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之后没多久谢玉绥果然还是被派往边境巡查,还需探看从邾国处得来的三座城池状况如何,这一路也算是长途跋涉,没有几个月回不来。
没了谢玉绥,荀还是一改从前矫情模样,每日按时吃饭吃药睡觉,连吹风都十分自律地吹半个时辰就进屋,乖得就像是换了个人,未整出其他幺蛾子。
上午日头尚且不算毒,李兰庭屋檐下看着穆则晃着扇子熬药,嘴里叼着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狗尾巴草,看起来一点大夫的模样都没有:“豫王这一趟估计还得在阳宁城外的那座山里多逗留一段时间,咱这边有几味药材不算多了,上次那么多人在山里搜寻了这么多,也禁不住药罐子这样个吃法。”
穆则摇动扇子动作未停:“王爷有心。”
“可是有心啊,我都怀疑他派兵攻打阳宁和郢州就是为了那座藏满草药的山。”
穆则想说“你可以去掉怀疑这两个字,就阳宁和郢州那两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打下来有什么用”,但是想想这话不应该出自他口,遂紧盯着晃动不已的药罐盖子发呆。
眼看着盖子越跳越高,穆则低声问道:“阁主的身体如今……”
“别想那么多。”李兰庭拿出嘴里的树枝捏在手里,“你阁主还能活着就是奇迹。”
“先前王爷似乎说阁主只有三年的寿命,如今算算,还有半年了罢。”
“最初如何我不太知晓,毕竟那时候我也没想到随便见着个人会是这样的人物,即便知道我也没胆子用这半瓶不满的医术去给他看病,要不是被王爷抓着你以为我想待在这?你们阁主也是运气好,如今只要不随意动用内力,虽说身子弱了些,但能活着不就好么?”李兰庭不以为意,在他看来活着才是目标,其余的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他是这么想,穆则却不这么觉得,他太了解荀还是了,正因为了解才更加不安。
“若是动用内力会如何?”
李兰庭耸耸肩:“上次侥幸没有出事的经脉直接给你来一场烟花盛宴。”
穆则:“……”
*
谢玉绥这一走走得时间不短,期间断断续续会来一些信件,大抵是说路上的一些事情,他本不是一个会逗趣的人,信写的中规中矩,偶尔里面会放上一两朵压扁的花。
荀还是每次看见花都能想象到他摘花夹到书里压着时,一旁侍卫会是什么表情,尤其是邬奉。
前段时间攻打齐国之际,率军的将军便是邬奉亲爹,这会儿还守在边境未归,邬奉跟着谢玉绥北上少不得要去寒暄一番。
转眼院子里的海棠花谢了个精光,荀还是却还在抱着药罐子过日子,身上未曾见好却也没有更加严重,他自己估计,若是真的死里逃生想必下半辈子也就跟现在无甚差别的过下去了。
天气渐凉,白日有太阳还好,夜里的风却染上了寒意,本以为谢玉绥这趟怎么都得等到年底才归,然而树上的叶子方开始变黄飘落,他送回来的书信里就已经表明了回归之意,想必在下雪之前人就已经能到裕安城。
荀还是如今跟整个王府的人都已经熟络,虽说他依旧很少出院子,但是一应仆从管事都很喜欢这位尚且不知道身份的公子,毕竟他除了模样漂亮以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凡是跟他搭话之人都能说上几句。
既无架子又善聊天,长得又天仙似的,谁能不喜欢呢?
李兰庭见着这一幕连连摇头,好像看见第一次见着荀还是的自己,便是被这个人畜无害的外表所欺骗,还以为这是一个面子里子都干干净净的公子哥。
秋意渐深,一场又一场的雨降温地一再压低,荀还是惯穿那件薄薄的青衫,只是考虑不太健康的身子板,在院子里坐的时间短了许多。
管家已经习惯每日过来聊几句,问问有没有需要,今日方一进院子就瞧见青衣公子正被李大夫赶着回屋,忙上前问道:“怎么的这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李兰庭不敢真的推搡荀还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另一边回头应着管家:“没,只是这病人不听话穿的太少,怕他在外面吹风太久。”
“呦,倒是我疏忽了,忘了小公子怕冷,等下我去着人给小公子准备几个炭盆,现在风确实凉了,小公子身体不好更是要多加注意,莫要着了风寒才好。前日得到消息,王爷已经启程回裕安,过段时日便是要回来了,小公子每日在府上想必闷得慌,等王爷回来小公子便跟王爷出去走走罢。”府上人不知道这位青衣公子的姓名,便是见他模样看起来年岁不大,便都称其为“小公子”。
府上人热络,尤其是这位管家更是个热心肠,总是怕荀还是这里缺东少西,每日都要过问几次。
荀还是一脚已经踏至门槛,听此转头笑道:“无事,没那么娇贵,是他们大题小做罢了。”
李兰庭瘪瘪嘴,虽说这段时间胆子大了不少,但是真要计较,他还是不敢过于放肆,毕竟这人谈笑间杀人无数的传闻可不是虚张声势的。
今日天确实凉,下午就起了风,进门前他听见管家嘟囔了一句:“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的,感觉街上戒严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要发生大事。”
荀还是眸底暗光一闪,脚下未做停留进了屋。
屋内还算暖和,就连软榻上都多备了一床被褥,生怕荀还是冻着似的,哪哪看着都用了心思,眼瞧着就像是个娇滴滴的小姐闺房,若非没有梳妆台和胭脂,还真像豫王金屋藏娇。
荀还是靠在软榻上手里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看,李兰庭自然不会在这里与荀还是单独相处自讨折磨,所以偌大的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的声音。
大致过了半个时辰,薄薄的书本已经翻动了一半,敲门声响起。
荀还是眼皮未抬,视线落在繁复的文字上,听着脚步落在不远处,道:“街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穆则想了想:“并无大事发生,说来奇怪,自入了秋后,这裕安城的巡逻兵就增加了一倍,我派人打听了一下,周遭其他地方也未曾听闻有何事,难不成是因为年关将近,怕生事端,所以才有此动作?”
“年?”荀还是轻笑,“年还早呢,就怕是这皇帝为自己过个好年,提前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罢。”他看向桌子的另一侧送来没多久的信。
谢玉绥返程之际想必皇帝是知道的,就是不知这返程是谢玉绥自己忙完一应事务定的时间,还是皇命传达要他返程。若是皇命,这圣旨传至边关,而后书给荀还是的信传回裕安城,细算下来下达皇命之际正是巡逻兵增派之时。
“你且先去留意一下巡逻兵的动态,祁国皇宫里还有我们的人,顺便打探一下消息,我觉得这皇帝不安好心。”荀还是无甚耐心地用力翻动着书页,“果然天下皇帝都一个样,坐到那个位置连人性都不要了,死了不都是一摊烂肉。”
穆则垂眸,心中大抵有了盘算。
这事到现在两个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定论,这番动作只是再确定一番罢了,更重要的是还需要确定一下周围的布局和皇宫的动向。
换作从前,至此不用荀还是多说穆则都应该退出去,可是这次他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荀还是正双眼盯着书页出神,心中盘算祁国皇帝到底会不会兵行险招,这位小皇帝荀还是对他并不算熟,若是从前那位还能多揣摩几分。
过了好半晌都没听见出去的脚步声,荀还是疑惑地看向穆则:“还有事?”
“……阁主”穆则稍作犹豫,“李大夫说您……”
“大夫的话你听的还少么。”只是一个开头荀还是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听完忘了就是了,你且先去办事吧。”
穆则不习惯劝人,被打断一次后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开口,抿了抿嘴唇躬身行礼便要离开。
然而他刚走了两步,荀还是却又唤道。
“等等。”
穆则转身。
荀还是手指捏着眉心:“别让李兰庭乱说话,回头跟他说一声,若是不想要舌头,我可以帮他保管。”
荀还是从来不管外面的舆论,这话只能是指着一个人——豫王。
荀还是不想让豫王知道。
穆则:“豫王自己也颇通医术,此番未必能瞒得住他,况且阁主如今这样子,即便不懂医术也能看出来些问题。”
荀还是摆摆手:“你且和李兰庭说就是了,其他的无需操心。”
穆则退出去关好门,正巧见着李兰庭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挖着什么东西。
“你在瞧什么?”穆则走过去看着空无一物的土坑。
“看看这里能不能埋点东西,这王府忒大了,我走一圈怕迷路,左右看看还是这棵树好,可以埋点宝贝。”李兰庭用着一个木棍不停掘着土。
穆则想起荀还是方才说的话,面无表情地问了句:“埋你的舌头如何?”
李兰庭:“……”
*
穆则消息还没送回来,便有其他人先一步进了宅子。按理说豫王的宅邸守卫颇为森严,暗地里不知道安排了多少高手,可就是这样一个条件之下,却还是让人钻了空。
荀还是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看到了结尾——这段时间闲来无事,几乎将谢玉绥的书房翻了个遍。
感觉到房中蜡烛轻微跳动,荀还是面上不动声色,手里却已经暗自提劲,一身影落在屋子中央时,一道气劲同时打了出去。
那人反应极快,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此招,脚尖方一落地时人已经向旁边闪过,堪堪躲过攻向命脉的杀招,而后赶忙摆手:“唉唉,自己人,莫慌莫慌。”
“谁跟你是自己人。”荀还是头也不抬,两根手指点到一侧的茶杯里,水珠汇聚在苍白的手指尖,似乎下一秒就会化为暗器招呼到来人身上。
“我真是自己人,上次舆论还是我引导的,你不谢谢我就算了,好不容易见个面就这么对我,你你你,当真是伤我心!”嘴上说着伤心,程普却是自顾自地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了荀还是身边,顺便还从桌子上拿了盘点心,“别说你这地儿还挺舒服。”
“舒不舒服跟你也没什么关系,还有。”荀还是斜了他一眼,“上次舆论之事不是卓云蔚干的么?”
“你怎么知道?”程普一惊,随即更加难以置信地看着荀还是,“你跟卓云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以为你俩现在水火不容了,难不成还有联系?”
“没有。”荀还是否决的利落。
程普将信将疑地又看了他几眼,试探道:“真没有?”
荀还是不太有耐心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己赶紧滚,一个是横着被人抬出去,选吧。”
“你这人当真是无趣。”程普丝毫不怀疑荀还是的话,手里的点心也不香了,“来是跟你说正经事,你别在这里待着了,赶紧走吧。”
荀还是不以为意地挑眉:“方才你还说这里舒服,想让我走的意思是你想留在这?你知道这是哪吗?”
“豫王府。”程普下意识回了句,然后立刻就反应过来荀还是这话什么意思,“你!我对豫王没意思!”
“有没有意思的都是你的事情,跟我急个什么。”
程普每次跟荀还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被气得半死,这会儿又开始后悔来跑这一趟,但是想想自己原本的目的,只能将火气压到肚子里,拿了一块糕点狠狠咬了一口:“你还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承你吉言。”
“吉个屁!”程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祁国的这位皇帝确实居心不轨,而这个想法的来源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枢阁。
“所以这是准备拿豫王府开刀?自己的皇位尚且未坐稳,这么快就按奈不住了,看来这个祁国的新皇也是个草包。”荀还是不屑地笑了一声,“罪名呢?总不会真的连罪名都不给,只想杀人吧?”
“谋反。”
“真是毫无新意。”
“新不新意的不重要,重要是这豫王府即将遭殃,你还有多少时日能活,便不要在此多耽误,恰巧豫王也不在,自保为上。”
“那你来此的目的为何?”荀还是抬眼,“我不觉得你有给我送情报的理由。”
程普迎着荀还是的目光没有动,两人就这样盯着彼此,谁都没有错开目光,过了半晌,程普突然笑道:“听说早年的时候,是你偷偷摸摸救下了卓云蔚,还是在被人捅了一刀的时候救的,难为你当时那么小还能救个小娃娃,我这算是替卓云蔚谢谢你。”
荀还是不以为意:“那你没听说过,当时卓家灭门之日就是我扬名江湖之时吗?卓云蔚现在杀我还来不及呢,用得着你谢?如今你提着我的头去,想必他能立刻对你以身相许。”
程普笑的浑身颤抖:“你可真是……我现在若是想要你的头估计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罢。”
他面上虽笑,眼底却未有任何笑意,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杀机四伏。
荀还是就好像没看见一般,将茶杯里的水随意倒到地上,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慢慢喝着。
程普瞧着半天没看见什么反应,眼底的杀意瞬间消散,而后他站起身,刚离开走了几步却又突然返了回来,拿着他先前放在矮桌上的糕点:“这味道不错,我带走啦。”
说罢人影一闪彻底消失。
从始至终荀还是都未曾有其他动作,只是手里捏着那本书迟迟未动,待烛火彻底平稳,门这时被人推开。
穆则脸色难看地走到荀还是面前:“人走了。”
荀还是听此,手指才略微有些颤抖地将书放在桌子上,而原本被他碰过的纸张上有着明显的湿意。
荀还是看着自己手心上的汗,自嘲地笑了一声:“就连程普都知道我现在已经柔弱至此,就算知道这些事情又能为何?”
