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他同公主是,仇敌。……
萧厉看着她, 眼中布着一天一夜未眠的血丝,唇干裂得起了皮。
他像是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记了身上还扣着厚重的黑铁镣铐, 迈步就要继续朝她继续走去, 乌沉沉的眸中, 仿佛瞧不见除温瑜以外的任何人或物。
青云卫连忙大力勒紧铁索, 死死往后拽他,喝道:“放肆!”
七八名青云卫合力,终将他摁得单膝跪了下去,他泛着猩意的一双眼, 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喉结缓缓滑动,沉哑出声:“我找了你好久,温瑜。”
明明受制至此, 可他给人的压迫感和威胁感还是极盛, 仿佛那锁链下捆缚的, 本是一头什么猛兽。
温瑜瞧着他这般模样,唇线微微碾平, 只面上依旧瞧不出情绪,语调也浅淡而疏离:“哦?萧君有事寻本宫相商?”
萧厉下颌缓缓咬紧,问出自己寻她一天一夜想问出的那个答案:“孩子, 是我们的是不是?”
帐内青云卫除却铜雀,全都愕然不已,虽然她们都知温瑜的孩子不是陈王的,但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一直都是个谜。
当下听得萧厉这般问,乍然间都是愤怒他竟敢如此冒犯温瑜, 等意识到温瑜去年从北境回来的时间,正好同她有孕的月份对得上后,一个个盯着萧厉的眸中,霎时间都快喷出火来。
温瑜视线则是久久地凝在自己广袖的花鸟绣纹上,片刻后抬起首来,平静道:“萧君可真会说笑。”
萧厉像是并不相信她的回答,眼中猩意加重,将所有的千疮百孔都藏于那份强撑的冷硬之后,固执地继续抛出他找到的证据:“那你宫中那些木雕,为何还要留着?”
铜雀忧心地看向了温瑜,却听温瑜轻描淡写道:“阿昭和铜雀当初以为是我遇袭后落下的东西,于是一并带回来了。”
她看着萧厉:“更何况,萧君都留字说了是赠与本宫孩儿的周岁礼,本宫同萧君,昔时也并未僵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有何需避讳不能留这份周岁礼的?”
她嗓音那么柔和,却是这世间最利的刀。
萧厉眸中的血色几乎是要同痛涩一并溢出,好一会儿后,才说:“我这么对你,为什么不在出宫时就杀了我?”
“大抵是因为……本宫素来记仇。”
温瑜起了身,缓步行至萧厉跟前,抬起他线条冷毅的下颚:“萧君如何对本宫的,本宫当一样不差地还与萧君才是。”
她指尖微凉,一双眸子似一口起了迷蒙大雾的胡泊,极清,极冷,又叫人全然瞧不清那深处。
萧厉因为这被迫抬头的姿势,拴在黑铁项圈上的锁链被扯动,发出了金属碰撞的沉响,也露出了颈上那个被黑铁项圈遮住一半的牙印。
他眼神好凶,隐痛又疯狂,沉沉地盯着跟前的美丽女子,像是一旦挣脱了束缚,就会将其连骨带肉地一并生吞下去。
那不是一条待驯服的烈犬,而是一头除非他主动臣服、否则谁也别想靠近的凶狼。
他说:“公主会为没有杀我的决定后悔的。”
“后悔?”
温瑜长睫微垂:“本宫倒是好奇,萧君在北境几驱蛮族,深得民心,又有伐裴之功,本有望同我梁营一争高下,但萧君杀裴颂两万降兵,揽‘人屠’恶名在身,大失民望。今本宫便是挟萧君以收回北境兵权,天下也无人会置喙一句,不知萧君可悔昔时之举?”
萧厉周身气息却忽地冷戾了起来:“杀该杀之辈,有何可悔?”
温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清冷的面上罕见地绽了抹笑,只说:“萧君真性情。”
铜雀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幕,望望温瑜,又看看萧厉,但见温瑜收回手,直起身时面上已是一片冷漠:“将人带回去看押起来。”
她正要转身,帐布却传来了被利器穿透的“噗噗”声,随即那裹挟着风声的利箭已飞射至温瑜跟前。
“有刺客!保护公主!”
