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好啊,本侯要你们驸……
传信兵离营将近大半个时辰后, 都没传回任何音讯,反是狼骑中的斥侯带回了新的消息:“主君,那支西陵军在继续往虎峡关行军!”
抱臂立于树荫下的萧厉掀开眸子, 看向被五花大绑扔在沙地上暴晒着的尼鲁。
尼鲁被晒得唇上干裂, 心下大抵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暗恨归暗恨, 当下却仍是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大笑讥讽道:“我前边说什么来着?”
他舔了下干裂发白的唇,朝萧厉道:“痛快些,一刀了结了老子!”
被勒令止步于一箭地外的西陵将领们则纷纷情急喝道:“不可!不可!”
一名西陵小将甚至一面说一面后退,牵了马道:“末将亲自去追驸马一行人, 禀说此事!”
萧厉看了眼日头,却是冷漠道:“尔等往后退兵五十里。”
远处的西陵将领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应声。
萧厉微抬下颌,边上两名亲兵立马上前架起了沙地上被暴晒的尼鲁, 以刀抵着对方先前被削掉了一块皮肉的脖颈。
被烈日晒得发干的伤口再次被刀身重压, 疼痛难忍, 尼鲁虽仍是咬着牙关没吱声,但面部已因疼痛而显扭曲。
萧厉盯着对面犹豫不决的一众西陵将领:“不想你们将军再被剐下一块肉来, 就照做。”
西陵将领们不敢托大,彼此相视一眼后,终是下了令:“后撤五十里!”
西陵大军拔营往后撤, 将领们带着亲兵,一面撤一面不住地回头往这边望。
萧厉视若无睹,食指放至唇边吹出一声长哨,在远处嚼着干草的马儿立即撒开四蹄奔了过来。
萧厉勒住鞍革翻身上马,说:“把人带上,去追裴颂!”
底下狼骑们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再让西陵那边的人去截裴颂, 一来一回不知又得耽搁多少时间,且裴颂若是打定主意不管尼鲁死活,那这信送去了也是白送。
不若由他们自己带着尼鲁,亲去截裴颂所携的那支大军。
随行的西陵将领中,总有识得尼鲁的。
在侵扰拖延这三万西陵军的这些时日,萧厉早让他们查过领兵的主将,这尼鲁乃西陵重将,又是西陵公主赫伊的心腹。
赫伊既让他率军随行,明显就是还没彻底信任裴颂,萧厉先前诈那西陵小将带回的消息同裴颂有关,对方才瞬间讳莫如深,不再多问,也验证了这点。
裴颂在西陵军中时日尚短,还没本事让所有西陵将士都听他的。
一众人拎了被五花大绑的尼鲁,跨上从西陵那边劫来的战马,扬鞭而去。
奔出一段距离后,有狼骑注意到后方的动静,打马追上萧厉道:“主君,后方有西陵斥侯跟着,要解决掉吗?”
萧厉在疾驰中往后瞥了一眼,只道:“无需理会。”
尼鲁被生擒,底下小将们自然不可能在被要求撤兵五十里地后,就全然对尼鲁不闻不问。
萧厉让他们往后撤,也是为了带着尼鲁追上裴颂手中那支西陵军后,狼骑不至被前后夹击。
有这几十里路程上的时间拖延,即便西陵军通过斥侯及时知道了他们这边的动向,届时想合围过来便也来不及了-
时至正午,日头越来越毒辣,押着辎重前行的西陵步兵中甚至有小卒被晒晕过去。
同行的兵卒们也因这高温的天气和长时间赶路而疲乏不堪,见同伴倒地才赶紧唤道:“将军!将军!有人被晒晕过去了!”
押队的小将虽着盔甲,却也挂着一脑门的汗,打马过来喝道:“给他灌些水!”
底下小卒们取出水壶给那小卒喂水,但把整个皮质水壶都倒过来了,也没从里边抖出几滴水,那小卒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道:“将军,咱们水也喝完了。”
小将看了全都拄着长矛才没倒地的兵卒们一眼,扯下自己马背上还剩小半水囊的水,迟疑了下还是丢给了那名小卒,调转马头喝道:“我去报与驸马!”
顶着烈日赶了数个时辰路的小卒们这才看到希望般,面上都露出了希翼之色-
“……前边就是月亮滩,有水源和小片绿洲,傍晚前大军若能抵达此处,今夜便可在此扎营。”鹰犬手捧舆图,驾马与裴颂并行给他看着舆图道。
日光照在无垠的大漠里,周遭仿佛都成了浮着热浪的一片亮白,煞是刺眼,裴颂微眯了眯眸子,问:“乌塞城距那里有多远?”
鹰犬看了眼舆图道:“还需再往北行军三十里地。”
裴颂手挽着缰绳,当下便做了决定:“全速行军,今夜于乌塞城落脚。”
鹰犬看了眼舆图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对后吩咐道:“传令下去,全速行军,今夜于乌塞城落脚!”
传信兵们正要打马飞奔向后方去传递军令,先前那名小将已拍马追了上来,恳切道:“驸马,就地休整一二吧,将士们赶了数个时辰的路,水囊也空了,实在是走不动了,后边已有将士被晒出暑症晕过去了!”
裴颂斜睨着那名西陵小将,漠然道:“阻碍行军进度,延误了战机,此责谁担?”
小将顶着裴颂的视线,在马背上将左臂放于胸前,敢怒不敢言,正要灰心离去,后方却传出一声:“本将军来担!”
小将回首见是副将努格尔,喜出望外:“将军!”
努格尔做了个手势,示意那小将回去,盯着裴颂,话却是对那小将说的:“传令三军,就地休整!”
小将当即就要打马离去,却被后方的鹰犬拦住去路。
努格尔不为所动,只是随他一道来的亲兵和心腹小将们也驭马出列,同鹰犬们对峙上了。
裴颂在马背上眯着眸子,轻飘飘道:“副将屡屡阻碍行军,欲坏公主大计,实在是让本驸马怀疑副将的居心呐!”
努格尔喝道:“分明是你为一己私欲,罔顾我西陵儿郎性命!”
“哦,本驸马有何私欲?”
裴颂好整以暇望着努格尔,语调依旧轻松:“是奉公主之命发兵攻打虎峡关为私欲,还是依尼鲁将军只令全速行军赶在萧贼之前抵达虎峡关为私欲?”
努格尔不擅口舌之争,当下再次被裴颂堵了个面红耳赤,怒道:“你无视尼鲁将军那边的求援……”
“敢问副将,千余人马如何胜尼鲁将军手上的一万五千大军?尼鲁将军在副将眼中,便是那等有勇无谋的莽夫么?”裴颂眯起的眸子,更显狭长。
两方对峙的人马还未分出个高下,后方又有斥侯急奔来报:“报——五里地外出现一队我方骑兵!”
努格尔当即喝道:“必是尼鲁将军派来的,随我去瞧瞧是如何一回事!”
他带着底下人马就要离去,后方却传来裴颂一声:“慢着。”
他在努格尔忍着火气回首看去时,不急不缓道:“副将关心则乱,未免有诈,本驸马一道去瞧瞧。”
因斥侯带回的消息是那队骑兵只有千余人,裴颂一行人便也只点了五千精骑前去,大军在后方待命。
两方人马隔着两箭之地远远打照面时,努格尔便示意底下的旗牌官打旗语。
岂料对面那支骑兵见了旗令,并未回旗语,反将一五花大绑之人带至阵前,以西陵语喝道:“你们主将在此,即刻退兵回西陵!”
努格尔见着被绑缚于阵前的尼鲁,大惊失色:“是尼鲁将军!”
随他一道来的小将们也纷纷变了脸色,只有裴颂眸子再次眯了起来,周身气息也一下子变得冷沉。
他视线紧锁着对面的一人,却不是尼鲁,而是着一身西陵残破小卒服饰,依旧给人以十足压迫感的萧厉。
他曾险些在此人手中丧命,苦心经营的一切,更是叫他同那梁女联手毁于一旦。
裴颂久违地感受着心底那撕扯着自己的,名为仇恨的情绪。
他对对面那人的仇恨,半分不逊于当年秦家阖族被冤下狱时,他对温氏王朝的仇恨。
努格尔大喝着让对面放了尼鲁,裴颂却是在这间隙里,侧眸给了自己身后的鹰犬一个眼神。
亮得发白的日光灼眼,面对西陵那边叽里呜噜的喊话,萧厉高居于马背,在耐心告罄前,只冷漠重复了两字:“退兵!”
裴颂在努格尔再次喊话前,制止了他,面对努格尔的怒目而视,他突然格外好脾气地道:“便是报与公主,退兵也是不可能的,副将若想救尼鲁将军,不若让他们开些旁的条件?”
努格尔也再清楚不过,他又一次喊话时,萧厉也瞧见了向他献计的裴颂。
那一瞬他似乎笑了笑,五指大力攥紧缰绳,在努格尔提出可开旁的条件后,冷戾道:“好啊,那本侯要你们驸马的项上头颅!”
场面一时间再度陷入了僵局。
用裴颂换尼鲁,努格尔私心里自是愿意的,可他们此番攻打虎峡关,还需裴颂的内应相助,裴颂若死,他们也就失去了虎峡关内部的助力。
裴颂自然清楚自己最大的底牌是什么,当下只目视前方,淡笑着同努格尔道:“将军可想好了,尼鲁一死,成功夺下虎峡关后,他的位置便是将军您的,有这打开大梁门户的功绩在,公主也不会过多怪罪。”
他话锋一转:“但颂若死了,将军可就没了攻入虎峡关的钥匙,届时公主怪罪下来,将军觉着,尼鲁将军会为今日之恩,在公主那里顶下所有罪责保将军您吗?”
他甚是温和地望着努格尔:“将军先前同颂分歧后,依旧没有独自带兵回撤,不是同颂有着一样的打算么?”
后者面上早已不复先前的仇视,反而像是被戳破了什么隐秘的心思般,一下子有些心虚和震怒。
但裴颂只温和地笑着继续道:“尼鲁将军之死的罪责,颂可在公主那里一力担之。”
努格尔缓缓将视线移向对面,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眼神变得狠辣,沉喝:“他们手上的尼鲁将军是假的!竟敢以此等把戏愚弄本将军!乱箭射杀!”
识得尼鲁的小将们一下子有些面面相觑,但努格尔都下令了,他们瞬间意识到,这已是一场站队和抉择。
被五花大绑于狼骑阵前的尼鲁,明显已成了那个败者。
裴颂远远望着萧厉,唇边噙笑道:“梁地宵小,杀之!”
他身后的鹰犬们率先冲了上去,那些西陵小将也在这片刻间做出了抉择,拍马嘶喝着带着底下骑兵冲杀了过去。
被绑于阵前的尼鲁算是亲眼见证了自己是怎么失势的,纵然有心赴死,当下却还是忍不住唾骂了句:“狗娘养的!”
狼骑们也未料到这支西陵军竟然不认他们的主将了,忙看向萧厉:“主君?”
萧厉视线依旧紧锁着对面的裴颂,周身戾意萦绕,冷煞逼人。
他说:“撤!”
自己却是猛地一夹马腹,就这么纵马冲了出去,瞧着竟是要于万军阵前取裴颂首级!
第242章 她此生头一次向他要诺……
狼骑们自不敢就这么撤走, 打了哨让后方人马先撤,紧跟在前边、同萧厉亲兵无异的狼骑们则狠夹马腹追了上去。
箭矢如飞蝗扎下,萧厉和狼骑们伏在马背, 以兵刃格挡着飞箭, 快速向前压近。
被弃于沙地上的尼鲁狠声唾骂后就地翻滚, 躲避箭矢, 几息间却仍是被利箭扎成了个刺猬。
眼见尼鲁中箭,萧厉一行人虽陷箭雨却仍在朝这边冲杀,立于裴颂身后的鹰犬忙道:“主子,此处凶险, 属下等护您且先避一避?”
裴颂眯眸看着正面被箭雨覆盖、两侧渐渐被西陵军包抄围拢的萧厉一行人,并未说话。
早在那传信兵追上来报信让他们回去救尼鲁时,裴颂便已知晓了尼鲁被生擒的经过。
现下萧厉约莫是想故技重施。
但两军对峙时各处于一个高缓的坡地,萧厉率人杀过来, 两军相距本就极远, 又有弓箭手以乱箭阻拦。
是萧厉先死于乱箭和围杀之下, 还是被迫他同萧厉背水一战,明显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兵戈的冷光在烈日下甚是晃眼, 裴颂移开目光,正欲散漫出言,却在下方厮杀的军阵中, 猛地感受到了两道凛寒如冰箭的视线刺向自己。
他回眼看去,正是萧厉。
很多时候,裴颂都极讨厌他同那温氏女的眼神。
譬如此刻,对方目光一如那个月夜、单枪匹马一刀劈裂马车来刺杀自己时那般凶戾,却又有着攻洛都与自己在城下对视时的漠然和势在必得。
虽不愿承认,但就是从被困洛都起, 他便一直在避这贱民和那温氏余孽的锋芒。
裴颂下颌不自觉绷紧,嚼着弥漫在心口的那些莫名的情绪,忽地生出一股裹挟着恶意的不甘来。
那鹰犬没得到裴颂回复,再次出声询问道:“主子?”
裴颂唇边笑容发冷:“你的意思是,本司徒还需避这头败犬?”
鹰犬后知后觉自己那话犯了裴颂忌讳,慌忙垂首道不敢。
裴颂唇边依旧噙着笑,轻飘飘道:“传令下去,有敌袭,全军赴往这边御敌。”
鹰犬一怔,他们五千人马对对面千余人马,已是万无一失,现下裴颂还要把几里地外的万余大军调来一并围剿这队骑兵,对面必是插翅难逃了。
鹰犬赶紧抱拳下去传令。
裴颂这才催马上前几步,同观测着下方战局的努格尔道:“尼鲁死了。”
努格尔看向他,裴颂目光依旧落在下方战场,只唇角微微上扬,状似恭维地道:“往后,努格尔将军便是军中主将了。”
努格尔摸不清他此刻说这番话的用意,仍是没做声。
裴颂侧首,面上带着笑道:“此番随行皆是将军心腹部将,同将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堵他们的口不难。但若是让那萧氏贼子逃脱,将来同公主说了什么,颂只身一人,殒命不打紧,将军阖族荣辱安危,可都系将军身上。”
似清楚努格尔会用什么话来反驳,裴颂眸子微垂,幽幽道:“毕竟君心难测,将军顶了尼鲁的位置,赫伊公主那边,总是要捏个将军的把柄在手中才放心的。”
努格尔忽地怒不可遏:“分明是你不肯回去救尼鲁将军!”
