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卓云蔚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随后很快被憎恨取代,向来乐观的一个人此时周身的阴郁几乎化为实质。


    程普……没有骗他。


    所以荀还是明明知道卓云蔚的身世却还是将他拉进了天枢阁,他到底带着什么样的心态面对着自己?


    卓云蔚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如今的记忆也是从6岁开始,那时候已经进了天枢阁的子阁,怎么进去的也记不清了,他以为他跟周围其他人一样,在某个无意间被带到了子阁。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想找过亲人,但无论是官府登记还是街头巷尾,都没有找到关于自己一丁点的蛛丝马迹,所以他想,或许是小时候就被抛弃了,所以才会这样干净。


    后来他进了天枢阁,见过了荀还是,再后来他就成了天枢阁里比较特殊的存在,似乎在被阁主庇佑,又似乎顾忌着什么,总之甚少让他出门。


    如今看来,这份特殊算什么,良心发现还是于心不忍?他荀还是有这个东西吗?


    他不是不知道荀还是冷情冷血,杀人的时候都能面带微笑,就像现在这样,脚边躺着两具新添的尸体,这位阁主大人依旧可以从容不迫地跟他说这话。


    “你觉得世上真的有轮回和下辈子吗?”他听着荀还是用着清冷的嗓音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卓云蔚先是一愣,随即冷笑:“怎么,怕下地狱?”


    “我觉得没有,若是真的有轮回和下辈子,那死的意义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荀还是沉吟,他刚想开口却隐约听见混乱的脚步声。


    荀还是眉头微皱,转头看向空荡荡的小巷。


    卓云蔚同样察觉到了异样,顺着荀还是的目光看过去时却什么都没瞧见,但因着这一幕,他表情明显有片刻的舒展,收回目光再次看着荀还是时多了一分胸有成竹。


    这一幕没有逃过荀还是的眼睛,然而他没有问,只是用剑鞘挑起周围的杂草盖在一大一小两具尸体上。


    卓云蔚满脸讽刺地看着这一幕,冷哼一声未多言。


    草落在身上时轻飘飘的,甚至没有雪落下的声音大,似乎在说,一个人生命的重量不过如此。


    荀还是未想与卓云蔚过多纠缠,从前的事情并非一句两句说得清,他也不在乎自己身上多一条罪责,面具罩在脸上刚要离开,身前却横空出现一条胳膊。


    卓云蔚拦在荀还是面前:“属下劝阁主一句,此时此刻还是找个地方避起来的好,外面……乱的很。”


    荀还是低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面具遮挡之下看不见表情,平静地问道:“太子造反了?”


    如此大的名头扣下来,换来的却不是原本应有的反应,卓云蔚到底是年轻,震动的瞳孔直接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也知道自己想在荀还是面前遮掩太难,索性没多掩饰,大方地问出了内心的猜疑:“你知道?”


    “原本不知道,只是隐约觉得这年怕是过得不安稳。”


    卓云蔚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但就荀还是这句类似于“掐指一算”的不靠谱言论还是笑了一下:“如此看来属下是拦不住阁主了?”


    “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应该巴不得我去宫里,那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在等我吧。”


    卓云蔚啧啧两声:“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阁主。”


    荀还是拍拍卓云蔚的肩膀,笑了一声:“虽说跟着太子未必不是出路,不过太子周围的其他人就未必是好东西了,尤其是那种总在眼前晃还不着调的。”


    说罢荀还是走向幽深的小巷,卓云蔚却在这时猛地转身说道:“阁主有这担心我的功夫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吧。”


    荀还是不知有没有听见卓云蔚的话,他脚步未停,卓云蔚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就祁国的那位王爷看似在帮着阁主,实则暗地里早已与太子密谋。他前次来东都就是为了与太子达成协议,而您和皇帝,不过是放在外面的障眼之物罢了。前日祁国大军已经压境,一应消息都被太子截了下来,如今估计已经如这周围的雪花一般洒满东都,皇帝的罪行、阁主您的罪行都已经昭告天下,如今这天下已经无您的容身之处。”


    荀还是脚步终于停了下来,整个人身影都压在黑暗里。


    卓云蔚内心满是报复后的快感,他看着荀还是的背影:“你以为这世上还有人真的关心你吗?天枢阁所有的人都惦记着您的位置想要取而代之,好不容易出现个异国王爷几句温存的话就让您觉得他是真心待您?别搞笑了,他不过是想要利用你的身份和你想做的事情搅乱邾国,顺水推舟罢了。你这种人死不足惜,一丁点的真心用在你身上都是暴殄天物,荀还是,你是活该!”


    说到后来卓云蔚越来越激动,称呼什么的都忘了,带着恨不得直接要弄死荀还是的架势。


    荀还是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他的表情全都藏匿在面具之下,表情一丝一毫都未曾流露更遑论内心,之后卓云蔚眼看着他跟先前一样不紧不慢地消失在巷子深处。


    直到荀还是的身影彻底消失,卓云蔚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赤红色的眼睛从原本的愤恨一点点变得茫然,小时候的事情他真的记不得了,或许因为记不得了,所以那种灭门的恨意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说不出的东西,反而是曾经的朝夕相处让他有些崩溃。


    他知道仇是要报的,可是看着荀还是孤单又单薄的身影,看着对方听见他捅刀子一般的话后无甚反应的背影,他却又有些迷茫。


    雪地里突然传来咯吱声,一人站到了卓云蔚身后:“这人可真够恶劣的,就算走了还得往我身上扣屎盆。”


    荀还是先前的话明显是在提醒卓云蔚提防程普。


    卓云蔚未曾转头,看着如今空荡荡的小巷:“今天事情应该就会结束了吧。”


    “会。”一把伞撑在卓云蔚头顶,程普掸掉他肩头上的积雪,“谢玉绥早已掌握了祁国的命脉,老皇帝前日驾崩,虽说新皇尚未立但到底只是个傀儡,谢玉绥想要那个位置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到手,邵经略再如何高傲,被皇帝那么对待心也死了,没有打开城门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至于坚持二字着实无从谈起。边境已经哀声哉道,皇帝却还在享福,关于皇帝指示荀还是杀害许多忠良的告示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自荀还是上位开始,皇帝越来越肆无忌惮,一个不顺心就杀人全家,是该有个了断了,你在做好事。”


    卓云蔚其实并不在意好事不好事,他也是天枢阁的一员,即便现在站在了太子身边,都从未想过彻底叛离天枢阁,其实他不傻,他知道自己的命可能就是荀还是强行留下来的,天枢阁从来斩草除根,不可能因为他当时年幼就放过,所以只可能是被人偷偷藏匿了起来,再结合荀还是后来对他的维护,他下意识地就觉得,或许当时就是荀还是少有的动了恻隐之心。


    只是恻隐之心又如何,他不能不去恨。


    年后要不了多久就快立春了,可是这个冬季的雪似乎额外多,飘飘洒洒将一地的罪证都掩藏了起来。


    *


    荀还是离开巷子时走的不快,他知道身后不止卓云蔚一个人,只是此时没有闲心再管了。


    卓云蔚不愧是在荀还是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连血带肉,更让他悲哀的是他觉得卓云蔚说的每句话都对。


    世间从不曾有没来由的好,若非血脉牵扯便是有利可图,仔细想想他自己或许也是因为当年老王爷的恩情才会下意识亲近谢玉绥,之后贪恋他不经意的关心和温柔,想要那份二十多年未曾感觉过的温暖,他可能想要的只是一个不带有任何目的的拥抱。


    想到这里荀还是又不禁有些埋怨卓云蔚,如果卓云蔚不说破,或许荀还是还可以抱着那份离开前的温存,抱着那一份念想……去死。


    小巷距离皇宫并不远,荀还是却走的很慢,每动一步心如刀绞。


    那种熟悉的疼痛一点点开始从胸口蔓延到全身,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幸而有面具遮挡藏住了他白如雪的脸,也藏住了唇缝间的殷红。


    街上果不其然满是穿着软甲的士兵,原本满街的行人不知道躲到了何处,荀还是脚步停在巷口的阴影里,在瞧见一队士兵由远及近的跑来时,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


    皇宫内四处灯火通明,蜡烛映亮了宫墙恍若白昼。


    太子站在御书房内,身后只带着一人,那人一身夜行衣,面容丑陋,一双眼睛里满是阴翳——


    是方景明。


    桌子后面的龙椅上,皇帝端坐在其上,双手放置两侧,模样看似随意却隐隐散发着上位者的威压,然而他到底是年老,如今对面的再也不是被他瞪一眼就吓得跪地的儿子。


    鸟儿早已褪去嫩黄色的嘴角,翅膀在不知不觉中丰满,它已经不能容忍上面有个老鹰压制着,即日起他自己便要成为翱翔于天空的鹰。


    窗上隐约能看见外面站着的人影,皇帝至今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太子拉了把椅子坐在皇帝对面:“其实儿臣原本没想这么快动手,都是父皇逼儿臣,将儿臣一步步逼到此处。”


    皇帝冷哼,他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跟这个逆子多讲,动怒也动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和书本褶子都是先前砸的,可有什么用呢?震怒之后还是得跟这个逆子面对面,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父皇没有自断一臂,或许儿臣还会忌惮,可是就连天枢阁都开始内讧,今年您还兴冲冲地让荀还是去杀赵家人吧?”


    “你!”皇帝猛地坐起,双眼瞪得老大,“你竟然用你母家的人做诱饵,就为了将天枢阁的人手引过去?!”


    “父皇您别激动,这也是跟您学的。”话音方落,外面传来敲门声,太子轻笑一声示意方景明去开门。


    御书房里跟往常一样放满了火盆,门帘被拉开时雪花只飘了没多远就全都化成水滴消失于地毯之上,随后皇帝看着本该死的赵淳走了进来。


    他双手死死攥着一个东西,走到太子身后时有些惧怕又有些怨毒的眼神落在皇帝身上,过了少倾,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太子食指敲了敲玉佩旁边的桌子:“父皇您已经年老,识人不清。您真以为天枢阁就一直掌握在您的手里吗?您以为自己拿捏了荀还是,给他下毒让他不得不给您卖命,殊不知他就是潜伏在您身边的毒蛇,给他下毒又如何?毒蛇到底是毒蛇,您以为如今局面为何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皇帝的眼睛落在玉佩上,他并不认识这个玉佩,但是却将眼底的疑惑掩藏了起来,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荀还是自以为自己便是那个黄雀,想要看着儿臣跟您争。”太子笑道,“您还记得早年您为了有一个发兵祁国的理由,硬是派人烧了东都一整条街的事情吗?当时祁国王爷被人引着从那条街巷路过,正巧被您的人瞧见他救了一个小童,之后您查找小童的下落无果,梁和昶觉得这是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便将自己府上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孩推了出来,为了万无一失甚至杀了他全家。那小童于公堂之上指认王爷便是引起东都之乱的罪魁祸首,这才给了您发兵的理由。”


    “原本那个小童被利用完之后应该悄无声息的处理掉,却正赶上梁家小儿子夭折,梁夫人神志失常,无意中见到那小童后要死要活地非说是自己的亲儿子。那小童倒也是运气好,他年幼身体不好,发了几次烧之后彻底忘了这事,就这样做了梁家的小公子。”


    “荀还是这人藏得太深,儿臣原本也不知道他才是当初真正被王爷救了的小童,直到邕州城里,那个假公子梁弘杰死于荀还是之手,之后没多久又于邕州城外发现疑似祁国王爷的墓冢,之后有人跟儿臣回报,说荀还是一直很宝贝的玉佩其实是祁国王爷之物,之后儿臣才确定……”


    太子站起来,前倾着身子盯着自己至亲的父亲:“现任天枢阁阁主荀还是,其实就是二十年前留在人间的恶鬼,这么多年他潜伏在您身边,就等着要您的命呢!”


    第92章 第 92 章


    其实邾国的国运老早就开始呈现颓败之势,盛极必衰,皇帝在继任之后没多久意图对外寻找突破,试图再给国家创造上升的空间。只是他选的方式有问题,皇家教育未能教会他如何将百姓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反而觉得天下之大百姓之多,牺牲少许却能成就更多的人,这种牺牲值得。


    皇帝沉默地听着太子讲着这些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孤何须在乎一个棋子的身世。”皇帝冷笑,“太子的心思太杂太乱,顾忌的层面也太多,殊不知杂而不精是大忌。”


    太子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左手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烛光之下眸色明灭难辨。


    皇帝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死死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到底还是被压制了这么多年,揣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下意识怀疑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脑子飞快转动思考整个布局,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身后的方景明突然拔刀掠至太子身前。


    烛火闪动,皇帝身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个黑衣人。


    两人脸上戴着面具,安然地站在皇帝身后,那模样就好像存在已久,而非乍然出现。


    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让太子一惊,双手用力攥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眼看着就要站起来,只是在屁股抬了一寸的时候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他不能乱,更不能在皇帝面前乱。


    太子内心随意动摇,面上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多出来的两个人,轻笑一声试探道:“父皇终究是父皇,竟在这深宫中养了另外一批死侍,怕是早已不相信天枢阁,意图铲除之后另扶他人罢,殊不知这些死侍较比荀还是如何?”


    皇帝岂能看不出太子的意思,但他现在就是需要太子看不出深浅,要让太子忌惮。


    然而皇帝正在思考要如何开口,却听太子悠闲地补了句:“武功估摸着想必跟上那个怪物有些难,估计也就命长点。”


    “哦不。”刚说一句,太子又否认了自己,他托着下巴歪着头道,“就现在这个形式来看,命未必有荀还是长。”


    话必,桌子上烛光再次一闪。


    身侧又多了两个身影,太子垂眼玩着扳指:“要不儿臣帮父皇试探一下您的这些死侍与天枢阁相较如何罢。”


    “殿下也太心急了,我们着急忙慌的赶过来原本想看看戏,连口气都没喘顺就让我们出手,哟,这都是什么人,看着好可怕。”程普没正行地靠在太子身后的椅子上,卓云蔚一言不发地站在另一侧。


    方景明却没程普那样话多,听太子之言后拔剑而上,程普瞧着这一幕啧啧两声,出手时却不是对着那两个死侍,长剑直奔中间的皇帝。


    一想如今他正在弑君,程普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能让皇帝养了这么久的人显然不是善茬,一人挡下方景明的攻击,另一人顷刻间出现在皇帝身前,接下程普的招式,两招之间成功将人引到无人的一侧。


    偌大的书房,一边乒乒乓乓,两父子端坐在桌子两侧互相凝视。忽而窗外惨叫声响起,火光映亮了窗棂,皇帝面色阴沉:“即便没有此遭,将来这皇位依旧会落到你的手上,如今这番宁愿背上弑君弑父的罪名,也要早上一时片刻,孤竟不知你这是为何。”


    “为何?”太子冷笑,“父皇您也经老了,识人不清用人不明,长此以往让您这样走下去,整个国家的颓势会越来越甚,儿臣要一个将倾的大厦有何用!”


    “你只是怕孤将你的羽翼全部折断罢了,竟然伙同他国,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若孤今日安然度过,他日这皇位哪怕传给异性也绝不落入尔等之手!”说罢掌下一拍,椅子轰然碎了一地。


    皇家子弟自小学的不仅仅是国策,武学上依旧未曾有所松懈,只是在皇帝继位之后因朝政繁忙而有所疏忽,只是年少时分的功底还在,与大家无法相比,较一般人却不容小觑。但皇帝并没有自己动手的打算,他虽年老身形却不臃肿,椅子碎裂的瞬间他猛地起身后退,与此同时角落阴暗里又出现了两个人。


    御书房不知藏了多少人等着景言峯自投罗网,太子景言峯是这样觉得,故而在又见到两个人后慌忙起身后退,他自知无法搅合进这些人的争斗中还能全身而退,便在卓云蔚意图出手之际躲到了后面。


    四下轰鸣声响起,御书房内珍贵的摆件陆陆续续砸碎在地上成了一堆废物,饶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场面里,依旧能听见外面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太子眼睛一亮,吼道:“先捉皇帝!”


