来越盛,最后走到一扇木门前,谢玉绥先一步越过荀还是:“准备好了?”
荀还是好笑:“有什么可准备的,难不成里面还给我留了个位置?不知道是要做老虎凳还是要剥皮抽筋?那我得好好准备一下,怪害怕的。”
谢玉绥也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堂堂天枢阁阁主怎么可能被这种场景吓到,在叹息自己自作多情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到底他见到的荀还是不是父亲信里的小孩儿了。
木门推开,原本淡淡的腥臭味突然没了阻碍,几乎化成实质直冲而来,呛的人上不来气。
荀还是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门内光线并没有更亮,四周插着几个火把,开门带起的风让火跳动不止,将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一起晃动,像极了潜伏在暗处的妖魔鬼怪,窥视着这场堪比地狱的严刑拷打。
石墙上留着许多的钉子,原本应该是挂着刑具的,而如今那些刑具悉数被扔在了地上,不知道有没有被使用过,使用了多少次,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垂着头的人,头发散乱在周围,身上黏黏糊糊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肯定和了血水。
荀还是一脚踏进来,就听有人开口道:“哟,阁主这是来慰问自己的下属吗?那可能要让荀阁主失望了,您这下属或许是个哑巴,除了叫什么都不会。”
邵经略带着几个侍卫正站在另一侧,见着荀还是后有短暂的惊讶,随即面色变得很难看。
荀还是好像没有听见邵经略话语里的嘲讽,走到那人身边,也不管脏不脏蹲在身侧,衣摆落到地上瞬间染上了暗红色。
那人在听见“荀阁主”这三个字时身子轻微的颤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就好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荀还是仰着头,素白的手指撩起脏兮兮打了结的头发,隐约看见那人的脸。
那人基本上没了人样,整张脸脏乱不堪,双眼紧闭看不出是死是活,血污东一块西一块结成痂,即便五官再明显也看不出原本什么模样,很难辨别是什么人。
荀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身后也没人催,时间一时好像静止。
旁观的人尚且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就在荀还是最近的,被他盯着看的人感受到了无尽的压力,那是出自内心的寒,一动不动就好像有无数把利刃切割着灵魂,折磨着凌迟着,哪怕刑具加身都没有这样难熬。
那人还没死,行刑的人一看就是老手,掌握着度让他痛不欲生却又不会伤及性命,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滴答滴答——
水滴声不绝于耳,就连靠在墙边旁观这一切的邵经略都快觉得有些受不了了,荀还是才收了手,慢慢站起来。
终于有了除了水滴以外的声音,衣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虽很小,却让人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荀还是伸手捏起那人的下把,让他仰头面朝自己,撩开挡着脸的头发,之后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擦着他脸上的污秽。
素白色的帕子瞬间染上了暗红色,之后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整张帕子变了颜色,那人的脸也终于露出了一点人样。
如此荀还是却没有放开他,继续用那脏兮兮的帕子擦着,每一下都很轻柔,就像是擦稀世珍宝。
这个过程着实有些久,邵经略起初还有耐心看着,但是很快这耐心就到了头。
诡异的气氛影响的不只是被捆住的人,邵经略和几个属下同样觉得难捱。他不明白荀还是究竟想做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不够相信荀还是,眼看着那动作一下一下没有停止的意思,心中没来由地升起忐忑。
不会……要将人劫走罢?
邵经略越想越不安,看了眼身旁的侍卫,而后踏出一步方要上前询问,身前率先出现了一只胳膊。他顺着胳膊看过去,就见谢玉绥冲着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邵经略不相信荀还是,同样也不相信谢玉绥,哪怕这个宅子最后是谢玉绥救的,但他没忘记谢玉绥是他国的人。
但眼下他手中无人,着实没什么话语权,便只能作罢。
荀还是的帕子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脏兮兮的东西被擦掉之后又沾了上去,荀还是就好像是个固执的小孩,非要将那张脸擦净,眼看着脸上的皮肤又黑变白再变红,血丝蔓延,眼看着脆弱的表皮就要被擦掉,沉默良久的人终于睁眼。
那是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是每一个天枢阁的人都拥有的眼神,沉寂不带任何感情,直勾勾地看着荀还是,在火把的映照之下,荀还是的模样出现在了眸子深处,然而荀还是就好像没看见一样,依旧持续着先前的动作。
“阁主安好。”干燥破裂的嘴巴张开了一条缝隙,沙哑的声音流露而出,乍一听听不清说了什么内容,仔细分辨后才能察觉到那是一句简单的问安。
听见声音,荀还是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人,轻笑道:“挺好,只是见你好像不太好。”他啧啧两声,“把自己搞的这么脏,着实不太好。”
那人轻笑一声:“不如阁主得老天眷顾,我等望尘莫及。”
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大抵就是说荀还是靠着运气才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若非如此,可能现在情况已经调转,他也不至于成了阶下囚任人宰割。
荀还是对这种嘲讽一向没什么反应,嘲讽又不能伤人。
“如今这又是闹哪番?以表忠心抵死不从?那直接死了多好,怎的还给人严刑逼供的机会?入天枢阁第一天就应该听过教诲,若任务失败无从逃脱之际就地了结性命,谁允许你被抓的?”
邵经略听此一惊,生怕荀还是为了灭口直接将人杀了,结果又被谢玉绥拦下来。第二次拦下,邵经略的耐心彻底告罄,他瞪着谢玉绥,低声道:“若是我从这些人嘴里得不到情报,那你就得掂量一下我会不会动荀还是。”
谢玉绥眸光一沉:“邵将军注意言辞。”
原本就深沉的眼睛此时连火光都映不进去,邵经略冷哼一声,退回原地。
两人的声音很小,荀还是此时耳朵还没彻底恢复,所以并未听清他们说了什么,面前这人受尽折磨,精神已经到了边缘,更不可能分心去留意其他人,所以他们之间的话并未影响这一侧。
荀还是弯腰靠近对方,眼看着自己模样在对方眼里逐渐放大:“如今既然已经被抓了,作成这样这样是想给我看?要给我留个什么样的把柄?”
“阁主何必言此,我们都是听命行事。”
“听谁的命令?”荀还是问,“我命你们要屠了邵府?”
“阁主明知故问。”
“确实明知故问。”荀还是翻看着脏兮兮的帕子,“只是这命令你们也做得不行啊,如此这番会让我觉得天枢阁已经走到了末路,死了也不足为惜,怪不得成了弃子,姜宗。”
对方显然没想到会被荀还是直接叫破名字。
荀还是笑:“天枢阁里的人虽然我不会每个都要叫到面前详细过问一遍,但是每个人的信息我都了如指掌,当然你跟方景明走得近这件事我也知道,你真当这次我跟皇上闹翻就是你们出头之日?真觉得方景明能替代我?天枢阁的人竟然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
姜宗表情淡漠,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荀还是不发一言。
荀还是:“皇上早晚会料理了天枢阁,不止是我,整个天枢阁到这里都需要重组革新,这把剑存在的太久,早已超脱了皇帝的掌控。能威胁主人的武器只有被摧毁的下场,你们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当着身后许多人的面,荀还是说话未曾有任何避讳,而后将那张帕子随手一扔。
轻柔的帕子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姜宗腿上,那两条腿血肉模糊,膝盖似乎已经碎裂,衣服和皮肉粘连在一起,即便这样都未曾开口,足以说明姜宗骨头有多硬。
姜宗内心震动却不至于能让他彻底开口,骨子里的服从会让他能带着这些怀疑去死,荀还是也没想几句话就能撬开他的嘴。
之后他走到邵经略面前,手掌摊开。
纤细的长指摊在面前,上面还占有血泥和成的污秽。
“作甚?”邵经略警惕地看着这一幕。
荀还是疑惑:“你不是想让他开口吗?”
邵经略:“是又如何?”
“我帮你啊。”荀还是侧头看向谢玉绥,“带我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
邵经略同时看向谢玉绥,他不知道谢玉绥今天会带荀还是来,若是知道可不得多叫几个人在这里守着,万一荀还是发疯怎么办?
哪怕荀还是这样说,邵经略依旧没搞明白荀还是究竟要做什么,最后荀还是没办法,示意谢玉绥将人都带出去。
谢玉绥对荀还是没有像邵经略那么多的猜忌,见他如此便真的将人都带了出去,整个审讯室就只剩下荀还是和姜宗。
邵经略不情不愿地跟谢玉绥出了门,一门之隔他终于忍不住,站到谢玉绥对面咄咄逼人道:“你究竟什么意思,之前可不是跟我这样说的。”
谢玉绥道:“你不是一直找不到突破口?如今我帮你出主意你不谢我就算了,还要指责我?”
“我这是指责你?我这是在问你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明知道荀还是不是什么好玩意,现在却将人带到这里,那是他的下属,原本荀还是在这件事情里就摘不清,你知道他现在在里面做什么吗?万一串供,回头说出来的话还有可信度吗?还有意义吗?我全府几十条人命,你觉得你担得起吗?”
“本王凭什么要担着,邵将军这话说的有意思,若非荀还是在此,本王根本不会掺和到这件事进来,倒是邵将军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只剩下那么几个幸存者却还能丢了几个人,真不是你们府邸出现了内鬼?不然府里那么多的侍卫,怎么会被杀的这么快,几个时辰就已经没多少活口,若不是荀还是你现在也已经死了吧,邵将军还是冷静点好,如今我们不是敌人,虽说算不得朋友,但至少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邵经略抿嘴不言,这事他内心也有疑影,但是怀疑归怀疑,对外他不能说自己府邸出了问题,自己家的事情关起门随便说,却不能对外说,邵家的人都护短。
“说是不相信荀还是,却为人准备了一柜子的红衣,不知道邵将军是何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倾慕荀还是已久,爱而不得才做了这档子事情。”
邵经略气呼呼地瞪着眼睛,谢玉绥表情平静。
邵经略对荀还是感情谈不上,充其量算是一种执念,一个在自己最不堪的时候,被当时瞧见的场景冲击之后留有的执念。
执念有什么可说的。
“那是我之前娶小妾的婚房,荀阁主到的突然,只有那一间房子暂且能住人,自然就……”他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尤其是在接触到谢玉绥的眼神之后,莫名其妙地没了底气。
此后便彻底没了声响,又只剩下水滴声。
滴答滴答——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门终于被人推开,荀还是走了出来,脸色似乎比先前还要苍白,脚下虚浮,但是这也只有谢玉绥注意到,他伪装的很好,只是谢玉绥一直将注意力留心在荀还是的身体上,所以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荀还是手脏得很,所以没有拉着谢玉绥,对邵经略道:“去问吧,想问什么就问,不过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估计他挺不了太久。”
邵经略一听吓了一跳,赶忙推门进去,姜宗一如先前,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双眼瞪得老大彻底没了神采,像个假人。
邵经略慌忙问荀还是:“你做了什么!”
“不是要问话吗?管我做了什么。”说完荀还是直接向外走去,甚至没有问其余两个人关在了哪里。
他不是很关心,只是觉得有些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谢玉绥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
重见天日的时候荀还是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你怕我吗?”
谢玉绥出来慢了一步,没听清这句话,下意识问道:“什么?”
荀还是转身冲着谢玉绥晃动着两只手上的血,又指了指自己脏乱不堪的衣角,而后张开手臂,笑道:“这样子,还愿意抱吗?”
第82章 第 82 章
最后荀还是没有等到谢玉绥的拥抱,不是谢玉绥没给,是荀还是没要,在谢玉绥迈前一步即将有所动作的时候,荀还是先一步离开。
回去的路上谢玉绥未曾多言,荀还是只字未提,到了房间后他将手掌上的血污洗干净,少有地在白天躺到了床上,两眼一闭直接睡了过去。
囫囵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荀还是感觉肩膀被人推了一下,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屋内已经见不得光,一个黑色的人影罩在上方,他心下一惊,刚要有所动作,就听那人率先开口道:“别紧张,是我。”
听着谢玉绥的声音荀还是放松下来,起了一半的身体重新陷入被子里,含糊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起来吃点东西,把药喝了。”谢玉绥转身在桌子上点了根蜡烛。
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不大的房间,荀还是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披了件衣服觉得有些稀奇,他很少在白天睡这么长时间。
此时桌子上已经布好了菜,荀还是吃饭喝药,又在院子里溜了一圈消消食,从头至尾都没有再提那个私狱。
谢玉绥在陪了荀还是大半个时辰,之后说着还有事情要处理,就又只剩荀还是一个人。
院子看似空荡荡,实则暗藏了多少人无从知晓,无论是谢玉绥还是邵经略,都不可能放任荀还是一人在此,出于不放心也好,保护也罢,总归肯定留了人手。
荀还是安分地在院子里坐着看了会儿星星,夜里的凉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而后进门将门窗关严,似乎就这样准备休息。
跟乱糟糟的邵府相比,这间院子好像超脱邵府之外,一切都显得过分安逸。
但这只是外面看到的假象。
屋内荀还是拿着谢玉绥给的那把白玉扇子,烛火未动,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
谢玉绥从荀还是那里出来之后没有去私狱,而是径直去了已经被烧掉一半的主屋。
半边漆黑的房间里还剩下一两件尚且能看出原样的家具,邵经略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一壶酒。
酒杯搁置被烟熏得漆黑的桌子上,指尖从上拂过时染上了一点黑色,邵经略没有在意,头也没抬道:“来了?”
这间屋子属实不是人能待的地方,房顶木板吱扭作响,说不准就会坍塌,脚下横七竖八不知道躺了些什么玩意。
“邵将军倒是好兴致。”谢玉绥从墙角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个姑且能用的凳子,用帕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坐到邵经略旁边。
邵经略轻笑道:“哪比得上王爷兴致好,还有闲心去跟人调情。说到底荀还是的模样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还是王爷厉害,说到手就到手了,怎么样,跟寻常小倌比起来可带劲?”