穆则有些不忍地闭了闭眼,先前程普来的时候他并不知晓,待他听见声响到了门口时只听到了对话的尾声。
程普知道他到了门外才在最后散了周遭的杀意,想必此次送情报为虚,想要荀还是的底才是真。
之所以没动手,一方面他还没彻底摸清荀还是如今身体是不是真的糟透了,另一方面是门外还有个穆则。
“要去追吗?”穆则问。
“不必了。”荀还是道,“既然他给我们送了情报不如坦然接受,这里是祁国,即便他再意图不轨却也不敢折腾到明面上。”
“程普在这,想必卓云蔚也在裕安。”
听见卓云蔚这个名字,荀还是叹了口气:“或许吧。”
卓云蔚某种程度上更像是荀还是留在当年的最后一份善念,只有这一次唯一一次,说不上算不算一时心软给自己留了祸患,因为他是他最后一次还留有心,见着卓云蔚,荀还是心里并无懊悔,只是有些怀念。
屋外不知从何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像是一首乐曲般带着催眠的效果,荀还是看着窗上的水迹出神。
“阁主如今如何打算。”穆则突然开口问。
“你觉得皇帝会什么时候动手?”
穆则低头想了想:“或许会卡在王爷回来的途中,一个王爷能赶回来却赶不及的时间。”
荀还是轻笑,他也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这么大的王府不可能毫无声息地将人全部藏匿起来,动作太大不说也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别说是藏了,估计动手的更早,到时候这罪名就变成了:豫王谋反之罪暴露,王府意图戴罪逃命被悉数诛杀。
这似乎成了一个死局,穆则着实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虽说他们来此的时间不长,大多数都呆在这个院子里,整个王府尚未走个遍,人更是没认全,可是就是这样,他们也感受到了王府里的暖意,每个人都那样热情好客,尽可能照顾着几个新来的人,尤其是老管家,没事就要过来跑一趟添点东西,荀还是这一屋子的东西都是老管家一点点送过来,据说当初王爷住这个屋子时,东西少的全然不像一个王爷的房间。
或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也或者是许久没跟这样热络的人纠缠,私心里不想将危险带给那些安稳过日子的人,府里上下除去侍卫以外,还有那么多本分的老实人。
可是这话又没办法说,因为从前他们也曾接着皇命后杀了数不清多少“老实本分人”,一笔一笔账算下来哪里有个头。
“阁主。”穆则抬头看向荀还是,“此番事情其实您也知道,按照程普所说趁早离开才是上策,您如今这又是为何?”
不忍二字现在说起来过于可笑,腥风血雨度过了这么多年,曾经热络的心早已冰凉如铁,即便这些时日受人照拂,这种情景荀还是从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哪一次挥刀都未曾迟疑,这次又有何不同?
穆则的想法全都故意展露在了脸上,他不方便问的便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过去。
荀还是膝盖上盖着薄被,身子半靠在软塌上,整个人看起来无比惬意。他盯着桌子上昏黄微弱的烛光有片刻出神,一阵风偷偷从窗棂间的缝隙飘了进来,带着烛火跳动,荀还是眼底的光也跟着跳了跳。
过了半晌,他轻笑一声道:“大抵是喜欢吧。”
喜欢到不希望他周围受到任何波折,希望他万事顺遂,希望他受人拥戴,希望他不要像自己一样半生波折,拖着一身病骨偷得少许时光苟活于世,希望他……
一世长安。
这念头荀还是这辈子估计都不会说给任何人听,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一个臭名昭著的人,心也是糟烂不堪不值钱的。
荀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苍白的皮肤里青色血管蜿蜒盘桓,疤痕和薄茧掩藏在昏黄的烛光之下瞧不真切,还有那些看似洗净却早已浸入骨头含着怨的血。
他瞧的入神,浓密的睫毛将双眸遮得严实,过了会儿低喃一声道:“他应该没多久便要回来了。”
*
谢玉绥回裕安城回得低调,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得走上四五日之际已然先一步入了王府,留下另外一队人伪装成自己的样子,按照原定的计划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小皇帝之心谢玉绥早已察觉到,他自以为自己设计精妙,殊不知他所谓的自己人里早就混了谢玉绥的人,计划自然也就无声无息地透露了出去。
虽说谢玉绥在离开前已然于王府周围设有重兵把守,可他这一路总觉得心慌有事要发生,本就分两路错开三日,但他越走越不安,最后不得不策马赶路,又提早了两日。
他将马停在城外,留下邬奉处理,入夜时分自己一个人潜入王府。
内院和他走时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院落中央的合欢树已经黄了大半,仅剩的一些叶子岌岌可危地挂在树梢。
今日风大又下起了小雨,风不知穿过哪个狭缝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尤为瘆人。
谢玉绥直接到了内院,墙角摆着一些被打湿的柴,一旁还有用完忘收的药罐,风里隐约能闻到一丝药的苦味,主屋窗户上因着昏黄的灯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寻常。
谢玉绥瞥了一眼那扇应是靠着软塌的窗棂,身后不知何时落下了一个人——先前谢玉绥安排于此,看护内院的亲信,廖庐。
他脚步未停,猛地推开房门,桌子上的烛火被风吹得颤了颤,暖气扑面而来,里面却没有任何人气。
谢玉绥心中一惊,慌忙进屋四下查看,跟在身后的廖庐更是一脸难以置信,他一直守在院子阴暗里,并未见过此院有人出去。
屋子不小,廖庐寻了一圈越找心越凉,最后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王爷请罪,转身之际就见王爷正站在软榻前低头看着什么。他快步上前,越过谢玉绥的手臂瞧见小木桌上正放着一把白玉扇子。
“这扇子怎会……”廖庐记得这先前是王爷之物,后来送给了荀还是,这段时间荀还是一直带在身边从未离身。
谢玉绥拿起那扇子展开,扇骨触手生凉,扇面上依旧空荡无一物,与他送出去之际殊无二致,扇子一开一合间,隐约还能闻到熟悉的药味。
他盯着扇子看了片刻,脑中快速闪过一个极其不好的念头,慌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廖庐不明所以,只感觉谢玉绥周遭气息不同寻常,赶忙跟上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哪?”
谢玉绥面色阴沉,脚步未减,冷声道:“召集人手,一部分守在宫门外且先不要轻举妄动,其余人随本王进宫。”
第102章 第 102 章
秋风夹杂着细雨打在身上带着彻骨的寒意,这样的夜晚就像是提前入了冬。
御书房内小皇帝坐在龙椅上,手里是方才送到的加急信笺,内容不多,主要是汇报豫王如今到了哪里,脚程如何,大抵多久能到裕安城。
皇帝自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受到谢玉绥掣肘,如今做了皇帝还要被压制早就受不了了,在他看来,既然坐上了皇位,那就是天下之主,怎么能被一个臣子压在头上?这主要还是因为先皇,也就是他的父皇过于懦弱,早先一直压着谢玉绥,当成一个不会叫的狗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一遭不慎竟被狗咬了一口,甚至这么久都没能翻身,最后五内郁结而亡。
小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先皇的老路,便是要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将豫王拿下,而如今四下动荡便是最好的时候。
先前征战邾国时,豫王没少调派人手,手中很多亲信现在都还驻扎在边关,于裕安城人手正是不足之时,朝廷虽尚未稳定,但正因为未稳定所以还有很多可能性,大多数人都觉得此时并非是皇帝与豫王内斗的时候,越是这种意料不到的时刻,才越容易钻空子。
小皇帝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今日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桌子上的糕点才拿来没多久都变得潮湿,小皇帝即位之后算的勤勉,每日都要很晚才会休息,故而内侍都会给他备上点心作为夜宵。
眼看着手里的信,小皇帝仿佛已经见着豫王府葬身火海的景象。
虽说邾国有些事情过于血腥残忍,但尤为有效,特别是在这种一团乱麻找不到方向的事情上,只要人死,其余还不是由着活人说?
其实小皇帝是想趁着豫王在外之际先将王府收拾了,但是一来若是豫王得到消息先一步跑了恐有后患,另一方面若是豫王没有亲眼看见王府覆灭这一幕着实这样太可惜了,他就是想让豫王见着整个王府被屠杀殆尽,而他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蜡烛突然爆了两个灯花,小皇帝心情愈发好了,他将信折好放到小格子里,顺手捏了个糕点刚要放到嘴里,一口下去满是潮气,眉头瞬间皱到一起。
不过他现在心情好,嫌弃地将糕点扔回盘子里,唤道:“来人。”
门吱扭一声被人推开,风带着点雨水落在地毯之上,小皇帝从旁边拿了个折子翻看,手指点点盘子旁边道:“点心都潮了,去换一盘。”
每日呈上来的折子颇多,怎么批也批不完,有用的废话的一大堆。
他拿着朱笔在那个折子最后一页写了几笔,感觉周围站着的那个人迟迟未动,小皇帝眉头皱起。
小皇帝的贴身内侍是从小就伺候在身边,一向办事妥帖,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不吭声也不动作,他有些不悦地抬头,刚想骂一句,结果视线上移,入目的却不是熟悉的内侍服饰,而是一件从未见过的青色衣衫。
小皇帝心下一惊,再往上看就见一张颠倒众生雌雄莫辨的脸。
那人眼睛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鼻梁挺翘,浅淡几乎无颜色的嘴唇上弯,明明是一副漂亮得过分的容颜,可是那张脸却一点血色都无,身上更是带着逡巡不去的寒气,头发被小雨淋湿,在烛火照耀之下,像极了话本子里勾人魂魄的妖孽。
妖孽眼角下横着一条细小的伤痕,血珠顺着脸颊划出几条红线,青衣之上一片片红色像怒放的花,雨水和泥土和着的味道中带着腻人的腥甜。
“你!你是何人!”小皇帝吓得舌头有点打结,慌忙地想要站起来逃跑,双手已经抓向龙椅上却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强装镇定道,“这里可是齐国皇宫,擅闯皇宫可是杀头的死罪。”
那青衣人就好像听不见小皇帝的威胁一样,十分悠闲的走到桌子旁,瞥了眼桌子上摊的折子,好巧不巧正是弹劾豫王。
大抵就是说豫王只是个王爷,手中实权过多,恐影响皇帝在祁国的威信,虽这次攻打邾国有功,但这人因功造作,恐有功高震主之嫌,当尽早提防云云,每一句话都正好戳在小皇帝的神经上。
小皇帝见着对方的视线赶忙将折子合了起来,扬声喊道:“来人!”
“别喊了,这里只有你我,你看茶水就只剩下半杯,喊多了嗓子干可没人给您倒水。”那青衣人颇为不讲究地直接坐到了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身着龙袍的小皇帝,嗤笑一声,“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即便穿着龙袍,看起来也像是个假冒的,这祁国皇帝当真是不行,儿子一个比一个草包,矬子里拔将军都拔不出来,啧啧。”
声音好听,然而每一句话都满是嘲讽。
小皇帝听着他说话脸色脸色越来越黑,耳朵却是通红,看不出来是气的还是臊的,总之面色很是难看。
他方才唤人时声音很高,可到现在都没见着有人进来想必外面已经被处理干净,这个认知让小皇帝心中彻底冰凉。
他怒视着青衣人:“你究竟为何人!”
“姑且算是一个——”青衣人歪头想了想,顺手拿着桌子上的毛笔,于虚空中画了几笔,“死人?”
当真是鬼怪?难不成这是在梦里而非现实?
死人二字一出小皇帝内心已经乱成一锅粥,更是分不清现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青衣人突然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手指凭空一转,一把匕首横在手心。
那匕首看起来极其普通,把手只是简单的木质,上面还有不少划痕,看起来极为简陋,就像是废弃许久没人要的东西。
眼看着武器出现在面前,即便那匕首残破的让人厌恶,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总归不是个好征兆。
小皇帝终于坐不住了,他猛地起身向后靠,然而身后只是高耸的书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还想弑君不成?”小皇帝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一脸惊恐地向后撤。
青衣人不紧不慢地绕过长桌,手指翻动间匕首上下晃动泛着冰冷的光。
“不然陛下以为我来做什么,难不成是陪着您过家家?”青衣人就好像不损人几句就难受,非要见着小皇帝一边惊恐一边愤怒的样子,脸上笑意渐深,“哟,我看着陛下是还没断奶吧,这得赶紧送您去下面跟亲人团聚啊,一人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何其可怜,啧啧,我这人心软,见不得您难过,等下我动作快点,让您少受些折磨可好?”
