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归鸾 > 250-259
    第251章 “梁营,萧厉。”……


    杨夫人由一众忠心的仆婢搀扶着, 在家将和府兵的护卫下跌跌撞撞朝后院角门奔去。


    稚儿被一名忠仆抱着,被惊吓到抽抽噎噎地哭着,一直伸手想要杨夫人抱。


    长子已懂事了, 知道府上遭逢大劫, 手上紧攥着一把匕首, 一直紧跟在母亲身侧。


    “城关那边并未传来告急的消息, 边防营怎会突然遇袭……”杨夫人一面疾步奔走,一面惶然询问家将。


    “前来报信的这伙人有诈,边防营是不是当真遇袭姑且不知真假了,但那伙人明显是冲夫人您和两位公子来的, 末将先护送您和两位公子逃出去!”


    说话间,一行人已奔至后院角门处,走在前边的府兵刚拉开门,就被一波乱箭射成了个筛子。


    意识到后门的路也被堵了, 为首的家将忙下令重新将门合上, 未免外边放箭再添伤亡, 又让随行的人尽数躲到了墙根下。


    门外的鹰犬大喝:“交出杨朔妻儿,可饶尔等不死!”


    家将朝外喝道:“尔等逆贼即刻束手就擒, 我家将军兴许还会留你们一具全尸!”


    话音方落,院墙外便又是一波密集的箭雨扎进来,俨然是外边的鹰犬在给他们下马威。


    胆小的丫鬟仆妇哪见过这等要命的情形, 当下已是小声啜泣不止,凄声询问着:“夫人,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杨夫人怀抱着受惊啼哭不止的稚儿,望着那一张张凄惶望着自己的脸,哀戚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家将以手中兵刃挡开激飞的流箭,倒是咬牙道:“夫人放心, 末将等便是拼上性命,也定会护您和两位公子周全!”


    然一名浑身是血的府兵很快踉跄从前院奔来,绝望道:“统领,是裴颂!杀上府来的是裴颂!前院已抵挡不住了!”


    此言一出,莫说是府上的下人们,便是家将和杨夫人,也都煞白了脸,脊骨骤然生寒。


    在这顷刻间全明白过来,今日之事,就是冲着整个杨家来的。


    角门外的鹰犬已开始撞门,家将带人抵在门后,凶狠朝那名府兵喝道:“挡不住也要挡!”


    杨夫人已然明白了裴颂抓自己母子三人的用意,她垂首看了一眼怀中抽噎不止的稚子,又看了眼同样害怕、却攥着匕首一言不发的长子,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朝守门的家将道:“周将军,您带着钺儿逃吧!”


    家将大惊:“夫人!”


    攥着匕首的少年也急喝道:“母亲,我不走!”


    杨夫人泪眼朦胧地伸手摸了摸长子的脸,心知自己带着幼子跟他们一道走,只会是拖累,哀声道:“钺儿,你必须逃出去,他们是冲着你爹来的。虎峡关若失守,这通敌叛国的罪名就扣死在你爹头上了。你逃出去,将来见着菡阳公主,一定要禀明,你爹不是叛将!”


    杨夫人说着这些,知今日便是死别,已是泪如雨下,将怀中稚儿交与仆妇后,撕下自己裙琚一角,咬破食指就地写起血书,将一切言明后,交由长子,泪涟涟道:“钺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随即又对着那名家将深深拜了下去:“周将军,钺儿我便托付与您了!”


    那名家将也是心痛万分,又知事态紧急,终只能忍痛应下:“末将定以命护公子周全!”


    少年被家将带走时,挣得脸和眼全红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伸长了手还要去拽杨夫人:“母亲!母亲!弟弟!”


    家将用力箍紧少年,忍着悲意哑声道:“大公子,莫要辜负夫人一片心意,继续留在此地,咱们都活不了,将军的冤屈,将来也无人洗雪!”


    少年挣扎的力道这才小了下去,却依旧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远处的杨夫人母子,咬着牙关,任那两道身影被泪水浸的模糊不已,喉间发出痛苦至极的哽咽声-


    门外的鹰犬们终于撞断了门栓,正欲攻进门去,不妨两辆两马并辔的马车急奔而出,撞翻数名鹰犬后在长街前分头而去。


    裴颂从前院杀过来,见此情形,脸色寒沉。


    带人负责堵后门的鹰犬自知大祸临头,从地上狼狈爬起来,冲裴颂半跪抱拳:“主子……”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裴颂一脚踹得跌向另一边:“废物!”


    他冷眼扫过从长街两侧分头驾走的两辆马车,下令:“追!”


    余下的鹰犬当即兵分两路,朝两辆马车分头追去。


    与此同时,杨府家将带着换了身杂役衣裳的杨钺从另一侧院墙翻出,杨钺在墙头上看着远处长街上行远的两辆马车,红着眼哑唤了声:“母亲……”


    家将催促道:“府上还有鹰犬在搜寻,大公子快随末将走……”-


    追出去的鹰犬很快拦截住了其中一辆马车,车夫被鹰犬甩出的鹰爪钩钩穿了脖子,横死在车辕处。


    鹰犬打起车帘,便见杨夫人半抱着稚儿坐于车内。


    不知是不是先前已见过血光的缘故,当下再见着惨死于车辕处的车夫,杨夫人面上反倒没了惧意,只低头温声安抚着身旁五岁的幼子。


    后边的鹰犬让开一条道,裴颂缓步上前,开口道:“颂不过是想携夫人母子去同杨将军叙叙旧,夫人何至于避颂至此?”


    杨夫人满目刚烈,唇边噙了抹冷笑:“我家将军,同通敌叛国的狗贼无旧可叙!”


    这话实在是刺耳,裴颂嘴角弧度微敛,随即再度拉长了些,意有所指般道:“夫人不妨猜猜,颂昔时是如何出的关,今日,又何故能在两军交战之际安然入关?”


    杨夫人面上愠怒微滞。


    裴颂笑意温和,已然是胜券在握的姿态:“夫人莫要让杨将军为难。”


    杨夫人单臂半揽着幼子,坐于车内巍然不动,眼中两行清泪滚下时,唇边依旧带着先前的冷笑,以极高傲的姿态道出一句:“他若当真行此猪狗不如之事,我同他十余载的夫妻情分,今日便断绝于此!”


    裴颂只当是杨夫人性烈,道:“夫人也说了,十余载的夫妻情分,何至于此。夫人不若先随颂去,等见了杨将军,他自会同夫人解释。”


    杨夫人却是忽地笑了起来,她在裴颂惊异的神色里,终于撑不住了般唇边溢出血来,笑说:“晚了。”


    她身旁的幼子双目紧闭,唇边残留着黑色的血迹,已然也是已经毒发。


    裴颂面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他撑手重重捏在马车车门处,将那质地上层的木料都捏出了裂纹,怒不可遏般问:“你服了毒?”


    杨夫人面上依旧带着快意的笑,孱弱道:“他若为你所迫,我必不能让他存有顾虑。他若当真与你为虎作伥,我安家,从此同他也再无瓜葛……”


    说罢就那么带着笑缓缓合上了双眸,一直半揽着幼子的手也垂了下来。


    所有的谋划都被打乱,裴颂气得狠踹了一脚马车。


    适逢鹰犬打马而来,快到近前后忙带着马背上被捆绑起来的少年一道翻下马,朝裴颂抱拳道:“主子,另一辆马车中的人生擒住了!”


    裴颂冷眼扫过那华服少年,对方已然瞧见了马车中死去的杨夫人母子,当下只吓得两腿不住地打摆子,傻了一般,连哭都忘了哭。


    裴颂用剑尖挑起对方下颚,森冷的目光在这一刻恍若实质:“尊夫人给自己和幼子都服了毒,为何没给你服?”


    少年浑身抖若筛糠,根本答不出话来。


    鹰犬跟着觉出有异时,裴颂剑锋已狠厉一抹,少年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血涌如注倒地。


    “呵。”裴颂眼含猩气地冷笑了声:“调虎离山是么?”


    他甩尽剑上的血迹,懒散又阴冷地下令:“把那小崽子给我追回来。”


    一众鹰犬忙又打马去追。


    留守的鹰犬看了一眼马车中死去的杨夫人母子,斟酌询问:“主子,那这母子二人……”


    裴颂抬目扫向城关所在的方向,眼底溢出一丝狞色:“带上她们去见杨朔。”-


    “快些逃吧!西陵人攻进来了!”


    “听说边防营都已被端了!附近的几个村落也被屠尽了,人头全在村道口的尖矛桩上插着呢!”


    有人拉住一名逃命的商贩反驳:“虎峡关城门固若金汤,又占据天险,西陵人哪那么容易攻进来?”


    商贩用力一扯自己被拉住的包袱骂道:“还固若金汤呢,那杨朔早投了西陵人,开城门献降你是不知道?”


    “竟有此事?”


    “不然杀进关内的那些西陵人是长了翅膀飞进来的?”


    ……


    城中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大街小巷全是拖家带口出城逃命的人。


    在这一片熙攘中,一骑从远处疾奔而来,马背上的人嘶声大喝道:“让开!都让开!”


    逃命的人群被迫避让向两边,没来得及收走的小贩摊位被撞倒,瓜果蔬菜滚落一地,人群间怨声载道。


    带着杨钺驾马一路急奔的杨府家将却半分不敢停下,他身后还有十几骑鹰犬穷追不舍,鹰犬们可没有半分顾忌,遇着不及避让的百姓,直接纵马便踏了过去。


    官道两侧屋顶,也有擅轻功的鹰犬沿着高低错落的檐瓦追着他们一路急奔,时不时的又以机关弩放出冷箭。


    杨府家将拼命甩鞭,一路急喝让官道上的百姓都让开,可前方推着独轮车拖家带口离城的一老翁,似在拥挤中被撞翻了独轮车,绑在车上的东西洒落一地。


    老翁正带着孙女在捡地上的东西,听见后边的喧哗声才见一匹马迎面疾驰而来,老翁吓得忙扑过去要护着蹲在路中间捡饼子的孙女。


    马背上的杨府家将见状,只能咬紧牙关狠狠一勒缰绳。


    也因着这一慢,紧追了的一路的鹰犬们尽数赶了上来。


    杨府家将喝退老翁和孙女后,狠夹马腹要再度甩开鹰犬们,但从房顶追来的鹰犬们已荡着鹰爪钩飞下,手上弯刀出鞘直斩马腿。


    马儿嘶鸣一声往前跌去时,杨府家将护着杨钺跳下马背,就地一滚卸力之余,躲开那一排从机关弩中射出的钢钉似的短箭。


    但因为护着人力不从心,杨府家将后背还是中了一箭,带着少年从地上爬起时,唇都已白了。


    眼见后方鹰犬们已尽数聚拢,杨府家将横刀在前,对杨钺道:“公子快走,末将在此拖住这些贼人!”


    少年红着眼道:“要走一起走!”


    离得最近的几名鹰犬已经攻了上来,杨府家将扑上前去拦他们,却因不敌,刀锋抵着他们的鹰爪钩被逼得连连后退,回首见少年还立在原地,不由嘶吼道:“走啊!”


    少年只觉从出生到现在流过的泪,都没有今日多,他咬紧牙关,像狠心抛下母亲和弟弟离府时那般,极尽痛苦地往前奔去,再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急奔中小腿肚忽地传来钻心的锐痛,他痛叫一声跌倒在地,往后看时这才发现自己小腿中了一箭。


    而在更后方,杨府家将背对他跪倒在地,已不动弹了。


    一名鹰犬抽出插入他体内的刀,同其他鹰犬一道朝少年走去,少年死死盯着家将跪倒的背影,双目瞬间就被泪水所模糊了。


    “周叔……”他哽咽出声。


    死在这时反倒成了最不可怕的事,只是想到自己身负母亲的嘱托,将来整个杨家或许都得蒙受叛国的冤屈,少年明知已不可能逃掉了,才还是忍着剧痛,拖着伤腿竭力往长街尽头爬去。


    后边的鹰犬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也不再急着追,呈扇形不紧不慢围拢来,似要将他活捉。


    少年在爬行中摸到什么就往后砸去,崩溃哭吼:“滚开!都滚开啊!”


    彻底围拢来的鹰犬们已失了耐性,裴颂交代的只是生擒,没说不能缺胳膊少腿,见少年这般,当即就要挥刃废掉少年一只手。


    刀锋下落时,一箭贯心而过,举刀的鹰犬瞪眼还想看向前方,但视线里的一切都出现了无数道重影,那名鹰犬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其余鹰犬意识到有援兵,抬眼见远处有人纵马疾驰而来,当即分出人手去拦,剩下的则欲带走少年。


    可马背上的人挽弓搭箭,弓弦一绷一放间,箭矢已如流星飞射出去,欲去抓少年的几名鹰犬瞬间中箭倒地。


    鹰犬们大惊失色,再想寻思应对之法时,那人已纵马奔至近前,长刀出鞘,寒刃所过之处,血光迸溅。


    等狼骑追上来,十余名鹰犬已尽数丧命于萧厉刀下。


    杨钺趴在地上,从他们残破的甲胄上辨不清他们的来历,但见他们都是梁人,又杀了裴颂的鹰犬,在这紧要关头已顾不上再思索旁的,当即自报家门求救道:“我乃镇西大将军杨朔之子,裴颂袭了将军府,欲拿我母亲和弟弟去胁我父亲,求你们救救我母亲和弟弟!”


    说着便又用先前爬行时蹭得满是伤痕的手,从怀中急急摸出杨夫人写的血书,递给为首之人,满目哀切,已然是把他们当做了救命稻草。


    萧厉接过血书,看完上边鲜红锥心的字迹,神色愈发冷沉。


    他一语不发,将血书叠好,交还给杨钺后方道:“我现在去将军府,你继续往南逃,见到大梁援军,再向他们澄明一切。”


    说罢又吩咐起自己身侧两名狼骑:“你们护送杨小公子去同大梁援军汇合。”


    西陵要攻虎峡关的消息,温瑜当早已传回梁地,就算从南北两境调兵来不及,但先前范远同他一道深入西疆追剿裴颂。


    以他对范远的了解,范远得知自己率狼骑出关去了,未免虎峡关有异,必会带适应了冷障的梁军将士们继续深入西疆。


    这也是他当初说服温瑜准许自己率狼骑来阻西陵军的理由之一。


    杨钺忧心母亲安慰,张嘴就想拒绝,可看清他们一行人也不过二十余骑后,到底是又找回了几分残存的理智,所有话都哽在了喉头。


    ——裴颂手中突袭杨府的鹰犬都不止百人,更何论城中还混进了不知多少屠戮百姓的西陵军,现下正四处制造骚乱,搅得关内军民人心惶惶,溃成了盘散沙。


    双方兵力如此悬殊,这二十余骑的骑兵去了都极有可能是白白送死,如何再带上自己一个拖油瓶?


    意识到这点后,杨钺心中悲切更甚,他忍着腿上的剧痛跪起来,朝萧厉磕了一个头:“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萧厉已重新翻上马背,只回了四字:“梁营,萧厉。”


    大梁南北两境相斗的战火虽未蔓延至西疆,但魏岐山病逝后,并未传位给亲子,反而将整个北魏托付给了其义子的事,还是传遍了坊间各地。


    随后北魏新任君侯萧厉的名号,也随着他那些煊赫的战功,在这两年里如雷贯耳。


    此刻他放在自己名号前的,却是梁营?


    杨钺愕然之际,萧厉已带着狼骑打马而去。


    杨钺望着他的背影,在这一瞬甚至顾不上悲痛,怔声道:“萧君前不久方出的关?当下怎会在关内?”-


    萧厉一路打马急奔,下颌绷得极紧。


    从发现迦什山下那条洞道直通边防营起,他就知道虎峡关免不了这场浩劫。


    只是那时还不知杨朔在此事中参与了多少。


    他们赶到时,整个边防营已是火光一片,营地内的守军遭逢突袭,又被西陵人出现在关内吓破了胆,以为是虎峡关被攻破了,军心溃散,毫无战意,最终死的死,逃的逃。


    他带狼骑下山途中抓到几名逃兵,询问营地遇袭的情况,逃兵们都说是杨朔开城献降放了西陵人入关。


    萧厉那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杨朔联手同裴颂做的一出戏,还是裴颂只身策划的一场阴谋。


    毕竟若是前者,虎峡关失守后,杨朔也可将一切罪责都推脱到那废弃多年的恭道上。声称自己毫不知情,是城中内乱让城外的西陵人抓到空子,以至虎峡关被攻破。他是为护着城内百姓,不得已才降的西陵。


    而今看到杨夫人那封血书,一切方才明了。


    杨朔不是裴颂的人。


    相反,裴颂所谋的一切,都是为了逼反杨朔!


    随他入关的西陵军在城内烧杀屠戮,制造恐慌,就是为让城内守军和百姓都深信杨朔已通敌,断掉杨朔的后路。


    届时不管杨朔投不投城,关内守军都已溃成一盘散沙,再无力御敌,虎峡关被攻下只会成为必然!


    裴颂再生擒其家人作胁,到了这等退无可退的地步,谁也不知杨朔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萧厉只觉心口似有团火在烧,灼痛,又裹挟着无尽的愤怒。


    “驾!”他狠抽马鞭,披风和额前的碎发都一并叫长发往后掠去,像是一头自荒原归来寻仇的狼——


    作者有话说:还差一点……(哐哐码字中)


    第252章 “将军他……是自斩的……


    虎峡关城门处, 一名作杨府府兵打扮的兵卒驾马急驰而至,守在城下的小将远远命人拉起了拒马。


    那府兵在离拒马还有数丈时便狼狈滚摔下马背,惶急道:“速报与将军, 城中出现了一支西陵军, 边防营已失守, 将军府也遇袭!夫人和小公子都被掳了去!”


    城外西陵军的攻势正猛, 小将听得这话,当即厉声冷斥:“大胆!竟敢满口胡言霍乱军心!西陵蛮子都被阻在城外,还能飞天遁地入城不成?速速将这细作拿下!”


    立即就有一队兵卒上前要去捉拿那名府兵。


    那名府兵急忙拿出自己将军府的腰牌作证,急喝道:“小人乃将军府府兵, 所言句句属实!”


    他崩溃道:“西陵人当真攻进来了!边防营附近的好几个村子都被屠了!现已杀入城中了!速报与将军,调兵去剿那支西陵军,救回夫人和公子啊!”


    城门处全是应战的守军,那府兵的哭喝很快在军队中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小将面色难看, 但见那府兵脸上和身上都带着血迹, 将军府的腰牌又做不得假, 虽还是不信城内会出现西陵军,却已不敢妄做决断。


    因心下不满对方将城中异况在城门口处大声嚷开、扰乱军心, 当下只粗声恶气地命自己的亲兵先将人看着,自己则转身往城楼上去,寻杨朔通报此事。


    城楼上, 杨朔正指挥着城楼上的守军:“继续以滚石檑木倾轧,务必将西陵进攻的势头压下去!”


    虎峡关城楼建立地势极高,刚好同关外的大漠形成一段缓坡,西陵人攻城时,只能迎着缓坡往上冲,极耗体力。


    而虎峡关城楼上, 也早在建城墙时就设置好滚石、檑木的推掷口,推下城楼的滚石檑木会顺着下方战场的坡度滚到底。


    遇袭时,关内守军无需出城迎战,便能大挫敌军。


    得益于此,虎峡关一直易守难攻,和南境的百刃关成了大梁门户之一。


    那小将奔上城楼后,行至杨朔身侧,附耳小声说了城下情况。


    杨朔侧目看来,蓄着短须的一张脸很是孔武威严,俨然是不信城中竟出了此等异况。


    他视线落到小将手中那枚染血的将军府府兵腰牌上,神色间才多了几分沉凝,稍作思索道:“随我去看看。”


    小将很快引着杨朔步下城楼,唤那报信的府兵上前。


    那府兵低垂着首走近。


    杨朔道:“抬起头来。”


    那府兵略显迟疑地抬起了头。


    杨朔道:“你是何人手底下的?我瞧着面生。”


    那府兵不答,只躬身递上一物:“夫人和公子被我家主子接去做客了,我家主子想趁机同将军也叙叙旧。”


    杨朔看着他递上的一枚染血的发钗,恰是自己妻子今晨还簪在发间的,面色瞬间冷沉了下来。


    小将就在杨朔边上,听得这番话也是全然懵了。


    对方竟是假冒的将军府府兵?


    杨朔喝问:“你主子是何人?我妻儿现在何处?”


    扮做府兵的那名鹰犬依旧半躬着身,做着一副旁人看来很是恭敬的姿态:“将军您去了便知。”


    小将忙道:“将军不可!这其中必定有诈!”


    鹰犬却是警告般道:“夫人和两位公子都还在等着将军。”


    顿了顿,又微弯唇角:“将军若不肯去,主子便只能将一早备好的大礼献给将军了。


    “将军不会想见这份大礼的。”


    杨朔看了眼手上发妻染血的发钗,周身气息冷沉迫人,继续问那鹰犬:“你主子现在何处?”


    鹰犬恭敬答:“就在前边街口的酒楼。”


    小将知道杨朔同其夫人感情甚笃,现下对方拿出了杨夫人的贴身物件,杨朔必不可能置之不理,但对方先前说城内冒出一支西陵军正大肆屠杀的话也不知真假,小将只能继续劝道:


    “将军,夫人和公子在此时被掳,委实是太过蹊跷,您若一定要去,务必多带些人马!”


    鹰犬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道:“我家主子说了,将军若不放心,可带人同往,不过……最好都是将军信得过的亲信。”


    最后一句,颇有些意味深长。


    杨朔审视般盯着那鹰犬,吩咐自己的亲兵:“点三百人随我同去。”


    又侧首交代小将:“让副将先代我督战。”


    那鹰犬自从杨朔下来后,说话的声音便一直压着。


    当下城门口处的守军只闻得他嚷完城内有西陵军,杨朔亲自下来见他后,随即便带了一队人马同他一道离开,不免议论纷纷。


    小将为稳住军心,在杨朔离去后厉声大喝:“看什么!看什么!手脚给我麻利些!城门就在跟前,有没有西陵蛮子从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溜进城还能不知?一蠢材急见将军口无遮拦谎报军情罢了,回头自有军法处置于他!尔等若守城不利,一样军法处置!”


    守军们被小将这番话唬住,这才继续往城楼上运送物资-


    鹰犬引着杨朔行至临街一处酒楼停下,杨朔抬首往楼上看了一眼。


    因此处离城门已不远,西陵人攻城,附近的百姓和商户早已被疏散,此刻瞧着四下空无一人。


    鹰犬做出“请”的手势:“我家主子就在楼上。”


    杨朔带了四名亲兵跟着他一道上楼,其余人则把守到了附近各处要道。


    一行人抵达二楼雅间门口时,守在门外的鹰犬撩起门帘,杨朔看着靠窗品茗的年轻男子,深色的脸孔在那刹那间,竟也隐隐透出了几分煞白。


    裴颂抬手给对面的空盏斟上清茶,并未侧目,只唇边含了笑:“杨将军似乎并不高兴见到颂?”