谢玉绥表情深沉,整个屋子未曾点一盏蜡烛,仅靠着月光应下,两人之间气势汹涌,都不怀好意。
“本王的私事,就不劳将军操心了,今天在牢里将军可曾听见自己想听的话?那件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邵经略仰头喝尽杯中酒,沉默良久。
都说死人的地方必有乌鸦,此时院落里的树上就停着两只,头朝着天空的方向,安安静静,此前这个院子里从未有过这种浑身漆黑的鸟。
邵经略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地方:“你想让我给你做内应,在大战期间不费一兵一卒打开城门……绝无可能。王爷雄才大略,想必在祁国那边已经控制了整个朝廷才有闲心来关心邾国的事情,但是我邵家即便被邾国皇帝打压至此,也不可能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如今邵府只是……邵某感谢王爷援助,这人情以后必定奉还,但我不能拿国家百姓做还人情的筹码,还望王爷见谅。”
谢玉绥对此没有急着开口,手指敲击着桌面,声音很小,每一下都好像敲到了心里,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邵经略即便不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却也见过世面,心脏在短暂的颤抖之后,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谢玉绥这个人平时看着没什么攻击性,出自皇家的人模样都不算差,气质也更偏柔和,因着所处的环境不算好,自小就学会隐忍,乍一看像是柔顺的大猫,其实就是个将自己爪牙藏起来的老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人致命一击,就像是祁国的政权,那皇帝安然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自己手下的人悄无声息地已经被换了大多,如今自以为大权独揽,其实不过是个被放在高位上的傀儡。
风云变了几遍,谢玉绥突然笑出声:“将军玩笑,本王如何能让将军做出这种事情,其他先不提,战事本就劳民伤财,本王即便未沾政事,却也知道祁国并非有所野心,除非邾国有异动,祁国更愿保持长久和平。”
狗屁,就祁国那些花花肠子,早就想从邾国手上再拿些土地,祁国土地不如邾国富饶,尤其是西北等地土地更是贫瘠,很难生长农作物,常年需要朝廷贴补,一个只知道赔钱的地方既不能扔了,就只能在其他地方找补,找来找去就找到了邾国境内,这也是祁国边境一直不算安分,虽未大动干戈,却是试探多次。
邵经略深谙此道,在心中骂了一句,同时也为邾国担忧,如今邾国外忧内患,当真是多事之秋。
谢玉绥看着邵经略自顾自地喝着酒,并未觉得其怠慢,就算真将酒递到了他面前,他也未必能喝的下去,倒是见着这位小将军满腹愁容的样子很感兴趣。
邵经略瞥了眼谢玉绥的样子,哼了一声:“真就是在荀还是面前装作大尾巴狼,我倒是有些闹不明白,你是真的对他有感情呢,还是准备利用完再扔?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荀还是这人你应该也知道,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未必能彻底驯服,你……好自为之。”
谢玉绥直接忽略了邵经略的话,转而道:“牢里的三个天枢阁的人怎么样了?”
邵经略正倾斜着酒壶倒酒,听见这话动作一顿,几滴酒落到了桌子上。
“死了。”邵经略好像没看见桌子上几个晶莹剔透的水珠,端着杯子晃了晃,“荀还是不是说了吗,问完就死了,你应该问问他给那些人下了什么药,怎么我那么折磨都没问出一个字,荀还是随随便便就让那些人和盘托出,我都怀疑他们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可不可信的你不也信了吗?”
“倒是。”邵经略轻笑,“那话我想不信都难,王爷不想知道?”
谢玉绥沉吟道:“嗯……如今邾国皇帝应该正在犹豫,他一方面觉得太子是最合适的继承人,二皇子太小,幼子登基恐江山动摇,另一方面又觉得太子野心勃勃,手段又多,怕自己还没龙驭宾天就被架空了权利,而如今他身体还算好,未必等不到二皇子长大。但是这些事皇帝自己可以犹豫,其他人不能左右他的思想,一旦发现有人从中作梗便是触了逆鳞,所以才会一边打压着太子,一边又想扶持,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的某一日,他突然发现这其中掺和的不只是自己的两个皇子与皇子母家,之中还有其他人掺和。”
谢玉绥话音一顿,声音一冷:“荀还是。”
邵经略:“原本荀阁主就被皇帝忌惮,这事儿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所察觉,不管荀阁主是不是真的参与到夺嫡争斗中,皇帝都不能也不敢去赌,万一荀还是真的站队,万一某一个皇子声望和权利达到了一定程度,说不准荀还是就会摸进皇宫取了皇帝的命,所以只要荀还是这三个字跟夺嫡挂钩,他就必死。荀阁主不是不谨慎的人,即便内心对两位皇子有所偏颇,怎么就能被皇帝察觉?”
说到这里,邵经略眼神径直对上谢玉绥,看着他没有任何波动的表情,叹了口气说:“王爷,这些事情我能知道荀阁主未必就不会知道,说你对荀还是没感情吧,这两日我瞧着你还挺上心的,若是有感情吧,你将荀还是放到了皇帝面前,让他跟夺嫡搅和到一起,真不是想让他死的快一点?”
谢玉绥面色如常,并未有被戳破事情的窘迫,反而有些惊讶于其他:“没想到被抓到的那几个天枢阁的人还挺有用,他们还说什么了?”
“这些并非那三人所言,我自有我的渠道。”邵经略道,“那三人只言此行只需将邵府全灭,并伺机杀了荀还是,若是不成便将邵府的事情一应推到荀还是身上,这种事儿没什么稀奇的,至于为什么对邵府动手,呵,看着难受。”
这理由还不如没有,邵经略听着更烦躁,恨不得直接带兵打到东都去,掐着皇帝老儿的脖子问他这样难不难受。
“这都不算什么,还有一事我想问王爷。”邵经略道。
谢玉绥:“什么事?”
“我就是比较好奇,王爷明知道邾国那位皇帝见利忘义,根本不把盟约当回事,却还是毅然进了宫,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易让您毅然卖了荀阁主?”
谢玉绥不以为意:“这与本王卖不卖无关,荀还是早晚会走这么一遭,如今太子势微,急需扩充羽翼,跟荀还是比起来,你觉得中书令如何?”
邵经略沉吟。
谢玉绥笑:“是人都知道中书令能抵得上十个天枢阁阁主,若是能换得中书令的表态,太子绝对会毫不犹豫,卖荀还是是早晚的事情。太子手里原本就有焦广瑞想要的人,只是那人重量如何太子一直没能把握,但是前些时日出了点事情,顿时就让这件事情变得清晰明了。”
邵经略对此事尚不清楚,静听谢玉绥说。
谢玉绥:“话都是本王说的,邵将军白从我这里拿情报是不是太便宜了。”
邵经略苦笑:“邵府如今已是如此,王爷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如王爷今日就派兵攻打阳宁,整个阳宁无从抵抗。”
话是不是玩笑很难分辨,谢玉绥却也没有跟下去的意思,接着道:“这其中就牵扯着另外一件事了,不知道邵将军知不知道二十年前东都那件事。”
二十年前的东都只有一件事让所有人印象深刻。
邵经略有些怀疑地看着谢玉绥,按理说这件事情对于谢玉绥来说可以算是一件天大的事,怎么都不应该换得这样一个平静的表情。
谢玉绥:“那件事情大体上邵将军应该清楚,不过细枝末节可能还有些不明朗。”
邵经略不知道谢玉绥指的是什么。
谢玉绥道:“早年虽说杀人放火死了不少人,但是更要紧的是后续邾国和祁国发生的战争,起因便是因为有人指证,说东都那件惨案的罪魁祸首是祁国的一位王爷,听传言说,当初指证王爷的小孩儿是荀还是……”
邵经略:“确有耳闻。”
谢玉绥轻笑:“其实这事尚有波折,我就是找人先是跟皇帝那边说,杀害梁和昶幼子的凶手已经到了东都,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审判处决,然后给太子透了个口风,告诉他梁弘杰的事情皇帝已经知晓,很有可能察觉到许南蓉跟焦广瑞之间的纠葛,更有可能察觉到梁弘杰的身份有异。太子一听顿时慌了,赶紧找法子将这件案件引到荀还是身上,如此一来凶手并非一个弱女子,其实是荀还是,顾忌着荀还是的身份才迟迟没有下手。”
邵经略皱眉:“你这是非要让皇帝下定决心处死荀还是?”
谢玉绥侧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但笑不语。
“等等,你先说了之前指认祁国王爷的小孩儿,又说起了梁府的梁弘杰……”邵经略一惊,“你的意思是……”
谢玉绥手托着下巴,目光落于虚空中的某一处,未应话。
邵经略思绪飞转,而后用力摇了摇头:“不可能,依着当时孩子的年龄来算,怎么都不可能是梁弘杰。”
“梁弘杰本是邕州钟府的公子,跟着父亲上东都治病,你觉得怎么样的情况下能让钟家夫妻大半夜的带着一个小孩儿跑到偏僻的窄巷中?”谢玉绥道,“荀还是身子本就偏瘦弱,年幼时定然比同龄孩子要小,而钟府的小孩儿虽说体弱多病,但是到底养尊处优,两人年岁相差不大,被搅混也很正常,最主要的是……”
最主要的是,谢玉绥知道荀还是现在的计划是什么,便更加不觉得荀还是会在当时的情况下指认他父亲是幕后主使。
这话谢玉绥没说完,他觉得邵经略没必要知道,话音稍顿,跳过这里道:“总而言之,梁府当时正好幼子不治而死,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将钟府的小孩儿当成亲生的养了起来,如今即便死了却也不能让皇帝发现,更不能让皇帝觉得他们靠着一个女人想要掌控焦广瑞,便是将荀还是退出来,一方面太子将自己摘干净,让皇帝觉得自己跟荀还是并无私交,甚至还因为他杀了自己老师的儿子而心生怨怼,另一方面保下了许南蓉,算是给焦广瑞表明了亲近之意,一箭双雕。”
“怪不得皇帝下令杀了荀还是,皇帝这是觉得荀还是在挑拨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甚至还想瞒天过海。”一个念头突然蹦进脑海里,邵经略一惊,“……皇帝不会觉得荀还是自己有要称帝的意思吧?”
谢玉绥捻着手指。
邵经略恍然:“怪不得……怪不得派了半个天枢阁的人,我这邵府不过是为了杀荀还是的一个名头,王爷你可真够狠,直接堵了荀还是留在邾国的路,你是真想要他的命啊。”
谢玉绥侧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天,呢喃道:“命……当然要。”
第83章 第 83 章
一方的灾祸彻底乱了阳宁城的秩序,街上的人不再像从前那般随意,酒肆里也少了许多高声笑声,虽说街道上人并未减少,细细观摩之下能发现大家的脸上染上了一些阴云,到底还是被邵府的事情影响。
邵经略一贯受着本地人的爱戴,突遭此灾,大多人心里都难受,还有些在邵府做活的人家更是挂起了招魂幡,一时好像被烧杀的不只是邵府,连带着阳宁也受到了波及。
邵府如今被严加看管,进是不能进了,百姓虽说心中惦念,却也知道去了也于事无补,更是怕还有匪人徘徊在那周围,再被一刀切了,便只能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过生活。
时值子时,夜猫子都已经回了家,邵府动荡,本地官府加派人手于亥时施行宵禁,到了时辰猫狗都不能在街上晃荡,更不论是人了,店家早早歇了业,夜晚的街道里只有田间偶尔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
荀还是从邵府出来想避人耳目并不难,几个起落间就已经落到了街角的小巷了。
小巷幽深,月光只能在顶端徘徊,驱不散其中的阴暗,只在高立的墙头上撒下一层银光。
荀还是方一落定,更深处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几乎与巷子融为一体,似乎在察觉到异动之后方才现身,步履缓慢地走到荀还是跟前,弯腰行礼。
荀还是晃动着手中的白玉扇子,素白色的扇子于指尖反转,眼神漫不经心地落到前方。
黑衣人的礼行的很敷衍,未等荀还是说话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腰背挺得笔直,哑着嗓子道:“问阁主安。”
荀还是手上动作未停,他今日出来甚至都没有换身便于隐藏的夜行衣,一身青色与脏乱幽深的小巷格格不入,但再仔细看又觉得有些诡异的和谐。
他轻笑一声道:“最近问我安的人可真不少,一个个明知道我快死了,张口闭口问安,不知道怀揣着什么心。”
“自是如字面意思,希望阁主一切安康。”这话一听就没多少真心,就跟逢人见面道安好一样,客套之言经不起推敲,那人显然也只是随口一说,之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扯淡,轻笑一声。
笑声不太好听,沙沙的,在这样一个漆黑的环境里显得尤为诡异,和着风声,像是闹鬼。
那人笑够了便又向前走两步,模样终于落入了荀还是的视野。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丑陋骇人。
荀还是啧啧两声:“倒是小瞧了你藏身的能力,整个阳宁都快被翻遍了吧,竟还没将你找出来。”
“阁主谬赞,这点雕虫小技怎能入了阁主的眼,更何况那王爷毕竟顶着异国的姓,哪敢在阳宁大肆翻找,属下寻个空隙藏身还是能做到的。”方景明依旧不太习惯说话,嗓子沙哑难听,“阁主到底是阁主,一下子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能表现得如此淡然,属下佩服。”
荀还是:“你指的是哪点?你带着半个天枢阁的人过来围剿我这件事,还是你瞒着所有人自己会说话,潜伏在天枢阁里多年的事情?”
方景明想了想:“都有吧,不过阁主和我有一点应该是一样的,我们做事都不讲究过程只看结果,如今的这个结果虽说未曾达到我期望,但也还算是可以接受,想必阁主对此番结果应该也有所准备,在我们动身来往这阳宁之际,您应该就已经料到会出现类似的事情。”
“你可不要污蔑我,在这件事上我只是个受害者,如今你看我被困在此处动弹不得,怎么能说跟我有关?我并非想要邵经略一家老小的命。”
“阁主是不想要邵经略一家子的命,但是皇帝想要,您来这之后应该也已经察觉到,根本就没有搜集证据这一说,我们来此,就是为了要邵经略一家老小的命。”方景明语意轻飘地就决定了那么多无辜人的生死,就像他从前做过的每一件事一样,未必和邵经略有仇,只能算是执行命令。
这种事不只邵经略在做,整个天枢阁都在做,荀还是自然也在做。
对此荀还是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横加指责,他没有立场指责任何一个人,他们就是一群刽子手,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早已数不清,已经走到了这里就没有想再充当好人。
荀还是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挂到高空的月亮,月光终于翻过墙面撒到巷子里,照亮了两个的身形,同时将影子投在了墙上,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漆黑一片见不到模样,有点像传闻中藏匿于黑暗中,随时准备吃人的鬼。他们两个身染血腥的人,让人有些分不清,到底立于地面的人是他们真是的模样,还是映在墙上漆黑的影子才是原本面目。
荀还是道:“既是藏匿了这么久,如今突然现身此处等我,想必有要紧事说罢。”
方景明:“不管如何,希望阁主能回一趟东都。”
“如今将我困于阳宁的有你一份,你现在说让我回东都是不是有些好笑。”荀还是嗤笑,“突然觉得我这个阁主重要,需要我回东都主持大局?”