刀锋定于指缝间,一颗小小的痣映在刀身之上。
“陛下别乱动。”青衣人持刀而上,眨眼间已站在小皇帝面前,他刀尖抵着小皇帝眉心,周身全然没有丝毫杀气,如同调情一般,“我技术很好,您放心。”
刀尖闪着寒芒,青衣人笑得一脸邪魅,小皇帝眼看着那刀一点点拉开距离,似乎在蓄力擎等着下一刻直接刺穿他的头颅。
恐惧过头脑子里就只有一片空白,反抗、尖叫等等什么都忘了,骤缩的瞳孔里只映着那张妖孽般的眼睛和尖锐的刀。
死亡笼罩于灵魂之上,小皇帝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只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不带一丝犹豫地刺向自己喉咙。
要死了……
砰——
刀尖即将刺破皮肤的瞬间书房大门被人轰隆一声踹开,一枚暗器同时打在匕首之上,原本扎向小皇帝的匕首在方一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偏离了轨迹,于脖颈之上留下不浅的伤口。
杀人之际稍有犹豫就可能万劫不复,刀身的这一偏颇并未动摇青衣人的想法,所以在偏离了没多远之后他手腕一转再次袭向脆弱的脖颈,也就是这个空档,身后之人慌忙开口。
“荀还是,住手!”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乍起,刀锋贴着皮肤之处堪堪停下。
小皇帝满脸惊恐,双眼瞪得老大,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荀还是被叫破身份没有丝毫惊慌,见着皇帝没出息的样子嗤笑一声:“我不是说了我是个死人吗?”他垂眸看着小皇帝触目惊心的脖子,啧啧两声,“而且我也说了我技术很好,怪你乱动,这伤口看起来真丑。”
现在是丑不丑的事吗?
此时屋子里已经围满了人,听见荀还是的话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一瞬间崩坏,然而再一想到对方身份,精神又再次紧绷起来。
荀还是迟迟没有动作,手里依旧拿捏着小皇帝的命,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房门大敞着,风几乎卷走了屋里所有的温度,四下安静极了,能清晰地听见屋外雨敲打着地面的声音。
雨下大了。
小皇帝脖子上的伤口虽不算深,却也动了细小的血管,这会儿血流不止又加上精神紧绷过度,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再强撑着意识也有些模糊。
他虽未瞧见来的是什么人,但是听着声音也能辨别身份,心里暗骂对方到底是不是刻意拖延时间,好让他失血过多而亡,可即便心中骂得再狠,他又不敢催促,面前这人可是个实打实的罗刹,来营救之人也没安好心。
就在这时罗刹却突然收了匕首向后退了一步,背对众人,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毫不掩饰地问了一句:“王爷来得真巧,既是如此那我就问问,如今这个局面之下,您是想护驾有功,还是想一步登顶?”
“过来。”身后那人没有回答,声音带着被雨水淋过的寒意。
荀还是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一双眼睛如毒蛇般落在小皇帝身上。
“听见我说话了没有。”
荀还是脸上笑意减收,上扬的嘴角逐渐落得平稳,匕首被上下抛动着,刀刃翻转,然而每一次却都是恰巧接住了刀柄,无一次失误。
他没有回身后之人的话,而是在表情冰到极点之后又展颜一笑。匕首再次入手之际手腕突地用力,在小皇帝惊恐的表情中,刀刃贴着他的头皮插进了身后书柜里,自此未再多看小皇帝一眼,两手空空地转过身。
多日不见,眼前之人穿着带着些风尘仆仆,头发被雨水淋得稍显凌乱却不颓废,在对上那双眼睛时里面漆黑一片。
这一转身才发现屋子里的人不少,每个人的刀尖都对准这个方向,就衣着来看并非宫中侍卫,那是谢玉绥自己的兵。
荀还是冲着谢玉绥弯了弯眼睛:“这么好的机会王爷都不要,真是太可惜了。”
谢玉绥整张脸藏在阴暗里看不出什么表情,荀还是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慢了些,果然话多耽误事,方一进来就应该直接取了这皇帝的命,届时哪里还能等到王爷来此救驾……”
“荀还是。”谢玉绥突然开口打断,荀还是嘴唇紧抿。
“不必如此。”他说,“跟我回王府,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荀还是先前那番话含着什么意思两人都懂,他在给谢玉绥开脱,在将此等刺杀的罪名揽到自己的身上,将救驾之功强行递给谢玉绥,如果这便是谢玉绥想要的东西。然而谢玉绥这句“回王府”生生驳回了荀还是的好意,一句话,他便将自己归到了荀还是的那条线上,尤其是他后面又补充的一句话。
“乖,跟我回去。”
荀还是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原本一直聚集于四肢百骸的内力在听见这句话后突然失去了控制,双手无力地垂至身边,自心脏起一股酥麻逐渐蔓延开,一直延伸到指尖。
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小皇帝,却不再像先前那样一脸邪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走向谢玉绥。
小皇帝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方才在看见周围这样多的人,他便知道自己今日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心中松口气的同时目光阴翳地盯着荀还是的背影。小皇帝先前并未多想,只当豫王回的及时恰巧进宫复命碰见这一幕,然而在听了一会儿两人的对话后猛然想起江湖传闻。荀还是当初便是被谢玉绥带走,两人更是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本觉得荀还是出现在此本就颇为离谱,可细想之下又觉得理所应当,想必这荀还是便是受豫王指使才于深夜进宫行刺。
然而小皇帝自认为想明白之后却实愈发不敢多做什么,一方面豫王手里多了荀还是这个不按常理且难以估量的杀器,一方面豫王竟然明目张胆地带着私兵入了宫,此等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如此看来,从前他自以为屠了豫王府再给他随便安个谋反的罪名着实可笑,小皇帝惊觉若是真将豫王逼反了,他有能力有人马抗衡吗?
小皇帝眼底忽明忽暗,心中重新盘算,就在他在估量着派人暗杀豫王有几成胜算之际,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乍一看平静悠远,方才还在上挑的眼尾此时拉的平展,一直延伸到双鬓间消失不见。明明是一个平平淡淡不含任何意味的眼神,可是小皇帝却是浑身一颤,一股来自灵魂的寒意席卷全身,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脖颈让他动弹不得。
那种透进骨子里的恐惧让他甚至忘记了呼吸,直至关门声响起他颓然地跌到了地上,双眼过了好久才重新聚焦。即便从未亲自感受过,他还是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恶鬼才会带有的戾气,即便荀还是一字未言,小皇帝却清晰地接收到了荀还是传达过来的意思——
“想死就尽管蹦跶。”
*
出宫的路上一切看起来都意外地平顺,穆则先前就守在书房门外,在看见荀还是安然无恙地出来之际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来的这一路上并不平顺,祁国的皇宫与邾国并无太大的区别,一应建筑讲究对称,而皇帝所用的书房与寝宫都在正殿之后。荀还是在入宫之前就已经着人将皇宫的地图摸了清楚,他记性很好,看过几遍几乎全部印在脑子里,穆则则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不知添了多少具尸体,可他们出来的时候一具尸体都未曾瞧见,想必都被谢玉绥收拾干净。
走至宫门时身后已无其他侍卫,只有穆则在距离四五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周围还在下着雨,头顶却不知何时多了把伞。这把伞如今撑不撑的并无太大用处,进宫之时身上早已淋湿,这么会儿的时间连衣角都未有干的迹象,当真是多此一举。
宫门口候了一辆马车,车里暖烘烘的,一个不大的火盆放置在中间。那火盆显然放了有一段时间,碳的最上方附了一层白色的灰,将星星点点火光压在下面。
荀还是钻进去后坐在里面一言不发,谢玉绥紧跟其后从身侧拿出一个柔软干燥的斗篷披在荀还是身上,之后便双手抱胸靠在马车之上。
雨滴敲在马车之上劈啪作响,车轮压在石板路上算不得颠簸,荀还是这一路虽闭着眼睛却并未睡着,他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未有片刻离开。
小皇帝尚未来得及出手,所以这些事情即便将皇宫几乎搅得天翻地覆,对于王府却无甚影响,所以当荀还是一言不发地踏进府门之际管家着实吓了一跳。
他撑着伞慌忙迎上来,嘴里念叨着:“哎呦小公子这是去了哪里,淋了一身雨可别感冒了,老奴这就着人去烧点热水,得赶紧把湿衣服脱了才行,炭盆,对,炭盆也得多备几个,再让厨房熬点姜汤……小公子您注意着点脚下,雨天路滑可别摔着……”
管家像是有操不完的心,满眼都是漂亮小公子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总是带笑的眼睛此时微微下垂着,也不像从前那样跟他闲话,只是低着头一路向前走。
被冷落在后面的王爷颇为无语地瞧着这一幕。
“你且先去嘱咐厨房烧些热水再熬点姜汤,晚点等我吩咐了再送过来。”随即他又唤穆则,“把李兰庭叫起来,告诉他该做什么赶紧做什么。”
自荀还是身体见好之后李兰庭就搬离了主屋,住到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里。穆则知道自己此时跟上去不妥,可是见着两人现如今的样子又有些不放心,最后想想觉得就算打起来一时半会儿估计也分不出个上下,到时候再来拉架也不迟,遂暂时放下不安的心去找李兰庭。
主屋就跟荀还是离开时无甚区别,只是矮桌之上的那柄白玉扇没了踪影,他站在屋子中央,听见身后房门关上。
荀还是深吸了口气,随即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早前管家送过来的,此时哪怕屋里内暖烘烘的,茶水却早已凉透。
他喝了一杯冷茶,强压着内心的火气,努力摆出一副笑脸,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道:“本以为王爷过些时日才归,本应出去迎王爷才是,倒是我失礼了。”
谢玉绥站在荀还是面前垂眼看着他一言不发,两人周身皆是狼狈,可是谁都没有去收拾自己,就好像从前每一次闲聊一般,然而小半年未见,本已经可以轻松相对的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初见面的时候,剑拔弩张。
“你今日究竟何意。”谢玉绥眼底幽深面无表情,这显然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荀还是抬头不偏不倚地迎上谢玉绥的目光,他的眼神较谢玉绥要平淡的多。
“我还想问王爷是什么意思。”
谢玉绥:“荀阁主这话很有趣,难不成今日是我让你进宫行刺?还是说你原本就已经盘算好了让我将你带到祁国,只待祁国出现纰漏的时候一举杀了皇帝,你这是想要继续为邾国尽忠,还是觉得邾国和祁国不够乱再添一把火?”
荀还是原本还挑着眉毛想要再跟谢玉绥说些什么,然而在听见谢玉绥这话后却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抿着嘴唇深深地看着谢玉绥的眼睛,平静的眼底有片刻泛起一丝涟漪,但是很快那波纹又淡了下去再次成了一滩死水。
荀还是先一步错开目光低头轻笑一声,拇指轻轻扣弄指间黑痣,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或许吧。”
或许吧,反正怎么样都好,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荀还是从来都不会去做无用功。
“荀还是!”
就在荀还是的心越来越沉之际,突然响起的一声怒吼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荀还是茫然地抬头,就见眼前上一刻还面无表情的人此时正怒火中烧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开始回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恼人的话,可是思来想去都没想明白,也因着这个没想明白,让他表情出现片刻茫然。
谢玉绥突然踏前一步,双手支撑在荀还是两侧的椅子把手上,上身前倾将人困在自己与椅子之间,逼人的气势直接压在荀还是身上,他近乎咬牙切齿道:“你多说几句话会死吗?”
荀还是下意识回道:“说什么?”
“说你没这么想,也没想这么做。”
荀还是不解:“我说你就信?”
“信。”
谢玉绥答得毫不犹豫,快得荀还是表情有片刻呆滞,随即一脸复杂地看着谢玉绥。
他脸上表情变换悉数落入谢玉绥眼里,谢玉绥强压着火气道:“原本以为你只是懒得多说,如今看来你就是活腻了,若是想死也不必我此番费力,你直说便是,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凄惨,好像我彻头彻尾都在利用你一般。”
“不然呢?”荀还是突然开口,“不然我到这祁国又是为何?”
“为何?”谢玉绥被荀还是这话气笑了,“你觉得我千里迢迢将你从邾国带过来为何,将你安置在这王府是为何,费尽心力给你找药又是为何?”