    程普招式一扫,直接接下了方景明对付的人,一人牵制两个,方景明在空手的瞬间飞身一扑直接扑向皇帝。


    暖黄色的烛光照在剑刃上染上了冷意,割风而来,根本不给皇帝多做什么的时间。


    太子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只要父皇死了,只要他死了,有传国玉玺在,圣旨要怎么写怎么写,史书是留给胜利者的,污点没关系,他要的是权利!


    眼看着剑尖直逼皇帝心脏,皇帝反身抽出悬挂在一侧的宝剑,叮一声改变了方景明攻击的方向,心脏逃过一劫,利刃擦着胳膊刺进一侧的书柜里。


    皇帝趁着这个机会转身向另一侧跑去,方景明动作却很快,一招不成收剑再上。


    皇帝逃得仓皇,谁也没想到太子会挑着这样的日子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贯穿的龙袍变得极为碍事,细软的地毯减缓了他的脚步,而那夺命的人正在步步紧逼,他似乎已经听见太子猖狂的笑声。


    “父皇,别再挣扎了,整个皇宫已经落入儿臣的手里,即便您再逃有什么用呢?”太子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剑,剑尖紧贴地面滑动,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跟在皇帝身后,旁边便是卓云蔚。


    书房虽大,却还要避着正在交锋的方景明与程普,皇帝走到屋子中央的一个柱子前突然转身:“皇儿,真当篡位之事如此简单吗?”


    “简不简单的,您现在不也没退路了吗?”太子轻笑,眼神瞥了一眼卓云蔚,他深知夜长梦多,只有真的见到皇帝的尸首才能安心。


    卓云蔚受到暗示后提剑要上,却在这时茶杯碰撞的声音,面色一惊,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之后就见一人慌乱地擦着身上的茶水,满含歉意道:“抱歉抱歉,看戏看的太入迷手没了轻重,一不小心打翻了茶具,你们继续,不必理我。”


    说完作势坐了回去,一脸懊恼。


    声音乍出众人皆是一惊,随即就见柱子后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衣,正不紧不慢地向空了的杯子添茶水。


    *


    荀还是进宫的速度很快,在遇到东都街上那些并非普通巡防的人时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只是他刚入宫没多久,一只顶着风雪而来的鸽子落在了他的肩头。


    信鸽不知在路上耽误了多少时日,冒着大雪落下时身子一歪险些摔倒,荀还是堪堪将它接住,解开绑在它脚上的小竹筒,之后重新放飞。


    大火灼烧着红色的宫墙,宫女太监行色匆匆,宫变从来都不存在温和一说,哪怕一朝擒王,这条路注定血腥。


    荀还是寻了个还算安静的墙角解开竹筒,小小的纸条上内容很简洁,只有一句话——事已成。


    从何而来,出自何人均无注明,仅仅三个字让荀还是紧绷的表情瞬间放松,手里用力捏着那个纸条未像从前那样第一时间烧毁,反而像是宝贝一样捏皱之后却又慢慢摊开,随即收进怀里妥帖地放了起来。


    从宫门到正殿再到御书房,这一路警戒异常,荀还是每一步都走的极其小心,大雪天虽说有些行动不便,视线受阻,却也有了天然的屏障,便于隐藏。


    四处并没有史书记载中篡位该有的血腥与杀戮,想必太子也不希望自己在登基之后先处死一批史官。


    当荀还是站到御书房门口的时候,太子和皇帝还在讨论着他的那枚玉佩和做了这么多年的恶鬼的事。


    一朝谋算被戳破,荀还是脚步停在门口,推门而入的动作顿于半空之中,随即做了个偷听墙角的,靠在一侧听得起劲,只是这个劲儿没多久他就被冻的打了好几个冷战,而后觉得听戏嘛,也不一定非要蹲墙角,他可以直接坐在屋子里听啊。


    御书房很大,帷幔飘荡间,悄无声息地找个角落坐着太简单了,巧得是桌子上还有热乎的茶水,估摸着先前伺候的宫人遗落于此。


    茶水尚且温热,一个聊胜于无的温度,然后他翘着二郎腿,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有他“效忠”多年的皇帝,有一度成为盟友的太子,有互相利用的人,有尚存交易的人,有曾经信任的人,不过现在基本上都站到了对立面,然后他一个不小心就打翻了茶杯。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天手抖,不巧的是荀还是这段时间抖的次数比较多,因着这个抖得时间不对,一不小心沾到了点浑水。


    他看了看浑水中央的几个人,最后叹了口气,晃动着手里不合时宜的白玉扇子走到了皇帝面前。


    众人都以为荀还是与皇帝不共戴天,隐忍这么多年,一遭有了机会更是恨不得亲自动手,然而众人怎么都没想到,荀还是走到皇帝身前却只是慢慢地转过身将皇帝护在身后。


    众人手里冷剑几乎不约而同地朝向荀还是,就连他身后的皇帝也不例外,而他却好像什么都没瞧见一样,扇子一开遮了半张脸,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夜深了,各位且去歇了罢。”


    他的意思很明白——皇帝,你们动不得。


    作者有话说:


    进度慢了,明天尽量多写点,去医院看完住院的狗子就飞奔回来码字。


    虽然天热了但是别像我贪凉吃冷的,我今天刚觉得肠胃好点就有喝了冰的,立马不舒服了QAQ,我就是前车之鉴啊。


    第93章 第 93 章


    事情往诡异的方向发展时往往只在一瞬间,就好似现在,荀还是一人面似悠闲,实则极为嚣张不将众人放在眼里,转动手指把玩着扇子面时,卓云蔚这小孩儿不知道抽什么风,太子还没发话,他直接一剑冲着扇子而去。


    哪怕是街边随便买的一把扇子,荀还是都能扇骨一收直接迎上,这次却好像怕了一般,眼看着剑光掠至眼前,扇子快速收于身前,脚下生风躲过一击,似乎忘了身后还站着一位皇帝。


    因着这个动作,皇帝彻底暴露在卓云蔚面前,在场的人表情具是一顿,有喜有惊。


    太子喜色溢于言表,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甚至顾不得卓云蔚未听吩咐,近乎越界的动作,似乎已经看见龙椅摆在他的面前擎等着这位新君,然而剑尖直奔皇帝而去,却在即将碰到的前一刻转了弯,划破荀还是的手臂后撞在柱子上。


    场面变换的太快,待到叮的一声响起时,众人才恍然发觉竟一时忘了呼吸。


    方才的惊喜一时调转了位置,原本挂有喜色的人——太子,此时面色阴沉,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指节惨白,一双眼睛阴郁地快要滴水,目光慢慢挪到了卓云蔚身上,当真是恨不得一剑劈了他。


    程普站在身后悄悄握住了剑柄,他动作很小却还是被人察觉,方景明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程普耸耸肩,他不在意最后谁得了这天下,总归是凑个热闹,什么都无所谓,唯独不能伤了他的人。


    这边眼神交汇,另一边卓云蔚在看见剑上的血时眼神明显有片刻闪动,然而很快又归于沉寂。


    众人都看出了卓云蔚和荀还是之间存在不小的矛盾,虽不知道仇恨起源于何处,但冷眼看着便知,这段纠葛甚至于比皇帝还重要。


    在场的人都以为卓云蔚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时忘了来此的真实目的,然而卓云蔚却从容地将剑从柱子上拔了下来,冷笑一声道:“荀阁主是不是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刚刚您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也说了是刚刚,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荀还是摸宝贝似的摸了摸扇子,左右翻腾确定没有受损十分明显地松了口气,甚至没有管还在流血的胳膊,“我觉得还是我的宝贝扇子重要,它金贵得很,可不能坏了。”


    这话一出口,皇帝的嘴角也跟着抽动了两下,抛开对荀还是武功的忌惮不谈,就他这总是不着四六的嘴也能气死个人,这世上也就只有荀还是敢说扇子比皇帝重要。


    卓云蔚并不知道这扇子来于何处,瞧着不是从前见过的样子便也没多想,荀还是原本性子就不定,今天当个宝贝的东西明天可能就扔了。


    “即使如此,荀阁主直接带着宝贝扇子离开便是,荀阁主若是真心离开,想必没有人能拦得住罢。”卓云蔚剑已经横在眼前,大有一副想跟荀还是换个地方一较高下的意思。


    这话戳中了在场每个人的心,荀还是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变数,若是能将他引开,这局棋几乎可以一眼看到尾。


    卓云蔚看似冲动,实则心思细腻,在不合规矩的边缘里又带着些让人心悦的理智,荀还是从前就很喜欢他这一点,故而也由着他瞎折腾,总归不会太出格。


    只是如今这份喜欢已经不再是对着荀还是。


    荀还是内心感慨,面上滴水不漏:“哦这样啊,那我刚刚觉得扇子是顶要紧的事,如今又觉得除了扇子以外其他事情也挺要紧了。”


    卓云蔚的目光一直定格在荀还是身上,未见他拿有其他武器,毕竟荀还是寻常时候也很少带武器,便没有多想。然而眨眼的功夫,却见荀还是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眼熟的剑——那剑挂在荀还是房中许久,久的卓云蔚都快以为那只是一个摆件。


    如今再看,这摆件却是锋利的很,剑光未至,罡风已经掠至眼前,卓云蔚不得不连退数步。


    荀还是慢条斯理地将扇子收进怀中拍了拍,确定安放妥帖后轻笑一声:“虽说将你养在宅子里许久,总不至于武功也生疏了,让我试试可好?”


    说罢直奔卓云蔚门面。


    荀还是本就不是正儿八经想跟卓云蔚切磋,御书房再大毕竟是个房间,再怎么也施展不开,好处就在他可以在一招一式的空档间,将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卷到这个争斗里,待太子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然也跟着这群人乱搅和,脸色更是黑成锅底。


    而也就是这么意识抽离的瞬间,他听见外面的异响。


    大雪没有停歇,屠杀开始了。


    所有人都明白,没有兵不血刃的篡位,哪怕是依从圣旨即位,朝廷内部依旧会出现大洗牌,总是要死上一些人,更何况是如今这个场景。


    太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宫里已然冒着很大的风险,但也是建立在他多方部署之下已经控制了大半个皇宫和禁卫军,再加上后宫有德妃相助,更是得到了天枢阁的支持,即便不是彻底掌控了天枢阁,也未能彻底与荀还是合谋,但他没办法再等了。


    到底也是仗着身边高手众多,本以为哪怕荀还是最后赶了过来,到底是势单力薄无功,只是没想到他真的以一己之力让他们无法再进一步。


    夜长梦多这四个字大家都懂,太子心焦,尤其是听见外面的声音内心更是躁动。


    他看着战局另一边靠在墙角的皇帝喊道:“父皇,您再是躲避也无用,荀还是能护得您一时还能护得了您一世吗?您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偌大的宫禁已经是儿臣囊中之物,或者若是父皇愿意禅位与儿臣,做一个清闲的太上皇,儿臣也愿意继续孝敬父皇。”


    这话狗听了都不会信,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一言不发,原本在这场战斗中最忙碌的荀还是却在这时笑着插嘴:“太子这话说的真动听,传国玉玺还没找到吧?您这就算真的成功了,皇位坐得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您真当皇帝傻?有这闲心还不如顾顾您身后的赵大人,我看他的裤子已经湿透了,以后可怎么见人。”


    太子都快忘了他那个舅舅赵淳还在屋子里,听见这话下意识转头。


    变故突生,太子转头的空档突然听见有人惊呼,而后便是窗户破裂的声音。太子慌忙回身,原本处于战局中间的青色身影已经消失,同时不见的还有角落里明黄色的身影。


    方景明几人此时正被起初的几个黑衣人纠缠着,本应该不落下风的众人不知为何此时却处处受到限制。


    太子还没有疑惑太久,程普率先开口:“荀还是招数本就诡异,刻意引导这几个人的走势,竟是让他们形成了个体系,让我们脱身不得……嘶……”


    因着说话分神,程普一不小心被划破了小臂,之后不得不全神贯注地招架。


    太子不敢一人出去追,身边唯一一个空闲的人还是已经吓破胆子的舅舅。


    “速战速决!”太子只能如此吩咐。


    战局到底是少了一个主力,几个黑衣人即便体系再好却也逐渐走向颓势,当方景明一剑破空刺破其中一人心脏后,终于破了这个局,只是待众人再追出来时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雪飘飘洒洒,地上的脚印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幸而荀还是轻功虽好却带了个拖油瓶皇帝。


    太子本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便是先控制了整个皇宫之后,再大面积搜索,不曾想他们只出了两扇朱门,在宫墙之下,长街里见到了离开不久的人。


    荀还是一身青衣在雪天里并不起眼,皇帝明黄色的衣袍却像是个亮着的蜡烛,紧贴着城墙站立不动。


    太子停在长街中央,众人声势浩大地追了出来却未引起荀还是半分注意。


    太子用力眯起眼睛,这才瞧见长街另一头还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漆黑,身形修长,在这样一个雪夜里并不起眼,一晃神很容易被错过,可能让荀还是就此止步的显然不是简单的人。


    *


    荀还是确实想先将皇帝带出宫藏匿起来,东都很大,想要短时间藏匿个人尚且比较简单,所以先前他刻意收势,只为了引着那几个皇帝暗中培养的黑衣人形成一个简单的阵法来牵制其他人,他好寻个空档将皇帝带离。


    起初的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刚到长街还没走几步路,不远处的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立于长街中央一动不动,好像是刻意等着他来。


    时间紧迫,荀还是本不欲在此多费时间,他今日本就觉得身子不适,若是再被方景明几人纠缠上,且不说能不能带走皇帝,他自己都可能折在这里。


    剑已出鞘,几次交锋之下荀还是却越来越心惊,这人身手深不可测,饶是巅峰时期都未必能百分百取胜,跟更不论现在功力被毒压制。


    见势不妙,荀还是心生退意,脑子里转动飞快,正想着如何能再找个方式将此人牵绊住,剑身再次触碰之际,他却听对方道:“如今这是又看不清了?”


    熟悉的嗓音硬生生地挤进了耳朵里,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飞快旋转的大脑,而后脑子突然如钟鸣一般来回碰撞——


    只有一个人知道他毒发的症状。


    对方剑招突收,荀还是退回到皇帝身侧。


    他眯着眼睛想看清前方的身影,结果除了贴着睫毛飘落的雪花以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即便只是个轮廓他还是认出了对方。


    即便之前被众人围攻的时候都能挂着笑的人,此时面色有些阴沉,目光沉沉地看着前方:“看来这趟浑水还真是热闹,邾国这是已经没有将领了吗?短短数日就已经打到东都了吗?”


    长街既然沾了长字便足以说明这条街的特点,冷风没有任何遮挡物,裹挟着雪花撩起荀还是的衣衫,身后也快传来零碎的脚步声,他知道太子他们追来了。


    本先开口的人此时却成了哑巴,荀还是握着剑的手冻得有些发麻,身子更是冷得厉害,如今看来,再想要带皇帝离开已无可能。


    无可能的事情荀还是见的多了,知道归知道,但不代表坐以待毙。


    本分出一成用来压制毒的内力在这一刻回归根本,游走于全身又汇聚于丹田,雪花在即将触碰到身体之际突然转了个弯。


    隐约间,荀还是在北风里听见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说:


    好像不是很长……Orz……


    第94章 第 94 章


    荀还是蓄于掌心的力道有了一丝偏颇,以至于抵在长街上的剑一不小心划出极为短促的刺耳的声音,惊到了身后站着的几人纷纷举起武器,而后就见另一侧衣着玄色衣衫的人缓慢地踩入雪地中,步步靠近。


    这一动作无疑像一种挑衅,依凭着某些东西,觉得荀还是不会立刻出手,周围未有任何杀意,就像是闲庭信步中赏雪一样。


    眼看着那人已站在两步远的地方,靠于墙角的皇帝咬牙道:“荀阁主这是准备束手就擒了吗?阁主怕是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话尚未说完,皇帝突然觉得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转头就见身侧的墙上正粘着一小块雪,手指摸到脸上,血水里带着一点点冰凉。


    荀还是将抬起的剑重新垂于身侧,却没有归于剑鞘中,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笑道:“这次见面的时机着实不好,饱受相思之苦多日,却是连片刻温存都做不到,果真相思之疾远比毒药要折磨人,不然王爷先让我摸摸再谈别的事情?”