方景明并未因为荀还是的嘲讽而面露难堪,正色道:“东都即将变天,荀阁主既然想让他烂那就让他烂的彻底点,阁主什么打算属下虽未能知晓缘由,但却能明白目标。”
“我们共同想要的目标。”
方景明话音稍顿,又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他那张脸比旁边的石壁还要凹凸不平,一眼就能看出来曾经遭逢过不好的事情。
“阁主的仇同样是我的仇,阁主的恨也是我的恨,属下自会为阁主效力。”
“你不觉得你这话变得太快了吗?之前想要我命的人是谁来着?怎么,现在觉得自己一个人不行,想跟我合作是不是有些晚了?”白玉扇子刷一下被打开,空白的扇面遮住荀还是的嘴巴,他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可是我不觉得我需要一个叛徒来作为帮手。”
话音方落,空气撕裂的声音在耳边乍起,荀还是鬓间发丝飞扬,一枚暗器贴着他的耳边直打向方景明。
方景明自出现起注意力就放在荀还是身上,他来此前就已经做了万全的打算,本想着即便谈不拢和荀还是打一架,他也是有五成的把握逃脱,毕竟荀还是如今身体不好,忌惮颇多,不可能跟他敞开了打,只是没想到正因为他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荀还是身上,差点着了别人的道。
暗器飞过来的瞬间,方景明瞳孔骤缩,身体本能让他意识尚未反应过来时先一步有了动作,只是动作稍晚,脸颊被暗器擦伤,好在暗器并未淬毒,只是点皮肉伤。
荀还是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未动,一道人影突然从身边闪过直奔方景明而去。
眨眼间两人便要纠缠在一起,武器在半空中交锋,叮的一声亮起刺眼的火花。
几招过后,方景明明显不欲恋战,刻意蓄力将对方猛地推开,向后连退数步,而后深深地看了荀还是一眼,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穆则持剑就要追去,荀还是叫住他:“穆则,罢了。”
穆则猛地收住脚步,眼看着方景明的身影掠过屋顶后彻底消失,他收了剑走到荀还是身边:“怎的会在这里遇见他。”
“想必你给我留信号的时候被他瞧见了。”天枢阁的信号阁内的人都知晓,被方景明知道并不稀奇,“先不用管他,早晚还会见面,说要紧的,我一会儿得回去。”
穆则点头:“城中的事情阁主想必知晓,这些暂且不要紧。”
荀还是的名声早就烂透了,多背上一个屠杀邵府的罪名不算什么,荀还是没放在心上。
穆则接着道:“主要是东都那边出了点事。”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是太子。”穆则沉声道,“阁主还记得被太子关起来的许南蓉吗?”
荀还是靠着墙壁,扇子一下一下颠在虚空中:“你说。”
“梁弘杰当初死在邕州的事情皇上本来只是例行过问,其余事情交给刑部审查,案件按照一应流程走即可,皇上一般不会过问。但是日前不知何人将这件事捅到了皇帝那里,添油加醋意欲将这件事和夺嫡牵扯到一起,并将焦广瑞和许南蓉的关系一起禀报给了皇上,皇上本就多疑,不用他人多说便知道梁和昶想要借着这件事情牵制焦广瑞,梁和昶与焦广瑞之间本就有姻亲,却还要有此一遭,皇上怀疑梁和昶意图不轨,欲暗中调查。梁和昶在宫内本就有眼线,若梁和昶翻车,太子手中更是无可用之人,自然会尽全力保住梁和昶,之后太子与梁和昶计较之下,因着您那段时间正巧在邕州城,便将梁弘杰之死推到了阁主您的身上。”
“那冠给我杀梁弘杰的缘由为何?”
“有人密保,说当年指证祁国王爷杀害邾国百姓的孩童并非阁主而是梁弘杰。”
“这理由不够充分,还有呢?”
“说您……说当初您便是因着祁国王爷相救才能活命,故而对梁弘杰心生恨意,这才下了杀手。”
荀还是恍然,他突然知道皇帝为什么非要杀他了。
荀还是原本还想问问东都其他的事情,张张嘴刚要说话,突然听见另一侧传来脚步声。
那声音没有刻意隐藏,似乎是在给里面的人提醒,告诉他们现在这里并不隐秘。
荀还是动作未变,只是微微侧头,看着另一侧漆黑的巷子里逐渐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藏蓝色,长发束于脑后,黑色的靴子先一步从黑暗迈进月光中,他眼神在穆则身上一瞥而过,随即停在荀还是身上。
荀还是眉头一挑,身子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姿势,手里晃动着白玉扇子,眼看着那人站到面前。
谢玉绥道:“聊完了?夜深了,聊完早点回去休息。”
荀还是没有丝毫掩藏的意思,轻笑道:“没呢,你来的太早,我这刚聊了没几句就被你打断了,你说你现在在这我们也不方便接着聊,该如何是好?”
“那你想怎么样?”
荀还是沉吟片刻,道:“王爷说几句好话哄我开心,我就大度的不跟您计较,算了。”
白日见着谢玉绥时尚且觉得他身上有股子矜贵劲儿,再加上碰到荀还是后刻意放柔的眉眼,只觉得这个王爷是个好脾气的,可是现如今没有白日耀眼的阳光,只剩下银月高悬,让温和的王爷身上添了冷意,矜贵中带上凛冽,凭生出距离感让人不敢开口也靠近不得,也就只有荀还是好像无知无觉。
穆则见了谢玉绥多次,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见过的谢玉绥看起来太没攻击性,也过于好说话,一时竟然忘了这个可是能将整个祁国皇室架空的人物。
就见这一贯温和的王爷今日不知怎么了,穆则感觉到了他身上少有的冰冷,尤其是在听见荀还是的话后,内心下意识一颤,甚至替荀还是捏了一把汗。
这种念头出现的没来由,穆则自己都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时,刚刚还未稳下来的心又扑腾了一下,就见荀还是正将扇子一头抵在谢玉绥的下巴上,半眯着眼睛极近挑逗。
先前荀还是和谢玉绥之间说了什么他没留意,只听见荀还是最后一句话:“不如这样,王爷看在我这张脸蛋还算能入眼的份上,我以身相许,您给我说说究竟给我挖了多少个坑等我跳?”
第84章 第 84 章
之后方景明再没冒过头,他口中所谓的合作也没有下一步动作,荀还是自那一次翻墙出门被谢玉绥抓到后,周围就多了很多的侍卫,连隐藏都省了,生怕荀还是不知道似的,切身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囚禁”二字,后来邵经略来过两次,明里暗里表示周围不止是面上这么多人,几乎将这个小院围成铁桶。
荀还是不太明白谢玉绥这是做哪出,但已经这样了就只能随遇而安。
阳宁这个地方一时就好像被邾国忘记了,谢玉绥的人明晃晃地入驻此宅四处乱晃,邵经略不说话也就算了,本地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瞧不见。
之后很神奇的是,轰轰烈烈的一个几乎灭门的惨案到最后变得无人问津,官府说彻查一直没个结果,其余人也没了接下来的动作,荀还是没再去过私狱,日子奇特的安稳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谢玉绥的药有了效果,荀还是感觉身子不似从前那么紧巴,每天被药灌一肚子,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行走的草药精,浑身都散发着“贵重”的苦味,养尊处优了三个月的荀阁主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懒酥了。
荀还是不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光返照,以至于白天身体似乎回到了巅峰的时候,身体内充盈的内力让他觉得凭一人就能将侍卫放倒强行闯出去,若不是每到夜晚日渐脆弱的经脉都要出来作祟,他都快忘了自己黄土埋到了脖子。
入了大半截土的荀阁主没能达成以身相许的目的,自然也就没有从谢玉绥那里得到太多的消息,甚至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见着谢玉绥本人,倒是药每天没间断过,邬奉顶着一张比药还黑的脸日日伺候祖宗服药。
这场安宁的生活一直到阳宁迎来了多年不遇的大雪。
一大早天还没亮,荀还是就听见外面扑的一声,本以为是哪个侍卫夜晚值班时不小心走神摔了一跤,没太往心里去,直到天光大亮,推开窗棂才瞧见一院子的白色。
廊下站着的两个侍卫被乍一打开的窗吓了一跳,刀已经离鞘半尺才猛然发现差点砍错人,这要是一刀下去……死的还不一定是谁。
两个侍卫飞快地咽了咽口水,如今在这院子里待了不少时日,他们自然知道这人身份。可是每次见到院子如今的主人时依旧控制不住的紧张,还有介于名声和美貌之间的矛盾,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被雾气朦胧的窗下,探出来的那张脸就如同一不小心从山林里闯入人间的精怪,漂亮的过分。
侍卫多一眼都不敢看。
荀还探头看了几眼,不等人劝,很快便被冷风吹了回去。
屋子里放了两个热乎的炭盆,外面却只有冰雪,一冷一热仿佛两个季节。
荀还是搓了搓只探出屋子一会儿就冻得发麻的手,关好窗再回身时屋子里已经多了个人。
穆则无声无息地站在墙边,荀还是回头没有丝毫惊讶,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坐下。
穆则等荀还是坐稳,沉声道:“梁和昶死了。”
桌子上是早些时候侍卫送来的热茶,谢玉绥知道荀还是喝茶生冷不忌,不会因为冬天茶凉就叫人暖上一壶,是以离开之前便将一应日常吩咐好,也因着这份细心,自天凉之后荀还是再没碰过寒物。
倾倒的茶水在半空中有片刻乱了轨迹,荀还是眼皮一颤,将茶水填满放到桌边示意穆则喝了暖暖,自己又添了一杯,漫不经心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穆则有些忌惮外面的人,看了几眼,确定没有动静后走到桌边,接了茶杯:“就前几天,梁家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未满十八者发配边疆。”
“因着什么?”
“勾结党羽,意图祸乱朝政,由……许南蓉牵扯出来的一系列事情,大抵是梁大人通过女眷把持在朝大人的内院,以此或间接或直接与朝中各要员维持关系。”
“焦大人倒是舍得,说放就放了,这是生怕皇帝把他归为太子一党,抓个典型。”荀还是冷笑,“梁大人作为太子太傅,遭了殃没牵连太子?”
太子自以为将荀还是推出来,保住许南蓉就能与焦广瑞交好,殊不知那位焦大人可不比面上看起来那么好对付,这种做学问的人若是心狠可比寻常人还要难对付得多。
一个女人算什么,若是许南蓉真的在焦广瑞那里占有一定分量,当年就不会在许南蓉失踪之后不闻不问,甚至和一向不睦的梁家小姐结亲,这么多年营造出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
“尚未,不过太子也是战战兢兢,生怕有一点错处。”窗边一道黑影坠下,那是屋檐堆积了一夜的雪,雪积的太厚,房檐承载不住落到地上发出噗的声音,和荀还是晨间听见的声音一样。
“太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动静,毕竟是亲父子,再怎么折腾也顾忌着这层关系。”
荀还是点头:“还有呢?”
“还有。”穆则抬眼看了下荀还是,“皇上发布十二道加急令……”
穆则犹犹豫豫,荀还是抬眼:“嗯?”
“急……”穆则叹了口气,他觉得这事儿太操蛋了,“急招天枢阁阁主荀还是回东都。”
荀还是噗嗤一下笑出声:“先前不还下死命令要我人头,现在杀不了我想让我主动送人头?”
“不是。”穆则虽不想,但还是多解释了一句,“先前对阁主的命令并未公开,民间消息也并非有官府散布,是而……是而皇上如今的意思,只当这是民间谣传,他依旧表现的对天枢阁、对您极度信任,大概这样。”
荀还是“啧啧”两声:“你说这皇帝当得有什么趣儿,我看着都累,不如去戏曲班子表演变脸罢。十二道加急令,我可是一道都没瞧见。”
“这就要问豫王了,估摸着都被他的人拦下没传到您这里,近日我也是得到了卓云蔚的消息才知晓。这小子最近不知道在做什么,前些时日他还火急火燎地想过来,这几日反倒消停,书信里也不见急躁。”
荀还是沉吟:“或者也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他性子反而沉稳下来了吧。”
“那阁主怎么看,东都是去还是不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如今荀还是隔得远,皇帝一时半会儿不能拿他怎么办,可若是到了眼皮子底下,想做点事情可就简单多了。
“你不想让我去?”荀还是透过茶杯边缘看向穆则,话虽如此,他并没有想要参考穆则意见的打算,“去自然要去,不去怎么办事?天高皇帝远,他碰不到我,我自然也碰不到他,有些事情终归还是近一些好打算。”
后面的话声音很轻,与其说是说给穆则听,更像是他自言自语。
穆则:“那豫王这边……”
“我解决,你去准备一下,三五日便启程。”
穆则应了一声随即离开。
这一晚谢玉绥依旧没有回来,先前说是祁国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下,大抵这两日便能归来。
第二日雪依旧没停,在阳宁这算是个奇事,邵经略拎了两壶酒推开房门。
冷气卷着雪花在门口打着转,邵经略披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坐到桌边。
原本简陋的屋子因着有了人气,也因着某些人刻意的装饰,如今看起来既温馨又舒服,贵妃榻上更是铺了好几层被褥,美人斜靠其上。那美人肤若凝脂,只是唇色过于浅淡,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卷书,眼皮垂落,遮住了蛊惑人心的眼眸,额发垂在两侧,眼尾飞入双鬓,当是一副赏心悦目的景象,可一联想到对方的身份,心中就只剩下两个字——妖孽。
邵经略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从这副画似的场景里脱离出来,晃晃手中的酒壶道:“据说荀阁主海量,可愿意陪在下喝点?”
荀还是懒懒地掀着眼皮:“你确定那是酒?”
谢玉绥管他喝酒管得厉害,甭说是酒了,就连酒酿元宵、甜酒酿这种东西都进不来。
“自然是酒,不然还能是什么?山楂汁?”阳宁这边街上经常有小贩卖山楂汁,用山楂和糖熬制,酸酸甜甜很是好喝,不过这玩意大多是小孩子喜欢。
邵经略打开酒壶,酒香瞬间弥漫开,被屋子里的热气烘托之后更加醉人。
酒味不同于东都青木坊的酒,闻着就觉得辛辣。
“这酒跟那些达官贵人家里的酒可是不同,就是不知道荀阁主喝不喝得惯。”
烈不烈的不重要,荀还是只觉得那酒香已化成实质,变成个小手勾搭着他肚子里的馋虫。他将书随手扔到榻上,到桌边接过邵经略递过来的酒杯,近距离再闻,那股辛辣毫无掩饰地刺激着嗅觉。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口,从喉咙到内脏一路热烈,荀还是不禁感叹:“好酒。”
“那是,也不看谁带来的。”邵经略对于荀还是的认可很是满意,又给两个人满上,一边倒一边说,“当初我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姑娘,如今看来,也就长相弱了点,谁家姑娘像你这么心狠手辣?别人都觉得你浪费了这番皮囊,我倒是觉得你顶着这个模样着实委屈。”
荀还是不知道邵经略这是什么道理,全当他一口酒就上了头,满嘴胡话。
荀还是又喝了一口,邵经略赶忙道:“你可慢着点喝,我听说谢玉绥明日回来这才敢今天带酒过来,若是被他知道我给你酒喝,可不得扒了我的皮。”
荀还是这一听,直接仰头将那杯酒饮尽。
邵经略啧啧两声,其实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两人究竟在搞什么,有时候觉得他们亲密的过分,有时候又觉得这两个人就是冤家,心里怀揣着一堆事情,就是不说明白,弯弯绕绕看着难受。
两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邵经略可能就是日子过得太苦闷,只想找个人喝酒,所以这期间两人除了喝酒以外并未多说。
直到酒壶见底,邵经略长叹道:“邵府如今就剩我自己了,虽说府邸遭灾并未影响驻扎的军队,可是邵府对于那些人来说就像是一面旗帜,邵府一倒,他们心中的信念也就倒了,哪怕我还活着也没什么大用,或许是因为自我历练过少,跟那些征战沙场的士兵尚且有些出入,所以他们见我更像是见着个小辈。如今邵府出了这件事,祁国趁机攻打的话,我这阳宁根本守不了几日。”
荀还是难得多嘴了一句:“不应该让豫王的人接管邵府。”
“我知道。”邵经略又叹了口气,重复道,“我知道,可是知道又怎么样?你觉得我能让当地官府来还是等朝廷?都不行,都不行啊……还不如将这阳宁送给豫王算了。”
这是玩笑话,只是两个人都笑不出声。
杯中酒饮尽,邵经略站起身时身形晃了晃,眼神迷离地在荀还是身上瞟了两眼,突然笑道:“早年我在东都见你的第一面,还以为你是哪个山上的精怪,长得那么好看,可又是那么残忍,如今看来,估计你真就是哪里蹦出来的精怪。”
“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一直留在这里,由着豫王将你困住,但我想,你估计快走了吧。”
荀还是抬头对上邵经略的视线。
邵经略的眼睛已经不能聚焦,明明酒量不行还要硬撑着,一根手指在空中摆摆:“等你走了,估计这阳宁……这邵府就不在了。”
说完他没有多解释一句,脚下虚浮晃动着出了门,门刚一开就听外面传来惊呼声,好像是那邵小将军一头扎到了雪里人事不知。
荀还是眯着眼睛思考邵经略最后那句话。
冬日的夜晚一向来的很快,荀还是喝了酒后就开始犯困,重新倒回贵妃榻上,将那本书遮在脸上一觉睡到了天黑,直到听见门口传来动静,他才哼了一声将书拿开,眯着眼睛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未散去的酒气,邵经略带的酒确实烈,荀还是睡了一觉后觉得头更涨了,眯着眼睛看着那黑色身影越来越近,熟悉的味道里带着雪花的凛冽。
荀还是眯着眼睛笑了笑,抬手拉着那人的衣襟。胸前受力,那人顺势弯下腰,荀还是手臂环到那人的脖子上,慵懒地哼唧了一声。
一个轻柔的吻落下,荀还是哑着嗓子道:“王爷这是有空来看看我这只金丝雀了?”