他先前是被裴颂引诱着,脑中无法思量太多,为保自己迫于无奈才做了抉择,现下裴颂却又威胁起他。
是了,以赫伊的性子,一旦想除去他了,哪管那姓萧的所言是真是假,即便是假的,不也成了个可除去他的由头?
努格尔心中那份隐秘的不安,当下随着怒火一齐被点着了。
相比起他的失态,裴颂就要镇定得多,只含笑幽幽继续道:“但将军也没折返回去救人不是?甚至乱箭射杀尼鲁将军的军令,还是将军下的。”
努格尔看向裴颂的目光中已带上一分狠意,裴颂这才露出一副和善的神情道:“将军无需紧张,颂至始至终,都同将军在一条船上。”
说这话时,裴颂的目光已落回了于下方军阵中冲杀的萧厉一行人身上。
眼中的恶意自他睫下稀疏溢出:“同将军说这些,也只是想告诉将军,那萧氏贼子一行人,断不能留活口罢了。”
西陵军从两侧包抄过去,想彻底封住狼骑的退路,后撤的狼骑堵在两边西陵军围拢的接口处,阻止他们将萧厉一行人彻底围死。
萧厉一人一骑冲在最前边,以长刀格挡着密密麻麻飞射而来的箭矢,得亏抢来的这批西陵战马身上也覆了铁甲,不然纵使人没被流箭伤到,战马也得被那密集的箭支射杀。
百来名狼骑紧跟其后,随他一道穿过箭雨的封锁后,驱马狠撞向还欲放箭的弓弩手们,成功将西陵军的人墙撞出一大块缺口。
后方执长矛的步兵们刚吼啸着执矛杀来,狼骑弯刀出鞘,斜劈之下斩断矛尖后,继续人借马势簇拥着萧厉往下方帅旗所在处杀来。
饶是努格尔久经沙场,瞧着这阵势也有了些牙酸。
想到裴颂先前那些话,自己这边人数上又有着绝对性的优势,当即还是呼喝一声下令道:“给我杀!斩那贼首项上头颅着,赏千金!”
底下兵卒们嘶吼着一窝蜂朝萧厉和那百余狼骑围了去,努格尔长刀出鞘,却并未驱马亲赴下方战场。
有尼鲁被生擒的前车之鉴在,又亲眼见证了萧厉一行人是如何顶着流箭冲杀过来的,他不敢托大。
萧厉亦发现了西陵那边的意图,狼骑随他从箭阵冲杀过来,已折损了不少人马,剩下的在蚁群一般涌来的西陵小卒围攻下,很快也会见疲态。
对方是想借着人数上的优势,活生生耗死他们。
那裹了铁甲的西陵战马没死在前边的箭雨中,却终是没能从西陵兵卒往胸腹戳刺的长矛下活下来。
萧厉不知自己厮杀了多久,但身后援引的狼骑已瞧不见了。
汗水从他眼皮上坠落,他在弃马一刀砍倒一片西陵小卒后,于烈日下抬目看向竖在高坡处的西陵帅旗,那张重新染上血污的脸,依旧桀骜,凶戾。
“阿兄送我离开洛都时,说他会来接我回家。”
耳边忽响起临行那日温瑜最后同他说的话。
又一名西陵小将纵马攻来,被萧厉用随手从西陵小卒手中夺下的长戈一贯连人带马放倒。
“阿兄食言了。”
肩背被抹了道口子,萧厉反手一刀挥出,偷袭他的人颈上瞬间倾洒出血色。
“退了虎峡关之敌后,你来接我回大梁。”
齐齐刺向他的长矛被他一臂压住,扬刀斩断了矛头,正竭力拽回兵器的西陵小卒们一下子人挤着人跌倒一片。
“不可以食言。”
萧厉在日影下持刀而立,气息粗沉,目光依然看向驱马立于帅旗下的裴颂,混着血的汗珠子从他侧脸蜿蜒砸下。
还持矛戈对着他的一众西陵小卒,望着他脚下堆积的尸首,一时间都心生惧意,再不敢轻易上前去送死。
烈日让萧厉眯起了眸子,唇边罕见地浮起了一抹带猩气的笑。
她此生头一次向他要诺,他怎么可以食言呢?
西陵兵卒们在努格尔喝令下硬着头皮继续朝他攻去时,他吼出的那声断喝,如虎啸山林般石破天惊,重新握紧长刀,如出笼虎豹般猛扑而上。
底下西陵小卒们被他这股气势所惊,一时间再度畏缩起来,被他逼得节节后退。
缓坡之上,眼见萧厉越战越勇,裴颂和努格尔眉宇间都有了些躁郁和阴沉。
鹰犬是在萧厉手上吃过苦头的,怕有什么万一,有心再度劝裴颂暂避一二,却又惧触了裴颂霉头,正踌躇不已时,忽听得裴颂道:“拿弩来!”
鹰犬很快便取来一把机关强弩,裴颂接过后,调整了箭槽便端起瞄向萧厉,眼中全是冰冷到近乎狰狞的杀意。
机关扳动之际,被层层叠叠小卒围杀的萧厉,也瞥见了烈日下那抹淬了毒般幽冷的寒光,他以长刀格挡着那些排针般扫射向他的短箭,侧方一名得了努格尔示意的小将纵马扬着□□朝他劈来。
他就地一滚避开那一刀,却在战马奔过间隙斩断马鞍革带用力一扯,马背上的西陵小将就这么连鞍带人滚摔了下去,萧厉则拽着马鬃翻上马背,与此同时,整个人在腾起之际,一脚狠踢向了一名小卒手中所拿的长矛。
裴颂手中的机关弩短箭已用完,他气急败坏地正要打开箭槽继续装箭时,忽觉前方劲风携着凌寒杀意而来。
抬眼去瞧时,一柄长矛已携锐不可当之势快抵达跟前。
努格尔大喝着“小心”扑来欲救人,却已是来不及。
裴颂想也没想,一把扯过一名鹰犬挡在了身前。
长矛瞬间洞穿了那名鹰犬的身体,甚至游刃有余地从后背扎出完整的矛头和一小截矛干,而长矛的末端,还叫努格尔一把扯住了,才没继续往前刺。
曜日底下裴颂面色有些苍白,手脚后知后觉窜起阵阵凉意,当真是头一回体会到寒毛根根直竖是个什么滋味。
底下鹰犬们亦是心有余悸,忙劝道:“主子,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便是为着公孙先生,主子也先避一避吧!”
公孙俦若还在,此等情况,必会劝阻裴颂。
裴颂难堪地绷紧面皮,终是道了句:“我同先生还有着立帝师之诺,撤。”
那一击没能要了裴颂性命,萧厉面上冷戾亦更甚,只是他鏖战至此时,当下也有了些力竭,再被蚁潮般的西陵兵卒困杀,一时还真没法继续去追杀裴颂。
前方有角声传来,脚下的黄沙都有了些震颤,萧厉在马背上回首看去,见是一片黑压压的西陵援军从北面铺来。
努格尔见着大军,一下子信心倍增,喝道:“随我诛灭此贼首!”
后方却又有雷鸣般的马蹄声轰踏而至,同西陵援军的马蹄声混在了一起,底下震颤的黄沙亦分不清是那边的兵马所致,但远远的便见后方来援的骑兵扬起的黄沙遮天蔽日,瞧这阵仗,援军不知是几万余。
还在鏖战中的西陵军和刚至的西陵援军,刚鼓起的士气一下子又萎了回去。
随鹰犬撤走的裴颂见着后方援军的阵势,眯眸道:“姓萧的手上有这般多兵马就不可能如此犯险,传信给努格尔将军,其中必定有诈,不论生死,诛灭那姓萧的方是要事!”
鹰犬连忙拍马奔回去传话,努格尔正让后方原本还在一层层围死萧厉的西陵军,立刻掉头去迎战那支来势汹汹的骑兵,闻言于马背上一把扯过那名鹰犬前襟,恶狠狠道:
“我还不知那姓裴的打什么主意?他压根就没把我西陵将士当人看过!无非是想借我西陵之力,替他杀了那骑兵贼首以报私仇!”
两边实力悬殊之时,牺牲些兵卒围杀萧厉努格尔没意见,但现下对方援军兵力瞧着半分不输他们,还要他只让底下人围死萧厉,不分出兵力去御强敌,这在努格尔看来就是自寻死路。
毕竟尼鲁死于阵前,他能接替尼鲁,那队骑兵贼首即便是死了,谁又知骑兵中没有能接替那贼首的呢?
萧厉在看到那漫天黄沙时,就知道是郑虎他们来了。
围剿他的西陵军分出大股人马迎战“强敌”去了,赶来的西陵援军补上来还需些时间,先前就一直在后方撑着撤退口子的狼骑们吹起了尖哨,那是撤退的暗号。
诛杀裴颂已无望,萧厉没有犹豫,拍马便一路厮杀着往回奔。
成功突出重围后,两队骑兵汇合,抛下还在往战场用来的西陵军便撤走。
三万西陵军中,骑兵只占了五千余,经这一场厮杀又折损了不少,当下眼见他们撤走,未免同后方步兵阵拉出太远的距离,中了对方埋伏无援,也不敢追太紧。
等萧厉一行人成功撤走,努格尔和裴颂率部追来时,望着黄沙里掉落一地的沙棘,不由喝问:“这是什么?”
“还用问么?自是那群梁地宵小用来虚张声势之物。”
裴颂语气中不乏讽刺,他一想到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将萧厉围杀至死,心中便似有万根尖针在刺,同努格尔说话的语气,也愈发不满:“颂传信与将军,让将军当心有诈么?将军又是如何回复颂的?”
当着这般多部将的面,努格尔自然不能承认此乃自己的过失,只碍于裴颂身份硬声道:“梁贼援兵突至,属实未能顾虑周全,请驸马代公主降罚。”
他抬出赫伊来,不外乎是为告诉裴颂,他在军中是没有实权的。
原本盛怒中的裴颂忽地笑出了声来,叫人听不出是讥讽还是真心夸赞地道:“将军果真是有担当。”
努格尔垂首并不做声。
裴颂从他身侧走过时道:“现在已确定那队骑兵就是为阻我等行军,接下来对面再做侵扰便也不必理会了,同另一万五千余大军汇合后,全速往虎峡关行军便是。”
隐在眸底的全是狠辣和森冷。
尼鲁刚死,他还需借努格尔这个傀儡来操控军队,且先再留这蠢物一时-
萧厉一行人甩掉追兵后,又打马奔出近十里地方才停下暂做歇息。
郑虎用水壶里的水仰头往脸上浇了一记,缓解些热意了喘着粗气道:“好险,我们来的路上,就碰上十里地外又有一支西陵军在往这边赶来,若是被他们两头截住,今日可真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突围了。”
赵有财瘫坐在背阴处,用脏得发亮的袖子抹了把脑门上的汗道:“君侯今日属实是把我三魂儿都给吓没两魂儿了,听虎哥说君侯只带着千余弟兄便直闯西陵大营,我就险些给吓得摔下马背去了。”
他白着张脸,心有戚戚道:“好不容易由虎哥帮着解决了那队西陵军,往回赶又听闻您生擒了那西陵大将便去追裴颂了,马鞭都快抽成柄烂拂尘了,可算是又赶上了,却瞧见君侯深陷万军阵中,还好君侯神勇,硬生生又从万军从中杀了出来……”
赵有财抹了把脸,惨淡道:“我改明儿要是死了,一定是今日受惊太多给吓死的!”
“得了吧,就你小子会说话!”郑虎笑骂他一句后,将剩下的半壶水扔给他,赵有财赶紧两手捧住道谢。
劫后余生,郑虎不免也跟着乐呵:“虽让裴氏狗贼又逃过一劫,但二哥今日一举灭了对方主将,属实也是可喜可贺!”
狼骑们兴致跟着高涨,坐在一旁简要处理着自己身上伤口的萧厉却道:“裴颂已摸清我们手中兵力,今日杀他失败,后续往虎峡关去的这一路,便再无截杀他的可能。”
郑虎面上喜色微收,当即也明白过来他们怕是暴露在逃跑途中从马尾斩落的那些沙棘枝上。
从前他们用此法将西陵军逼入埋伏圈后,围杀完那小支西陵军都会将沙棘枝带走寻个地方一把火烧掉,为的就是让西陵那边摸不清他们到底是多少人马,从而心生忌惮,更便于恐惧的情绪在军中弥漫。
今日未免被两支合起来将近三万人马的西陵军追上,他们只得斩断马尾上拖扫出大片沙尘的沙棘枝。
叫裴颂摸清了他们的兵力,又知晓了他们几番侵扰的目的,接下来想继续拦截西陵军怕是已行不通了。
郑虎一下子有些颓然,闷了片刻后还是宽慰道:“二哥,咱们已经尽力了……”
“有些事,不是尽力就行了。”萧厉将带血的纱布一圈一圈缠绕至自己手上,覆住伤口,说这话时很是平静。
郑虎知当然道阻西陵攻虎峡关对大梁的重要性,豁出性命般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二哥你说就是!”
萧厉用牙齿咬着纱布在手背打了个结,纱布上沾到的血渍化在了唇齿间,涩,且腥。
那只包扎好的手重新握起了长刀,说:“赶在裴颂之前抵达虎峡关,将西陵军至且关内有裴颂内应,届时会同西陵里应外合攻关的消息散播出去。”
赵有财一听,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拍着大腿喝道:“妙啊!咱们拖不住西陵大军了,提前把消息送回关内,不管裴颂的内应是不是杨朔,这消息一传出去,受猜疑最多的就得是他!他若不是那个内应,为着证自己清名,也会严查找出那个内应。他若就是那个内应,城中百姓皆知是内应助裴颂攻的虎峡关,城关一破,他杨朔万世千秋都得背个卖国骂名了,且看他敢不敢!”
赵有财这顿马屁拍得颇长,萧厉没再说话,只在落日余晖里朝西南方看了一眼。
不知她在王庭如何了-
戈勒城。
温瑜坐于议政厅内听牧有良禀报近日军情,自赶赴这边境以来,需她亲自过目处理的事务多如牛毛,军情又一刻耽搁不得,温瑜已久未好眠过。
连日积攒下来的疲色堆积在她眉间,被那份冰冷的威仪摄住,这才不甚明显。
“……久未降雨,大漠中不少小型绿洲都已干涸,今年陈国战事累累,当地牧民们迁徙也尽数是往西去,今年西境的商贸应是做不成了……”
牧有良话音未落,昭白已从外疾步入内,见有重将在,她也只顾得上朝对方一颔首不至太过失礼,随即面色难看地朝温瑜道:“公主,赫伊又从西陵境内调了五万兵马,十二万大军围城,戈勒城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立于一旁听议的顾奚云闻言也变了脸色,失态喝道:“十二万?”
