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终章
三月末, 温瑜重返梁地。
余太傅携群臣于百刃关城门外迎接,自发前去迎温瑜回梁的百姓,在官道两侧挤不下了, 甚至站到了官道两侧的山头。
温瑜车驾入关时, 那一声声饱含热泪殷切唤出的“公主”, 从四面八方传来, 当真是如山呼海啸一般。
温瑜在马车行进中打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顷刻间便红了眼眶。
昭白和青云卫驭马跟在马车两侧,见此情形,回想起当年温瑜联姻远赴南陈时, 关内百姓也在这般殷殷站在官道两侧,跟走几十里地送别温瑜的车驾,眼中也有了些涩意。
郑虎随萧厉一道驭马走在车驾前方,听着梁地百姓的呼声, 知道当初温瑜在时局所迫之下远赴南陈联姻的艰辛, 心下百感交集之余, 又颇有些与有荣焉,同萧厉说:“大梁百姓们没忘记过嫂嫂!”
他留在虎峡关养了两月的伤, 伤好些便又动身赶往了陈国,此行才跟着一道返梁。
萧厉没接话。
他沉默地看着前方,座下通体乌黑的战马在两侧人头攒动的官道踏踏而行, 马蹄声和后方滚动的车辘声混成了一个节律。
大梁百姓们自然不会忘记温瑜。
王朝崩倾时,是她一肩挑起了这沉疴破败的河山。
异族来犯时,是她自赴死局也要为两地百姓换得那一线生机。
更何况还有平西陵、收夷族、并南陈的功绩在,载入帝册,便是大梁成祖皇帝温世安,也当低她一头。
风掣旌旗, 过往种种,都在百姓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里,一幕幕浮现于萧厉眼前。
有雍州城雪后初霁的初遇,有除夕夜他和她各揣半部账本背身而驰奔进风雪里的以命相托,有六百里远赴坪州的生死相依,有雷雨夜她身着嫁衣同他说破一切后的决裂,也有北境风雪里的重逢,山庵逼问出的半颗真心,此后跨越万里关山的追寻……
三年前,温瑜出关时,他不在坪州。
但还好,三年后,他亲自接回了她。
此后无论青史,还是百年之后的陵墓碑文,他的名字,都会同她写在一处-
入关后,萧厉带着北境兵马先行前往临时驻地扎营,温瑜的车驾则径直往坪州府去了。
一早得了消息的陈夫人和杨夫人母女携官眷候在府门外,铜雀抱着阿狸一并站在其中。
阿狸好动得紧,不明白大人们抱着自己杵在外边是要做什么。
她转着脑袋四下张望,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又扣着自己的胖手扭头冲铜雀“咿呀”了一声,像是在问铜雀为什么要干站在这里。
铜雀将阿狸抱得更稳了些,笑问:“马上就能见到公主了,小郡主也高兴吗?”
阿狸如今还不能听懂太长的语句,平日里被人哄教着,虽会含糊不清地跟着往外蹦些的简单字词,但大多时候还是用“咿呀”声来表达她自己的诉求。
铜雀话音刚落,前方街道上就出现了温瑜入城的车马仪仗队,一众官眷都正色了些,铜雀也抱着阿狸随官眷们一道快步步下台阶。
到府衙的这段路一早被官兵封禁了,大道两旁并无迎接温瑜回梁的百姓。
马车停稳后,青云卫替温瑜打起车帘,温瑜搭着昭白的手躬身从马车中走出,第一眼便瞧见了被铜雀抱着的阿狸。
她当场就有些忍不住眼中的涩意了。
半年不见,阿狸个头长了些,瞧着却还是小小一团,胖乎乎的肉手扒在铜雀肩头,睁着一双葡萄大眼打量自己,似在辨认她是谁。
“阿狸?”温瑜步下马车,眼眶微红地含笑唤了声。
听到她的声音,阿狸明显愣了愣,很快,那小嘴便瘪了起来,随即爆出了震耳欲聋的哭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吧嗒吧嗒往下掉,两手两脚都在用力挣着,努力伸向温瑜要她抱。
温瑜从铜雀手中接过女儿,感受着怀中沉甸甸的份量和女儿用力扒着自己肩的力道,脸贴着女儿发顶细软的头发,眼中涩意加重,轻声哄道:“阿狸不哭,娘亲回来了……”
一众官眷自然知晓温瑜死守戈勒城有多凶险,她命人将阿狸送回梁地,无疑已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当下见她们母女二人再见的这场景,无不跟着红了眼眶。
陈夫人用帕子揩了揩眼,上前道:“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必已乏了,且先进府吧。”
阿狸已止住了哭声,只是仍在打着哭嗝儿,有劲儿的胖手也牢牢抱着温瑜脖颈,似怕自己被转交给旁人。
温瑜抱着女儿朝候在边上的一众官眷浅一颔首致意,又对陈夫人和杨夫人二人:“这些时日,辛苦陈夫人和舅母了。”
陈夫人忙道:“惭愧,公主为两地百姓亲赴前线,臣妇居于后宅,只是尽些分内之事,怎担得起公主这‘辛苦’二字。”
杨夫人则是由杨宝琳扶着,不断地用帕子揩着泪:“公主平安归来就好……”
眼见一众官眷又要再次跟着哭起来,杨宝琳忙道:“进府再说!”