荀还是用力抿着嘴唇看着谢玉绥。
谢玉绥突然撤手站了起来,表情一收面色冷凝:“所以你以为我将你带到此处只是觉得你尚且还有利用价值,想要用你来刺杀皇帝。”
未有任何疑问,一句话冰冰凉凉如刀子般插进荀还是的心。
“不然呢?”这是荀还是第二次这样问,他就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瞧着祁国小皇帝现如今这个样子,无论是老皇帝还是小皇帝想动你这豫王府应该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觉得王爷是个软柿子好捏,仅因为看着碍眼便想出去。如今王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待祁国皇室察觉之际您已经掌控了大半个朝堂,俨然成了真正把控朝廷之人,小皇帝上位之后如何能容忍王爷的存在,自然会对王府出手,这是既定事实。不过这小皇帝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自己羽翼未丰就想撼动大树嫣然能成?消息只要有一丁点的泄露就足够王爷有所准备,王府周围毕竟戒备森严,可就是这种情况下程普竟然能无声无息地进了王府,还能走到我面前将小皇帝的动态透露给我,这不是王爷默许的?”
“王爷距离登顶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甚至比先前邾国太子还要近,不过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禅位之事若是换成祁国内的人做难免会落人话柄,反倒是我去做可以直接将责任推给邾国。如今邾国内混乱不堪,根本无暇顾及祁国,只要王爷坐到了那个位置,想必王爷能将之后事情处理的很好……”
“所以你觉得我就是为了让你做这件事才对你好?”谢玉绥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无力感,“你就没想过,或许我只是单纯的想将你带到王府。”
荀还是突然默不作声。
“荀还是,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别扭,就像是个扎手的刺猬,一会儿露出软软的肚皮让人靠近,待人真的靠近时却又用长满刺的后背相对。”
“那你要我怎样。”他抬起手,将布满伤痕的手举到两个人中间,“你瞧见它上面沾着的血了吗?你看它这样瞧着多干净,可是我知道上面的血从来都未曾洗净过。死在我手里有多少人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鲜血里全是怨气,沾上了就再也洗不掉。你觉得我这种人真的会有人无条件喜欢?喜欢我什么呢?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轻笑出声,笑声里满是自嘲,“我这人身上全是债,除了杀人一无是处,你喜欢我什么,这张脸吗?我不是将自己给你了吗?你还想要什么呢?”
他这个人没什么好喜欢的,又脏又恶心,所以他的喜欢从来没有要求过回应,只要利用他就好,至少利用也是被需要的一种方式。
荀还是并未卖惨,也没有刻意在谢玉绥这里讨可怜,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语气却好像一根根针直接刺进胸口。
谢玉绥突然有些后悔,他为什么会吼荀还是?
这件事荀还是并没有做错什么,习惯将自己藏起来的并不是荀还是一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人相处期间又何尝多说多问过一句?他们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当真极其相像,自幼便习惯了一个人,不依赖,不期待,即便喜欢,即便想对一个人好都是默默的,用着自以为最好的方式去对待。
这一切从最开始就偏了。
荀还是脸上依旧有着未散去自嘲,谢玉绥瞧着这一幕时哪里还有火气,心脏几乎揪成一小团。
此时是非对错都变得不重要,谢玉绥攥住荀还是尚未收回的手,随后用力一拉直接将人摁在怀里,在一切都未解释之前他只想将最真切的感情传递过去。
“荀还是。”他手臂用力,带着要将人揉入骨血的力道,“王府就是你的家,你只要带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做。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我从未想让你去做什么,我只希望你好好待在我身边,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过了许久,僵硬的人终于慢慢软了,有了回应。
“这样啊。”荀还是的手小心翼翼地搭在谢玉绥身上,轻轻笑了一声,不同于平时似调戏般勾人的笑声,只是单纯的笑,而后慢慢的手上力气越来越小,垂落之际他颇为遗憾地轻叹,“……可惜,不能多待几年。”
第103章 第 103 章
原本这样一个雨夜与寻常没什么不同,秋雨之下气温骤降,李兰庭这一夜睡得很早,原本睡得也很好。
李兰庭已经被谢玉绥抓在身边拘了两年了,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一个地方待上两个月都算长,如今在这么个院子里快要憋死,就只能在梦里走南闯北。
今天正巧是去了他心心念念的大山,可是一只脚才踏进林子里,就感觉到周围的树在疯狂晃动,轰鸣声震耳欲聋,他猛地被从梦中拖了出来,睁眼时一脸惊恐地看着头顶,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砸门。
李兰庭内心暗骂了一句,从被窝里爬出来时打了个冷战,而后扯过衣服披在身上,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嘟嘟囔囔:“谁啊?”
“李大夫,王爷叫您该做什么赶紧做。”隔着门,穆则的声音传进来。
李兰庭刚睡醒脑子还有些发蒙,乍一听此话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将门拉开,冷风扑了一脸,他倏地清醒,瞪着双眼难以置信地说:“王爷回来了?不是,该做什么,他,他干了?”
穆则听见这话脑子不自觉地就有点歪了,其实他原本是个极其正经的人,但是架不住最近在荀还是身边待的有点久,以至于思想开始不受控制的跑偏,便是在听见这句应该还算正经的话时突然就不知道歪到了哪里,满脑子都只剩下最后三个字。
他干了……
穆则嘴角抽搐了,强行将跑偏的思想拉了回来,沉声回了一句:“没干。”
“没干让我准备什么,大半夜让不让人睡觉。”李兰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多少歧义,精神再次放松下来后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王爷回来不得跟阁主温存一下,你带着我去扫兴,就不怕阁主一怒之下把咱俩杀了助兴?我才不去触霉头,你爱干嘛自己去干,我要睡觉。”
说罢他就要关门,而就在这时,他这个小破院子又急匆匆地跑来一个人。
邬奉作为将军的儿子,一般不用像寻常侍卫那样轮流值守,这会儿本应该回将军府里睡大觉,可是今日因着特殊,穆则并未回府,甚至身上还穿着外出归来沾了不少泥土的衣服,一脚刚踏进院子就急吼吼地喊道:“李大夫呢?李大夫快来!赶紧别睡了!妖孽快挂了!”
*
死亡是什么滋味荀还是体验过很多次,只是每次一脚踏进鬼门关时总会因为他的不甘心强行撑过来,然而这次他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未再因为透支的躯壳再与这个世界去争些什么,而这次他瞧见的却不是鬼门关,而是一片虚无。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好像坠落于沼泽之中,无数黏腻潮湿的东西将他紧紧包裹在其中不停向下拉扯,那些东西就好像长了手一样,每一声哀嚎里都带着怨气尖叫着将他不停地向下拖拽,周围满是刺鼻的血腥味,他想这些应该是来索命的冤魂罢。
那些声音和在一起如同怪物般说着听不懂的话,冤魂终于来找他讨债了。这与荀还是从前想过的结局大同小异,终归都是不得好死。
那些手好像穿透皮肉抓在了骨头上,他想这会儿身体应该是疼的,可是因为脑子过于麻木,以至于疼的这个认知都变得迟缓。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越陷越深。
这应该就是要死了吧,荀还是这样想着,左右想做的事情也已经做了,大抵算作了无遗憾了罢,毕竟他做了这么多恶事,最后还能走个了无遗憾也算是上天恩德了。
想到这荀还是自嘲地笑了笑,意识朦胧间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来着?
好像……好像有人想跟他讲道理,好像有人……
“荀还是,你想始乱终弃是吗?欠着我的不准备还了?”
含着怒火的声音几乎穿透了整个荒原,荀还是的眼睛已经被泥泞覆盖,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消失之际他突然听见这一声怨怼。
始乱终弃什么?荀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他大半辈子都在还幼时恩情,都在为那被鲜血浸满的家仇奔波,正因如此,之后的日子里他都尽量不让自己欠着他人,即便只是一点点的恩惠他都要找个方法报回去。
大多数人都觉得荀还是这人已经恶到头了,杀人不眨眼也就罢了,即便是相助过他的人杀起来都从不含糊,事实上从前但凡有一点点恩惠加诸于身上的人,他都曾在某些时刻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报了回去,只是从无人留意罢了。
他自诩这辈子除去背着的人命无法偿还以外,一应未曾欠着什么,然而此时却有人在他耳边说着欠。
欠了什么?
哦对,好像是有人在跟他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之后,他就很没出息地吐血晕了过去。
这也不能怪他吐血,原本他经脉就已经脆弱不堪,根本没办法支撑他澎湃的内力于身体内游走。皇宫非一般地方,若非动用十成十功力如何能安然走到深宫内院,又如何见到小皇帝?
荀还是办事从来都满含目地,不在事情里讨些好处他都不是荀还是。可这次他难得地顺从本心甘愿被利用一回,怎么到头来还是欠?他可以不要回应,不要承诺,更不要将来,为何还要说他相欠?
这一刻荀还是第一次觉得如此难过,那种自己一番好意却无人接受的难过。好在他习惯自我排解,很快就在这种难过里找到了一些释然,说到底喜欢二字还是有些自私的,自私的想在自己尚留人间之际,强行在谢玉绥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即便他一直惧于去试探自己在谢玉绥心里到底算在什么位置,却还是在这自我逃避之中露出了一点点试探。
然而最后这点事他好像都没能做好,荀还是有些自暴自弃,要不就全忘了吧,反正他都要死了,记不记得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欠就欠吧,管他欠什么呢,左右也没机会再还了,姑且赖掉算了。
模糊间,他似乎听见了其他人说话。
“先前在下劝过王爷莫要操之过急,如今剩下的那些毒出得猛烈,连带着经脉也受到了巨大冲击,破裂之处不在少数。虽说余毒皆被吐了出来,可就算毒解了,身体也跟着彻底垮了。”那人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出了屋子,似乎在去准备其他事情。
之后又有另外一个人犹豫道:“先前我听兄弟们说,王爷曾经下令让人放松主屋的防守,可是真的……想要他去替您做那一步?”
听到这荀还是觉得有些好笑:看,说那么多果然是想让他做些什么,他没有理解错。
“我只是想……”谢玉绥声音再起,“若是他不想待在这里便可以随时离开,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被监禁,无论是留下也罢离开也好,都遵循着他自己的意愿。不成想这点竟让别人钻了空子,还让他误会。”
听到这时荀还是突然思绪一滞,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席卷而来。
遵循着自己的意愿,他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什么意愿,似乎这辈子都在被驱赶着往前走。
“先前见他回来的时候尚且还好,怎得突然就变成现在这番模样?”另一个人又问。
之后荀还是听见谢玉绥轻笑一声,那笑声有点苦:“本以为他在牛角尖里钻久了,总得有人直白些才能跨出最后一步,没想到……”
后面的话突然变得朦胧起来,荀还是难得回笼的那点意识在这一刻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下沉,周身越来越重,脑子也开始变的混沌,先前听见的话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地,记忆也开始出现混乱,他甚至连方才刚听见的话都忘了大半。
耳朵里突然响起熟悉的鸣叫声,类似于从前毒发之际总会产生的鸣叫,却又比那声音更加刺耳,然而在这几乎要刺穿大脑的声音里,他还是听见了一人单独对他说的话。
“荀还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若是我先前所说的话让你觉得难以接受,若是你从未想过跟我在一起,那便亲口告诉我。”这话传到耳朵里时忽远忽近、时断时续。
这人真吵,荀还是想。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很吵。
“听见我说话就别睡了好不好?”
不好,醒着做什么?还要还债,说不准还要杀人,他早就杀累了,他满手是血已经洗不净了,不想再杀了。
“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
雪天有什么好的,又冷又湿。
“整三年了。”
三年了……之前有人跟他说,他只剩下三年的时间,这是到期限了吗?
“荀还是,我爱你。”
……
*
开春之前,小皇帝在消停了没多久后,那颗尚且比较稚嫩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有荀还是的恐吓在前,他到底还是不甘心。
眼瞧着日子趋于安稳,官员皆对他毕恭毕敬,身为国家的掌控者,他那份自信逐渐回归,对谢玉绥的存在就愈发厌恶。然后在一个无甚特殊的日子里,小皇帝悄没声地派了几个自认为精干的人去了豫王府,能杀了豫王最好,若是不能便探个底,不至于让他两眼一抹黑。
然而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不懂兵家大忌临阵前犹豫不决,杀便是杀,刺探情报便是刺探情报,一时犹豫便全是破绽,所以这些人不仅没探出个底,甚至不知道做了什么事直接将豫王惹恼了。
据当天当差的内侍所见,喜怒不形于色的豫王周身缭绕着杀气,腰间配剑,在宫中侍卫想要阻拦之前凭空出现了好多人直接将侍卫制服,而后孤身一人闯进御书房,那模样不像是来找皇帝讨论事情,反倒是像是来杀人的。
这一念头将内侍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往御书房里望望,却在刚探个头时被一把刀晃了眼,吓得他赶紧收回脖子老老实实站在一侧当个瞎子。
王爷控制朝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在宫里当差的都是人精,见风使舵已经熟门熟路,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扯什么为皇帝尽忠。
小皇帝乍一看见谢玉绥时表情有片刻的慌乱,但是很快却又归于平和,甚至还能在浑身散发着怒气的谢玉绥面前笑出声。
“豫王这番怒气冲冲,怕不是因为孤派人去王府这件事。”小皇帝一点掩盖的意思都没有,安然端着茶水喝了一口,“听人说,王爷府上藏了个美人,容貌绝色却气息全无,这人不会就是荀阁主吧,怎么,坏事做多遭报应暴毙了?”