铜雀手比脑子反应更快,拔剑劈下那一箭便大喝。
箭矢如飞蝗般从帐外扎进,青云卫也纷纷拔剑格挡那从帐外射进的密集箭矢,这混乱中她们顾不上再拽死萧厉身上的铁索。
于是温瑜几乎是在铜雀喊出那一声后,便只觉腰身被大力一带,随即在铁链的闷响和青云卫被带得跌倒、以及大喝着灭掉烛火的声音中,被人揽进怀中就地滚了好几圈。
随着烛火被一匕首斩灭,帐内阒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帐外则嘈杂不休,兵戈声和喊杀声混做一片。
没法再根据烛火判断帐内情形,外边停止了放箭,一片死寂中,温瑜除却自己骤然急促的心跳声,也听见了垫在身下的人沉急的心跳和略显灼热的呼吸声。
他一只手落在自己后颈,腕上镣铐冰冷,指腹灼烫,是保护的姿态,也是威胁。
温瑜手撑在地上,轻易便摸到了一枚被青云卫斩落的断箭,拾起便抵去了对方颈侧。
对方似乎笑了,没发出声音,但胸腔间的震荡尤为明显。
以二人先前的僵冷,这可不是个什么友善的信号。
温瑜意识到危险正想唤铜雀,耳边响起细微的铁链窸窣声,下颌就被攥住了。
唇舌被侵入的那一瞬,她只觉得对方疯了。
愤怒之下手中的箭矢用力朝他颈上抵了去,温瑜甚至感觉已经扎出了血,对方却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只用力按着她后颈,让她动弹不了分毫地、被迫承受着这个血腥气浓重又欲望惊人的吻。
青云卫擅武个个耳力惊人,温瑜未免她们发现什么不对,甚至不敢挣扎得太狠。
在铜雀低声唤她公主想确认她的方位,他却仍没松开她时,温瑜气得弃了那断箭,直接用手去抠挖他肩上的箭伤,终于让他吃痛松了禁锢的力道。
温瑜趁机挣脱了束缚爬坐起来,将先前揭至鬓发一侧的面纱重新戴了回去,绷着声线道:“我在这儿。”
外边的厮杀声已停止,还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奔来,温瑜还听见了顾奚云的声音:“速去看公主如何!”
帐内烛火被重新点燃时,顾奚云也已带着人面色惶急地掀帐入内:“公主可有受伤?”
温瑜已被铜雀扶着站起,被吻咬得肿痛的唇连着下半张脸一并叫面纱遮了去,只余一双寒凌凌的眸子在外,目之所及,似乎都要凝上一层寒气。
她视线掠过被青云卫重新制住的萧厉,强压火气道:“我没事,裴颂鹰犬和普尔什部的人来得这般快?”
顾奚云自知失职,半跪下请罪道:“末将该死,事先竟未察觉他们为营救被俘的那名鹰犬,已在附近蛰伏多时。知公主入营后,末将还在部署,他们便兵分两路,一队人马佯装去劫那鹰犬,一队人马来刺杀公主,因他们中有人极擅弓术,藏匿于暗处隔着十几丈便可以箭伤人,末将未能及时将人全部捉拿,叫公主受惊,请公主降罪。”
当着外人的面,温瑜同顾奚云还是要有个君臣的样子,她道:“事出有因,不怪你,起来说话。”
顾奚云起身后,温瑜才继续问:“普尔什部现任首领可抓到了?”
顾奚云点头后,她似一刻也不想在帐内多待地朝外走去:“去看看,我专程带了一人来见他。”
顾奚云同温瑜是多年好友,自然瞧得出她身上那股愠怒,在跟着离开大帐前,目光在手脚乃至脖颈都套着厚重铁链镣铐、唇上和颈上却都添了新伤的萧厉身上多停留了一息。
对方似一头被缚的饕兽,在温瑜跟前尚会收敛几分,被旁人审视时,便全然不再压制自己身上的凶沉,眉眼间皆是戾意。
但他颈上那被黑铁项圈遮去了一半的牙印,也属实瞩目。
这样一头凶兽,颈上却挂着这样的伤。
顾奚云想到自己先前回梁地后专程去打探的消息,再忆起蓑衣湖边见到萧厉时,对方当时的模样和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眼皮倏地一跳,蓦然生出了股只有温瑜才能锁住这头兽的念头来。
但他这样莽野、凶横,哪里又比得上温文尔雅的兄长呢?
她打住思绪,格外冷淡地扫视了他一眼后,收回目光快步离去-
中军帐外篝火烧得正旺,被缚的普尔什部新任首领被押上来,正是白日里在蓑衣湖朝萧厉放箭的那中年男子。
他被虎贲将士强压着双肩狠踹在膝窝跪在了温瑜跟前,篝火噼里啪啦炸着火星子,火光映出他写满了桀骜和不服的一张脸。
温瑜稳坐太师椅上问对方:“普尔什部勇士巴丹?”
那汉子神情凶狠,冷冷盯着温瑜,用生涩的官话道:“迦什神女看着你们犯下的所有恶行,终有一日,迦什神女会对你们,降下神罚。”
南迦什山山脉一直延伸向百刃关,大漠里那些部族,都倚仗迦什山上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水源而活,他们不像梁地境内的西疆人那般称南、北迦什山为父、母神山,只信封哺育他们的南迦什山上有迦什神女。
温瑜平静道:“是我陈国犯下的过错,我陈国不会推卸,但本宫想,普尔什部同我陈国应存在一些误会。”
巴什叶部首领被青云卫带了过来,他一看到被缚了手脚押跪在温瑜跟前的巴丹,神情便尤为激动,急忙想上前去,却被青云卫拦了下来。
他知道温瑜带他走这一程的目的,也知道方才军中起的那阵骚乱肯定同巴丹脱不了干系,忙用他们的部族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巴丹神色间却仍抱有怀疑:“会不会是救你们的那队骑兵,和陈国是一伙的,一起做戏欺骗你们?”