    杨朔让四名亲兵同鹰犬一样留守在了门外,自己只身入内,在裴颂对面坐下:“你……怎会在此处?”


    裴颂唇边笑意不减:“自然是为了见将军。”


    他答得风轻云淡,杨朔在这顷刻间,心下却是一沉再沉。


    他能出现在关内,那先前那名鹰犬说的城内出现了西陵军是不是也是真的?


    他带着这样一伙人是如何入的关?


    太多困惑和惊骇堆积在心头,几乎快成了压倒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朔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妻儿现在何处?”


    裴颂品茗的动作微顿,随即淡声道:“将军放心,尊夫人和两位公子都安全着,凭将军当初放颂出关之恩,颂也不可能苛待尊夫人和两位公子不是?”


    杨朔拿出了那枚染血的发钗放到桌上。


    裴颂瞥了一眼,淡笑道:“夫人不知颂同将军有故,在颂带人去府上接夫人时,欲以钗自戕做胁,底下人救夫人,不慎让夫人伤到了自己。”


    杨朔不知信没信他这番说辞,只说:“我想见见我夫人。”


    “可以。”裴颂答得很是爽快,将手中茶盏放下时,抬眸道:“不过杨将军应能猜到,颂特邀将军来此,是有事同将军相商。”


    杨朔沉默了好几息才道:“只要不是有违道义之事,我都可答应。”


    裴颂身形后靠,散漫出声:“颂想要杨将军大开城门呢?”


    杨朔面皮上的肌肉一寸寸绷紧,缓慢道:“恕难从命。”


    裴颂看向窗外:“颂知道将军介怀什么,颂不会一直同西陵合作,她菡阳昔时能向陈国联姻借兵伐我,今颂也不过是向西陵借兵重返梁地罢了。将军打开城门后,颂自有法子为将军开脱,断不会让将军沾上叛投西陵的污名。”


    他长眸微垂,唇边笑意带了几分微苦:“昔年家父镇守此地时,饮风咽沙、鞠躬尽瘁,只因温氏那皇帝老儿猜忌,便被召回京中,后蒙冤下狱,我秦家,在这十余载里便一直沦为了人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家母病逝后,家父也在流放途中患了疯癫之症,将当年的痛和冤一并忘了个干净,颂却忘不掉。”


    他搁在桌案上的手紧攥成拳,唇边微苦的笑意,带了不甘和讽意:“颂对这腐朽不堪的温氏王朝,一直有着大不平。”


    他再次看向杨朔:“将军先前能助颂出关,想来也还念着家父昔年的知遇之恩,将军何不助颂一臂之力,同颂一道重整这河山,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这番话叫他说下来,很是情真意切。


    杨朔却道:“公子既诚心同末将相商,又何至于挟末将妻儿?”


    裴颂眯眸:“颂只是希望将军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杨朔没继续当前的话题,苦笑之后,问起同眼下无关的话来:“公子改名换姓入朝多年,可曾查过大将军蒙冤被流放后,西疆的境遇?”


    裴颂并不作答。


    杨朔看着跟前热气氤氲的茶盏,兀自道:“大将军被调回京中后,成祖派了彼时还同敖党分庭抗礼的高家接管西疆。再后来,成祖驾崩,高家在皇储之争中落败,敖党成了外戚,户部对拨划给西疆的军资便愈发苛刻。高家蓄意借助将士们对朝廷的不满谋反,暗中克扣将士们的饷钱,日子最难熬的那会儿,底下将士们接连三年都没发过饷。”


    他说至此处,沉沉吐了口气:“西疆原是在那时就该同朝廷有一战的,能幸免于难,是彼时还处处受制于敖党的长廉王同户部据理力争,替西疆要到了拖欠多时的军饷,又亲赴西疆送至将士们手上。


    “高家视长廉王为乱他们计划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路上就欲将其先除之而后快。后来高家行事败露,也是长廉王死里逃生稳住西疆众将士,才让不知情的将士们不至被高家蒙骗,跟着一道谋反。”


    杨朔眼中浮起诸多复杂的情绪:“也是那时,长廉王从我等口中知晓大将军含冤,向我等承诺回京后必会暗查此事,待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定会为大将军平反。


    “回京后,长廉王勘破高家蓄意谋反、稳定西疆之功,在敖党出兵后叫敖党一并揽了去,长廉王也并未食言,暗地里彻查大将军的冤案。当年随大将军受牵连的诸多部将,其后人都得长廉王府照拂,为妥善安置这些人,末将都曾被其秘密嘱托,于麾下收容了数名。”


    裴颂神色隐约透出了些许难看,他虽曾为敖氏鹰犬,但杨朔暗中还和长廉王有这么一段故交,却是他不知晓的。


    杨朔缓缓道:“而今坐拥这天下的,若是置百姓于水火的成祖和韶景帝,追随公子,末将自无二话。可数载前险些登上洛都那把龙椅的……是长廉王!”


    杨朔眼中隐有悲意,说:“公子……回头吧。”


    裴颂面寒如霜,片刻后嗤笑出声:“他温氏父女二人,还真是好手段,打一巴掌后再给颗甜枣,便在害得我秦家阖族如此后,还诓得你们这些昔时受我秦家恩惠之人,个个都帮着他们说话!”


    说到最后一句,裴颂眸色陡然冷戾,眼中恨意浓烈恍若实质:“是不是想说,温世安那老东西铸下的错,同他们父女二人无干?”


    他冷笑:“若非为了扳倒敖党,顺带拉拢你们,他温元基会如此好心?”


    似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裴颂慢慢靠回椅背,语调也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态和盛怒都只是错觉:“不过也不怪将军,那父女二人,最是狡猾伪善,极擅做这等假仁假义的戏码,朝中受他父女诓骗之人,不知何几。”


    他盯着杨朔:“将军此时投颂,为时不晚。”


    杨朔沉叹一声,闭上了眼,似已明白多说无益。


    见他如此,裴颂冰冷的笑里藏了戾意:“将军这是做好选择了?”


    杨朔仍是不语。


    裴颂玩味道:“将军以为颂备给将军的,是一出将军舍妻儿就能保虎峡关无虞的戏码?”


    他在窗前不轻不重抚掌。


    楼下得了示意的鹰犬当即朝天放出一枚响箭。


    杨朔循声朝外看去,就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不知从何处冒出一群甲胄染血的西陵军,有的手中还提着颗刚割下的头颅,俨然是才将近处的坊间也屠了一遍。


    西陵人眉骨颇高,偏暗的肤色和卷曲的头发也极好辨认,杨朔确定自己不可能看错。


    他脸色骤变,撑案起身时甚至带倒了跟前茶盏:“你……”


    裴颂只轻轻一笑:“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知晓,是将军助颂攻入的虎峡关。”


    裴颂看着杨朔骇然的神色,好整以暇道:“将军是想背上通敌叛国的骂名后,再眼睁睁看着妻儿落于城中百姓手中会是何下场,还是……打开城门,同颂合作?”


    城中有西陵细作的流言早在坊间传了个遍,当下有西陵人潜入关内大肆屠杀,裴颂再一口咬定是杨朔放他们入的关,这桩通敌叛国的大罪,他杨朔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杨朔望着下方逼近的西陵军,眼中恨怒交加,紧咬齿关。


    是背负污名再看着妻儿惨死于盛怒的百姓之手,还是当真坐实了这污名换取妻儿平安……


    这条绝路,还有得他选的余地么?


    杨朔面皮抽动,忽地大吼一声,一把掀翻了身前的茶案,拔剑就要朝裴颂斩去。


    然裴颂也是武将出身,侧身一避,杨朔那猛劲儿的一剑便深深砍进了窗户侧边的木头上。


    守在门外的杨朔亲兵和鹰犬们听得里边的打斗声,连忙掀帘赶来,却又在门口处就缠斗做了一片。


    裴颂要拔出腰间的佩剑应战,杨朔剑锋猛地侧压,那木质的窗棂便碎裂开来,剑锋余势不减地再次砍向裴颂。


    裴颂来不及拔剑,直接以剑鞘做挡,随即又踢向杨朔下盘,在仰身避开杨朔抵着剑鞘继续滑砍来的剑锋时,终于拽着剑柄将长剑拔出鞘,横挡住了杨朔这一击。


    窗口处传来异动,是鹰犬攀着鹰爪钩飞攀了上来,当即又有鹰爪钩甩向杨朔,他闪躲不及,肩背连着甲胄被勾穿,渗出了深色的血痕,腿上也被裴颂借机撩了一剑,血流不止。


    雅间内的形式一时间大为逆转。


    好在留守楼下的亲兵们见势不妙,也往楼上冲了来,倚人数之众,总算是解决了雅间门口那几名鹰犬,及时奔到了杨朔身后将人搀扶起:“将军!”


    杨朔喝道:“速将这贼首给我拿下!”


    亲兵们一窝蜂冲上去围拿裴颂,鹰犬及时挡了上去。


    裴颂知道杨朔是想生擒自己破局,明白眼下的情况多留无异,在随鹰犬一道从窗口撤离时,阴冷回瞥杨朔一眼道:“将军的选择,颂定会好生告与尊夫人的!”


    裴颂一走,屋内的鹰犬也不再恋战,纷纷随他撤去。


    杨朔这才膝头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亲兵们七手八脚搀扶着他,喝叫道:“将军!”


    杨朔手指城门的方向,急喝道:“速速调兵,诛灭城内这些西陵蛮人,绝不能叫他们靠近城门!”


    然,终是晚了。


    随裴颂从边防营恭道入关的那八百西陵军,分作数股于城中四处屠戮,在杨朔被那鹰犬引走后,便已有西陵蛮人驱赶着城内百姓杀向各大城门,为的就是击垮城内守军的军心。


    谈判不成,裴颂也索性下令让留守于附近待命的那支西陵军攻向了城门处。


    更有鹰犬换上染血的守军甲衣,混在人群里高呼:“杨朔一早就放西陵人进城了!杨朔是叛徒!”


    城门处的守军虽惊疑,可在见到那些驱赶着城内百姓如砍瓜切菜般肆意屠杀的西陵人时,却也不得不信了。


    城门还未被攻破,城内却已血流成河,这等悲凉之景,让城内守军对主将叛投的愤怒,和百姓被如此屠戮的痛心达到了顶点。


    没人再听将领们的指挥,有的嘶吼着杀向了城内的西陵军,有的大叫着“杨朔叛投放西陵人进城了”弃甲而逃。


    城门处的防守一下子岌岌可危。


    城外的西陵军似发现了城楼上守军们的乱象,当即吹角再次全力攻城。


    杨朔带着亲兵们赶回城门处时,就见副将正声嘶力竭地吼着让往城门处填人,抵着城门断不能让西陵人撞开。


    城楼上竟也已有西陵人顺着云梯爬了上来,正同城内守军搏命厮杀。


    杨朔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在副将惶恐凄然地上前说明情况时,他耳中也是嗡嗡一片,全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他有些脱力地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说了,满面青灰:“我都已知晓。”-


    萧厉是在赶往将军府的路上见到杨夫人母子尸首的。


    彼时满大街都是仓惶南逃的百姓,却有一辆落着杨府徽印的马车,朝空只剩满地凌乱的长街缓慢逆行而去。


    萧厉率狼骑打马走近了,才见是一名着粗布衣裳的女子将马车的缰绳斩断后,紧拽在肩头,以己身微薄的力量在拉动马车。


    她不知拖着马车行了多久,但肩膀处的衣物都已渗出血痕。


    瞧见驭马拦住自己的一行人,那女子神色从惊恐到视死如归,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她甚至都没再抬头,只精疲力尽道:“夫人和公子都已去了,车上没什么财务,奴只是想替夫人和公子收个尸,求诸位军爷高抬贵手,放奴离去吧。”


    萧厉眼皮陡抬:“车里是杨将军的夫人和小公子?”


    婢子听出他话中有异,眼底这才生出了些许希翼,混着泪光:“你们……是梁军?”


    她忽地哽咽不止,跪地乞求道:“求你们替夫人和公子报仇啊……”


    萧厉未语,他的亲兵道:“你是何人?杨夫人和杨公子如何遭逢的不测,细细说来!”


    婢子哀哭道:“奴婢本是将军府的粗使婢子,有一伙贼人假扮边防营将士突袭了将军府,夫人遣散我们携小公子驾车出逃后,我见城中四处都在说西陵人打进来了,便跟着一道往南逃,途中瞧见夫人和公子的马车,掀帘一看才知夫人和公子都已惨遭毒手……”


    她说话间,已起身打起马车车帘,车内的妇人衣着雍容,至死面上都带着从容之色,幼童也同杨钺有着几分相像,萧厉断定是杨夫人母子不假。


    只是杨夫人发间竟无一像样的发饰,明显是亡故后还被人劫掠过。


    萧厉薄唇抿紧,声线寒沉:“怎么回事?”


    婢子哭道:“马车被扔在乞丐巷附近,奴发现夫人和公子的时候,还有不少乞儿在车中搜刮财务,若非拉车的马儿早被人斩断了缰绳牵走,这马车太过笨重,带着逃难不便,不然怕是连马车也得被那群乞儿抢走……”


    这番话让跟着萧厉的一众狼骑都面含隐怒。


    萧厉攥紧缰绳,周身气息冷沉。


    杨钺已告知过他将军府发生的一切,裴颂捉拿杨夫人母子,无非是为要挟杨朔。


    但杨夫人都携幼子出逃了,却还服毒死于车中,只有一个可能。


    ——杨夫人母子是自杀而亡。


    她知道带着幼子逃不掉了,为了不成为裴颂要挟杨朔的把柄,也为了分散追兵、帮长子逃出生天,所以选择了这等决绝的方式。


    裴颂是恨杨夫人坏他计划,才故意命人将马车扔在了乞丐巷附近么?


    紧攥缰绳的手,力道大到骨节发出了细微脆响。


    萧厉唤来两名狼骑,吩咐二人:“送杨夫人和小公子,回杨府。”


    直到他重新打马离去,那名婢子仍在对着他携狼骑离开的方向跪拜,泪眼婆娑地道谢-


    战马疾驰,街道两旁的商铺、楼房都如浮影一般在飞快地往后掠去。


    行至靠近城门的街巷时,马蹄所踏之处,遍地都是尸首,显然此处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远处还有浑身是血的兵卒丢盔弃甲在往回逃,大喊着:“西陵军已经攻进城了!虎峡关守不住了!”


    “杨朔是叛徒,他开城门放西陵军入关了!”


    同行的狼骑们听得这些话,不由都看向了萧厉。


    他们跟着爬恭道入关,发现裴颂的阴谋后,马不停蹄赶往城关,都是为阻止裴颂逼杨朔叛投。


    而今一切已来不及了,他们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萧厉没说话,他率狼骑停驻在街口,于这满地血色中,看着前方疯了般回奔的逃兵,像是伫立在血色河流中的一块块顽石。


    在一名逃卒途经他身侧时,萧厉长刀带着刀鞘贯出,穿过对方甲胄将人挑起,寒声问:“杨朔当真已叛投西陵了?”


    那逃卒凄惶又愤急地道:“城内都杀进西陵军了还能有假?快些逃命去吧!”


    他身上残破的甲胄在挣扎间开裂,他整个儿摔到了地上,爬起后却也全然不顾那掉落的甲衣,依旧只一味奔命去。


    萧厉下颌绷紧,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霜意,只是手中长刀还不及出鞘,前方却已有一名纵马追着这些逃兵的将领拔剑斩人,大喝:“叛将杨朔已被斩首挂于帅旗下示众!速回城门死守!再有临阵脱逃者,就地斩立决!”


    跟着那将领的骑兵们纷纷拔剑,打马对着还在一味奔逃的逃卒们切瓜砍菜般挥去。


    此雷霆之举,总算是暂且刹住了逃兵之风。


    那小将很快也发现了萧厉一行人,隔着一段距离,很是警惕地喝问:“尔等是何人麾下的?”


    萧厉答出的仍是那句:“梁营,萧厉。”


    那小将明显听过萧厉名号,闻得此言,当即驱马走近,在瞧见马背上的人当真是萧厉后,几乎当场泣出声来:


    “君侯?当真是您?咱们的援军到了?”


    小将被这骤然找到主心骨的狂喜冲昏了头脑,一时间都忘了萧厉才从虎峡关出关不久,就算有援军,从百刃关绕道回梁地,再赶赴西疆,那也全然来不及。


    萧厉仔细辨认那小将一二,才想起自己先前似在杨朔身边见过对方。


    他知道当前虎峡关内形势严峻,眉心微拧,如实道:“只有跟随我的这几十骑。”


    小将满脸喜色微收,也冷静了下来,也知道虎峡关敌袭来得突然,援军不可能这么快至。


    萧厉在对方再次出声前问:“杨朔叛投西陵被斩了首?”


    小将霎时红了眼眶,摇头,几度哽咽:“将军他……是自斩的首级。”——


    作者有话说:在写的在写的!


    第253章 “嗯,是该走了。


    萧厉紧拧眉头:“你说什么?”


    小将哽声道:“将军在城楼上督战时, 有人假扮将军府府兵求见将军,后又以夫人和两位公子做胁,引走了将军。随后城内突然冒出大批西陵军, 追着百姓屠至城门口, 更有人高喊是杨将军偷开城门、放西陵军入的关……”


    小将说至此处狼狈抹了一把眼:“城门处的守军以为杨将军当真已叛投了西陵, 溃成一盘散沙, 再无心守城,都弃甲而逃。杨将军折返后,知是中计,但大势已去, 为稳住军心,将军……自斩了首级,让副将以他首级号令溃逃的守军,重新死守城门……”


    小将喉间发出重重的哭嗬声, 那张糊着烟尘和汗渍的脸上, 也被泪泽晕开了新迹。


    狼骑们这一路赶来已见过杨钺和杨夫人母子的惨状, 当下再听得这番话,两两相望, 虽是不语,可周身那因极度愤怒而溢出的躁意,还是让身下战马都跺起了马蹄。


    萧厉沉默得像是火山剧烈喷发后地缝间还在涌动岩浆, 周遭却已覆上的层层黑岩,说:“去城楼。”-


    “滚石檑木呢?快继续搬滚石檑木上城楼!”


    “火油也给老子搬上来!”


    副将声嘶力竭大喊着,城楼上往下滚掷的圆石和檑木都已告罄,然城楼处的守军已溃逃了太多,现下连城墙上的缺都填不满,更何论那些负责搬运军械的辎兵。


    借着先前城内的混乱, 一鼓作气冲到虎峡关城楼下西陵军,又正如蝗虫一般顺着云梯往上攀,来势汹汹。


    城垛各处的守军再无东西往下砸,只能在西陵军攀上来时举刀将其挥砍下去,可那云梯上串蚂蚱似的攀着数不清的西陵人,刀口刚落到前边的西陵人身上,还不及拔出,后边的西陵人已挥刀砍向了城垛处的守军。


    城楼下方,西陵军中的弓箭手也在不断射杀着城垛处的守军。


    城门处,更有无数西陵军吼叫着推动着战车,用固定在战车上的攻城锤用力撞击城门,那内壁浇筑过铁水的城门,在这长时间的猛烈撞击下,已凹陷得厉害,西陵人每再推动战车撞一次,整个城门便摇摇欲坠地猛颤。


    后边抵城门的将士们不少都被震伤了脏器,口鼻溢血,满面痛苦,却仍死死抵着城门没后退一步。


    “将军,逃卒太多了,咱们人手不够,抽不出人去搬运火油檑木了!”满脸是血的亲兵绝望回道。


    副将脸上也溅着血渍,满目苍凉地望着城上城下的惨烈战况,抬起头看向高挂在帅旗下方的那颗血泽未干的头颅,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杨将军……末将有负所托,守不住这虎峡关了……”


    城楼后方,却忽有凌乱又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萧君亲至!援军随后就到!所有虎峡关将士听令,务必死守城门!”


    副将循声看去,便见几十骑雄壮的骑兵快马加鞭赶来,队伍中高举“萧”字旗,后方则跟着无数重返城关的逃卒。


    城楼上原本陷入了绝望的将士们,瞧见此景精神都为之一振。


    “萧君!是几击戎狄、又在洛都同梁营合力困杀裴颂的萧君!”


    “援军来了!咱们有救了!”


    才关处的将士们喜极发出巨大的呼喝声,随即将先前那份被西陵人虐杀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了此刻的意气,嘶吼着朝攀上城楼的西陵军反杀回去。


    通往城门的长街上,先前突袭内城门的西陵军正同守军死斗,闻声朝后看来,乌黑如雷云的战马奔过时,只闻长刀出鞘的“锵”声,那些个残存的西陵军便颈间溢血倒了下去。


    赶回来的逃卒们就地捡起能用的兵甲,如洪潮一般朝城门处和城楼上涌去,原本岌岌可危的虎峡关城门,总算是又暂且撑住了。


    等小将引着萧厉登上城楼,副将忙疾步上前来迎,激动抱拳道:“幸得萧君带兵来援,解我虎峡关燃眉之急啊!”


    萧厉出关前已在杨朔身边见过这副将,他扫视了城楼上一眼,见城下西陵军攻势依旧猛烈,且攻城锤和大量云梯都已推至城下,拧起的眉头不曾松开,只说:“借一步说话。”


    副将听出萧厉话中有异,忙将一行人先带进了城楼上由值房临时该做的议事厅:“此处方便了,萧君有话但说无妨。”


    萧厉这才道:“没有援军。”


    副将愕然。


    待萧厉将一切言明后,副将气得重重一拍长案,双目也被泪意和怒气浸得通红:“原是如此!杨将军一家……竟叫裴颂那狗贼祸害成了这般!”


    “不杀那狗贼……”副将重捶自己胸膛:“我此恨难消!”


    一旁的小将亦是以袖揩着眼,别过了头去继续抹泪。


    萧厉道:“节哀。”


    副将双目还浸红着,却很快重新抱拳,对着萧厉深深拜了下去:“萧君高义,明知虎峡关现下险之又险,却还是愿来助虎峡关一臂之力,末将感激不尽,只是……”


    他开口变得艰涩:“虎峡关当是守不住了……末将即刻抽调心腹护送萧君出城,唯有您活着离开虎峡关,我家将军背负的这些污名,才可大白于天下!世人也才知,我虎峡关众将士,非是当了那软骨头,不战而降!”