话音方落,小皇帝听见噌的一声,那是长剑出鞘的声音,在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经横在了脖子上。
“王爷这是想造反吗?”
“造不造反这得取决于陛下。”谢玉绥面色阴沉,漆黑的剑柄没在掌心之中,“若是陛下再做出什么挑战臣底线的事情,臣倒是不介意背着骂名踏出这一步。”
皇帝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玉绥:“你!”
“陛下操劳国事之余也要管好自己,先前臣拦着他只是不想让他手上再沾鲜血,这不代表臣惧怕陛下。”谢玉绥句句用敬称,但是每一个字都无尊敬之意,他倾身向前,眼底藏满杀意,“若是臣的王府再有不该出现的人现身,臣只能将那些人归为陛下的想法,届时臣会做出什么来就不可知了。”
“你这是在威胁孤?你觉得孤会怕?”小皇帝压着内心的恐惧,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惊慌。
他这皇帝做的当真是窝囊,短短几日便已经两度被威胁。
“你可以试试。”
当初荀还是在小皇帝脖颈上留下的伤口早已好全,如今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依着皇宫内那么多好药的滋补,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消失。
谢玉绥收剑之际剑刃正好贴着那条浅淡的痕迹划过,鲜血奔涌而出,小皇帝藏匿起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他哐当一声站了起来。
明明已经动了剑,可是事到如今谢玉绥却突然转身离开,声势浩大地到了面前,剑拔弩张之际就只留下一个无关痛痒的伤口和几句威胁的话?
眼看着谢玉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小皇帝摸向自己的脖颈,低声骂了一句。
今日日头正好,谢玉绥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瞥了眼站在一侧的内侍:“公公自幼伺候在陛下身侧,想必对陛下甚为了解,今日这番到底还是周围人规劝不够造成现如今的局面,陛下宅心仁厚,本王却不似陛下那么好说话,本想给陛下换上一些得力之人,但乍一换人一时也不方便,此番事情本王暂不追究,日后若是陛下再有不妥的念头还望公公多加提点。今日之事想必陛下与本王都不愿再见,回头宫中侍卫将由邬小将军重新把关,还需公公多加费心。”
内侍心中一惊,这哪里是替皇帝着想,明明是在架空皇帝,明目张胆地将周围人全都换个遍,这豫王……怕是想要自己坐上那把椅子吧。
他想得很多,面上却一个字都不敢表露。相较于小皇帝的青涩,这些自幼伺候贵人的内侍一个个都活成了人精,几句话就明白豫王潜在意思。宫中风向瞬息万变,一个做皇子时就从未表露出过多才能的人,如何能斗得过隐忍多年,甚至于在皇帝的打压之下还能丰满自己羽翼的王爷?
今日这番后,小皇帝想必只能逐渐沦落成一个傀儡皇帝,而这位过去不显山不露水的王爷将会是整个祁国最高的权贵。
内侍退去之后,谢玉绥身后只剩下邬奉。
高台之下是泛白的石板,周围一应建筑上都刻着龙纹,这里是祁国最高权利的象征,只差一步,最后一步,谢玉绥却没有踏过去。
邬奉顺着谢玉绥的目光极目远眺,红墙青瓦构成了偌大的皇宫,建筑的宏伟让他内心不自觉地有些澎湃,或许是受到气氛感染,他少有地多嘴问了一句:“王爷……真的不准备踏出那一步吗?”
在邬奉常年与谢玉绥在一起时,邬家就已经无声地表示了对谢玉绥的支持。
邬启明不同于邬奉的单纯,沙场与官场双重磨炼之下,他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在从前谢玉绥还在隐忍之际就已经察觉到此子的不凡,这才在邬奉不停往谢玉绥这边跑时没有多加阻拦。
谢玉绥的布局自然不如荀还是那样极端,荀还是想要的是毁灭,而谢玉绥要的是低头。他不是没想过走到那一步,可如今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邾国没个十年八年根本没办法恢复元气,祁国这边也如王爷曾经料想的那样,这小皇帝好高骛远,根本没办法彻底掌控祁国,如果王爷……或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继续北上,把邾国拿下也说不准,如今若是不前可就前功尽弃了。”
“天气开始回暖了。”谢玉绥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如今风里尚未带上温度,却已然能在其中察觉一点春天的味道。
邬奉不明白谢玉绥何意,顺着他的话说道:“快春天了。”
谢玉绥微微侧头看了眼身边,明明身边除了邬奉再无别人,他却好像听见另一个人的调笑声,那人此时若在一定会笑得开心,再接上几句不正经的话。
他不自觉地软了眉眼,可惜目光所落之处那里却只有被风带着正在打旋的灰尘。
可惜人不在啊……
春天都快来了,也该醒了罢。
*
天一暖和大街上闲逛的人就多了起来,尤其是酒肆茶馆,那些下田忙碌一天的人,于入夜时分就喜欢坐在一起闲聊,尤其是一些王公贵族的密辛。
不过这些事大多是道听途说,并无实据,消息来源大致就是远方表姑的邻居家的侄媳妇的娘家妹妹在某处当差,所以才得到如此内部消息,而最近民间最喜欢谈论的大抵就是那位新晋权贵豫王。
起因是从前一惯不理朝政的豫王不知如何开始突然临朝,手腕强硬不说,向来不愿与人争辩的王爷却因着总与皇帝意见相左而吵得不可开交,这事儿已经稀奇地让百姓津津乐道许久,结果更稀奇的还在后面,引出这件事的是几个不知死活潜进豫王府的小毛贼。
豫王府是何地,哪里是小毛贼能随便进入的,所以在他们刚到王府没多久就被横着扔到一起捆了准备送到衙门,然而不知是不是那些小毛贼里真的有武功好的,或者是运气好的,让一人误打误撞摸到了内院。
“据说那贼人进了豫王的屋子之后本只想找些值钱的玩意,不成想在床上看见了个容貌绝美的美人!”
“真的假的,王爷难不成金屋藏娇?”
“嗐,王爷想要养一两个美人还不正常,主要是那美人的容貌绝非一般凡人所能拥有,更诡异的是美人双眼紧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豫王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这可不能随便说啊。”其中一人赶忙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低头小声道,“据说小毛贼当时就好像受到了蛊惑一般,双腿不自觉地往床边靠近,一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瓷瓶,这才让侍卫发现抓了起来。”那人说到这里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接着道,“据说那贼人本距离瓷瓶甚远,按理说不应该能碰到,可回过神时瓷瓶已然碎在了脚下。”
“说来豫王从前对朝堂之事从不感兴趣,怎得突然就有了如此大的权利,难不成被妖孽……”
“哎呦,这话可不能瞎说,被抓到可是要打板子。”
几人凑头说的正起劲,另一旁坐着的人嗑瓜子嗑得也起劲,靠着出众的耳力听着热闹,每听几句都要“啧啧”两声再摇摇头。
杯子是纯白色的小酒瓶,酒香并不浓郁,但胜在清新,喝下去不容易醉人,主要是不容易被发现。
路边的柳树已然抽出新芽,但这公子身上却裹着一件厚重的斗篷。他端着酒杯小酌了一口,表情甚为愉悦,杯子拿开之际,原本被遮住的半张脸彻底显露出来,略有些苍白的脸色未有丝毫掩盖他的模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因为此刻的好心情而微微弯曲,颜色浅淡的嘴唇上因沾了酒色而微微发亮,殷红的舌尖舔掉嘴角一小滴酒。
邬奉从远处回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明明这未被别人瞧见的一幕极为诱人,可是他的脸却刷的变得惨白,三步并两步赶了过来,一把夺过那公子手里的酒杯,好不容易压着差点吼出去的话。
“我的祖宗,就这么一会儿您就喝上了?这要是被王爷瞧见您是没事儿,我可就死定了。”从前在邬奉嘴里只有“妖孽”二字的人,如今也担得起“您”这个字了。邬奉眼疾手快地将桌面上的酒壶拿起来摇了摇,确定里面还有半壶后面色稍缓,“荀阁主您就饶了王爷罢,您第一次睡上几个月,王爷为了给您找药直接平了宿明山,第二次睡上几个月,王爷直接把快要到手的那什么都送了出去,就为了能好好照顾您,您这要是再睡一次,王爷怕不是得搭上一条命。”
这话听得新鲜,还是第一次入耳。
荀还是砸吧砸吧嘴,嘴里剩下的那点酒味还没怎么回味就散得差不多了。
“今日是怕您在王府待着闷,所以带您出来走走,这要是让王爷知道我带您出来喝酒,我可就死定了!”邬奉挺壮实的一个爷们,此时一脸委屈,就差直接哭给荀还是看。
荀还是可没有看老爷们哭的爱好,更没有哄老爷们的想法,换做个娇滴滴的姑娘他还能说上几句,守着邬奉这张脸什么心思都没了。
虽说对着邬奉没什么心思,但是别处还是有一些的,比如……
“王爷事多繁忙,如今还要帮皇帝打理朝政,如今哪有时间顾得上我?你想多了。”荀还是拍拍旁边的椅子,“来坐下一起喝点,难得出来一趟,这酒劲儿不大,你尝尝。”
今日王爷确实有事外出,说是晚间才能回来。
邬奉将信将疑地坐到荀还是身边,翻开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点,浅尝一口后发现确实不如一般酒那样辛辣,反而带着点竹香。
荀还是瞧着他的模样笑眯眯道:“你看是吧,我还能骗你不成?”
说着他很自然地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邬奉眼瞧着犹豫了一下,手抬了一半后又放了回去。
左右这酒不醉人,喝点应该也没什么。
邬奉本来就不太擅长和荀还是打交道,他也是很久没有碰过酒了,说起来这玩意他自小就没怎么碰过,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然这么差,才两壶下肚人就开始犯晕。
反观荀还是,除去颧骨之上多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色以外,完全看不出来喝了酒。
在瞧着邬奉喝得差不多之后,荀还是眼睛里逐渐出现一些细碎的亮光,若是穆则在场一定很熟悉这种光,但凡荀还是露出这种眼神时准没好事。
然后某位早已卸任的阁主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脑袋,看向眼睛已经不能聚焦的邬奉,刻意放缓声音,带着点诱导的意味:“邬小将军怕是喝多了罢,若是坚持不住可需要将您送到将军府?还是去王府?这会儿王爷尚且还没归来,且不知是不是又去了宿明山,哎,王爷每次行踪总是不定,也着实难以捉摸。”
宿明山便是原本邾国阳宁城外的山,据说那座山又高又深,经常有野兽出没,早年那里面死了不少人。虽说其中藏匿了不少珍贵的药材,但因山势陡峭又容易迷路,很少有人踏足其中。
“那不会,宿明山那么远,而且若非妖、妖孽,谁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初打下宿明山之后,就为了找一味草药,全军在山里徘徊了那么久,这当真,当真是美色误人。”邬奉明显是喝多了,这段时间他迫于谢玉绥的压力早就不叫“妖孽”这两字了,酒劲儿上脑,一概吩咐早就忘了,这会儿只知道对方是王爷的自己人,说话也不用多顾忌。
“哦,那王爷真是费心了,就是不知王爷为了这妖孽还做了什么,当真是用情至深。”荀还是端起酒杯状似无意地说着,在说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少有地有片刻停顿。
邬奉听此噗嗤一下笑出声:“你别想讹诈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荀还是表情一滞,而后怀疑地看向邬奉,之后瞧着他双眼还在迷离地打着圈,这才确认他不是装醉。
邬奉又嘿嘿笑了笑道:“其实我觉得王爷这些话就应该说给你听,省的你总是觉得自己才是最可怜的那个,觉得王爷什么都没为你做。”
“其实王爷做的可多了。”邬奉掰着手指,“当初跟邾国皇帝谈条件,就为了问你中的什么毒。后来跟邾国太子合作,一方面是为了王爷的目的,一方面也因为不想你的计划功亏一篑,顺便再给你推波助澜一番,不然邾国的那个草包太子怎么能那么快下定决心逼宫?再后来抓着李大夫之后听说有一味奇药或许对你身体有效,找寻无果之后直接挥兵北上,亲自带了回来。”
“再后来……再后来,王爷说若是真的走到最后那个位置,你怕是早晚会寻个机会一走了之。当初他戒严整个王府,唯独在主屋那里留了个缺口,你在察觉到后却并没有离开,王爷说既然你没有离开便不会再给你离开提供借口,左右他对那个位置本来也没什么兴趣,不要也就罢了。”
“更有意思是,你醒来的前段时间,那小皇帝不安分地找了些人进王府也不知道干什么,结果一不小心其中一个人进了主屋。其实也就是开了门,脚还没踏进去就被匆匆赶来的王爷一脚踹了出去,之后王爷直接提剑进了皇宫。我又一次没忍住问王爷那事其实没什么损失,为何要如此生气,王爷竟然跟我说,因为那人吵着你睡觉了。”
荀还是面色一凝,突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说到这里邬奉突然扯住荀还是的胳膊:“你说,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妖孽?”