巴什叶部首领急道:“他确实欺骗了我们,但他是欺骗我们帮他兵马入境,围攻王庭,他同公主是,仇敌。”
他边说边比划:“他为什么要帮陈国?”
他是为了让温瑜听懂他们在争执什么,才转用官话的。
温瑜身边有懂他们部族语的青云卫一直在边上替她低声译话,骤然听到巴什叶部首领用回磕磕绊绊的官话,解释萧厉同自己是仇敌,她面纱下唇也确实还疼着,眼中虽无波澜,心下的恼意却是没消过。
巴丹算是彻底被巴什叶部首领说服,看向温瑜的目光里没了先前的敌视,只余愧意。
巴什叶部首领将手放至胸前朝温瑜一礼,继续用不太流利的官话道:“尊贵的两国明珠公主,我已向巴丹说清了一切,他也是被那伙人骗了,为替已故酋长复仇,这才潜入的陈国。”
巴丹被五花大绑着,只能颔首朝温瑜一礼。
温瑜问他:“同你接头的男子,可是唤裴颂?”
巴丹道:“他只说他唤颂,从梁地来,还大肆诋毁您,称他祖上曾是梁地的将军,但因被您先祖忌惮而蒙冤下狱,他想为自己先祖洗刷冤屈,却屡遭您打压,让我等莫要被您蒙骗。还说陈军袭击我们的部落便是最好的例子,您一贯说一套做一套,还说他愿做我等部落同西陵交好的桥梁,待西陵攻下陈国后,我们各部都可分到更多的绿洲和牛羊。”
巴什叶部首领愤怒道:“那个忽拉盖!”
懂巴什叶部语的青云卫附耳同温瑜道:“他骂裴颂是个狡猾的骗子。”
温瑜问:“可知裴颂现在何处?”
巴丹摇头:“我们达成盟约后,他派了人马给我,他自己并未跟着一起来陈国,只有那些人中的‘鹰’知道怎么联络他。”
“鹰?”立在边上的顾奚云听得一头雾水。
温瑜却是已了然:“他说的应是裴沅。”
她也是后来了解了裴颂手中鹰犬的来历,才知道鹰犬中武功高强、深得裴颂器重的才能称之为“鹰”,他们是裴颂的眼睛,旁的则被称为犬,身上甚至还会有犬首刺青。
她看向顾奚云:“可有审讯出什么?”
顾奚云有些愧恼地摇头:“那家伙骨头硬得很,用刑用得只剩半条命了,嘴里还是没一句实话。”
温瑜便道:“先带回王庭,关入天牢交由专人审讯。”
她连夜出宫的目的已达到,当下由青云卫护着回宫,因着还要押送犯人,顾奚云也增派了部分兵马随行,以免万一。
秘密回宫时已近天明,青云卫将裴沅押去天牢时,问温瑜:“公主,那姓萧的……”
温瑜眉眼俱是冷意:“一并关入天牢。”-
待回到寝殿后,夜里守着阿狸的青云卫见她回来,朝她一礼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温瑜坐至摇床边上,看着抓着她那枚香囊睡得极沉的阿狸,替女儿掖了掖被角后,捻着香囊系带上的穗子,低喃:“阿狸想见爹爹么?”
“但是他做错了事,娘亲得给他些苦头吃。”
第232章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距天明还有一个时辰, 温瑜合衣在床上小憩了片刻,铜雀便捧了朝服进来,伺候她更衣早朝。
当下王庭虽恢复了秩序, 但这些日子因王庭被围各地起的纷乱还需一一平息, 堆积的政务也需尽快处理。
此外, 趁周边各部的使者都在, 还需同他们签署结盟盟约,以保在战时他们不会转投西陵背刺陈国。
到了朝会上,除却这些繁杂琐事,西境又送回了急报。
西陵攻势极猛, 突然又往前线增派了三万大军,原本隶属于陈国的数片绿洲已丢,镇守西关的牧有良父子,现下只能带兵退守戈勒城。
戈勒城是陈国西边的门户, 早年间陈国为抵御大漠里的各部, 用黄土以戈勒城为界, 垒起了阻挡骑兵进犯的长城。
这封急报和前边送回的彻查西陵军假扮陈军突袭各部的信报,在送出时日上只差了两日。
想来写下这信时, 牧有良还不知王庭被围,这才于信中请援,恳求温瑜, 若是梁地援军来不及调派,希望能先将陈国其他地方的边境军先抽调部分过去支援戈勒城。
前线告急,朝堂上自然也忙成了一锅粥。
先前来援王庭的边境军现还驻扎于城外,顾奚云所带的两万梁军,先行的骑兵部队已至王庭,带着辎重的步兵队伍还差个三五日便也能抵达王庭。
于是在顾奚云入王庭后, 当即也被召进了御书房,和陈国大臣们一道相商去援戈勒城的路线。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军中急报送回朝中又有路程上的延迟,她们不知戈勒城当下是何情况,但凡事总需做两手准备。
好在温瑜前边为收拾那些世家大臣,提前让顾奚云携大军来王庭一事,除却齐思邈几个她信得过的大臣,其余大臣都还不知此事。
如今顾奚云人已至王庭,严家父子和世家大臣们皆被关押于天牢,知晓顾奚云来了王庭的裴氏鹰犬们也尽数落网,裴颂和西陵那边当是还不知梁地的援军已至。
于是温瑜和大臣们草草商议出了个方案,决定如牧有良在信中所请求的那般,先派陈国其余地方的边境守军去援戈勒城,顾奚云则暂留王庭,等带着辎重的梁地步兵们也到后,再绕道偷袭,打西陵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要怎么绕道,又怎么偷袭西陵的薄弱处,还需同兵部那边继续相商。
温瑜昨夜一整宿未眠,今晨方才小憩了半个时辰左右,忍着疲乏处理政务到现在,脑仁儿已是胀痛不已。
她让顾奚云这几日先继续同兵部那边商讨后,便散了御书房的小朝会,在铜雀的劝诫下,草草用了半盅虫草雪蛤汤,回寝殿一睡便睡了三个时辰,后来听着阿狸的哭闹声方才醒了。
“阿狸怎了?”