荀还是这时眼睛已经重新闭上,懒懒地躺着,之后感觉鼻梁被剐了一下,而后那人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醉鬼吧。”
“鬼是鬼,但不是醉鬼。”荀还是睁开眼,这一眼直接撞到一双深沉的眸子里,他轻笑一声,“听说过色鬼吗?”
腰间用力,荀还是半个身子挂到了谢玉绥胸前,带着酒气的唇在谢玉绥耳边蹭了蹭:“王爷每日给我灌了这么多药,每天滋补火气太盛,这种事情王爷可得负责。”
谢玉绥身形未动,低声问道:“不知荀阁主想要怎么负责?”
荀还是又哼唧了两声,修长的手指挑到了谢玉绥的腰封上,手指好似带着火苗,在紧实的腰线上来回跳动。
“话本子里怎么形容那些妖孽的来着?嗯……采阳补阴?”荀还是笑了起来,“要不,采阳补阳罢。”
那双拿惯了武器的手指此时灵巧异常,指尖连落数下,衣衫散落。
北风敲打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连下两日的大雪终于停歇,阳宁到底地处南方,雪停之际便已化了大半,雪水沿着屋檐落在地上,滴答了一夜。
第85章 第 85 章
开始的时候荀还是的念头是好的,知道身为王爷的谢玉绥不会委身于他人身下,他脸皮厚,躺下算不得什么,然而唇齿相接的那一瞬间,荀还是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至始至终都是一厢情愿地想要在这段感情里掌握主动权,殊不知每一步都受到了对方的诱引,就像今天突如其来的亲密,未必全然都是他的勾动,谢玉绥必定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顺其自然地将人抱到了床榻上,一发不可收。
谢玉绥的手探进衣襟时,炙热的温度隔着一层里衣烫的他浑身一颤,而后就听那人用极为克制却又染着沙哑的声音问了句:“可以吗?”
荀还是哪里知道可不可以,他只是在睡意朦胧间习惯性地勾动着谢玉绥的神经,因着谢玉绥一直顾忌着他的身体,从未有进一步的越矩,时至今日,混沌的脑子可能已经没有明白这个“可以吗”指的是什么,也或者是明白了懒得多想,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里面不停回荡着,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所有理智,再回过神时,他听见自己应道:“嗯。”
没过鞋面的积雪一夜见了底,早起时院子里已经空空荡荡。雪化之后天气尤为寒冷,屋内火盆里只剩下一团漆黑,好在热气未尽,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一丝丝甜甜的味道,是某种香膏味,带着逡巡不散的暧昧。
谢玉绥睁开眼时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另一侧空空如也,被褥早已凉透。
他表情有片刻的凝滞,随即又看了左右,确定床上只剩下他一人,揉着脑袋坐了起来。
两人几乎折腾了一夜,窗外泛起微光时才一起沉沉睡去。如今瞧着外面的情景时辰不算晚,可身边的人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离开,谢玉绥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撑着额头沉默,突然身子开始颤抖。
笑声从指尖流露,他仰头靠在床头,过了不知道多久笑声戛然而止,指缝间眼神一凝,咬牙唤了念了一句:“荀还是。”
*
枯黄的林间马蹄声回荡,土地松软,马踏之处留下一串串脚印。
荀还是带着穆则赶路赶了大半天才见着一处棚子,二人翻身下马,小二赶忙上前将马送到后侧吃草料,二人则寻了个地方坐下歇脚。
茶棚破旧不知道矗立于此有多久,棚下甚至能看见湛蓝的天空,四处透风难怪大多人宁愿多走些时日,找个城镇休憩,而不愿在此多做停留。
荀还是自知体力不如从前,又近乎一夜没睡,一早拖着疲累的身子赶路至此已到了极限,若再不休息估摸着就得让穆则背着去城镇寻个大夫救命了。
坐下时荀还是内心倒抽了一口冷气,强忍着下身的不适和腰间酸软,靠着极大的忍耐力才让面上没露出异样,点了壶热茶驱散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穆则眼神几次落在荀还是身上,荀还是端着茶杯一直没理,直到第五次飘过来时他出声问道:“有话就说。”
穆则见荀还是率先开口,便依着这个台阶下来,道:“阁主就这样走了不跟王爷打声招呼没问题吗?我瞧着那王爷对阁主真的很上心,虽说近段时间一直将您困在那里,却也是让您避过风头,瞧着您这段时间身子好像也好了很多。”
“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告别不是任何时候都适合,如果早些时候……”荀还是将茶杯放到桌子上叹了口气,“算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不管谢玉绥这段时间将我困于此地是处于什么目的,到底还是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少有的没有担心睡觉时会被什么人突然闯入刺杀,确实挺舒坦。”
穆则见着荀还是笑着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此番回东都绝对没什么好事,到时候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说,荀还是再强也只是一个人,邾国的皇帝再草包到底还是皇帝,手里握着整个邾国,岂是一人所能抗争?
穆则本想劝劝,想跟荀还是说:若是过得舒坦便不要回去了,管他东都变成什么样子,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为国家出的力全当喂了狗,应该好好过过剩下的时光,说不准那位祁国王爷真的能找到治疗荀还是身上的毒药,便不要再回来了。
可是话到了嘴边,穆则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他劝不住,也没什么立场劝,“能过安稳日子”这种愿望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讽刺——手中沾了那么多的血,有多少是来自无辜人,夜里冤魂哀鸣,他们凭什么过上安稳的日子?
一脚已经踏上了地狱,不如将选择的路走完。
穆则目光落在一直延伸看不见头的路上,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挑了个比较偏僻的小路。道路泥泞坑洼,到处都是翻起的石子,因着天冷有些地方结了一层细冰,走起来每一步都很难。
这个茶棚着实不是一个好落脚的地方,二人只饮了半壶茶水便起身准备离开。荀还是歇了这会儿暗自提着内力游走于体内各处经脉,原本酸软的腰松泛了许多,想必骑马能坚持到下一座城镇。
他起身想要唤小二将马牵来,却在这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荀还是下意识看去,拐角处正好出现几道身影,为首之人一身玄色衣衫。
穆则警惕地站到荀还是身前,侧头道:“阁主要不您先走,我去拦一拦。”
荀还是目光远眺,与那玄衣之人眼神相接,他迈前一步让出身子,拦着穆则道:“不用,他不会阻我们的路,你且先去牵马。”
穆则犹豫地看了眼已经近在咫尺的几个人,随后一言不发地绕到了茶棚后面。
两句话间马已经踏至眼前,荀还是仰头看着那人翻身下马,而后大步走到面前,手上拿着一件白色的斗篷披到了他的身上。
“既是要离去吱一声便是,如此不告而别所谓何意。”
荀还是一言不发任由谢玉绥动作,脸上少有地没有笑容,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进,一股比冬日还冰的气息缭绕在周围,让谢玉绥动作略微有些僵硬。
“我以为我表示的已经很清楚。”荀还是冰凉的手指覆在谢玉绥的手上,接过他手中斗篷的绳子自己系上,“王爷如今追来属实不妥。”
谢玉绥面覆寒霜:“有何不妥?荀阁主这是准备不认账?”
“说到底王爷未曾吃亏,荀某也算是报答王爷这段时间的照料,谈不上认不认账……”
“哦?报答?”谢玉绥直接被荀还是的样子气笑了,不由分说地拉着荀还是的胳膊,回头吩咐了一句“在这等着”,随即将人拉到了林子里。
“荀阁主说的报答是什么,睡一晚上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算报答?”
荀还是皱眉:“总归王爷没有吃亏,我……”
谢玉绥:“吃亏?那倒是荀阁主吃亏了,难为你为了报答竟然能委身于其他男人身下,本王是不是得夸一句荀阁主知恩图报。”
荀还是叹气:“你别这么说话。”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谢玉绥一拳砸在荀还是身侧的一棵树上,“我真想直接将你捆了带回王府哪都别去!”
绷了许久的表情在听见这句话后突然没忍住,荀还是噗嗤一下笑出声。
谢玉绥咬牙:“还能笑出?”
“那怎么办,哭吗?”荀还是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叹气的次数明显增多,总得来说还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多了,“这是我早就选好的路,你不要拦我,也拦不住我。”
谢玉绥手依旧抵在荀还是身侧,身体却卸了力,低着头叫道:“荀还是。”
“嗯。”荀还是很喜欢谢玉绥叫他全名,虽然从认识以来总共也没几次,他觉得这三个字从谢玉绥嘴里出来带着点说不出的味道,让他浑身暖暖的特别舒服。
谢玉绥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深呼吸道:“你是不是从未相信过我。”
荀还是一愣:“什么?”
“你是不是至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个局外人,不慌不忙有闲心的时候跟我周旋几番,如今事态紧急需要回东都就给个甜枣,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谢玉绥越说越恨得牙痒痒,“你怎么那么可恨,荀还是,你到底有没有心。”
荀还是歪头认真想了想,旋即笑道:“这倒是句实话,恨我的人挺多,至于心……呵!”
谢玉绥:“你……”
他刚张嘴说了一个字,荀还是突然踮起脚尖迎了上去,唇齿相接之际,呼吸纠葛。如今荀还是已经能在这种简单的亲吻中找到些方法,不至于一触碰就腿脚酸软不能自已,即便如今腰依旧难受,但他依旧可以在这种场景下带动着谢玉绥的情绪。
一舔一咬之间,谢玉绥呼吸愈发粗重,然而就在荀还是洋洋得意想要再进一步之是,他却被突然推开。
荀还是茫然地瞪着眼睛,在触碰到谢玉绥一片清明的双眼时心脏一痛。他低头看着谢玉绥抵在胸前的手,一股悲伤瞬间从心脏蔓延开,像树下尚未来得及化开的冰雪,冻得他生疼。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眼睛没再看向谢玉绥,而是落在不远处一从枯草上,道:“东都我非去不可。”
“我没想拦着你,只是你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或者……”
“你知道我第一次替皇帝办事是几岁吗?”荀还是脸上虽是笑着的,但那笑容着实难看,“十二岁,我十岁进天枢阁,那时手上就已经沾染了同龄人的血,直到十二岁第一次出任务,是跟着老阁主一起处理一位已经解甲归田的将军。那将军有些像现在的邵家,但是比邵家还好点,至少男丁不少,老将军也还在世,或许就是因为家里人员众多,老将军辞官归乡归得很不情愿。”
“那时邾国跟祁国多有摩擦,皇帝想让老将军重新披挂上阵,可老将军犟的很,非说身体不行不能担此重任,家中男丁均无将帅才能,让皇帝另请高明。违抗圣旨乃是重罪,奈何老将军军功颇多,动不得,皇帝心中怨怼一时却又找不到借口,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对他说,说老将军当初并不愿意解甲,对邾国朝廷不满,暗中与祁国有所勾结,这才拒绝了皇帝的旨意,为的就是邾国破城之际归顺祁国给后辈子孙寻得一份差使。”
“这种事情皇帝怎么可能忍,便派来了天枢阁屠了整个将军府。”
谢玉绥一愣,下意识问:“不过是一句话皇帝就信了?”
荀还是冷笑:“王爷还不懂么,有时候皇帝在乎的并非事实,老将军有没有做这件事重要吗?重要的是皇帝想除了老将军,而这件事正好给了他理由,既然有理由能拔掉心头刺为什么不拔?”
谢玉绥抿嘴不言。
荀还是抬眼看向谢玉绥,随后又落下目光道:“当时我跟着老阁主第一次出去,也第一次见到什么是真的血流成河。我至今还记得,满府邸一共一百五十七人,一百五十七具尸体全都被堆在一起,像一座山一样堆得老高,之后一把火烧了。”
谢玉绥眸光闪烁,低头看着荀还是乌黑的发顶,看向他未有任何波动的眼睛。
荀还是道:“当时我和几个人负责清场,一间一间屋子排查有没有遗漏,最后在偏房的一个草垛里发现了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女人看起来年岁不大,怀里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他们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小孩儿的嘴巴被女人牢牢捂着生怕露出一点声音,可即便这样还是被我找到了。那时候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了恻隐之心。”
听着这话谢玉绥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并非他觉得女人和小孩都该死,而是荀还是的口气。
果不其然,就见荀还是话音停顿的空档,指了指自己的腰:“那道疤你瞧见了吗?”
他那时候还留有“怜悯”这个东西,换来的就是一道险些要命的伤,去了荀还是的半条命,同时也将他最后一点感情切个干净,自那之后他明白,从他踏入天枢阁开始,所有的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无论是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无甚区别,他只需要杀。
“这么多年下来我这颗心早就硬邦邦的了。江湖上说我祸国殃民,说不准被达官显贵玩烂成什么样,可他们也不想想,哪个人有胆子对我下手?我唯一同床共枕的只有一个人。”
“你觉得我不相信你,用身体来报恩,呵……”荀还是轻笑,“那倒不至于,我这人恶名昭著的原因之一就是知恩不报,就更扯不上用身体报恩这一说。”
谢玉绥心脏一揪,他突然万分后悔自己先前说出的话。可是话已经出了口,再道歉也没办法弥补已经出现的伤,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只是将荀还是耳边吹乱的头发捋至耳后,说了一句:“东都那边我有所布置,你若是需要可随时动用,具体情况等到了东都会有人联系你。”
荀还是低着头,耳畔手指滑动时带起一阵瘙痒,心中一抽一抽的疼。
这颗他以为早就应该成了石头的心到底还是留着温热的血,还会因为误解而抽痛。
他本来不想跟谢玉绥说这些,让谢玉绥接着误会他才是最优的选择,这样哪怕东都那边事情无从控制,真的走到末路也不会有所顾忌,可每次计划在见到谢玉绥之后都会被彻底打散,他不想让谢玉绥误会他,不想以后后悔,他自私的希望即便自己死了也能有人可以惦念着他。
依赖会上瘾,被爱着的感觉也会上瘾。
谢玉绥好似看透了荀还是的心思,他轻轻地抚摸着荀还是的脸颊,低声道:“你是想不给自己留遗憾吗?”