    纵然萧厉用自己的名号和有援军的谎言拉回了不少逃卒,但西陵人攻势猛烈,若不能尽快大挫他们,久攻下来不见援军至,城内守军明白过来援军只是个幌子,军心必会再次溃散下去。


    届时虎峡关便是西陵一击即溃的那盘散沙。


    可现下守城尚且艰难,想要大开城门出城与西陵一战,挫其锐气,难于登天。


    副将深知这一切,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未封口的信,双手呈与萧厉:“此为我家将军自戕前所留,将军至死不知边防营的那条恭道,写下这认罪书,言……自知有罪,昔时……是他顾念秦老将军的知遇之恩,放了裴颂出关,却不料酿成此等大祸,亦知万死难辞其咎,合该当这千古罪人,只是……他当真不曾叛投裴颂,也不曾放西陵人入关,虎峡关有失,他愧对公主,愧对所有大梁百姓……”


    萧厉微拧了眉头,本要说什么,却见副将递来的信中,除却一纸是认罪书,还有一纸写与杨夫人的放妻书。


    他问:“这是?”


    副将艰难滚了滚喉头,答:“将军怕虎峡关一失,会牵连夫人和夫人娘家,写认罪书时,一并写了这纸放妻书与夫人……”


    放妻书一落章,往后夫家无论是泼天富贵还是株连九族,就都同妇人无干了。


    萧厉沉默地垂目看向手中的放妻书。


    纸页上的墨迹几处晕开,显然是提笔之人在写这短短数行字时多次顿笔。


    落在左下角的不是章印,而是一个血指印。


    杨朔想斩断这一世夫妻缘分,换发妻后半世安稳。


    只是他不知,在他写这封放妻书时,杨夫人已先他一步赴了黄泉。


    萧厉忽就想起了自己提出要来追击这支西陵军时,温瑜放出的那些“狠话”。


    她说:“萧厉,我答应同你成亲,也可以反悔,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什么人。”


    “敕封的文书你没接,你也不是我大梁的陈将。”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什么,大梁亦不需要!”


    “虎峡关若失,西疆若陷,那都是我温瑜无能,即便名臭青史,也有我一人担之,无需你带着万千儿郎用性命去填!”


    心口处久违地溢出酸胀,又弥散开一丝隐痛。


    他如何不知她藏在强硬背后的那份惶恐。


    她以为将他撇开,他就能无虞。


    萧厉抬手将信纸撩向烛火处,那纸放书很快被火舌吞没,成了散落于案台的几点纸灰。


    他问:“裴颂现在何处?”


    副将瞧得一怔,反应过来忙答道:“杨将军见完那狗贼后,本欲将人拿下,但那狗贼甚是狡诈,让潜伏在暗处的西陵军挟持百姓从内城门攻城,自己趁机逃了。杨将军赶回城关主持大局前,派了亲兵前去捉拿那狗贼,现下还没传回音讯。”


    萧厉眉头再次拧起。


    适逢此时,一声巨响自值房外的城墙传来,震得整个值房都震颤着抖落下石灰。


    外边有人大喝:“西陵人狗急跳墙,再次吹角攻城了!”


    副将忙道:“快!快!护送萧君离开……”


    一行人走出值房,副将呼喝着亲兵,要引萧厉往城下去,萧厉却是踢起一柄掉落在城道上的长刀,直直便贯穿了一名刚从云梯攀上来的西陵小卒。


    那小卒被那一刀的强悍力道带得后仰从城楼上坠下,他前边还在同城垛处守军死斗的西陵小卒,也因着那惊魂一刀分了心,被城垛处的守军寻到机会给捅了下去。


    有登上城楼的西陵先锋卒瞧出萧厉身份不简单,举刀向他杀来想拿桩大的军功。


    萧厉避开迎面劈向自己的刀锋,单手扣住那西陵小卒的脑袋往城墙上一撞,后者立马跟软面条似的倒地不起。


    随他一道上城楼来的狼骑们也拔剑同登上城楼的西陵军们砍杀做了一团。


    “萧君……”


    副将狼狈躲避着城楼上的流箭,还要继续唤萧厉下城楼,却见萧厉一路切瓜砍菜般斩着登上城楼的西陵人,往城垛那边去了。


    一支流箭射向他,被他徒手抓住,折断于掌心,睥眸扫向下方战场。


    隆隆鼓声里,城下吼叫着冲锋的西陵军好似一群蝗蚁。


    显然西陵那边也明白这是他们唯一能攻下虎峡关的机会。


    毕竟关内动乱,逃兵成风,又刚于阵前斩了主将,剩余守军一度连城墙上的缺都填不满。


    现下虽不知是何缘由又折回一批守军,可他们的云梯和攻城利器都已开至城下。


    哪怕用人头去填,也必须填上虎峡关的城楼!


    军阵后方,那由八匹战马拉动的战车上,西陵大将努格尔安坐其中,左右分立的数名鼓手正卖力擂着战车上的军鼓,给冲锋的袍泽助威。


    在距帅阵不远处,还有一队骑兵在被不断冲撞开,分割成数个小包围圈困死。


    副将行至城垛处,也瞧见了下方攻势极猛的西陵军和那支被困的骑兵。


    那支骑兵非是第一次出现,每每虎峡关被猛攻,那支骑兵就会冲出来搅乱西陵军阵。


    但先前关内溃散,城门几欲被攻破,那支骑兵便再未如之前一般搅乱西陵军后寻机撤走,而是一直在后方缠着西陵军,这也使得他们自己被西陵军一层层围死,彻底断了后路。


    副将愧责道:“那支骑兵是先前为帮着虎峡关拖住西陵军,才被缠死的,现下恐……回天乏术了。”


    萧厉盯着战车上稳坐于帅旗下的西陵大将努格尔,只说:“取弓来。”


    底下人很快取了把硬弓过来,副将看了眼城楼到战车的距离,忙道:“萧君,太远了,这都超出五箭之地了,那西陵蛮首怕死得紧,只敢躲在军阵后边……”


    萧厉接了弓,将副将先前递他的信件交还与对方,说:“萧某遣两名亲兵与将军,将军可派人随萧某的亲兵一道去梁营送信,将虎峡关的一切言明。”


    稍顿,又说:“萧某此行若回不来,报与菡阳,就说……萧厉,食言了。”


    话毕竟是持弓直接一撑城垛跃下了城去。


    “萧君——”


    副将骇得嘶声大喊,急忙扑至城垛处,却见萧厉单手攀住城垛外云梯的一侧,在急速下滑间将还在攀着云梯往上爬的西陵小卒尽数踏下。


    下边的弓箭手见状忙朝他放箭,被他以长弓悉数挡开。


    城楼上厮杀的狼骑们见状,也纷纷效仿,紧随萧厉跃下城楼。


    那场景瞧着实在是有些震撼。


    副将双目霎时被酸意浸得通红,大喝:“弓箭手!掩护!”


    城楼上的弓箭手连忙放箭射向下方那些西陵弓手,但也因此将他们自己暴露了出来,一时间两方的弓箭手都在不断倒下。


    萧厉在落地前以一枚在半空中截下的箭矢挽弓搭弦,射杀一名骑马朝他奔去的西陵小将,随即以弓为刃,撇倒拦路的西陵小卒,翻上战马直朝帅阵杀去,十余名狼骑紧随其后。


    城下冲锋的西陵军如倾巢出动抢食的鬣狗,他们逆行而去,有如群狼。


    副将在城垛处瞧得胆战心惊,后背冷汗湿透,继续喝道:“弓箭手!补缺!”


    城楼上的守军顾不得拖走战死袍泽的尸体,很快补缺到城垛处继续放箭,帮着放倒那些吼叫着持长矛朝萧厉一行人扎去的西陵兵卒,助他们开出一条路来。


    萧厉尽量压低了身形伏在马背上,迎面吹来的风不仅带着沙尘,也裹着血腥气,一名西陵将领提枪大喝着驾马朝他冲杀来。


    只一个照面的功夫,对方便滚摔下马,手上那杆长枪也到了萧厉手中。


    这下他朝帅阵前进得更顺了些,长枪左右穿刺,一路挑飞无数西陵小卒。


    远在战车上的努格尔也瞧见了萧厉,他亲眼见过对方携尼鲁去截裴颂时,面对万人困杀的大阵,是怎样凶悍如野狼破阵的。


    当下见萧厉直冲自己而来,摆明了是要擒王,心下警惕,立即以西陵语喝道:“此人乃梁国北境新侯,取其首级者!赏万金,封大将军!”


    围守在帅阵四周的不少将领当即策马奔了出去,弓箭手们也紧随其后。


    萧厉将食指放至唇边吹出了一声极为嘹亮的尖哨。


    被西陵军围困多时的郑虎等一众狼骑,早已是人马俱疲,现下想往大漠那边撤,但外围的军阵已堵得越来越严实,他们的队伍又被切割成了数股,分散了冲击力,无论往那边冲都冲不出去,只耗得他们越来越疲乏。


    现下听到哨音,所有人精神方才为之一震。


    郑虎喝道:“是二哥!”


    混着尘泥和血迹的汗水从他脸上滑下,他抬起头扫视战场,但层层叠叠的人和马阻隔了视线,他压根辨不出萧厉所在的方位,只得依照哨音的指令喝道:“往西陵帅旗那边靠拢!”


    战场上唯一能辨清的,便是高高立在帅阵战车上的那杆帅旗。


    尖锐的哨音开始在战场上此起彼伏地响起,原本被分割成了数股、已见颓势的骑兵们,突然间都搏命般地往帅阵冲去。


    努格尔在帅车上将下方一切局势看得分明,下达指令在帅阵前竖起几排巨盾用以抵挡骑兵的冲击。


    前脚才奔出去取萧厉首级的西陵将军和弓箭手们,也惧努格尔遇袭,又撤回了部分去守帅阵。


    萧厉确定已抵达弓箭射程后,全然不给那些西陵将领近身的机会,在狼骑掩护下,弦上箭发如虹,贯得不知多少名西陵将领直接栽下马背去。


    战车上擂鼓的鼓手,在这顷刻间也被射倒了数名。


    战鼓声突然羸弱,进攻的势头被打断,还在冲锋中的西陵军吼叫声也一下子弱了下去。


    一些带兵冲锋的西陵小将见后方帅阵被袭,顾不得继续攻城,连忙调兵回奔来援的也有。


    努格尔眼见整个战局已彻底被萧厉搅乱,气得起身一脚踹翻了跟前的小几,喝道:“给我全力灭杀那贼将!”


    话音方落,却是有一枚箭携千钧之力直冲他而去。


    努格尔在惊魂躲避间,脚下一个不稳摔下了台阶,那枚箭则正中他身后绘着张牙兽纹的西陵帅旗旗杆。


    “将军!”底下亲兵们七手八脚地上前将人扶起,又命卫兵举着厚盾将努格尔严严实实围住。


    努格尔自知丢人,怒不可遏一把挥开搀扶自己的亲兵,骂道:“他擅弓,你们就不擅弓?给我射!”


    底下弓箭手们有苦难言,先前对方射杀战车上的鼓手时,他们便想回击了,可对方放箭时竟还远在一箭地外,他们如何还击得了?


    好在此时对方已纵马奔近,弓箭手们当即挽弓,弦上箭发如急雨。


    萧厉抓了一名冲过来斩杀自己的西陵小将挡在身前,那名还未气绝的西陵小将就这么在乱箭之下口溢鲜血咽了气。


    “二哥!”


    带着狼骑冲杀过来的郑虎终于也瞧见了萧厉,挥鞭狠夹马腹往这边冲来。


    跟着萧厉一道跃下城楼的狼骑,当下只剩几名还浑身浴血地驾马跟在他身后。


    他脸上溅着血渍,眼神狠戾异常,一把扔开擒在身前挡箭的那名西陵小将,喝道:“冲阵!”


    和郑虎一道汇聚过来的骑兵们早杀红了眼,当即狠夹马腹随萧厉一道冲向了那竖起盾墙的帅阵,嘶吼着:“杀——”


    要么窝囊地被这两万余西陵军围死,要么破了对方帅阵,砍下西陵将首的脑袋,黄泉路上万鬼也得叫一声好汉!


    战马高高扬起前蹄,重踏在数排西陵小卒以身体抵紧的巨盾上,后方持矛的西陵军则吼叫着将无数长矛从巨盾缝隙间送出。


    有狼骑命丧于这矛尖之下,也有西陵小卒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力,整面巨盾都往后倾轧去,底下的小卒不及爬出就被战马奔踏时碾死于盾下。


    盾墙被撞开了口子,两方人马彻底厮杀在一起。


    战场上一时间只闻兵戈相撞声和嘶吼声,血色一抔抔溅在黄沙里。


    萧厉一马当先,撞开拦路的西陵小卒,直朝帅车杀去,沥着血的一张脸恍若修罗。


    车上的努格尔见状,知是拦不住对方了,再顾不得旁的,奔下帅车,翻上自己的马便仓惶逃离。


    萧厉瞧见了,眼神一厉,在马背上挽起长弓,摸向箭囊才发现已没了箭,适逢一名西陵小卒手持长矛大吼着朝他刺去,萧厉单手扼住长矛,反手一扬震开小卒,将长矛猛力朝前掷去。


    努格尔在驾马急逃中回头看了一眼,骇得瞳孔骤缩,忙矮身伏在马背上才躲过那杆长矛。


    萧厉沉喝了声,继续打马去追。


    一名西陵将领杀出来拦他,以西陵语喝道:“哪里走!你的对手是我!”


    对方手提马槊,端的是威风凛凛,然仍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对方便脖颈溢血从马背上横栽了下去,那杆马槊也被萧厉所夺。


    途经帅车时,萧厉用那杆马槊就势一斩,战车上的帅旗应声倒地,战场上的西陵小卒们霎时哗声一片,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再无之前的锐势。


    努格尔再回首瞧见这一幕,脸色惨白。


    战场上的西陵小卒在惊惶之下四蹿,挡了他逃亡的路,很快叫萧厉追上。


    努格尔知是躲不过去了,咬紧牙关,索性大吼着持一柄长刀朝萧厉杀来:“小儿!莫以为本将军怕了你!”


    萧厉眸光寒煞,一语不发,只拍马迎了上去,他手中的马槊同努格尔的长柄战刀狠撞在一起时,战刀直接被削断,马槊余势不减斩下,霎时血洒黄沙。


    烈日当空,萧厉高踞于马背举起努格尔的头颅。


    狼骑爆发出巨大的吼喝声,这下轮到西陵溃不成军。


    城楼上的副将见状几乎是喜极而泣,用力一锤跟前的城砖,急声下令:“快!快!发兵出城!清缴残敌!”


    城内的守军见萧厉率狼骑直接杀入了西陵帅阵,也是看得激动不已,气血翻涌。


    被撞得摇摇欲坠的虎峡关城门从里边被打开时,城内将士们吼啸着倾涌而出,气势惊人。


    反观堵在城门处推动攻城锤撞击城门的西陵小卒们,再无先前的威势,被城内守军压得一退再退,最后丢盔弃甲,四下奔逃,那载着攻城锤的战车被推倒滚翻在地也无人顾及……


    战场上局势陡转,萧厉打马去同狼骑汇合时,就见郑虎由狼骑搀扶着坐在帅车处,脸色惨白。


    他后背中了两箭,腰腹处也被割了一道极长的口子,当前只简要处理了下伤口,勒住伤口的布条上都浸出了大片血色。


    萧厉身上亦是血迹斑驳,分不清是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问:“伤得如何?”


    郑虎顶着因失血过多而煞白的一张脸,冲萧厉咧了咧嘴道:“死不了。”


    他由狼骑搀扶着起身,因牵动伤口面色又白了几分,龇了龇牙说:“就是不能随二哥一道去诛裴颂那狗贼,给大娘报仇了……”


    萧厉抬手按在了他肩膀,说:“回城后好好养伤,那狗贼的头颅,我自会亲自去取回。”


    有狼骑来报说:“君侯,溃散的西陵兵卒们往大漠深处逃去了!”


    萧厉看了一眼前方大漠西陵兵卒们溃逃的身影,说:“穷寇莫追,回城!”


    一行人打马回城,行至虎峡关城下时,副将急奔出城来迎,几乎是喜极涕零道:“多谢萧君再次救我虎峡关万千将士和百姓于水火,末将……不甚涕零感激!请萧君受末将代关内所有军民的这一拜!”


    说罢竟是带着出城来的将士们一道跪了下去,萧厉和狼骑们都还在马背上,不及阻止,竟生生受了他们这一拜。


    狼骑们显然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间都有些怔然。


    萧厉身上血迹未干,翻下马背,扶起副将,说:“将军快快请起,虎峡关能守住,都是杨将军的功劳。若非杨将军割首稳住军心,让虎峡关众将士在裴颂的毒计下仍固守城门多时,萧某也没法带着麾下弟兄们做这一搏。”


    副将一听萧厉提起杨朔,心中悲意便再次涌了上来,说:“您和杨将军,都是虎峡关众将士的恩人!”


    说罢,他回首看向仍旧高挂在城楼帅旗上的那颗头颅,红着眼道:“杨将军,虎峡关,守住了!”


    此话引得周遭不少将士都跟着红了眼,狼狈地抬手擦眼。


    萧厉看向帅旗下方,面上亦有动容。


    “报——”


    城门后方忽有一名关内守军驾马疾驰而来,未到近前便滚摔下马背,顾不得身上疼痛,急切道:“我等在东城门大道清缴城内残存的西陵军时,发现了裴颂踪迹!”-


    裴颂一脚踢开最后一名碍事的守军,抽出长剑,几点血色溅在他脸上,他面上的神情像是恼恨,又像是癫狂。


    死得不剩几名的鹰犬赶来一辆抢来的马车,冲裴颂道:“主子,杨朔认罪自斩了首级重整军心,虎峡关未被攻破,咱们先出城吧,先前打斗时有只耗子偷跑了回去,等城内守军追上来,咱们怕是麻烦了!”


    边上被抢了马车的一家,夫妻俩和随行的仆役都已倒在血泊中,只剩一名四五岁的孩童望着自己惨死的爹娘,呆呆愣愣地坐在已被血水浸漫的墙根处,连哭都不敢哭。


    裴颂甩落剑尖上的血迹,眼底怒意未消,嗤地冷笑:“他杨朔,怎就这般不知好歹?


    “他若投于本司徒,大开虎峡关城门后,本司徒自会对外澄明,西陵军乃是通过边防营的那条恭道入的城,他为保城内百姓无虞,无奈之下,方才归降的本司徒。如此,他想要的清名不就保住了?


    大抵是愤怒得厉害,裴颂道出最后一句时,语调格外森冷:“他杨家上下,都不识好歹!”


    收剑回鞘时,剑锋甩出的一点血迹,正好溅到了靠墙根的孩童面颊上,孩童紧攥在手中的荷包被骇得掉进了血泊里,却仍是半点哭声都不敢发出。


    裴颂像是才发现了这个被自己忽视多时的小崽,唇边噙着那丝笑,半蹲下去捡起孩童掉落在血水中的荷包,交还与对方,看着对方瑟瑟发抖、眼眶里聚满了泪却丝毫不敢哭出来的模样,好整以暇问道:“你怕我?”


    孩童不敢说话,瘦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不敢哭,呼吸显得格外用力,隐约带着细小的哽咽。


    裴颂看着自己手上染血的荷包,又看了眼不远处至死都还大睁着眼看向这边的那对夫妻,悠悠道:“哦,你爹娘被我的人误杀了。”


    他唇角扯开的弧度更大:“你将来若寻我报仇,没人会说你不对,可我也只是想报个仇,怎就所有人都在说我不对?”


    孩童在极度的惶恐下,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喉咙里也发出了细小的哭嗬声。


    裴颂失了耐性,指尖一松,手中那枚沾血的荷包重新掉进了血泊里,他讥诮笑笑:“我等着看,杨家潜逃在外的那崽子,将来又会作何抉择。”


    虎峡关内凭空出现了西陵军是事实,菡阳会信杨朔当真不曾叛投于他么?


    温氏那群骨子里道貌岸然的人,会为这样一个同他秦家牵扯颇多的“罪臣子”力排众议,称杨朔是冤枉的?


    曾经有多忠心,忠心被辜负后,就有多愤怒吧?


    他对杨朔最好的报复,就是让他儿子也跟自己走上一样的路!


    鹰犬再次催促时,裴颂微眯着眼抬首看了看天。


    他其实,不想再逃了。


    只是很快,他又勾唇笑了起来:“嗯,是该走了。


    “我同先生还有约,要于洛都拜他为帝师呢。”


    第254章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西疆气候多变, 灼人的日头隐进了云层里,天渐渐阴沉,灰蒙一片。


    马车轧过一地血色, 驶向城外, 那孩童终于爬向自己爹娘的尸首, 呜咽大哭起来:“爹爹, 娘亲……”


    须臾,豆大的雨点砸落。


    车帘在马车疾驰中随冷风晃漾着,偶尔露出一线窗外的山峦野地,已瞧不见虎峡关东城门门楼的影子。


    裴颂坐于车内, 用绢帕细细擦拭着自己手上的血迹。


    风声,雨声,车轮滚动声都响彻在他耳畔,嘈杂中, 却又弥散开一股令人心慌的死寂。


    裴颂拭净指尖血迹, 微抿薄唇抬眸的刹那, 原本急速行驶的马车似驶进了官道一处凹坑,一时间泥浆四溅, 带得整个马车都陡然往前倾去。


    马儿嘶鸣,驾车的鹰犬惊喝:“有敌袭!”


    裴颂一把撑住车壁稳住身形。


    随着车顶一声巨响,雪亮长刀如切朽木一般, 压着车顶和左侧车壁直劈而下。


    这辆未经铁板加固过的马车,瞬间在这巨力下化作了一堆碎木。


    雨点砸落进来,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


    裴颂仰身躲过那柄寒刃,在马儿嘶鸣声和飞溅的碎木中往后跃去,看向那一刀劈毁马车之人。


    对方纵马从官道里侧的高坎跃下,借势劈砍出这一刀后, 战马四蹄落地,因着惯性本还欲继续往前奔,却被他只手便狠勒缰绳制住,扬起前蹄嘶鸣不止。


    闪电在对方身后炸开。


    暴雨里,还有数十名追来骑兵疾驰出现在高坎后方,俨然是熟知地形的虎峡关将士带路,抄近道拦截的他们。


    看着马背上那人冷戾的眉眼,裴颂心头狠狠一跳,指尖也因浑身陡然加快的血液流速而窜起一股麻意。


    对方望向他的眼神,冰冷、凶戾,又满含仇视。


    一如当初在雍州的那个月夜。


    冥冥之中,似有什么早已注定。


    裴颂轻嗤:“是你?”