温瑜刚醒来,头还是有些钝痛,好在身上已没那般疲乏了。
照料阿狸的宫人忙跪下道:“奴该死,小郡主今夜不知怎了,一直哭闹不止,奴想着依小郡主平日里的习惯,带过来看看您,小郡主因就不哭了,岂料将小郡主带来了您殿中,她还是哭得厉害,扰了公主歇息。”
温瑜长发披散着,发间未再着一饰物,因没休息好神色间带了几分微恹,更衬得她周身气息冷淡,她揉了揉额角道:“把阿狸给我吧。”
宫人将阿狸抱与她后,温瑜抱着哄了一会儿,阿狸的哭声才慢慢小了下来,只是看着她,神色似乎尤为委屈,打着哭嗝咿呀不止。
温瑜擦去女儿眼角的泪珠子,轻声问:“是因为娘亲今日太忙了,忘了抽出时间陪阿狸吗?”
阿狸继续委屈“咿呀”着,温瑜轻拍着她后背又哄了一会儿,阿狸才依偎在她怀中困倦地合上了眼。
等阿狸彻底睡熟后,温瑜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放进了摇床内。
照料阿狸的宫人愧责低下头道:“是奴失职,没能照顾好小郡主。”
温瑜道:“不怪你,是我今日忙于议政没能抽出身陪她。”
阿狸被放回摇床后,仍睡得有些不安稳,温瑜手放在她后背继续轻拍着,又轻晃了一会儿摇床,阿狸这才睡沉了。
经这么一打岔,温瑜身上的睡意也尽数淡了去,她想着白日里堆积如山还未处理完的折子,吩咐宫人将外殿的烛台点上,正要去外边秉烛批阅,铜雀却又从外边匆匆赶来了。
她见温瑜醒着,忙道:“公主,天牢那边出了些事。”
温瑜困惑抬起眸来,铜雀抿了抿唇,说:“他从被擒至今,一直不吃不喝,只说要见公主您。晚间狱卒送了饭去,到收碗时发现他仍是一口没动,且怎么叫他都不应,狱卒担心他有什么闪失,进水牢去看后,发现人已起了高热……”
温瑜皱了眉:“水牢?”
铜雀半跪了下去:“是奴婢失职,今晨将人押回宫时,忘了交代底下人一句。”
温瑜便明了了,必是她那时表现得过于生气了些,再有萧厉围困王庭在先,后又对她屡屡不敬,底下青云卫们这才将其当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将人关进了水牢。
她眉心一直拧着,起身道:“随我去看看,再秘传方太医进宫。”-
温瑜拖着长长的织锦裙裳走过天牢甬道时,看守的狱卒已尽数被铜雀清退。
陈王宫的水牢不是普通水牢,因当初修建王宫时,挖通了地底暗河,于是天牢底部的水牢,就用了暗河里的活水,那水阴寒非常,又经地下河一直流通,体质差些的犯人,在里边关上几日被活活冻死的都有。
温瑜脚步匆急,走过一个转角,踩着石阶继续往底下水牢走去时,只觉阴冷潮湿得厉害,她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待行至牢房大门处,饶是炎炎酷暑,都能感到一股自地底外浸的寒意。
这水牢一共有十间,里壁都是沿石壁开凿的,底下深挖了三尺下去蓄水,中间以黑铁栅栏隔开,方便暗河水流通,外围同样以黑铁栅栏围死。
只是为了方便给里边的犯人送饭,那黑铁栅栏往外砌了一尺,在牢内一侧留下一尺宽的石台,用于平日里给牢中的犯人放碗。
被关进水牢的犯人,双手还会被锁链吊扣起来使其无法并拢,等到用饭时,狱卒会放长锁链的长度,让犯人可以自行走到牢房边上用饭,等用完了饭,再将锁链的长度调回去。
现下萧厉就被关在最里边的那间水牢中,他半截身子都被泡在冰冷的暗河水中,手上吊扣着粗重的黑铁锁链,半垂着首,乱发遮掩了面容。
壁龛处照明的火把光亮有限,温瑜瞧不出他当前状态如何,拧紧眉心朝里边的人唤了声:“萧厉?”