荀还是没动。
谢玉绥手指逐渐下滑,在触碰到荀还是的下巴时突然用力一捏,让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那双总是充满狡诈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抬起来时带着让谢玉绥心慌的哀伤,他本想问荀还是不会是想睡了他就跑吧?这是想满足了自己最后的心愿然后慷慨赴死?他是不是把自己之前所有的话都当成耳旁风?
可是在看见那双眼睛之后,一切的话都已经说不出口,最后只听见自己说了句:“活着回来。”
北风卷着残叶迷了人的眼睛,待视线清明之际,路上早已没了那道青色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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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
隆冬时分的东都几乎只有白色,街上除了商铺和小贩摊位上冒着滚滚白雾以外很少会有行人出来闲逛,小孩儿倒是不少,三五个聚起来在街上玩雪,没人的时候打雪仗正好,也不怕碰到行人被爹娘骂。
如今眼看着就要过年,很多大户人家年底忙不过来,就会在一些酒楼或者铺子定面食,所以商贩都很忙,也就没时间管家里的熊孩子跑到哪去。
李岚贵在东都开了一辈子的面点铺子,店面虽不大却也算是老字号,从爷爷辈就开始经营,故而跟东都各个权贵家都有联系,每到年底都忙的很,一贯被管的很严的小儿子李德新就钻了空子。
自入冬起李岚贵就不让李德新出去玩,原因没说,但是李德新觉得一定是因为他功课不好,还没少挨打,这才门都不让出了,天天在家背书。他才五岁哪能安心坐着,诗词才读了两行心就长了草,趁着没人书一扔跑到街上找隔壁张家小子玩去了。
张家小子比他年长两岁,处处压他一头,两人见面就打架,不见面还惦记,先前约着下大雪就出来打雪仗一较高下,眼看着雪渐深,两人各站一头,身后聚集着其他家的小孩儿俨然成了两派,手里攥着雪球,小手冻得通红。
“张二狗!今天我一定把你打得趴在地上叫爷爷!”奶声奶气的喊声被雪压下去一半,落到对方耳朵里哪还有气势。
张家小孩儿本听着他的话觉得好笑,但一听他喊着自己绰号顿时火了,招呼着身后几个年龄差不多的,指着对面喊道:“对面孙子又在乱叫,打他们这些不孝的!尤其是中间那个狗娃子!”
狗娃子是李德新的绰号,小孩子之间的绰号总是离不开“狗”这个字。
话音方落,不知道谁先扔了一个雪球,紧接着在大雪纷飞里、吵闹声中,雪球仿佛比自上而下的雪花还要密集,路人见此纷纷绕路。
孩童的笑声充斥着整条街道,几乎掩盖掉了其他所有的声音,李德新正跟张家小子抱成一团,结果因着他身形和力气都比不过,翻滚间一脚被踢了出去。
李德新就像皮球一样在雪地里越滚越远,越滚越白,谁都没注意一辆马车正迎着李德新滚出去的方向驶来。
李德新身子圆滚,地面又滑,隔了好久才停住身子,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儿,一直打着滑。
他用力咬着嘴唇,通红的小手又扑腾了几下,结果还没等爬起来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嘶叫声,那声音李德新很熟,东都街上经常会有贵人马车经过,马儿受惊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原本还在挣扎的李德新突然不敢动了,嘶叫声就在头顶,他似乎已经感觉到坚硬的马蹄悬在脑袋上,一脚就能踏碎他的头。
眼圈立刻变得通红,李德新想哭又不敢哭,整颗心都被恐惧占据着。
爹爹从前就总吓唬他,说他总在街上乱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冲出来的马踹飞了,小脑袋不够一脚踩的,所以千万不能乱跑,他从来都没往心里去。
五岁的孩童尚且不知道那么多事,只记得马儿会踩死人,那马儿就要踩死他了。
爹说无论什么时候男子汉都不能哭,眼泪被他死死地憋在眼眶里,双唇紧抿,就在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爹娘的时候,突然一阵风起,卷动着空中的雪花换了个方向。
李德新只觉得周身一凉,雪花打在脸上生疼,之后……马蹄声响在了身后不远处。
“大,大人。”略有些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一个温润的声音开口道,“将人扶起来。”
那声音带着一点点凉气,之后便是低低的咳嗽声。
李德新感觉自己胳膊被人拉了一下,整个人先是被提到了半空中,很快又被放了回去,刚刚憋在眼眶里的眼泪瞬间铺了满脸,他拽着袖子用力擦脸,将整张脸擦得通红,一边擦一边说:“我是男子汉,我不哭。”
嘴上虽是这样说的,眼泪却模糊了双眼,便没能看见自己面前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那人站在小童面前,似乎在犹豫着如何开口,却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叫喊:“德儿!”
李德新一听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哪管面前还有什么人,周围小伙伴打雪仗谁赢了,迈着两个小腿往回跑。
大雪纷飞里,一个小童向着父母飞奔而去,原地青色的身影一动未动。
李岚贵在自家蒸着馒头,一听外面马叫声心中一惊,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自家儿子的样子,顾不得已经熟透的馒头,锅盖一扔赶忙跑了出来,然后他就看见自家儿子正站在路中央一辆马车旁,而李德新的面前则站了一个人。
李岚贵乍一看见那人的身影吓了一跳,甚至顾不得对方的身份,尤其是见着那人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小童,惊叫着唤着儿子的小名。
青衣人的手悬在半空中,眼看着小童越跑越远。
李岚贵将儿子拥在怀里,浑身不自觉地颤抖。
他认识那道身影,事到如今东都没有人不认识那道身影,那就是恶鬼,是催命符,哪怕见到都会招惹晦气,是东都城内如今最骇人的存在。
咳嗽声隐约透过雪幕传来,李岚贵咬着嘴唇死死地抱着儿子,万一,万一今天他们家没了活路,哪怕对方是煞神,他也要拼劲全力保护自己的儿子。
就在李岚贵以为今日此事不会善了时,那青色的身影却慢慢收了手,未发一言地转身进了马车。
车夫牵着马匹战战兢兢,见自家主子没有多言暗暗松了口气,而后他听见马车里一声叹息似的吩咐:“走罢。”
车夫应了一声,重新驾车驶离。
李岚贵眼瞧着马车越走越远,直到眼前只剩下飘散的雪花这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李德新抬头看着爹爹,小声问道:“爹爹可认识那个人?那是神仙吗?长得好好看。”
“嘘!”李岚贵赶紧捂住儿子的嘴,“这话可说不得,那人可不是神仙,那是恶鬼,专吃不听话的小孩。”
“啊!”李德新这会儿缓过劲儿来立刻就将先前的害怕忘到脑后,转头瞧了瞧地上的车辙,吐吐舌头,“恶鬼不都是青面獠牙吗?爹爹又骗人。”
李岚贵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李德新的脑袋:“都告诉你了这段时间不要出去乱跑,如今东都内遍地都是恶鬼,怕死人哩……”他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大街,按理说即便大雪的日子,街上也不应该如此空旷,可今年自从入了冬,东都就不似从前那么热闹,四处人心惶惶,生怕一个错处就全家问斩,很多铺子为保平安关门许久了,也就是他家跟许多贵人家熟识,年末定面食已是习惯,推脱不开。
李岚贵叹了口气道:“若是不想读书就去院子里自己玩,莫要再到街上。”
*
车轮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辙印,大雪将灰扑扑的马车染成了白色,连带着车夫也像是雪做的一般,一般这种天车夫都会尽快赶路,然而这辆车却不知怎的,不紧不慢地前行,也因着速度不快方才才能及时救下那孩童。
车夫也只是临时被拉来干活,只得了个慢慢走的吩咐,一路战战兢兢,这会儿更是心脏快要跳出来,车厢里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就好像催命符,吓得车夫很想直接冲进马车里要个痛快,但也就是想想,他不想死。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窄巷,直到里面的人下马车离开,车夫都没敢多看一眼,将车子赶到后院赶紧回皇宫复命。
他是宫内车马司的人,自入宫起就没想过有一天会给那位赶马车,寒冬时节活生生地吓出了一身的汗。
*
宅邸不再同从前那样空荡荡,多了守门的侍卫,多了洒扫的仆从,多了很多人,就像一般的宅邸那样四处都是人,却哪哪都是不想见的人,同时少了从前最欢腾的声音——卓云蔚消失很久了。
荀还是刚回来时曾经派人打探过,但是找了很多地方都没能将人找到,最后因着身上事务繁多,估算他不会横尸荒野就没再多理会。
荀还是进门后,原本忙活的人齐齐作揖目送他回了内院,内院是唯一没有伺候的地方,没人敢进去,短短数月下来,本就让人猜不透的荀阁主变得更加阴晴不定,无怪乎街上的百姓如此怕他,哪怕跟着荀还是最久的穆则如今都不再像先前那样偶尔闲话几句。
回到房间,荀还是将斗篷放到了屏风上,一冷一热气息交替让他喉咙更加难受,他弯着腰,抓着胸前的衣襟用力咳嗽着,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胸口和喉咙里的痒意却一直没有得到缓解。
他难受地皱着眉头,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盛满热茶的杯子。
荀还是接过杯子强忍着咳嗽猛灌了一口,之后又低低的咳了两声才有所好转,站起身时将杯子放到桌子上:“何时回来的?”
“方到。”穆则深深地看着荀还是,“锡兰各处的船只已经通归完毕,关于太子党或者其他党羽的人已经全部处理干净,凡手里不干净的皆按贪污罪处理。”
“嗯。”荀还是坐到桌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即便外面人员充足,无吩咐这间屋子依旧没有人敢靠近,不用想就知道这热茶是穆则备下的,“我这里人多眼杂,往后这些杂事就不用动手了,进出容易露破绽。”
穆则嘴上应承:“好。”
这话荀还是不知说了多少次,穆则也不知道应了多少次,待下次见面就又会重复。
院子里眼看着一群人毕恭毕敬地做着分内之事,事实上每一个都是皇帝放在这里的眼线。皇帝一时不能要了荀还是的命,便只能多放几双眼睛,就好像眼睛多了知道荀还是的动向,就能捏住荀还是的命门为他所用似的。
穆则站在一侧垂眼看着荀还是,自回东都他眼睁睁地看着荀还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操心的事情却越来越多,梁和昶死的突然,皇帝的态度也着实蹊跷,荀还是就好像又坐回了从前的天枢阁阁主,甚至比从前还要冷血无情,东都的街上再也看不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晃荡着去青木坊买酒,据说那个老板知道从前买酒的青年是天枢阁阁主时吓得半死。
“阁主,水运之事上如今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朝廷上诸事繁杂,想要彻底清剿不容易。”
荀还是把玩着茶杯:“陛下眼底容不得沙子,既然想要肃清朝廷,那就收拾个干净为陛下分忧。”
这段时间荀还是身上的杀戮更重了,在朝官员哪个敢说自己的手绝对干净?如今人人自危,更甚者恨不得吃荀还是的肉喝他的血。
原本只是因着太子和梁和昶的事情牵扯,皇帝欲将梁氏一党连根拔起,核心人员全部抄斩,其余小惩大诫,恩威并施之下起到震慑作用,不成想命令下达之后牵连甚广,整个朝廷几乎血洗了一遍。
大多数的官员都以为是皇帝隐忍梁家多年,如今忍无可忍意图彻底清理,殊不知这一步步都有人推波助澜。
荀还是扣弄着指间小痣轻笑道:“水运既然清完了,工部也应该出来溜溜,工部这些年靠着各路工程没少赚,既是享受了这么多年,合该到头了,就是不知道这工部尚书能否承受得住。”
说罢他胸口又开始闷疼,喉咙又疼又痒,方才止住没多久的咳嗽又开始没完没了。
穆则赶忙又倒了杯热茶,可还没递过去,却见荀还是捂着嘴巴的手指指缝间流出殷红色的液体,他心下一惊:“趁着属下近期暂时无事赶往祁国去问问王爷先前的方子罢,眼瞧着那方子该是有些作用,您这段时间身体恶化的太严重了,恐……”
恐坚持不到两年。
“别去找他,别告诉他。”荀还是嘴里含着血沫,说话声有些含糊,“无碍,一时死不了,皇帝只是怕我玩的太过,将整个邾国玩进去,他不敢动我却又不甘心,你当我这一院子的人都是摆设吗?不吐点血他们能安心让我留在这?”
话虽如此,可荀还是的身子做不得假,他确实越来越差了。
穆则抿嘴不言。
荀还是摆摆手,抹掉嘴角的痕迹:“太子手里的筹码不多了,快要忍不住了。”
第87章 第 87 章
漕运等事果不其然将工部牵扯了进去,那么一大堆人讨不好,即将被当成棋子替上面的人背锅,总会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又无后顾之忧的,几口就咬上了工部尚书任思远,同时牵扯出早先时日曾任工部郎中的梁弘琛从中吃回扣,受益人还有梁和昶。
按理说到梁和昶这里事情远还没有结束,奈何梁和昶死的仓促,线索到这里几乎断掉,最先松口气的便是太子。
梁和昶跟在太子身边多年,许多事情明里暗里太子都知晓,甚至像这种油水多的还会掺一脚,毕竟无论是养人还是与官员之间相互走动都需要银钱,只靠着每月的俸禄连最起码太子府的开销都不够,自然就需要从其他地方入手。
工部负责众多,除去一应工程建筑以外,道路修葺更是个好差事,许多东西银子抛出去未必能看出来水花,自然也就无从查证,在这里动手脚的可就不止一家了。
在大雪初停的那日,太阳照在雪上晃得睁不开眼,而就是这事,督办漕运的官员好运地躲过了几批人的搜索进了东都,甚至冲破宫门口戍守的侍卫,敲响了登闻鼓。
鼓声沉闷却惊动了整个皇宫,击鼓之人被带入了大内,不久之后太子匆匆进宫。
彼时荀还是正坐在自家窗前,悠闲地端着一杯飘着热气的茶,穆则站在不远处地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
茶叶梗在水面上下浮动,茶并非好茶,荀还是不好这口,也不知道穆则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包给他泡上,味道还好,没有霉味,姑且入得了口。
外面艳阳高照却照不化院子的积雪,荀还是推开窗子看了看:“是不是得叫着外面的人进来收拾一番,这样进出着实不太方便。”
穆则抬眼顺着荀还是的目光看去,随即快走到他身侧,重新将窗关好,确定没有风灌进来才放心道:“内院回头我去收拾,便不让那些人进来了。”
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善茬,荀还是不想给他们进内院的机会,穆则同样是这个心思。
其实这个院子、这间屋子里并非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只不过荀还是惯了一个人,也没自虐到在身边放个眼线也无动于衷,让他们在外院洒扫已是最大的忍耐。
“太子已经进宫有一个时辰了吧。”窗户也就开了片刻,荀还是的手指再收回时,指尖却已经开始有些发麻,他轻轻握了握,抱着茶杯道,“今日休沐,难为皇帝还要为这些小事动肝火。”
“道路乃民生根本,算不得小事,皇帝理应上心。”穆则转身将炉子上热着的水壶拎过来,在放在桌子上的壶里又添了些热水,“工部事情不算小,就看皇帝如何思量如何解决。”
荀还是盯着穆则的动作皱了皱眉:“再添热水茶香都淡了,这哪里还是喝茶,你直接给我热水喝算了。”
穆则不理荀还是的嗔怪,自顾自地将热水填满,而后壶重新放到火堆上,再回来时将被褥又往荀还是身上堆了堆。他本就话少,却是个干实事的,哪怕荀还是态度再冷都不受影响,一来二去荀还是也就由着穆则折腾,荀还是甚至怀疑是不是先前走的时候谢玉绥给穆则灌了迷魂汤,不然穆则怎么变成这样,从前穆则可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半哑巴。
眼看着穆则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荀还是啧啧两声,茶水再添入杯中,那颜色明显浅淡了许多,闻着几不可闻的茶香,他突然开始怀念青木坊的酒。
“那个敲登闻鼓的小子得留意着,别被什么人弄死了,方景明费了好大的力将人保至东都,可别到了我们这出差错。”
“好。”穆则应声。
“还有,太子手里所用人不多了,皇帝若是真的动了工部尚书,那他就不得不做其他的打算,早年就有的念头不可能完全扼杀,那我们就要给他一个理由,让他走出那一步。都已经做了储君,却是连这点决断都没有,优柔寡断怎么能背负起一个国家。如今皇上已经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却还想握着权柄,这可不行。”
穆则道:“是。”
“在朝的武将一共就那么多,邵家其实早就是一些武将的眼中钉,明明就剩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将军,却守在阳宁那个位置,别看阳宁地处偏远,又靠着焦祝和祁国,事实上越是这样的地方粮草军饷里的油水越多,随便编一个草寇横行或者他国骚扰都能从国库里抠出点东西,不知道多少人等着邵家倒霉好接管那里。如今邵家的事情皇帝早晚得给个交代,不可能不明不白的下去,这屎盆子原来扣在我头上,你知道为什么皇帝突然反悔了吗?”