所有人齐看向温瑜,只有温瑜沉静如初,甚至还还问牧有良:“牧民们开始西迁了?”
牧有良颔首恭谨应是。
温瑜眸子微拢,再开口时道:“比预计中早,无需守一月了,但二十日必须守住!”——
作者有话说:为了把这段剧情写过去更晚了,诚挚向大家说声抱歉,大家按照文案说的时间,10点过后没更就睡,千万不要熬夜等啊,评论区给大家掉落小红包~
第243章 “死守。”
西陵大帐。
亲兵掀帐入内禀报道:“公主, 从王都新调来的五万兵马也已围至戈勒城下。”
帐内除却赫伊,还有一着赭石色法袍的老者,二人先前的谈话似乎并不愉快, 赫伊眉眼间一片锋锐, 听得亲兵的禀报, 只浅抬下颚:“命人叫阵攻城, 本公主随后就到。”
老者听着这话,满是褶子的眉间,愁绪似乎更重了些,待亲兵离去后, 方继续劝道:“公主,您将十五万大军尽数调离西陵,这是要竭整个西陵之力去攻陈国和其背后的梁国啊,用他们中原人的话来说, 此为穷兵黩武, 实不可取……”
赫伊明显已被老者劝得不耐烦, 冷声打断对方的话:“他们中原人如今不也是竭尽国力在守吗?我西陵得此百年难缝的机遇,老师是要我畏畏缩缩白白断送这机遇?”
赫伊这一生拜师无数, 但真正担得起她一句老师的,还是这位在她幼年时将她从豹窝捡回去的老僧。
先王后去后,她母亲成了继后人选, 在大婚前,却因频繁呕吐且腹肿,被巫医查出有孕。
她母亲拒不承认与人私通,声称是梦见一头黄金豹直向她奔去,撞入了腹中,醒来后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西陵有着不得杀未出世婴孩的习俗, 妇人有孕被视为是神明赐福,传说不让婴孩降生会触怒神明,招来神明的惩罚,赫伊母亲这才得以生下她。
只是彼时西陵王也不信她母亲那套说辞,在赫伊出生后,便扬言她既是一头金豹托腹降生,那便将她送去豹窝,看看神明的旨意究竟是何。
但那日不知是大漠里的豹子已经饱餐过一顿了,还是王都的将士怕死不敢离豹窝太近,将尚在襁褓中的赫伊扔在猎豹常出没的一棵枯树下,便回去复命了。
按着大漠的温差,一小小婴孩,即便是没命丧兽口,也得被冻死在大漠的夜里。
但天意就是这般叫人捉摸不透。
老僧游历,正巧就在那时路过那片大漠,正巧就发现了树下啼哭的赫伊。
老僧感慨这孩子被弃于荒野,却未葬生兽口,应是有上苍的使命加身,自己能遇见这孩子,兴许也是同其有些缘分在,于是抱起襁褓中的婴孩离去。
第二日入城后,老僧从城内百姓的议论中,得知了那孩子的身世,知道是西陵王容不下她后,在王后族人得知老僧捡走了孩子,来寻人时,老僧撒了个谎。
他声称自己是在今晨于大漠中听得婴孩哭声,寻着哭声在豹窝中寻得孩子的,那些大漠里的猛兽守了这小小生命一夜,且并未将其吞如腹中。
王后梦见金豹入梦后有孕的传言一下子变得可信起来,西陵百姓都视那孩子为祥瑞,她也被正式接回了王宫。
王后恳请老僧为孩子取个名字,老僧取了“赫伊”二字,意为神明子嗣。
似为了目睹这孩子究竟要去完成怎样的使命,在王后的再三邀请下,老僧终选择了留在王都,还成为了赫伊的老师。
转眼二十余载已过,赫伊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名字,一定要做出同先祖拉缇日朗一样耀眼的功绩来,野心与日俱增。
老僧看着她同自己的叔伯、兄弟们厮杀争权,到最后西陵王也已被她架空成了具傀儡,但她的野心仍未止步。
她学着当初西陵王靠着联姻蚕食部族的手段,让联姻部族对自己放下戒心后,再将其一举歼灭,十载里换了两任丈夫,覆灭了大漠里两个部族。
她要将西陵的国土继续向东扩张,自高远冻土上拔地而起的迦什山阻挡了她前进的脚步,面对这等非人力所能抗争的天险,她终选择了退而求其次,试图吞没同样被阻于关外的陈国。
老僧明白,那中原裴氏小儿的出现,重新点燃了赫伊一举拿下中原的野心,所以她才不惜大动兵戈至此。
老僧叹了口气道:“陈国败势已定,仅凭先前那七万兵马,困死他们也已绰绰有余,公主又何须再从王都调兵?”
赫伊凌厉的眉眼稍抬:“老师以为学生看不懂中原那位小公主的计划?她以己身为饵,无非是想在戈勒城牵制住我西陵的兵力,为她梁地虎峡关争取些时间。”
老僧不解:“那公主您还……”
赫伊侧目,摩挲着放置于小案上的大梁玉玺,眼底满是高傲和志在必得:“往虎峡关去的那群宵小焉能抵挡我西陵三万大军?若让那中原小公主觉出虎峡关已彻底守不住,那她以身犯险还有何意义?她若就此逃回王庭乃至梁地,不打到陈国和梁国寸土不留,老师觉着还能有这样生擒她的机会?”
老僧听得这番解释,总算是明白了赫伊为何要一意孤行调兵。
那位梁地公主胆敢前来赴险,必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稍有不测就会被底下人护着撤离。
想要生擒其人,就必须让整个戈勒城能在瞬息间被攻破,即便是让那位梁地公主侥幸逃离,后续也要呈地毯式搜索将人擒回。
所以他们西陵调往戈勒城的兵马,必须足够多。
最好是让守城的兵卒们见势便能吓破胆,后续攻城才可有如破竹。
只是老僧仍叹了句:“五万王都守备军被尽数调走,西陵可就门户大开了啊!”
赫伊似觉老僧有此顾虑实属可笑,起身摊臂道:“大漠中还有何族敢犯我西陵?”
“陈国和梁地兵卒纵然想趁隙攻我西陵王都,他们被围得连戈勒城都出不去,还能飞天遁地越过我西陵十二万大军筑成的铁壁不成?”
老僧知道劝不住赫伊,闭上了眼终不再说话。
赫伊看着老僧道:“赫伊会让上师看着赫伊创下不世功绩的!”
言罢一甩披风出了大帐-
戈勒城上旌旗迎风猎猎飘飞。
温瑜立于城楼之上,威仪不失从容地同下方驭马立于万军阵前的的西陵王女对视着,对方眼中有着虎豹一般的野性和锋锐。
自她身后铺开的军阵,远胜上次攻城之时,乌泱泱蔓向后方的大漠,几乎瞧不见边际。
温瑜眸光至始至终都平和,同对方相接的视线亦没有半分退让之意。
这一战,是真正的既决生死,也决输赢。
顾奚云忧心忡忡走向温瑜,唤了声:“公主……”
温瑜只回以两字:“死守。”
昭白持剑立于温瑜身侧,浩渺天宇间,西陵的苍鹰盘旋其上,振翅间鹰唳嘹亮。
与此同时,一只白羽雀掠过陈国王庭暮时的重重街巷,直奔王宫而去。
昭华宫内,青云卫手持一封覆白羽的信件,匆匆步入内殿,同照看着阿狸的铜雀道:“铜雀姐姐,迁徙的牧民已离境了。”
铜雀忙问:“西陵那边呢?”
青云卫答:“他们知公主亲去了戈勒城,将王都守备军都调往前线了!”
铜雀面上隐有喜色:“公主果真料事如神!”
殿外却忽传来了喧哗声,铜雀眼见好不容易被哄睡的阿狸虽还闭着眼,但已瘪嘴似要开始哭了,连忙轻晃了两下摇床,压低声音喝问:“外间怎么回事?”
话刚出口,始作俑者已一脚踹开了殿门,乃是陈王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持剑闯了进来。
狼骑撤走后,王宫重新由温瑜接管,严家父子极其一众党羽有正当罪名,自然还是被收押于天牢,但陈王明面上好歹还是陈国的王,刑部和大理寺又需时时提审严家父子极其党羽。
再将陈王一并关在牢中,朝臣们必然有异。
于是温瑜才命人将陈王重新关回了章华殿,对外依旧称陈王醉心于炼丹求长生,随方士闭关不见朝臣。
自温瑜离开王庭后,青云卫也在着手准备撤离王庭,只等着随她们一道离开的这批陈国朝臣交接完手上事务后便启程,王宫禁军巡逻之职,也重新提拔了人选。
铜雀一见陈王持剑闯昭华宫,便已猜到必是青云卫撤走后,禁军没能在章华殿压下陈王,毕竟对禁军而言,陈王到底还是他们王上。
现下温瑜不在王庭,他们贸然触怒陈王,丢了命怕是也没人说情,这般顾忌之下,才让陈王一路闯至了昭华宫。
“王上这是做什么?”铜雀说这话时,身形已挡在了摇床前,同时给了门边的青云卫眼色。
温瑜在离开王庭前,就已同太后商量好了她同陈王的妥善去处,计划虽因边境战事延迟了,但在温瑜亲赴戈勒城前,温瑜再去见太后时,太后也是应允了,在她离都后,不会让陈王再生事的。
她们明面上是下人,不能公然对陈王出手,那就必须快些将太后找来。
陈王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微凸翻着血丝的一双眼里,却满是仇恨和兴奋:“干什么?那梁女祸害我陈国至此,本王自是要护我陈国正统,剁了她同那奸夫生下的杂种!”
铜雀见势不妙,连忙将啼哭的阿狸从摇床中抱起,青云卫层层叠叠围了上来,拔剑挡着疯癫行步过来的陈王。
铜雀喝道:“王上莫不又是食多了仙丹,神智错乱了?”
她以眼神示意边上的青云卫:“将王上绑了送回章华殿,再宣方太医进宫!”
陈王在青云卫手上吃过不知多少回的苦头了,当下也不再上前,反提剑乱砍,喝着:“别过来!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王上,使不得!使不得啊!”
从前朝急匆匆赶来的臣子们一见这阵势,慌忙跪了下去哀求,随行的还有羽林卫,想来是陈王提剑离开章华殿后,羽林卫制不住陈王,这才赶紧去前朝报信求助了。
铜雀眼皮猛跳。
这等情形下,朝臣们全赶过来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陈王继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她正忧心着,立于殿门口的陈王见臣子们都来了,却是瘆人大笑起来:“来得好!今日本王就要揭破那梁女的脸面!”
第244章 王崩
他手指铜雀怀中的阿狸:“这小杂种乃是……”
“王上!”后方传来的一声沉喝打断了陈王。
众人循声朝外看去, 见是太后由身边的老嬷嬷搀扶着疾步行进了昭华宫,心下不由微松了一口气。
太后毕竟也曾把持过朝政数载,明知当下是何情形, 面上却仍瞧不出异色, 走近后道:“当前战况紧急, 王上身体不适, 当在寝宫内好生休养才是,来昭华宫作甚?”
陈王听言,面上的讥诮和怨恨更甚,直接仰头大笑起来, 笑毕,方问:“本王何故身体不适,母后不清楚其中缘由吗?”
他剑指着铜雀一众人:“那大梁毒妇囚本王于章华殿,日日让本王服食毒丹, 若非那毒妇离宫后, 母后命人停了给儿子喂食的毒丹, 儿子还有命走出章华殿?”
他以手拍着自己胸膛,恨极了般质问太后:“本王是母后的亲儿子啊, 母后到现在还要因着那毒妇生下的是姜家孽种,便一味袒护她?”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铜雀抱着阿狸的手一紧, 在阿狸受惊的啼哭声中厉声喝道:“你血口喷人!”
太后亦是沉了脸:“混账!休得胡言!”
陈王却是疯疯癫癫继续大笑起来,讥讽道:“本王知道的,在母后眼里,陈国王室易主算什么?只要延续下去的王室血脉仍是姜家的不就行了!”
他血丝密布的眼中迸出狠意,仗剑大摊两臂道:“本王无能,继位几载, 便在母后手底下当了几载的傀儡君王,姜党只手遮天时,本王没能护住我陈国国祚,如今一外姓梁女,也妄想篡我陈国王位……”
他视线阴狠地转向铜雀怀中所抱的阿狸:“如今本王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正我陈国龙脉,去了地底,才无愧陈国列祖列宗!”
随即手中长剑直指以齐思邈为首的一众朝臣:“尔等若还记得半分先王恩惠,记着所食俸禄源自于何,早该引颈自戮了!
“那梁女先是借兵平她梁地叛乱,大耗我陈国国力,如今为救她梁国,更要我陈国上下去当那马前卒!其心可诛也!尔等竟还为其效忠!可羞为我陈国臣子?
朝臣们具是不语,虽是神情哀沉地垂首恭谨而立,可这死一般的沉默,无疑是一场无声的站队和叛弃。
铜雀本还十分忧心陈王将一切都抖出去后,对温瑜在王庭的统治不利,这一刻却也忽地在这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于是那满腹的声辩之词,一句都没说出口。
——已经不需要了。
陈国能有今日,都是温瑜大刀阔斧改革后励精图治的结果。
陈王提及的先王恩惠,如若是提拔重用之恩,尚可一说,但先王在位时,极好选妃,整个后宫可以说是乌烟瘴气一片。
后妃们都出身世家大族,于是后宫的荣宠跟前朝官员的升调也有了说不清的干系,为祸至今的几大世族党羽可以说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清流朝臣们早就苦不堪言。
大梁经历过的佞臣乱朝之祸,陈国也全经历过。
朝中各派官员互相参本,口诛笔伐,只为党同伐异,真正为社稷为百姓谋的臣子反成了异类,被一再打压。
陈国的国库,可以说是在先王在世时,就已被掏空了。
如若不是温瑜父王当年借兵,凭着那场夺嫡之乱,西陵怕是能直接攻下陈国。
尽管陈国在大梁倾覆后对当初的大恩矢口否认,但堆积在文库的那些户部历年核账的卷宗骗不了人。
陈王和从前的世家党羽们总喜欢给温瑜扣篡他们陈国王权的帽子,殊不知,现在的陈国,就是长廉王当年出兵后保下来的。
如今大难再临,温瑜为护两国子民更是甘亲赴边关。
其中凶险,这些身处政治旋涡中心的臣子岂会不知?