    有些意外,却又在这瞬息间便想通了对方此时进入虎峡关发生的一切。


    他眼神冷佞地做了个手势,半数鹰犬便踏着雨水攻上前去。


    萧厉狠夹马腹在疾驰中将人悉数撞开。


    电闪雷鸣里,他手中森白的寒刃直朝裴颂面门劈下时,裴颂拔剑做挡。


    两兵在雨水里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裴颂虎口连着双臂震麻,长剑几要脱手,他在泥泞官道上后退了两步方才卸掉那一刀的恐怖力道。


    不及惊骇,第二记横劈已再度砸来,裴颂眼神一厉继续以剑去挡,却只听“铮”的一声锐响,手中那柄跟了他多时的佩剑豁出了缺口,虎口也崩裂开来,滚落一道殷红血珠。


    虽极不愿承认,但裴颂在这一刻就是感受到了心惊肉跳的滋味。


    这头昔时叫自己取走性命同碾死只蚂蚁无异的丧家犬,成长得太快了。


    无怪乎短短三载,他便能接替魏岐山执掌北境。


    说不清心下骤然升起的是一股怎样的情绪。


    许是不忿,又或许是不甘,但此刻浮现在裴颂脑中的,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想输在眼前这人手上。


    裴颂紧咬齿关,将所有灼烧肺腑的浓烈情绪化作唇边一抹冷嘲,以佩剑擦着长刀斜转时,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讥讽道:“不是得了秦彝亲传么?就这点本事?”


    刀锋和剑刃交错之际削断雨柱无数,他猛地前突,避开萧厉那一刀狠厉的横砍,探身便去斩马腿。


    萧厉神情森冷,单手紧拽缰绳,座下马儿嘶鸣着侧扬起前蹄,随即手中长刀回转,竖削着雨珠悍然下劈。


    裴颂一击不成,忙以剑撑地一个旋身,才使得这一斩落空。


    萧厉冰冷开口:“将死之人,徒逞口舌之快!”


    冷雨里,裴颂抹了一把方才激战中溅到脸上的泥浆,喘息间,所有的不甘和愤然在这一刻全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底。


    鹰犬和骑兵们混战,横阻在了两人中间。


    萧厉也索性弃了马,提刀落地。


    两人隔着混战厮杀的兵马冷冷对视,然后踏着一地雨泥猛地急冲上前,剑刃和刀锋狠撞在一起。


    四目相交,彼此眼中都泛着猩意,满是不死不休的狠厉。


    抽刀再劈,再挡,再挡,再砍,刀锋和剑刃几乎要在大雨中锉出火星来。


    两人仿佛是两只被放进了暴雨中高速旋转的陀螺,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刀锋和剑刃在雨幕中劈砍出无数残影,周遭都是从锋刃飞溅出的水珠,地上的积水也在两人攻伐间被踏得四下溅溢,鹰犬和狼骑想帮衬都全然插不进。


    凌乱的脚印从官道一路蔓延至官道下方汇聚了不少积水的洼地。


    二人拼杀多时,裴颂双臂已经酸软到麻痛,虎口溢出的鲜血也濡湿了整个掌心,在雨水里变得尤为黏腻。


    顺着两人衣袍滴落在地的雨水也晕着胭脂色,闪电再度炸开时,能瞧见二人身上都带着数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但萧厉劈砍出的每一刀力道依旧蛮横,裴颂手中那柄精钢所铸的佩剑遍布豁口,快形同废铁。


    雨水浇在萧厉面上,将先前那场戮战中他脸上干涸的血迹也冲刷开来,变成极淡的胭色水珠顺着他下颌滑落,他眼白部分都泛起猩红,是仇恨,也是积压多时熊熊不熄的怒火。


    裴颂逐渐接不住这要命的力道,在格挡中踏着雨泥连连后退。


    萧厉眼中猩色更重,在急速猛攻中再度狠厉挥刀,裴颂抬剑去挡,手中已卷刃的佩剑彻底承受不住这力道,崩断开来,断刃横飞,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惊怒和不甘齐齐出浮现裴颂面上,他仓惶急退,才险险避开这致命一刀。


    萧厉却并不给他喘息之机,趁势猛地抬腿一脚狠踹在他胸口。


    裴颂再躲闪不急,胸口结结实实被踢中,霎时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整个倒飞出去,落地时狠命将断剑插入地面,又只手撑地屈膝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但一口鲜血仍是猛地喷出,五脏翻涌。


    这一脚太狠了。


    “主子!”就近几名鹰犬奔上前来搀扶他,叫裴颂一把挥开。


    他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将喉间还在上涌的腥甜尽数咽下,嗤道:“这点力道,也就够挠痒痒。”


    萧厉在暴雨中侧过刀锋:“遗言说完了?那就赴死吧。”


    裴颂额头青筋猛跳,只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在鹰犬横刀欲护在他身前时,一把夺过鹰犬手中的长刀,撑地起身,猛劈向萧厉,喝道:“狂妄!”


    萧厉横刀挡在身前,轻易便接住了这一击。


    裴颂斜刀再度猛劈,攻速极快,刀法也堪称诡谲,一时间大雨中只能看见两人兵刃快速相交的残影。


    但两人都已接近力竭。


    裴颂因着那一脚,五脏六腑一直翻涌着,狠命出招间一直觉着喉间有腥甜再度上涌。


    萧厉虽在体格上占了先天优势,却也才在虎峡关城外经历一场九死一生的鏖战,又一路奔袭至此死战,先前被撩出的伤口早已在这暴雨中泡得发白,只在激战中挤压拉扯到,才又有丝缕血色渗出。


    然二人除了搏命到底,依旧没有分毫退却的意思。


    裴颂能感觉到自己出招越来越慢,他在暴雨中挥刀竭力看清对面那道人影时,心中对于赢的念头从来没有这般猛烈过,以至于肺腑灼痛,双臂都已快失去知觉,都还一直支撑着他、让他不至倒下。


    赢!


    必须赢过眼前这人!


    他在又一次挥刀后,忽地冷佞笑着开口:“你知道你母亲是如何死的么?”


    萧厉接刀的动作慢了一拍,裴颂刀锋险些撩上他胳膊。


    “她蠢啊,护着周敬安夫人挨邢烈那一刀后,我救了她,她竟把我当成周府府卫,对我言听计从,还信我会带她找你。菡阳几番派人寻她,她都听信我的话,隐瞒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那是叛军在寻她……”


    裴颂刀锋削破雨珠,同萧厉手上长刀再次撞在一起,狂佞大笑:“可不是被她自己蠢死的!”


    萧厉双目猩红,厉吼一声,双臂猛地发力荡开裴颂下压的刀锋,扬刀猛斩,反守为攻,一字一字从齿间咬出:“你这渣滓,该诛!”


    裴颂一度在他的猛攻下节节败退,可在极致的愤怒下,萧厉虽是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进了刀锋里,每一记劈砍都隐隐带着罡气,却也破绽频出。


    这正是裴颂的目的。


    他寻隙一刀抹向萧厉脖颈,萧厉身形后仰,却仍是慢了一拍,颈侧被撩出血痕,幸而手上长刀及时横斩送出,裴颂才只能放弃继续将刀锋下压,后退避开。


    裴颂脸色难看至极,在出招时冷笑着继续道:“她死前还为你纳了新鞋,缝制了新衣,不过都被一把大火烧干净,你都没瞧过一眼吧?”


    那一夜整个萧家被火光包裹的惨象再次浮现在萧厉眼前,他浑身皮肉好似也泛起了被那场大火灼烧的炙痛,同裴颂以长刀相拼,双目却已猩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在极致的痛苦和愤怒中发出一声爆喝,长刀狠厉劈斩。


    裴颂没能等到他的方寸大乱,只等到眼前之人的狂化,已酸痛到失去知觉的双臂接不住对方比之先前更为凶悍蛮劲的这记劈斩,手中的刀豁出缺口弹飞出去,整个人也被又一记窝心脚踹得倒飞。


    这次他狠狠砸落在一丈开外的雨地里,齿间再咬不住强忍多时的血,咳嗽着汩汩溢出。


    眼前视物也只余黑白两色,一阵阵眩晕。


    他在雨中行近的脚步声里,侧首看向自己恍若骨节尽碎般钻心疼痛的右臂,彻底错位的肘骨头在湿透的袖袍下显露出轮廓,满是鲜血的虎口,拇指也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外翻着,俨然是在接那一刀时,被那股巨力折断所致。


    最后一名鹰犬也命丧狼骑刀口。


    雨势渐小,裴颂咧着满嘴鲜血,冲走近的萧厉极具恶意地缓缓笑开:“当然,你娘的死,最该怪的……还是你自己……和菡阳……”


    萧厉下颌绷紧,攥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凸,直接将长刀狠厉下贯。


    裴颂身形顿时抽搐,整个面部也因腹部被贯穿的疼痛而扭曲起来,熬过那一阵让他面白如纸的巨痛后,却仍是喘息着恶劣道:


    “若非你无能,若非菡阳因我一出离间计便疑心你乃至动了杀心,我为拿你娘牵制你,也不会那般快杀她……”


    说至最后一句时,他满是恶意的眼底,恍惚间也流淌出一丝他自己都不曾觉擦的痛怔和恨意。


    萧蕙娘临死前纳的鞋,缝的新衣,都是给他做的……


    不是萧厉。


    为什么想赢跟前这人呢?


    可能是觉着,赢了他,那日清醒后于城楼下看自己一眼便自戕的父亲,总在檐下穿针引线缝衣纳鞋的萧蕙娘,便都是他的。


    他就从来没失去过父亲、母亲……


    贯于他腹部的长刀被猛力横搅,裴颂再次痛吟出声,面部扭曲更甚,手脚青筋都在那巨大的疼痛里暴起,眼前视物都已对不上焦距,只听得头顶砸落森寒又满含仇恨的一句:“秦涣,你根本就不配为人!”


    那个名字像是揭开了裴颂更深的痛处,他在细雨中吃力抬起头,口溢鲜血讥诮笑开:“你看,你也恨吧?”


    疼痛和失血过多让他喘息:“只不过带给你仇恨的……是我,带给我……仇恨的……是她温氏王朝,我们……都只是在复仇而已……”


    萧厉俯身一把揪起裴颂领口,愤怒让他颈下青筋都凸起一条,森寒开口:“你只是为复仇?你给敖党当狗残害了多少忠良?杀进洛都屠戮了多少百姓?长廉王一脉,周大人一家,杨将军一家,又同你有何仇何怨?如今更是勾结异族,要置天下百姓于熔炉!”


    裴颂如个破败木偶被萧厉拎在手中,吃力笑道:“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自古不都如此么?”


    说到后边,他眼神一恨:“天给不了我秦家公道,我便自己去当那天,何错之有!


    “他温元基挡了我的路自然该死!他周敬安愚忠也该死!他杨朔不识好歹更是死有余辜!至于这天底下的愚民,不外乎就是一群听得懂人言些的牲畜,杀不尽,也杀不绝,为我大业多死些了又有何妨!”


    萧厉直接只手摁着裴颂面部将其狠砸在地,这一记够呛,裴颂口鼻都渗出血来。


    萧厉周身戾气浓烈恍同实质,冷冽道:“所以你根本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想坐上那把龙椅。”


    裴颂齿间全是血,哈哈大笑起来,眼神狠佞地望着萧厉:“我都作为乱臣贼子反了,为何不图那把龙椅?是不是想说我在扳倒敖党后就该收手?”


    恍惚间脑中突兀想起,当初江宜初哭着劝他回头的话。


    他嘴角溢出的鲜血都在泥地上泅开了一小滩,笑得更为讽刺了些:“我凭什么要让姓温的继续当皇帝?更何况我杀了温元基手底下多少忠臣良将,他会为着秦家一案就放过我?放过跟着我谋命的那些人?”


    裴颂在浑身无一处不疼的剧痛里,笑得整个胸腔都跟着震动。


    从他被仇恨蚕食无路,投到敖党门下时起,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同温氏,只有不死不休!


    这番大笑牵动裴颂受损的心脉,他咳血不止,说:“我只是败了,但并没有错!


    “你动手吧,死在你手中,我认。”


    萧厉寒沉开口:“你当然没有错,打着复仇的幌子,杀些忠臣良将算什么?以一己私欲挑起战火,害得民间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又算什么?秦老将军已经引颈自戕替你赎罪去了,你这自私自利的孬种当然可以继续当懦夫,说着这通狗屁不通的歪理给你自己开脱!”


    他攥紧刀柄,隐忍的愤怒让他像一座缄默的大山:“你口中那些是非不分的愚民,一日三餐温饱尚难自足,冬忍严寒夏耐酷暑,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只靠着田间一把锄耙挣全家活路,连当地县令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你恨他们不知你父亲是守关大将,蒙受了朝堂冤屈?”


    萧厉揪住裴颂领口,眼神陡厉:“你恨谁都还有几分道理,最没脸恨的就是天底下被你害得家园尽毁、流离失所的百姓!”


    萧厉将人狠掷回地上,不知是因提到秦彝被戳到了痛处,还是因他后面那番话,裴颂眼底依旧盈着愤怒,却又似有什么支撑他的东西如薄冰一般裂出了细痕。


    幼时秦彝在院中教他练剑,母亲在石桌前布置糕点,他挽出了第一个剑花,秦彝难得夸赞他,又语重心长同他说:“咱们为将者,忠的是君,守的是天下百姓。”


    母亲嗔笑:“他才多大,你就教他这些?涣儿过来,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娘给你擦擦……”


    后来,整个秦府付之一炬,阖族都被押上囚车,母亲瘦弱的手腕、脚腕都带着厚重铁镣,病死于流放途中……


    他改名换姓,带着满腔仇恨投到了敖党门下,手中那柄佩剑如铡刀,沾染的奸佞的血、忠良的血,多到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再后来,敖、温两氏相争,他坐收渔利,洛都陷。


    他一下子得到好多,也失去了好多……


    被他欺骗却无条件信任着他的萧蕙娘,永远沉睡在了雍州那场大火里;被他以幼女做胁强制留在身边的江宜初,于悬崖边那般决绝地掰开他的手甘赴万丈深渊;疯癫了多时的秦彝,清醒后只看他一眼便以马槊洞穿喉颈;洛都被攻陷后,公孙俦大吼着让鹰犬带他走、独自转身替他守这最后一城……


    过往每一幕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让他眼眶慢慢浸红。


    仓促半生,所爱者,终憎他;爱他者,皆因他而死。


    裴颂紧咬齿关,抵挡眼中那股涩意,一字一字失声厉吼出口:“我,没,错!”


    他通红的眼中满是用来压过那股情绪的愤怒、仇视和不甘,不愿让冲萧厉如意般冷笑道:“你助虎峡关守住了这一时又如何?战报一旦传回,攻破戈勒城的西陵军调出半数发往虎峡关,虎峡关一样会易主!”


    萧厉冷漠立在原地没有言语,他高大的身形似一座完全阻隔了裴颂视线的大山。


    地面还残存着积水,却是猛地颤动起来,自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奔滚如雷鸣。


    铁蒺藜在冷风里和旗杆相撞发出锐响,大梁的苍龙赤云旗在西疆原野上几乎连成一片,军队如黑色的海潮往这边漫灌而来。


    有狼骑愕然开口:“是……援军?”


    大梁援军,真的来了!


    裴颂望着军队上方迎风飘动的“梁”字旗,原本仇视的眸中,慢慢只剩一片灰翳。


    他,一败涂地。


    不仅是败给眼前之人,更是败给远赴南陈却屡屡掣肘他的那位大梁王女。


    咧唇讽笑开来,在萧厉手中长刀斩过泥泞,溅开血色时,恍惚间,他眼下也有水痕仓促滚落。


    这荒凉又荒唐的一生,属实是可笑——


    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宝子们中秋快乐~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阖家幸福,评论区按个抓,给大家发过节红包~


    第255章 “骗子!”


    铁骑急奔如滚雷。


    杨钺和萧厉派给他的两名狼骑随范远所率的精骑冲在最前方, 他远远瞧见萧厉和这官道上的血色,便急呼:“恩公!”


    待抵达近前,因一路亡命奔袭, 当下情绪又太过激动, 他在战马疾驰间就要下马, 却没踩稳马镫, 直接从马背上滚摔了下去。


    随行的两名狼骑忙跟着跳下去扶他。


    范远也驭马抵达近前,长“吁”一声稳住马儿,翻下马背看过横尸遍野的官道,再扫过地上那具无头尸身, 视线落到萧厉手间,一时间似也有些被这番惨状震住,缓了两息才朝萧厉抱拳:“多谢萧君替大梁百姓除了这祸害。”


    又道:“我等在赶来途中遇上被萧君手底下的人护送出逃的杨小公子,已知裴颂那奸贼带西陵蛮人从边防营的恭道入关, 不知虎峡关现下如何?”


    道旁的灌木叶稍往下垂落着雨珠。


    萧厉下颌苍白, 发梢和甲胄下的衣袍也都还往下滴落着水珠, 刀锋沥血,另一手提着的, 正是裴颂头颅。


    他嗓音在长时间搏杀后有些沙哑:“虎峡关守住了,杨将军和杨夫人母子……皆已就义……”


    范远面色一怔。


    随萧厉一道前来追击裴颂的虎峡关骑兵小将,朝范远一抱拳后, 将杨朔自戕前留下认罪书和虎峡关发生的一切简要言明。


    众人得知当初是杨朔念着秦彝旧恩、一念之仁放了裴颂出关,后裴颂卷土重来,试图以毒计逼反杨朔,杨朔同其夫人都双双自绝,方破了裴颂毒计,让虎峡关撑到萧厉来援, 无一不是唏嘘。


    杨钺接受不了这一切般,后退一步哑唤了声:“爹……”


    随即痛苦嚎哭着,直接冲至裴颂无头的尸体前,冲着那具尸身拳打脚踢:“你这狗贼!还我爹娘命来!还我爹娘命来!”


    他痛哭流涕,直将十指指节都锉打得皮开肉绽。


    范远瞧着于心不忍,冲身旁的亲兵做了个手势,亲兵这才上前将其架开了。


    杨钺依旧痛哭着,浑身瘫软地面朝虎峡关跪下,哽声捶地:“父亲,母亲,弟弟……”


    ……


    萧厉看着少年孱弱又单薄的背影,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痛苦前,任何宽慰的言语都只显苍白,只有自己去承受,再撑着一地血泥站起。


    范远见杨钺这般,心头亦是唏嘘,转回视线,见萧厉面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身上甲胄也有破损,袍角滴落的水珠都还晕着极淡的胭色,知他身上伤势必然不轻,道:


    “此贼子身死,虎峡关也守住了,终归是大喜,梁营欠了萧君一个天大的人情,我观萧君身上有伤,且先入城做休整吧?”


    萧厉用披风裹了裴颂血淋淋的人头,系于马鞍前,说:“萧厉已奉菡阳为君,乃梁臣。”


    短短两句话,让范远惊骇得半晌不知作何言语。


    萧厉却只看向范远继续道:“劳范将军拨一万精骑与厉,西陵数万大军围攻戈勒城,当下陈国那边的战况怕是不容乐观,从虎峡关出关去援,可从后方打西陵一个措手不及。”


    范远神情一下子变得尤为沉重,也顾不上惊骇萧厉突然重归梁营一事了,道:“萧君且留在关内安心养伤,公主亲赴戈勒城生死未卜,虎峡关既已无虞,范某自当率麾下将士全力赶赴戈勒城去援!”


    萧厉正要翻身上马,听言动作猛地一顿,回首问:“你说什么?”


    他面上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极淡,神情在这一瞬,却仍是堪称凶狠。


    范远被他的反常弄得一怔,暗自思索着温瑜送到坪州的信件里,已提到过萧厉率狼骑赶往虎峡关阻西陵军,只是没提他已归顺梁营,想来是温瑜另有考量。


    但对方阻西陵之举,已同赴死无异,温瑜后面的计划,应也不至于再瞒着萧厉才是,他困惑道:“萧君不知?坪州传来的急信,公主命人送了小郡主回关,自己则亲赴戈勒城督战,言她若有什么闪失……”


    范远说至此处,眼眶猝然一红:“便由陈国的齐相和咱们大梁的余太傅辅佐小郡主,主持大局……”


    萧厉攥着马鞍的手在这一刻力道大到指骨泛白,冷笑着几乎是从齿关以极低的嗓音挤出两字:“骗子!”


    说什么要他活着回去,接她回大梁。


    她自己呢?


    范远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萧厉得知温瑜去守戈勒城后的反应,委实是有些怪异,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见萧厉已一撑马鞍翻上马背,径自吩咐狼骑:“即刻随我赶往戈勒城!”


    言罢狠厉一抽马鞭,竟是疾驰而去!狼骑们虽不明所以,却也紧随其后。


    范远吓得在后边大喝:“萧君!你身上还有伤,留在关内好生将养,去援戈勒城一事交与末将便是!”-


    戈勒城外。


    日头西斜,残阳万顷。


    西陵土黄色的旌旗在风里翻飞,远处的戈勒城城墙已遍布凹坑,女墙被砸塌了多处,甚至连城门都已修补过好几遭,四处硝烟弥漫。


    可饶是如此,那看起来不过一盘散沙垒起的城池,在西陵十二万大军久攻数日后,依然坚.挺着。


    城楼上那杆黑金龙纹大纛,也依旧高竖着,在裹挟着黄沙和血腥气息的风里猎猎作响。


    城下以车轮战术久攻数日的西陵军在如潮水般退去。


    赫伊立在营地的高坡上,把着腰间弯刀的手,臂上缠了数圈纱布,似受了伤,身侧站着着赭石色法袍的老僧。


    她望着下方战场,说:“我前面的确低估了菡阳,她那日在城楼上擂鼓至天明,竟能让一盘散沙的戈勒城重新凝成枚铁秤砣。”


    老僧饱经风霜的脸上全是一道道的深褶,他望着下方以车轮战术昼夜不息攻城至今、撤走时也见疲软之态的西陵军,苍老的眼底有着淡淡的哀沉和悲悯,说:


    “那位大梁王女是以玉石俱焚之态鼓动了全军。中原兵法上有句古话,叫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久攻不下,勇士们士气必然会大损。”


    “这话对戈勒城内的守军同样适用不是么?”赫伊冷声反驳。


    她眼底满是不甘和隐忍的愤怒,也盈着必胜的野心:“不见一丝希望,反让戈勒城内的守军忘记了恐惧的滋味,那我就给他们希望!”


    “传令下去,宰牛、羊,犒赏三军,明日全力攻城!”