    谢玉绥皱眉回望。


    若是换个地方再软着点语气,倒真像从前相处的时候,荀还是一贯不着调的样子,可是今时今日换到现在这个场景,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是一句好话。


    似乎每一次分别再相见时,荀还是都能将自己折腾的瘦上一圈,原本觉得已经够苍白的脸更是愈发没有颜色,似乎成片下落的雪花都要逊色几分。


    明明只有间隔两步的距离,恍惚间却有种隔着天堑鸿沟的错觉,谢玉绥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垂眸对上荀还是的眼睛道:“跟我走。”


    耳朵里又开始充斥着鸣叫声,但荀还是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谢玉绥的话,轻笑道:“去哪?难不成带着邾国的皇帝去祁国登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若非荀还是刻意表露,他可以将自己掩藏的很好,所以即便谢玉绥靠的这么近,他都没有察觉到荀还是的异样,若不是先前交手时确定荀还是眼睛出了问题,真有可能被他糊弄过去。


    “那你来做什么?看热闹还是搅混水?”荀还是问。


    “我来接你。”谢玉绥答,“只是来接你。”


    北风适时地带偏了径直飘落的雪,同时带偏的还有众人的脑子,尤其是站在太子身后的卓云蔚。


    恍神间,卓云蔚突然又有种回到窄巷的错觉,在那段还算平静的时日里,荀还是每日喝药都要拿王爷当开胃小菜,好像不说上几句那药就入不了口一般。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谢玉绥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不言。


    冬日凛冽的气息里似乎还有清苦味,是从前窄巷里久久消散不去的味道。


    而如今在幽暗的深宫中,明明还是那两个人,从前缭绕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像调转了方向,努力的人从荀还是一下子变成了谢玉绥。


    卓云蔚有些看不懂,太子却在这时嗤笑一声。


    “王爷当真就是想要这个人?”


    “太子想反悔不成?”谢玉绥虽说应的景言峯的话,眼睛却是一直和荀还是对视,未曾有半分偏离。


    荀还是眉头一挑,对于谢玉绥能跟太子之间达成协议很是好奇,毕竟他一直以为谢玉绥想要合作的是邾国皇帝。


    谢玉绥又上前一步,掸掉落在荀还是肩头的雪小声道:“剩余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且先再忍忍。”


    忍什么他没说,谢玉绥就好像带着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让荀还是的隐忍无处遁形,再好的伪装到他面前都变得千疮百孔不堪大用。


    他似乎明白荀还是此时五感已然衰弱,所以说话的时候刻意执起他的手,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吻,事实上只是为了让荀还是感受嘴唇的动作。


    荀还是诧异于谢玉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能做出这档子事,若是换成其他人尚且可以说成是轻浮,荀还是可能在对方刚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就一剑劈了他,可是换到谢玉绥身上,就像是千年铁树开了花。


    虽说他耳朵还没聋到听不见话却识相地没有戳破,十分享受这夹杂于暗流涌动中的暧昧。


    即便荀还是没有回头,他也能感受到太子此时已经尴尬的要命。


    谢玉绥冲着荀还是笑了笑,这才看向身后不远处的人:“太子莫不是想要毁约?我祁国的将士可不像邾国这样细皮嫩肉,到底是邾国气候条件好,一个个都唇红齿白的,若非身上穿着软甲,怕是以为哪来的小公子出来游街。”


    景言峯这种人就跟他爹一个德行,说些礼仪道德都得建立在他自己能获得利益的基础上,单单剔出来讲的话,就像是放了个屁,听响就够了。


    有些事情谢玉绥可以不在乎,但先前二人之间的协议分为好几层,荀还是便是其中一环,还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谢玉绥与荀还是面对面站着,自然也就面向太子,便是将太子身后长街深处的景象尽收眼底,然后就见那漆黑的街口正有一众人正踏雪而来,脚步因雪的缓冲变得很轻微。


    谢玉绥自抓住荀还是的手后便未曾再放开,最后的话不方便荀还是听就没再将手指抵在嘴唇上,而是变抓为握,将修长冰凉的手指握在手心中。


    “太子这阵仗怕是想要返回?难不成想要以人多的优势逼我就范吗?”谢玉绥的话没有临危而散发出的压迫感,单单像是闲聊一样和太子说的话,但也就是说话的功夫,几个身着灰色衣服的人无声无息地落到墙根脚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每一个都站在荀还是的视野盲区了,依着荀还是站得方向,一个都瞧不见。


    荀还是此时乖巧的过分,任由谢玉绥拉着一动不动,更是没有转身的意思,似乎不知是五感衰退,连带着四肢也跟着成了木头,双眼掠过谢玉绥的肩头看至另一个方向——一个空无一物的方向。


    景言峯原本并没有和谢玉绥再次对峙的打算,毕竟皇帝的事情还没解决,他们尚且没到相斗的时机,可是这样一个机会太难得了,一个谢玉绥孤身来往邾国皇宫,甚至还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候。虽说他跟谢玉绥有过协议,其中一条便是要一个活的荀还是,可他没想到谢玉绥会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亲自来接荀还是。


    谢玉绥可不如面上这么简单,邾国动荡的这些时日里,祁国也没有消停,在皇子与皇帝互相内耗中,谢玉绥早已掌握了祁国的命脉,无非是没有一个皇帝的名头,祁国上面的那位就是一个牵线木偶,哪天木偶坏了或者是不听话了,谢玉绥直接废了自己称帝也不是不可能,那可比景言峯现在这样夺权要简单的多。


    所以若是将谢玉绥留在这个地方,祁国就不再是威胁,或许还不如焦祝等国,直接沦落为一个附属国也说不准。


    想到这里,景言峯一双眼睛冒着精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兴奋。


    程普在身后瞧着这一幕连连摇头,甚至有些后悔将卓云蔚拉到这里,先前他们就应该找个地方喝点小酒,本想着是过来看戏,但瞧着太子疯狂的样子恐怕要引火烧身,程普觉得自己全身而退很难,更不论还要带着一个被仇恨蒙眼的卓云蔚。


    除去食言而肥这个特点以外,邾国皇室还有另外一个通病,即便内心龌龊也不会亲自行事,所以太子有意无意地将赵淳拿过来的玉佩落了出来,晃得很隐蔽,其实只露出了一点下面的穗,但就这点就已经足够了。


    果不其然,愣头青卓云蔚率先开口:“阁主大人即使想走,难不成自己宝贝的东西也不要了?”


    一直背对着众人的荀还是在听见这话后依旧没什么反应,卓云蔚其实很想直接挑出那玉佩,但碍于景言峯的身份,却也只能看上几眼。


    眼瞧着荀还是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卓云蔚将矛头指向谢玉绥:“王爷与我家阁主相识许久,可曾知道阁主的身份?”


    谢玉绥垂眸,眼看着荀还是无甚表情的脸,一时拿捏不准荀还是是不是连这样大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是现在并不方便问。


    “若是见到个人都要打听祖宗十八代着实无趣,卓公子想表达什么?”


    卓云蔚嗤笑,确实很多事情在不知道的时候相处起来会简单很多,就像他的过去一样,围着荀还是团团转多年,最后才发现自己就像是个傻子。


    只是他这个原本起个头的人话说了一半却又没了下文,谢玉绥冷眼瞧了他老半天没见他开口,更是没有多问一句的意思。


    两个当事人还没着急,在一旁听了半天的景言峯有些急。


    他本就刻意引着卓云蔚来说这些话,之后想着再寻个由头将玉佩抛出去,即便当初不是荀还是指认,可也跟他有脱不了的干系,谢玉绥就算再怎么大度都不可能对一个间接的杀父仇人产生感情,这样下来,就不是他景言峯想要反悔了。


    事已至此,景言峯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故而也没耐性再等他人绕弯子,自己刻意摆了笑脸道:“王爷切莫着急,只是今日我娘舅寻了个玉佩带至我这,听闻是荀阁主的爱物,本想完璧归赵,不曾想遇到今天这档子事。”说着他将那枚玉佩掏了出来,脸上适时地表现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但是后来听闻,这曾经是谢炤……谢老王爷之物,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好。”


    虽说几人之间隔着风雪,但是练功之人目力极好,谢玉绥一眼就看见了那玉佩的模样。


    景言峯举着玉佩遗憾道:“先前我们约定,待我登顶之日必回还老王爷的清白,而这件事里,当初指认老王爷的证人便至关重要,故而私下里曾经又对此多家调查。前些时日我恍然发觉一些事情,王爷对令堂之事如此上心想必也曾听过传言,说当初指认老王爷的人便是荀阁主……”说到这,他目光游移到荀还是身上,看着二人过于亲密的动作,斟酌片刻后道,“这事我原本便觉得不合理,后来查到确实并非荀阁主所为,想必王爷您也知晓。”


    景言峯虽有时候草包,但是长时间被邾国皇帝磋磨,早已熟悉审时度势,更是学会了猜度人心,即便不能猜个十成十,但五六分还是有的,所以眼瞧着他们之间不寻常的气氛,便也知道二人关系绝对不简单,一边心里暗嘲谢玉绥到底还是个寻常男人,贪图美色,甚至连那样双手沾满血腥的人都不放过,一方面又怀疑荀还是是不是早早就与祁国勾结。


    心里思绪万千,面上却做的滴水不漏,他叹了口气道:“事实上这事也怪不得荀阁主,当初令堂心思和善,救人于水火,所以在瞧见东都有难不忍百姓受苦,故而施以援手,不成想就是在当时救了个小童被行凶之人瞧见,以此作为把柄,才让令堂坐实了这个罪名。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荀阁主确实是当初王爷救的那个小童,只是指认的并非荀阁主本人,而是他人冒用了荀阁主的身份,虽说起因是令堂救了年幼的荀阁主,但也怪不到荀阁主头上,王爷若是不迁怒便甚好。”


    景言峯这话明面上是在为荀还是开脱,实则挑拨离间,暗戳戳地指出若非荀还是老王爷也不会有这么一遭,即便不是荀还是指认,却也和他脱不了关系,间接算作凶手之一。


    谢玉绥听着这话时一直观察着荀还是的表情,却是见他睫毛都不曾多动,漂亮的脸蛋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你听得见?”


    荀还是抬了抬眼皮,无声地说:“我不聋。”


    “你这五感真的是该灵的时候不灵,不该灵的时候瞎灵。”谢玉绥嘴角翘得隐秘,“当你的聋子,别瞎听。”说完抬头看向太子扬声道,“难为太子将此事调查清楚,日后自当感谢。”


    景言峯一愣,这反应有点不太对,旋即趁着这个话题将玉佩抛了出去,阴晦道:“便是令堂的东西,自当物归原主。”


    玉佩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后落到谢玉绥手里,他只是淡淡的瞧了一眼:“殿下怕是认错了,家父从未有过此物。”


    这下不止是景言峯一愣,周遭人表情均有些精彩。


    荀还是将这枚玉佩当个宝贝,事到如今已经不是秘密,几乎所有听说过从前那场灾祸的人都知晓这枚玉佩乃是老王爷贴身之物,所以荀还是将其珍藏,谢玉绥作为儿子不可能不知道自家父亲的贴身物件。


    “你的?”谢玉绥将玉佩放置荀还是眼前,荀还是接下玉佩,囫囵地说了句,“前些时日丢了。”


    那玉佩的材质说不上多好,谢玉绥没往心里去——那确实不是谢炤元的东西,在这件事上谢玉绥没有撒谎。


    他是没有撒谎,可是在景言峯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他觉得这明显是谢玉绥在包庇荀还是,也不知道是被荀还是的模样迷惑还是怎么的,竟是连这种家仇都能抛在脑后,如此一来,他想要留下荀还是就更难了。


    视线飘忽间,他突然看见被遗忘多时的一个人,于此同时也终于注意到多出来的一些人。


    那些人均是灰色衣衫,衣摆迎风飘散,在漆黑的雪天里并不起眼,然而就那么一点点的衣摆恰巧落入了荀还是的余光里。


    荀还是低头将玉佩收进怀里,头也不抬地说:“时至今日我竟不知,那些阴魂不散的灰衣人竟然是王爷手下。如此算来,当初邕州城内突然出现的匕首和阳宁邵府里屠了一半的局,竟都是王爷安排好的……王爷好计谋。”


    “除此以外,邕州城外的墓穴,东都的那场暗杀可是有王爷插手?”荀还是其实很想抬头看看谢玉绥现在的表情,可是他又不太敢,他怕自己是先露出破绽的那一个。


    明明没有任何起伏的问话,不知怎么的谢玉绥硬生生地在里面听见了一点试探甚至带有祈求的意味,似乎在急迫地想要他否认,可是谢玉绥又不太清楚这两处里有何不妥,思来想去就只能在此事上沉默,转而说道:“无论谋算如何都非针对于你,且先等跟我回去,你想知道什么再问便是。”


    听见这话荀还是突然不想问了。


    东都的暗杀里,他彻底转变了原本的计划,本应该在他计划一环,甚至可能死在计划中的谢玉绥被他硬生生地摘了出去;而墓穴……荀还是知道自己其实是在那个时刻动了心。


    若是这两处都是算计,那之后的一切算什么?


    如果一切都不重要了呢?


    荀还是突然消失在原地,即便紧靠着他的谢玉绥都未能先一步察觉到异样,下一瞬荀还是出现在皇帝身边,他好不将就地一手拎着皇帝的衣领:“我便是要将他带走,你们尽管拦。”


    灰衣人整齐地调转方向面向荀还是,可当他们想要抽剑而上时原地早已没了踪影,唯见漫天大雪里,一道青色的身影消失于夜幕中。


    别说是景言峯等人,就连谢玉绥都没想到会突然发生此事,他们双方已经准备好冲突,结果兵刃尚未相接就已经偃旗息鼓。


    景言峯闲庭信步地走到谢玉绥身边,掸了掸身上的雪花道:“我若是王爷便不会安然站在此处,您猜此时宫墙外候了多少弓箭手?”


    作者有话说:


    原本说昨天长一点,结果失败了,那今天长一点。


    第95章 第 95 章


    离开的路上皇帝或许感知到了什么,未再像从前那样端着架子,眉宇戾气少了许多,面色也放得柔和,难得的有了点长辈看小辈的感觉。


    身边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却一直没有看见血腥的场面,如此一来更骇人了,每一声惨叫都好似踩在了心口上。


    荀还是也算是皇帝看着长大的,他叹了口气道:“其实孤不是没想过太子会反,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他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凉的,“过年了。”


    两人刚躲过一波巡逻正站在一处假山后,荀还是不以为然道:“我一直不明白年节有何要紧,不过是一群虚与委蛇的人聚到一起假笑,您不也在这样的日子里去剿了赵家?”


    此时已然丑时,除夕了。


    尽管身边依旧危机四伏,皇帝却突然改了性子,跟荀还是攀谈起来:“先前瞧着你和那祁国王爷关系不错的样子,似乎是旧识?”


    这个旧识用的很微妙,荀还是道:“于邕州初见,算起来也就一年多的光景。”


    他不排斥跟皇帝聊天,事实上荀还是不排斥与任何人说话,只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太想跟他聊,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也不相信话里的内容,一来二去倒像是荀还是沉默少言似的。


    跟荀还是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皇帝有时候也能猜出荀还是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那确实时间不长,不过那王爷倒也是有趣,你知道在你离开东都的时候,他曾经来找过我吗?”


    风里隐约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荀还是带着皇帝绕过假山走到一处偏僻的廊下,轻声应道:“知道。”


    不过他不是很关心。


    皇帝被荀还是推着靠墙,年老的身子险些没站稳摔倒,双手用力抓着墙壁才稳住身形,喘了口粗气,看着一侧警戒的青年,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他想跟我谈什么交易,当时你去阳宁便遭到了伏击,就没想过是他的算计?还是说你竟是如此相信他那个人,甚至可以不问缘由,不听来龙去脉?”