众人这才簇拥着温瑜往府内去。
陈夫人早已为温瑜打理好了居处,温瑜在中堂留一众官眷说了会儿话,便遣散众人,先回了居处。
杨夫人本是要跟着一道过去帮忙安顿的,但从见着温瑜起,她眼中的泪就没干过,温瑜怕她哭坏了身子,让人先送她回去歇着了。
杨宝琳陪着温瑜一道去了居处收拾,温瑜将哭累睡过去的阿狸放回摇床时,忽想起阿茵也在坪州,问杨宝琳:“怎不见阿茵?”
杨宝琳正要开口,门外抱着瓷瓶器物入内的青云卫忽道了声:“这是谁家孩子?怎在此处?”
温瑜循声往外看去,只看到女童扒着门框往里边看的半个脑袋,对方便如受惊的小鹿,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了。
“阿茵!”杨宝琳刚唤出口,昭白便已追了出去。
铜雀扶起温瑜一道往外去时,杨宝琳解释道:“我们回坪州的这半年里,阿茵一直这般,见着生人就跑。陈夫人和照料阿茵的侍女说,阿茵刚被青云卫从洛都接回那会儿,甚至还会躲进柜子里,那次侍女找不着人,吓得报与了陈夫人,陈夫人带着一众仆妇在府上四处寻人无果,也被吓得不轻。”
温瑜在疾走间拧起眉问:“寻大夫看过了吗?”
杨宝琳道:“每月都有大夫进府给阿茵看诊,只是见效甚微,大夫说……阿茵从前可能是受到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惊吓,才导致她如今见人就躲,也不愿说话。”
温瑜想起阿茵和嫂嫂一道被裴颂所囚的那两年,只觉心口大恸。
杨宝琳看出温瑜的难过,继续道:“不过阿茵很喜欢阿狸,有次母亲带阿狸去阿茵院子里看她,阿茵本是躲在柜子里的,听见阿狸的声音,竟破天荒地从柜子里出来了,她还是很怕生人,却寸步不离地守着阿狸。后来母亲抱阿狸离开时,阿茵还很着急。
“我和母亲想着,兴许阿狸能让阿茵的病慢慢好起来,自那之后,便常带阿狸过去看阿茵,久而久之,阿茵自己也会溜过来看阿狸,今日阿茵应就是过来看阿狸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追到了府上的假山石林处,昭白正和几名青云卫蹲在假山洞口处哄着:“郡主,里边黑,您先出来……”
发现温瑜过来后,昭白起身道:“公主,小郡主她……”
神色间不乏难过。
温瑜说:“我都知晓了。”
她蹲身下去,柔软的烟霞色衣料拖曳在青草地上,温声朝假山洞内唤道:“阿茵,我是姑姑,你还记得姑姑么?”
话一出口,眼眶却隐有些发红了。
里边无人应声。
温瑜继续道: “从前你最喜欢姑姑抱了,那时你才这么高……”
她用手比了一下阿茵从前的身量,嗓音虽温和带着笑,眼中却有哀意淌出。
三年前她离开洛都远赴陈国求援时,阿茵才三岁。
那日兄长背她出阁,母亲和嫂嫂站在檐下哭着送她,阿茵被嫂嫂抱在怀中,似从大人们的反应中知道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哭得脸都红了,一声又一声稚嫩又嘶哑地喊着“姑姑”。
她怕引得母亲和嫂嫂更加伤心,连眼泪都掉得无声无息,一直没敢回头。
却不想,姑侄再见,已是物是人非的三载之后。
洞内依旧没给出任何回应。
温瑜眼中涩意加重,有温热的水泽从她眼眶滑落,砸在青草地上,她哑声道:“阿茵不要姑姑了吗?”
杨宝琳看的不忍,想劝温瑜先起来,一只细白瘦弱的小手却缓缓从假山洞内伸了出来,犹豫地拉住了她垂落在洞口的一截衣料,磕磕绊绊吐字:“姑……姑,别……哭……”
所有人都惊住了。
温瑜看着缩在假山洞内,明明那般害怕,却还颤巍巍伸出手来拉住自己衣摆安慰她的小侄女,只觉心口揪做一团,眼眶也酸得厉害。
她朝阿茵伸出手,说:“阿茵,来,姑姑抱。”
阿茵眼神虽还是有些惶恐,却终是缓缓从洞内爬出,任温瑜抱住了自己。
温瑜全然不顾她身上沾到的草叶和泥土,将侄女紧紧拥在怀中,通红了眼眶道:“阿茵不怕,往后有姑姑在了,姑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阿茵的。”
阿茵微微张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喉咙里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从很久以前开始,便一直都是这样哭的。
记忆里像是有道恐怖的影子,冷漠地告诫过她,一旦她哭出声了,往后就别想再见到娘亲了。
这个怀抱给足了她缺失已久的安全感,阿茵喉间终发出了格外嘶哑的哭嗬声,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姑……姑,我……想……娘……亲……”
这话让温瑜心口又是一痛,轻拍着阿茵后背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泽:“姑姑一直都有派人去找你娘亲的,阿茵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你娘亲回来了,看到你才不会难过。”
阿茵哽咽着继续道:“我……弟……弟……”
温瑜问:“什么?”