    候在不远处的亲信得了赫伊吩咐,忙手抵胸前颔首一礼后下去传令。


    赫伊最后看了一眼残阳中的戈勒城,锵声留下一句:“明日太阳从东方升起前,我必破戈勒城!”


    她熬过大漠里最烈的苍鹰,也最懂脆弱的人性。


    十二万大军倾轧,那位大梁公主靠着登城楼亲擂战鼓一天一夜,能鼓动得了城内士气一次,城内守军经历过这虚妄的胜利和欢欣,再次被绝望笼罩,她还能鼓动得了二次、三次吗?


    老僧看着赫伊把着腰间的弯刀自负离去的背影,再看向远处的戈勒城城楼时,在风里低低一叹。


    他想看着这个他当初从大漠中捡回的孩子走向更远的,可是横档在前方的戈勒城,像是一团迷雾,他窥不见那孩子的天命了-


    戈勒城城楼上,温瑜着一身黑红织锦的大袖华服,立于龙纛大旗下方,目光沉静地看着下方撤走的西陵军。


    风吹动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浮荡在她眼前,她面容苍白,那双熬了数宿的眸子,浸着浅红,却半分不减锐意。


    “赢了!咱们赢了!”


    城内守军歇斯底里欢呼,仿佛是要把笼罩在戈勒城上空大半月的阴云全给震开。


    四日前,西陵十二万大军倾轧而来,势要直接横推勒城,一路碾进南陈腹地。


    温瑜以龙纛王旗压阵,又亲自登上城楼,那场大战持续至天明,她便擂鼓至天明。


    为稳定军心,谎称在路上的援军迟迟未至,但已经没人在乎了。


    那一战,守城的将士们只看到了他们的公主当真要与他们共存亡!


    戈勒城破,梁、陈两国的史书便要再翻一页。


    于是所有人心中都再无恐惧,只想着拼尽一身血肉,也要让西陵踏平戈勒城前的尸堆垒得再高些!


    就是贯穿全军的这股意气,让死守多时、已经残破不堪的城门和城墙一次次被轰塌,将士们又抵着同袍的尸首,一次次用砖石圆木将城门和城墙的缺填回去。


    单是那两边都厮杀红了眼的一天一夜,戈勒城内守军便折损过半。


    西陵也没讨到好果子吃。


    第二日天光破晓时,戈勒城下堆积的尸首,没过了城墙根丈余,鲜血渗进底下沙地里,将那片战场都染成了深褐色。


    也是这一战,狠挫了西陵的锐气。


    一天一夜没能攻下戈勒城,只换得全军疲乏和士气大跌,赫伊虽是震怒,却也唯有将大军重新分作数拨,让他们在后续几日里以车轮战术昼夜不息继续攻城。


    本以为如此就能耗得戈勒城城破,岂料有了第一日扛下西陵十二万大军强攻的战绩在,城内守军虽被温瑜分作两拨,轮换着守城,却仍是越战越勇,反是西陵的攻势一日比一日见颓。


    到今天,已是西陵强攻的第五日。


    昭白站在温瑜身侧,说:“或许赫伊也看出再这么耗下去,西陵士气得见底了,才决定改换战术。”


    温瑜交握于身前的手,虎口处缠绕的纱布晕着干涸发褐的血迹,是那日擂鼓崩裂了虎口所致。


    她看向远方,浅红的眸子里无喜无悲,恍惚间又有一股与天做赌的决意:“戈勒城,守足二十日了。”


    昭白面上微有异色。


    却听得温瑜继续问:“奚云的伤如何了?”


    那日顾奚云带兵杀出城去毁坏西陵攻城的床弩,同赫伊对上,所带精锐在西陵人海战术的围剿里死伤殆尽,她自己也身负重伤。


    最终靠着城楼上十余抬投石机投掷滚石掩护,才被杀过去救援的牧少霆冒死带回。


    两人都着了重甲,却仍是险些被射成个刺猬。


    城楼这边战况亦不容乐观,温瑜擂鼓至天明,双臂麻痛到几近丧失知觉,赶来的太医在值房内给她针灸活血后,骤然升起的疼痛,仿佛是双臂骨骼、经络被一寸寸碾断过。


    巨大的疼痛让温瑜换了好几身衣裳,却仍被冷汗悉数浸湿。


    太医言,她双臂经络受损厉害,若不好生将养,往后怕是连运笔都难。


    底下人都跪求她回内城休养,一律被温瑜回绝,城内这股士气,是她誓与他们共存亡激出来的。


    她此时若走,一切便前功尽弃。


    于是从那天起温瑜就没下过城楼,日常休憩都是在城楼值房内。


    不管昼夜,只要有紧急军情,她便都在沙盘前,同牧有良等一众臣将商议死守御敌之法。


    故而对于被送回内城医治的顾奚云和牧少霆,所知还真是甚少。


    昭白答话道:“能用的药太医都用了,今日午时方传来消息,顾将军和牧小将军都已无性命之虞。”


    她稍作迟疑,要继续说下去:“公主,西陵王城那边……”


    温瑜声线清沉:“告与牧将军,一切计划照旧。”-


    大漠的夜里万籁俱寂,只余风声喧嚣。


    黑沉沉的天地间,一处高坡上,却忽地燃起了火光。


    西陵军营里值守的哨兵发现了火光,匆忙去向赫伊禀报。


    赫伊披着大氅掀帘出帐,凝视着远处高坡上突兀升起的火光,右眼皮倏倏直跳,她拧眉沉声吩咐:“速派探子去查这火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即又问亲兵:“戈勒城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亲兵以拳抵胸道:“探子一直盯着,没发现什么异动。”


    听到这个答复,赫伊眉心仍是拧着,目光重新转向远处高坡上的火光。


    今夜这把突兀燃起的大火,总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赫伊又问:“尼鲁那边可有再传消息回来?”


    亲兵摇头:“暂未。”


    看出赫伊是在担忧,亲兵宽慰道:“算算行军进程,尼鲁将军应也是刚到虎峡关不久,便是在驸马助力下拿下了虎峡关,战报也还需再过些时日才能送到。”


    这个回答让赫伊心中那股烦躁降下去些许,她折身回军帐,吩咐说:“继续盯死戈勒城,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军中因火光弄出的动静也惊动了老僧。


    他到赫伊帐中时,赫伊已换上了素日里那身战甲,坐在虎皮大凳上,细细擦拭着那柄跟随她多年的弯刀。


    老僧朝着赫伊浅浅颔首:“公主唤老衲。”


    弯刀在烛影里于赫伊眼下映出一道寒光,她凝视着这柄她从自己兄长手中夺来,传说曾跟随先祖拉缇日朗征战、助其立下过不世战功的战刀,说:


    “上师,都说您能窥见天命,您替我瞧瞧,明日一战后,我西陵是不是就能横驱中原?”


    赫伊自负了半生,还从未在战前问过老僧这样的话。


    老僧眼底带着悲悯,不曾开口,前去追查山上火光的探子已赶回,匆匆进帐,跪地禀报道:“公主!山上那火光,是有人捡拾枯枝断木堆燃所致,我等赶到时,已不见对方踪迹。”


    赫伊眉心跳得更加厉害,她拧眉思索一二后,似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喝道:“那是他们中原的烽火!有人在给戈勒城递信!”


    赫伊一下子怒不可遏,那股不祥的预感让她恐再生什么变数,当即下令:“鸣钲击鼓!传令三军,给我即刻攻城!”


    话音方落,却又有小将匆匆赶来禀报:“公主!王城的使者来了!”


    赫伊在一片怒意中,神情微变。


    须臾,西陵王城的使臣便由人引着抵达了中军帐。


    见着赫伊,那王城使者如见救星,满面凄惶道:“赫伊公主!速速撤兵回西陵去援王城啊!”


    赫伊听言,一把揪住那使臣的领口,厉声问:“王城怎么了?”


    使臣哀哭道:“大漠里的东陵十六部全反了!现已直逼至王城脚下!”


    赫伊霎时只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怒喝:“你说谎!大漠里四处都有我的‘眼睛’,十六部发兵王城,我会不知?”


    使臣被拎在赫伊手中哀哀道:“十六部是混迹在西迁的难民里躲过的盘查……”


    赫伊面皮抽动,明显怒气更甚,她就是怕有梁、陈两国的细作混入西陵,才在大旱各部难民往西迁时,就下令让底下人仔细盘查,但凡发现一个中原人,宁可滥杀,也绝不放过。


    没想到防住了中原人,却没防住大漠里那些部族。


    她咬牙切齿道:“我不是说了,即便是各部难民,也不可放他们入境,只留在境外让他们当奴隶搬运军辎吗?”


    使臣一边哭一边发抖:“王后的确是按公主的吩咐做的,可他们趁夜杀了驻地里的守军,拿着本要运送到前线的那批军械,一路杀至了王城啊……”


    赫伊简直是眼前发黑了一瞬,她甚至感觉头有些眩晕。


    千算万算,终是算漏了这样一步!


    从前帮着运送军械的,是她从各部抓来的真正的奴隶,骑兵手上的鞭子就是铁律,他们除了勤恳劳作,不敢有任何反抗。


    这次混在难民里被她押去做奴隶的,却是一整支军队!


    他们混在奴隶里造反,驻守的军队不够,一时压不下他们,不明所以的奴隶们怕是以为有人带头反了,窥见这份希望,索性跟着一道反了去。


    那群她素日里不曾正眼看过的贱民们,就这样成了直插王城的一把尖刀!


    大漠里的各部都是一群头脑简单又好斗的莽夫,究竟是谁给他们出的计谋?


    一切还正好都发生在这节骨眼上!


    赫伊含恨看向前方笼罩在夜色中的戈勒城,心中那个答案已经明了,她从齿缝间咬出那两个字:“菡阳!”


    当日围攻戈勒城的十二万大军,除却伤兵,现能调遣的只剩九万。


    赫伊寒声对那使臣道:“我拨四万兵马与你回去援王城。”


    使臣先前被赫伊揪住领口时,勒到了喉颈,现下正咳嗽不止,闻言惊道:“公主您不回去?”


    赫伊看向戈勒城,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凝为实质倾出:“若这便是她菡阳的盘算,我又岂能让她如愿!”


    她寒声吩咐亲兵:“点五万兵马,随我攻城!待取了她菡阳项上头颅,再回头教训那些个不知死活的部族!”


    使臣唤住赫伊还想再劝,赫伊却已翻上亲兵牵来的战马,她似想起了什么,又吩咐道:“全军拔营,将发兵回援王城的声势弄得浩大些!攻城的五万兵马分作三股,战马全都给我用棉布裹蹄!”


    底下人明白赫伊这是要做出全军撤退回援王城的假象,让戈勒城放松戒备,以此突袭,一一应下-


    赫伊裹挟着满腔烧得她自己肺腑都已有些灼痛的怒火,随突袭的大军借夜色遮掩,悄无声息出现在戈勒城下时,就见戈勒城上灯火通明,城垛处站着轮值的守军,俨然是戒备森严的样子。


    她挽弓搭箭便射倒了城角处数名守卫,随即抛掷处鹰爪钩勾紧城垛,攀着鹰爪钩上的钢索,脚蹬城砖直往城楼上方攀去。


    与此同时,另一只作掩护的大军也从夜色中大吼着冲至城下,抬起攻城锤狠撞城门。


    隐匿在暗处的弓手们齐刷刷放箭,射倒城垛处站着的剩余守军,双眼更是时刻紧盯着赫伊的安危,只等城内弓箭手一冒头便继续射杀。


    可奇怪的是,他们射杀完那批守军后,城垛上处的空缺便再无人去补了,城下攻城的西陵军吼喝声震天,也没见城楼上的守军往下放箭。


    整个戈勒城,静谧得像是一座死城,诡异至极。


    赫伊已成功登上城楼,拔刀斜斩着一名身中数箭没倒的守军跳下城垛,才发现城楼上那些“守军”,竟全是先前战死的死卒!


    不过是被人用木棍撑在了他们身后,稳定住身形摆出值守的姿态,先前从城下望来时,才半分没发现异样。


    一股被戏耍的怒意再次直冲心间,赫伊怒喝一声一脚踹倒了前方数名死卒,寒声下令:“给我搜!”


    随她登上城楼的精锐们当即朝着城楼上的各处值房和城下搜寻去。


    城下那修缮了多次的城门不堪重荷,也在此时被彻底撞开。


    西陵军呼啸着涌进,却没在城内发现半个陈卒或梁卒。


    带兵攻破城门的小将带人将整个内城搜寻一圈后,如丧考妣地奔回城楼处寻赫伊,惨白着脸道:


    “公主,我们中计了!城中守军早已撤走,粮仓都搬空了,不便带走的投石机、床弩也悉数被砸毁,现下的戈勒城,就是一座空城!”


    赫伊心口那股怒火烧得更甚,只觉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


    先前的火光,原是让菡阳撤军的信号!


    她费尽心机组织的一场攻城,全然成了场笑话!


    赫伊扬臂一拳狠砸在城墙砖石上,直将那坚硬的城砖都砸塌了一块,恨声道:“一群梁地耗子,狡猾!”


    小将诚惶诚恐问:“公主,那我们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不等赫伊发话,城外又有亲兵驾马疾驰而来,满脸狼狈,惶急朝赫伊喊话道:“不好了公主!一支梁军突袭营地,烧了我们的粮仓!”


    第256章 她知道,自己再也攻不……


    城下霎时间哗然一片, 所有西陵将士都惊愕不已。


    赫伊也是一愣,随即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那滚摔下马后跪地报信的亲兵, 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你说什么?”


    那亲兵也知粮草被烧, 兹事体大, 哀哀重复道:“梁军突袭营地, 烧了粮仓……”


    赫伊指尖力道一松,那亲兵摔回地上。


    城门口处的三脚架火盆在夜色里烧得“噼啪”作响。


    边上的小将觑着赫伊脸色,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公主?”


    “调虎离山?”赫伊眼含猩气冷笑,心口恶气翻涌间, 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她以为菡阳是想借围困王城逼退她,设计了这出趁夜直取戈勒城,却不料这也是菡阳的算计之一!


    对方就是要她倾巢而出,再绝她后路!


    王城被困, 粮道已被截断, 粮仓再被烧, 她手中余下的五万兵马,顷刻间便沦为困兽!


    她菡阳, 好盘算啊!


    赫伊强咽下喉中的腥甜,紧咬齿关一字一顿道:“真是……奇耻大辱!”


    而今摆在她眼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节衣缩食, 跟着回援王城的那四万兵马一齐灰溜溜滚回西陵。


    要么……孤掷一注,带着手上这五万大军去追从戈勒城撤走的菡阳,一雪前耻!


    赫伊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她紧握手上弯刀,翻身上马,寒声下令:“给我追!活捉菡阳者, 赏万金,封万人王!带回其首级者,亦赏万金,拜大将军!”


    西陵将士们当即啸吼出声,战意高涨-


    天幕高悬的那轮弯月在这个万籁俱寂的秋夜亮得惊人。


    大漠平缓起伏的沙丘,在这月色里,好似成了绸缎隆起的浅褶。


    军队和马车都在白沙官道上疾驰。


    昭白打马从前方奔来,急唤了声:“公主!”


    大漠里风大,马车车帘也用得比素日里厚重。


    温瑜打起车帘,深色的缎帘在她掌中似成了堆叠的云。


    昭白调转马头与马车同行,扯辔靠近车窗些许道:“赫伊追来了,牧将军正带着袭营的骑兵同他们周旋。”


    温瑜披着大氅,眸中一片温寂,长睫在车内八角琉璃灯的暖光下,于眼睑投下一片扇形阴影:“赫伊这是要破釜沉舟,做殊死一搏。”


    昭白忧心忡忡,刚要开口,便听得温瑜继续问:“盘石城那边准备如何?奚云她们可入城了?”


    昭白道:“盘石城的斥侯方才来报,已在入城各处关卡设好埋伏,顾将军和牧少将军也已带着伤兵抵达城内。”


    盘石城在戈勒城之后,也是距戈勒城最近的一座大型城池,从前只作为战时供给前线城池的枢纽,在西陵一路打至戈勒城城下后,盘石城便也赶修了城防。


    从戈勒城抵达磐石城,需得半日时间。


    傍晚时分西陵撤军后,温瑜便已安排顾奚云她们带着伤兵先行撤往盘石城。


    她自己则是等到大漠高坡上燃起的烽火后,才随大军撤走。


    那是她同大漠各部在王庭结盟时便约定好的信号,他们若成功围了西陵王城,便会即刻遣人赶回,于戈勒城能望见的高丘上燃起烽火示意。


    死守戈勒城二十日,是温瑜预估的大漠各部围困西陵王城后,能最快折返报信的时间。


    今也若是没能等到烽火,她只会带着城中将士继续死守下去。


    这是一场阳谋。


    她将自己作为饵放置在戈勒城,是为牵制西陵不再往虎峡关发兵,也是为逼赫伊做出这一搏——为擒住她以最小的代价攻下梁、陈两国,从而不惜代价调走西陵王城的守备军,以此给大漠各部可乘之机。


    王城被围,西陵必不可能再发兵往虎峡关,士气受损,同陈国的僵持也会见颓。


    这便是她们反攻的时机。


    她猜到以赫伊的谨慎,看到烽火后必然就会有所行动,若是再得西陵那边的急报,只会更加咽不下这口气,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所以在撤离戈勒城后,她便让牧有良带着骑兵先往西陵营地去了,只等赫伊攻打戈勒城,牧有良那边便袭营烧粮草。


    断了最后的倚仗,赫伊的反应也不出温瑜所料。


    对方想同她拼个鱼死网破。


    只不过,现下已是攻守易型了。


    大漠夜里的风寒凉,吹得马车檐下的流苏轻晃,温瑜掩唇低咳起来,侧脸在银华般的月光下苍白如瓷。


    “公主?”昭白忧心唤了温瑜一声,扭头就要喝令车马停下暂作修整,被温瑜摆手拦下。


    她咳得有些狠了,温静的眸底,都晕上了几分生理的薄红,看得昭白心下揪做了一团,知道她是从西陵进犯以来,夙夜殚精竭虑,熬坏了身子所致,但现下又毫无办法。


    待止住咳嗽后,温瑜方才道:“那我们便……引君入瓮。”


    她眸子深处依旧极清、极静,映着月光,仿佛是下起了一场大雪-


    夜色掩盖了太多痕迹,也方便了粗糙地制造出行踪。


    赫伊寻着大漠里留下的脚印,追了小半宿,几番同牧有良所率的骑兵交锋上,对方虽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趁着夜色伏击后,又不恋战,每次都是没等她们这边彻底调集兵马,便已撤走,委实令人窝火。


    底下原本高涨的士气,也在这一次次的突袭中慢慢消弭了下去。


    如此兜了半天的圈子,赫伊终于发现她们一直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斥侯所发现的行军踪迹,竟都是那支骑兵刻意伪造的!


    她强压火气,知道温瑜如今要退也只能退往盘石城,将手上兵马分做了数股,下令分头从戈勒城通往盘石城的各条要道去追,如若发现温瑜踪迹,便遣斥侯奔往其他几条要道报信。


    这法子很是奏效,很快探路的斥侯便传回消息,在前方发现了护送温瑜出逃的军队。


    赫伊憋了一晚上的火,总算有了发泄处,当即下令:“速速传信召回其他几路兵马!”


    数名斥侯当即拍马而去。


    赫伊则拔出腰间战刀,鼓动士气道:“勇士们!今夜诛拿菡阳,梁、陈两国的万里疆土便皆归我西陵!诸位都将成为伊颂湖畔传赞的英雄!”


    今夜同样吃了一肚子瘪的西陵将士们在这番鼓动下,再次高举手中武器啸吼起来。


    赫伊眼底重新燃起野心和战意,带着自己的亲兵骑卫,一马当先朝前追去。


    在距梁军还有数里地时,对面的斥侯似也发现她们追来了,知道双方兵力悬殊,竟然不再走官道,而是抽调兵马,护着一辆马车往小道抄去。


    赫伊听完斥侯的报信几乎是当场冷笑:“她菡阳还以为自己逃得掉?给我继续追!”


    率大军抵达那处岔道口时,面对余下梁军的拼死阻拦,赫伊只吩咐留下小部分兵马断后,自己则率精骑毫不犹豫地朝温瑜逃走的小道追了去。


    越追越奔进一条两面都是丘坡的狭道时,赫伊也疑心是计。


    但这地形虽利于设伏,她手上兵马毕竟众多,梁地的援军又还没那么快穿过百刃关外的千里大漠抵达来援,就戈勒城那点残兵,尽数从高坡上冲杀下来,也伤不了她一层皮。


    赫伊越想眼神越厉,几乎是抱着就算多折损些兵马,也定要拿下温瑜的念头在往前追。


    她猛地挥鞭,战马继续前奔时,前蹄却突然踩空,前方的沙道,直接塌出一个长两丈有余的大坑,坑底遍插尖矛。


    赫伊及时狠勒缰绳,扯得战马扬起前蹄侧颈嘶鸣才没跌入坑中。


    然后方又在此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巨大爆破声,狭道上一时间沙石四溅,人仰马翻。


    这官道上竟是被人提前埋好了炸.药!


    现下引线一点,后方骑兵不知前边是何情况,战马又在爆破声中受惊,当下只一股脑往前冲。


    前方好不容易勒住缰绳的精骑们,在混乱中被推挤着连人带马跌进那遍插尖矛的大坑,瞬间被串成了串,场面一度相当惨烈。


    赫伊也险些被挤入坑中,好在紧护在她身边的亲兵们一见场面失控,在后方骑兵猛冲过来时,已不管是不是自己人,拔刀就连人带马地斩杀,这才让护着赫伊调转马头,奔向了狭道一侧的沙坡。


    被后方涌来的人马堵在了大坑前的骑兵们则绝望大喊:“别往前冲,前边是陷坑!”


    但距离太远,后方骑兵在火.药爆破后,又是人马俱惊,在夜色中只顾横冲乱撞,哪还听得见前边在喊什么。


    于是在这混乱中,不止有兵卒被推挤着跌进那遍布尖矛的大坑,被踩踏致死的也不少。


    赫伊驭马立在缓坡处,看着下方的混乱,又急又怒,扯着嗓子以西陵语大吼:“往两边沙丘撤!”


    但她的声音同样在这夜色中被惶恐和混乱吞没了。


    在踏死了不知多少人后,底下兵卒们终于反应过来要往两侧沙丘奔逃,只是还没跑到沙丘中部,乱箭又从沙丘上方激射了下来。


    跑在前方的兵卒当即倒下一片。


    后方的兵卒又全在往缓坡上挤,将后撤的路堵死,一时间外层的兵卒们全然成了活靶子。


    赫伊没料到自己此番失策会带来这样惨烈的后果,看着底下兵卒狼狈奔逃却依旧死于乱箭之下的惨象,心下愤怒至极,又萦绕着一股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灰败和无力感,声嘶力竭大喝:“勇士们!继续冲锋,随我杀出去!”