    荀还是不知道皇帝今天为何这样多话,运功打出一道气体,扫掉地上二人留下的脚印。


    “缘由与否与我何干?方才豫王已经说过,此番算计并非针对我,既然并非对我,知道那么多恐怕没什么好处,即使如此不如不知,左不过……”他话音突然一顿,转头看见皇帝正一脸好奇,有点像坐在茶楼里想听故事的观众,而非皇帝,“左不过,我自己未曾留遗憾。”


    事情说到底就是这样,他可以为了年幼的事情筹划一辈子,哪怕送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也可以为如今的悸动奋不顾身,哪怕现在有人站在荀还是面前,告诉他一切皆是虚假,从未有人会真心待他,不过是众多布局中的一步棋。


    但真也好假也罢,从荀还是这个角度来看,他都是顺从本心,至少自己是满足的,于此便也就够了。


    皇帝深深地看了荀还是一眼,叹气道:“孤一直在想,你是真的想要将孤带出去吗?只为了交换谢炤元的白骨?逝者已逝,或许你方才跟着豫王离开,还能享受一段时间光阴。”


    “各取所需,陛下无需如此操心。”


    如果只是荀还是自己,尚且有可能在这戒严的皇宫里脱身,可是带着个皇帝就不只是带着包袱这么简单。他们离开的明目张胆,如今太子的命令明显已经传达下去,各路越来越难走,越到宫口搜寻越密集,他们不得不暂时藏匿在一处耳房中。


    皇帝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狼狈过,这会儿明显耐心告罄,又有两队人从面前路过后,皇帝冷哼一声:“这帮蠢货,搜寻都搜的不当,如此大的房间竟直接跳过,到底真的觉得这里不会有人,还是都在偷懒。”


    荀还是此时在墙边靠坐着,先前在外面走的时候全当是冷风关进胸口所以才闷闷的疼,这会儿坐下后明明有了墙壁遮挡,胸口却好像疼的更甚。


    皇帝从门缝看了一眼就坐到荀还是旁边,又打开了话匣子:“其实上次豫王找孤并没有别的事情,他就是来问问你中的什么毒。”


    荀还是正垂着眼皮神色恹恹地听着皇帝唠叨,乍听此话睫毛下意识一颤,视线落在不远处被风飘进来的雪花上,左右摇摆。


    皇帝笑:“说来你跟豫王某些方面还真像,这边跟孤讲合作,另一边却又勾搭着太子,今日太子行此事焉然没有豫王的推波助澜?就太子手下那些人,想要控制整个东都和皇宫,等孤真的死了都未必能行,否则孤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为其铺路?”


    “你也不用怪孤,天枢阁如今这个样子,孤在世尚且不能完全压住,就太子那样,若是放任你全须全尾地继续做天枢阁阁主,孤真怕在九泉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你坐上龙椅。”


    “我对那东西没兴趣。”


    “孤自知道你对那东西没兴趣,如今再回头看,你走的每一步棋说是隐晦实则再明显不过了,你想的是邾国内耗,想要让皇室失去民心,想要为当初救了你的谢炤元报仇是吧。”皇帝坦然说这些,态度平静得过于奇怪,“孤确实自责没有早日看穿你的谋划,待发觉之际为时晚矣,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想到一个小娃娃竟然能有此心机,并带着这个信念隐忍了这么多年,孤的皇儿若是有你这番心性,孤便是了无遗憾了。”


    “那陛下估计遗憾更多,毕竟真如我这样,根本没机会见到自己儿子长大,到时候长成什么歪瓜裂枣都不知道。”今天皇帝就好像换了个人,从前他跟荀还是之间除正事以外从未有第二句废话,今日反倒是说个没完,荀还是耳鸣的厉害还要听他唠叨。


    “谢玉绥本不是池中物,他作为谢炤元的儿子都没像你这样上心,孤有些闹不懂,只是顺手将你从火里拉出来便让你记挂了这么多年?”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或许在他的心里,这种事情依旧是荒谬的,毕竟跟这样一个“小小的恩情”相比,更让荀还是惦记的应该是杀了全家的仇恨吧,所以皇帝又叹了口气,“若是你想为了父母报复的话,倒是也可以理解。”


    荀还是耳朵一动突然起身掠至窗棂下,顺着窗户上的小缝向外看,原本每隔几步就有一队的巡逻兵好像全都消失了,整个院子变得空荡荡静悄悄。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皇帝就好像没有察觉到荀还是的异样,甚至连头都没有转,大喇喇地坐在了地上:“阳宁那地现在应该已经是祁国的了,应该是太子为了跟谢玉绥借人而给出的诚意,这逆子当真不懂什么叫引狼入室,阳宁那处看似又偏又小,却是一个交通要塞,比邻焦祝代国和祁国,再往里是一片险峻山脉,隔老远才是下一座城镇,阳宁一失,那部分山脉根本没办法长时间驻守,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祁国一点点蚕食,谢玉绥估计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才在孤要灭了邵府时,在中间横插一脚。”


    荀还是身形未动:“想换将领可以有很多方法,未必就一定要诛灭。”


    皇帝年老,只是转动脖子这种动作都有些费劲,在看向荀还是时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得不连带着上身都跟着转动。


    他盯着那青年的背影,漆黑的发丝上还有尚未化开的雪。


    “这话从荀阁主嘴里说出来着实有些新鲜,这些年你没少为孤处理这档子事,还不明白为何要屠满门?更何况邵家在阳宁依旧,威信威望均非一言道尽,而如将此事推到祁国身上,便可一石二鸟。”


    荀还是突然笑出声:“所以您拿着我的身世作文章,想要将我当成祁国的间谍,甚至可以以此除掉天枢阁改扶持新的暗部,但陛下这个新暗部着实有点……”


    他特意抻着长音,将未道明的意思悉数传达过去,之后将窗关严,这才重新看向身后垂垂老矣的皇帝。


    这位皇帝如今在位几十年,并非毫无建树,甚至也动过脑筋,想要将逐渐走向颓势的邾国带往另一个高度,只是世间不如意才是寻常,即便高高在上也并非事事顺心。


    即便保养的再好,这位皇帝脸上也已经满是岁月的痕迹,又经过这一番折腾,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了大半,龙袍也有很多地方脱了线,可是即便这样,这位皇帝周身仍不见颓废,当真是有些人,哪怕沦落到乞丐窝都不能掩盖其身上的光芒。


    皇帝席地而坐,在荀还是打量他的同时也在侧头打量着荀还是,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荀阁主有没有觉得,孤与你现在处境如出一辙。”


    荀还是挑眉:“怎么个如出一辙法?”


    皇帝并不在意这句话里已经没了敬称,只是瞧起来心情颇好:“比如我们现在都在一个死局里。”


    荀还是不言。


    皇帝轻笑:“你看,你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处境,无非就是我们想要保的人不同。”


    皇帝到底是皇帝,见惯了朝廷中的尔虞我诈,有些事情可能是当局者迷,有些事情却是一眼看个透。


    “即便许多事情孤未能亲眼所见,但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就比如你当初去往邕州城。那时候你大概是想看看冒了你名的梁弘杰和跟焦广瑞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许南蓉罢?即便梁弘杰没有跟许南蓉碰面,也未曾产生冲突,想必你也会寻个机会让他们产生纠葛,许南蓉容貌不差,只是年岁上占不得优,而梁弘杰好色之名闻名已久,只要一点点手段,让许南蓉错手杀了梁弘杰很简单,这便是整个事件的开始罢,所以你是怎么样将豫王引到了邾国?”


    事已至此,荀还是没有瞒着皇帝的打算,正如皇帝所说,他们现在都面临一个死局,两个将死之人聊聊天也没什么。


    他手拄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道:“很简单啊,给祁国国君去一封信就是了,告诉他我可以帮他处理掉让他碍眼不已的豫王,只要将豫王引到邕州便可。”


    “我竟不知祁国国君竟是个这么好说话的。”


    “大抵是因为心虚吧。”荀还是眯着眼睛,眼尾挑出一个邪魅的弧度,“就像陛下您自从察觉到我可能跟早年之事有关联,便迫不及待地给我下毒一样。”


    大多数人了解到荀还是身中剧毒,还是被邾国国君下的以后,都会觉得是荀还是这人周身血腥太过,故而让皇帝夜不能寐心中不安,其实最让皇帝心中不安的是他从老阁主那里得知,荀还是很有可能和谢炤元有关系。


    “虽说那位王爷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禁词,但是当初他身死与东都又何尝不是邾国和祁国不谋而合之下的结果,祁国国君怕着那位,否则怎么会让堂堂王爷作为使臣出使于此,彼时邾国和祁国关系已然僵硬,将王爷送到这里跟送死有何区别?这些年祁国国君面上压制着豫王,实则被豫王步步紧逼,只是不自知罢了。”荀还是掏出怀里的玉佩,“唉,当时我行此步未能考虑周全,有些事情确实做得太早很容易脱离掌控,当初‘无意间’让老阁主发现我身上有这么个玩意,没想到那老东西一点主见都没有,直接就捅到您那里。”


    “这玉佩当真是谢炤元的旧物?”


    荀还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您觉得呢?”


    皇帝深深地看了一眼荀还是,随即跟着大笑了起来,摇头指着荀还是:“荀阁主不愧是荀阁主。”


    荀还是但笑不语。


    屋外细细碎碎的声音谁都好像没有听见,也好像都不在意,两人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面对面地说着话。


    皇帝:“虽说孤自认为并非善人,但那谢玉绥也不是善类,你这样帮着他可曾想过自己的退路,你知道他在盘算着什么吗?”


    荀还是往后靠在墙上沉吟:“大概吧。”


    “他并非任人摆布之人,当初即便有祁国国君相助,能让豫王到邕州,其中不乏有自己的算计。他肯在荀阁主身上费功夫,嫣然不是觉得你尚且有可用之处,毕竟能在孤与太子之间周旋的,天枢阁再合适不过。”


    “目的相同,又何必在意各自盘算?”荀还是看得很开,就像他从来未曾觉得谢玉绥会简简单单地待在他身边一样,有利可图在别人看来可能觉得戳心窝子,可是荀还是却一直觉得这并非是坏事,因为有所图才能将两个人捆绑的更紧密。


    现在说这些就没什么意思,他不太想细数自己与谢玉绥相处的点点滴滴里有多少是含有目的,便是看着皇帝道:“那陛下准备何时动手?”


    一道金光在皇帝的眼底快速闪过,他面上虽依旧含笑,眼睛却冷了下来。


    荀还是笑容不减:“陛下这样跟我聊天拖延时间,又不曾放轻声音想必就是为了引人注意,如此盘算当时置自身于不顾,准备将江山送于太子了罢?可是太子如今形式,必定身负骂名,邾国内更将动荡不安,如此便需要出现一个人为太子的行为买单,思来想去也就在下或者豫王合适。豫王既在太子身边不便配合您,那这么看来就只有我了?”他晃动着手里的玉佩,“看来陛下也想用一用这块玉佩?”


    “阁主可曾听过,过慧易折。”


    “您这话说的毫无道理,我这么个将死之人,身体里毒还是拜您所赐,怎的现在又想劝我惜命了?”荀还是不以为意,“如此看来,我们暂时的想法应该是相通的,那陛下就不必再于四处留痕迹了,若是再不走我们可就真的要身死于此,到时候谁的计划都行不通。”


    皇帝深深地看了荀还是一眼,而后手杵在地上站了起来,整了整早已脏乱不堪的龙袍,又捋了捋鬓边散乱的头发,沉声道:“最后这段路有荀阁主相陪倒也不错,那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这话说的不对,我们俩都是弃子,笑不笑的怕是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孤想问荀阁主个问题。”皇帝刚踏前一步准备跟荀还是离开,这一脚刚抬起来却又落到了原地,侧身看着比他高了不少的青年,“孤作为国君和父亲,无论出于对国家还是对血脉,可以选一条损失最小的路,那荀阁主呢,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荀还是一愣。


    此问若是放在从前,荀还是能有一堆的答案——为了当初惨死的一整条街的人,为了当初好心搭救他却惹上杀身之祸的恩人,为了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和付出。


    可是这些答案都不至于让他走到现在这一步,从前的计划里,邾国和祁国都不应该有好下场,皇室内斗,国家战争,这才是荀还是最开始想要的,他要的是邾国和祁国玉石俱焚,可是现在呢?祁国还好好的,尤其是在得知祁国皇帝做成了个傀儡之后,更是连一份计划也未曾多想,而邾国这边,虽说大方向还是按照既定的路子走,可是结局变了。


    这个问题荀还是现在答不出来,所以直到二人躲了无数波或正面或埋伏的侍卫,好不容易飞至宫墙之上时,他依旧没有回答皇帝的话。


    彼时天边已经有了细微的亮光,雪也渐小,远处能听见不知某户人家的鸡在鸣叫。


    天快亮了。


    被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下方尽是拉满弓的弓箭手,见着这一幕荀还是嗤笑:“陛下您看,您操心于太子,临到这种时候还能为之计深远,可是太子却未必领这个情。”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城墙下的一幕,若说心不寒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也明白,生而为皇家人或许天生就与亲情无缘,若非皇帝现在局势所迫,易地而处皇帝也不会放过太子。


    知道归知道,真的见着自己亲生儿子与自己刀剑相向的这一刻,皇帝心里只剩下悲哀。


    这一刻,本就年迈的皇帝好像又老了十岁,鬓边花白的头发上藏了许多的雪花,他一手扶在城墙上深吸了一口气。下方的弓箭手有些也曾经效忠于他,可是良禽择佳木而栖,这些人到底选择了站在太子身边。


    也对,太子年轻又为储君,今日一过更是邾国的新君,又有人会在乎他这个已经大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


    眼底眸光变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在胸膛的浑浊之气在出的瞬间就被冷风吹散,他哆嗦着嘴唇,而后缓缓转过身子面朝荀还是:“荀阁主如今为了祁国已然将孤逼至此处,怕是想带着孤的项上人头去祁国交差罢?这么多年带着祁国已故王爷的信物潜伏多年,当真是用心良苦,这么多年孤听信谗言,害的朝廷失去了那么多忠臣良将,甚至差点杀了邵家最后的血脉,如今更是处心积虑地偷袭皇城。孤自知已然年老,未能知人善用,如今这个局面更是无颜面对老祖宗,自愿去老祖宗面前请罪,只愿上天庇佑邾国。”


    荀还是靠着墙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国君——前国君,慷慨激昂地说着他的阴谋,便是将这场篡位大戏生生演变成他国的阴谋,是以将太子摘得干干净净,这应是皇帝这辈子最为爱子的一次。


    身后纷乱的脚步声一起上了城楼,而那些人在听见皇帝的话后俱是一顿,荀还是不知道匆匆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因面前这出戏实在是过于好看。


    他一边听着一边将玉佩转动在指尖,每听一句,绳子放长一点,听到最后甚至能听见玉佩与城墙敲击在一起的声音。


    皇帝好似无所觉,在口头念了一封罪己诏后,话音一顿道:“孤即位几十余载,未能在国政上有所建树,愧对于天下,太子景言峯能力出众,历练有成,即日起传位于太子景言峯……”


    身后突然一阵哗然,而下方拉满的弓箭正稳稳地朝着城墙顶。


    此次传位没有隆重的大典,也没有繁琐的仪式,一切看起来都那样仓促滑稽,却又充满了悲情。


    那位衣冠不整的旧皇就站在原本属于他的宫墙顶端,未曾多分出一份眼神给到荀还是身后,此番圣旨就像是颁予荀还是一般,而他铿锵有力的话音尚未落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突然从城墙直坠而下,于此同时,一道箭光自下而上直奔荀还是。


    不知道谁射了第一箭,那些早已拉满的弓在下一瞬铺天盖地而来。


    原本置于身后的那些人在见到第一根箭矢时又慌乱地退了下去,唯有荀还是趴在墙头上,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帝王破烂般摔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雪地,而且越晕越大,皇帝面部朝上,因着距离太远看不见他如今面目是何样子,但是荀还是总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似乎在说:“你看,孤抢先了一步,孤赢了。”


    荀还是扒着城墙的手一松,原本挂在手指上的玉佩直直地落了下去。


    谁输谁赢还说不准,陛下,您想的太简单了。


    玉佩摔在距离皇帝尸体不远的地方,陷进积雪中,只露出一短截红色的绳子,像极了另一侧还在流淌的血迹。


    第一根箭矢未能射中荀还是,可是接下来那些便跟幸运无关,铺天盖地地几乎覆满了城墙上方,荀还是隐约听见有人怒吼:“是谁命令你们射的箭?”