太久没开口说话,阿茵已不太会说正常的句子,她指向温瑜来的方向一指,着急又泪眼朦胧地道:“房……里,弟……弟,我……找……到……了……”
温瑜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三岁时阿茵已记事,她记得自己有个一岁多的弟弟,这是把阿狸认成了被裴颂手底下的人摔死的均儿么?
温瑜只觉心口窒痛更甚,哑声说:“那不是均儿,是阿狸妹妹,以后会有阿狸妹妹陪着阿茵一起长大的。”
阿茵还是不太能理解弟弟为什么变成了妹妹,她只记得从前弟弟也是那般大。
弟弟不见以后,娘亲每天都在哭,现在她找到弟弟了,娘亲回来以后,会不会就不哭了?
但温瑜说那是妹妹,她不懂弟弟和妹妹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只生涩地跟着改了口:“妹……妹?”
温瑜用绢帕一点点擦去阿茵脸上的脏污,眼中噙着泪轻轻“嗯”了一声,说:“是你阿狸妹妹。”-
阿茵被温瑜带回了居处,她亲自给阿茵梳洗后,让人带阿茵去阿狸旁边的房间里歇下了。
晚些时候萧厉回来,见温瑜在案后处理折子,眼下却有些红,他微皱了眉头,走过去问:“怎了?”
温瑜按着额角简要同他说了白日里的事,有些神伤地道:“青云卫一直都在找寻嫂嫂,但迄今仍没传回任何消息。”
萧厉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见温瑜批完的折子已在案头垒了高高一摞,吻了吻她发顶道:“很晚了,明日再批吧。”
今日处理了回梁后的诸多事务,温瑜的确已有些乏了,她从善如流地搁了笔,大袖拂过边上没批完的那摞折子时,不慎带落一封,折子落地铺展开来。
温瑜捡起时本是随意一瞥上边内容,视线却忽地凝住。
萧厉发现了,跟着看去,也拧起了眉头:“余太傅要致仕?”-
次日,温瑜的车驾抵达余太傅居处时,府上管事很是惶恐,慌不迭忙地迎了温瑜进府,又遣人去通知余太傅。
路过中庭时,端着汤药的下人也忙退至边上颔首礼拜。
温瑜注意到婢子托盘中的汤药,问:“太傅用药多久了?”
管事诚惶诚恐答道:“太傅从年前起,身体就一直抱恙,汤药没断过,近来许是染了风寒,病症更重了些……”
温瑜眉心微拢。
到了余太傅所居的院落,余太傅刚拖着病体更衣完毕,但整张脸连着唇色都有些灰白,见温瑜前来,忙要下地礼拜:“老臣……参见公主……”
“太傅身体抱恙,无需多礼。”温瑜示意左右扶住了余太傅,让余太傅半躺回了床上歇着:“本宫只是听说太傅身体不适,前来看望一二。”
她端详着余太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模样,垂下了眼去,掩住眼下泛起的那一丝微红,说:“这两载里,苦了太傅了。”
余太傅靠坐在床头,见了风咳喘不止,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喉头又几度哽咽:“是……老臣……没用,不能再帮公主瞧着那前路了……”
温瑜本要端过丫鬟手中汤药的动作一顿,眼底翻涌出酸楚。
昔时,君臣二人共登紫阳关城楼,她说:“瑜更希望太傅长岁康泰,有您这样的老臣替瑜瞧着些,前路瑜才不怕跌跤。”
那时,余太傅答:“公主您放心往前走便是,老臣……替您瞧着呢!”