穆则疑惑:“为何?”
“因为先前的江湖人。”荀还是轻笑,“太子跟江湖人走的太近了,皇帝不能确定太子手中究竟有多少高手,又在东都安插了多少眼线,在得知半个天枢阁的人都没能将我杀了之后,他可能突然觉得只有我在身侧才能保证他的安全,只有我在东都才能镇住野心勃勃的太子和藏在暗处的江湖人,所以皇帝一直半会儿舍不得我死,他得保证能彻底拿捏住太子,才会考虑对我出手。”
“可是太子如今势力越来越窄小,而且就算有江湖人在手,却也是些不成规模的人,宫里禁卫军那么多,皇上怎么会……会觉得江湖人能瞒过禁卫军直逼内宫深处?”
“这可能是因为……”荀还是刚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被被子塞了一嘴,他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你能不能别再给我盖被子了,或者你考虑直接去宫里试试自己能不能躲过所有禁卫军的巡防路线?”
穆则正抱着第三床被子往荀还是身上堆,听此手里东西一松,那床被子顺着名为“荀还是”的小山滑了下去。他举着双手做投降状:“阁主,属下也只是听吩咐办事,望您赎罪。”
好嘛,果然是被谢玉绥荼毒过。
荀还是磨磨牙,不过原本想要挣脱出来的双手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裹着两床被子,吸了吸鼻子道:“先前皇帝对我太忌惮了,因着这层忌惮,他下意识觉得江湖能人那么多,肯定还会有比我厉害的隐士高人存在,不止是皇帝,就连太子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他才会想要动用江湖势力。”
“所以太子自以为招揽江湖势力算不得大事,但却正好触动了皇上的逆鳞,这才是当初皇上真正忌惮太子的原因?”
荀还是笑笑:“很有意思对吧?说起来你还记得在邵府见到的灰衣人吗?”
穆则点头。
“当初我在邕州城的时候应该就和他们打过交道,只是时间算的很准,恰巧错过了,你猜这些灰衣人会是谁的势力?他们一共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邕州城构陷邬奉,一次是出现在邵府。”荀还是垂眸看着冒着白气的茶杯思考,他一直没有摸清这灰衣人究竟来自哪一方势力,好像属于哪一方都合理,又好像哪一方都不是。
*
太子入宫之后直接被内侍引到了御书房,屋内空空荡荡,并未见着击登闻鼓的人,皇帝就坐在桌子后正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儿臣请父皇安。”
太子景言峯依旧有着少年模样,只是眉眼间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算计劲儿,从前梁和昶没少提点太子要学会内敛,莫要将心思都写在脸上,可是少年人到底年轻,如何都没办法做到滴水不漏,自梁和昶死后更是没有人在此事上啰嗦,慢慢的好不容易学会那点东西隐隐又被丢弃之时,皇帝眼皮一抬,一眼就看出太子内心的不安。
“来了?坐吧。”皇帝看了太子一眼,随即垂下眼睛继续批阅奏折。
景言峯一时摸不准皇帝是什么态度,应了一声后规规矩矩坐在一侧。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地中央炉火烧的正旺。
起初在屋里待着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景言峯内心发虚,屋子又过于安静,面对着虽是自己的亲爹,但也是天下之主,那种无意识的威压压的他胸口难受,很快就出了一身的汗,但是他不敢动也不敢擦,如此一来时间就更难熬了。
直到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敲响,内侍进来给皇帝换了一杯茶,同时给景言峯也上了一杯,又添了些炭火退出去,皇帝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景言峯刚端起茶杯想要喝一口,润润干涸的嗓子,见此赶紧将杯子放了回去,双手放在腿上坐得端正。
皇帝将笔扔到桌子上,动完脖子又动了动胳膊,眼睛有意无意地落在太子身上,过了会哼了一声道:“让你在这坐了这么长时间可是委屈了。”
景言峯赶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父皇慈爱,儿臣不敢。”
“你是不敢,当着孤的面什么都不敢,背着我却是什么事都敢做,就不怕撑死吗?”皇帝的语气一如先前,可是说话内容却惊得景言峯一身冷汗。
景言峯低头眼神闪烁,一时不知道这话到底该怎么答。
皇帝盯着景言峯的头顶:“参知政事、工部,还有什么?听说你的手还要往中书令那里伸?天枢阁呢?要不要孤把这个皇位也直接给你算了,这样整个邾国的都是你的,也就不麻烦到处算计,你觉得如何?”
景言峯一惊,扑腾一下跪到了地上,头用力一磕:“儿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太子殿下好厉害,直接将邾国的漕运都握在手里,府邸修葺之事先不谈,各个城镇的工程里你贪了多少的银子孤也不跟你算,做事就把屁股擦干净,直接敲着宫门口的敲登闻鼓,让天下人看皇家的笑话!你真当孤不敢废了你的太子之位吗?!”
景言峯的头紧紧贴在地上:“儿臣并未做过此事,父皇切莫听从奸佞谗言,儿臣不敢违逆父皇,更不敢做有辱皇室之事。”
“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先前的那些事可以推给梁和昶,说你受人蒙蔽,为了江山稳固,孤可以不与你计较,让梁和昶顶了所有的罪责,你不会真觉得梁和昶利用女眷控制朝臣是为了他自己吧?他一个外姓哪怕爬的再高也是臣子,他可是为了你啊!”皇帝咬着牙看着太子,他是很想直接将这个自己钦点的太子扔了,但是他膝下单薄,小儿子太过年幼,这些年他觉得自己身体愈发不好,万一哪天出了问题,江山不可能交给一个小娃娃手里,“孤直接将一个参知政事推出去给你背锅,你还想怎么样!”
砰的一声茶杯砸在景言峯的前方,碎片四散,两片瓷片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唤来在外等着的内侍,边写边吩咐:“登闻鼓既已响,这事就不得不彻查,给击鼓之人给天下一个答案,太子近段时间操劳,便不用参与此事之中了,案件全权由刑部主审,其余人一概听从刑部调遣,无须再进宫请旨,此番调令。”
内侍目不斜视地站在一侧,听着皇帝的吩咐后应了声,拿着明黄色的圣旨退了出去。
皇帝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当真是一肚子的火,从前的事情他以为已经给了太子的教训,不成想还是这样毛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然可以从锡兰跑到这里!
从锡兰……
皇帝眸光一闪,突然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太子依旧低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几乎全都伏在地上,后背隐约能看见洇湿的汗迹。
这点事就能吓出一声汗,当真是无用。皇帝内心不满,可即便无用,却也是他亲生的儿子。
皇帝摩挲着下巴,又瞥了一眼太子,就是这一眼他心中突然冒出个念头。眼底汹涌翻腾。
就算太子再草包,既然能跟工部合谋了这么久,中间各个过程都应该有专门的人把控,后来为肃清朝廷,皇帝确实下令彻查各个渠道贪污之事,查到漕运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人如何能从天枢阁和太子两方势力手下逃出来一路到东都,甚至能突破守在宫门口的侍卫直击登闻鼓……
若是对方原本就是刻意冲着太子而来,将太子放在外面反而让对方心生戒备,不如将太子压一压,这样遂了对方的心愿,说不准就会露出破绽。
思及此,皇帝语气不似先前那样严厉:“太子这段时间想必是真的累了,年末想必太子府中事情繁多,年前这段时间便不用操心国事,闭门谢客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罢,至于其他事情孤再做打算。”
太子听此浑身一颤,他都快记不得自己这两年被禁足多少次,每次都是像现在这样说得像是在关心他,其实一次一次地削弱着他的势力,梁和昶也好,工部尚书也罢,年末正是各处打点走动的时节,想必皇帝是不想让他再与朝臣有过多的交集。
与朝臣没了交集的话,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废黜了?
太子内心震动,脸上瞬间变得惨白,低着的头久久未曾抬起。
皇帝正在想其中有可能参与的盘算,一转头见太子未有动静,皱起眉头:“若其他无事便回去罢。”
景言峯的头一直没有抬起,直到行礼退出御书房后都没有抬起头。
屋外阳光依旧刺眼,风却好似带着刀子般一刀刀割着皮肉。
景言峯步履缓慢,一步一步走出了皇宫,他从未觉得出皇宫的路这样长。
第88章 第 88 章
太子再次被禁足这事闹的沸沸扬扬,就连各处百姓都知晓此事,好像太子前脚刚从皇宫出来,这消息就如雪花般落到了每一家。
本就人心惶惶的东都变得更加紧绷,甚至有地方传出流言,说邾国朝廷动荡不安,太子更是无心国政只为敛财,邾国即将走到末路,就在这时,安稳了多年的边境屡次发来急报——祁国、焦祝乃至代国均蠢蠢欲动,小骚扰不断,恐将发生战事。
传言很快就被官府出面压了下来,至少面上没有人敢再谈论此事,只是战事耽搁不得,在朝的将军皆领到皇命,带着兵部下发的辎重奔赴各处前线。
好在虽是骚扰不断,却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冲突,在让邾国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心,三个国家同时出现这样的动作绝对不是一个好征兆,尤其是朝廷内部尚未清剿完毕,外部又有问题,内忧外患之下,皇帝操劳过度没几日就病倒了。
而就在他病倒的这段时间,后宫又开始流出传言,说太子的生母德妃为保住太子之位,戕害各宫娘娘,这才使得皇帝膝下子嗣凋零。
一时不止太子和德妃居于风口浪尖上,就连二皇子与其生母良妃同时被拉了出来,一半人说德妃恶毒不已,一半说这是良妃的计谋,眼看着太子如今不得圣心被禁足太子府,刻意放出消息意图让皇帝废黜太子,改立良妃亲生的二皇子。
事情究竟是何结果不得而知,传言出来之际皇帝曾派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一同为各宫娘娘小主诊脉,一系列动作下来未见有何异样。这一结果并未彻底平息谣言,反而又起了另外一种说法,说各宫娘娘本就每日都要请平安脉,害人的玩意自不会那么容易被查出来,即便太医院真的查出什么,顾及着太子的身份,若是到时候德妃因某位太医而处死,太子登基之后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这个太医,故而太医院无人敢张嘴多说什么。
皇帝虽说躺在床上,宫内风向依旧了解颇多,知道此事之后差点气的背过去,原本以为这些风言风语都是无稽之谈,但是有了这种流言加持之后,皇帝心里终于留下了一个疑影,也开始重视这些事情,毕竟关系着皇室安定,若真是如此那德妃不用留了,太子如何还有待商榷。
之后皇帝的病时好时坏,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应该太子监国,但太子即便被解了禁足却再不得圣心,所做之事皆未接触朝政中心,反倒是连年末施粥铺这种事由太子亲自督办,看着是个能捞油水的活计,事实上在风口浪尖的时刻根本没有人能敢多动手脚,倒是让难民也过了个安稳年。
到了年底,许多的动作都暂时搁置了下来,关于工部的案件也迟迟没有结果,无论如何工部尚书都要在大牢里过这个年。
年节时分,大街上终于热闹起来,虽说天空偶尔还会飘着雪花,太阳确实很给面子的没有藏匿起来,耀眼的阳光下,晶莹的雪花落在高高悬挂的红灯笼上,让街头巷尾喜庆之余又添了点白霜,似乎在昭示着这个年过得并不简单。
皇帝这段时间身体松泛了很多,过年心情明显不错,原本氛围紧张的朝廷看起来也多了不少人气,战战兢兢的大臣终于能松了口气,准备过个安稳年。
眼瞧着到了腊月二十六,却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让刚安稳的皇宫小小的动荡了一下。
自回了东都之后,荀还是就停了一直吃的那个药。
不知道是荀还是走的太匆忙,还是谢玉绥真的忘了,总之没有人给过荀还是药方,也未将药方给穆则,本就是为了哄谢玉绥开心才一直没有间断,如今人不在没人盯着,即便有药方荀还是也会放弃那苦的倒胃的东西。
只是入了冬之后,荀还是明显感觉身体又开始走下坡路,身体时不时的闹点问题,天越冷问题越大,这些日子快过年了,皇帝不想见着荀还是给自己添堵,倒是让他难得清闲了些日子,结果这才消停了没几天就接到传召。
进宫之前传召之人并未严明是何事,结果过了宫门之后直接引着他往后宫的方向走。
荀还是虽心有疑虑却未多问,这种传旨太监即便知道通常也不会多言。
后宫一应装点都极为讲究,即便是冬日依旧绿树红花,再加上皑皑白雪看起来尤为漂亮,不过荀还是对这些并无太大兴趣,只觉得天实在是冷。
过了几道宫门,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荀还是大致知道方向——这是通往中宫的路。
一般外臣无诏不得随意出入内宫,荀还是虽经常进出却也很少会走这条路,眼看着宫门渐近,内侍让荀还是在门口稍候,他先行进去通传。
院落里跪了乌泱泱一堆人,宫女太监都有,身子整整齐齐的伏在地上,大冬天身上穿的并不厚实,这会儿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一个个都成了筛子。
荀还是站在门外墙根底下未急着进门,那些宫女太监也不知道门外站的为何人,只知道皇帝的内侍叫了一个人来。
过了会儿那内侍掀开门帘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扬声道:“宣,荀还是觐见!”