    狭道后方必然已被梁军堵死,梁人放箭就是为了将她们赶回去,困杀于这两丘狭道中。


    只有从两翼沙丘杀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但今夜走到哪儿都被陷杀的恐惧,已彻底摧毁了这支西陵军的战意,底下兵卒不知前方还有多少埋伏等着他们。


    在赫伊大吼着让冲锋时,也只有少部分人马随她一道继续抵着箭雨往上冲杀而去,更多的则是凭着本能挤着人流,仓惶往下方狭道撤去。


    于是在这番混乱推挤中,又踩踏死了不知多少西陵兵卒。


    沙丘上的乱箭如骤雨密密麻麻扎下,奔逃中当场毙命的也不在少数。


    随赫伊一道冲杀的精锐们,有圆盾的以圆盾做挡,没有圆盾的拿死尸做挡,总算是顶着箭雨杀上了沙丘。


    但因接连败仗,军心溃散,亦不知在此处伏击他们的是多少人马,成功杀上来的西陵军们心头都萦绕着一股阴霾和恐惧,当下并不恋战,只护着赫伊往外搏命厮杀突围-


    月已西沉,一队梁骑护着马车飞速往白沙官道上奔驰着。


    温瑜听着远处大漠里传来的爆破声和震天杀吼声,掀帘朝车外一片深色的夜幕看去。


    驱马护行在一侧的昭白也往声音来源方向看了一眼,说:“看来一切计划顺利。”


    温瑜掩唇低咳着放下车帘:“我赠与赫伊的最后一份大礼,唤惊弓之鸟。”-


    经一番惨烈厮杀后,赫伊才带着随她杀上沙丘的残兵们成功突围。


    原本两万余人马,在这场伏击之后,竟只余半数。


    回程去同原本分开的几路兵马汇合时,因正值黎明,暮色正深,远远见前方有一支军队急奔而来,瞧不清着装,但打着西陵旗,队伍中有人以西陵语仓惶大喊着“公主”,瞧着也是受了突袭,又闻得这边的打斗声,仓促找过来的。


    赫伊和底下随她突围出来的兵马在方才那场戮战后,已是人马俱疲,见来者是自己人,便也放松了警惕。


    岂料那支骑兵驾马奔至一箭射程之后,手中所端的机关弩朝赫伊等人射出密密麻麻的箭雨,杀吼着直冲了过来。


    “生擒那西陵蛮女者,有重赏!”牧有良挥鞭大喝。


    竟是他带人冒充的西陵军!


    赫伊和底下的兵卒这下真是同白日见鬼无异。


    为躲避那些激射的箭矢,赫伊甚至被迫弃了马一路狼狈翻滚至路边。


    好在她手底下的兵马虽已无战意,但到底还是有着人数上的优势,在一番狼狈应敌后,总算是护着她成功杀出了重围。


    这场突袭对众人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一群人士气已是低落到了极点,灰头土脸继续往回走,不巧,前方再次出现一支急奔而来打着西陵旗的军队,同样以西陵语大叫着“公主”惶急逼近。


    赫伊随行的亲兵们都已有些心有余悸,纷纷看向她。


    赫伊心底亦压着火,冷声吩咐:“问他们番号,口令。”


    亲兵当即开始喝声问对面那支急速逼近的军队,对方很快作答。


    亲兵松了口气,同赫伊道:“公主,是哈缇将军的部下。”


    所有人这才放下戒备,等那支军队奔近,亲兵正想问他们遭遇,却不料朝他们铺天盖地罩去的又是一波乱箭。


    “有诈!是敌袭!”


    西陵残军们霎时人仰马翻,仓惶躲逃。


    几番被戏耍,赫伊恨得将齿关都咬出了血腥味,她大吼一声,不退反进,纵马直冲那支骑兵杀去,亲兵们见状也只能咬牙跟上。


    好在这支骑兵人数不多,眼见他们反扑,很快便撤退。


    残存的理智拉扯着赫伊,让她没有下令去追,让伤兵们简单包扎完伤口口,强压着心底那股火气继续往回走。


    当又一支打着西陵旗的军队出现在前方夜幕里,发现她们后,惊喜又惶急地大叫“公主”奔近。


    赫伊几乎是当场冷笑出声:“还敢来?给我杀!”


    同样被伏击出一肚子火气的西陵兵卒们也以为是对方再次故技重施,在赫伊下令后,不等对方靠近便开弓放箭。


    那边冲在最前方的兵卒往马背上一滚落,似乎也原形毕露,立马开弓朝他们放起箭来。


    两拨人马先箭雨厮杀了一波,再嘶吼着狠撞在一起拼杀,但啸吼出的都是西陵语。


    赫伊瞬间意识到了不对,战刀与对方敌首的兵刃相接,离得近了,借着月色也发现为首者当真是自己麾下的另一名心腹大将!


    她怒不可遏:“巴鲁?怎么是你!”


    那名西陵大将慌忙收了刀,一时间也很是惊吓且茫然,赶紧喝令停战,朝赫伊跪地请罪道:“是末将啊……”


    他哀惶道:“末将先前看见公主的旗帜,以为是公主您,岂料赶过来遭逢了暗箭,以为是梁贼假扮,这才下令还击,岂料真是公主您……末将……末将罪该万死!”


    这一整晚,赫伊已数不清自己中了梁营几回计,当下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一口腥甜在喉间几乎已是压不住。


    她强咽了回去,但见这西陵大将所带的兵马,也是个个灰头土脸,显然在赶来这里前,也经历过一场恶战,她寒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那大家面上神情更显哀惶:“末将收到斥侯传令后,便带兵来援公主您,岂料路上被提前埋了火.药,前路又挖了陷坑放置钉床,末将带将士们经过时,底下人马死伤无数啊!”


    知是同自己所受的伏击如出一辙的戏码,赫伊自然知道那有多惨烈。


    她以为将大军分开是为方便追寻温瑜,却不料更加方便了那边将她们逐个击破!


    一股莫大的屈辱感攫取了赫伊所有心神,她攥紧手中战刀,抬目看向盘石城方向:“菡阳!不杀你,我赫伊誓不为人!”-


    天明时分,东方跃出了鱼肚白。


    被赫伊分散去追温瑜的几路兵马,终于尽数汇拢于盘石城外。


    除去逃兵和死卒,出发前的五万兵马,如今满打满算只剩三万,且经历了一宿的奔袭鏖战,个个都疲乏不堪。


    赫伊下令大军在城外就地修整,再分出人马去附近村庄搜刮粮食,打算饱餐一顿后攻城。


    但从戈勒城到盘石城地界的百姓,早已被温瑜命人带着撤离,今年又是大旱,田地里几乎是颗粒无收。


    西陵兵卒们掘地三尺,仍没能找出半袋米粮来。


    亲兵将一切告与赫伊时,赫伊正于临时搭起的树棚中看着舆图,闻声抬起首来,眼中满是戾气与决意:“那便杀马给将士们充饥!只余三万兵马又如何,我西陵三万勇士,今日照样踏平她盘石城!”


    亲兵知道战事不顺赫伊火气正大,不敢再多言,只退出去传令-


    盘石城内,温瑜自黎明时分入城后,用了一盅热汤,便又同城中守将商议后续守城事宜去了,这一整宿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昭白端着太医开的温养汤药进议事厅时,里边的议政还未结束。


    “……那蛮女贼心不死,现将三万大军囤于盘石城外,于附近山上伐木造攻城器械,又宰杀战马烹食,等她们养精蓄锐完,盘石城怕是还得有一场恶仗!”


    “要不趁他们用饭,我先带一支骑兵出城突袭,再锉一锉他们锐气?”牧有良立于沙盘前道。


    这法子有人赞同,也有人觉着不妥:“不可不可,西陵三万大军囤于城外,这可比不得昨夜占地势之利、又有夜色遮掩的预伏,万不能贸然出兵啊,万一失利,便是于战前帮涨西陵士气,乱自己军心!还是稳妥些……死守为妙!”


    此言一出,不少臣子都觉着是这个理,只是仍有激进派反驳:“昨夜已经狠锉了西陵锐气,折损西陵兵马近两万,如今西陵已是强.弩之末,城内将士们又士气正盛,何须再畏畏缩缩?”


    这话似也占理,众人一时间抉择不下,纷纷看向了温瑜。


    昭白将汤药放至温瑜手边后,便退至了她身后。


    温瑜望着下方沙盘,听了一耳朵臣子们的争论,眉心微蹙,单手摁着因太久没好好休息而隐隐作痛的额角,眸中却是平和而清明:


    “昨夜的几场败仗,当已耗尽了赫伊的自负,她既下令宰杀战马烹食,便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此时出兵去激,的确有可能弄巧成拙,闭城死守方为上策。”


    臣子们一番议论后,纷纷称是。


    温瑜继续道:“她西陵已无粮草,只要今日这场攻城再败,同西陵的战事,便可彻底终结了。”


    说话间,温瑜抬眸看向窗外。


    臣子们都是一怔,随即心下也无不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西陵十二万大军压境,那就是一座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大山。


    两地百姓也终日惶惶。


    但如今,那座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就快化作云絮崩散了!


    ——赫伊没了粮草,若攻不下盘石城,不退兵回西陵,就只能被活活耗死。


    被那份强敌压境、山河易主的惶恐笼罩了太久,所有臣子此刻心下虽欢喜,却也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切感。


    在温瑜说完那话好一会儿后,才有一方脸将军抹了把眼,狼狈又腼腆地道:“等这仗打完了,我得回乡看看媳妇孩子,我走的那年媳妇还没生呢,这些年也不知她们娘俩是怎么过的,本以为没机会再回乡去看她们了……”


    虽是笑着说的,到后面嗓音却已几近哽咽。


    陈国的边境一直不甚太平,王庭年年征兵,戍边的将士们十年八载都难回乡一次。


    此番的这场险些灭国的大战,更是让底下将士们都绝了还能活着回去的心思。


    而今大战得胜的曙光,却就在眼前-


    西陵军阵中吹响角声,推动现造的攻城器械如潮水般朝盘石城城门慢慢逼近时,盘石城城楼上也轰隆隆地擂起了战鼓,无数把弓箭架到了城垛处。


    城上城下的将士们眼中都迸着狠意和决绝。


    作为两军主帅的温瑜和赫伊,亦于城楼和战马上对峙,一如当初赫伊攻打戈勒城时那般。


    城楼地势更高,弓箭射程更远,在西陵前锋军抵达射程范围后,密密麻麻的箭矢几乎是在上空织成一张天网罩下。


    西陵在头顶聚起圆盾作挡,继续往前推进,行过的战场上依旧留下不少死卒,但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无人在意。


    抵达城下的弓箭射程后,西陵兵卒方从圆盾间隙处往城楼放箭,霎时间城楼上的弓箭手又倒下一片。


    这场攻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死战。


    ……


    战鼓擂了三天两夜,血水直将盘石城下的沙地都浸透了数寸,西陵那边终是再一次退兵了。


    这三日里,头一天西陵全军攻城,后来久攻不下,将士们长时间没进食体力也不支了,赫伊才又改用车轮战熬。


    一波将士攻城,一波将士退下来啃食完白水煮出的满是腥臭味的马肉,便抱着武器就地打盹儿。


    他们为突袭戈勒城离开的营地,后又为追截温瑜的车马连夜奔袭赶至磐石城,莫说寻常军备物资,就是军帐也没带。


    这几日都是在战场后方就地而眠,等攻城的另一支军队疲软,他们就又顶上去轮换。


    好在城内的守军早已在戈勒城的守城战中,便已领教过西陵的车轮战,又有牧有良指挥,温瑜亲自督战稳定军心,终是扛住了西陵那边一次次不要命的野蛮强攻。


    到第三日,不知是西陵兵卒们的身体在这样风餐露宿下,还没日没夜的攻城吃不消了,还是已明白攻下盘石城无望,攻城的势头一下子见乏。


    牧有良在城楼上看着下方攻势疲软的西陵军,向同在城楼上观战的温瑜请命:“公主?”


    温瑜看着下方亲自带兵厮杀的赫伊,只说:“去吧。”


    牧有良朝温瑜一抱拳后,当即转身下城楼。


    须臾,久闭多时的盘石城城门大开,牧有良率一队精骑从城内杀出。


    赫伊手中的战刀已豁出缺口,发间的细辫上都沾着干涸发褐的鲜血。


    抬首见盘石城内的将领开始出城迎战,握战刀的手在长时间厮杀后已有些发抖,却仍是眼含猩气地一夹马腹,提刀嘶喝着冲了过去。


    这一战赫伊大败。


    虽在亲兵们的帮衬下从牧有良手中捡回一条命,还反划了对方腰腹一刀,但西陵的溃军之势已无法阻挡。


    亲兵们强制将她拉上马,抱住她腰身阻她以赴死之态去杀牧有良时,赫伊在嘶吼谩骂的挣扎中仰头看着盘石城城门,恍惚间有水泽没过她眼皮飞快滚落。


    她知道,自己再也攻不进那道城门了。


    那位大梁公主依旧静立于城楼之上,恍惚间似也在看着她,纤薄肩背撑起大袖华服,成了一座她翻越不过的高山-


    因着牧有良重伤,西陵残兵携赫伊败走,底下小将恐对方逃远后反扑,不敢擅作主张深追,便先带了牧有良回城。


    此一战,虽未能擒贼首,但让西陵退兵,已是大胜。


    城楼上众将士呼声震天,甚至有谋臣喜极泣下:“赢了!我们赢了!”


    风吹动温瑜鬓边碎发,她唇色都透着几分苍白,只沉默地看着西陵大军远去的影子。


    昭白都难掩喜色地红着眼同她说“公主,我们赢了”时,她才浅一颔首,说:“嗯,赢了。”


    长睫垂覆间,整个人却都往后倒去,面色苍白如纸。


    此战过后,赫伊再无望卷土重来,她脑中那根紧绷多日的弦,也终在此时松了。


    “公主!”


    昭白一下子慌了神,一众本还在狂喜的臣子也急呼着“公主”围上前来。


    第257章 “我来履约,接你回大……


    那股强撑的心气一松, 温瑜这一倒,就病了数日。


    太医看诊后说,是她这些日子太过劳心费神, 熬坏了身子, 气血两亏所致, 需得仔细温养。


    昭白再不敢让温瑜累着, 同随行大臣们商议后,一些琐碎事务便通通交由他们处理,让温瑜先行静养。


    但战事还未彻底终结,温瑜又哪里歇得住, 昏昏沉沉睡了几日,精神头稍好些,开口问的仍是牧有良的伤势、赫伊的去向以及虎峡关的战况这些。


    秋末的冷雨,在窗外淅淅沥沥下着。


    昭白取了软枕垫到温瑜身后, 用汤匙舀了碗里的药汁喂给温瑜道:“太医亲去看诊过了, 牧将军伤势虽重, 但已无性命之虞,您无需挂心。”


    “赫伊那日撤兵后, 倒是继续带着那万余残卒在盘石城周边游荡,瞧着似不甘心就那般回西陵,期间也来城下侵扰过几次, 但一群散兵游勇,已不成气候。”


    药有些烫,昭白用汤匙在碗中搅了搅,继续道:“昨日收到李洵大人来信,他同陈巍大人所率的援军已在赶来的路上,不日便可抵达盘石城。城中将军们得讯后, 已在商议出城清缴西陵残军的事宜。”


    她说至此处微顿,语气有些费解:“那西陵蛮女先前不肯回西陵,一来是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二来她麾下兵马有五万之众,没了粮草没法带着这五万人一道回去。如今打了败仗,手上残军不过万余,又已开始杀马混煮草根树皮充饥,不趁咱们援军没到赶紧逃回西陵去,反一直在盘石城周遭游荡,意欲何为?”


    温瑜喝完昭白喂过的那匙汤药,窗外吹进冷风,让她喉间又生起一股痒意,当下止不住地掩唇压低咳起来。


    昭白见状,忙起身去关窗。


    再次回到床边时,温瑜已止住了咳嗽。因是在病中,她并未绾发,一头乌发就那么披散下来,当真如缎子似的,却也衬得她面色更显苍白,唇上都少见血色,只是因着方才咳得狠了,眼下浸了一层薄红。


    她缓缓道:“阿昭听过霸王乌江自刎的故事么?”-


    已是饭点,西陵的临时驻地中,炊烟稀疏。


    底下兵卒们三三两两靠坐在一起,手中那从农户家中翻找出的豁口陶碗,盛的都是些煮得发褐的草根树皮。


    轮岗的兵卒都站不直身体,个个脚步虚浮,饿得两颊凹陷,脸色青灰,几乎是拄着手中长枪才能稳定身形。


    同样灰头土脸的亲兵端着一碗肉羹走进帐内,勉强挤出个笑脸:“公主,今日将士们外出猎得不少飞禽,熬煮成肉羹鲜着呢,您尝尝。”


    军帐中央置了一方长案,上边铺着数张舆图,赫伊手拿炭笔,伏案在那些舆图上圈画不停。


    她身上穿的还是那日那身染血的甲衣,甚至连发辫上干涸发褐的血痂都没清理,发白的唇已经干裂到起皮,头也不抬地冷斥:“拿走。”


    自那日兵败以来,她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帐中,不眠不休研究这些舆图。


    亲兵瞧着她这般,心下极不好受,强忍泪意劝道:“公主,您已经两日没用过饭了,多少吃些吧……”


    说着就要把肉羹放到赫伊铺着舆图的几案上去,却不料赫伊突然发作,猛地挥手直将那碗肉羹打翻在地:“我说了拿走!”


    地上铺了牦毯,陶碗没摔碎,里边的肉羹却是全洒了出来。


    赫伊抬起头,一双眼遍布血丝,整个人像是愤怒异常:“别烦我!”


    亲兵再不敢说一字,发着抖跪下去,用手一点点将打翻的肉羹重新捧回碗里时,垂首间似有泪泽飞快砸落在牦毯上。


    “公主——”


    赫伊麾下唯一还堪用的大将巴鲁掀帐疾步迈进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一时间不免也禁了声。


    亲兵知道巴鲁来寻赫伊必是有要事相商,不敢过多耽搁,强忍哽咽,匆匆收拾了下,便端着捧碗中的半碗肉羹退了出去。


    赫伊似难堪又似疲惫地闭着眼,问:“何事?”


    巴鲁也知军中现下的窘境,他们既无粮草,又无援军,再想攻下盘石城,已无异于天方夜谭。但赫伊就是不肯撤兵回西陵,将士们日日吃着草根树皮,且不提士气低落,还没入冬,就已病倒了一大片。


    他以拳抵胸跪了下去,艰难道:“公主,咱们……撤兵回西陵吧!”


    原本闭目的赫伊掀开了那双血丝密布的眸子。


    巴鲁知道自己说那话意味着什么,跪下的身形又伏低了几分,哀切道:“末将今日带兵外出,遇上盘石城内的斥侯,将其生擒后逼问后得知,梁地援军已快至盘石城了,此时再不撤兵,等梁地援军到,咱们就彻底无望回西陵了……”


    “巴鲁。”长时间未说话,赫伊嗓音有些嘶哑,声线中的威严却仍在,她盯着跪在下方的心腹部将,下颌绷紧:“你太令我失望了。”


    巴鲁也觉难堪,知道赫伊是没法接受这场东侵的败局,继续劝道:“公主,两军交战,不能以一时成败论输赢,他们中原人也有句古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以为我会输?”赫伊苍白灰败的面上浮起冷笑,猛地挥手将自己圈画多时的舆图甩向巴鲁,像是迫切地想证明什么般厉声道:


    “你兄长率三万大军攻打虎峡关,捷报只消数日就会传回军中,届时她梁国西疆门户大开,盘石城内的士气又能维系几时?梁地援军来再多,知故土被犯,也只会溃成一盘散沙!”


    那摞舆图扫过巴鲁的脸摔落在他膝边,他垂首闭着眼一声不吭。


    虎峡关迄今未传回任何消息,已远超正常战报传回所需的时间,他兄长尼鲁最是谨慎,断不可能在战报上有所疏忽,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在这节骨眼上,已无人敢言明。


    他的沉默像是更加激怒了赫伊,赫伊一脚踹翻几案,目眦欲裂继续喝道:“大漠十六部亦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你以为他们当真困得住王城?


    “待我拨回的那四万大军折返王城,你且看他们是不是抱头鼠窜!”


    她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巴鲁,吼完这些,折身坐回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单手把住当初裴颂献上的那方玉玺,力道大到手背青筋都道道凸起:“我们只消继续同菡阳耗下去,无论是虎峡关还是王城传回捷报,输的就都是她菡阳!”


    “在此之前,所有乱我军心者,都当斩!”


    赫伊看向巴鲁的眼神狠厉异常:“念巴鲁将军是初犯,今日姑且只罚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三日后,梁地援军抵达盘石城,赫伊依然没能等来虎峡关的捷报。


    借着城内守军先前收集到的情报,梁军很快开始大范围清缴境内西陵军。几场战役下来,赫伊被打得节节败退,最终只能被迫带着手中残卒退回戈勒城固守,至此几乎是一病不起。


    陈巍带兵围了戈勒城,知晓城中断粮多日,也不强攻,只日日在城外以大锅熬汤煮肉,叫阵劝降。


    死守在城楼上的西陵兵卒们,因军中战马已所剩无几,每宰杀一匹战马,得是全军就着那点马肉煮草根树皮吃上一天,于是分到他们碗里的,除了草根树皮熬煮出的涩口的汤汁,是半点荤腥沾不到。


    闻着城下那几乎要将他们理智击溃的肉香,受不住这折磨,自戕的、意欲投降的兵卒都不在少数,只是后者都叫将领们就地削了脑袋。


    城楼处的急况叫将军们报与赫伊,但赫伊早已病得不省人事。


    军中又已无药可用,好在老僧懂些药理,从底下兵卒们采集的草根树皮里挑了些能用的,熬成汤汁灌给赫伊喝了,赫伊当天夜里人才见醒。


    老僧再去送药时,以巴鲁为首的一众将领满面灰败地堵了老僧的去路,垂首颇有些难堪地开口:“上师,公主素日里最是敬重您,眼下这局势……再留在陈地,只是让底下将士们白白送死罢了,您……劝劝公主吧……”-


    房门“吱嘎”一声轻响,老僧推门入内时,就见房中烛台燃着,烛火将床边杌凳上放着的金臂钏拉出一道斜长影子。


    赫伊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原本的臂钏在她手上都挂不住了,才叫侍女取了下来。


    她是醒着的,方才门外那些将军的话,亦不知她听见了多少,此刻老僧进门来,她也没什么反应,只在烛火昏黄的光晕里,出神地盯着窗边一只正在吐丝织网的蜘蛛。


    老僧轻叹一声:“公主,该喝药了。”


    窗棂没关严,屋外下着淅沥小雨,冷风侵袭入室,将蜘蛛好不容易固定好一端的蛛网给吹散了,那只蜘蛛又攀着细如弦丝的蛛线,迎着冷风颤巍巍地去重新织网。


    赫伊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问老僧:“上师也觉着我该退兵是吗?”