反观陈王,继位以来毫无建树,只有丑闻不断。
萧厉围王庭时,他便能做出献降这等自折气节的耻事,让臣子们至今仍觉颜面尽失。
而今在这家国存亡尚不可知之际,说出这等诋毁之言,真假尚不论,单是他想斩断阿狸这个陈国同大梁唯一的联系,朝臣们便也不可能依!
陈王在这长久的沉默中,骤然感到了一股难堪,还有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崩坍后的惶恐和愤怒。
他才是陈国的王!
这条血脉里唯一的正统!
他们怎么敢的!
陈王环视四周,面皮抽动,双目暴凸:“反了!你们都反……”
“够了!”
太后沉声打断陈王,听了陈王那般多大逆不道的话,她面上也没有怒色,那强硬的神情背后,有的似乎只是疲惫和失望:“王上还要再胡闹到什么时候?”
铜雀趁机抱着阿狸跪下道:“太后娘娘为公主和郡主做主啊!公主亲临前线,凶险万分。陛下却听信方士之言,为求长生,不惜以亲生骨血的血为药引,姜嫔的孩子被方士多次取血后身亡后,王上竟又将主意打到了小郡主身上!”
铜雀说着便落下泪来:“公主和郡主岂能被安上这等污名啊!”
朝臣们听言,恍然大悟有之,惊骇有之,纷纷看向了太后。
陈王则是更加怒不可遏,提剑就要朝铜雀砍去:“你这信口雌黄的贱婢,本王杀了你!”
青云卫和羽林卫连忙上前阻拦,大臣们也拽陈王胳膊的拽胳膊,抱陈王腰身的抱陈王腰身,七嘴八舌哀劝道:“王上!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啊!”
瞧着是都已信了陈王今日之举,都是为拿阿狸取血炼丹之言。
铜雀抱着阿狸垂首继续拭泪,心下明白,只有太后亲口承认了此事,往后阿狸的身世才彻底不会叫人生疑。
战局瞬息万变,凶险万分,西陵十二万大军围困戈勒城,温瑜能否全须全尾回来还未可知。
纵然朝臣们为着当前大局并未深究阿狸身世一事,但未免留下隐患,她还是得让阿狸的身世“完美无缺”。
姜嫔母子两日前就已在太后的安排下秘密离开了王庭,对内务府称的是姜嫔的孩子忽感恶疾夭折了,姜嫔想不开也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因着眼下乃多事之秋,才草草办了后事,并未声张。
如今姜嫔母子的“死”,正是为阿狸出身正名的绝佳利器。
毕竟陈王声称阿狸是姜家血脉,太后为着这点才袒护的温瑜。
那么姜嫔是太后的亲侄女,她的孩子可是陈王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亲口承认过是王嗣的。
温瑜现下不在王庭,姜嫔母子却死了,总不能是太后残害了自个儿侄女和孙儿。
太后由老嬷嬷扶着立在原地没出声。
耳边陈王面目狰狞的喊杀声,大臣们的纷杂的求情声,像是隔了一层水幕,都变得嗡嗡的。
太后像看皮影戏一样看着眼前这场荒诞的闹剧。
她知道陈王的目的。
她这个儿子啊,不甘自己继位以来一直在自己手中当个傀儡帝王,更不甘成婚后继续在梁女手上当傀儡。
他豁出一切去,是想拨乱反正,正陈国王室血统。
她也知道那大梁婢女的目的。
那是梁女留下护卫女儿的心腹,不会让她的小主子有半分闪失。
该怎么抉择呢?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
在儿子夺嫡受伤成了个废人后,这么多年,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太后在陈王砍伤一名羽林卫,又踹倒一名老臣,还欲继续挥剑时闭目道:“王上的癔症又犯了。”
“羽林卫,将王上绑回章华殿,严加看管!”
说完这句,太后似已没有多的精力再处理这摊子事,搭着老嬷嬷的手欲离开此地。
陈王神色却是更加讥诮且愤恨,猛地挥剑乱砍起上前去擒他的羽林卫,边砍边吼着:“滚开!都滚开!别碰本王!”
那姿态竟是有些歇斯底里。
虽有了太后发话,但羽林卫们未免伤到陈王,在这等不要命的挥砍之下,一时间还是没能得近陈王身,只将被陈王踹倒砍伤的几名大臣拖远了些。
陈王瘦得根竹竿似的,在这般猛力挥砍之下,很快便力竭,他拄剑狼狈喘息着,望着太后离去的背影,那愤怒到有了些扭曲的面上,却是忽地挤出了个怪异至极的笑,朝太后喊道:
“母后又要舍弃孩儿了是么?”
太后脚下步子微顿。
陈王那个笑里极尽恶意,继续喊道:“那母后最好是笃定那梁女将来会将两国皇位传给那小杂种!
“王庭被攻破时,梁地那姓萧的出入她的昭华宫,可是如入无人之境!她二人若再暗结珠胎,母后想让姜氏血脉成为两国共主的希望怕是就得落空了!”
所有人都在因这话愣神之际,陈王却猛地横剑抹向自己脖颈,那一刻他消瘦的脸上,除却绝望和悲戚,竟似还有些报复的扭曲快意:“不孝子陈寅”,愧对陈国列祖列宗!
沾血的长剑“哐当”落地,血色溅洒在昭华宫外的青石地砖上时,所有人都怔住了。
太后听着身后重物倒地的声响,再听见朝臣们哭天呛地地哭喊着“王上”时,才难以置信般回首看了去。
只一眼,太后便浑身发软,几欲瘫倒在地,身旁的老嬷嬷几乎扶不住她。
“寅儿……”太后在闻得姜彧死讯才红过的眼眶滚下泪时,轻不可闻地唤了这么一声。
铜雀也被陈王这突来之举惊住了,她怀中的阿狸受惊,啼哭不止。
铜雀将阿狸按在自己怀中,不让她瞧见这血腥,望着不远处陈王倒在地上的尸首,抿紧了唇,将瞳孔中的惊愕一寸寸压了下去,眸光重新变得坚定。
陈王是在自知正回陈国王室血脉无望后选择的自杀。
但今日若没有让太后说出那番话,温瑜和萧厉若回不来,陈国众人借阿狸之故回到梁地,他日有了异心,便也可拿陈王今日之言做文章。
温瑜已替陈王和太后选好了路,是陈王自己不甘心,死也要再做这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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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但吾主所为,亦不差……
在场朝臣们不管是不是私下里向着温瑜的, 当下都哀恸不止,太后瘫软在老嬷嬷怀中,悲怒攻心, 一时间气都快喘不上来, 也说不出话。
铜雀当机立断喝道:“王上这是服食丹药过多, 石发神志不清所致, 快宣太医!”
陈王整个脖颈都是血,涌出的血水也早在身下汇成了一小滩。
经铜雀那一嗓子后,才有羽林卫壮着胆子上前去捂他脖颈上的口子,再有旁的羽林卫取担架来抬陈王。
但陈王瞳孔都已开始涣散了, 明显已是无力回天。
不多时,太医署的太医们匆匆赶来,给陈王和被陈王砍伤的大臣们看诊。
太后因受惊和悲恸过度,整个人也立不住, 被安排在了章华殿偏殿暂歇, 等太医们救治陈王的结果。
铜雀将阿狸交与青云卫严加看护后, 也赶去了章华殿,隔着老远便瞧见大臣们都面色惶惶地守在殿外。
铜雀没亲自过去, 而是避站在了廊下,有宫女端着一盆盆染红的血水从殿内出来,行经廊下时, 都朝她蹲身一礼。
铜雀颔首示意宫人们离去,走在最后的一名宫女在经过铜雀身侧时,抬首望她一眼,不动声色摇了下头。
方太医也在救治陈王的太医之列,这宫女是安插进去的自己人,传递的是方太医的消息。
铜雀便知晓陈王这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她没再原地多停留, 折身便往偏殿去。
守在偏殿的宫人听铜雀禀说想见太后,恭敬而疏离地让她稍等片刻,进殿去通传。
铜雀面上平静,颔首道谢后立在院外等着,交握的两手掌心却已慢慢攥出了汗来。
她先前将陈王今日的种种疯狂之举,都归咎于陈王服食含有五石散的丹药,石发后神志不清。
如此才能将陈王所说的那些荒唐之言都掩盖下去。
但太后亲眼瞧见了儿子的死,陈王自刎前又说了那些戳太后心窝子的话,她不确定太后还会不会同她们站到一条线上。
若是太后因丧子悲恸,不愿给儿子身上再添恶名,不肯向群臣圆陈王是求仙问道服食了太多丹药,才导致的神智错乱这谎。
那么仅凭陈王今日的自刎之举,阿狸的身世将来必会被质疑。
唯有太后坚持之前的口径,钉死陈王是为求长生疯癫了,再有姜嫔母子的“死”为证,才能彻底打消阿狸身世上的隐患。
在做出最坏的打算前,铜雀还是想亲自确认太后的想法,如有可能,自然还是希望能说服太后,继续同她们一条船。
毕竟陈国当下内忧外患,全靠温瑜和大梁那边撑着,才没有引发暴乱。
太后只要还能顾全大局,就知晓该如何抉择。
阿狸是联系陈国和大梁的唯一纽带,唯有确保阿狸安全,陈国臣民才能跟着一起回到梁地。
这时候若是还拎不清妄图从陈国宗室子弟中才重选王储,那无异于自掘坟墓。
况且太后从前一直想让“姜家血脉”继承大统,姜嫔母子名义上已“死”,姜嫔的孩子又被太后亲自命人斩断了小指,就算寻回了也断不可能立为王储。
所有的希望还是在阿狸身上-
章华殿偏殿。
太后似头疼得厉害,闭目躺在软榻上,额前搭着一方素白棉帕,素日里的威仪的面上,也透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和憔悴。
宫人立在下方禀说了铜雀求见后,太后依旧闭着双目没做声。
边上伺候的老嬷嬷从宫女托着的水盆里新拧了一方棉帕,瞥那宫人一眼道:“下去吧。”
该通禀的都已通禀,宫人得了这话不敢多留,福身退了下去。
老嬷嬷将新拧的棉帕换到太后额前,太后方闭着双目道:“王上恨哀家。”
老嬷嬷瞧着太后这般模样,心下也不好受,劝道:“王上自当年负伤后,性情便一直偏激,娘娘做这些都是为了王上啊,这么多年,王上怎能不明白娘娘您的苦心呢……”
太后悲怒之中,不只是苦笑还是冷笑了声:“他想要哀家痛心?”
“哀家还就偏不!”
她揭开额前的帕子,做势要起身,老嬷嬷忙上前搀扶。
太后喘息着道:“当年淑妃盛宠,为怀上那逆子,哀家求医问药,秘密看了多少名医,遭了多少罪?生那逆子时,若非兄长冒大不韪入宫,于宫门外亲自守着,哀家更是险些命丧淑妃那毒妇之手!
“他资质平庸,从未得过先王一句好话,也是哀家和兄长脸面都不要了,以强权压着早已致仕的前任国子监祭酒收他做学生,为他在朝中铺路造势!
“哀家和姜家把阖族性命都压在他身上了,他却还怨哀家管控他太严,这么多年文不成、武不就,若非哀家和姜家替他争,他早在王储之争中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即便这般,他竟还是恨哀家,恨姜家!”
太后大抵是觉着讽刺,忍不住扯唇笑起来,那布了细纹的眼角却还是砸下了泪:“他成了个废人,哀家和兄长谋划用彧儿的血脉冒充王嗣,不也是为了他么!不然他如何能稳坐这王位!”
老嬷嬷哀戚唤道:“娘娘……”
太后似听不见老嬷嬷的劝慰,兀自道:“可到头来,哀家和姜家,在他眼中却只是个要篡他陈家王位的恶人!”
太后以指腹抹去眼角残存的泪痕,面上所有的悲戚、痛心和失望,都在这自嘲的笑敛尽时,掩于那饱经岁月侵蚀的威仪之下,神情重新变得强硬。
她道:“你亲自去同昭华宫那婢子递个话吧,她昭华宫的小主子,就是哀家的孙女。”
老嬷嬷知道太后这话是会向朝臣们维护阿狸身份的意思,福身出了殿门-
铜雀在殿外等了两刻钟,都有些心烦意乱时,偏殿的门终于开了。
见太后身边伺候的老嬷嬷亲自迈步出来,铜雀不由正色了些。
不等她说话,那老嬷嬷便开门见山道:“太后知姑娘所来是为何事,姑娘且放心回去吧,王上是丹毒发作神志不清,才行了今日诸多荒唐之举。”
有了老嬷嬷这话,铜雀一颗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她颔首一揖道:“奴婢代我家公主谢过太后。”
老嬷嬷没再说什么,折身回了殿内-
当夜,太医署的太医们提着脑袋说出陈王回天乏术后,太后拖着病体亲自去守了陈王最后一程。
陈王最后一口气咽下,太监步出殿外宣告陈王驾崩时,殿外臣子们哭声一片。
太后宣了几名肱骨大臣进殿,望着珠帘床幔内面上罩了白布的陈王,神情麻木到像是瞧不出悲喜了地道:“陛下为求长生,醉心炼丹,这两载里服食丹药无数,龙体抱恙已久。前边听信谗言,取亲子血炼丹,害死了王嗣,今又神智错乱,砍伤朝臣自戕而去,实乃天家丑闻。
“前线战事正吃紧,未免消息传出后军心异动,朝中也平添恐慌,王上驾崩一事,暂且压下吧。”
以齐思邈为首的大臣们都颔首称是。
铜雀立在边上旁听至此,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总算是彻底落地。
快天明时回到昭华宫,当即提笔修书两封,将陈国宫中变故尽数告与远在戈勒城的温瑜和梁地的大臣们-
梁地。
温瑜离开王庭前命青云卫送往梁地的信件一经抵达,整个梁营就炸开了锅。
李洵焦头烂额道:“公主和君侯此举实在是冒险,那西陵蛮子知公主在戈勒城,岂会善罢甘休!仅凭顾小将军手中那几万人马,城破后焉能护公主周全?”
旁的大臣亦是急得嘴上都快起了燎泡:“虎峡关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裴颂若当真是杨朔放出关的,此内贼必早就归顺那乱臣贼子了!君侯此去无异于是以卵击石,没了迦什山的天险阻隔,西陵蛮子入境,整个西疆都得陷啊!”
陈巍道:“先前为围剿裴贼,老范带兵往西疆去因冷障受阻,萧君出关后,老范担心虎峡关有异,已率将士们先继续往虎峡关去了。”
他快速思索着:“西陵蛮子若入境,老范手中的兵马能暂且抵挡一二。萧营那边得了信,为救他们君侯,必然也会发兵西疆相援!”