对方依旧半垂着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因高热彻底昏沉过去。
温瑜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她拿出铜雀在进天牢前就找狱卒要到的钥匙,一面打开铁门上的锁头一面对铜雀道:“铜雀,你去寻件保暖的毡毯来。”
铜雀应了声,赶紧去了。
锁链落地,温瑜推开黑铁牢门,踩着石阶蹚水便朝萧厉走去,被水浸湿的衣物瞬间紧贴肌理,暗河活水的寒意顺着毛孔直往骨隙里钻,温瑜被冻得齿关都有些发抖。
不知是锁链落地的声音还是铁门打开时的沉重吱嘎声惊醒了萧厉,原本昏沉闭目的人忽缓缓掀开了眸子,只是那看向她的目光,除却狠决和暴戾,隐隐还带了点再不管不顾一切的嗜血疯意。
温瑜同对方视线相接,脚下步子只停顿了一瞬,便再次朝他迈了去,她被冻得气息不太稳地道:“是我疏忽,不知底下人将你关来了此处,你心中有怨,恨我便恨吧。”
绷紧的铁索传来用力拉拽的沉闷摩擦声和哗啦晃动声。
是萧厉开始狠命地扯动起那拴在铁梁上方的铁链。
他下颌咬得死紧,一双眼泛着猩意盯着温瑜。
离得近了,温瑜瞧见他本就被磨破了皮的腕口,因着用蛮力去挣那镣铐,被磨出了更深的血痕,他却像是浑然不觉痛般还在大力挣拽,简直是将手生生挣断也不在乎的架势,让人都不知他此刻究竟是不是清醒的。
温瑜急得大喝:“你疯了!”
她已全然顾不上他这副模样带给自己的压迫感和威胁感,翻找着手上那串钥匙,蹚水到了近前就要去解他手上的镣铐,然还没等钥匙插进锁扣,便听得“咔哒”一声锐响,随即断裂的锁链垂落水中溅起小片水花。
竟是他生生挣断了那拇指粗的铁索!
温瑜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被那腕口处血肉模糊一片的手拦腰抱住,大力一带后,她被抵在了水牢石台处。
她鼻息间闻到的全是血腥味。
对方用滚烫的身体压制住了她,再用空出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扼捧住了她半边面颊,像是抚摸她脸,又像是扼着她脖颈。
他面皮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冷硬英俊的面孔看起来冷漠又凶狠,因为高热,呼吸间气息灼烫得像是着了火。
他拇指摩挲着温瑜光滑细腻的面颊,神色间带着嘲和疯,含恨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第233章 “我会继续罚你。”……
温瑜因为过来得匆忙, 厚重的乌发只用几根大钗松松挽着,半身的衣物和垂散在腰际乌发尽湿,被冻了这会儿功夫, 面上已呈现出冰塑般的苍白, 只一双眼睛依旧寒星猝火般, 携怒盯着萧厉。
疼惜、后怕, 还有太多极致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在见到他这般糟践自己身体后,全都转化做了怒气,她横眉而视:“我若是不来, 萧君是打算就这么把自己折腾死在这水牢里?”
萧厉却只盯着她,意味不明说了句:“你来了。”
他呼吸依旧灼人,眼神也偏执、幽沉、又危险。
温瑜怒意没消,身体在这寒池中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却仍是竭力绷紧了声线冷声道:“萧君想说什么?”
原本摩挲在她面颊的大掌下落, 改为揽抱住她腰臀往上一送, 温瑜在情急之下本能地攥住了他肩臂上的衣物。
他将她抱坐上了那石台,远离了池水, 自己却没有退开的意思,因相距太近,温瑜又还攥着他肩臂的衣物, 一时间这姿势倒像是相拥。
他手撑到了石台边上,以臂为笼圈着她,在高热中灼烫微沉的呼吸也尽数喷洒她侧颊。
这个姿势一下子让温瑜回想起了被他困在在山庵温泉石壁处的时候,微蹙了眉不自觉地想离远些,却听得萧厉道:“你对每个阶下囚都这般在乎的么?”
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自己先前的话,但他都挣脱了铁索, 还不顾身上的高热在池中困着自己不上岸去,温瑜不禁又怒上心头,道:“萧君活着比死了价值更大,本宫自然得上心些。”
萧厉喉间似艰难吞咽下了什么情绪,咧唇讽笑了起来,盯着她的眸中只余乌沉与猩红交织的狠:“公主不是说夺了我手中兵权,天下也无人会再置喙一句?那我于公主还有什么用,能让公主纡尊降贵亲自来见?”