眼下,余太傅说这话,其中意味已不言而喻。
温瑜强忍着心中升腾起的涩苦情绪,端过丫鬟奉上的汤药,用汤匙搅了搅,说:“不过小病,太傅且安心休养便是,本宫已下令召洛都名医前来为太傅看诊。洛都也还在重建中,等太傅病愈,那时回洛都正好……”
余太傅听言,眼角老泪纵横,却是吃力地道:“老臣的命数……老臣……心里有数……”
他满目哀恸,笑说:“昔时……老臣言……若未能好好辅佐公主,谋得这天下,将来赴了黄泉……恐叫李公耻笑。但如今,公主已锄奸佞,又……平定了西陵,再有……收拢夷族、合并南陈的功绩,放在历朝帝王中,也可争个高下了,老臣……出力虽微,到了下边,却也能同陛下、太子、李公道一声喜了……”
“太傅……”
温瑜眼底的哀意再藏不住,端着药碗的五指用力到指节绷白,有许多话哽在喉头,说出的却只有一句:“河山初定,百废待兴,瑜还有诸多需太傅帮衬之处。”
她像是学堂里那个最不擅耍赖皮的学生,以为只要说着自己学问还不懂,夫子就会一直教下去。
余太傅看着温瑜,苍老的眼中,哀意亦在一重重加重,他缓缓道:“戈勒城未传回捷报前,老臣也唯恐这把老骨头熬不住……有负公主重托,不能辅佐小郡主打理好河山,幸而,为公主物色到了一可堪大用的人选……”-
几日后,张淮受余太傅之邀,一道前往城郊看百姓春耕时,甚是意外。
不久前才下过一场大雨,道上泥土还带着几分潮意,马车碾过微有些颠簸,道旁青草新绿,田间地头,尽是忙着春耕的农人。
马车停下时,侍从打起车帘,张淮率先步下了马车,折身搀扶里边的余太傅。
余太傅一手拄拐,一手叫张淮搀着,踩上杌凳时脚却仍有些发颤。
张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半句没提余太傅病重之事,待余太傅拄拐站稳后,道:“昨夜一场春雨后,今日天气正好,难得太傅有出城来看春耕的雅兴。”
余太傅虚眼瞧着田地间的一片新绿,拄拐缓缓往前走去,念叨着:“今年液水满西畴,父老人人卜有秋啊……”①
张淮跟在余太傅身后,接上了后半句:“只要耕犁及时节,裹茶买饼去租牛。”①
余太傅笑着颔首,似十分高兴。
他拄拐继续颤巍巍地往前走着,张淮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几名侍从则离得更远些跟在后方。
二人从一条小路下到了田埂去。
坪州的春来得早,三月初便插上的早稻,长势已颇为喜人。
余太傅瞧得眼热,说:“从前先帝尚在奉阳时,便极重春耕,每年这时节,都会带着太子和公主亲去庄子里插秧,耒耜之勤,关系着社稷民生啊……”
张淮听着,并未出言。
远处的秧田里,有赤膊插秧的汉子,也有背着稚子劳作的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也在田间帮忙。
余太傅眼中似有了些涩然,说:“前两年战乱四起,百姓四处迁逃避祸,良田荒废,秋来颗粒无收,叛军途经再劫掠一空,百姓南逃路上饿殍遍野啊……
“活着逃到了其他州府的,也惨遭拒于城外,无他尔,州地粮仓空空,养不起这般多逃难的百姓……于是乎,落草为寇者有,揭竿而反者有,从前被叛军抢掠的民,也成了对州地内百姓烧杀抢掠的贼兵寇匪……”
说到后边,余太傅唏嘘之下,眼底已有泪光闪烁:“仗打了三年,民间便十室九空了三年,丁壮死了不知几何,去年此时,田地间农忙的,尽是妇孺……”
他久久地凝望着田间那些农忙的影子,长叹:“贤侄,而今这场太平,来得不易啊……”
张淮说:“淮明白。”
余太傅转目看向眼前清致隽雅的年轻人。
田间风起,禾浪翻滚成波,俨然和他那身大袖青袍成了一色。
张淮望着远处,说:“不瞒太傅,来的路上,淮还在想,太傅此行若是为公主当说客,淮自有一车道理同太傅辩个高下。但让太傅为之当说客的,不是公主,是天下百姓,淮一字未出,便已输得彻底。”
余太傅眼底裹着沧桑和哀切:“大梁……民生多艰,先有外戚敖党乱政,再有贼子裴颂谋逆,河山零碎数载,最后甚至引来异族逼境,十五万大军倾轧之下,公主和萧君为天下百姓计,甘自赴绝路抵御外敌。得此二主,是你我臣子之幸,亦是天下百姓之幸啊!
“此正是为万世开太平之时,老夫同贤侄……也算是交浅言深,今日便直言了。
“贤侄年岁虽轻,行事却已甚是果决老沉,先前赶修长城做最后御敌之计,叫公主知晓后,公主便赞誉有加。老夫……自知时日无多,已帮衬不了新朝什么,待老夫去后,这庙堂的担子,贤侄愿接过么?”
张淮沉默了下来,任他自诩清醒,早已看尽这世间炎凉,此刻心间却也升起了股不可名状的滋味。
陈国同意同大梁合一,迁回关内,为示公允,左右两相,陈国必占其一。
相位的另一人选,当由大梁旧臣担之才是。
但余太傅今要推他上去,便是要将另一份公允,交与北地。
究其用意,不外乎是为彻底促成南北一统。
他忽又想起宋钦带精骑赶往戈勒城,梁军伐西陵已进入尾声,温瑜却仍让宋钦带兵去相助的事来。
北地兵马一路奔袭虽是劳苦,但终未赶上一场战役,未得军功,便是未得军功。
张淮想,当时把控了战局了的若是萧营,自己是决计不会再让梁营分走任何一杯羹的。
平定西陵是多大的功绩?
若可一力揽之,将来南北对峙,便占据了绝大优势。
但温瑜没有。
她看到的只是北地兵马明知此去是绝路,却仍千里迢迢赶来相援,所以不吝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张淮曾妄自揣测过,兴许温瑜那时便在做一场让南北一统的豪赌,不过此举绝对是愚蠢的。
用一能让南北分庭抗礼的功绩,去赌人心,如何不蠢?