话至此处,他忙朝余太傅道:“太傅,我亲率三万兵马赶去救公主,同萧营结盟去援西疆的事宜,便交与太傅了!”
余太傅须发花白,干瘦的身形略显佝偻,此刻却还是镇定地一颔首,仿佛天塌下来,都还有他这把老骨头撑着般,对陈巍道:“去吧,关内一切还有老夫呢!”
陈巍只来得及慌忙一抱拳,便匆匆往外去。
周随揖手急声道:“随同陈大人一道去!”
余太傅颔首一并允了。
周随折身也疾步往外去。
李洵望着大敞的门窗外风雨欲来阴沉的天色,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哀叹道:“我大梁……怎就如此浩劫不断呐!”
余太傅撑着案头颤巍巍起身,身形虽佝偻,却又巍如山岳,同李洵一样望向窗外道:“公主同萧君以身入局,方换得大梁这片刻喘息之机,现下不是叹惋之时,我等臣子,唯竭尽心力护大梁至最后一刻,方不负公主!”
李洵强忍悲戚应是。
适逢外间有侍者赶来通传:“太傅,萧营军师张淮先生求见。”
余太傅因苍老而略显浑浊的双目微抬,随即道:“快传。”-
不多时,一身文袍的张淮步履匆匆入内,朝坐于上方的余太傅一揖手道:“晚辈张淮,见过太傅。”
余太傅示意左右赐座,道:“小友来得正好,老夫也正要往萧营去信,欲同小友共商结盟发兵西疆一事。”
张淮落座后道:“不瞒太傅,淮正是为此事而来。”
事态紧急,余太傅也没想绕弯子,问:“早闻小友擅奇谋,可是已有良策?”
张淮清雅的面上显出些许凝重,说:“是下策。”
整个大梁国境的舆图在长案上铺开,他指着西疆地域道:“淮欲沿西疆边界修建长城,阻挡西陵铁骑一路东进。 ”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李洵才惊得跳起道:“荒唐!这是要我大梁舍弃整个西疆!”
张淮道:“这是虎峡关失守后,唯一还能保住中原的法子。”
李洵第一个朝余太傅道:“太傅,卑职不同意此法!公主和君侯为保西疆百姓,不惜以身涉险,现要我等筑起长城摒弃西疆,卑职做不到!公主若在此,也必不可能同意此法!”
在座的其余梁臣也都议论纷纷,但慢慢的,响起来的声音无疑也都是不赞同此法的。
甚至有人义愤填膺道:“这姓张的莫不是不想救回他们君侯,这才出此毒计!”
余太傅听着底下的议论声不语,盯着舆图上张淮以炭笔画出的长城路线看了片刻后问:“小友这‘唯一’之言,有何由说?”
张淮视线落于虎峡关外的舆图,道:“君侯以数千狼骑阻西陵三万大军,险之又险,虎峡关守将杨朔若已归顺裴颂……”
他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双目:“数万大军和天险加持,君侯入不了虎峡关。
“西陵大军若据关继续东进,整个西疆境内再无任何天险和固垒城池可阻他们,援军入疆还需时日适应冻原上的冷障,同西陵兵马对上几无胜算,不过是白送性命。
张淮掀眸,没有半分退让之意地盯着众人:“所以淮以为,唯一能破此局保全中原的法子,当是以西疆为界修筑长城,让将士们于长城内以逸待劳,诛杀来敌。”
李洵情绪激动道:“你家君侯为大梁百姓去阻西陵大军,你这是要置你家君侯生死于不顾?”
张淮平静道:“若能救回君侯,倾尽北境之力,淮也在所不惜。
“但已知无果,还为着一时意气让将士们尽数入疆枉死,便是淮负君侯所托。”
李洵喝道:“公主在戈勒城以身而饵,拖住了西陵拨往虎峡关的后续兵马,我梁营先前入疆的兵马现也在全力往虎峡关赶去,只要在西陵下一拨兵马抵达虎峡关前,夺回虎峡关,便可解此大患,何来枉死之辞!”
张淮反问:“小小一戈勒城,能挡住西陵多久的强攻?城破后,西陵必会再分出兵马继续往发往虎峡关。虎峡关现有守军两万,若皆已随杨朔归顺裴颂,仅凭这两万守军,便能让先前入疆的梁军有去无回!更何论如今正赶赴虎峡关的西陵军就足有三万!”
这番话,成功让原本争论不止的大臣们沉寂了下来。
所有人面色都前所未有的沉重。
戈勒城能拖住西陵的兵马多久,取决于温瑜能在那里守多久。
温瑜若是提前离开,西陵失去她这个最重要的饵,必然还是会提前往虎峡关增派兵马,那萧厉和虎峡关的压力就倍增,一切前功尽弃。
但若是温瑜守到城破,西陵大军尽数倾轧而至,也必不会让她有任何生逃的可能。
温瑜命人送回梁地的信件内,早已交代好了一切后事。
只是所有臣子都默契地忽视了那个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自欺欺人般继续做着固守西疆、救回温瑜的部署。
李洵率先狼狈别过了脸去,不愿叫人瞧见自己眼中压不住的红意,不少大臣也在抬袖偷偷擦眼。
张淮看向了余太傅,道:“长廉王一脉,担得起一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但吾主所为,亦不差半分。”
说这话时,张淮颌骨微绷,似也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情绪。
“淮为谋臣,当替吾主做这最后一谋,若西疆守不住,淮替吾主守中原。摒弃西疆的万世骂名,淮愿一力担之,只求太傅借兵与淮,共筑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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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哀鸿
在场无一人再出声, 坐于上方的余太傅垂目似沉吟了良久,终道:“我大梁可出兵共筑长城。
“西疆,亦会发兵去援。”
张淮和在场众大臣都抬目望了去。
余太傅双手拄拐, 凝视着在场众人, 苍老的面上, 神情萧索又带着些苍凉的肃穆:“有句老话叫‘尽人事, 听天命’,人事未尽,谈何听顺这天命?”
出兵去援西疆,就同陈巍明知已来不及, 却还是要带兵去援南陈接回温瑜一样,纵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要拼尽全力去做那最后一搏。
君王尚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为臣者, 又还有何惧?
筑长城抵御从西疆进犯的外敌, 是最后的手段。
诚如张淮所言, 若是当真救不回温瑜,也守不住西疆了, 他们还需用仅存的兵力守护中原百姓。
如此,才不算辜负温瑜和萧厉舍命为他们换来的这一喘息之机。
在场朝臣们都明白余太傅这番话里的深意,神情里带了些许悲怆, 缓缓折身揖手,齐声道:“我等,皆赞同太傅所言。”
张淮亦拱手朝余太傅深深作了一揖-
待张淮和所有梁臣都退下后,余太傅因连日劳心劳神掩唇一阵低咳,李洵倒了茶递过去。
余太傅接过茶盏后并不喝,望着厅门大敞的庭院, 似有着无尽唏嘘,缓缓道:“此子身上,有些令公的影子……”
李洵经余太傅这么一点,似也想到了张淮同李垚身上的一些共通性,说:“是像早年的令公。”
余太傅便又摇起了头:“可惜时局不待人,此子若再经磨砺个十载八载,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怕有负公主嘱托了……”
李洵忙道:“太傅切莫说这等话,您还要迎小郡主回朝,再等公主平安归来呢!”
余太傅没再接话,只是那因苍老病弱而有些发抖的手,握着茶盏时,盏中清茶晃漾不止,已说明了一切-
张淮步出梁营后,候在外边的下属便忙迎上前问:“军师,结盟事宜如何?”
张淮清雅的面上也罕见地有了些许疲色,只是脚下步子已经大步流星:“筑长城事宜照旧,另拨一队精骑入疆去助君侯。”
待回到萧营时,远远便瞧见营地门口留驻了一支骑兵。
行近后,才见领兵者是两颊已消瘦了许多的宋钦,他边上一匹高头大马上还坐着肩抡两大锤的陶夔。
一行人具是风尘仆仆,瞧着是刚从定州赶来的。
张淮步下马车,朝二人拱手:“宋将军,陶校尉,好些时日不见。”
宋钦面上的乱须来前简单刮整过,面皮上虽还有些刮伤的痕迹,但整个人瞧着不似在定州那会儿那般颓唐。
他朝张淮点了点头,说:“听闻君侯在西疆关外有难,末将愿带兵前去援君侯。”
张淮没有即刻允诺,稍作迟疑道:“此事淮还需同营中将军们商议后再做决论。”
宋钦唤住他,说:“袁将军和魏昂将军都是北地重将,君侯若有什么闪失,将来抵御北境之外的蛮族还需他们主持大局,此行去援西疆的领兵人选,只能在除他二人之外的将领中选。
“阿獾唤我一声大哥,他如今有难,做大哥的,再怎么也得去将他带回来。”
他不再以君侯称呼萧厉,这般说,也是表明,即便张淮以军令不允他去,他也会抗命自行前去。
论起同萧厉的私交,整个军营内没人比得过他同郑虎。
张淮不放心宋钦领兵前去,一来是他不在营中已久,二来是怕他意气用事。
此刻听得宋钦这番话,同他对视两息,心知此去多是有去无回,终是闭目点头允了。
宋钦道了声“多谢”,看了眼骑马跟在自己身侧的陶夔,说:“阿牛,你去把君侯常使的那杆大戟拿上。”
陶夔拍马应声去了,宋钦这才继续同张淮道:“这傻小子,算我和阿獾的半个弟弟。”
“他听闻阿獾有难,说什么也要跟着去西疆,我不在定州后,没人压得住他,怕他只身一人往西疆去犯险,这才将这傻小子带上了。”
“但此行凶险,光是冷障便有可能要了那傻小子的命。我将这傻小子交与军师了,劳军师寻个由头将他诓留在城中。”
张淮颔首道:“淮回头便让陶校尉去帮忙监工修筑长城。”
有陶阿婆被裴颂手底下修筑城防的官兵打死的先例在,以陶夔纯善的性子,让他去督促官兵们不得对修筑长城的苦役施以重刑,是能绊住他的。
宋钦抱拳对张淮道了声“多谢”。
张淮在宋钦带着那队定州骑兵离开大营时,朝他拱手一揖高声道:“淮等着将军迎回君侯!”
宋钦在马背上回看了张淮一眼,没再多说一句话,只驭马率军继续朝前而去,林立的旌旗在烈日下荡出重影。
万里之外的虎峡关外,西陵旌旗亦是遮天蔽日。
号角声“呜呜”吹响时,三万西陵军便如涓流一般在黄沙和烟尘中朝着前方耸立的虎峡关城楼漫涌而去。
可纵观下方战局的一处高崖上,萧厉驭马而立,在大漠里连日风餐露宿赶路,他面皮黑了许多,却更显冷峻,尤其是眉骨处那道斜横而下的细小伤痂,让他身上的凌厉和凶野已全然压不住。
郑虎驭马立在边上,往地上唾了口道:“咱们吃风咽沙没日没夜赶路,总算是将关内有西陵细作的消息提前散播了出去,就不知底下这帮西陵犊子攻城的架势,是不是在装腔作势做样子了。”
萧厉盯着下方战场,只道:“我带三千狼骑去后方牵制西陵军,老虎你带剩下的弟兄随机应变。”
说罢已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朝山下去。
郑虎忙喊话让他一切当心,再回首看山崖下方的西陵军时,不甘心地又往地上唾了口:“要不是怕逼到这帮西陵犊子狗急跳墙,爷爷我非带人烧他们粮草去不可!”
当前没法确定关内究竟有没有西陵的内应,若是有内应,且这个内应就是杨朔的话,对方介于他们提前放出的那些风声,眼下必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放西陵军入关。
为着不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再怎么也得做出一副死守的架势演上几天。
萧厉带狼骑去后方骚扰西陵军,也为让关内的守军清楚,他们在关外还有援军,让杨朔这个守关大将自个儿心里掂量着,若是轻易就败守,战况如何,他们这支关外的兵马可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能同西陵军一路侵扰着抵达这虎峡关,那么即便后边西陵军全力围剿他们,他们折返绕路选择从百刃关逃回梁地,即便只有一人活着回去,也能将虎峡关败守的真正原因澄明。
届时他杨朔可就是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
如若那内应不是杨朔,就更好办了,未免这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杨朔必会严查底下人马,竭尽关内一切力量死守。
无论那种情况,萧厉如此部署,都是为了尽可能多地再争取些时间,让梁地援军能赶到虎峡关。
此时若烧西陵粮草,反倒容易助长西陵那边破釜沉舟攻城的决心,也让关内的内应没法再拖延时间-
虎峡关内,杨朔听闻西陵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只是沉静吩咐道:“取我战甲来!”
亲兵没肯挪动脚步,垂着首迟疑出声道:“将军,城中百姓因两日前那些逃回关内的商人带回的消息,现下很是惶恐,暗地里对将军您也有不少非议。将军亲去阵前,属下唯恐西陵那边还有什么针对将军您的阴谋,要不先让副将代为前去?”
两日前,一支出关的商队半途匆匆折返,言是被一支西陵军劫掠,舍弃了所有财物只顾驾马亡命奔逃,这才得以捡回一条命回关报信。
那时杨朔便觉着有蹊跷。
如若是死得只剩一人奔回报信,那的确有可能是西陵蛮兵作祟,但那支商队和沿途得了信的牧民都逃回来了,若不是什么诡计,便只有可能是有人借机在故意给关内放风声。
他派出斥侯去查探,果真寻到了西陵数万大军正朝着虎峡关行军的踪迹,还带回了裴颂已成了西陵驸马,虎峡关内有他内应的消息。
当时满座具惊,杨朔也深知这就是冲自己来的。
他在秦彝麾下的时日虽短,但仅凭曾是秦彝旧部这点,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便一直都是压着他让他无法再往上升的一块界碑。
若非后来朝中内乱不休,西疆无人可用,秦彝案又早已成了陈年往事,虎峡关主将的实权也落不到他头上来。
只是在知晓裴颂就是秦涣后,对于自己几年前的升迁,杨朔也不清楚这背后究竟有没有裴颂的运作了。
此刻听得亲兵之言,他虎目斜睨向亲兵,不怒自威:“小公子早在十六年前便死于流放途中,一为祸河山的乱臣贼子,为给自己脱罪冒用小公子的名号,本将军还怕他攀咬,连去城楼上面见都不敢了不成?”
亲兵忙垂首道:“属下绝非此意……”
杨朔喝声:“取本将军甲来!”