温瑜微侧着首垂眸望着一旁的黑铁牢杆,唇抿得极紧,不欲同他在这水牢内继续说这些,只道:“寒池水冷,本宫既落到了萧君手上,萧君大可擒了本宫做挟,让太医给你看诊后,要马离开王庭。”
萧厉望着她,笑中讽意更甚,眼中的红和波却越聚越沉,他用那只带着伤痂和血迹的手用力捧过了温瑜侧颊,说:“我赴这一趟要的,在我围王庭时就说了。”
“我知道是我不自量力,也知道是我痴心妄想,可是,温瑜,你当初说谁给你忻、伊两州,你便嫁谁的时候,我就拿着打忻、伊两州的军事舆图去见你了。”
他咬紧下颌,把自己眼中所有的爱、恨、痛、涩和不甘都清楚地呈给她看,说出那句迟来两载有余的控诉:“是你出尔反尔,是你……说话不算话,改口说要兵,要权!”
有什么涩沉的东西从他通红的眼中砸下:“你嫌我,憎我,我当初走了的,也是你自己又落到了我手中!
“不是嫁了有兵、有权的陈王么?不是权衡利弊后做了你认为的最好选择么?不是不准臣子觊觎你么?怎么又把自己过成了那副狼狈样子?当初护你南下时,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有让你只身置于那样的险地过吗?但你选了他们!你让我怎么甘心?温瑜,我问你,你叫我怎么甘心?”
他一声又一声质问,把这些年里将他胸口那团跳动的血肉腐蚀出了不知多个大洞的不甘都抛给温瑜,另一只手也捧住了温瑜脸颊,用指腹一点点揉去她眼中滚落的湿迹,呼吸急沉痛涩,几乎是同她额头相抵地道:
“也是你,亲口否认了当初对我的一切憎恶,说喜欢我。
“我当真了,我也有兵、有权了,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弃陈王?
“你不肯选我,我就去证明我才是最强、最值得你结盟的那个,你那么聪明,有那么多稳固政权的法子,为什么一定要同别人要个孩子……”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波痕一漾,有什么东西再次从他涩红的眸中滚落,他呼吸都有了些发抖,片刻后,才含恨地道出最后一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温瑜被迫仰头同他对视着,苍白的面颊在这昏暗的烛火下,像是倒映于水中的冷月,在凌凌水波里晕着一层光,湿透的裙裳往下坠着,扯得领口微开,呼吸时甚至能清晰地瞧见她只覆着薄薄一层皮肉的锁骨起伏的弧度。
萧厉用力捧着她的脸,几乎是同她呼吸相缠,面上湿痕却越来越多,眼神那么狠,又那么恨,袒露着里边沉得锥心的爱恨,他喉结缓缓下滑,说:“温瑜,你怎么不杀了我?”
说这句时,他声线沉哑至极,虽依旧死死盯着温瑜,可眼前视物都已有了重影。
他两天两夜不曾好眠过,身上带着伤又没怎么进食,强撑到此时已是极限。
温瑜眼中涩意加重,面皮却是绷得极紧,手上在摸索到了扣在萧厉颈圈上的锁链后,忽地用力往下一拽,萧厉被拽得被迫又往下低头了几分。
她没松那锁链,就让那厚重的黑铁项圈,抵在她之前咬出的结痂牙印处,抬起一双薄红未消的眼,不输半分狠意地盯着他,再次质问:
“为什么要杀裴颂两万降兵?”
“因为……该杀……”
萧厉只答出这么几字,便浑身烫如烧炭地倒在了温瑜肩颈处,整个人绷到了那个极限后,已是彻底昏了过去。
温瑜在寒池被火把映出的粼粼水波中,看到他肩头那道将纱布都晕出一团红迹的箭伤,往昔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放平闷窒的呼吸缓缓闭上了眼。
火光在墙上映出二人的影子,其中一道影子抬起手,落到了另一道影子的后背。
空寂的水牢内响起极低的一声:“我会继续罚你。”-
翌日,天光耀眼,浅风和煦。
殿内帷幔被大开的窗棂外灌进的风吹得徐徐飘飞。
“……底子好,昨夜看时肩上的伤还有些发炎,今日换药时便见伤口的炎症已消了下去,热症也退了,再用几服药,好好休养应就无大碍了。”
方太医立在不远处拘谨答道。
温瑜坐在临窗的棋盘前,手执一子并未抬眸,说:“下去吧。”
方太医在铜雀的注视下朝温瑜一礼后,拘谨地退了下去。
温瑜手中那枚棋子落在了棋盘边角处,这才问铜雀:“裴沅招了么?”