但后来的一切又向他证明了,这样的仁厚之举,就是能赢得人心的。
现在军中已有两地要一统的传言,将士们却并不排斥,只在静候萧厉最终的决策。
缘由无他,只因温瑜在南北一统尚还没影儿时,待他们便已足够公允公正,毫无南北之别。
北境现存的兵马,是萧厉一手组建起来的,军汉们除了求富贵,还想向这世道求的,便是一个公平。
张淮虽在萧营身居要位,但底下人马,唯一信服的仍是萧厉。
世家门阀们蝇营狗苟时,萧厉是第一个给那些草莽出身的军汉绝对公平的人。
而今温瑜也做到了。
所以萧厉最终的决定,便也是他们的决定。
事到如今,张淮已分不清让北境兵马分得平定西陵的功绩,究竟是温瑜的仁,还是温瑜的计。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已不重要了。
是仁是计,帝王权术有其一,便足以开创一场盛世。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梁营在并拢南陈、已稳压萧营一头,南北一统在不久后也是大势的前提下,余太傅这位梁营重臣,却仍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登那庙堂高位。
他想,若是做戏,梁营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些?
余太傅见他久不作声,哀切唤了声:“贤侄?”
张淮习惯性地想勾起个微讽的笑来:“太傅如此相托,菡阳公主会应?”
余太傅接下来的话,却让张淮唇角的弧度彻底勾不住了。
“老夫来前,已请示过公主,这便是公主的意思。”
张淮觉着自己灵台像是被鞭子狠抽了一记,意识还清明着,但就是忽生出了股浑愣错愕。
这位温氏皇女,真敢将左右相位都交与非她嫡系之人?
“这担子,贤侄愿接么?”
余太傅再次询问时,张淮回道:“太傅和公主就不怕所托非人?”
余太傅深深地望着他,说:“公主信得过萧君,老夫信得过贤侄。”
一句“信得过”,忽让张淮眼中生出了股酸涩来。
这三字,份量何其重?
他终郑重地朝余太傅一揖:“淮……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太傅和公主重托。”
余太傅扶起张淮,似了却了什么心愿般如释重负一笑。
风吹稻浪,田间翻起青绿的波。
他看向远处的耕田,说:“且盼今年是个丰年。”-
温瑜再次收到余太傅折子时,微微愣神了一瞬,随即眼中慢慢涌出了股酸意。
萧厉送药过来瞧见了,看她难过,故意岔开话题道:“陈地交与了陈巍和牧有良打理,左右两相的人也选定下了,虎峡关和百刃关的守关大将人选可有眉目?”
温瑜说:“杨朔当初私放裴颂出关,险些酿成大祸,但最后为阻西陵入关,又搭上阖府性命,念其镇守边关多年,屡次击退强敌,洛都沦陷时,也是他镇着西疆不至生乱,终归是功大于过,该追封。其妻敏慧忠烈,当另行追封,一并封赏其族人,其子尚年幼,可接回洛都入学国子监。
“至于虎峡关的新任守关大将,我想派范将军前去,你意下如何?”
萧厉沉吟些许,颔首:“范将军有助虎峡关退西陵大敌之功,派他去再合适不过。”
“至于百刃关……”温瑜从案上堆垒的折子中取出一封:“由谭毅将军和你义兄宋钦共同镇守如何?”
萧厉说:“大哥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已向我请辞回牡丹坡了。”
温瑜眉间便多了几分寂寥,缓缓道:“我本想留奚云在洛都,如今看来是留不住了。”
从李垚战死瓦窑堡,到江宜初坠崖尸骨无存,再到余太傅病重致仕,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好些时候也是觉着孤单的。
萧厉发现了,在温瑜微拢着眉心继续同他说关于其他臣子的封赏时,扳过她脸让她朝向自己,浓烈英气的眉眼好看又深邃,半开玩笑道:“有功的没功的你都念叨了个遍,是不是也该考虑给我个什么封号了?”
温瑜眉间那股愁绪经他这一打岔消散了些去,缓缓露出这几日里难得的一个笑容,说:“请萧君随我一道入主洛都,共掌这天下如何?”