这次亲兵不敢推辞,依言取了杨朔的战甲来给他穿戴上。
虎峡关据地势之险,这些年鲜少有这等数万人攻城的大战,杨朔穿戴好战甲,取了佩刀步出书房时,便见妻子手携五岁幼子和十一岁的长子立在檐下等自己。
他这才觉着脚下步子重了起来,示意亲兵先下去牵马,自己朝妻儿走去,百转回肠终只唤出一句:“夫人……”
杨夫人上前替丈夫整理了一番披风,温婉笑着道:“将军您去吧,妾身携孩子们在家等您凯旋。”
杨朔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这些年,苦了你了……”
说罢又摸了摸小儿子的头,拍拍长子的肩道:“在家照顾好你娘和弟弟。”
身形还显单薄的少年用担忧又满是仰慕的目光望着自己父亲,用力点了点头。
杨朔辞别妻儿大步朝府外走去,城外投石车投掷出的滚石划过天宇,重重砸在了虎峡关城楼的外墙上-
戈勒城。
重石砸在城墙角,饱经炮石多日的城墙终是不堪重荷,在迸裂的碎石中塌陷下去一处。
城外的西陵兵卒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鼓舞,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叫声,朝坍塌的城墙处疯涌而去。
消息传到城楼上时,顾奚云刚一枪捅穿一名顺着云梯攀上城楼的西陵小卒。
她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渍,朝不远处督战的牧有良喊道:“牧将军,我带两千人去堵下方城墙的缺口!”
这等危急时刻,牧有良也顾不上再多思量,只喝声道:“准!”
顾奚云收了枪,带着几名亲兵便往城下奔去。
在远处堵杀登上城楼的西陵兵卒的牧少霆,回望了一眼下方城楼,见西陵人悍勇,竟已有攀着缺口处的断壁残垣杀进瓮城去先锋小卒,一枪扫倒顺着云梯爬上来的几名小卒后,也朝牧有良喝道:“父亲,我也去!”
牧有良喝出的依旧只有那句:“准!”
牧少霆亦奔向城下后,城外如黑铁潮水一般漫开的西陵军中,忽地再次吹响了浑厚低沉的角声。
一直在后方休整的一方黑铁军阵开始往前挪动,城楼上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这些时日,西陵一直同他们打车轮战,在十二万兵马的压倒性攻势下,纵然他们也用车轮战术守城,但每次都是豁出性命去的死战。
守至今日,连城墙都在对面投石车连日的轰砸下难堪重荷。
牧有良望着那移动的黑铁方阵,神情寂然,许久,唇边沾着烟尘的短须动了动,吩咐道:“带公主撤!”
……
黑鸦聒叫着掠过庭院上空,昭白步履匆急地行过庭院,步入议事厅。
长案两侧折子堆积如山,温瑜安坐于长案最中央,手执朱笔,神情温静,仍在处理着堆积的奏章。
昭白单膝跪下,垂首道:“公主,西城墙已被砸塌了一处,顾将军和牧小将军虽带了人去堵,但西陵军又开始了新一轮强攻,形势不容乐观,牧将军命奴等先带公主撤离此处!”——
作者有话说:写这本我真的跟宝子们说了太多次的抱歉,多到后面我很多时候只能一味歉疚和自责,自己都觉得已经没法再跟你们说这两个字,但是现在我还是再想向大家说一次抱歉,我对不起大家,让你们等这么久,我惭愧,且羞愧,也对你们充满感激。
在我对文字的运用感到迷茫,在我枯竭的时候,你们还愿意等我,给予我安慰,我都一直铭记着,谢谢你们的等待和热爱,让我撑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期,让我还不至于彻底丧失对文字的信心,我能回馈给大家的,也只有带给大家一个竭尽我所能的精彩结尾,衷心地感谢你们的陪伴和支持,感谢这一路同行(鞠躬)
第247章 “事到如今,也唯有继……
温瑜抬起头来, 一缕乌发从她耳后滑落,被她抬手捋了回去,她面上带着些久未休憩好的疲态和苍白, 神情却依旧镇定平和:“城门那边守不住了?”
昭白垂首不语。
温瑜低喃:“二十日, 还差五日。”
她按了按眉心, 搁下朱笔, 唤来候在门外的青云卫,命其将自己处理好的折子装箱封存,吩咐道:“送至齐相手上,他看了自会明白如何做。”
青云卫恭谨地取完折子退下后, 温瑜从长案后起身:“随我去城楼。”
织锦的裙裳拖曳划过长案下方的台阶,她都已快行过了昭白,昭白却仍未起身,最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 在温瑜继续往外走去时, 转向她朝她重重一叩首道:“公主, 您随奴走吧。”
话里带着痛心,也带着难堪。
温瑜微蹙了眉心, 回首看向昭白。
对方跟了她这般久,性情如何,她自是再清楚不过的。
温瑜维持侧首的姿势, 看了昭白许久,才浅叹着一如从前在闺中时那般唤了声:“阿昭。”
起风了,她耳边深碧色的翡翠耳坠和几丝浮散的乌发一齐在颈侧轻晃,她神情还是那么平静、温和,却又透着上位者的不容忤逆。
昭白不曾抬首,她抵在地上的十指紧攥成拳, 手背青筋凸起,似忍受不了什么痛苦了般,崩溃出声:“先皇、先皇后、太子都已为这河山而殉,太子妃也去了。公主,奉阳温氏这一脉早已不欠天下人什么,您就为自己活一次吧!为小郡主也行!小郡主不足周岁,没了您,她如何应对这群狼环伺的局面?”
她一贯冷硬刚强,鲜少有这般溃然失态的时候。
温瑜在她的哽咽声中走近,蹲身将人扶起,温静的面上,多了几分安抚的柔和,说:“阿昭,我是两国君主。
“我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护好两国子民。城中还有我的将士、臣民,我若走了,害的就不只是他们。”
虎峡关和戈勒城若注定守不住,唯有她死,才是最佳的破局之法。
昭白双手被温瑜搀着,咬紧了牙关,却还是忍不下眼中痛涩,热泪滚砸而下,她连声道:“奴知道,奴……都知道。”
说到后面喉间发哑,哽声更重,狼狈低下了头去:“是奴无能,奴护不住太子、太子妃,如今也护不住您……”
温瑜抬臂拥住她,眸底有一瞬也透出了些许苍凉:“这怎么能怪阿昭呢?阿昭已做得够好了,是我们在与天争。”
风吹过庭院,满院高树哗啦作响,檐下铁马亦在这风里迸出金戈之音。
温瑜的目光便在这风声和铜铎声里渐凝,甚至生出了锐意:“事到如今,也唯有继续争下去。”-
“西城墙的缺口还在扩大!堵不住了!”
通往瓮城的狭长内城道内,有弃逃的陈卒往回奔走溃然出声。
原本还在往瓮城赶的兵卒们闻得此言,一时间不由也有些惶然,不知要不要继续前往瓮城支援。
“不守了!西陵十二万大军攻城,入城后马蹄踏都踏死全城人,拿什么打!”
逃兵歇斯底里的呼喝,让恐惧如瘟疫一般在军队间蔓延开,往西城墙处的支援一下子停滞住了。
有得了信的小将纵马赶来,一刀砍倒一名逃卒,大喝:“临阵脱逃者,斩立决!”
然效果甚微,甚至有逃兵一把扯落头盔,对这两军悬殊之战恐惧到极点后只剩愤怒,已然是把命豁出去的架势:“斩吧!被西陵蛮子削掉脑袋是死,被你们这些朝廷走狗削脑袋也是死!
话毕,更是振臂朝左右高呼:“朝廷什么时候把咱们当人过?军饷年年扣发,那梁女如今更是要拿咱们整个陈国当她梁国的踏脚石,引十二万西陵军来攻戈勒城,自己早前呼后拥逃了吧!老子也是爹生娘养的,老子不干了!”
这番煽动之词说出,愈发引得军心溃散,不少兵卒都跟着摔盔弃甲,要弃守而逃。
小将气得以曲起的长鞭指着这些逃卒,喝骂:“反了你们!两万梁军尽在城中御敌,公主也在城中,岂容尔等扰乱军心!”
声势壮大至此,逃卒们反倒不怕了,甚至往地上啐道:“狗屁!梁女人呢!”
他们撞开随小将一道来堵他们的陈卒,做势要强行离去,一场内战眼见触之即发,后方却忽地传来一声:“公主驾到——”
所有人都循声往后看去,后方将士们也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但见两侧城墙斑驳的狭道尽头,有车驾滚滚而来,十六乘青云铁骑开道,一杆黑金龙纹大纛扬在车马之后,肃杀凛冽。
纵是叫嚷得最凶的逃兵们也纷纷禁了声。
龙纛大旗,天子象征。
这杆大旗若是竖到了城楼上,就意味天子也要与此城共存亡。
随着队伍行近,已能瞧见四面大敞的仪车中,着黑红冕服威仪端坐的王女。
马背上的小将最先反应过来,连忙翻下马背,就地撑膝跪了下去。
顷刻间狭道两侧铁甲碰撞声不绝,随小将一道来镇压动乱的陈卒,以及弃甲而逃的逃卒们,都在狭道两侧跪了下去。
他们恨视他们性命如蝼蚁的权贵,恨高坐庙堂食他们血肉的王侯。
可若是君主当真同他们同生共死了呢?-
牧有良闻讯,还不及赶下瓮城,便见温瑜携龙纛大旗登上城楼时,也是大吃了一惊,随即便撩甲袍跪了下去,万般滋味哽在喉头,抱拳难堪又愧责地劝了声:“公主,不可。”
温瑜虚扶他一把,说:“城中百姓已尽数疏散撤离,本宫主意已定,誓与戈勒城众将士共存亡。”
随即示意昭白带人将龙纛大旗插上了城楼。
牧有良瞧见这一幕,满心震动更是无以复加,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垂首,几欲泣下:“是臣负公主所托。”
温瑜将人扶起,说:“守足十五日,将军已尽忠了,劳将军继续助本宫,替两国百姓做这场万世之争。”
牧有良双目泛红隐见泪意,目光却铿锵,抱拳道:“此战末将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龙纛大旗已在城楼上方成功竖起。
正带兵填补城墙坍塌处的顾奚云,于厮杀中回首望了一眼远处城楼,视线忽地凝住。
她头盔早就不知掉在了何处,从小髻上散落的碎发被汗水和血污湿黏成一绺绺,和烟尘一起凌乱粘在额前。
她死死地盯着那杆新竖起的黑金龙纹大旗,直至眼中红意和煞意一齐溢出。
牧少霆察觉她的反常,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去,也看到了那杆龙纛大旗。
后方有传令官驾马急奔而至,喝声鼓舞士气道:“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公主留守戈勒城,和众将士一起等援军至!全军死守,撑过这轮强攻!”
原本已同西陵军厮杀到有些绝望了的将士们,听到有援军,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往后一瞧,看到那黑金龙纹大旗,俨然是温瑜亲自坐镇城楼、传令官所言非虚,士气这才迅速回涨起来。
“有援军!公主都在城楼上!必假不了!”
“咱们有救了!”
传令官继续挥鞭赶赴别处,传达这“喜讯”,一片颓然的城内,士气在瞬息间有了鼎沸之势。
牧少霆却是拧起了眉。
梁地最初拨往南陈的兵马,已被温瑜尽数带到了这城关,纵然温瑜后续又给梁营传去了信件,但光是横大梁和南陈中间的千里大漠,全速行军都少不了大半月的时日。
援军没这么快至。
他回想起温瑜初临戈勒城退敌那日,顾奚云在长廊外同他说过的戈勒城若守不住,梁军不会撤,温瑜亦不会撤,这一刻已然明白了什么,心中升起了诸多莫名的滋味来。
他看向顾奚云,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只是顾奚云先一步有了动作。
她收回那泛着猩气的视线,弃了长枪,从马背上取下两杆燕翅□□,以布带紧紧绑缚于自己早沾满了黏稠鲜血的左右手,俯首用牙齿咬上死结。
她望向前方逼近的西陵军的眼神依旧凶悍,但似乎又多了股已将生死弃之的无畏。
牧少霆从她的举动里明白了什么,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从第一天被这女子以枪指喉后,他便查过她。
她姓顾,是有着大梁兵家第一人之称的顾长风的妹妹。
洛都一战报仇,她用的都是她顾家闻名在外的漆花长枪。
现在她却弃了那杆她视之如命的长枪。
因为那杆漆花长枪太沉,她其实并不擅用,她自幼习练的都是□□。
只是顾家再无一男儿,她才逼着自己改练了长枪,从戎,用手上那杆枪去重新挑起顾家曾有的荣耀,洗净洛都沦陷时碾给顾家的污名。
现在改用□□,是为了尽可能地节省体力。
将枪柄绑至手上,也是怕血水黏滑,厮杀到最后脱力,手再抓不住。
她不怕死,她只想为她那龙纛旗下的君主尽可能地再多守哪怕一息-
城楼下,被西陵军阵包裹在最中央,由千余亲兵盘守的战车上,一身戎装的赫伊也瞧见了出现在城楼上的龙纛大旗和温瑜。
戈勒城内守军士气陡赠,连已经被攻陷的一处城墙推进也变得吃力,甚至在被城内守军反扑,这些变故让赫伊面色沉凝了起来。
她从战车的虎皮大椅上起身,眯眸瞧了对面几许,那一丝不甚明显的烦躁被强压了下去,唇边扯出抹誓在必得又不乏轻蔑的笑:“困兽之斗。”
她重新坐回虎皮大椅上,摇了边上的铜铎,立马有亲兵上前来。
赫伊那双写满野心的眸子盯着前方不甚宏伟,却阻了她西陵十二万大军多时的城楼,说:“不必再以车轮战攻城了,全军给本公主压过去!”
第248章 此战便是败,戈勒城下……
城下黑压压一片的西陵军阵中, 忽地吹响了角声,战车上鼓声隆隆,有如雷鸣。
那原本分做了前、中、后三路的军阵, 在鼓声里不再维持阵型, 似暴雨中激涌的黑色洪流, 终汇成一整片黑色汪洋, 叠起滔天巨浪,以磅礴之势撼向前方的戈勒城城楼。
城楼上刚鼓足士气、扛下上一轮强攻的将士们,见状无不白了脸,哆嗦着唇不知何以应对。
牧有良这位驰骋沙场数十载的老将, 瞧见这情形,面上也露出了一瞬灰败,只是很快镇定了下来,沉喝:“弓弩手准备!
“投石车准备!”