    这怒吼声有些恼羞成怒,但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出来是太子的声音。


    多有意思,不着急去看自己摔得稀巴烂的老子,却还在这关心谁放的箭,这还用问吗,自然是……


    “你让人放的箭?”眼看着箭矢便要落下,一句话音突然闯进了耳朵里。


    第96章 第 96 章


    那人说话时带着点恼人的暖风扫在耳垂上,荀还是像个雪人般僵在原地,听着那人继续指控:“都已经废物成这样了还作?靠得这样近都无知无觉,五感想必衰退的更厉害了罢,看来荀阁主是抱着必死的心了。”


    嗖——


    羽箭铺天盖地而下,荀还是还钉在城墙上发愣,直到听见头顶叮的一声他才恍然回过神,顺手往旁边一摸才发现他起初带着的那把剑早不知道被扔到了何处,因着习惯空手行动,一时没能想起,现在再想用时只有衣襟里的玉扇。


    只是那柄扇子——


    感觉到耳边又呼啸而过几根羽箭,荀还是只能一咬牙拿出玉扇做武器,流淌于经脉中的内力再次开始运转,他周旋于箭间,在又一次堪堪躲过之际胳膊猛地被人拉住,随即听见那人低吼道:“走!”


    荀还是看着自己胳膊上青筋暴起的手,上面还有几道纵横交错的血痕,不由地抿了抿嘴,一面抵挡着羽箭,一方面又被拉着走。


    好在这到底是东都,因着先前江湖人的事情,东都界内对武器把控极为严格,落到各处的羽箭着实有限,而这些侍卫又大多是公子兵,会用是一码事,准头又是另外一码事。除却最开始铺天盖地的箭雨尚且存有威胁,往后就有些后继无力。


    在荀还是被谢玉绥拉下城墙时,那些箭已经变得零星几个,在空中打着旋后落到了城墙里面,荀还是突然开口:“现如今你这样把我带走可不是一步好棋。”


    谢玉绥此时一肚子的火气,不过是看着荀还是现在狼狈的样子着实可怜,才强压着没有发出来,可荀还是的察言观色此时全都喂了狗,在走过一个拐角之后用力甩开了谢玉绥的手。


    “你听见我说话没?”


    “听见了,所以呢?”谢玉绥同样停下脚步,因着错开了一个台阶,谢玉绥此时看向荀还是要仰着头,可即便是这样的姿势,却也没让他周围的气压有所好转,抬眸看过来时里面的风暴几乎将荀还是卷进去,“你想怎么样,再回到墙头跟着那个老头手拉手一起跳?”


    荀还是一愣,他没想到谢玉绥会这么说,虽然他确实……


    “我没有。”荀还是下意识否认,反正现在这个情况打死都不能承认,“至少没想手拉手。”


    谢玉绥直接被荀还是气笑了:“没想手拉手,那准备一个一个跳?你当这是做什么,小孩子之间的跳房子吗?”


    “跳房子是什么,我没见过,听不懂。”荀还是一扭头。


    明明是闹别扭的反应,可是只是这样一句话却直接将谢玉绥心中的怒火敲得烟消云散,此番情景落入眼里已经不只是耍赖,还带着点可怜。


    荀还是儿时自是和寻常人不一样,他还是孩童的时候最先学会的就是怎么去杀人,而不是一般小童间常玩的跳房子。


    谢玉绥叹了口气:“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先跟我回去。”


    “去哪,我无处可归,更谈不及回这个字。”


    谢玉绥有些无奈:“你非要跟我这样讲话吗?”


    荀还是:“……”


    其实当他听见回这个字的时候内心何尝不曾动摇,有多久未曾有人跟他说过“回”了……只可惜时机不对,这个人出现的时机不对,说这话的时机不对,还有……他动心的时机不对。


    仔细想想,荀还是这一生好像就没有“恰逢此时”的感觉,每次遇见的都是“可惜”,可惜当初没能早日遇到谢玉绥,可惜直至今日,已然没有了回头路。


    荀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换了一个极为轻佻的表情,垂眸看着错了一个台阶便比他低上半个头的人,提起嘴角道:“王爷是舍不得我这张脸呢,还是没睡够?”


    荀还是这人搓火有一套,谢玉绥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蹭蹭蹭地冒了起来,若不是涵养在这压着,恨不得直接将人扛在肩上扛回去。


    “你到底还在作什么?”谢玉绥问。


    荀还是抿嘴笑着,而后眼皮一抬看向谢玉绥身后的方向:“哦,来了。”


    话音方落,荀还是一手压在谢玉绥的耳朵上,将他的头用力往旁边一压,紧接着一道剑风擦着荀还是的手背飞驰而过,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看,就算你想走那些人也未必会放。”


    卓云蔚此时正站在窄小的楼梯口处,堵住了唯一的去路。


    荀还是低声道:“王爷的目的是搅乱邾国的局,如今阳宁已然落入手里,剩下的就是一点点蚕食,没必要大动干戈,若是您现在因我和邾国闹僵,且不说您能不能全身而退安然回到祁国,就算一切顺利,最后少不得要大战,劳民伤财的事情着实不划算,您不如现在直接离开……”


    “你身体还能坚持多久,硬杀出去有几成胜算。”谢玉绥没等荀还是的话说完强行开口打断。


    荀还是一愣,下意识答道:“七成。”


    “那够了。”谢玉绥转身,“我给你的那柄扇子可不是个摆设,虽说不可能像是一般武器那样有杀伤力,但也不会简单坏掉,放心用便是。”


    荀还是立刻明白自己先前的犹疑落到了谢玉绥的眼里,无声地笑了一声:“好。”


    玉扇流转于白瓷般的手指间,荀还是道:“既然王爷想要硬闯那便硬闯吧,希望太子此时能多带些人去给他亲爹哭丧。”


    谢玉绥轻笑:“肯定要去哭,毕竟是城门口,如今天都亮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得去演演戏?”


    *


    皇帝死的突然又决绝,太子措手不及之下早没了精力去管荀还是,也就卓云蔚时刻惦记着才出现在那,没有其他人多纠缠,只一个卓云蔚着实不够看,所以当谢玉绥带着荀还是离开宫墙并未有太多的阻拦,一路顺利得诡异。


    马车早已候在深巷中,谢玉绥发狠地将荀还是狠狠摁在了车厢里,负责看马车的邬奉见人来后只负责开了马车门,随后又一声不吭地将马车门关上,全程做了个哑巴一言不敢发,只在荀还是上马车时眼角小心地瞥了眼,心里嘀咕着这妖孽又不知道干了什么倒霉事。


    妖孽被掐着后脖颈掐了一路,整个人刚被塞进马车未能坐稳,紧接着另一个身影紧跟着进来。


    这辆马车不大,为了不那么明显,邬奉特意找了个小的,所以两个大男人在里面坐着怎么都有些挤。


    荀还是双手放在腿上,乖巧端正地坐在里面,双眼直视前面嘴巴闭得很紧。


    谢玉绥进来后就在一旁的包袱里翻找着东西,很快掏出个白瓷瓶,将盖子打开后从里面倒出两个药丸置于手心,放到荀还是面前。


    荀还是看了一眼,而后没有多问一句,直接将药丸放到嘴里咽下。


    谢玉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乖觉,不怕我给你下毒?”


    荀还是笑道:“今日除夕了罢,现在算算我连一年的活头估计都未必还有,还怕毒吗?你便是给我砒霜我都会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他总是能这样好似毫不在乎地说着自己命不久矣这件事,就好像死不死的于他而言都不要紧,活着就做着活着该做的事情,死了便找个地方一躺睡个天荒地老。


    看着这样子的荀还是,谢玉绥心里五味杂陈,他有些闹不明白荀还是当真是没心没肺,还是从未把他当回事,是不是只有他父亲才能在荀还是的心里扎根,其余的都可有可无?


    “如果我方才不来你想怎么办。”谢玉绥神情淡漠地问,“准备就那样死在箭下还是准备跳下去一死了之?你到底多想死,吃毒药没反应,被陷害无所谓,最后还要带着一身莫须有的罪状自尽?”


    “谁说那些罪状莫须有。”荀还是面色突然凝固,目光沉沉地看着谢玉绥,“谁说那些罪状是莫须有。”


    “难道不是?别告诉我你确实就是祁国安插在邾国的奸细,为此刻意搅乱邾国政治,蛊惑皇帝残杀忠臣良将……”谢玉绥越说越不对劲,他看着荀还是面露讽刺的表情,“你……”


    “我什么?”荀还是问,“你看不出来我正在把整个邾国送给你吗?”


    谢玉绥眉头紧蹙,荀还是却在这时突然笑开:“我这聘礼怎么样,王爷有没有心动。”


    谢玉绥:“……”


    荀还是砸吧砸吧嘴:“要不嫁妆?反正我无所谓,我原本就没有家,去哪都一样,如今我背着这么大的罪名,更是没地方去了,王爷肯收留我吗?”


    谢玉绥擎看着荀还是嘴里还能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结果眼看着这人浪了一半身子突然弯了下去,紧接着整个上身都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谢玉绥恍然发现荀还是额头不知何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歪头看向过来时似乎想笑,可是怎么用力嘴角都提不起来,最后的表情着实有些难看。


    “王爷你不会为了灭口真给我下毒吧,那可糟糕。”荀还是头重新埋到自己的膝盖间,整个身子都在细微地颤抖。


    谢玉绥想要过去扶他,刚碰到他肩膀却感觉手下一片冰凉,似乎比外面大雪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


    谢玉绥心中一惊,用力将人拉到怀里时却发现对方早已没了反应,好在胸口起伏极其细微。嘴角殷红,薄薄的嘴唇上印着极深的齿痕,想必是疼极了又怕出声,故而强忍时留下的。


    马车在街巷里缓慢驶着,谢玉绥敲敲门扉:“马车快些,他快挺不住了。”


    马车外的人应了一声,而后明显提起了速度。


    *


    荀还是这段时间一直精神紧绷着,若非真的忍不住,却也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晕过去,毕竟他还想再调戏调戏王爷,或者再吃点豆腐,好不容易再见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分开,趁着有限的相聚里应当顺从本心多做些想做的事情。


    然而最后荀还是只来得及说出自己想送给谢玉绥的礼物,却是什么好处都没占到,当真是亏了。


    可是再算回来,荀还是本来也没想要什么好处,送邾国是真的,但不是将一个国家打下来送给谢玉绥做礼,荀还是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以一己之力想要颠覆整个国家绝无可能,就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所以他将邾国搅乱了,即便太子景言峯即位,邾国已然大伤元气,这段时间足够谢玉绥做很多事情,包括得到更多的土地。


    可惜的是这些事情荀还是估计自己是看不到了,他的计划到现在并没有完全结束,还差最后一步整个闭环就能彻底完成,若是谢玉绥再晚来那么一会儿,这个计划会最终结束在宫墙之上。


    但现在也没什么差别,只是时间拖得久点,或许是上天怜悯,想让他在最后这段路里再随心做点什么。


    他不知道谢玉绥给他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总之原本还能隐忍的疼痛突然像是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席卷全身,意识时断时续,模糊间感觉自己一会儿似乎还在颠簸的马车里,一会儿又好像躺在了一处温暖干燥的床上,身上好像扎了许多针,一会儿又好像泡在水里,总之一刻都没有歇着。


    他隐约好像见到了谢玉绥,本想开口说几句话,可是身体里每一个部件都不听话,其中包括只能察觉到苦味的舌头。


    囫囵间,荀还是不知道又被灌了多少药,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药顺着喉咙流进身体。


    可是药再多又有何用呢?皇帝自己都闹不清下的是什么毒,只知道这毒吃了会逐渐将他由内而外的腐蚀。


    如今他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实则经脉早已脆弱不堪,很多地方甚至薄如蝉翼,一不小心就会碎裂,正因如此,最后荀还是才懒得再分出一层内力与毒周旋,不然仅靠着九成功力哪能拖着一个不安好心的皇帝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宫墙之上。


    可是谢玉绥想折腾,一如从前每一次见面时谢玉绥都要号脉煎药那样,荀还是都顺着他。在这件事情上他自己已然无能为力,若是能让人开心也算这药没有白吃,所以哪怕再昏厥过去,他依旧顺从的将送到嘴边的药咽下去,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谢玉绥将喝完的药碗递向一侧,而后将人重新放在被子里,掖好被角后,看着荀还是的眉头有少许松弛,这才起身挡上帷幔,转头看着端着托盘战战兢兢的穆则。


    “王……”穆则刚要开口,对上谢玉绥看过来的眼神时立刻闭嘴,最后低着头乖巧地跟在身后出了屋。


    屋子不大,外面的院落自然也大不到哪去,这只是一间简单的民房,一共就这么一间院子,东边厨房,西边是厢房,主屋就这么一间给荀还是住着,厨房门口的墩子前,邬奉正蹲在墙根捡柴火。


    大雪虽停,天气却感觉愈发冷了,不烧点什么即便在屋里也能冻死人,更何况主屋还有个正在鬼门关徘徊的,娇贵得很。


    谢玉绥站在主屋门口没动,穆则就更不敢动,能护着他的人正在屋子里躺着,他有点理亏——


    “那第一箭是你射的?”谢玉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廊下,视线似乎放在邬奉身上,但穆则不傻,更是没办法忽视一直缭绕在周围的杀意。


    他用力咽了咽口水,很想找个话题能让这位满身杀意的王爷听他把话说长点,可是王爷的问题太简单了,简单的他只能说一个字——


    “是。”


    第97章 第 97 章


    这是在找死吧……


    穆则近乎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手里的托盘和碗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的手腕控制不住地颤抖。


    按理说穆则不应该这样怕谢玉绥,从前有荀还是在的时候,谢玉绥虽说话少表情少,但怎么看都是个好脾气的,任荀还是再怎么闹腾都没真的生过气,就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被边缘许久又无甚脾气的一个王爷罢了。


    可是现在没了荀还是,谢玉绥身上的那种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内敛到几不可查的威压徘徊于穆则身侧,将他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却又没有真的让他喘不过气。


    即便面对皇帝穆则都没像现在这样忌惮过,是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惧怕,来自人面对危险时下意识产生的反应。


    穆则答完后就是无尽的沉默,周围只有邬奉翻动木柴的声音,本不算吵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烦人的要命,不停地骚动着穆则不安的心,周围气流流动的愈发缓慢,他感觉自己就好像被猛兽盯上,明知道已经无处可逃,野兽却迟迟不给他致命一击,就这样猫捉老鼠似的玩着游戏,看着猎物愈发紧张,直至精神崩溃。


    穆则到底是在天枢阁混迹多年,不至于直接被压得精神失常,谢玉绥也不过是给穆则一个警告,眼看着邬奉终于捡好柴火去往厨房,谢玉绥冷不丁地再次开口:“他让的?”