萧厉俯首吻在她唇边答:“却之不恭。”-
南北两境欲结秦晋之好重归一统的消息传出,民间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唯一有些微词的陈国臣子们,一早又已得了消息,知道温瑜会立阿狸为储君,南北一统又是不可阻挡的大势,于是也没了声。
温瑜和百官商议后,定国号为“乾”。
论功行赏和追封等事宜也已拟定,只等回洛都举行登基大典后昭告天下。
青云卫却在此时传回了江宜初还活着的消息,只是她似已不记得前尘往事,在洛都下游的泸郡境内一山庵削发为尼,皈依了佛门。
温瑜再坐不住,当天便和萧厉启程前往泸郡,杨夫人得知江宜初还活着,喜极哭了一场后,说什么也要一道前去,于是杨夫人母女也一并跟了去-
洛都这数年来战事累累,周边郡县百姓都受波及,举家南迁者比比皆是,境内庵寺便也无甚香火。
去年南北合力讨伐裴颂,夺回洛都后,各地才开始太平,百姓们返乡的返乡,重建故土的重建故土,各地寺庙也在此后才陆陆续续有了香客前去进香。
温瑜当初为寻江宜初,命青云卫在各地州府城门都张贴了江宜初的画像,奈何一年过去都杳无音讯。
近日一名商贾夫人回乡省亲,本是临时起意去山里一名不经传的庵庙上香,见庵内一为香客解签的尼师甚是面熟,不由多看了两眼。
几日后商贾夫人回城,于城门口再次瞧见官府寻江宜初的画像,才惊觉庵中那尼师不正是官府在寻的太子妃么,忙向当地官府通禀了此事-
温瑜一行人抵达涂云庵那日,暮春里一连下了数日的雨终于停了。
庵内的住持师太得知有大量官兵上山 ,很是惶恐,带着庵内一众比丘尼、沙弥尼匆忙赶往山门相迎。
“贫尼不知有贵客来访,有失远迎。”
山路陡峭,车马通行不便,山轿落地时,师太忙带着众尼合掌见礼。
有年纪小的沙弥尼还从未见过山上这般大阵仗,悄悄抬起眼打量从山轿上走下的贵客。
但见轿旁一衣着干练的女卫本要上前搀扶,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却先她一步搀住了那轿上女子,他手没有分毫避讳地握着对方白玉一样的指尖,另一只手则几乎是半圈着那女子的腰托在了她肘关。
是一个亲密且强势不容旁人靠近半分的姿态。
小沙弥尼暗暗惊叹之余,视线被对方高大的身形挡了去,只能瞧见那女子迈下山轿时长长拖曳至青石板砖地上的一截裙琚,上边繁复精美的织锦绣纹,在雨后的初阳里恍若有流光浮动。
“师太免礼,本宫突兀到访,是为来庵中寻一人。”
那女子轻缓开口,小沙弥尼只觉这贵客的声音竟也是极为好听的,不由更加好奇地探眼打量去,便见晨间的曦光透过树影细碎洒落于那女子面庞,真是一张仙人才有的样貌,她神情同这春日里的初阳一样温和,眸底似乎又蕴着一股悲悯。
小沙弥尼看得呆住了,“菩萨”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大抵是她打量的目光太过肆意了些,不妨那男子倏地冷冷朝后方投来一瞥,小沙弥尼被吓得一激灵,到嘴边的话也卡住了。
那头师太还在同温瑜道:“去年此时,庵中弟子下山布施,于江畔救得一女子,那女子今已皈依我佛门,法号净尘。施主可是为此而来?”
温瑜颔首。
师太念了声佛号,说:“终归是还有一桩尘缘未了,施主且随我来。”
一众人都跟着进了山门后,小沙弥尼才心有余悸地长舒了口气。
一旁的沙弥尼低声数落她:“你怎么接见贵客也犯迷糊?若是开罪了贵人,怎担待得起?”
小沙弥尼却兀自念叨着:“……菩萨……”
“什么?”
小沙弥尼念了声佛号,虔诚地双手合十,嘴角弯起很高兴地道:“我窥见了佛陀的旨意,菩萨降世,明王护法……”-
师太引着温瑜一行人往讲经殿去,远远便闻得一片诵经声。
师太道:“近日庵中有三坛大戒法会,这两年里新入佛门的弟子,都在此受戒。”
说话间,已抵达讲经殿外,守在殿外的沙弥尼见师太领着一众气度显贵的香客前来,忙合手作佛礼。
师太吩咐了她几句,那沙弥尼便匆匆往殿内去,附耳同里边讲经的传戒师太说了什么。
很快殿内的诵经声便停了下来,殿中受戒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外出。
温瑜视线睃巡在那数十名身着僧衣、头戴僧帽的尼师中,几个瞬息便找到了江宜初,眼下当即有些不受控制地漫上了一层湿意。
江宜初比起她记忆中的模样瘦了很多,和同行的沙弥尼一道往外走时,神情却是轻盈宁和的,好似当真已不记得从前。
在师太出声唤她时,江宜初诧异地朝这边看来,目光也并未在温瑜等人身上过多停留,俨然只把她们当做了来山上礼佛的香客,走至近前后,方才对着师太双手合十作礼:“住持师太唤我?”
杨夫人从上山起,眼中的泪就没干过,眼下见江宜初真的已全然不记得她们,更是以帕掩面,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全靠杨宝琳扶着才能站稳。
江宜初发现了杨夫人的异样,也察觉到了那容貌姝丽堪比神妃仙子的女子看自己的目光里压着沉甸甸的红意,似裹了锥心的痛,她避开了同对方对视,有些迟疑地看向住持师太:“这是?”