城楼上才完成一轮肃清, 先前那些顺着云梯登上城楼的西陵兵卒已被尽数剿灭, 抵上女墙的云梯, 也被浇上火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在牧有良喝声后,被城下场景骇住的将士们才全都回了魂儿, 搬物资的手忙脚乱继续赶往城下搬物资,立于城楼垛口处的弓弩手,则强忍心中恐惧扣动机关弩, 霎时间箭矢如蝗如钉,从城楼上方呈长弧线密密麻麻扎下。
底下冲锋的西陵小卒在这箭雨中不断有人倒下,只是后方的大军没有丝毫缓势地仍在往前压进。
尸首被踏过时,仿佛只是被这庞然军团碾过的一芥草木。
那场面,简直令人望之生寒。
赫伊是在明摆着告诉他们所有人,哪怕是用尸山血海去填, 她也能仗着人数之众把西陵大军开至戈勒城下!
温瑜用龙纛大旗压阵,壮城内守军士气,她就用这样的方式将她们的士气重新打散!
她的方法也确实奏效了,城楼上的弓兵们继续放箭时,明显因恐惧而手抖得厉害,准头大不如前。
而西陵军往前推进至此,也到了弓箭射程范围,他们以圆盾护着后排弓箭手,那飞蝗一般的箭矢,从圆盾缝隙间穿射出,顷刻间便将城楼上的守军射倒一片。
隔着猎猎飘飞的旌旗和漫天箭雨,温瑜就这么和下方稳坐战车之上的赫伊对视着,后者毫不掩饰眼中的野心和挑衅。
温瑜面容苍白而冷漠,好似一尊无喜无悲望着这人间的神女玉像,眼中有着淡淡的悲悯,又似还有着什么东西,经烈火焚烧,淬裂了遍布烟尘的金黑表壳,只剩无边锐意。
一支流箭直射向她,被昭白劈剑斩断,乱发浮荡在她眼前,她断喝:“保护公主!”
青云卫当即呈扇形站位,将温瑜严严实实护在了中心。
牧有良瞧着城垛处的惨烈局面,急声调令:“弓弩手补上!
“投石车!”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十余台投石车抛射出的滚石划过长空,砸向地面时,激起烟尘一片。
只是投石车的准头并不好,抛出的十余枚滚石,只有两三枚能砸中以圆盾护顶前行的西陵军小支队伍。
如此想阻十二万大军进攻,属实是艰难。
龙纛旗下擂鼓的主鼓手,亦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因太过疲惫,鼓点越来越急乱,他自己额前也是汗落如滚珠。
战场上鼓点便是军令,鼓点一乱,军心亦不稳。
大漠里风极大,刮过城楼时,吹得挂在龙纛旗上的铁蒺藜撞在了旗杆上,都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下一瞬,一枚流箭贯穿了主鼓手的咽喉,他口中喋血倒了下去。
鼓声骤停,剩下的鼓手们在短暂惊骇后,强忍恐惧继续擂响战鼓,然而没有了主鼓手的牵引,鼓声愈发杂乱急促。
城下的西陵军还在没有丝毫缓势地冲锋,震荡的马蹄声,山呼海啸般的杀吼声,梦魇一般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所有人的感官,将神经绞绷到那个极致。
不断有垛口处的弓兵被流箭射中,将士们仍还在竭力守城,可心中的恐慌在那纷杂的鼓点里,却好似全然不受控制了般,如疫病一般蔓延开来。
城下同前一拨攻破城墙的西陵军死战的将士们,也在一个个被砍倒。
顾奚云双枪穿刺如游龙,却仍是挡不住西陵军海潮一样的攻势,躲避矛戈整个人往后仰去时,面上被划出了道斜长的口子。
她后方,被砸塌的瓮城西城墙,城内守军已顾不上去填,糊着满脸血汗只拼了命地抡锤将木头往破损的城门上钉,争分夺秒抢修被撞毁一半的内城门,可那迎着箭雨往前冲锋的新一拨西陵军,离城楼也已越来越近。
“弓弩手继续放箭!”
牧有良在城楼上大声呼喝着,传达着一道道军令,试图稳住局面,然效果甚微。
那根弦还在不断绷紧,似很快就要将什么东西绞断。
“牧将军!公主有一计可暂挫敌军!”一名青云卫穿过层层人墙,于混乱中奔至牧有良跟前传话。
咚——
一声重鼓擂响,好似什么要命的节律终于被打断,紧绷到极致出窍的神魂重新落回了躯壳。
牧有良惊疑未定地看着那名青云卫,对方只说出两字:“火攻。”
咚咚——
又是两声急促却有力的鼓点擂响,那些杂乱的鼓声全都消弭了去。
青云卫已退下,牧有良回首,但见高台之上,黑金龙纛下,那位以单薄肩臂挑起两国社稷的大梁公主,高挽冕服大袖,手执鼓槌,正一记,又一记,重重擂向她跟前的战鼓。
明明着了宽大的冕袍,也掩不住身形的单薄,可擂出的鼓声,沉稳、苍劲、又磅礴。
风卷起温瑜身后的长发,她凝望着跟前的战鼓,目不斜视,只一记又一记地抡槌,浑厚的鼓声里,藏着煞气。
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她是在向天鸣鼓。
天要灭梁、陈两国,她便与天争这一线!
城楼上下死战的将士们因这鼓声而回首,瞧见擂鼓的是温瑜时,所有人胸腔都因这鼓声的擂动而震荡着,却又哑然无声。
龙纛压阵,君王擂鼓。
此战便是败,戈勒城下也只剩红血白骨!
顾奚云仰躺在马背上看到城楼上迎风飘飞的黑红衣摆的刹那,眼中便似有水色溢出,只是很快被一股腥煞所取代,她不顾脸上血迹斑驳,自马背上翻身而起,一枪贯倒一名攻向她的西陵小卒,眸中猩气翻涌,嘶喝:“杀——”
她身后的梁军将士们,亦像是受够了这份不甘,一样嘶吼着:“杀——”
下方的西陵大军还在逼近,搬运城防器械的将士们将一桶桶密封好的火油运上城楼,装到投石车上时,西陵主力军也已进了射程范围,牧有良当机立断喝道:“投石车!投掷火油桶!
“火箭!放!”
在那震人心魄的鼓声里,一桶桶火油被投石车抛射出去,火箭紧随其后,战场上瞬间响起了起此彼伏的巨大爆破声,随即火焰覆盖开来,无数西陵小卒被那热浪灼伤,惨叫着就地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火焰。
城楼上的守军,则趁此间隙,继续以乱箭射杀,阻后方西陵大军前进。
眼见战场上陡增此变故,赫伊气得一脚踹翻了矮几从虎皮大椅上站起,冷戾盯着城楼高台上擂鼓的女子,沉喝:“拿我的弓来!”
亲兵很快取来了赫伊专用的战弓,她挽弓搭箭,闪着寒芒的箭锋直指温瑜:“死在本公主箭下,菡阳你不冤。”
利箭脱弦而去,只余她手中那张大弓的弓弦还在震颤。
破空的风声裹挟着戾意逼至,温瑜依旧没有侧目,鼓槌并不轻,幸而她平日里一直有习练筋骨,才不至抡不动这鼓槌。
只是长时间的挥臂,让她肩臂已酸麻到遍生针扎般的刺痛,虎口也因用力擂鼓而崩裂淌出了血迹。
但她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有汗水沿着额角滑下,伴着鼓声砸落于脚下城砖。
兵戈未止,战鼓声便不止。
那夺命的一箭被昭白拔剑狠厉斩断,箭锥甚至力道不减深深扎进了下方城砖里。
她抬首,冷漠又凶狠地盯着赫伊战车所在的方向。
赫伊显然是不信这邪,再次拉弓如满月,一把灰翎箭被她拨弦般尽数射出,箭箭携足以破石的千钧之力。
昭白“铮”地拔出背负的另一柄长刀,刀剑齐用,将贯射至近前的箭矢尽数劈砍斩落,不管是刀法还是剑法都流贯如虹,俨然是舞出了一道密不可破的钢网,四下还有十余名青云卫仗剑驻守,为温瑜格挡开旁的流箭。
赫伊很快气得扔了手上大弓,重重一拍战车前的扶栏,厉喝:“校准床弩!我就不信,床弩巨箭她们也能挡下!”
她深知戈勒城眼下所有的士气都来源于温瑜。
只要温瑜一死,整个戈勒城就会重新变回一盘散沙。
她的确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十二万大军横推这残破不堪的城楼,竟还受阻至此,委实是奇耻大辱!
眼见西陵军阵中将床弩全都推上前来,牧有良也清楚他们的目的,当即喝道:“投石车瞄准他们的床弩砸!”
城楼上负责调校投石车准度的将士们当即远瞄起下方那一台台床弩。
赫伊发现了,奔下战车,一把拽开一名正在调校床弩的小卒,冷喝:“让开!本公主亲自来!”
第249章 他们都在看着她。……
那西陵小卒被赫伊拽得一个趔趄退开, 赫伊立于床弩后,对准城楼上的温瑜调节起了弩臂。
远处城楼上的牧有良瞧见这一幕,大吼:“投石车给我放!”
抛射出的滚石如陨星划过战场上空, 不间断地砸落在西陵军阵中, 只是碍于准头, 鲜少有砸到床弩的。
但那巨大的滚石砸地时, 少说也能让三五名西陵兵卒丧命,随着抛出的滚石距离一点点向着床弩逼近,俨然是城楼上的陈军在一边抛射一边校准。
还在调节床弩的西陵小卒们性命被那寸寸逼近的巨大滚石威胁着,只觉头顶似悬了一把巨大的铡刀, 不知何时就会斩下。
叫这份恐惧所笼罩,校准床弩时不禁有些手抖,朝城楼上射出的巨大弩.箭也失了准头。
赫伊眉眼冷锐,眼都不眨地将床弩大臂校准到最后的高度, 盯着弩.箭锋尖所指的城楼上擂鼓的温瑜, 沉喝:“绞紧绞轴, 给我放箭!”
十余名西陵小卒龇着牙,铆足劲去推转床弩上的绞轴, 眼见三张巨弓都已快拉满,只待松开绞轴巨箭就能射出,前方军阵里却传来了骚动。
赫伊抬眸便见一名大梁女将满脸沥血, 率一队骑兵如尖锥一般破开层层围堵的西陵军,正纵马往这边攻来。
她意识到不妙,一声“放”刚喝令出口,那马背上的女将已用枪尖挑起一名西陵小卒往这边砸了过来。
即将脱弦而出的巨箭连着床弩大臂,一齐被重重砸下的小卒震偏了方位,绞轴一松, 震得左右两侧推绞轴的西陵小卒全都倒飞出去,巨箭贯穿那名小卒的尸首的偏射向了前方战场。
赫伊怒不可遏,只是不等她火气迸发,顾奚云已催马撞翻无数小卒直逼近前,两杆短杆背负于她身后,她手执长枪大力朝赫伊扫去。
赫伊下战车匆急,并未带趁手兵刃,当下被逼得只能后退,小腿撞在床弩上,她顺势借着床弩后仰躲避。
城楼上传来的鼓声依旧苍劲磅礴,震得人身体里的血液恍若在和着鼓声一齐激涌,顾奚云一击不成,手中长枪由左手换至右手,在马背上抡了个浑圆,逼退上前干扰她的西陵小卒们,嘶喝一声,再次朝床弩上的赫伊重重刺去。
赫伊一掌撑在床弩上借力翻起,狼狈落至床弩另一侧,顾奚云那力道十足的一枪成功将床弩大臂刺了个对穿,一时间碎木飞溅。
赫伊心有余悸之余又愤怒不已,大声喝令让底下小卒们趁机上前去将其围杀。
战车上的亲兵见赫伊遇险,也是焦急万分,忙取了赫伊的佩剑扔掷过去,喝道:“公主,接刀!”
顾奚云咬紧牙关将枪身用力一侧,那床弩大臂便彻底被搅成了一堆碎木,她拔出长枪挑开西陵小卒们刺向她的长矛,然而已取了弯月金刀的赫伊半分不怵,抡刀迎面就朝顾奚云砍了去。
顾奚云以枪身做挡,却被那巨大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
有武器傍身的赫伊便似那找回了尖牙的豹子,这腾空而起的一砍落空后,落地两柄金刀一锉,便又朝顾奚云身下战马的马腿砍去。
战马嘶鸣一声栽倒,顾奚云见势不妙从马背上跳下后就地翻滚躲避那些西陵小卒戳刺的长矛,好不容易寻隙起身,头顶又是一柄金刀劈来。
攻守易形,顾奚云只能弃了长枪,拔出身后背着的两柄□□,喘息着交抵架住赫伊下压的金刀。
她为了毁掉赫伊亲自调校的这台床弩,一个人冲锋得太狠,带过来的大梁骑兵没有多少,还活着的现下也都陷入了苦战。
赫伊眉眼俱是戾意,肩臂肌肉绷紧,继续将刀身下压。
顾奚云半跪于地,用肩膀抵着枪身借力,牙关都已快咬出血来,眼中的狠意却不输赫伊分毫。
这让赫伊对她反倒有了几分欣赏,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城楼高台上擂鼓的玄衣王女,凉薄道:“你们大梁的小公主要输了,你有此武勇,转投本公主如何?”
顾奚云冷笑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字:“放屁!”
她双臂猛地发力,生生将赫伊下压的那柄金刀掀开,以不要命的打法朝赫伊攻去时嘶喝道:“我家公主受命于天,必一统这河山,主万世乾坤!”