    老僧顺着赫伊的目光看向窗棂处那只蜘蛛,适逢又一股强劲的冷风吹进来,将蜘蛛刚补好的网再次吹毁了大半,那只细小的蜘蛛仍是攀着细细的蛛丝孜孜不倦去补网。


    老僧叹道:“困住蜘蛛的,不是屋外这场雨,亦不是那张网,而是蜘蛛舍弃不了那张网的心。”


    赫伊笑出声来,神情极具讽刺,别过脸去时,眼中却隐有泪泽:“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上师您也为我撒过谎不是?


    “我根本不是什么金豹入我母亲的梦孕育而来,我的父亲,是上一任西陵王。”


    老僧闭上了眼。


    赫伊说起这段在西陵早已是人人三缄其口的皇室秘辛,眼底亦压着针砭般的痛楚:“我的叔叔——如今的西陵王,容不下我,也皆因如此。”


    西陵王后当年是在大漠各部中都赫赫有名的第一美人,在还未被先王选为后妃时,二人便已两情相悦。


    只是后来一场王城政变,先王被杀,先王的弟弟坐上了西陵王之位,赫伊母亲一族势大,为拉拢赫伊母亲一族,赫伊的叔叔又毒杀了自己妻子,对外宣称病故,要立赫伊母亲为王后。


    彼时赫伊母亲已孕有赫伊,为保下赫伊,这才谎称是一头金豹入梦撞入她腹中有的身孕。


    老僧当年救回赫伊后,为保住这条无辜却又似背负了上苍旨意的生命,也默许了那个谎言。


    这么些年,这段往事,几乎已成了当年所有知情人闭口不谈的禁忌。


    “我杀了我叔叔所有成年的儿子,没成年的那些,我下不去手,母亲也不会再准允了。”有水泽滑落赫伊两鬓,她依旧在笑,嗓音却已哑了:“因为他们也是我母亲的儿子。


    “上师,不是那只蜘蛛不肯避这场风雨,也不是那只蜘蛛舍不得弃那张蛛网,而是……它已避无可避,舍无可舍了。”


    她举整个西陵之力去攻梁、陈两国,如今一场场败仗下来,战死异乡的儿郎无数,却不曾真正打开中原门户,反让王城受困。


    虎峡关若无捷报传来,这场举国攻伐就是个笑话。


    她是无颜再回西陵了。


    冷雨凄风依旧,那结好的蛛网在又一次被风吹散时,攀在上边的蜘蛛也一并被风吹落。


    老僧在一室烛影中悲悯念了声佛号-


    赫伊病得更重了。城中能用的药太少,唯一可进补的食物又只有马肉羹,加之她心气大损,身体在病中就这么一日日虚弱了下去。城外梁军大举攻城时,赫伊病得连床榻都下不了。


    早已没了战意的西陵残军们哪里挡得住势如破竹的梁军,城门被攻破的消息传回,亲兵们慌慌张张奔入她房中,将病中的赫伊拉起,给她披上大氅架起她出逃:“公主,东城门已被攻破,梁军杀进来了,属下等护送您出城!”


    赫伊被架着跌跌撞撞步出房门,抬起一双病恹的眼扫过营房,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逃兵。


    四下乱糟糟一片,那些声音传到赫伊耳中,一度让她觉着模糊,她甚至觉着自己仿佛成了个局外人在看一场皮影戏。


    “公主?公主?”亲兵发现了赫伊的浑噩,强忍悲意用力晃了她两下,哭道:“您振作起来啊,只要回到西陵,回到伊颂河畔去,总有一天我们还能重新攻入中原,一雪今日之耻的!”


    赫伊在这猛晃中回神些许,侧首看向搀着自己的亲兵,唇色苍白地跟着呢喃:“回到伊颂河畔去……”


    这话像是给了她些力量,她突然挣脱了亲兵的搀扶,举目四望,问:“上师呢?”


    无一人作答,她便又拨开人群往回奔走。亲兵们见状,忙唤着“公主”跟上前去。


    追至老僧住处,却见赫伊单手撑着门框,并未入内,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在门口。亲兵们觉出有异,奔上前一看,就见老僧依然披着那身赭石色的法袍,面色安详地盘坐于榻上。


    有亲兵壮着胆子入内,伸手探过老僧鼻息后,声线里带上了点绝望的哭腔:“上师……已坐化多时了。”


    有亲兵当场哭出了声来,更多的则是茫然地看向了赫伊,等她拿主意。


    赫伊像是全然没听清亲兵方才哭喊了什么,脚步虚浮地迈步走进房中,唤道:“上师?”


    无人应答她,她眼眶通红,只不见一滴眼泪掉出,缓缓跪在了老僧榻前,伸手去触碰老僧,那赭色的发袍下是一片僵硬。赫伊垂首之际,终有水泽从她眼中漫出,划过鼻梁急急坠下,她哽声再次唤了声:“上师?”


    亲兵们亦有不少狼狈背过身去拭泪,知眼下时局紧迫,强忍悲意劝道:“公主,上师已去了,现下不是伤怀的时候,您节哀,先行出城吧!”


    赫伊缓缓闭上了眼,鼻梁上仍残存着泪水划过后的湿迹,哑声说:“搬火油来。”


    城破了,梁军杀过来了,她无法再妥善安置老僧的尸骨。


    亲兵们很快搬来火油,浇满了整个院子。


    赫伊亲自扔下火把,火舌瞬间蹿卷上来,火星迸溅,裹挟着火油落到她手上,钻心地疼,疼到她望着这片瞬间烧起的火海泪流不止。


    亲兵们架起她继续奔逃,宽慰道:“公主莫要灰心,咱们只要逃进大漠里就有救的!”


    逃?


    赫伊浑身绵软,全靠亲兵们搀扶才能站稳,风吹动她额前沾着干涸血迹的碎发,她抬眸望向前路,眼中再无了昔时的勃勃野心,只剩无尽苍凉与疲惫。


    还能逃去哪里呢?


    凭着身后那支紧追不舍的梁军,她们也逃不进大漠了。


    一行人狼狈奔至西城门,架着赫伊出逃的亲兵们全都停下了步子。


    ——前方大漠里又出现了一支军队,那鲜红刺目的“梁”字旗在风里招展,好似一柄柄饮饱了血的铡刀。


    后方随行西陵兵卒绝望哀呼:“西边大漠里怎也有梁军?”


    军阵最前方,那高踞于马背上的人拉开了弓弦,逆着日光,瞧不清其面目,但那三石大弓被彻底拉开的力道和弧度足以令人胆寒。


    亲兵们几乎是抖着手持盾将赫伊护在了中央。


    “嗖”的一声利箭脱弦,弓弦复位震颤不止。


    那枚裹挟着风声呼啸而至的长箭,深深钉入了戈勒城饱经炮石摧残的城砖缝隙里,箭身上串着一用黑布包裹着的椭圆之物。


    有兵卒壮着胆子去解开那黑布,里边骨碌碌滚出一颗带血的人头时,西陵残卒们无不惊惶惨呼:“是……是使臣大人!”


    “嗖!”又一枚串着黑布包裹的长箭钉入城墙。


    底下兵卒们解开看后,哭声更甚:“是率兵去回援王城的赤提将军!”


    “回援王城的军队也被他们截杀了?”


    “嗖!嗖!”又是数枚长箭钉入城墙。


    西陵兵卒在解开上边串系的黑布时,直接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哀哭道:“是……是尼鲁将军和努格尔将军的人头……”


    绝望如潮水一层层漫涌上来,四下全是哭声。


    虽对虎峡关战事不顺一事早有预料,可亲眼瞧见那一颗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摆到自己跟前时,赫伊只觉浑身脱力更甚,眼前所视一切几乎是天旋地转。


    那股唯一支撑着她耗到此时的心气终是没了。她,彻底败了。


    周遭好多哭声,有她亲兵的,有她心腹大将的,也有那些彻底无望的底层兵卒的。


    赫伊在这嘈杂中抬起眼,朝前方无垠的大漠看去,视线被那堵绵亘铺展于大漠中的黑铁人墙所挡。


    那堵人墙,比她从前所遇的任何关壑都巍峨。


    头顶的日头在这一刻好似成了个冒着光的白影,撒不下半分暖意,胸口成了个被砸开的冰窟窿,往外冒着森森寒气。


    她还在西眺,只是看不见属于西陵的沙丘,也闻不到从伊颂河畔吹来的风了。


    身后传来急乱的马蹄声,有兵卒惶然回望,发现是那支攻破东城门的梁军追来了。


    马背上的将领远远大喝:“放下手中兵刃,束手就擒者,可留其性命!”


    这场仗,早已胜负分明,再没有动兵戈的必要了。


    有兵卒哀惶小声问:“要降吗?”


    但那声音太小,被风一吹就散了。


    抱着自己兄长的头颅痛苦嚎哭到嗓音嘶哑的巴鲁,割下他自己的衣袍,重新将他兄长那颗被马蹄踩踏得不成样的头颅包好,系于自己胸前,被极致的愤怒和仇恨将眼冲得通红:“西陵的勇士,只战不降!”


    有将士跟他一样猩红着眼握紧了手中战刀,更多饿得面颊青灰、枯瘦如柴的底层兵卒,面上浮起的却是惶然、恐惧和悲戚。


    赫伊伸手按在了巴鲁肩头,止住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她目光尤为缓慢扫过那一张张底层兵卒憔悴的脸,在这一刻终于肯承认,是她的野心害了他们。


    她苍白道:“赫伊……有负诸位。”


    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巴鲁听得赫伊这般说,似明白了什么,急唤了声:“公主……”


    赫伊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哀沉地继续往后扫去,说:“你们,代我回到伊颂河畔去……”


    她一人铸下的错,无需底下将士们再随她枉送性命了。


    只是她作为西陵王女,自然也有她的骄傲。


    赫伊眼底噙着泪认真看过跟着她征战至今的每一个西陵将士的脸,最后再回望了一眼日暮中西陵的方向。


    伊颂河啊,她们的母亲河,明年那河畔的花当依旧繁密,草也油绿……


    她追逐着她的野心奔袭至此,远离了那片土地,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柄已豁口的战刀出鞘时,戈勒城城门下所有西陵兵卒全都失声痛哭:“公主!”


    鲜血溅洒在沙地里,将那位西陵王女半生的骄傲和野心一并埋葬于此-


    西风烈烈,百草苍苍。


    温瑜乘辇车出现在戈勒城东城门外时,戈勒城城楼上已重新插上了梁旗。


    以巴鲁为首的一众西陵将领,被绑缚了手脚,押跪于城门前,陈巍等人率兵林列其后。


    温瑜搭着昭白的手步出辇车时,所有人都拜了下去:“参见公主!”


    陈巍拱手出列道:“臣等——幸不辱命,境内西陵残军已尽数受降,只余那西陵蛮女……选择了自戕。”


    随行的小将手捧一方木盒上前,就近的青云卫接过,打开后面色微异地呈与温瑜过目。


    与温瑜同行而至的谋臣们,离得近的瞧见那盒中血腥,都微微抽气,避开了目光。


    温瑜静静看了一眼,才摆手示意青云卫撤下去,吩咐说:“缝回其尸身上,好生殄棺,送回西陵。”


    被押跪在前方的巴鲁闻声,抬起一双通红发肿的眼看过来,冷笑着用生涩的中原话道:“惺…惺…作态!虚伪!”


    几乎是他话落的瞬间,后方的甲士就已重踢他后背,将他整个人都踹倒,押着他趴跪在地。


    随行的谋臣们亦是大怒:“此蛮贼竟如此不知好歹,还敢对公主不敬?留他性命何用!”


    巴鲁被摁得以脸贴地,因用力挣扎整张脸都已涨红,眼白也因充血而浸着一层红,嘶笑:“要杀便杀,我西陵男儿何惧一死?”


    昭白眼神肃冷,手中长剑已“锵”声出鞘,被温瑜抬手制住。


    她大氅上的裘绒被冷风吹动,深色的氅衣似一座静默的山,更衬得那容颜皑若天山雪:“败军之将,有何可让本宫作态之处?”


    轻飘飘的一句,却是堵得巴鲁哑口无言,满面愤愧。


    温瑜平静垂目扫视对方:“本宫,只是不屑将两国之争,迁怒于一具敌将尸首泄愤。至于你们的愤怒和仇恨……”


    她神情仍是温静的,似乎又参杂了些冷漠:“……属实是没道理,犯我疆土、欺我子民的,是尔西陵。你们驱马东侵,刀下染了我陈地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举国来犯,这黄沙大漠里,又埋了我多少中原儿郎的忠骨?”


    “这一笔笔血债,当本宫向尔西陵一一讨回。”西沉的日头高悬于她身后,那双鸾鸟般睥睨的眸中,恍惚间也渗出了冰冷的锐意。


    后方的文官们亦唾骂道:“弃兵而降的战俘,有何狂吠的颜面?”


    羞愤和痛苦在巴鲁面上交织,他被摁在沙地上的半张脸都被粗粝砂石硌出了印痕,耳边一遍遍回响着赫伊让他们回伊颂河畔去的话,咬着牙关,眼中滚出泪水,很快没进了沙地里。


    陈巍做了个手势,底下将士们便将西陵战俘尽数押了下去。


    他这才快步上前道:“臣还有——”


    温瑜抬手止住了陈巍要说下去的话,她身体还未调养好,得信陈巍开始强攻戈勒城后,从盘石城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强撑到现在已是极限,纵然点了妆容,也难掩面上苍白,道:


    “城中一切都可慢慢部署,大人先行调动手中能调动的一切兵马,即刻赶往西陵王城去援十六部,赫伊拨了四万大军回援王城,若无援军去,十六部只怕不敌……”


    陈巍却是笑道:“臣要禀与公主的,正是此事,已不用发兵去援十六部了!”


    温瑜面上难得浮起了些许愕然。


    黑甲军拥堵的城门后方传来范远洪钟一样的嗓门:“公主!虎峡关大捷!西陵回援他们王城的援军,也叫我们给截了!”


    不止温瑜,所有随行的臣子,在看到黑甲军让开一条道后,从城门后方走出的范远一行人,无不是愕然之后狂喜。


    李洵更是激动到说话都险些结巴:“老范?”


    温瑜却是一眼便捕捉到了同范远一道走出的另一道身影。


    瘦了,也黑了,眉眼比之从前更加锋锐,身上却多了股可担泰山之崩的沉稳,叫人只是看着他,便觉心安。


    温瑜觉着自己眼眶酸灼滚烫,已不受控制地漫开了涩意。


    那头范远没发现温瑜的异常,还在自顾自地报喜:“幸得萧君鼎力相助,虎峡关才得以守住,截西陵回援王城的那四万蛮军,也全靠萧君带伤杀进万军从中擒拿主将……”


    已没人在乎他说什么。


    萧厉一步步走近,身上破损的甲衣带着战场的风霜和煞气,他眼下也漫开了一层淡猩,看温瑜的目光那么狠,又那么重,好似生怕自己晚来一步,眼前所视一切,便都是幻影。


    “我来履约,接你回大梁。”


    第258章 这是他的归途。


    直至回城, 范远都还有些发懵。


    底下将领来报将士们修缮内城的情况,他心不在蔫地颔首:“嗯,捷报往坪州和虎峡关各送一份去……”


    底下小将一脸茫然道:“将军, 属下禀说的是内城毁坏得厉害, 需得费些时日才能修缮好……”


    范远这才回神, 干咳了声道:“此战大获全胜, 本将军光惦念着给梁地送捷报去了,你说的本将军都知晓了,先行下去吧。”


    小将退出去后,在一旁誊抄着军功名册的李洵道:“老范你这是怎了?”


    因着牧有良父子都重伤, 现于盘石城休养,此番攻打戈勒城的悉数是陈巍从坪州带来的兵马,随行并无陈将,入城后安顿好温瑜后, 暂住进戈勒城衙署的, 便也只有范远、陈巍、李洵几人。


    范远拉开把椅子坐下, 明显心事重重的模样,抹了把叫风沙吹了大半月、胡子拉碴的脸, 却是嗐了声道:“我……我这不担心萧君同公主么,此番萧君虽是助大梁颇多,但在城门口说的那话, 未免还是太过僭越了些,我怕公主那边……”


    李洵笔下未停,话却是对范远说的:“公主仁明,断不会在这些小节上同萧君计较。”


    “哎……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范远又重重地搓了两把脸,李洵和陈巍明显还不知萧厉已重回梁营,事到如今, 他也不知萧厉重回梁营,是萧厉自己单方面的意思,还是温瑜也知情了。


    他四下看了眼,见左右都无人,实在是憋不住了,颇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地道:“老李,你就没觉着……公主同萧君……似乎有些怪怪的?”


    李洵笔锋一顿,说:“老范,慎言。”


    范远意识到自己妄议的是什么,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闭上了嘴,又左右扫视了眼,才干咳两声打哈哈道:“我……我就是担心往后的南北建交……”


    衙署内一时没人应声,冷风拍打着窗棂,似要下雨。


    李洵朝窗外看了一眼,道:“往后若是都不打仗了,也挺好……”-


    昭白端着刚煎好的药入内时,太医正在给温瑜臂上收针。


    大抵是在病中从盘石城一路赶来疲乏、在城门口处又吹了风的缘故,温瑜精神头不甚好,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地半阖着眼,绣着繁复云纹的织锦大袖被捋到了肘关处,两条小臂上都遍插银针,光是瞧着便让人觉着心惊。


    那一天一夜的擂鼓,损伤了她两臂经络,后来忙于督战又未得妥善医治,留下了病根,迄今仍需太医定期以银针疏络调理。


    萧厉守在一旁,虽是沉默着,至始至终都未出一言,但那高大的身形和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压迫感,还是让太医后背浸出了一层冷汗。


    直至将温瑜臂上的最后一枚银针取出,太医方松了口气,抬袖擦拭着额前细汗道:“还是不能掂拿重物,也切忌劳损,每日敷上两贴药,快则两月,慢则半载,应就无碍了。至于公主的身体……亏损过度,不可豪补,还是得慢慢温养。”


    昭白向太医道了谢,吩咐青云卫送太医出门,正要端着托盘上前,却听得萧厉出声:“我来。”


    昭白身形微顿,但到底是没再继续上前。


    萧厉端走托盘上的药碗后,昭白将几方浸药煮过的棉布帕子覆在了温瑜腕口,稍作迟疑,还是取了托盘退出去,只在走前说了句:“半刻钟后帕子凉了便替公主取下来。”-


    守在院外的青云卫见昭白只身一人出来,面上微有异样地唤了声:“统领……”


    昭白只看了那青云卫一眼,对方便禁了声。


    青云卫和太医都是自己人,早在王庭时,便已知晓温瑜、萧厉二人的关系。


    青云卫忧心只余萧厉一人在房中,是怕他对温瑜不利。


    毕竟眼下的大梁,只余南北之争了。


    但既然昭白都放心那位北境新侯同她们公主独处,她们便也无需再多虑。


    昭白沉默地抱剑守在檐下,暮间的云垂得极低,叫冷风一吹,竟又飘起了细小雨点。


    她看了一眼夜幕,低喃:“他回来了,公主应能安心些了。”


    盘石城一战后,她们虽是胜了,但温瑜病榻缠绵,却夜夜都不曾好寐过。


    死守戈勒城那些日子被强压下去的恐惧和阴霾,在这场大病里,化作了梦魇反扑。


    加之虎峡关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温瑜心口更是一直压着块大石头。


    好些次温瑜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衣发湿透,整个人意识都不甚清明,在她担忧地急唤“公主”时,便冷汗涔涔地紧攥住她的手急问:“阿昭,奚云还活着吗?虎峡关是不是失守了?西陵卷土重来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顾将军没事,现就在盘石城养伤,虎峡关也还无战报传来,西陵只剩一群残兵败将,温瑜才慢慢从噩梦的惊惶中脱离,整个人却是肉眼可见的苍白虚弱。


    那日顾奚云血淋淋地被人从战场上带回,温瑜于城楼上击鼓,未免自己失态,让仍在死守的将士们陷入惶恐,她甚至都没敢看顾奚云一眼,伴着鼓点砸下的,只有划过她手背坠地的血珠和从眼角滚落的湿迹。


    顾奚云被送回内城救治后,温瑜留于城楼上督战,也一句不敢问顾奚云的伤情。


    昭白知道她心中的恐惧和担忧,这一路走来,她已经承担不起任何失去了。


    所以不问,即便等着她的是最坏的结果,那么在那之前,她也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只是在松懈下来后的梦魇中,所有的痛苦、悲伤、惊惶全都卷土重来,一度让温瑜分不清究竟是梦里的满目血色是真,还是她们得胜是真。


    顾奚云知道温瑜夜夜被梦魇所扰后,顾不得自己都还是一身伤,就搬过去与温瑜同住。


    再逢温瑜梦魇时,也是捧着她的手,半开玩笑却眼眶通红地一遍遍向她承诺:“阿鱼,你放心,我这辈子不活个七老八十,死不了,爹爹和兄长追着先皇和太子殿下去了,我得守着阿鱼的。”


    从决心远赴南陈那一天起,温瑜就没允许自己露出过任何弱态,却在那天夜里,以手挡着眼,单薄的肩颤动着,掌下滑落大片湿迹。


    她说:“奚云,我梦见虎峡关也被攻破了,他死在了城门前的乱蹄之下。”


    昭白和顾奚云都明白她说的“他”是谁。


    素日里她即便忧心,也鲜有这样情绪外显的时候,每日虽雷打不动问一遍虎峡关可有战报传来,却绝口不提那人的名字。


    仿佛是害怕一旦问了,得到的便是那个她不愿听到的答案。


    只在那天夜里,她所有强撑的冷硬和坚韧终在一次次的梦魇中被击溃,也淌出了她的脆弱和柔软。


    昭白突然意识到了那人对温瑜而言有多重要。


    她做好了在这场山河动荡里同那人殊途同归的准备。


    可她死守住了这半壁河山,对方却回不来了呢?