荀还是嫌弃地向后一躲,拍掉邬奉不依不饶非要拉着他的手,将杯中酒饮尽之后自顾自地站起身离开了酒肆。
天暖和之后街上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荀还是虽说来裕安城次数不多,但回王府的路还是记得的。
他慢慢往回走着,想着邬奉先前说的话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
晕倒前谢玉绥的那句话他至今还清晰地记着,自那句话开始,谢玉绥就好像跨过了一道坎一般,在荀还是昏迷期间说了多少遍已经数不过来。虽说“爱”这个字听多少遍都不会腻,但或许就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生活习惯使然,单单的一个爱字总让荀还是觉得虚无缥缈,甚至让他有些患得患失。
而如今,邬奉的一席话就好像一个个钉子,将“爱”的每一笔都牢牢地钉在一个个事件之上,让原本缥缈的感情突然落到了实处。
到底有多开心荀还是自己都已经无法去描述了,反正因为这个高兴的情绪让一向没心没肺的某阁主难得地找回了一点良心,在走了很远的路之后掉头回到酒肆,给掌柜的扔了几个碎银,吩咐他将醉倒在桌子上的邬小将军送回邬府。
如今内院不再禁止旁人进入,但到底是王爷的居所,除去管家以外只有几个亲信进进出出。荀还是进门后第一时间叫来人备了热水,随即自己找了件干净的衣服,准备赶在谢玉绥回来之前将一身酒气洗掉。
虽然他酒量甚好,不至于像邬奉那样没出息,但毕竟大病初愈,身体尚且还需要调理,这期间必然是要戒酒。
今日好不容易忽悠邬奉一起出个门,又趁着谢玉绥要晚归小喝了一点,若是喝酒这事被某王爷发现肯定又要被收拾一番。打一顿虽不至于,但一想到谢玉绥生气时阴沉着脸不肯说话的样子,荀还是就觉得头疼。
做坏事不能留把柄,这点道理小孩子都知道,所以荀还是早就已经盘算好了,沐浴换衣熏香,一会儿再多喝几壶茶,实在不行去找李兰庭把今天的药喝了,总归那冲鼻的药气能将剩余的酒气盖下去,如此这般就万事大吉了。
结果洗澡水已经备好,衣服也已经放在屏风上,就是他人还没来得及脱衣服,房门就先一步被推开。
荀还是一手正拉着衣带的一头,一脸错愕地盯着本应该晚上才回来的人。心虚这种情绪已经许久未出现在荀阁主身上,因着过于陌生,以至于一时忘了下一步应该要怎么办才能让自己占理,反倒下意识接着自己先前的动作,直接将衣带扯掉扔在地上。
两人同时看着飘落在地上的衣带,荀还是用力咽了咽口水,而后抬起头看向谢玉绥,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王爷想洗鸳鸯浴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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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黎末躺在一口棺材里。
开棺之人说黎末是神棍后人,要他帮忙复活一个人。
黎末觉得这个人放狗屁。
第一,他根本不记得这种事,当然别的事情也不记得;
第二,这人能把他从棺材里叫出来,到底谁是神棍?
可那人面露凶狠,手拿铁锹,似乎只要黎末开口拒绝,就能一锹送他回去。
大丈夫不可妄言!
也不能白挨一铁锹!
黎末掐指一算,开始胡诌:“小兄弟与心上人缘分未尽,终成眷属唔……你亲我干嘛!”
谁知那人一脚踏进棺材,将黎末摁回棺材板里。
宋妄:“过了阳气,你才能久留。”
黎末:“过阳气需要伸舌头?!”
宋妄:“嗯,纯阳之气汇于舌头。”
黎末骂了一句“你放屁!”
转而又问宋妄:“亲一口能续多久命?唔……”
*
那一年,宋妄进宫是为了杀暴君。
暴君却在第一眼就看破了他的伎俩。
“宋妄。”黎末手托下巴,看着跪在大殿里的他,笑道,“名字跟我一样不吉利,很适合给我殉葬。”
然而城破之际,黎末喝下宋妄递来的毒酒,却与他说:“你没资格殉我,滚!”
宋妄成了新朝的功臣,踏着黎末的尸骨。
后来才知道,黎末接了兄长的烂摊子,暴政之下才还以百姓太平。
后来才知道,黎末暗地里扶持新帝,自己则带着一身骂名赴死。
后来才知道,黎末只一次付诸真心,却是在一个男宠身上。
黎末唯一一次自私,是算计了宋妄,让他一辈子都放不下自己,
再之后,宋妄掘了黎末的坟。
黎末×宋妄
第104章 番外一
喝酒被抓包这事儿某阁主将其归咎于时运不济,毕竟按照他原本的规划来看应该是万无一失才对,怎么都没想到谢姓王爷竟然跑回来的这么快,然后他就顶着一身酒气,衣衫不整地被抓包了。
虽说荀还是内心慌得一批,好在这么多年来脸皮练得够厚,面不改色地脱着衣服,然后就看着豫王黑着脸摔门而出。
房门在眼前晃了晃,岌岌可危地还掉了点灰,在太阳投射进来的光线里洋洋洒洒。
荀还是原本的那点心虚这会儿都变成了愉悦,直到泡进浴桶里时眉眼都是笑着的。他趴在浴桶边缘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热气蒸腾而起时觉得头脑也开始有些晕。眼皮越来越沉,睡着的前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那酒肆的酒想必是带些后劲儿的,如今他身体尚未恢复,便是被这点后劲儿拉扯到了周公面前。
迷糊间他好像听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之后站在他身侧说了句什么,紧接着是一声叹息。
再睁眼时阳光已经变成了朱砂色,荀还是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大病之后便会嗜睡,再加上酒劲儿这一觉几乎睡了一整天。
人刚坐起来,门同时被推开。
谢玉绥他进来时,就见床榻之上那人衣着凌乱,长发散于身后,因着方醒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慵懒,漂亮的眼睛迷蒙着看过来,在见到他时小小的亮了一下,眸子里落满了碎光,漂亮的不像话,就是这样一个单看一眼都不忍心苛责的人却总是做着让人咬牙切齿的事。
谢玉绥端着两个碗放到桌子上,没像以往那样到床边,反而是坐到一侧,手指点点桌子:“睡醒了就过来。”
荀还是自知理亏,摸摸鼻子下床,衣冠不整地走到谢玉绥旁边,看着桌子上两碗黑漆漆的东西,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眉头有瞬间紧蹙又很快放开。
其中一碗的味道比较熟悉,荀还是原本还想用这玩意压酒味来着,报应来得如此之快,本应该饭后吃的药这么快就端了上来。
这药倒也不是非得饭后吃,只是因着味道太过难闻,吃完药后就没了食欲,故而都会在饭后半个时辰左右将药端上来。
“今日加量了?”荀还是问着却没有端起来的意思。
谢玉绥点了点另一碗味道稍淡:“解酒。”
原来是一碗解酒药,一碗平时喝的药。
这明显就是谢玉绥故意的,以荀还是的酒量何时需要解酒药。
在王府将养些时日,身子好不好尚且有待定论,反倒是养出了矫情的毛病,也多了个耍赖的爱好,眼瞧着这药肯定不好喝,荀还是刻意放松了下肩膀,让打在肩头的衣服“一不小心”地滑落了一点,精致的锁骨也就顺势露出了大半,修长纤瘦的脖颈彻底暴露了出来,将那副妖精模样做出了个十足十。但到底还是个男人,没有一般断袖的那股子女气,也正因为身上自带的气质,让人不由生出一股征服欲。
这若是换个人或许真就被荀还是靠着这个糊弄过去,然而谢玉绥太熟悉他了,正因为熟悉,在看见他眉头蹙起的瞬间就知道他打了什么算盘,怎么可能让他逃了去?
然后这位王爷便十分不解风情地站了起来,两根手指捏着已经滑至手肘的外衫拉了回去,随后端起一旁的药递到荀还是面前,微笑着说:“喝了。”
荀还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玉绥,细长的眼睛几乎瞪成了圆形,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谢玉绥道:“你,你,你这是已经对我厌倦了是 吗?”
谢玉绥根本不吃那一套,碗又往前递了递:“喝了。”
荀还是垂眸看着药汤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子,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而后故意做出一个“很无奈但又只能宠着你”的表情接过药碗。
醒酒药显然比日常喝的那个药强了不少,虽说依旧带着苦味,但里面隐约还能察觉到一丝清冽的香味,没那么难以忍受。
碗不大,里面的药也就一两口的事儿,他仰头将药悉数倒进嘴里而后突然向前一压,手掌用力摁在谢玉绥脑后,两唇相接的瞬间,药汤立刻渡了过去。
眼看着自己奸计得逞,荀还是眼睛弯成了月牙,舌头灵巧地滑到对方口腔中,带着温热发苦的药味一起扫过每一处地方。可就在他想要进一步突破对方防守,逼谢玉绥将药喝下去时,原本无甚反抗的人突然反向压了过来。
谢玉绥一手揽着荀还是的腰际,一手捧着他的脖颈,唇瓣相接,压着在他嘴里还没摸出门道的舌头纠缠片刻后,很快转移战场,将荀还是的舌头和药一同逼了回去,之后在荀还是目瞪口呆和难以置信中,所有的药到底还是进了他的肚子。
荀还是很不甘心,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他总是占不得上风,似乎老天爷在口舌之上给他开了门后,就把实践这扇窗封死了,他双手折腾着不知道该往哪放,结果一不小心碰到搁置在桌子边缘的碗。
先前荀还是为了偷袭成功胡乱将碗放到桌子上,那碗也就是搭了个边,放得并不平稳,如今被荀还是轻轻一碰后无助地向下坠落,而旁边的两人根本没有搭理碗的意思,亲密无间的同时又好像在打架一般,总要较出个高低。
砰的一声瓷碗落地,荀还是却依旧被谢玉绥桎梏着,养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力气这会儿几乎用尽,他在最后一次挣扎后终于放弃抵抗,荀阁主就这点好,抗争不过从来不勉强自己。
可就在他双手认命地环在谢玉绥腰上之际,门哐当一声被人用力推开,人尚未见着,声音率先喊了起来:“王爷!王爷你们不是打起来了……吧。”
那人最后一个字的声音明显跑了调,荀还是掀开眼皮,视线透过谢玉绥的肩头看过去,就见早上还跟他一起偷偷出门喝酒的人,此时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一张嘴大的几乎能塞个鸡蛋。
荀还是方才认命的心这会儿又开始不安分,在感觉到谢玉绥想要分开之际,刻意搂上他的脖子,舌头沿着他的唇线描绘了一圈,眼睛却是落在邬奉身上挑了挑眉。
邬奉原本站在外面等着请罪,他来的稍晚,谢玉绥前脚端着药进门,他后脚才到,原本以为喝药也用不了多少功夫,结果就听见屋里乱声不停,吓得他以为两个人打了起来,结果推门而入的这一幕险些让他戳瞎双眼。
怎么办,现在到底该走还是该留……应该走吧,可是脚突然不会动了怎么办,这妖孽是什么表情,挑事儿?妖孽果然是妖孽,害他犯错误也就算了,竟然把王爷蛊惑成这样!
邬奉心里骂骂咧咧脚下却好像生了根,直到见着那妖孽终于肯放开自家王爷,下巴垫在谢玉绥的肩头,嘴唇上似乎染了胭脂,看过来时刻意挑着眉毛,随即无比刻意地扬着声音问:“邬小将军的癖好当真是特殊,竟喜欢看别人亲热,莫不是猫儿成精?”
邬奉没太听明白荀还是什么意思,但双脚终于有反应了,他怒视着荀还是道:“你才是猫!”
“你看,春天了,你还说你不是猫?”荀还是故意在谢玉绥的脖子上蹭了蹭。
眼瞧着这一幕邬奉终于待不住了,他不再理会荀还是,双手抱拳作揖,对谢玉绥道:“王爷,我晚点再过来。”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好在还记得将门关上。
屋里又剩下两个人,荀还是却没有起来的意思,双手扣在谢玉绥的腰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似的挂着。
谢玉绥无奈放任他玩个开心,这会儿才出声:“还说邬奉像猫,你瞧瞧自己什么样,可不是一个猫样?”