铜雀摇头:“嘴极硬,在水牢里关到现在,用了刑仍是没肯开口。”
寻常刑犯在上公堂前,会被先打一通“杀威棒”。
入天牢的重犯,则会先在水牢关上一晚,后续再上刑讯手段。
是以萧厉和裴沅一道被押送回来的那夜,温瑜说一道关入天牢,底下人便误将萧厉也当做了重犯,一并押进了水牢。
温瑜从棋篓内捻了枚黑子,只说:“继续审。”
铜雀垂首应是,心知裴颂若是投向了西陵,那裴沅肯定也知道裴颂同西陵那边的一些谋划。
只是在抬首看向温瑜时,仍是有些担忧地道:“公主,昨夜您就没怎么合过眼,今日的朝会一议政又议到了下午,这样熬下去,您的身子怎么吃得消?奴婢伺候您睡下吧。”
昨夜将萧厉从天牢带回后,为避人耳目,温瑜将其先安置在了昭华宫的偏殿。
方太医秘密进宫来看诊,才发现萧厉后肩的箭伤不仅在他用力挣断锁链时再度撕裂了,还因高热跟着起了炎症,当下十分凶险,身边需留人照料着。
铜雀寻了个靠得住的小太监在偏殿照料萧厉,让时刻注意着他身上的热症,打水给他擦体降温。
温瑜前边已睡了三个时辰,从天牢回来后没了睡意,换下那身湿衣绞干头发后,便一直在主殿处理堆积的折子。
后半夜时忽听得偏殿有异响,过去一看才知是小太监在给萧厉擦身散热时,被半梦半醒间察觉有生人靠近自己的萧厉将手给扭脱臼了。
小太监鼻涕眼泪已糊了满脸,怕惊扰了温瑜,连一点哭声都不敢发出。
温瑜命铜雀带小太监下去妥善安置,回首看着床铺上面皮烧得坨红,依旧陷在昏沉中的萧厉,抬手去探他额上的温度,要收回手时,就被他抬手牢牢拽住了。
他像是陷在了什么梦魇里,口齿不清唤着“娘”,又唤她的名字。
温瑜一下子忆起他在山庵病倒时,也是这般攥着她腕。
她沉默了几息,才去挣他的手,岂料不管怎么用力,竟都没能挣开。
后边铜雀回来了,见温瑜被萧厉“扣住”了,也试着去掰他的手,但对方感到外力,在昏沉中越受力反而攥得越紧,温瑜手都被攥得有些疼了,铜雀仍是掰不开,怕他攥伤温瑜,也就只能先作罢。
温瑜被困在床边,揉了揉眉心让铜雀取来自己没批完的折子,放在膝头燃烛一夜批阅。
天明时实在受不住困倦,合目小憩时,手中的朱笔脱落出去,还在被衾和床褥上划了一道朱迹。
铜雀进去唤温瑜早朝,瞧见温瑜那般睡着了,满目心疼,见萧厉仍攥着温瑜的手腕,心下又有些微妙。
好在这一宿后萧厉身上的高热总算是退去了,只是大抵气血亏空得厉害,人仍昏睡着,她再去帮温瑜掰对方攥着腕口的手时,才总算是成功掰开了。
温瑜不知是不是微恼,这一上午早朝时,神色都不太好,底下臣子们以为她是烦忧西境战事,怕触了霉头,一个个议政时都不敢说任何推搪之词,今日处理琐碎政务倒是比平日里见效不少。
当下听得铜雀的话,温瑜捻着那枚黑子久未在棋盘上找到落子点,浅风再次从窗外灌进殿内,只听得满院高树的枝叶窸窣声。
她转头望去窗外,说:“青云卫递来消息,阿昭应快抵达王庭了,我见完阿昭再歇。”
王庭被围,青云卫在给顾奚云送信去时,就依温瑜吩咐,也给梁地送了信去。
萧厉神不知鬼不觉率兵围了王庭,那梁地内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温瑜自然也得第一时间弄清楚。
昭白在得了信后,惧温瑜有什么闪失,当天人就往关外赶了-
酉时末刻,昭白一人一骑卷着东都门大道外的满地落英奔进了王宫。
彼时阿狸已午睡醒了,刚哭过一回,被宫人抱到了温瑜身边去。
昭白匆匆进殿后,径自以手撑地单膝跪下,说:“奴有负公主所托,未能成功救回世子妃。”
温瑜早在青云卫送回的信中知晓了当日之事的始末,亲自走上前扶起昭白,想起待自己如亲妹妹的嫂嫂,饶是已知这噩耗多时,心下却仍是极不好受,当下只道:“当日情形凶险,你已尽力了,不怪你。”
又问:“身上的伤养得如何了?”