    没有明确地点出身份,但穆则立刻就明白了“他”指的是谁。


    穆则吞吞吐吐,憋了半天吐出一个不太清楚的字:“啊……”说完他又心虚地侧头瞥了眼房门。


    本以为这个问题之后又要停顿好久,不曾想他刚说完这个字,谢玉绥却突然笑出声。


    穆则茫然地看着谢玉绥的背影,这位王爷的衣着从未像一般达官显贵那样华丽,可在那简单的衣袍间却能感觉到不同于寻常的矜贵。


    “所以他下一手是什么?”按理说年节时分四处都应该有鞭炮声,可是今年却安静的过分,只能在空气中偶尔嗅到一点食物的香气,这是正月里的国丧。


    折腾了一夜,一时出不了城又得躲避追兵,兜兜转转下来又多了一天。


    大年初一了。


    “外面现在应该都在传,说他是祁国派来奸细,意图挑拨国内纷争,这才使得邾国边境沦陷。也就在祁国攻打邾国同时,皇帝于深宫之中,于数百禁卫军众目睽睽之下被逼至宫墙之上。皇帝为保国家安宁,不愿作为人质被胁迫,坠落而死,临死前将皇位传于太子。”谢玉绥转身看向穆则,“且不管这个传言里有多少漏洞,只要有此言论,太子,也就是新皇靠着老皇帝的几句话几乎彻底摆脱了弑父的罪名,即便有所异议凭借着他的手段应该也能压下去,怎么看太子都赚了,确实与你们而言无半分好处。”


    谢玉绥表情含笑,然而深渊般眸子里却好像藏匿着随时要命的巨兽,死死地盯着穆则:“如果当时我没去呢?你那一箭原本是射向何处?”


    穆则一惊,那一箭事实上本应该射向——


    “荀还是的胸口对吗?”这是谢玉绥两天以来第一次叫了荀还是的名字,在这种极其不妙的情况下,“他后面的计划为何?”


    穆则抿嘴不言。


    穆则虽然并不是时刻都跟在荀还是身边,但是几次接触下来并非完全不知道谢玉绥与荀还是之间的关系,可是再如何有关系,他都是天枢阁的人,是荀还是的手下,要遵循着天枢阁的规矩做事,不能将荀还是的计划透露给谢玉绥,这是原则。


    穆则选择不说话,可是谢玉绥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目光沉沉地直视着穆则的眼睛:“皇帝站在墙头上,太子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敢射箭,这箭只要一射,他这辈子都别想洗脱弑父的罪名。皇帝从宫墙上坠落,按理说太子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更不会再放箭。那些子弟兵没胆子射皇帝,估计当时脑子都麻木了,根本没听见是否真的有人下令,只瞧着第一箭出去时全都不过脑子跟着放箭,所以荀还是想做什么?”


    穆则:“……”


    “这个黑锅已经被老皇帝扣在了祁国和荀还是的头上,荀还是肯定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想怎么给我洗?”


    穆则刚想继续装死,谢玉绥再次开口:“你替他瞒着又何用?事情既然要做就做得彻底,如今荀还是没有死在墙头上,计划就已经有了改变,还是说你想等荀还是醒了再爬到墙头重新来一遍?别做得一副为我好却又一字不肯透露全然自我感动的嘴脸,我作为被迫受恩之人无知无觉也就罢了,最后搞不好还得落得一个埋怨当真可怜。”


    他说得没心没肺,即便穆则知道这是谢玉绥刻意刺激他,可是一想到屋里躺着的那个人,就连一贯冷静自持的穆则都觉得难受。若是换成卓云蔚,估计早就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他到底不知卓云蔚。


    穆则叹了口气:“阁主本就猜到老皇帝为了保住邾国江山不落入他人之手,肯定会保下景言峯,只是这个怎么保当时没有数。皇帝屠杀赵府是因为赵淳仗着女儿得宠,外孙又是储君过于作威作福,生怕太子继位之后受到外戚蛊惑,而这段时间老皇帝又察觉自己身子越来越不好,就趁着年根低最容易让人懈怠的时候将赵府格杀,同时又仗着年节人多,意图……唉,意图让阁主在百姓之前露个破绽,只要有一人见着赵府之人是阁主所杀,再将他与祁国老王爷之间的关系散布出去,很容易让人怀疑阁主的真实意图。”


    “太子逼宫这事不止是老皇帝步步紧逼,还有阁主的多加引导。梁和昶到底是太子太傅,于幼时便跟在身侧,太子早已习惯无论大事小事都与这位师父商讨,身边乍然空闲,怎能不慌?”


    “梁和昶死后太子觉得孤立无援,急需一人能够联手。方景明早就有异心,阁主无心管理,人心如何从不在意,能用就行,所以天枢阁早就一团乱麻,可就算情况已至此,太子也不敢保证能掌控阁主,放眼邾国境内无一人能与皇权抗衡,便只能寻求外援,您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太子与您联手已是必然。”


    “所以早前我在东都乍然出现,荀还是并未有半分惊讶?”


    穆则对此不置可否。


    谢玉绥嗤笑:“过河拆桥景言峯不可能做这么早,我与他联手之事顶多是落给老皇帝一个名头,所以他借由荀还是的出身以此来推脱我与其连手想要搅乱邾国无可厚非,我想知道荀还是准备怎么做。”


    穆则张张嘴,而后将还要继续的长篇大论憋了回去,又瞥了一眼房门。


    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脱谢玉绥的眼睛:“你尽管说便是,里面那个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穆则深以为然,随即放心继续道:“老皇帝肯定会保住景言峯,之后景言峯只要哭上几场以表孝道,再着人引导舆论,接下来邾国百姓只会觉得太子年幼受人胁迫,并非出自他本心,同仇敌忾之下更容易聚拢民心,而阁主就可以因着那块玉佩被打成祁国奸细的名头,是祸乱邾国的妖孽。所以为了将王爷摘出去,那阁主的那个奸细的名头就不能归于祁国。所以这一箭……并未是在下射的一箭,而是城下景言峯的人为灭口而射出的一箭。”


    这话听似矛盾却又满含深意,谢玉绥瞬间就明白了荀还是这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想要将自己变成一个受害人,于城墙之上众目睽睽中被灭口,随即再由穆则依靠皇家禁军的身份于人群里多说上几句话,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的第一时刻诱导舆论,将太子意图弑君的意图先一步散播出去,届时再多的解释都会成为狡辩。


    彼时谢玉绥并未露面,皇帝死得又过于仓促,细想之下就不会有人觉得荀还是能靠一己之力控制整个皇宫进而将皇帝逼至宫墙上方。


    只要咬准了是景言峯为了篡夺皇位安排了这出戏,哪怕他想要割掉天下人的舌头也没办法阻止舆论散播,尤其是还有一些顽固的史官,即使用项上人头威胁,这些人依旧会将他这个新君的德行载进史册。


    世间没人会关心一个天枢阁阁主如何凄惨的成为了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他们津津乐道的便是宫帷里不为外人道的腌臜事。


    只要荀还是死,死在太子的手里,死在众目睽睽之中,被当成牺牲品死在这场斗争里,穆则就会依照先前的吩咐将荀还是的身世在刨除掉关于祁国的那一部分后公之于众,在博取人同情的同时多加引导,都归成景言峯的阴谋。


    百姓不傻,祁国远在千里之外,边境战事又一直压着未传到东都百姓的耳朵里,此下就只有荀还是一人,他难不成长了三头六臂凭借一人做得了如此大事?看,最后果不其然被新君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呢。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哪怕他活着的时候再恶贯满盈,那些恶又未用在这些百姓身上,只要他身世凄惨又身不由己,只要他死了,再面对他时大多数人的心里就只剩下可怜。


    此番下来即便景言峯坐上皇位得到的也只是个人心散乱的国家,百姓对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充满猜疑,而如今邾国朝廷又因着赵府乍然灭门人心惶惶,新皇上位更是动荡不安,此番祁国只要抓紧时机,能拿下的就不仅是阳宁一座城池。


    事已至此,荀还是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他哪里是为了给祁国洗清嫌疑,这是想将邾国的水搅得更浑更乱,而后让谢玉绥坐收渔翁之利。


    谢玉绥心情有些复杂,深吸了口气后问了一件如今看来不甚重要的事情:“那枚玉佩究竟为何,怎的人人都说是父亲旧物?”


    穆则眼神怪异地看着谢玉绥,似乎在问:“不然呢?”


    不然什么,就那种质地的玉佩自家库里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比它强,若非里面血色似一个凤凰看起来寓意不错以外,哪里像是一个王爷会随身佩带的东西?估计这玉佩也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瞧着穆则的样子应该是对这枚玉佩并不了解,此时就只能等荀还是醒了才能知晓因果。


    谢玉绥没再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低喃道:“他就是想死罢。”


    这话本是自言自语,只是院子太冷清,声音再小依旧落到了穆则的耳朵里。穆则端着托盘本已抬脚准备离开,在听了这句话后犹豫再三还是又站了回去,同样看向紧闭的门扉:“阁主只是不强求,他习惯一边反抗一边顺从,就像当初皇帝非要给他下毒,既知躲不过去就不会横生枝节,有那时间不如想想中毒之后该怎样调整计划,相较于去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会更优先考虑怎么解决问题,怎么利用现有的时间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说这么多,不过就是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穆则低头想了想。


    “可能阁主觉得您会更喜欢现在这个局面。”说到这里他忽而抬头看向谢玉绥,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相较于他的命。”


    第98章 第 98 章


    之后整个正月里东都都在戒严之中,因为国丧更是不允许燃放鞭炮,年过得没了年味,家家闭门不出不想触新皇的霉头。好在凛冽的寒风里依旧能闻到诱人的饭菜香,一户一户错落的胡同中,香味交织在一起俨然成了一道满汉全席。


    纵横错落的胡同里,唯有一家院子弥漫着格格不入的药味,只是这药味着实有些孤立无援,还没飘出去多远就被食物的香味压了下去,所以也没有人发现这发苦的药味中还带着一丝血腥。


    穆则已经数不清这是断的第几盆血水了,屋内谢玉绥和一个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大夫守在床前。


    地上火盆烧的正旺,床上铺着两床厚厚的棉被,一人深陷其中,双眼紧闭,总是翘起的眼尾此时却是微微下垂,橙黄色的火光映出他姣好的轮廓。


    那人容貌极好,即便添了病气也没有削弱分毫,有种有别于男女之间的刚毅和柔美,打眼一看就带着异样的吸引,漂亮得不像话。


    可就是这样漂亮的人此时身上却没多少活人气,露在棉被外侧的头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针,似乎是想将他的灵魂紧紧钉在身躯里,然而活人到底很难与天斗,入体多年的毒如同附骨之疽,银针可以将其中一部分逼出体外,却没办法再弥补破败的经脉。


    穆则进来的时候就见那大夫正对着谢玉绥一边摇头一边说什么,另一侧荀还是无知无觉地躺着,隔着那层棉被连胸口的起伏都瞧不见,就如同死了一般。


    这个念头吓了穆则一跳,他慌忙地快步上前,将新端进来的热水放置一侧,刚想听听两人在说什么,然而床上那人乍然而起,俯至床边哇的一口,满目之下一片发黑的血。


    几人靠得很近,血迹沾满了衣角,然而此时无暇顾及这些,那大夫看起来年岁不大,身上却穿着老成的灰袍,无甚讲究地直接去搭脉,手指刚放上去眉头紧皱。


    大夫一言未发地将那只手放回被子里。


    谢玉绥小心翼翼地将人扶正,随即掖好被角准备再跟大夫商量一下,然而转身之际手腕突地一紧。谢玉绥心下一惊,回身时就见一只瘦弱到近乎脱相的手正用力抓着他。


    那只手背骨头凸起,手指修长带着病态的白,微微凸起的关节处能看见下面交错的血管,说是枯槁也不为过。


    只是一眼,谢玉绥心猛地一阵抽痛,下意识转身掌心覆在那只手的手背上,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可是不舒服?”谢玉绥的声音很轻,低沉好听的声音刻意放缓之后带着暖人的温度。他弯下腰,尽量靠荀还是近一些,他知道随着中毒日子见长,荀还是毒发时五感衰退的越发厉害,怕他听不见或不方便说话,刻意靠的近一些。


    荀还是拉着他的手一直没松,眼睛半睁着,从来明亮惑人的眼睛此时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视线隔了好久都没能聚焦。


    模糊他只能能看见一个大致轮廓,但仅是这点就足以让他分辨出面前之人是谁。


    这会儿荀还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累得很,但是疼痛好似缓解了很多,身子也松泛了很多,按照以往的经验,接下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如常。所以他手指轻轻摁了摁谢玉绥的手腕,哑着嗓子道:“别担心,会好。”


    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模样有多么惹人心疼,几日未能好好吃东西,本就偏瘦的人看起来愈发瘦弱,虽说病美人也是美人,可那凹陷的眼眶和凸起的颧骨就像是一纸罪状,将谢玉绥钉在了公堂之上,若非为他筹谋,即便荀还是身子每况愈下却也不应该到现在这个地步。


    谢玉绥当初与荀还是分别之际不是没想过直接将人掠至祁国算了,可是他也知道他困不住荀还是,即便暂时将人掳走,但就王府上的那些府兵,哪一个会是荀还是的对手,王府看似戒严,实则在荀还是眼里就跟小孩儿过家家一样,起不到任何威胁,所以谢玉绥选择暂时放手,让荀还是去做自己想做的,而他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再找些人手去寻能够解了这毒的药方。


    虽然荀还是的声音很轻,但是谢玉绥还是听懂了他说的几个字,随即很轻地笑了一声:“那你可得赶紧好,这段时间快吓死我了,身上还有力气吗?血都快吐光了吧。”


    荀还是很想跟着笑笑,只是拉住谢玉绥的那一下就近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还得费心掀开眼皮,这会儿提提嘴角都费劲,便只能作罢。


    “会好的。”他是这么说着,感受到自己的手被谢玉绥握在手心,遂勾了勾他的手心让他安心。


    “肯定会好,你肯定不知道我派了多少人出去遍寻名医,不仅是祁国,各个国家都快被我翻遍了,你要是不好怎么对得起我如此大费周章?”


    听见此话荀还是终于笑出了声,鼻尖在棉被上蹭蹭:“没事,每次都是这样,看着凶险,实则过了这段时间便好了,不必上心。”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近乎耳语,只是在最后一个字的音落下之际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刚要合上的眼皮倏地睁开,“你且先忙不用管我,邾国如今满是破绽,你此时应当……”


    “你此时应当好好睡觉少操心。”谢玉绥捏着荀还是的上下两边嘴唇将它们强行合上,“自己都这个样子还操心我,你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荀还是想想觉得也是,剩下的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博弈,与他无甚关系,就以邾国现在这个样子,祁国国君再蠢也不应该能吃到多大的亏,更何况现在祁国暗地里掌权的是这位豫王。


    如此一来,他刚刚强撑的眼皮再次开始打架,就在意识再次混沌之际,他不自觉地说了一句:“我已无憾,其实你不用救我……”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便没了声息。


    谢玉绥感觉被他攥着的手已然失了力道,便知道荀还是再次陷入昏迷,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收进被子里,转而看向大夫。


    “此番用药似乎没有先前那样大的效用。”


    “先前之药温补大于解毒,本意是为了强壮阁主经脉,王爷您从前应该也应该察觉到,那药药效虽慢,却也是有所作用的,若是坚持服用,至少会延上一年寿命。只是阁主日理万机,估计您不在身边的时候未曾按时服药,再加后续时日过于操劳,而那段时间的饮食里……起初王爷与在下的本意相同,便是想要以温和的方式先减缓毒的侵蚀,再找寻解毒之法,可现在您也看见,阁主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如今经脉被腐蚀的千疮百孔,如此下去恐……”


    大夫有些地方说话吞吞吐吐,但是谢玉绥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荀还是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刚刚好不容易清醒时所说的话大抵也只是为了安慰谢玉绥,而最后晕过去的那瞬间所说的才是真心话。


    就像穆则说过的那样,在荀还是的观念里,与其做着如此多的无用功,不如按照既定发生的事情来将利益最大化,在任何事情面前,荀还是从未将自己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上,甚至会在一些关键点上第一个放弃的就是自己。


    他肯定知道自己如今很不妙,故而刻意强撑着身子说了那些话,听似在安慰实则在给谢玉绥台阶下。谢玉绥只要依着荀还是的话,将他现如今的模样当成平常事,虽说看起来凶险实则过段时间就会好,那谢玉绥就可以不用带有心理负担地离开,哪怕最后荀还是身死,那也不过是荀还是估量错误,非谢玉绥的过错。


    荀还是选择放手,放弃挣扎,也放任谢玉绥去追寻比他更重要的事情。


    谢玉绥回头看向荀还是。


    这人看似用情至深,可以用尽一切来给喜欢之人铺路,实则却是一个最冷血无情的人,他从未将情爱宣之于口,却爱的轰轰烈烈,自觉得此生无憾,却未考虑过留下的人是怀有什么样的心情。他从未问过谢玉绥心是如何,也从未跟谢玉绥要过任何承诺,爱得义无反顾又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就像荀还是最开始说的那样,他的喜欢不需要回应。


    荀还是此时呼吸平稳,若非脸色太差,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睡着了一般,可谢玉绥知道越是这样越是凶险,或许哪一个错神的功夫,原本就薄弱的呼吸便再也察觉不到,而这个人在将这个世界搅乱之后,撂挑子不干了。


    谢玉绥站在床头深深地看了几眼,随即从怀里掏出个瓷瓶。


    这瓷瓶荀还是很是眼熟,当初谢玉绥就是从这瓷瓶里倒出了两个药丸让他服下,之后他就躺到了现在。


    灰衣大夫见着瓷瓶后面色一凝,猛地站了起来,一不小心带到了身后的椅子也顾不得。


    “王爷不可!这药药性太过凶猛,先前那两丸已然到了现在这个境地,若是再服用,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很可能立刻破裂,到时候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现在能救吗?”谢玉绥平静地问,“左右他不也想死吗?”