师太道:“是你尘世的亲人寻你来了,是去是留,你可自行抉择。”
说罢竖掌念了声佛号。
江宜初面上露出了一刹的茫然来。
“嫂嫂。”温瑜艰涩开口。
杨夫人也泪涟涟地哽声唤出一声“宜初”,江宜初似被惊吓到般后退了两步,随即目光重新变得平和坚定起来,向她们竖掌念了声佛号,道:
“缘起缘灭,皆是定数。前尘往事,贫尼皆已不记得,想是我佛慈悲,已帮贫尼了却了尘缘。贫尼法号净尘,已不是诸位施主所寻之人,也盼诸位施主早日明悟,莫要再执着。”
说罢又朝师太一礼,重新跟上了受完戒离开的沙弥尼队伍。
温瑜大悲之下,迈步就要再追上去,却被住持师太拦下。
师太叹道:“施主身份尊贵,今日若执意要带走净尘,贫尼自是拦不得的,只是关于净尘落发前的一些事,贫尼想,还是让施主知晓为好。”
杨夫人已哭到几近晕厥,温瑜让杨宝琳先带杨夫人去禅房歇着了,自己同师太去了讲经殿偏殿。
时值春夏交接之际,殿外古木参天,撒下大片浓郁遮蔽了殿宇。
师太亲自为温瑜斟上一盏清茶,在袅袅茶雾里缓缓开口:“净尘被救回庵中时,适逢战乱不久,山下的百姓都举家迁逃了,涂云庵方圆百里内,都寻不到个郎中,她身上伤势又重,那会儿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来的……”
师太似在叹息:“可全靠着几口温养的汤药续着,她竟活下来了,虽是昏睡了半年之久,但好歹人后来是醒了。那会儿她还下不得床,庵中的沙弥尼再去给她送吃食和汤药,她却滴水也不愿再进。贫尼前去看她,她眼中了无生气,只说她是该死之人,不该再存活于这世间的。”
温瑜听到此处时,眼角便已有湿热在茶雾遮挡下滚落。
一只黄色雀鸟落于殿外的古木枝头啾啾啼鸣。
师太看向殿外,又叹了一声,说:“贫尼劝她诸多,但她心中生机已灭,一切外力终归是徒劳。恰逢那日大雨,屋外大树上的鸟巢被风掀了下来,一窝雏鸟被拍落在雨地里,被发现时只剩一只未睁眼的雏鸟还有生机,在雨中引颈嘶啼,大鸟见巢穴已覆,早已弃树而去。
“贫尼同她说,若生死罪业,由己定论,那树下那只雏鸟,自破壳伊始,未盗食过一粒粟谷,亦未觅食过一只蜉虫,何故该死?
“净尘将那只雏鸟带回了房中,虽还是不愿进食,却悉心照料起那只雏鸟,几日后,那只在雨中绒羽尽湿、本该命绝的雏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净尘看着那只雏鸟,笑了哭,哭了又笑,最后披发赤足,一步一叩拜至大殿,称已忘却前尘,求贫尼为她剃度出家。”
听完这一切,温瑜整个人都有些怔惘,又一滴泪砸落在茶案上时,她方哑声道:“师太所言,本宫都明白了。”
撑案起身时,脚下甚至踉跄了一下,幸而同样眼眶泛红的昭白及时搀住了她。
师太望着她挽着披帛从殿门行向古木林荫的寂寥背影,合掌垂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且说杨宝琳陪着杨夫人去禅房休息,行至半路,杨夫人一想到江宜初已不记得她们,阿茵又还那般小,心下是愈发难过,一度哭得喘不上气来。
带路的沙弥尼见她上了年岁,怕她有什么闪失,便领着她们先去了就近的藏经阁暂歇。
到了藏经阁,杨夫人听着守塔的比丘尼的诵经声,再次哭成了个泪人,见塔中石壁上供奉着数不清的长明灯,一听能给已故之人祈福,便想着给长廉王府的人都供上一盏。
她说完生辰名字后,小沙弥尼点了灯又写了牌位供去佛塔深处时,忽诧异道:“这几位施主的长明灯已供上了啊?”
杨夫人和杨宝琳闻言具是一惊,跟过去一看,便见石壁上方供奉的那几盏长明灯后方的牌位,恰是长廉王府的数口人,就连外人不知晓名讳的,那不足周岁便被摔死的小世子温时均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杨夫人怔怔地看着,眼泪刷地滚落下来。
这庵中能为长廉王府故人燃长明灯的,还能有谁呢?
杨宝琳亦泪湿了眼眶,说:“我去寻公主。”
她迈步便要朝外去,却被杨夫人喝住:“回来。”
杨宝琳不解地看向母亲。
杨夫人依然只看着石壁上镌刻着长廉王府名号的那几份牌位,眼泪都漫过了她唇边,她才通红着眼说出一句:“如果这是太子妃的选择,那便遵从她的意愿吧,莫要让公主知道徒增伤怀了……”-
萧厉等在殿外,见温瑜从殿中出来,眼中红意更甚,面色也疲惫到显出了股脆弱,他拧了眉峰,走近问:“师太说了什么?”