荀还是没觉得猫有什么不好,索性借着这个由头又往谢玉绥身上赖了赖,刻意往他脖子上吹了口气,软着嗓子道:“王爷您看,春天了。”
谢玉绥只听了一耳朵就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这么久以来聚少离多,每次见面时也是各怀心事,除去刻意的撩拨以外,亲密之事只有那么一次,可就荀还是现在这身体,再养个半年都说不准怎么样,哪里敢折腾。
谢玉绥轻拍荀还是的肩膀,侧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乖,春天了猫儿也得知道节制,还有一碗药赶紧喝了。”
荀还是瘪瘪嘴,总觉得这王爷莫不是石头做的,自己都这样送上门了还能惦记着一碗药。
也不是非要跟一碗药吃醋,但他心里就是别扭的慌,拢了拢四散的衣衫,他坐到一侧就是不看那碗药,手托着下巴又想起先前邬奉跟他说的话,刚刚不顺的气自己又找到了路子顺了。
谢玉绥站在一侧,几乎将夕阳透进来的那点光悉数遮住,而自己便待在他影子之下,像是被拥抱着。
上午的那点酒虽没让他醉倒,但是睡醒之后胃确实有些不舒服,这会儿解酒药起了作用,胃里暖暖的,他一舒服心思就开始活络,然后就歪头抬眼看着谢玉绥道:“听说,你阳宁城外的宿明山上开了一种花,那花长在悬崖峭壁十分难得,花瓣呈淡蓝色,花蕊却是殷红的,不知那花是不是真的很好看。”
谢玉绥一愣,随后了然道:“邬奉跟你说的?”
“那倒没有。”荀还是弯着眼睛,“我胡扯的。”
胡扯个屁,荀还是每日喝的药里就有着这种花。
“说道阳宁,另外一件事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谢玉绥坐到一侧,没再催着荀还是喝药。
“何事?”
不管是不是真的感兴趣,聊聊天倒也挺好,反正不喝药就乐得开心,虽然躲过这会儿晚点肯定还是要喝。
“邵经略你还记得吧。”谢玉绥点了个名字。
荀还是点头:“现在不是祁国的人了么?说来这邵小将军也真是个人才,全家都为邾国尽忠,自己说奔向祁国就奔向祁国了。”
谢玉绥笑笑,这其中弯弯绕绕那么多说起来又很没意思也没必要,没有一个将军原意放弃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的领土,邵经略做出这个选择时,心里已经承受了莫大的创伤。
一如面前这位天枢阁阁主,如今不也是到了祁国王府里。
两人心照不宣地跳过了这段,谢玉绥道:“前些时日邵经略跟我说他在阳宁的时候见着了方景明。”
说来方景明这人就更加奇怪了,起初在人们都以为他忠于老阁主的时候,他在面对老阁主之死几乎无动于衷,后来人们都觉得或许他其实是忠于陛下,结果又成了太子的人,如今太子做了皇帝,按理说他怎么的也成了新皇的亲信,可就在皇帝登基之后,这人突然没了声息。
“他去阳宁不会是为了找邵经略的吧?”
“正是如此。”谢玉绥道。
荀还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这事儿不难理解了,方景明这个人的内心就跟他的容貌一样扭曲,相较于荀还是带着目的在搅乱邾国的浑水,方景明就显得有些疯狂。
他只想让整个邾国乱成一锅粥,能彻底覆国再好不过。
“你还记得邾国后宫里的传言吧,就是德妃戕害皇嗣这事儿,其实也是方景明搞的鬼。别看他长得一副没脑子的样子,其实坏心眼很多。”荀还是颇为嫌弃道:“江湖都说我疯,其实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谢玉绥摸摸荀还是散在身后的头发,道:“估摸景言峯也发现了方景明的问题,所以暗自想要料理了他,但是邾国现在一时人手不足,便让方景明成功逃到了阳宁。他可能以为邾国于邵经略而言也算是有仇了,想找他联手。”
“那他算是找错人了,就邵经略的性格,他更愿意带着大军打过去。”
“对啊,所以他就顺便又打听了一下你在何处。”谢玉绥说的轻巧,荀还是却是一愣。
他虽醒的时日不长,但也大抵听说,在邾国几乎人人都认为荀还是已经死了,便是死在祁国豫王的手里。
就是不知道方景明的这一问到底是试探还是得到了其他消息。
这一刻荀还是的眼尾略微有些下垂,脸上的笑容也收敛很多,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谢玉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荀还是很少会做出这种样子,就谢玉绥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瞧见,可即便只有一次他也能猜出荀还是为何做出这副表情。
“你无需多想,很多事情并非你一力所能改变,在尽自己最大能力之后,结局如何便只能听天命。”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荀还是惊讶。
“其实不问你并不代表我不关心,许多事情顺着细枝末节便能摸出一二。”谢玉绥叹了口气,手里揉捏着荀还是的一缕长发,“父亲当年的事情并非你的错,不要让自己有太大的压力,即便当初他未曾救你,邾国皇帝也会从旁的地方找借口。”
“至于父亲的尸身。”谢玉绥突然起身走到荀还是面前,将他头摁在怀里像是安慰一般,“已经寻着,虽只剩下白骨但到底还是带了回来。”
“寻着了?”荀还是仰头,这个角度只能瞧见谢玉绥的下巴,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当初你刻意引江湖人四下寻找,如此大的阵仗别说是我了,想必连皇帝也察觉到了吧?”谢玉绥眼里满是温柔,只可惜荀还是现在看不见,不然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听他说话,总得趁机占点便宜才行。
谢玉绥道:“当初你于数百侍卫中救得皇帝至城墙,不就是因着皇帝以父亲的尸身谈条件?”
荀还是噗嗤一下笑出声:“你这是想嘲笑我上当受骗?”
“你个小狐狸还能上当受骗?若是你真想从皇帝口中得到讯息,又怎么会将他带至宫墙之上?那可是个能送命的地方。”谢玉绥用力敲了下荀还是的脑袋,一想这事儿就来气,“还差点把自己命送进去。”
荀还是在这事上理亏,不过是他过去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这也怪不得他,任何一个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的人,大抵都不会将命当回事吧,荀还是这样想着。
心中不以为然,但他不会挂在嘴上,明显不占上风的话题傻子才会挑起来。
谢玉绥也不太想就这个继续说下去,暂且先放过了他,以后找机会慢慢算账。
“唉,这话其实没办法说下去,你自己盘算了那么多,我这样一点点说给你听好像没什么意思。”
“很有意思啊。”荀还是侧头枕在谢玉绥的胸膛上,“你看我一字还未透露,你就如此了解我了,这让我怎么能不心动?”
当真是鬼话连篇,谢玉绥闷声笑着。
“你这是当故事听了。”
荀还是跟着笑笑。
“有什么可说的呢,当初你将老阁主设计杀了,不就是因为知道我父亲被皇帝暗中杀害之际,老阁主手中捏有皇帝的把柄,这才将尸身偷出藏匿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谢玉绥道,“说到这我还得谢谢你,虽说我知道父亲被人藏匿了起来,却未曾想藏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
“还是在那个墓里?”荀还是问。
当时他身体情况不太好,之后又一直忙碌着,所以未有机会再回去查看。
“在不远处的野坟地里。”谢玉绥轻声道,“还好,并不吵闹的一个地方,虽然寒酸了点,却很安静,父亲喜欢安静的地方。”
“怎么发现的?”荀还是刚问出口,立刻恍然,“偷袭我的那个人?”说完他紧接着笑笑,“说来也是我的失误,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方景明竟然不是个哑巴。”
方景明一直深受老阁主信任,能知道这些并不稀奇。
谢玉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荀还是的头发,带着点安慰的意味:“说这些是不想让你再惦记,你这人话不说开总喜欢想东想西,自己却又不会主动开口。父亲如今已经接了回来,跟那件事情有牵扯的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以后不要再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如今你要记得,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
荀还是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其实这个颤抖幅度很小,但因着两个人正拥抱着,这一点点小动作还是被谢玉绥察觉到。他心中有些心疼,抚摸的动作便更加轻柔。
别的话还好,荀还是听了其实无甚感觉,他一个居无定所的人,根本没办法去安置什么人的遗骸,自然由亲儿子去料理后事更好,荀还是对此并无想法,自然也就不想去多问。至于习惯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改,谢玉绥觉得这是毛病便是毛病吧。
只是最后一句话……
“既然我自己这么重要,我就应该对自己好点。我不想喝那药了,苦得倒胃,这会儿喝完晚饭都不用吃了。”荀还是其实是故意这样说,两人先前的话题略微有些沉重,他也不太习惯一直被人安慰着。
本就是随便耍赖,没想到谢玉绥一点停顿都没有,直接回了句:“好。”
荀还是一愣,赶忙推开谢玉绥对上他的眼睛:“不是,你就答应了?”
谢玉绥好笑地看着他:“答应了也不行?你还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荀还是转头看了看桌子上的药,又看看谢玉绥,小心翼翼地问:“以后都可以不喝了?”
“你是不是没睡醒?”谢玉绥曲指敲了下他的脑袋,“这会儿药都凉了,晚点热热再喝。”
荀还是瘪瘪嘴,他就知道这玩意逃不掉。
谢玉绥瞧着他那副不服气的样子眉头一挑:“先前喝酒的事情我还没跟你讨个明白,如今连药都不想喝,明天岂不是想上房揭瓦?”
“房揭瓦是谁?我可不熟。”要瞧着就要翻旧账,荀还是突然站了起来,两人几乎贴到一起,他刻意压低声音蛊惑道,“王爷,我饿了。”
谢玉绥眸色黝黑,喉咙滚动,衣衫纷飞间直接将人拥到了怀里,待荀还是再反应过来之际两个人已然倒在了床上,亲吻接踵而至。
*
虽说荀还是现如今已然行动自如,除了脸色依旧苍白以外面上已经看不出其他问题,但内里亏虚的厉害,经脉现如今依旧未曾恢复,像漏气的球一样每时每刻都需要药的补救,正因如此他每天三顿都吃着药。
燎原之火灼烧着整个床榻,待平稳之际荀还是伏在床上喘着粗气,任由谢玉绥拿着沾湿的帕子给他擦着身子和手指。
两人到底没有做到最后,顾忌着荀还是的身体点到即止,只是一番折腾下来时间却已经很晚。
荀还是软趴趴地躺在被窝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谢玉绥在他额头上轻吻着:“待会儿我让人将晚饭送到屋子里,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你乖乖吃饭喝药听到没?”
荀还是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算是应下。
两人闹腾的着实有些久,一般谢玉绥都会陪他吃完饭再去处理公事,但今日再拖下去恐不能哄着荀还是睡觉,相较而言,荀还是觉得睡觉这事比较大,所以老早就跟谢玉绥说过,晚饭可以不一起吃,但是觉必须一起睡。
谢玉绥离开后没多久管家就带着人将饭菜端到了桌子上,荀还是本以为今天就一人吃饭便也没着急,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结果没赖多久又一人推门而入。
荀还是抬眼就见李兰庭正端着一个碗进来,只一眼荀还是就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
他一脸愁苦地盯着李兰庭,即便不说,他也知道这位李大夫很怕他,能离远点绝对不靠近,今日也不知道吹了什么风,能让李大夫亲自送药。
李兰庭战战兢兢地将药放在桌子上,此时荀还是已然起身,身上随便披了一件青色的外套走到桌边:“李大夫今日是要与我一同用餐?”
“啊……”
李兰庭瞥了眼荀还是,杀神别说传闻如何,不动手的时候模样当真是好看,可,可这只是表象啊。之后想想邬奉那么个大老爷们跑他门前哭哭啼啼样子,不管哪边都挺要命。
李兰庭用力闭了闭眼,最后觉得反正人都已经过来了,荀还是总不至于就在王府动手,便硬着头皮将邬奉供了出来:“邬小将军让我过来跟阁主说句话。”
“说什么,他自己就不能来说,还非得托着你过来?”荀还是坐到桌边拿着筷子,不甚在意地看着今日的菜。
都比较清淡,但味道闻着很不错。
李兰庭其实也不是特别怂,他只是比较惜命,但一想邬奉说过的话,他内心叹了口气,得,认命了。
荀还是的眉眼平时并不带戾气,自然也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沟通,李兰庭只想把话说完就走,便也没有坐下,直接开口:“听说早先阁主跟邬小将军一起去喝酒了?”