    大夫原本伸手想去拦,听见这句问话后已经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却是怎么都没办法再拦了。


    “若是王爷执意如此,在下也无话可说。”


    穆则站在一侧一直默不作声,即便荀还是曾醒了一时半刻,他都没有着急凑上前,而是一直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这一幕。


    他与这大夫也算是相处了几日,虽说最多的交流便是端水和熬药,但直至此时他才发觉这大夫竟然是个有脾气的,见王爷执意如此直接收拾自己的药匣子转身便要离开。


    现如今他们深陷东都,这么一个大夫就差当个宝贝哄着,穆则哪能容他离开,更何况他们处境不妙,若是放任此人出去,万一通风报信入了敌营真插翅难逃,见大夫一脚踏出门槛,穆则最后看了一眼谢玉绥赶忙追了出去。


    其实这一眼穆则就已经晚了一步,可他赶忙出门时却见那大夫站在廊下未动。


    穆则站在大夫身侧未开口,他本就不是话多之人。


    风卷着屋檐上的积雪洋洋洒洒而下,大夫伸手勾了一把道:“当初第一次见着荀阁主的时候,我只当他是个身体羸弱的公子,所以当知道他就是名声赫赫的天枢阁阁主时着实吓得不轻,荀阁主好似很喜欢看人受惊吓的样子,总是冷不丁地说些骇人的话。”


    即便没有亲眼所见,穆则也能想象出当时是什么样子,荀还是的性格确实说不上好,捉弄起人来哪管别人什么心情,仅凭自己开心。


    “我第一次见豫王时,他便是跟荀阁主在一起,两位公子冒雪进了一间酒肆,那样一个简陋的酒肆,估计老板至今都想不到自家酒肆曾有过这样大人物。”雪落到手心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而后又汇聚到一起逐渐变大,沿着掌心纹路成一条线,“我其实算不得一个正经的郎中,不过是杂书看得多,各种奇奇怪怪的毒也有一点了解,于任何一处都算不得精通,顶多算是略懂,也不知道豫王怎的就如此相信我。”


    “豫王是从何处寻着先生?”这是穆则第一次搭话。


    “东都。”灰衣大夫愤恨地甩掉手心上的水珠,随即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摆了个算命摊就被王爷抓着了。”


    他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整个人的模样都有些癫狂,一副快要被折磨疯的模样。正当穆则以为这大夫估计也得找个大夫看看的时候,他却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好生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看向穆则道:“几日下来还未知道兄台姓名,不知要如何称呼?”


    这大夫好像正常又好像很不正常,穆则先前从未怀疑过谢玉绥想要救他们阁主的心,可是现在看着面前像是精神错乱的大夫,单单是这一会儿就已经变了好几个模样,有一瞬间,他不自觉地想会不会谢玉绥就是为了让荀还是死的悄无声息,自己又能得个仁义的名声,才故意找了个疯疯癫癫的大夫。


    虽说穆则脑子转动的很快,但是这一点功夫也就让先前的问题落了地。


    好在大夫对此不甚在意,他将药匣子往肩上提了提,随后双手抱拳道:“在下李兰庭,一江湖闲散人士,勉强也能算是个江湖野郎中。”


    第99章 第 99 章


    这一年的冬天雪较比往常的多很多,立春之后仍旧零星飘雪花,让邾国偏北的百姓实打实地多过了好长时间的冬日。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年国家动荡不安,新皇登基仓促,老皇帝又死得离奇,老皇帝身死之时留下那样的话语到底是起到了作用,虽说还有一点点不同的言论但很快就被压了下来,并未掀起多大风浪。


    邾国这几年过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太平,国家存在的越久毛病也就越多,从前囤积下来的问题几乎都攒在这几年爆发,贪污腐败、尸位素餐之人比比皆是,老皇帝手段上确实有些过于凶残,但效果显著,一些仗着祖上蒙阴便作威作福之人,被天枢阁处理掉了不少。百姓不敢议论天子,这罪名就只能落到天枢阁头上,尤其在荀还是上位之后,这种猝不及防就被灭门的现象更甚,故而这稀烂的名声就只能让荀还是来背。


    新皇上位之后,荀还是下落不明,景言峯不可能放弃现有的局面,自然要将弑君之罪落到荀还是头上,一时大街小巷都是荀还是的通缉令,而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就这样遍布各处。


    年前景言峯曾与谢玉绥调借人手,代价就是阳宁,当然不可能明晃晃地将阳宁送出去,割地这种事无论放在是什么时候都不好看,好在老皇帝本想在阳宁换个将领故而动了邵经略,然而邵经略未死,后续将领迟迟未能上任——以邵经略在阳宁的声望,任谁都没把握彻底接管阳宁的军队,更是没办法让百姓彻底信服。


    因着这个空档,就给了祁国发兵的机会,发往邾国国都的战报全都被当时还是太子的景言峯拦了下来,就这样,阳宁无声无息地成了祁国的底盘。


    之后景言峯即位,自是不能再对此视若无睹,便是将此罪责推到了已无消息的邵经略身上。


    彼时邵经略正被谢玉绥拘着,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本人无甚反应,只于当日抱着酒罐子喝的酩酊大醉,第二日便成了祁国的将领,继续驻守阳宁。


    阳宁向来天高皇帝远,对于邾国的皇室无甚感觉,见着邵经略依旧留于本地之后,竟是对自己成了祁国子民这件事毫无意义,依旧同从前一样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


    按理说景言峯和谢玉绥的交易至此便已结束,然而老皇帝却给景言峯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景言峯和谢玉绥应该属于合作关系,好聚好散是最好的结局,然而老皇帝死的那天亲口说荀还是是收到祁国的指派才在邾国做了多年的奸细,景言峯好不容易能找到一个洗脱弑君弑父篡夺皇位的罪名,可得将圆了这件事,圆着圆着就圆到了谢玉绥的头上,因为唯二能证明荀还是与祁国有关系的,一个是他一直很宝贝的玉佩,另一个便是从前谢玉绥曾住在荀还是的宅子里,并于当日宫变之时,于城墙之上救了荀还是。


    如此一来,谢玉绥肯定也要跟着荀还是背上罪名,并且因着祁国的牵扯,两国之间若不能好好的谈谈就只能兵戎相见。


    依着邾国现在的国力,打仗只会吃亏,到时候失去的就不只是阳宁,可能大半个邾国都要沦陷,景言峯方一上任自然不想如此,左右无人知道他与谢玉绥之间的交易,遂在朝廷之上引着诸位朝臣请旨,务必将尚未离开邾国的谢玉绥拿下,以此平民怨,说不准还能免去两国交兵。


    别说是景言峯想要将谢玉绥留在邾国,就祁国现在的那位皇帝也巴不得谢玉绥死在邾国,若是事成,说不准祁国一高兴还会将丢掉的阳宁送回来,岂不皆大欢喜?


    如此一来,荀还是的画像还没挂出去多久,谢玉绥的画像紧跟着挂在了旁边,东都更是又加派了几波人手。


    他自以为东都戒严,谢玉绥根本没办法出去,一定还藏在什么地方伺机而动。


    谢玉绥到东都自然不可能孤身一人,他于朝廷各路和江湖都有势力,各方协调之下,即便东都戒备森严依旧未能将他留下,待景言峯回过味儿来下令全国各地大肆搜捕之际,他们一行人已经南下许久,眼看着快要到郢州。


    郢州之下是连绵高山,山的那一边便是阳宁。


    马车一路颠簸,南方的春天来得要早一些,起初于东都离开之际尚且飘着大雪,一路下来绿色越来越多,郢州更是遍地开花,生机勃勃。


    景色虽美,谢玉绥只着人于此买了些赶路的干粮并未在此多做停留。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将几人暂且歇脚的地方团团围住,不过到底是扑了个空。


    山路难行,马车行得又慢,一连折腾了几日才好不容易到了阳宁。


    几人方一到阳宁,原本驻扎在此处的军队立刻整装清点,邵经略更是一身戎装于城外等候。马车看起来并不起眼,甚至不如一般商贾人家用的马车,可就是这样一个灰扑扑的马车里却是带着邵经略新的信念。


    旧时已死,若无新生就只能腐烂,邵经略非守旧之人,不会因着祖辈皆是邾国将领便愚忠于邾国,仁义二字绝非一厢情愿,一场酣醉让他彻底清醒。


    马车并未在邵经略身边多加停顿,邵经略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仅听着马车入了城,他挥动系着红缨的长枪,带着一应铁血男儿踏进了如今已然成了邾祁二国交界线的山脉。


    祁国和邾国的战事最开始于此高山中交锋,邾国内耗许久早已元气大伤,更是没想到祁国会突然发难,一时未能及时调兵,一应辎重更是跟不上,来往交锋半月之后终于坚持不住,节节败退退守郢州。


    郢州位置并不算好,此城颇小,建于山脚之下,看似被大山拥护着,但真碰着战时有了“瓮中捉鳖”之意,从前有阳宁在前,郢州虽也算边境却还算安逸,可如今真到了站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地方什么用处也没有,说句夸张点,只要祁国派个把人一前一后蹲守,再往城里放一把火,这郢州自己也就完了。


    正守在郢州的将领起初有放弃郢州的想法,只是后来到底还是没有真的行动。说是临危受命,其实就是矮子里拔将军,他这个倒霉蛋靠得最近又还算上得了台面,就这样被拉了过来。可即便再草包,他到底也是个实打实的军人,自知出让城池是什么意思,一个地方失去很简单,若想打回来可能要靠几辈人谋算才得此版图,自不能随便失去,即便知道此时守在郢州无异于自杀,可是他依旧未退。


    一众将士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可是在郢州城里等了好几天都没等到祁国大军,那些人就好像进了山里之后就失踪了一般,偶尔在山林边缘能看见几个人影,但是很快就又消失不见。


    起初邾国的这位将军还在警惕这是不是祁国的阴谋,一天两天还好,等到四五天却还是这样就很奇怪了,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祁国的军队整个都迷路在大山之中。


    难不成,这是不战而胜了?


    正当将军以为自己不用交代在此,可以等到大军支援之际,山林周围再次冒出了几个身着祁国衣服的士兵。


    对于这种情景邾国的士兵已经麻木了,然而麻木着麻木着,士兵猛然发现山林边缘出现的祁国士兵越来越多,隐约间似乎还看见了邵经略的人影。


    士兵慌忙地跑进城汇报,邾国将军一时没反应过来,待他回过神之际,外面已经飘起了狼烟。


    郢州到底没能像这位将军以为的那样等到援军,几日就落入了祁国的手里,但是之后祁国并未向前多进一步,只是驻扎于此。


    而就在此城被祁国彻底控制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驶了进来。


    *


    时值四月,继失去阳宁之后,郢州也跟着失手,祁国军队驻守于两城之中,紧接着派人于四下各处设防,并无撤军之意,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邾国剩下的土地。


    景言峯得到郢州失守的战报之时于朝廷之上勃然大怒。


    邾国国库早已空虚,为了让别处军队千里迢迢赶至郢州,这一行更是用了不少钱银,而如今哪怕大军赶到,景言峯也没把握能从祁国手中讨得到好,这一切都是从被送出去的阳宁开始。


    景言峯一脸阴翳地看着满朝官员,一眼望去竟是找不到可商议之人,如此多官员,竟无一人可用。


    朝纲尚且不稳,如今外患更重,景言峯身上早已没了从前的少年气,双手用力攥着龙椅,冷冷地扫着座下之人道:“既无法于武力上纠缠,便从其他地方找补,他豫王不是自诩闲散王爷吗?祁国内部如今安稳的不像话,总得做点什么才是。”


    祁国此时依旧是谢玉绥的叔父在位,谢玉绥手中虽握有实权,面上却还是一个王爷,景言峯自知其中关窍,便是依着邾国现在的国情,刻意将这些事情散布于祁国大街小巷。


    祁国虽并不像邾国这样内耗严重,但是此番言论真被有心人做文章动摇民心,保不齐会危及皇帝在百姓之中的地位,更甚者危及中央集权,长此以往皇帝的命令一旦不能让百姓信服,国家动荡不安之下,将比邾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对于谢玉绥和皇室的那些传言一直就未曾停歇,而谢玉绥这个闲散王爷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此番言论倒是未能掀起多大的风浪,然而另一件事引起了更大的风波。


    有人言:谢玉绥与邾国天枢阁阁主关系匪浅,恐有断袖之癖。荀还是行刺邾国先皇帝使两国结怨,看似受感情影响为祁国如此,实则荀还是此人心肠歹毒,他出身低微,身世凄惨,怨恨世人,刻意以此挑拨邾祁二国之间的关系,引发战争,致使民不聊生,此人就是扫把星,无论走到哪里必定引起灾祸。而如今豫王谢玉绥受到荀还是美色诱惑,冒天下之大不韪欲将其带至祁国,不顾祁国百姓安危将灾祸引至祁国。这荀还是当真是妖孽祸水,哪怕是闲云野鹤般的豫王都不能抵抗荀还是的美貌。


    此言周转于祁国各地,很快就传遍全国,原本还在看热闹的祁国百姓顿时紧张起来,一方面好奇这位名声赫赫的天枢阁阁主到底长什么个颠倒众生的模样,一方面又怕真的被带来灾祸。


    正当百姓还在纠结应该如何之际,另一个消息以更快的消息席卷祁邾二国——


    天枢阁阁主荀还是,因身中剧毒药石无医,早先于冬末初春之时,卒于锡兰。


    第100章 第 100 章


    荀还是的死讯传得飞快,起初不是没有人质疑,毕竟早年也曾有过相似的消息,那时候荀还是不还是好好地出现在了面前?只是这质疑声方起,很快就有另一则消息传出,说荀还是早已身中剧毒,起初那些命不久矣的话并非谣言而是事实,而前些时日更是成了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身体走到了末路,然而即便这样却还是被拉出来为某人背锅。


    这个某人一时未能落到实处,多番猜测之下,大多数人觉得这个“某人”很有可能就是谢玉绥。邾国如今整体状况颇差,朝局不安之下受益最大的便是祁国,而如荀还是与谢玉绥之间不为外人道的关系,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谢玉绥用了美人计从而利用荀还是。