    昭白不敢深想下去。


    而今那人得胜归来,昭白只由衷地觉着高兴-


    一碗药很快喂得见底,温瑜两臂的大袖放了下来,堆叠在小臂处,再往下的腕口,用一方厚实巾帕垫着了,敷着浸煮过药汁的温热棉帕。


    房里燃了炭盆,并不冷,但一股痒意还是忽地窜上了她喉间,温瑜抬手掩面而咳时,敷在腕口的药布也掉落在了覆于被衾的巾帕上。


    萧厉眉心一拧,几乎是瞬间就起身朝外喝道:“唤……”


    “太医”二字还未出口,他伤痂未落的手就被温瑜拉住了:“无需唤太医,前些时日染了寒疾,已见好了,只是还有些咳。”


    温瑜声线柔和,眸子温静,只是整个人依旧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意。


    她一手掩唇低咳,一手紧拉着萧厉,说:“你陪我多坐会儿。”


    萧厉周身气息极度焦躁且压抑:“你难受。”


    温瑜却是朝他笑笑说:“是啊,你都不同我说话了,我难受。”


    因着方才那番咳嗽,她原本苍白的面上,此刻方浮起了几丝血色,她笑起来是极好看的,萧厉却只觉心口快被那股闷涩和酸楚给撑破了。


    回城的马车上,温瑜便疲乏浅寐了过去,一到地方昭白就急着唤太医给她看诊,他才知温瑜如今的身体境况到了何等地步。


    他胸口、喉头都潮堵得慌。


    他,说不出话来。


    知道温瑜两手如今都不能用力,萧厉转身将温瑜拉住他的手放回了被衾上,再以药布裹覆好她手腕,自己才重新坐回了杌凳上。


    他将肘关抵在膝头,用力搓了把脸,再看向温瑜时,还能没能掩住眼下蔓开的那一丝淡猩,哑声问:“想说什么?”


    温瑜看着他,面上依旧带着笑:“说好的从虎峡关回来后,我们就成亲,你如今这般,是不是反悔了?”


    明知道温瑜是故意这样说的,萧厉搁在膝头的手还是瞬间紧攥成了拳,眼底蔓开的那层猩色在慢慢加重,让他呼吸都跟着变沉了些,他说:“你做梦!”


    他看温瑜的眼神好凶,像是终于受不了了一般,眼底压着的,全是偏执到足以让人溺亡的爱意:“不要用你如今这副身体故作轻松地同我说这样的话。


    “温瑜,从守下虎峡关,却得知你亲自去了戈勒城时,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你就是个骗子,骗我要活着回来,接你回大梁。那你自己呢?


    “赶回的这十三天连九个时辰,我没有一刻不在想,戈勒城要是已经被攻破怎么办?你已经自缢了怎么办?”


    他呼吸痛涩,眼中已是猩红一片,捧住温瑜侧脸的手都在轻微地发抖,眼神却仍是极狠:“我又同自己说,杀过去。哪怕是你的尸首,我也要带回大梁,再昭告天下,我要同你成亲。


    “等我也死在为你复仇的路上了,我的尸骨得同你葬进一个棺椁里。


    “这样来世你就也摆脱不了我,这是你欠我的。”


    哪怕是现在说出这话,他语气里依然带着浓烈的绝望意味。


    有湿迹滑落至萧厉掌下,是温瑜眸中滚下了泪。


    她抬手覆在了萧厉捧着自己脸的手背,沉缓地呼吸着,却还是压不下喉头和心间的涩意,于是再开口时嗓音也是哑的,笑说:“我都没等到你来接我,又怎么舍得死?


    “你答应成亲时我就同你说过的,此后无论碧落黄泉,你我都脱离不了干系的。”


    心口还是窒痛,但又在被什么东西填得极满,满到眸中几乎要跟着溢出什么来。


    萧厉闭上了涩红的一双眼,呼吸颤抖地同温瑜额头相抵。


    左边胸腔里那团跳动的血肉变得好生安宁。


    这是他的归途。


    “若世间真有轮回,那我们就生生世世,都纠缠在一起。”


    第259章 “望诸卿也多珍重。”……


    温瑜大病未愈, 不便舟车劳顿,暂留在了戈勒城休养。


    而今有李洵和周随在,诸多繁杂要务, 都是他们商议着理出章程了, 再交与温瑜过目就行。


    陈巍奉命带着三万兵马, 携赫伊棺椁和一众西陵降将前往西陵王城, 给这场战事做最后的终结。


    宋钦所率的两万北地精骑,从大梁腹地赶往虎峡关,到了虎峡关得知战事已结束,又匆匆赶至戈勒城, 总算是赶上了征讨西陵的尾巴。


    原本还在强撑的西陵,见到赫伊尸首和一众西陵降将后,再没了战意。


    年关前,温瑜便收到了西陵王亲拟的求和书。


    梁、陈两国这两年都疲于征战, 温瑜本也无意再打下去了, 召集臣子们商讨议和条件, 她当初在王庭与大漠十六部结盟时,就同他们许诺过, 会帮他们要回被西陵侵占的领土。


    只是前线很快又传回急报,在西陵提出议和后,梁军和十六部也当真休战了, 却又被西陵夜袭营地,死伤惨重。


    愤怒中的梁军和十六部以为西陵是耍诈,一举攻进了西陵王城,才发现西陵王已身死于王宫,腹部插着的,恰是一柄梁制战刀。


    逃出王城的西陵王后倒打一耙, 声称西陵王在求和后,却仍被梁军和十六部夜袭攻进王城残忍杀害,大梁和十六部根本不会同他们谈和。


    原本已没了战意的西陵各部又奋起继续同梁军和十六部抗衡。


    温瑜看完急报,知道一场打到底的大战终是无可避免了,只说了四字:“速战速决。”


    三万梁军和大漠十六部的兵马开始在西陵横扫推进。


    正月尾巴里,前线再次传回捷报。


    强.弩之末的西陵,在这雷霆攻势之下,终是土崩瓦解了。


    原本隶属于西陵的各部全都脱离了出去,杀了西陵王后做投名状,称愿归降大梁,年年朝贡,侵占大漠十六部的领土,也细数归还了回去,并给予了赔偿。


    大漠十六部许是怕西陵各部往后有了大梁这个靠山,会对他们不利,转头也称愿成为大梁的附属部族。


    大军凯旋时,温瑜在戈勒城同各部首领签订了附属文书和互通商贸的文书。


    消息传回梁、陈两地,臣子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番确认无误后,才激动得老泪纵横。


    底下百姓们亦狂喜不已,纷纷奔走相告,城中街市热闹得几天几夜都灯火通明-


    二月中旬,温瑜班师回陈王庭。


    大军离城门还有十余里地,就已有百姓夹道相迎,一路追着温瑜的车驾殷切地喊“公主”,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以三万兵马退十二万强敌,最后甚至一举打没了侵扰陈国边境多年的西陵,陈国自避出关外以来,还从未取得过这样的大胜。


    百姓们因经年征战带来的役税阴霾都一扫而空。


    姜太后亲率留守王庭的官员们在城门处等候,看着一道等候在城门处的百姓们翘首以盼大军归来的模样,微微失神了一瞬,看向远处还不见凯旋大军的官道,说:“王庭,好些年都没这般热闹过了吧?”


    跟在姜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想答些什么,但前方官道上已出现了军队的影子,梁、陈、萧三营的旗帜都冷风里展扬,肃杀凛冽。


    姜太后和随行的官员们都微微正色了几分,城门处的百姓们却是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大军凯旋了!”


    “公主回朝了!”


    那呼声一浪盖过一浪,若非一早安排了官兵值守在两侧官道前,百姓们几乎要涌上前去将车队截停。


    但饶是如此,挡在两侧的官兵们仍是被推挤得险些站不住。


    军队缓缓行进,为首的车驾抵达城门口时,青云卫打起车帘,一身大袖华服的温瑜由昭白搀扶着步出马车,百姓们呼声愈烈,城门处的百官亦揖手深拜了下去:“恭迎公主得胜回朝!”


    人山人海的围堵下,一时间仿佛四面都有了回音。


    温瑜搭着昭白的手步下马车,行至齐思邈跟前,亲自将人搀扶起:“丞相快快请起,本宫不在王庭的这些日子,多亏了丞相和太后帮着打理朝中事务。”


    说着,视线已是转向姜太后。她目光是平和的,姜太后从那双年轻、温和如海却也可掀起万丈波澜的眸中,看到了自己鬓间银丝斑驳的模样。


    原来,她已这般老了。


    在齐思邈起身说出那句“此乃臣之本分”,温瑜也抬袖让揖拜的其余臣子起身后,姜太后恍神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在戈勒城受苦了,今见你凯旋,哀家心中也甚是欢喜,一路舟车劳顿必是艰辛,先行回宫吧。”


    一行人这才重新启程,沿途都是百姓高呼“菡阳公主”的声音。


    直至温瑜的车驾进了陈王宫,百姓们仍堵在街头久不散去。


    车辘滚动声在狭长宫道里很是清晰,姜太后靠着车壁,看着车帘在冷风里一晃一晃地轻荡,露出宫墙外抽了绿芽的新枝,那些震天的呼喊声,在隔了数重宫门后,也依旧能模糊辨出。


    “娘娘?”老嬷嬷见她一直盯着车帘间隙的景色出神,轻唤了她一声。


    姜太后却只是叹息着说了句:“春来了,这王庭上下,都变得好生新啊。”


    老嬷嬷听得云里雾里,姜太后却已不再说话。


    她回宫的这一路,都在慢慢回想着自己从选秀入宫,到成为王后、再成为太后的这大半生,突然觉着,发间那些珠翠发饰,已压得她有些沉了-


    温瑜回昭华宫简单更了身衣,再去灵犀宫时,被告知姜太后在湖心亭喂鱼。


    陈国的冬结束得早,风虽还料峭,但荡漾在湖边的绿柳,都已抽出了新芽。


    温瑜携昭白步入亭中,就见太后衣着素净,从碧玉小碗中抓了鱼食,正一点点抛喂给湖中聚做一团的红白锦鲤,像是并未发现她们的到来。


    温瑜道:“昭华宫生变那日,多谢娘娘。”


    她说的是陈王杀进昭华宫欲对阿狸不利那次。


    彼时戈勒城战事紧张,铜雀怕温瑜在大敌压境的情形下,得知王庭这边的变故后还得担心阿狸,便暂未在信报中提及此事。


    后来戈勒城的捷报送回王庭,陈王的死讯也已无需再瞒,留守王庭的青云卫这才第一时间将当日的事以书信的形式悉数告知了温瑜。


    闻言,姜太后本还要继续捻鱼食的手微顿。


    丧子之痛,终究是姜太后心上的一道疤,尤其是陈王以那样决绝的方式自戕在了她面前。


    初时的愤怒和强硬,像这王庭冬日的雨雪,消融后只留下点沾锈的水迹,于是那一缕缕午夜梦回才有的悲意,便顺着锈迹一点点侵蚀了进去,日积月累。


    过了好一会儿,姜太后才说:“哀家也是为了陈国。”


    她又捏了几粒鱼食扔入湖中:“你从前说,替哀家寻了处礼佛的清净地。你回来了,哀家将王庭好好地交还与你了,也在这王宫待得有些乏了,想早些去禅山享清净了。”


    老嬷嬷听言,忙跪了下去,哀唤一声:“娘娘……”


    温瑜缓了一息,也道:“太后娘娘不必如此……”


    姜太后继续喂着湖中锦鲤,却说:“哀家是真乏了。”


    她侧首看向温瑜:“你替哀家安排吧。”


    这次温瑜没再拒绝。


    温瑜离开后,老嬷嬷伏跪在姜太后脚边哀哭:“娘娘,您这是何苦……”


    姜太后将碗中最后一点鱼食抛入湖中,看向远处陈王宫的红墙碧瓦,眼底除却疲惫,只余无尽苍凉:“哀家在这里,送走了丈夫、侄子、手足,最后是儿子……”


    “芷芳啊,哀家累了,旧的王庭已去,你我还守在这里做什么呢?”


    老嬷嬷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哽咽更甚-


    陈王驾崩的哀诏早在温瑜回王庭前就已发出,只是举国百姓都沉浸在大战得胜的狂喜中,于是这场国丧,在民间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甚至因着陈王生前的种种荒唐行径,以及死前都还要取亲子血炼制长生丹药,一度让最擅粉饰的陈国史官们都不知如何在哀册上落笔。


    还是太后不知是为着儿子,还是为着陈国的颜面,发话让史官写陈王是忧心边境战事成疾,咳血而亡。


    但民间百姓对这个说法皆是嗤之以鼻,毕竟陈王荒唐之名早已在外,更有萧厉一围城,他便绑了温瑜献降的软骨头行径在先,坊间三岁孩童都不信陈王是忧国而亡。


    一时间民间对陈王真正死因的猜测倒也颇多,有说陈王是纵欲过度而亡的,有说陈王是服食丹药过度而亡的,更有甚者说陈王是被西陵十二万大军逼境吓死的。


    这些温瑜都不得而知,为赶在折返梁地前,将陈国这边的诸多事宜安排妥当,她近日忙得连轴转。


    太后已不愿再过问陈王宫的任何事务,陈王又已死,往后陈地,也不会再出现新一任陈王,甚至陈王宫会不会被保留下来都难说,王宫的妃嫔们,都需妥善安置。


    温瑜命人去这些妃嫔们住处走了一趟,遵从她们自己的意愿,愿意离宫的便拨与她们丰厚钱财让其离宫,无处可去的,则安顿到行宫赡养。


    此外,还需选出一批随她一道迁回梁地的臣子,再选出信得过臣子留守陈地主持大局。


    博山炉里焚着香,溢出的烟气如宝盖般一层叠着一层铺展开来,整个御书房都沉香缭绕。


    温瑜坐于案后,已不知是第几次揉按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


    之前怕戈勒城守不住,她让铜雀带阿狸回梁地时,便也挑选了一批陈地官员同行。


    却不料后面又出了岔子,在严党叛乱时谨慎没站队的一些世家和王亲贵胄,直接挤占了那些官员的名额,拖家带口将自己阖族都迁往了梁地。


    齐思邈本也在迁往梁地的臣子之列,就是稳住陈国大局,这才选择的留下来。


    头疼归头疼,但自那之后,无论是民间百姓,还是朝堂中下层的官员,似乎都已对陈国的世家和王亲贵胄们彻底失去了期望,故而在温瑜回朝后,所有人都只把她当做陈国真正的主人。


    一名名被温瑜拟写在名单上的陈国官员被召进御书房,经她问话结束后,再以袖揩着泪步出御书房,或是因离别之恸,或是因知遇恩重。


    但今日过后,整个陈国已不再姓陈,当姓温了。


    作为丞相,齐思邈是最后一名被温瑜召见的陈地官员。


    在李太监传唤后,他步入御书房,见温瑜正提笔于案后凝神写着什么,先行拜了下去:“老臣齐思邈,拜见公主。”


    “丞相无需多礼。”温瑜搁了手中毫笔,看向下方的齐思邈,道:“本宫今日召丞相前来,是想问问,昔时丞相为续陈国国祚,愿赴大梁,而今乾坤虽定,但本宫还是想请丞相随本宫一道前往梁地,继续辅佐本宫,丞相可愿?”


    齐思邈唇间几番翕动,终是揖手答道:“承蒙公主不弃,老臣这把骸骨还未到入土的时候,甘为公主所驱使,只是……老臣有一大不韪之问,想问公主。”


    温瑜道:“丞相且说。”


    “敢问公主……同北境萧营,作何解?”


    温瑜望着下方年过半百的老臣,目光很平和,却也无半分商榷余地,说:“大梁和北境萧营,会联姻。”


    温瑜和萧厉都无宗族旁亲,这联姻二字一出,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但这也是让天下尽快一统的上上之策。


    齐思邈知道经戈勒城一役,他们陈国早已没有资格再要求温瑜什么,却还是艰涩问道:“那小郡主……”


    温瑜说:“阿狸会被立为储君这点,不会变。”


    齐思邈自觉羞愧,垂首间朝温瑜再次拜了下去:“老臣……谢公主。”-


    齐思邈离去后,温瑜再提笔于折子上批注时,按了会儿因疲乏胀痛愈发明显的额角。


    她知道齐思邈为何会有那两问。


    他为陈地百姓无私了一辈子,这唯一的一点私心,可以说是想给他效忠了几十载的陈国王室一个交代,也可以说是为陈地所有百姓谋的。


    毕竟自己在位时,虽让陈国臣子们相信了她会对所有臣子公允,可将来的储君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总有亲疏之别的。


    只有身上流着陈国王室血脉的储君继承了大统,将来才会依旧待两地如一。


    萧厉端着温瑜每日进补的药进来,见她似头疾又犯了,直接抽走她手中毫笔,替她合上了那封折子,将药碗递至她身前道:“晚些时候再看,先喝药。”


    温瑜一忙起来,不吃饭都是常事,更何论喝汤药进补。


    她是主子,底下人除却苦言相劝,一贯是拿她没法子的,如今有萧厉盯着,昭白和一众青云卫才放心不少。


    别说每日饭后进补的药他会雷打不动地亲自煎了端来盯着温瑜喝,就是早晚一次的药敷也没落下。


    得益如此,温瑜的身体才能在回王庭前就已好了个七七八八。


    温瑜思绪还被折子上的政务扯着,微蹙了眉,按着按额角说:“就快批完了。”


    寻常时候青云卫见她蹙眉,是再不敢忤逆她的,萧厉却直接将她案前堆积的折子全都收去了一边,才抱臂坐到一旁的圈椅上,盯着她吐出两字:“喝药。”


    温瑜只得摁下了继续批折子的心思,端起桌上的药碗,闭上眼几口将其囫囵灌下,从舌根到喉头,却仍是一下子苦得发麻,甚至让她眼下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泛湿。


    萧厉已将匣中腌制的酸梅递了过去,温瑜连吃了好几颗才勉强压下口中的苦意。


    不知是病好后味蕾更灵敏了些的原因,还是太医前边诊脉后重新开的方子药就是更苦些,温瑜如今每次喝这药都颇有些遭罪。


    偏她又不喜食甜食,故而每次喝完药都只能吃酸梅果脯压下药味。


    匣中酸梅吃完,温瑜拧起的眉头才微松了些,同萧厉道:“我身体已大好了,让太医停了这药吧。”


    “良药苦口。我问过了,太医说这药至少还得再喝上半月才能停。”萧厉拒绝得干脆。


    他在对她温养用药一事上,素来强硬。


    温瑜眼中泛起的湿意未退,还浸着层生理的薄红,她忽勾手示意萧厉靠近。


    萧厉心中虽警惕,身形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


    温瑜勾住他脖颈吻了上去,唇齿相接间,报复般地将口中清苦的药味尽数渡了过去。


    恶作剧得逞,她松了勾在他颈后的手,正要退开,却不防后颈被一只大手按住,倏地下压。


    她的唇再次撞上了对方的,是不容她有任何挣扎的力道。


    不及反应,呼吸就已尽数被对方掠夺。


    翻搅,扫荡,吮咽。


    弥漫在唇齿间的仍是清苦的药味,博山炉袅袅铺开的烟云中,又有另一种潮热和窒闷。


    温瑜呼吸不过来,混乱中只觉自己被抱坐上了长案,案尾传来不少文书被推扫在地的声音,萧厉依旧攥着她的下巴深吻,将她齿间最后一丝清苦都吞食殆尽。


    她喘不过气,只能无措地以五指攥紧他肩臂的衣物。


    滚烫的吻再顺着她脖颈落下,尖齿咬开衣物,依稀可见半个莹白的肩头都遍布深浅不一的痕迹。


    温瑜在萧厉凌乱的细吻中勉强抽出理智,伸手挡住了他。


    萧厉呼吸声已经很沉了,朝她看来时,眼神虽还清明,但眼白部分已有些烧红。


    温瑜呼吸不稳道:“我还传见了陈巍,人在启宁殿候着的。”


    她说着就要跳下长案去,却又被人按住了腰身。


    萧厉长臂撑在长案两侧,轻易便将她困在了自己双臂和胸膛之间,轮廓分明的一张俊颜,眼尾灼红,浓黑长睫因视线低垂半覆在眼前,说:“你挑起的。”


    温瑜仰头看着他,彼此的呼吸就在这方寸间相缠,问他:“那怎么办呢?”


    她眼里带着笑,也带着无辜。


    萧厉盯着她,喉结缓缓滑动,就着这个姿势垂首继续吻了下去。


    案头更多的奏章在推搡间被挤落在地,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吞没在唇齿间-


    陈巍得传唤来御书房时,适逢萧厉端着只空药碗从里边出来,他停步唤了声“萧君”。


    萧厉颔首,继续迈步离开,深色的衣领堪堪覆住颈边一枚新添的牙印。


    陈巍毫无所觉,入内见温瑜一只手撑按在颈侧,似有些疲乏地坐于案后,眼尾还泛着点红,想到萧厉方才端着药碗离去,便猜测应是温瑜近日操劳政务过度,身体又有些欠佳。


    先前在边关,温瑜将身体耗到了何种程度,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


    一时间陈巍心下百味杂陈,垂下眼朝温瑜揖拜:“微臣……参见公主。”


    温瑜指尖压着决定陈巍去处的那封折子,抬起眼道:“陈大人来了。”


    陈巍恭谨立于下方,等她继续说下去。


    “陈地诸事已了,本宫不日便将启程返梁,只是西陵和大漠各部现下虽已言和,但以防万一,终得留一员本宫信得过的大将在此驻疆的,本宫意欲安排大人留陈,大人意下如何?”


    意识到温瑜说的是什么,陈巍一下子跪了下去:“微臣……不胜惶恐感激,但微臣……岂能担此重任?”


    温瑜道:“大人不必妄自菲薄,父皇尚在时,便一直对大人赞赏有加,裴贼祸梁的三载,大人撑着坪州和整个南境,亦担得起一句劳苦功高。今千里赶赴南陈救驾,更有着平定西陵的功绩在,再无比大人更合适的人选了。也只有大人替本宫守着陈地,本宫在梁地才心安。”


    陈巍听完这席话,眼眶已是通红,知道再推脱不得,朝温瑜揖手道:“臣……陈巍,替吾主死守疆土,必不辱命!”


    等到退下时,大抵是想着往后隔着重山万水,君臣再见已难了,终没忍住涕零,再次朝温瑜揖身一拜:“唯望公主回了梁地,也万分珍重!”


    说罢,大抵是怕在温瑜跟前失态更甚,便同先前那些臣子一样,以袖揩着眼匆匆退了出去。


    温瑜手掩着颈侧叫萧厉咬出的那个牙印,意识到陈巍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但此一别,南北万里之遥,君臣再见的确不知是何时了。


    她心下百转回肠,望着陈巍步下御书房石阶的背影,缓缓道了句:“望诸卿也多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