没有官职,只单单一个名字,这样的传唤在宫内很少有过,本应怪哉的事情却让满院子的人同时身形一僵。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进门槛从众人身旁路过,几个宫女只见这一双毫无特点的靴子,原本就冻透的身子好像直接堕入了冰窖,双手伏在地上险些没能支撑住身子。
荀还是目不斜视地撩开帘子进了门,暖气和着脂粉的味道搔动着他的喉咙,一口气险些没控制住咳出声来。他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手掌,好不容易将那股痒意压下去,不动声色地进了门。
屋内与外面一样跪满了身着华服的女人,四下散落着破碎的瓷器,显然皇帝已经发过一通火。
荀还是进门行礼:“陛下。”
皇帝抬抬手,道了声“免礼”,随即扫了眼屋子里其他人:“孤本想着卿身体不好,年底让你好生将养着,但这后宫着实让朕不安宁,故而不得不麻烦卿跑这一趟。”
底下跪着的人战战兢兢,无一敢接话,荀还是冷眼旁观着一切,全当是个哑巴。
自荀还是进门之后,屋内的空气气压更低了,嫔妃吓得止不住地抽泣,却又怕声音太大惹怒皇帝,如今身边多了个煞神更是怕的要死,强压着声音唯有肩膀抖动不已,没晕过去就已经算是坚强。
皇帝指着这一地的人:“这些人,还有外面那些,给朕查,一个一个全都不要错漏,全都给朕查。”
没头没尾的话最难接,荀还是没有多问,单单应了一声。
皇帝虽说在气头上,却还保留着理智,冷冰冰地扫了一圈:“孤本觉得后宫有着皇后操持,嫔妃们又都出自名门,断不会做一些丧尽天良之事,如今却在孤的眼皮子地下做这些龌龊的事情,今日你们可以不答不应,孤便是将你们带着的那些人一起送进天枢阁,看看有几个硬骨头能挨到最后。”
满地的人如此一听更怕了,皇帝或许会忌惮着她们的母家,不会在她们身上动刑,可这些仆从肯定不在皇帝顾忌的范围之内,尤其是那些贴身的,大事小事谁也摘不干净,可事到如今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一时只知道哭。
这一句话出口,荀还是大致能猜出来究竟为何,能让皇帝如此动怒的便只有子嗣问题,皇帝年老,愈发重视后代,可是满宫就那么两个儿子,甚至连个公主都没有,说没问题鬼都不信,只是荀还是没想到这事儿会在年根盘查,就是不知道这个让皇帝如此这番的突破口在哪。
事已至此,并不需要过多思量,那突破口自己站了出来,双手扒着皇帝的裤腿哭道:“望陛下给臣妾和臣妾那死去的孩儿做主!”
荀还是眉头一颤,线接上了,只是没想到流言不止之际,还有人敢对有孕的嫔妃动手。事到如今荀还是大抵知道皇帝为何会将他叫到此处,按理说将人带到天枢阁审问根本不需要这个阁主出面,而如今将他叫到这里,便是因着荀还是骇人的名声。
皇帝未必真的想要处置让那位嫔妃流产的人,生气归生气,虽说皇嗣关系着国运,后妃的母家同样关系朝廷,更别说那流掉的孩子尚且不知是男是女。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同时也要让各宫知道,若是再有所行动便不会留有情面,即便是皇后也不能。
原本这就没有荀还是发挥的空间,站着当个哑巴就行,听着皇帝发了一通火,而后差遣着留守在外面的人将一应奴仆带到天牢候审——天枢阁没那么大的地方关押如此多的人。
皇帝离开时只对荀还是说了句:“要实话。”之后浩浩荡荡地带着一群人离开。
荀还是双手拢在披风里,目送着一干人脸色苍白哭天抢地地被拉往天牢,自己则寻了个空子,按着来时的路回去。
方至宅邸,荀还是进屋匆匆换了厚实的斗篷,坐在软塌上抱着手炉对穆则道:“天牢里送给了我们一批人,需要帮皇帝问出些事情。皇帝这是生怕太子没事儿干,上赶着送口实。”
穆则双手叠在一起,手心里隐约能看见纸片,只是荀还是此时正因着先前的事情在兴头上,没瞧见那小物件。
“虽说是伺候人的,但到底都是各宫贴身侍婢奴才,没吃过太多的苦,可以先关上一两天,之后只要别将人弄死……”荀还是正说在兴头上,然而话音到这里突然停顿。
穆则疑惑地看向他,就见荀还是垂着睫毛,刚刚因高兴而翘起的眼尾慢慢垂落,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因着被风吹了一路,这会儿脸上有点不正常的红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讨论断人生死的话题。
“你说……”荀还是突然开口,“这事儿是不是有点蹊跷。”
穆则:“阁主何意?”
“虽说皇帝为了拿我的名头压在朝大臣可以理解,但是就这样将人全部交到我的手里,他竟然放心?”如果是从前,荀还是还不会考虑到这层,而如今他们已经算是半撕破脸,皇帝要杀荀还是的心天下皆知,即使这样又如何能将这件或许会牵扯国运的事情交到荀还是手里?
这怎么看都是皇帝给荀还是挖的陷进,当真是一石二鸟。
荀还是冷笑,他突然明白皇帝离开时那句“要实话”是何意。
一方面将此事交于天枢阁来查,朝臣的手伸不到这里,而天枢阁审讯手法非常,自然能问出些结果,后宫到底有没有这些腌臜的事情很快就能见分晓,另一方面则是留给荀还是的坑,万一真的有关系皇嗣的阴谋从天枢阁里查出来,皇帝会不会将此放在荀还是的头上,以他妄图残害皇嗣、搅乱朝纲且嫁祸他人为由,埋下一个名正言顺处决他的种子。
所以事到如今,荀还是想或不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都很难,荀还是能否摘得干净完全看皇帝什么想法。
路行至此其实还是有好处,毕竟背不背锅都在皇帝许与不许之间,既然做不做都一个结果,还不如放开手去做。
想到这,荀还是眉头舒展:“先安排其他人着手去办,切记,不要让德妃和良妃沾染上这件事。”
穆则知道荀还是想要何事,便是要逼着太子走出那一步,逼太子就得动德妃,可这不让德妃沾染……
荀还是解释道:“皇上多疑,什么事情都放在明面上反而让他平生猜忌,不如先摘干净留个小口,让皇上自己去琢磨罢。”
穆则恍然,随即点点头。
荀还是裹了床被子到身上,这一趟进宫冷风将他吹个透,本就偏低的体温几不可查,抱着手炉都不见效果,就只能将被子裹的更严实。
这会儿灌了风又说了好多话,身子又开始难受,喉咙瘙痒咳个不停。
穆则离开时又看了眼荀还是即便裹着棉被也有些单薄的背影,手里的那个小纸条被他攥的走了型,依稀能看见上面字迹苍劲有力。
荀还是连灌了两杯热茶,坐在软塌上就着这个姿势似乎睡了过去,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迷糊间似乎闻到了熟悉的苦味。
他眼睛没睁,意识尚且有些混沌,就着这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哼了一声,带着点撒娇的口气喃喃道:“别想用蜜饯骗我喝药,苦得倒胃,当我是小孩子哄吗?”
话下意识出了口,说完却立刻清醒,紧接着就见身旁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面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尴尬这种情绪在出现一瞬间后立刻被荀还是压了下去,他一直秉承着只要不要脸就不会有人让他尴尬的信念,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端着药,皱着眉道:“我不是说了不要告诉他吗?”
这药不用多问,只闻着味道便知为何。
穆则表情恢复的很快:“并非属下所为,是王爷托人送来的,嘱咐务必让您每日按时服用。”
“以药寄相思?”荀还是轻笑道。
这话穆则不知道该怎么接,强行将脑子里一直盘旋的荀还是方才将醒未醒时的样子压下去,闭紧嘴巴没有出声。
漆黑的汤药上冒着白气,显然是穆则刚刚煎好便立刻送了过来,隔着这层白气,荀还是仿佛见着谢玉绥一手握着蜜饯,盯着他吃药的样子,确实很像哄小孩。
思及此荀还是笑了笑:“放到桌子上罢。”
穆则自然不会像谢玉绥那样盯着他喝完药才走,这会儿他得赶紧赶到天牢做荀还是先前吩咐的事情。
听着房门关上,荀还是一手撑着脑袋,歪头盯着面前只是闻闻味道都觉得苦的药。
热气散尽,苦味渐淡,那药终未入口。
第89章 第 89 章
天枢阁审问人的动作很快,那些进去的人即便能活着出来也得脱层皮,最后得到的效果不知道皇帝满不满意,反正荀还是挺满意的,甚至都不用他多动手,那些在后宫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足够让皇帝在床上躺到过年。
消息刚呈报上去没多久,圣旨便传了下来。
彼时正值腊月二十九,窄巷的宅邸一如从前一般并未挂红灯笼。荀还是跟穆则在屋里静默,各自对着一碗药大眼瞪小眼。
穆则有些闹不明白,原本喝药从无二话的某阁主最近越活越回去,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的嘴屈尊降贵地跟药碗沾边,穆则甚至想着是不是真的就缺了那几个蜜饯,才让荀阁主羞于开口又不想下咽。
事实上穆则的怀里真揣着了几个用纸包着的蜜饯,没敢掏出来,他已经预示到若是真掏出来,坟头大抵都来不及选。
然后他就听见荀还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我看见你胸口处鼓鼓囊囊的了。”
穆则下意识摸向胸口。
“拿出来之前你要不要先思量一下明年想要多少纸钱?回头卓云蔚回来我跟他说一声。
然后穆则又将手放了下去。
天晴了两日又开始下雪,老天就像是下不尽似的,将树枝仅剩的那点枯黄压了下去彻底成了白色。
今日难得开了会儿窗透透气,凛冽的冬日独有的气息与药的苦味混杂在一起。荀还是裹着好几床被子还是觉得冷,却依旧不愿意关窗,看着外面几近纯色的院子,睫毛颤了两下。
“当一个人对国家对人性失望,对一切丧失兴趣的时候,还会被什么所打动?”
荀还是的声音很低,甚至被雪落的声音压了下去,穆则不确定自己听见的对不对,之后他就听见荀还是问道:“卓云蔚找到了吗?”
穆则一愣,这几日忙活着宫里宫外的事,都快忘了那个小祖宗。
“尚未,不过程普这些时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说不准两个人在一起。”
“嗯。”荀还是低笑一声,笑的莫名其妙,而后仰头伸出手,接着被风吹进来的一片雪花,喃喃道,“在一起也好,在一起挺好。”
之后荀还是便收了声。
这几句话乍一听没觉得有什么关联,但是琢磨一番又觉得有些耐人寻味,直至他瞧着荀还是露在外面的手指被北风吹得通红,而一侧的药也早已没了温度,他幡然察觉到了其中的关联,瞳孔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人。
这时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而后停在门口,敲门声响起。
荀还是未动,穆则唤道:“进。”
进来的人并非是这个院子里新添的仆从,他头上戴着斗笠,上面落满了白雪,进屋摘下的时候抖落了一地,这个过程里荀还是都未曾侧头,依旧看着屋外飘落的白雪,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
来人先是对着穆则点点头,随即走到荀还是身侧,将一个黑色的信笺递放到桌子上,之后弯腰行礼又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穆则看着黑色的信封眉头皱到一起,荀还是却只是端起桌子上凉透的药一饮而尽,穆则诧异地看着这一幕,这是自药被送来后荀还是第一次喝掉,他本以为荀还是或许是怕药被人掉了包,然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药碗里只剩下一点点漆黑的药渣,荀还是扔掉棉被站起身,未动桌子上的那封黑色信封,而是走到床头拿起一把白玉做的扇子别在腰间——这个时节哪怕是附庸风雅的读书人也不会带着一把扇子招摇过市。
而后就见他从床脚角落里拿出了一把剑。
荀还是出行很少会带武器,却不代表他没有佩剑,不过是这些年鲜少会有让他不得不带剑的情景。
穆则立刻意识到那封信的内容绝对不简单,有些犹豫:“阁主不先看看信的内容?”
“明天就是三十了,你说在腊月二十九的日子一般会有什么样的大事非要我现在出手不可?”
那自然是能威胁到皇帝,让皇帝觉得多一日都是夜长梦多的事情。年节忌血腥,更忌讳的是潜伏在枕榻之侧的猛兽,而这猛兽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必得立刻拔除。
“不用看,烧了吧。”荀还是出门前留下一句话。
穆则不可能让荀还是自己去,荀还是也不会托大一个人办理棘手的事情,故而在荀还是只身一人略过大半个东都之后,眼看着就要落到一个高门大院前时,身边紧接着出现了七八个身影,其中包括落后一步处理信笺并召集人手的穆则。
东都内部各个达官显贵的宅子大多独占一条街,朱红色的大门上,赵府两个字高悬——便是德妃母家所在之处。
当初如何高官显赫,如今这一幕就有多讽刺,管你先前在皇帝面前多得宠,只要一步走错就只能落得满盘皆输。
冬日白天很短,尤其是这样没有太阳的天,众人无声无息的潜入赵府时天色已经有了黑影。
大雪能掩藏很多污秽的东西,同时也能掩藏赵府上百条人命,只是当荀还是提剑去往主屋的时候里面却是空荡荡的,里面的炭盆烧的很旺却没有丝毫人气,只是一眼荀还是就知道这位赵大人应该是提前得到了消息跑了。
为避免打草惊蛇,赵大人放弃了府上大多数的人,包括他的妾室在内,如今全都命丧天枢阁之手。
穆则落到荀还是身边道:“搜过了没见赵淳,包括赵淳的三个儿子和夫人均不在府中,原本赵府负责车马的人一应俱在,想必是怕惊动了人,故意挑着小门偷偷跑了,挑了几个近身伺候的问过了,没有人知道赵大人去了哪里。”
荀还是仰头看了看天,此时只有远处山头能看见一点点亮光,整个赵府漆黑一片。
他沉吟片刻道:“我带人去追,你在这收尾。”
赵府并非武将世家,即便有护卫根本不可能是天枢阁的对手,抵抗两下很快去黄泉跟其他人相聚,荀还是对此并不担心,只是这天过于恶劣,尤其是到了晚上,脚印很容易被大雪覆盖,若不抓紧时间真有可能被他们逃脱了。
荀还是带了三人分头寻找。
明日便是年三十,这会儿街上灯笼挂了一片,即便是大雪天也没有影响年味,偶尔能听见小娃娃放鞭炮的声音。
所幸几个人身上的血腥味被大雪压了下去,没有在闹市上引起慌乱,可是搜遍了大半个东都都未能找到赵家人,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闭,即便不关赵家人也不可能出的了城,必定藏匿在城中。
荀还是手里的长剑已经归鞘,未免身份引起骚乱带了一个纯白色的面具。东都城内佩剑的人虽不算多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些文人喜欢醉酒舞剑,也算是娱乐的一种,所以荀还是在其中穿梭并不突兀,正当他想要再往回走几步时,衣角在这时被人牵住。
因着方动了手,荀还是带着一身煞气,寻常老百姓虽然分辨不出煞气为何物,却也能感觉到不适,故而都会下意识保持距离,别说拉衣服了,触碰都很少,所以荀还是被拉的一愣,长剑差点没控制住直接出鞘,结果一转头根本没看见人,视线回落才见着竟然是个小童。
小童圆滚滚的小脸被冻得通红,身上穿着粗布衣服,扬着脑袋对着荀还是笑着。
荀还是虽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却记得这个小童。
他尚未开口,小童率先脆生道:“我记得你!”