……
城楼上,风依旧吹得龙纛大旗上的铁蒺藜撞着旗杆叮当锐响,流箭横飞,垛口处时不时又有将士被下方飞来的箭矢射中,一头栽下城墙去。
牧有良呼喝着传达指令,将士们在乱箭中匆急奔走,填上城垛的缺,只是以他们的人数,明显耗不过西陵那边。
昭白衣襟上被擦出凌乱的箭痕,已浸出血迹,在流箭靠近高台时,劈剑的动作也有了细微的迟缓。
风卷着温瑜披散在后的长发凌乱飘飞,她一向温静的眸中,在一记又一记擂向跟前那高过人头的战鼓时,只剩无边锐意。
虎口撕裂处,渗出的鲜血已将她整个掌心染红,又因一直高举手臂擂鼓的姿势,倒流划过手背,又淌过了小臂,才在肘关处和着汗水一齐滴落在地。
散落在颊边的碎发也因被汗水浸湿而紧贴在一起,烈日下她面容甚至透着股几近冰雪的苍白,周身所散发出的气势,却又和那鼓声一样的苍劲、巍峨。
温瑜这一刻耳中能听见的,除却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只剩鼓声和底下战场的厮杀声。
体力耗尽,手臂已酸麻到锐痛,每次抡槌肩臂肌理都仿佛是又撕裂了一遍,从额角坠下的汗珠已分不出是疼的还是累的,但她仍没停下,眼中的锐意也不减分毫。
她脑中在这一瞬浮现起好多人,有父王,有母后,有兄长,有顾将军父子,有周大人,有老师……
他们都在看着她。
恍惚间,他们似乎也当真站到了她身后,助她拿起那鼓槌,更重地擂向跟前那面战鼓,将所有的不甘、不屈,都化作磅礴鼓声击出。
震荡天地。
又一滴汗滚过温瑜鬓角,从她颊边坠下时,虎峡关外,于万军从中厮杀的萧厉,手中黑铁刀柄上砸落一滴汗珠。
他以长刀破开人墙,在飞溅的血色中纵马生生撕出一条路来,尖锐的哨音起此彼伏,狼骑紧随其后,跟着他撤离这被搅乱的战场。
因着他们这一出搅局,甚至险些直接攻到了被拱立在军阵中央的楼车前,原本还在对着虎峡关城楼猛攻的西陵军们当即分出大股兵力去围剿他们。
虎峡关城内的守将们见状也惊疑不定,暗叹关外哪来的这么一支援军。
适逢杨朔抵达城楼,副将指着黄沙大漠里撤走的萧厉一行人道:“将军,先前西陵军攻势凶猛,大漠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这么一队骑兵,从后方突袭了西陵军,还险些杀到了西陵主帅所在的楼车前!引得西陵军又包抄回去,这才撤走了。”
杨朔听言,眯眸打量起那支远撤的骑兵,奈何隔得太远,已瞧不清那队骑兵所穿兵服形制。
副将很是纳罕地道:“三万西陵军攻势虽猛,但虎峡关有天险固守,莫说三万,便是再来十万西陵军也攻不下,哪用得着那支骑兵这般卖力来帮咱们……”
他似觉着好笑,刚准备摇头,想到城中近日的谣言,猛地似意识到了什么,笑容一敛,看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杨朔道:“将军,那莫不是公主派来的援兵?”
说是援兵,不如说是来监督他们守城的“督军”。
毕竟城中早已传出杨朔要投裴颂的流言。
但问出那话后,副将心下又有些不确定,西陵围陈国已久,前边陈国还向大梁借兵解围,现当如何能抽出人手来虎峡关帮他们?
杨朔没回答,只在那队骑兵引着西陵的一股追兵在大漠里彻底没影儿后,才沉声道了句:“全军戒严,死守虎峡关。”
副将连忙抱拳应是-
已彻底看不见后方虎峡关的城楼了,前边是一座低耸的沙丘,萧厉半张脸蒙着面巾以防驾马疾驰时吸入沙尘。
他自从军阵中杀出后便一直似在思索着什么,此刻忽地唤了声赵有财的名字:“有财。”
赵有财忙拍马上前:“君侯,您有什么吩咐?”
萧厉道:“你带着狼骑将这支西陵军兜远些后将他们甩掉,去找老虎汇合。”
赵有财忙问:“君侯您去哪儿?”
萧厉冷峻的眉眼一片沉凝,只说:“裴颂不在西陵军中,有古怪。”
先前萧厉单枪匹马杀到了西陵帅阵前,赵有财一听他这般说,便知不可能有假,但西陵如此声势浩大地攻城,裴颂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掌兵人却不在阵前,委实令人生疑。
赵有财心知萧厉必是要去寻裴颂踪迹,忙一拍胸脯道:“君侯放心,小的保管给这群西陵蛮子兜得走不回去了,再给他们甩了!”
萧厉没再多说什么,点了十几名亲兵,在拐过前方沙丘时,选了另一条道绕回去。
他的亲兵们都是狼骑里最出色的斥侯,得了他吩咐私下去探寻后,却都没发现裴颂的半点踪迹。
已过中天的日头慢慢往西沉,萧厉领口已被汗水湿透,他听完斥侯的汇报,攥着手中刚喝过的水囊,眉头拧起,那张英俊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隐躁。
他拧上囊塞将水壶挂回前鞍处,恰好派出的最后一名斥侯奔回,喘着粗气道:“君侯!西陵军中今早有一队人马沿干枯的河谷往上走,似寻找水源去了!”
第250章 “记住,是杨朔害的你……
迦什山下, 枯水期的涓流在河床低洼地带浅浅淌动,没过马蹄,撞碎了水面无数人和马的倒影。
一名鹰犬踩着溪水行至裴颂跟前, 抱拳道:“主子, 一切都布置好了。”
裴颂双眸在日光下微眯, 手驭缰绳浅一颔首。
鹰犬朝前方做了个手势, 河岸边遍布青苔的石碓处,很快传出巨大的爆破声,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硝石味。
鹰犬们上前将爆破处剩下的碎石搬开,朝裴颂急喝道:“主子, 找到了!”
裴颂驭马踏着溪水走近,翻下马背看到看到那仅容一人曲身通行的洞口时,不知是嘲还是讽地扯了扯唇角,低喃:“老头子, 你总算也帮了我一次。”
随行的一名西陵小将看着洞内风干残留的秽迹, 惊疑道:“这是一条从山上通下来的恭道?”
他看向裴颂, 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质问:“有此入关密道,驸马何不尽早告与努格尔将军?”
裴颂眸光冰冷, 唇畔却仍噙着笑意:“图赛将军莫不是觉着凭此密道,便能攻入虎峡关?”
那西陵小将未置一词,明显是被说中了心思。
裴颂语调微讽地道:“这恭道通向的是梁人在迦什山上的边防营, 若想凭此道突袭,还未杀出边防营,便已全军覆没了。”
那小将道:“那驸马带我等来此的目的是?”
裴颂唇边依旧带着笑:“本督说过了,杨朔,是本督的人。”
那名小将还想再说什么,被裴颂身边的鹰犬喝声打断:“图赛将军, 路上那支大梁骑兵有多难缠,您也见识过了,他们将关内有细作的消息提前放了出去,如今虎峡关上下都在疑心杨朔将军便是那名细作,杨朔将军就是想佯装败守,再为保全关内百姓忍辱负重归降,也必会引人非议,而今唯有我家主子入城后与其从长计议。这入关之法,也是杨朔将军告与我家主子的。”
那鹰犬敲打般继续道:“我家主子若有心隐瞒什么,此行还需带上将军一行人?”
那名西陵小将被堵得无话,这才对裴颂抱了拳:“末将只是入关心切,绝无此意!”
自尼鲁死后,努格尔一直受制于裴颂,但很大程度上也只是碍于裴颂是入关的那把“钥匙”。
昨夜裴颂下令让努格尔今日率大军全力攻城,他自己则亲率一队亲兵连夜秘密外出,扬言很快就会让虎峡关“败守”,努格尔这才派了自己的心腹爱将跟着同去,说是助其一臂之力,实则同监视无异。
好在裴颂似乎并不在乎这些,欣然同意了。
当下他扯了扯唇,仍是极好脾气地道:“时间紧迫,将军可让手底下的人先行入内了。”
那名西陵小将朝自己身后的兵卒们做了个手势,后边的西陵小卒们便依序匍匐进了恭道内。
等到最后一名西陵小卒也入内,裴颂才朝那西陵小将也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军,请。”
那名西陵小将迟疑着下蹲,欲往洞口去时,忽觉身后有劲风袭来,他及时往边上躲去,却仍是觉着喉间一凉。
他瘫软在洞口的石碓处,望着裴颂手中那柄正往下滴着血的匕首,因为声带连着咽喉一道被割断,发声已变得极为艰难,只能以手捂着不断汩汩往外冒血的脖子,以气音道:“你……你……别……”
裴颂拿出帕子拭净匕首上的血迹,黑睫懒散垂覆在眼睑,不以为然道:“图赛将军是想说,本督别高兴得太早,你已命人回营地报信了是么?”
那西陵小将瞪大双眼,似十分惊骇裴颂竟然连自己让底下兵卒们进恭道时,偷偷给最后的亲兵做的暗示都知道。
也是此时,一名鹰犬淌着溪水走近,将手上那枚血淋淋的人头扔至西陵小将跟前,朝裴颂道:“主子,人已截住了。”
西陵小将在看清那被割下头颅的兵卒的脸时,似想再悲吼一声,奈何声带断裂,喉腔内又已呛满了血,只能以气音断断续续道:“你……你骗了公主……和……和将军……”
随后就那么大瞪着眼,满是愤怒和不甘地盯着裴颂咽了气。
裴颂将那张拭过匕首血迹的帕子随手扔在了对方尸首上,散漫瞥下的一眼如视蝼蚁,轻飘飘道:“别着急,等努格尔入城,本督便送他下去见你。”
鹰犬摘了那小将腰上的令牌呈与裴颂,他伸手接过后,望着天上那轮日影,轻扯唇角:“先生,天命,在我们这边。”
杨朔从来都不是他的人,一切不过是他诱西陵发兵虎峡关的一个幌子。
这条恭道,乃是秦彝当年镇守虎峡关在山上设立边防营时所修,后来山上的边防营一切完善后,未免留下隐患,秦彝便命人堵了这条恭道。
因此事关系着整个虎峡关的安危,这条恭道的存在后来只有他身边的心腹知晓。
等秦彝卷入那场夺嫡案蒙冤入狱,他那些心腹也被清算了个干净,这世上还知晓这条恭道的,除却秦彝,便只剩下他。
他投奔西陵所谋划的,也从来不是助赫伊攻下大梁,而是要借西陵之势,将他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都重新夺回来!
温氏女和那姓萧的都死在关外后,梁地境内还有谁人可阻他?
倚虎峡关和百刃关之险,日后西陵就算想同他讨这笔账,又能奈他何?
更何况,也要赫伊届时还有命来同他讨!-
迦什山边防营。
一队巡逻的边防军从营帐间走过,脚步声和铁甲碰撞声几乎是同一个节律。
待最后一名巡逻的将士行过时,营帐夹道处忽地伸出一只手,捂了对方口鼻,再一手刀重重劈砍在后颈,那名巡逻将士当即晕了过去,被悄无声息地拖到了营帐后。
空地上已横七竖八地倒了十余具被扒下军甲的边防军尸首。
鹰犬将刚劈晕的那名边防军身上的甲胄扒下,再一匕首将对方割喉后,套上刚扒下的军甲朝裴颂道:“主子,都换好了。”
山上的恭道口早已废弃,上边盖上石板改做了杂物仓。
裴颂一行人从杂物仓出来后潜伏在此,伏击了十余名路过的边防军。
裴颂也早换上了一身边防军的甲胄,他扣上护腕,取出从西陵小将身上搜刮出的那枚腰牌,以西陵语朝随行的西陵兵卒们命令道:“尔等从边防营西侧杀出去。”
他神色冷漠:“不管是屠村,还是烧镇,不惜一切代价,将杨朔是细作、里应外合放你们入关的消息散播出去。”
那些西陵兵卒见着令牌,不疑有他,当即以拳抵在胸前朝裴颂一礼后,神色狰狞又兴奋地下去执行命令了。
随行的鹰犬问:“主子,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裴颂唇边漾开一抹带猩气的笑:“自然是去杨府。”-
迦什山下的爆破处,萧厉带着狼骑驾马淌着溪水追至此处,发现倒伏在洞口处的西陵小将尸首,下马查看。
随行的狼骑用刀鞘拨正地上那枚被割下的头颅,拧着眉头很是不解:“都是西陵人?”
他看向萧厉:“君侯,莫不是裴颂同这些西陵人起了内讧?”
话一出口,他自己又觉着不对,真要起内讧了,死在这里的,应该不止这两人才对。
萧厉仔细查看完那名西陵小将颈上的刀口,目光落在西陵小将身上那方染血的绢帕上。
西陵小将至死都维持着一手捂着自己脖颈、一手下垂的姿势,那沾血的帕子显然不是他的,倒像是有人用这帕子擦拭完什么利器后随手丢下的。
边上的狼骑喝道:“君侯,这洞道内有人出没过的痕迹!”
萧厉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那洞道处,抬手捻过洞口处风干的杂质,再看整座迦什山的走势,瞬间明白了这洞道从前的用途。
能在此挖出这条恭道的,只有可能是从前关内的守军。
心头一股冷寒乍起,他当即吩咐道:“田五,你速去寻老虎,告诉他关内若有异动,不惜一切代价支援。
“其余人,随我追!”-
那支西陵军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在边防营内引起了恐慌。
毕竟虎峡关城防坚固,又占据着天险,十余年来从未被攻陷过,城关那边今早才传出西陵大军攻城的消息,当下边防营内就攻入了西陵军,莫不是虎峡关已经失守?
再联想到杨朔乃西陵细作的传闻,一时间,未知的惶恐像瘟疫一样在整个营地蔓延开,军心已是溃成了盘散沙。
裴颂带着鹰犬扮做边防军,没费吹灰之力便出了营地,还半道截杀了营地守将派去城中报信的传信兵,取而代之。
抵达将军府说清边防营变故后,因一行人衣着狼狈,又有从传信兵身上取下的边防营守将交与的亲笔信为证,留守杨府的家将也并未设防,虽不知是山上变故是何缘由所致,但十分清楚这就是冲着他们将军来的。
招待裴颂一行人先入偏厅暂歇,传唤府医前来为他们包扎伤口,又忙命下人去通传杨夫人,让杨夫人收拾细软带着两个儿子先撤离虎峡关。
正要沏茶再问些边防营遇袭的细节时,不妨被一剑穿心而过。
“哐当”一声响,茶壶从家将手中脱落出去,摔了个粉碎。
那家将望着从自己胸膛内穿刺出的那柄染血的剑,缓缓抬首看向裴颂,神色且惊且愕,却又带了几分迷茫和无措:“你……”
裴颂拔出剑,血渍溅到他脸上,他唇边噙着浅笑,神情冷漠又懒散:“替我秦家清理门户罢了。”
那家将胸前的衣物已尽数被血水濡湿,整个人都失了力道往前栽去,扑到在矮几上,将上边的茶碗器具一律扫落在地。
他因裴颂那话吃力仰起头,沾血的手指向他,艰难出声:“你……你是……”
裴颂似乎并不想再提及那个让自己厌恶的名字,只冷淡一扯唇角,黑眸幽幽望着那名家将:“记住,是杨朔害的你们,是他带着你们做的温家犬。”
恰是此时,门外也传来惨叫声,血水溅在房门上,顺着雕花木门的纱布淅淅沥沥往下滴。
鹰犬推开门,一脚踢开横挡在门前的尸首,朝裴颂抱拳道:“主子,都清理干净了。”
裴颂问:“杨朔妻儿呢?”
鹰犬回道:“被一群家仆护着往后门逃去了,属下早已命人封锁了所有出口,只等瓮中捉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