温瑜只轻轻摇头,说:“走吧。”
嫂嫂若当真是不记得前尘往事出的家,她还能劝嫂嫂回去。
可这是嫂嫂在记得一切的情形下做出的决定,她还能劝什么呢?
温瑜看着这林荫遮蔽下的庄严庙宇,听着风过林稍的沙沙声,只觉心中忽升起一股无以言说的悲寂。
萧厉见她这般,眉头拧得更紧了些,看了一眼后方的大殿,终究是没追问什么。
二人走出没多远,便碰上本要去禅房休息的杨夫人母女,只是二人眼下也都红肿得厉害,见了温瑜的反应也很是怪异。
“夫人身体不适,不是去禅房暂歇了么?”昭白见她们母女二人这般模样找过来,怕她们提起江宜初,又引得温瑜伤心,忙岔开话题问。
“母亲……方才跌了一跤……”
“我头疼……”
杨夫人母女同时开口,两人愣了一愣后,杨宝琳忙找补道:“头也磕到了。”
“啊……是这样……”杨夫人用手扶着自己头,眼下的熟红却是半分做不得假,说着便险些又落下泪来:“阿鱼,我想……我想先下山了……”
却不料温瑜黯然说出的却是一句:“那便一起下山吧。”
母女二人又愣了愣,看向昭白,从昭白沉默半垂着眼,眼角却仍渗出的一丝红意中明白了什么,霎时间都再压不住眼中的泪意。
江宜初不愿再见她们。
一行人上山得匆忙,下山得也匆忙。
消息传到沙弥尼们下午继续受戒的讲经殿时,江宜初敲木鱼诵经的节律慢了一拍,恍惚间她似也微微侧首,红了眼眶朝殿外投去一瞥。
只是那一丝属于俗世的伤怀,很快便淹没在了庄严浩荡的诵经声里-
回程的水路可直通洛都,当地官府一早安排了福船等候。
温瑜登船前,交代当地郡官:“朝中很快拨款下来,好生将涂云庵修缮一番,山上加派官兵驻守,务必要保障庵中师父们的安全。往后庵中凡有难处,你们多帮衬,若拿不定主意,可直禀洛都。”
郡官当然知道温瑜所做这一切是为谁,半点不敢马虎,躬着腰连连应声。
福船开动,沿水路逆流而上,行过山弯时,露出山背一尊几乎与山齐高的石刻大佛,只是明显凿刻年代久远,佛像傍水,不仅遍生苔绿,也有了经年累月下来被风侵蚀的痕迹。
同在甲板上的臣子们不无惊叹,有臣子知晓这大佛的来历,唏嘘:“此乃先陈嘉永年间,裕王为亡母祈福所凿,后历经七十余载内乱,一度被搁置。前晋取陈而代之后,晋文公游历至此,见这大佛只被凿刻出一半,认为有损天德,遂下令继续开凿,此后又历时五十余载,这尊大佛才被开凿出来。只是不及修建覆盖大佛的殿宇,前晋便又开始了百年纷乱……”
听得这番原委,甲板上旁的臣子不由也跟着一阵唏嘘,但没见温瑜做声,以为是他们公然议及前朝之事太过放肆了些,再不敢在甲板上多留,纷纷寻由头做鸟兽散退下了。
不多时,甲板上只剩温瑜、萧厉二人。
温瑜久立在船头,侧目看着远处,挽在臂间的披帛被江风吹得朝后鼓飘起,恍若壁画上的神女飞天之态。
萧厉走近问她:“在看什么?”
温瑜眼下涩红,说:“在看这山,这水,这大佛。”
风吹动她两鬓的碎发,她神色间也带上了股沧意:“人间战火起起灭灭,王朝更迭,于这亘古不变的山川河石间,不过昙花一刹,于传往后世的史书中,也不过是又新翻了一页。
“王朝尚如此,更何况人呢?来来去去,终如那滔滔东流水,赴海无归期……”
说至最后一句时,温瑜眼中的哀涩又加重了好几重。
甲板上风大,萧厉展开披风替她挡着了些风,和她一道看着两岸青山间奔流不息的江水,说:“江水尽去我不去。”
温瑜在那说不尽的悲戚和寂寥中,忽感到了一股让她有落泪冲动的心安。
她似一只离群的鹭鸟,展翅飞了太久,力竭以为自己要坠入无边深湖时,脚下却有一片岸土一直都在等着她的。
温瑜把头靠在了萧厉肩上,涩红未退的眸底,倒映着远处的江波天色。
这仓促半生,他们一直都在失去,但她们已成为彼此宿命中不可分割的一环,再不会走散了。
大船撞开一层又一层的清波,在重重春山中,继续向前。
载着归人——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陆游《春耕》;
②“滔滔东流水,赴海无归期”出自李涛《杂诗四首其一》——
《归鸾》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的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还是想在这里再跟大家说一次:“谢谢所有支持过《归鸾》的读者宝子们,谢谢你们见证鱼獾这一路走来,谢谢你们陪伴这个故事到落幕。”
接下来会修订前文一些觉得有瑕疵的地方,番外会有的(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