“你也是来说教的?”荀还是没抬头,甚至话音里没有带任何情绪,可是李兰庭还是察觉到荀还是的不悦。
李兰庭咽了咽口水:“倒,倒也没说教这么严重,就是想劝阁主注意身体,毕竟当初能将您救回来很是不易。”
“嗯。”荀还是应了一声,“药会喝,放在这就行。”
他也就是当着谢玉绥的面耍赖,其实每一次喝药都未曾落下。
荀还是这已经是逐客令了,若换做平时,李兰庭本应该借此赶紧跑,然而这次他却一步未挪,瞧着荀还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心中纠结一番,最后硬撑着头皮接着道:“或许阁主不知道,李某虽说算是个杂家,但其实就医术之上并未有多深造诣,而如今能配出此番药方也要亏得王爷多方研究古籍,当初他本想从邾国皇帝那里取得毒药,以此制得解药,可那毒您也应该知道,并非寻常制毒方法,不过是将一群相克相生的药材混杂在一起,并无迹象可寻。”
荀还是正夹着一根菜叶到碗里,看不出对于李兰庭这话有啥反应。
“这话在下本不该多言,但是邬小将军怕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主要他怕您影响王爷,就托我过来跟您说一声。”
荀还是心里暗笑,这若是邬奉过来多话,荀还是有一百种方法让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自己离开,但是对李兰庭他却没办法像对待邬奉那样肆无忌惮,到底还是救了他一命的人。
李兰庭道:“当初王爷因一直找不到方法,差点以身试毒。”
荀还是筷子突然一顿。
屋内光线很暗,李兰庭并未察觉到荀还是的动作,他呼了口气继续道:“亏得王爷手下有个祖上盗墓的,以此得到一本古医书,曾有关于经脉之上的描述,毒虽不同,本质上却大同小异,只是那药材极其难寻。”
“在下这话并无旁的意思,只是希望阁主能珍重自己,毕竟如今已有人将您当作珍宝一样捧在手心,莫要自轻。”后面的话李兰庭说的自然,其实出口之后他就后悔了,话音方落逃似的离开,所以他也没有看见,荀还是的筷子悬在一处青菜之上久久未动。
身旁的药还在散发着难闻的气息,明明早已熟悉的气味这会儿他突然觉得有些不一样了,热气蒸得眼睛有些发涩。
这一刻他放下了筷子,转头瞧着一旁的药碗瞧了好长一段之间,直到上面热气逐渐减少,他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第105章 番外二
东都虽说位置偏北,入了夏后白日的太阳依旧要把人烤化了,便是只有太阳西斜之际,才会有人出来闲逛。
掌灯之际是一日之内最热闹的时候,邾国政权变动,整个国家动荡了一年多后终于走上正轨,而处于政治漩涡中心的东都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终于逐渐热闹起来,原本因着各种原因关门的小店陆续开张,而最让东都人期盼的则是一家酒肆。
青木坊靠近宫门,便也是依傍着在朝廷里有人才能占据这样的地方,看似在集市上稍偏的地方,实则生意好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因着位置沾了点皇室气运,所谓的沾了龙气,总之这么多年,朝代更迭都没让这个小酒肆倒下去。
酒肆一直那么大,没有扩张店面也没有泯灭在岁月里,祖祖辈辈几代人就这样酿了不知多少年的酒,也见了江湖上数不清的人。
青木坊的酒远近闻名,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江湖侠客都愿意过来喝上几杯,闲扯的话就很多,比如最近青木坊重新开张后,人明显比从前多了一倍不止,话题来来去去总围绕着的一个——
“听说掌柜的先前跟那个荀还是是故交,不知是真是假。”
“嗐,这还能作假?据说那荀阁主尤为好青木坊这口,但向来低调行事,如今你瞧这满屋子的人,从前哪个不是带着去别处享乐,如今却都愿意坐在此处,怕就是想从掌柜的嘴里听上那么一嘴。”
“那荀阁主不是叛国弑君之后被杀了吗?这么多人于此,就不怕犯了皇帝的忌讳被杀头?”
“忌讳归忌讳,谁还不知道上面那位……总之与大事无甚关系,兄台还记得满大街小巷的告示吗?”
邾国皇帝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事儿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便是压也压不下去,而荀还是的身份自然也就变成了替罪羊。通缉告示上的内容无关紧要,再见告示时,人们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那张脸上。
那可是江湖上盛传多时的美人,然而大多数人只闻其名未见其貌,如今倒是借着这个由头一饱眼福。
“自是记得,想必见过那告示的人无人不记得。”
“这就是了,便是那种模样之下,大家好奇的无外乎……风花雪月。”
此话一提,方才不屑的人顿时来了精神,他刚想问什么风花雪月,就听另外一桌的人哐当一声,紧接着是一阵笑声。
这人立刻感觉自己受到了嘲笑,有些不悦道:“兄台此为何意,莫不是有其他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没没,在下也觉得那荀阁主模样甚好,只是第一次听见风花雪月之事有些惊讶,兄台莫怪。”说完他抱拳以表歉意,对方这才转过身压低声音继续先前的话。
而这边的人在又停了几耳朵后再次忍不住低笑起来,这次他控制自己声音没再让人发现,随后磕着酒杯问:“我竟不知你们阁主有如此多的故事,我还以为他每天要么就是在杀人,要么就是去杀人的路上。”
“那倒没有,没人的时候他还是挺安静的,经常坐在院子里不声不响,若非留心,很容易发现还有这么个人。”另一旁一个身着蓝色的人,他正扶正摔到一侧的杯子,另一只手里捏着个果脯,这是他们来酒肆之前提前买的零嘴。
程普摸了个果脯扔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这倒是,白长了一张脸,暴殄天物。”
“你还挺遗憾?”卓云蔚冲他挑挑眉,“当初你跟他走那么近,就没想发生点什么?”
“哟哟哟,我们家小云蔚这是吃醋了?”程普贱兮兮地凑上去,“我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吗?虽说阁主模样确实世间难找,但是我家小云蔚也是独一无二。”
卓云蔚嫌弃地向后挪了挪:“谁是你家的,你是不是把脸皮丢在祁国忘记带回来了。”
被骂了一通程普也没生气,甚至煞有其事地道:“很有可能。”
卓云蔚瞥了一眼程普。
自祁国回来已将近一年,程普从前便是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身边的人,如旧依旧在他身边做事,只不过比一般侍卫自由一些,也不像天枢阁那样身担重任,乍一看就像是被皇帝放逐,偶尔才会被叫去一次。
那次程普偷摸给荀还是通风报信这事卓云蔚原本并不知晓,但是后来听说了却也没什么大反应,程普原本以为在卓云蔚心里,荀还是即便不是罪大恶极却也应该算是帮凶之一,可是在几次的接触之后,他又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卓云蔚自己不说,程普便没有再问,毕竟有些事情追根究底很没意思,荀还是的存在对于卓云蔚本来就很特殊,如今更是有点禁忌的意味。
不杀不见,就是卓云蔚现在的态度,很奇怪。
“也不知这酒有何妙处,我只觉辛辣的很,喝到胃里更是烧得慌。”程普砸吧着嘴,他是不好酒的,今日不过是陪着卓云蔚来。
卓云蔚看着手里的酒杯没有吭声。
这地儿他从前就很熟,窄巷与这青木坊几乎正好占两头,某人懒得动时都会掀眼皮打发他跑腿。
酒确实是香的,即便不好酒之人闻着也会多夸一句,但仅限于闻着,进嘴里还是算了。
程普咬着个果脯道:“前些时日我听说那谁似乎离开了裕安城,便是不知去往了何处,没再多打听,你若是想知道我便派人寻寻。”
“寻他做什么?问问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吗?”
程普每次瞧着卓云蔚好似不在意的样子都心痒痒,既然痒着自然也得挠挠。
“这事儿问荀阁主自然问不到,要问也应该问问豫王,啧啧,真是便宜了豫王。”这是又绕回了荀还是的脸上,“不过也真就豫王消受得起,别人哪里敢让他睡在榻侧,怕是早就吓疯了。”
便也是因着这个,当初荀还是在邾国之际,东都内无一人敢打他的主意。
“正好说到这我还想跟你说个事,过几天我要出去一趟,路途稍远又不太好走,便不邀你同行了,小云蔚可得老实等我哦。”
卓云蔚实在是懒得理他,自他离开天枢阁之后,程普就像是长在了他身上,无论走哪都要跟着,即便偶尔出去办事也非得拖着,这次倒是稀奇,竟然主动提出分开。
他懒得管程普究竟是去做什么,已经开始盘算等人走后自己去哪溜达,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被程普逮到。
不管程普如何死缠烂打,卓云蔚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断袖,好在程普有界限,并未做十分出格的事情,每次都在卓云蔚难以容忍前率先缩回去,两人就这样拉扯了这么长时间。
“你且去吧。”卓云蔚喝了一口酒,说实话他也喝不来这味,但是他就是想尝尝。
旁边那桌还在热火朝天地说着荀还是的风流事,卓云蔚其实很想把那些话都记下来然后送给荀还是,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现如今是个什么形象,但是一想到那人吊儿郎当的样子,估计能当个笑话看完之后再讲给豫王听。
离开青木坊时,程普突然说了句:“其实你不恨荀还是对么?”
卓云蔚没说话。
“听说荀还是第一天出任务时受了伤,好像是一时大意被侍女偷袭。”程普并未因此嘲笑,声音很平淡,“那天他其实可以杀了你,但是却心软了,倒是第一次听说荀还是能跟心软这二字挂上钩。”
“所以当初你是刻意散布言论帮荀还是正名,他那人的名声自己都不曾在意,也就你在听见别人说瞎话时生气。那再之前呢,你不会是跟荀还是通好气儿故意倒戈里应外合吧?”程普话音里并无指责之意,似乎只是顺便想起来就说了,“你不会觉得他是想保护你,才刻意将你留在东都不让你出去的吧?”
“没。”这次卓云蔚答话了,“我知道是你让的,你跟他之间有交易。”
程普一噎,他原本想说的真不是这个……
但是提到这茬,后面的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最后道了句:“行吧,我明天一早就走,到时候不跟你打招呼了,你要是没事儿可以去庙里拜拜,祝我早日归来。”
卓云蔚又不想理他,直接转身朝着一个方向头也不回的走了。
若是换做寻常,程普肯定要追上去再皮几句,可今日卓云蔚走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脚步声,待他终于没忍住回头之际,却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未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
当热热闹闹的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卓云蔚原本以为自己应该享受,虽然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安静的人,只是这段时间因着程普跟在身边,反而让他安静了许多。而如今程普一走,这种安静尤为明显,让他别扭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便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至于去哪尚且没有定论,反正不要在东都待着。
彼时卓云蔚正准备出家门,迎面就见着一个十分熟悉的人。
那人直愣愣地站在面前,看起来并不想偶遇,可是卓云蔚又觉得如今两人之间应该没什么交集,便点点头就想路过。
结果脚刚迈了一步,那人的影子同时落在身上。
“去哪?”他问。
卓云蔚仰头:“哦,方才没看见有人。”
穆则嘴角抽搐,然后咬着牙寒暄道:“长高了。”
他的语气比门柱子还要生硬,一点都不像寒暄。
卓云蔚斜了他一眼:“那可能是你眼神不好使了。”
穆则:“找打架是吧,这么长时间不见觉得能打得过我了?”
卓云蔚嗤笑一声:“你要是想试试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这大老远的不在你主子旁边待着,跑东都也不着急办事,竟然还有闲心找我的麻烦?让开,别挡道。”
穆则没有动的意思,看了眼卓云蔚身上的包袱,随即道:“就是找你,正好你也收拾好东西了我也不必再等,跟我走吧。”
“作甚,不会是想绑架吧?”卓云蔚一脸防备。
“那倒没有,收拾你没那么多麻烦。”穆则说罢做了一个拎小鸡的动作,嘲讽满满。
卓云蔚嘴唇一抿,差点没忍住直接动手揍这人一顿,好在他理智尚存,知道自己跟穆则还是有差距。
“你到底要做什么。”卓云蔚问。
“哦对了,公子还让我给你带句话。”穆则对荀还是的称呼已经改了,但是卓云蔚还是立刻反应过来这句公子指的是他。
穆则清了清嗓,学着荀还是不着四六的口气道:“程普这人忒不是东西,如今栽在我手上也是命数。小云蔚当初不是讨厌他?那我便替你将他处置了罢,小云蔚可要记得我这份恩情哦~”
荀还是声音很好听,即便刻意用着上挑的语气也只会让人觉得心痒痒,可是那种口气换到穆则这种糙汉子嘴里,就让人浑身汗毛竖起。
卓云蔚深刻觉得,若是穆则再多说几句,哪怕他自己知道自己斗不过穆则也得上去拼命。
他强压着内心的不适搓着胳膊道:“处置便处置,跟我说作甚,难不成还需要我感恩戴德上门致谢?”
此话出口之际,其实他也不知道内心的不适到底是因为穆则的口气,还是因为说话的内容。
然而他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究竟暗藏了什么意思,就听穆则理所应当地说道:“对,就是带你上门致谢。”
作者有话说:
卓云蔚:???脑子有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