荀还是又是一愣,先是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上沾染的血迹,旋即看着小童拉着的布料,好在那处未曾染血,看起来还算干净。
他无暇跟一个小童过多纠缠,也不想去追究为何他戴了面具依旧被认出,拂袖便要离开之际,小童却不依不饶地跟在身后:“爹说受人恩惠若不能及时报答便要先言谢,上次谢谢您救了我。”
荀还是脚步稍停,冷冰冰地说了句:“那你爹爹有没有跟你说要离我远点?”上次看小童他爹那忌惮的模样,不像是不认识他。
小童想了想:“这不要紧,知恩图报乃做人根本。”
荀还是突然笑出了声,本想摸摸小童的头却在举手之际想起了什么,笑容立刻敛去了几分,随即轻声道:“入夜了,早日回去罢,别让家里人着急。”
小童应了一声,高兴地跑了。
荀还是目送着小童消失在人群里,随即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
一年中最冷的天按理说已经过去,却因这场一连几日的大雪将气温拉到最低。
赵淳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行至今日,他几乎以为胜券在握。
好在宫里有眼线,让他没有在年根底下全家去黄泉过年。虽说只有五个人,但是这样逃跑依旧目标太大,小儿子今年才五岁,只能自己带着,两个年岁较大的儿子走另外一边,过了今夜之后寻时机出城。
东都很大,除去小半边被官员府邸占用的土地以外,胡同街巷参差不齐,躲个人很简单。
赵夫人抱着小儿子蜷缩在一户人家的马棚里,周身盖着稻草,这样的天若无保温措施,夜晚能冻死人。
赵淳紧贴着二人,鼻尖满是马粪的臭味却也顾不得嫌弃,他们只要挨到天亮,只要出了城,天高海阔即便是天枢阁也未必那么轻易将他们找出来,更何况现在天枢阁因着前段时间阳宁的事情损失惨重,天枢阁阁主更是自身难保,哪还有精力分出许多人手去搜寻他们?
赵淳心思活络,只要太子登基,他们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就是带着这个信念才让他强撑着躲在这,然而他觉得自己躲的很精妙,却有人更擅长捉迷藏。
就在赵淳以为他们今晚只能睡在此处时,头顶突然传来一人笑声。
“没想到堂堂国丈大人如此能屈能伸,与马粪为伍也能睡,啧啧啧,就是不知道德妃娘娘如今在宫里可还睡得着。”
赵淳一惊,抬头见着一个极为年轻的面孔,原本就被冻得发麻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你,卓……”
“卓云蔚。”卓云蔚趴在马圈的栏杆上,笑道,“没想到赵大人竟然认得我。”
荀还是养在宅子里的,在朝之人有几个不知道的。
赵淳差点将这句话说出去,好在话音出口之前及时收住。
卓云蔚眯着眼睛看向赵淳一侧,赵淳立刻明白卓云蔚在看什么,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动了动想要挡住卓云蔚的视线,卓云蔚见此噗嗤一下笑出声:“没想到赵大人还挺有良心,竟然知道护着自己的妻儿,比某些人好多了,至少能算是个人罢。”
赵淳一时分辨不出卓云蔚是在骂他还是夸他。
卓云蔚拄着下巴,视线在三个人身上来回盘桓,尤其是见着那五岁小童时眼底光线明灭。
赵淳的心随着他的眼神越提越高,天枢阁的人可不会因为小童年幼就手下留情,从来做事不留后患。
这小儿子也算是赵淳老来得子,宝贝的很,即便如今自知无法逃出生天,临了之前还是希望能给小儿子搏出一条生路,而这条生路或许就建立在卓云蔚尚且年轻上。
马棚并无烛火,只能靠着四周白雪照亮,故而眼底的波涛未能被卓云蔚察觉去,他思虑渐深,而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在生死之前确实连面皮也不要了,哭丧着脸道:“赵某如今落魄死不足惜,可我这娃尚才五岁,赵某自愿同您离去交差,可否放了我这幼子!”
卓云蔚饶有兴致地看着赵淳要死要活的模样,听着他长篇大论地说着这些年自己做过的善事,只求能换给幼子一条生路,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卓云蔚终于听腻了,一歪脑袋道:“赵大人您先等等,所幸不是阁主找到了这里发现了您,我自然知道赵大人心善,也不愿赵家就这样灭门,便也是想帮赵大人的忙。”
赵淳一愣,事实上他嘴上说着给小儿子求情,却也在给自己想生路,能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毕竟这只有卓云蔚一个人,万一还有其他机会……似乎真的有其他机会。
“卓……公子何意?”赵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卓云蔚,便只能加上“公子”二字。
卓云蔚笑了笑,一只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随即向赵淳抛了个东西:“唉,我这人其实心很软,也很想救赵小公子,奈何小公子太过年幼,即便放任不管这样冰天雪地一晚上也得冻出个好歹,不若赵大人自求生路。赵大人是个聪明人,自会知道如何自保。”
“这,这是……”赵淳低头,一块如同染了血的玉佩躺在手里,血色弥漫像是一个展翅的凤凰。
“不知赵大人可曾听过谢炤元这个名字?”
“……祁国的那位?”
卓云蔚一笑:“那赵大人一定不知道,这如今可是荀还是荀阁主的东西。”
说完他瞧着赵淳逐渐瞪大的眼睛,又补了一句:“一个宝贝的不得了的东西。”
第90章 第 90 章
待荀还是寻到街巷马棚的时候,里面就只剩下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年幼的小童,两人挤在杂草间瑟瑟发抖,瞧见荀还是的瞬间双眼缀满惊恐之余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意味。
荀还是将白色的面具拉至耳旁,衣摆在风中飞扬,雪花停在肩膀上却未有丝毫化散的意思,似乎这人也跟雪做的一般,只是穿了一件略带颜色的青衫。
他走到那对母子面前蹲下询问:“赵夫人?”
妇人平时应该是华贵端庄的,即便身上刻意换了一件不惹眼的衣衫,周身气度依旧难以遮掩,虽说她年逾五十,面上却保养的很好,见着荀还是时即便知道对方身份也没有表现的过于激动,即便她即将命绝于此。
女人面色冷凝,嘴唇略微有些泛紫,用力抱着怀中的幼子。
她看着一年轻人于大雪天里只穿了一件薄衫,容貌漂亮的不似真人,单薄的身影仿佛风一吹就散。他面色苍白,眼底幽深,衣衫上沾着骇人的红,她从未见过荀还是,但这一面便立刻认出了众人口中的恶鬼——世间再难有这样好看却又沾满血腥的男人。
“荀……”
“嗯。”荀还是的声音没有起伏,尾音消散在风里。
他低头看向赵夫人怀里的小童,那小童自小养尊处优,哪里遭过这种罪,即便折腾了这么久却依旧睡不着,正瞪着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看着他。
荀还是记得这小童刚出生的时候,赵大人为了庆祝自己老来得子曾邀请在朝官员同去府上庆贺,那请帖几乎人手一份,唯一除了的估计只有荀还是。想想也是,这样的好日子让他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打手出面,再用一双沾满了怨气的手触碰他们家的心肝宝贝可怎么好。
“夫人既是在此,那赵大人去了何处?”荀还是闲聊般问道,若非风里依旧带着血腥味,无人能想到这年轻人会是传说中的罗刹。
赵夫人将小孩子抱得更紧了,赵大人……他的夫君,呵,能在哪?
*
赵淳此时正一个人站在德妃的寝殿里,被卓云蔚拎了进去,说来奇怪,向来守卫森严的宫殿今日就好像全都沉睡了一样,偶尔见着零星几个侍卫路过,但赵淳太紧张了,甚至没有注意那些侍卫并寻常出入宫禁时惯常见到的装扮。
赵淳是个实打实的文官,说他手无缚鸡之力都辱鸡了,手里提着个笔便是干过最重的活。刚入官场的时候可能还有一些文人傲骨,但是这么多年浮沉下来就只记得为官之道,且非正经之道,尤其是他长女进宫做了嫔妃又生了太子。
最开始见着卓云蔚时,赵淳以为自己走到了死路,却没想到还有这绝处逢生的好时候。
华丽的大殿里,赵淳狠狠攥着手里的玉佩——这是他用妻儿换来的玉佩。
即便知道自己这样一走,妻儿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却还是在卓云蔚转身之际出声:“我那夫人和幼子……”
卓云蔚脚步一顿身形未动,嗤笑道:“大人应该明白,您能安然走到这里多亏了您夫人和儿子。”
因着那两人的存在,才会让天枢阁,让荀还是猜不到赵淳竟然进了宫,也因着他们还躲在东都里,才给赵淳争取了时间。
“回头给他们多烧点纸吧。”卓云蔚走的时候留下这么一句话,没再回头看一脸惨白的赵淳。
出了德妃的殿门,卓云蔚就见着等在墙角的程普。
程普笑眯眯地迎上来:“安置好了?这下开心了?”
卓云蔚回头瞥了眼大敞着的宫门,冷冷地说了句:“死不足惜。”
这四个字乍一听是在说赵淳,却又好像指的不止这一人,冷哼声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憎恶。
程普似乎并未察觉其中的含义,双手抱着头跟在卓云蔚身后慢慢晃:“我们现在去哪?一会儿大戏就要开始了,你不想看?”
“不想。”卓云蔚想都没想直接拒绝,“我要出宫。”
外面还有一件事等着他去办,这边的热闹与他无关。
这一夜的雪下的尤为大,宫内红墙上裹着白色,但凡脚尖点落之地都留下一处坑洼,像是蹩脚的小毛贼给自己留下的罪证,只是这些都不要紧,宫内没有人会在意多出来的几个坑洞,卓云蔚的离开就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而程普站在原地,深深地看着卓云蔚离开的方向,轻笑一声后闪身消失。
*
地上积雪渐深,马棚里即便有草遮挡,风依旧到了许多白色飘到里面,原本干枯的杂草变得潮湿,小童饶是被妇人护在怀里却依旧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爹爹去了何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温暖的屋子不睡跑到了这里,更不知道面前这个漂亮公子为何人,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公子,也不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他用力抱着妇人,一只手在地上胡乱一抓正巧抓着一块石头,紧接着扔了出去,嘴里嚷道:“坏人!”
石头轻飘飘地落到了荀还是面前,这种连暗器都不算的东西根本不会给荀还是造成什么影响,然而他的眼睛却不自觉地顺着石头滚动的方向移动。
原本不算什么的一个眼神落到赵夫人眼里满含危险,她倏地起身双膝跪在地上,双眼通红却未流出一滴眼泪:“荀阁主,我家老爷做了什么事情我虽不知晓,却也知道有些时候对与错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要我们一家老小的命,老爷若有难我作为妻子自应当相陪,可是,可我这小儿子今年才五岁,他尚且什么都不懂,更不知善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走上必死的结局……我……荀阁主……求您,我求求您,只要您放了丰儿,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种交易根本没有达成的可能,赵夫人知道天枢阁在东都这样明目张胆地灭了在朝大臣一家一定是皇上的圣旨,圣旨不可违,即便是一只鸡也必须死,更何况是留着赵家血脉的孩子,可做母亲的就是这样,哪怕知道没有希望还是想要求一求,明知道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还是想求一求。
赵夫人逡巡于眼眶的泪水终于滑落了下来,端庄了一辈子的女人在这一刻顾不得脸面,只想给自己的儿子求一条活路。
荀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看见这样的场景。
“所以这赵大人应该是抛弃了你们母子,另寻出路了?”不夹杂任何感情的声音再响起时,生生止住了赵夫人脸上的泪水,她木讷地看着荀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深深地盯着他不带有感情的眼神,心中最后那一点希望噗的一声灭了。
赵夫人突然跌坐在了地上,双眼空洞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荀还是自然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无论赵淳有什么算计都不会跟一个妇人多讲,但见着赵夫人的反应却也能看出来,原本三人应该是在一起的,只是中途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让赵淳孤身离开。
赵夫人此时就好像灵魂出窍,僵着身子双手捧着小儿子的脸,一下一下地摸着被冻得冰凉皮肤,似乎是不舍却又不得不做道别。
荀还是不欲在此多费时间,攥着长剑的手微微用力,然而长剑尚未来得及出窍,冷光乍起,一把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度,紧接着刀刃狠狠地没入了小童的腹部。
饶是见过那么多血腥的场面,荀还是依旧被眼前的场景惊着。
赵夫人动作很快,在刀捅进小童的肚子之后又立刻拔出来刺进了自己的肚子。
鲜血溅了老高,整个过程中赵夫人未曾再多看荀还是一眼,浸满泪水的眼睛一直定在小童身上,她说:“不要恨母亲,下辈子,母亲一定让你过的无忧无虑。”
小童的声音被赵夫人狠狠压了下去,直至两个人倒在血泊里,荀还是都蹲在原地没有动。
一大一小两具身体逐渐变得冰凉,血液凝成了暗红色,荀还是站起身,呼吸时面前缭绕着白气,像极了方才热腾腾的血流出来时上面逡巡的气息。
他并没有因为手上少沾了两个人的人命而开心,也没有离开马棚,而是仰头看着外面依旧飘着大雪的天,轻声道:“宅子前段时间丢了个要紧的物件你可知晓?”
明明四周看起来空无一人,他却诡异地对着空气说话,这样的场景再结合着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看起来尤为骇人。
安静了两个呼吸间,一声笑声响起,马棚侧边的柱子后走出了一个人。
卓云蔚拍拍肩头上的雪,垫着脚看着马棚里的尸体,而后啧啧两声道:“阁主还是这么的不留情面,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
荀还是转头看向卓云蔚:“我那玉佩你是拿的?”
虽是问话,但没有一点询问的意思。
卓云蔚很坦诚地点点头:“那么好的物件空放在房间里着实可惜,好东西就应该去往用处更大的地方。”
自家院子里出了贼,换做别人或许早就怒了,可是荀还是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卓云蔚自以为拿捏住了荀还是的命脉,不成想荀还是在知道这件事后不仅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指责的话都不曾有。
他暗自抿嘴压着即将暴走的火气,眼神飘忽之际正好落在马棚里那个小童的尸体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刚刚有些狰狞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状似无意到:“这小童……五岁?”
已经死了的小孩哪里有人还关心他多大?
可是荀还是却应了这句话,而且正好踩在了卓云蔚的点子上。
“嗯,五岁,跟当年的你同岁。”荀还是抬眼看向卓云蔚,“全家都死于我手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