    只是一想到荀还是贴在大街小巷的通缉令,又觉得这模样才应该是使了美人计的那个,怎的也不应该被诱惑,逐渐风向又变成是荀还是察觉自己命不久矣,便仗着祁国王爷脾气好,想要一番风花雪月,只是没想到最后先把自己搭了进去,哪怕最后见着豫王但阴谋败露被杀。豫王不理朝政,但祁国国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挥兵北上。


    两种猜测结局差不多少,都是荀还是最终死在豫王手里,主要是因为这点并非全然猜测,而是荀还是死讯传出之后,有人猛然想起自己当初在锡兰时,曾隐约听见有人提及此事。


    大抵是:“那药于阁主而言便是剧毒,如此下去必定经脉爆裂而死,怎的王爷就是不听劝。”


    当初听见此话的那个路人听得并不真切,两处称呼对方说的很小声,路人听得隐约,自当是自己听错了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再结合荀还是死讯,当真与那番言论精准契合而上,所以这荀还是必定死在了豫王手中。


    一番下来,荀还是逐渐从一个居心不良的歹人慢慢成了一个被多方利用的可怜虫,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


    同年七月,两国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后再次交锋,这次邾国终于没再像先前那样溃不成军,几次交手有输有赢,如此一番下来祁国未能再向前挺进,最终停驻于常云——祁国先前拿下的第三座城池。


    之后两军对垒偶有摩擦,都没能成规模。


    这场战事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次年五月停歇。这期间祁国老皇帝因为一边被小辈胁迫,一边还要顶着压力派兵,身心俱疲之下终于龙驭宾天,由长子继承皇位,之后两国派使者于常云会晤。


    祁国新皇虽坐的安稳,无内忧之顾,但军队征战在外,所下三城皆非生产粮食之地,便只能从他地调遣,粮草银钱俱是消耗颇多;邾国自新皇登基以来内忧外患夹击早就岌岌可危,虽说丢了三个城池损失颇多,但若是再僵持下去,且不说百姓不安,便是国库也没办法支撑太久,两个囊中羞涩的国家最终聚在一起,默契的谁都未提及此事,默契地同时提出休战。


    而原本处于这场战争敏感点的豫王,在祁国决定休战之际便一辆马车低调地回到了裕安城。


    细算下来,如今豫王的处境与当初老王爷谢炤元的处境何其相似,不过是一个居于主动,暗地里掌控着祁国大权,主动发动国家战事,另一位则是被迫成为斗争下的牺牲品,最后更是牵扯出一堆无辜人。


    战争方停没多久,祁国这位新上任的皇帝就开始不安分,老皇帝乍一被谢玉绥控制时也曾做过反抗,但挣扎之下皆无用处,反倒是让朝廷愈发向谢玉绥倾斜,这才是老皇帝心中郁结的源头。新皇到底年轻,不满这位王爷的手段,既然一时无法如邾国原本那样,直接派暗部端了整个王府,便从名声开始着手。


    故而豫王与荀还是之间的事情再次被扯了出来,豫王与邾国天枢阁阁主纠缠不清竟是断袖之事传遍整个裕安城,大多数不懂其中缘由的人十分乐得看皇家热闹,这次的热闹刚出来没多久就又跳出来另外一件事,大体过程是这样——


    “听说荀还是因受了老王爷的恩情,故而对豫王言听计从,哪怕成了入幕之宾都未曾吭声,当真是为了报恩什么都抛出去了。”


    “如何能确定荀还是是为了报答老王爷的恩情?我听说他只是为了年幼被灭门所以憎恨祁邾二国,故意挑起战争想要他们同归于尽。”


    “你不知道吗?荀还是身上一直带着老王爷的贴身玉佩,啧啧,没想到那么个恶名昭著的人竟然如此有情有义?”


    “玉佩?我听人提起那玉佩。”


    此时一个坐在旁桌的人突然凑过来:“害,什么玉佩,那玉佩我曾经有幸见过一二,不过是个质地普通的玉牌罢了,尚且不如你我二人随身携带之物,怎可能会是王爷之物?兄台玩笑了。”


    “什么玩笑,许多人都知道荀还是极其宝贝那玉佩,藏得很深很少示人。”


    “很少示人兄台又是如何知晓?”说话之人笑得讳莫如深,“兄台有没有想过,万一这玉佩……也是其中一环呢?”


    “!!”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玉佩本就不是什么老王爷之物,便是由着邾国那起子人蓄意放出此则消息,故意想将脏水泼到我们祁国头上……兄台可曾听过早年老王爷就是因着邾国居心叵测,刻意将王爷归成贼人残忍杀害,以此挑起两国战事,如今这局面是不是与当初极为相似?”


    “兄台您这话……”


    “在下也是胡乱猜测,兄台可莫要抓我去报官啊。”他玩笑着摆摆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围汇聚的人皆是一脸沉思状,而后中间突然冒出个人道:“早前我也曾听说,其实当初邾国的皇帝并非是被荀还是逼迫而死,实则是如今邾国新皇帝逼宫行刺,老皇帝被荀还是救至城墙,本欲将人带走,但没想到城下早已埋伏了无数弓箭手,老皇帝见无法逃脱,更是心系邾国将来,不忍国家动荡,不得已将皇位传给现任皇帝,而原本救他的荀还是就成了背锅的,受到追杀。荀还是先前一直被老皇帝忌惮偷偷下毒,最后那些时日更是常常吐血,在那场动乱中逃脱之后终于还是没能挺过去,毒发身亡。”


    “这……”


    众说纷纭之下,阴谋论越来越离奇,而最开始提出质疑将事情引向阴谋方向的那人却悄悄退了出来,另找了一张桌子叫了一壶茶,优哉游哉地看起了热闹。


    桌子的另一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人衣着讲究,头戴斗笠,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小酌一口:“不是恨得喊打喊杀么,千里迢迢跑到这裕安城也就罢了,如今做的这遭所为何?”


    那人手肘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点着桌面:“左右人已经死了,况且当初那事非其主谋,还留了我一条命,算是还他这个情罢。”


    “本说着来确认荀还是是否身死,眼瞧着你目的并不在此。”头戴斗笠之人摇头轻笑:“我倒觉得,某种程度之上,你与荀还是皆是同一类人。”


    “……是吗?”


    *


    话题虽然是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引发,但是这种大事可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发生,此番言论就成了大街小巷的饭后谈资,然后这点谈资就越扩越大,甚至从祁国传到了邾国还有两边的焦祝国和代国。


    景言峯原本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生怕有人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弑君弑父,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在听见荀还是死讯之后,虽未亲眼看见尸体,但是悬了许久的那颗心总算能放回肚子里,可这心还没有安稳多久就又跳到了嗓子眼。


    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爆了出来。


    质疑的、厌恶的,数不清的手指正戳着他的脊梁骨,哪怕从前在走出那一步的时候就设想过这个结局,但真正面对时却还是觉得难以承受,刚刚稍有些许安稳的邾国再次动荡起来,景言峯不得不用铁血手腕镇压流言。


    失了民心又无可用之臣,邾国的国运较之先前下落的愈发厉害,即便景言峯天纵之才,没个十几年也很难喘过气来,这对于其他国来说无疑是个乐于见到的局面。


    焦躁的不只是邾国的这位皇帝,祁国新上任的皇帝同样带着满腔抱负走到了那个位置上。


    从来上位者都无人想要被压制,小皇帝同样不甘心做个傀儡,所以眼瞧着流言无法对豫王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时,不安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六月之际,天气渐热,树上偶尔能听见蝉鸣声。


    时值下午,偌大的豫王府只有外院还能看见洒扫的奴仆,内院一应静悄悄的,偶尔有侍婢从门前匆匆行过也是放轻了脚步,只有轻微不易察觉的声响。


    王府院落众多,偶尔也会留有宾客暂住,然而自去年起,从未有外人踏足,一贯只有王爷居住的正房突然多了一位公子。


    那公子最初是被一顶软轿抬了进来,府中众人还以为王爷是在外面得了什么美娇娘,可当那顶软轿直接进了王爷居住的内院,此时的风格倏地发生了转变,再怎样的美娇娘哪有直接就这么简单抬进内院的?身份贵重得八抬大轿,即便出身微寒也不能就这样草草了事,更何况这事还发生在一贯稳重的王爷身上,当真是惊奇。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仆从们都未曾见到此人真面目,即便轮番有人进内院洒扫,都未能见到此人真容,只知道内院厢房同时多了个大夫,同时也多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那面孔总是冷冰冰的,看着颇为吓人。


    自软轿进内院起,院落里药味便从未断绝,直至今年开春气温回转,那一直紧闭的房门才有所松动,偶尔有人隐约能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在其中出没,只是并未见其真面容,而其中一个瞧得最真切的人事后只道了一句:“那估计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只是吹了一下风都心疼的不行,紧赶着给人披上了一件裘袄,拥着进了屋。”


    眼瞅着天热了,那紧闭的正房门窗终于不再严实,廊下也多了一个身着青色身型瘦弱的人,眼瞧着这一幕,众人才恍然——原来王爷宝贝的人竟然是一位公子!


    本以为这样被精心照料的人,即便是个公子应当也是个娇惯不好相与的,不成想几次相处下来,这公子完全没什么脾气,见着的时候嘴角总是挂着笑容,尤其是那模样,当真是好看的紧。


    “怪不得王爷如此宝贝,此等容貌只应天上有!”


    之后这位青衣公子就成了全府的宝贝。


    王府内院院落并无太多装饰,只有院落中央种着一棵偌大的合欢树,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可以供人纳凉,荀还是就靠在廊下仰头看着细碎的阳光和偶尔飘落的合欢花。


    外界盛传的已死之人此时正安然地待在这个院子里,大病之后浑身虚弱的厉害,他好久没有在床上躺这么久,乍然起来连路都走不稳,只能偶尔到廊下晒晒太阳,这还是在天气炎热之后才被允许的事情。


    然而此番死里逃生到底还是伤了根本,哪怕那么多补药滋养着,面色依旧苍白。


    如今气温还不算太热,风吹过时带着树叶沙沙作响,荀还是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很快眯着眼睛靠在柱子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若是困了便进屋里歇着,如今这般着了风怕又得病上十天半月。”


    荀还是眼睛未睁,嘴角率先捻起笑容,眼睛更是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声音压在鼻腔里抻着长音哼道:“我可是娇贵的很,经不得吓。”


    “你可真是娇贵。”


    声音已然到了耳边,荀还是并未睁眼,感觉到下巴被两根温热的手指揉捏着,很快一个吻落在了唇上。


    两唇分开,荀还是低笑一声:“王爷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算是狼狈为奸。”


    荀还是掀开眼皮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脸上笑意更深:“那你是狼呢还是狈呢。”


    谢玉绥拇指还在轻轻摩挲着下巴,细腻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你觉得呢?”


    “嗯……狈吧?”


    “何解?”


    “因为我觉得……”荀还是抓住谢玉绥另一只撑在身侧的手,另一边手指不安分地在谢玉绥的腰上来回摩挲,“瞧见你我恨不得化成狼将你拆骨入腹再不分开。”


    谢玉绥拍掉荀还是作乱的爪子:“怕是色狼罢。”


    荀还是笑眯眯地松了手。


    谢玉绥一大早出了门,原本说临近傍晚才会赶回来,没想到太阳当空就已经返程。


    “今日可曾乖乖服药?”谢玉绥惯例问了一嘴。


    荀还是自这次醒来之后当真是比从前娇贵了,每次喝药都要多番耍赖,谢玉绥少不得哄上许久才能让苦药入腹。其实荀还是已经比从前乖觉很多,虽说看似不配合,其实每次都未落下,尤其是谢玉绥不在的时候,他喝药尤为痛快,那番耍赖只是做给谢玉绥看罢了。


    如今住在院子厢房的大夫便是李兰庭,荀还是喝药这是李兰庭曾经当个笑料说与谢玉绥听,然而谢玉绥听见后只是沉默良久,未置一词,之后每次依旧与先前一样哄着荀还是吃药。


    苦药每天至少喝三次,谢玉绥此番回来已然下午,荀还是自然已经喝完。


    “王爷回的太迟了,早晚两次得补。”


    第一次听说哄人的话还可以后补,荀还是说的面不改色,谢玉绥笑着揉了下他的头发。


    “最近祁邾二国战事方止,四处颇乱,今日朝上皇帝再次提起想要我到各处看看,主要是往北而去,考察民情之余,安抚一下居于前线城镇的百姓。”


    “怕是居心不良罢。”


    “已经推了。”谢玉绥道,“小孩儿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


    荀还是低笑。


    谢玉绥:“且先进屋罢,如今气温虽高,但风吹多了你身子又要不痛快。”


    荀还是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瞧着谢玉绥似乎又要出去,快走两步。


    “这是又要去哪?如今不过相处几日王爷是就要厌倦了?”荀还是掸掉谢玉绥肩上的落花,咬着他的耳根说:“既以我为质,王爷可要时刻将我带在身边,万一丢了可怎么好?”


    谢玉绥握住荀还是的手将其推开,带着点揶揄道:“那就劳烦荀阁主站在厕外,做个守厕侍卫。”


    荀还是摇摇头:“我怎好抢了您侍卫的差使,不过……我倒是可以帮王爷扶着。”


    谢玉绥:“……”


    他怎么就忘了这只狐狸从来都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


    眼看着荀还是脸上笑意渐深,谢玉绥突然弯腰,胳膊横在膝窝处,在荀还是一脸震惊中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之后报复似的在他唇上用力一啄:“当真是身体好了又开始不老实,闲着没事就去睡觉。”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荀还是很快就回过神来。他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被这么抱着有什么丢人,胳膊一伸直接搂住谢玉绥的脖子,眼底光芒流转,眼尾翘起一个勾人的弧度:“睡觉多无趣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应该做点应景的事。”说话间他转动着方才从谢玉绥肩头捡到的合欢,意思再明显不过。


    谢玉绥嗤笑一声:“荀阁主太高估自己了,就你这小身板还是自持些较好。”


    荀还是现在也就敢嘴上做点功夫:“唉,可惜了,人不能及时行乐活着又有何趣。”


    “看来上次荀阁主未能尽兴,这确实是本王的不是,回头让李兰庭多给阁主配一些补药,得早日养好身子才是。”


    荀还是脸埋在谢玉绥的胸口处笑得浑身颤抖,直到被安置在床上,他看着谢玉绥往他身上扯棉被顺口道:“真没想到当初在邕州随便遇到的人还是个奇人,原本以为我真的要交代在东都了,竟还能有机会见见你的王府。”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谢玉绥面无表情,“你跟我说你能好,让我无须担心。”


    荀还是:“……”


    这话没法接。


    谢玉绥面色明显阴沉了许多,将被角掖好后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正经的,虽说今天我又将皇帝搪塞了过去,但是几次三番下来,终有一日我还是要出去一趟,你如今的身子经不起长途跋涉,但是留在王府也未必安全。皇帝什么想法你我都懂,若见不好,其他无需操心,你且自保为上。”


    荀还是懂谢玉绥什么意思,可是一想到这一王府的人:“总不至于像邾国皇帝那样丧心病狂吧?你到底还是个王爷,想要个处置你的罪名并不简单,这小皇帝刚刚上位,总应该能安稳上几天。”


    谢玉绥摇摇头。


    若是小皇帝有脑子就不会现在急着将谢玉绥支出去,虽说祁国朝廷不如邾国那样腐烂,但毕竟新皇上位,根基不稳,正需要一人坐镇,即便想要除掉谢玉绥也应当在自己根基稳固之后再徐徐图之。


    荀还是未再多问,点点头道:“放心,虽说我现在相当于一个废物,但逃命应该还是可以。”


    谢玉绥见此松了口气,拂开荀还是贴在眼角的碎发。


    荀还是一把抓住那只还未来得及撤走的手,拿到嘴边轻轻吻了下指尖。


    “时间尚早,既不给吃肉抱抱行么?”他撒娇似的软着嗓子,可怜巴巴道,“王爷,好困哦,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荀阁主:要亲要抱要睡觉~


    谢王爷:……(又得洗冷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