昭白听着这些,眼圈微不可见地一红,忙垂下了首去,没肯起身,只答:“已好得差不多了。那悬崖底下是条大江,江水湍急,奴沿江找了多时……迄今没能找到世子妃尸首。”
温瑜骤然听得这话,心下也是一痛,她缓了一息,本是搀在昭白小臂上的手,才改为轻轻拍了拍她肘关,说:“嫂嫂素来吉人天相,大抵是被水流带去了下游,被人救走了,派人继续搜寻就是。”
摇床内的阿狸也发出了“咿呀”一声,昭白抬首看去时,便见她竟然已能攀着摇床的木栏站起来,同自己离开王庭时那柔稚一团的模样已相差甚远。
她的哀意被冲散了些,也知道温瑜都这般说后,自己再跪下去就不成样子了,点了头逼退眼中涩意后,跟着温瑜起了身,说:“我留下了部分青云卫,让她们带着官兵沿江继续寻人。”
温瑜问:“阿茵呢?”
昭白神色便又黯然了几分,摇头说:“小郡主夜里老是睡不好,时常惊哭,吵着要世子妃……”
她眼眶里先前被压下的红意又浮了上来,说:“我原想着等寻到世子妃消息后,就带小郡主来见您,只是前边收到消息说王庭出了事,怕带小郡主出关危险,便将小郡主先托付给了陈夫人照料。”
温瑜眸中同样有了涩意,说:“我离开洛都时,阿茵不过三岁,而今……我竟也是快三年没见过她了。”
阿狸只能扒着摇床的床栏站一小会儿,不知是见温瑜这么久没理她,还是看到温瑜眸中泛起的红,阿狸突然憋着嘴哭了起来。
温瑜回身抱起女儿轻哄着,昭白瞧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夜里哄阿茵时,说曾经世子如何,阿茵问世子是谁,自己答是她爹爹时,阿茵先是露出茫然的模样,随即哭得一抽一抽地告诉她,她不记得爹爹是什么样子了,便觉心口钝痛。
她在阿狸的哭声渐小,被温瑜重新放回摇床后道:“公主,萧厉在梁地屠裴颂两万降兵的真正原因,奴回梁地这一趟查到了。”
第234章 “我们成亲吧。”……
温瑜坐在摇床前的杌凳上, 一根手指还被阿狸细嫩有力的胖手紧攥着,并未言语,温静的眸子似一口倒映着冷月的湖泊。
昭白微抿紧了些唇, 说:“此乃裴颂诡计。”
其实在梁地一开始传出这样的风声后, 昭白便命青云卫去查过萧厉同那花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虽对萧厉有诸多不满, 但温瑜既说选了他, 她便是将萧厉视为温瑜所有物的。
只是对方种种所为,不像是只想安分当一个乖顺的宠臣,甚至还几番拒绝重回梁营,温瑜忍着身孕艰辛回到陈国, 又还需独自应对那般多的牛鬼蛇神,她才愈发不待见萧厉。
对方在温瑜临产期,传出为一花魁冲冠一怒屠降兵的事,更是气得昭白只差没提刀去梁地寻人。
碍于那时温瑜打压世家大臣们太过, 陈国朝中本就不甚太平, 女子生产自古以来又尤为凶险, 她走不开,才瞒下了消息, 让温瑜安心生产休养,自己先命人去弄清是如何一回事。
结果青云卫打探回来的消息,只让昭白更加愤怒, 那花魁同萧厉一样出身于醉红楼,据闻关系很是亲厚,甚至在梁营从裴颂手上攻雍州时,还有萧营人马混入城中,专为去接那花魁。
这些“铁证”,无一不表明萧厉冲冠一怒为其屠裴颂两万降兵是真的。
是以后来温瑜瞒下阿狸身份, 丝毫没有打算让萧厉知晓,在昭白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此番回梁地,除却营救江宜初母女,昭白没打算同萧营有任何交集,奈何天意弄人,江宜初坠崖,她又受了重伤,在洛都停留的时日久了些,才意外得知了萧厉杀那两万降兵的真相。
昭白道:“萧厉为一花魁屠裴颂两万降兵在梁地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奴此番在洛都,却见茶馆酒肆里有不少说书人在‘澄清’此事。”
昭白初闻得此事时,便带人亲去一家茶馆听过,那说书先生将惊堂木拍得啪啪响,绘声绘色讲起那饱受争议的“屠降兵”一战:
“都传北境萧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一花魁生屠裴颂两万降兵,听着是段英雄惜美人的佳话,然则,非也,非也!”
一听他要讲同传言有异的东西,堂下众人自是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起哄让说书先生说说怎地个“非也”。
那说书先生捋须道:“此事还得从朔边侯身故、一双儿女也被俞氏父子设计惨死说起,彼时魏营大将袁放撤兵回北境,原本占据的关中以北各城,重新被裴氏大军夺去……”
有人喝倒彩:“咱们想听的是萧君屠裴颂两万降兵的事,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
说书先生只笑呵呵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朽既提到了此事,这两者之间必是有关联的。”
待堂下静下来后,那说书先生继续道:“随后萧君擒了那俞毒士,于蔚州城下架釜,将其活剐生烹,终逼得那小的也现了原型,洗清了萧君杀魏氏兄妹的污名,萧君再携军一路南伐,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话锋忽地一转:“但诸位可知,萧君攻下城地后,那些溃逃的裴卒作何处置了?”
底下有人道:“逃兵嘛!可不就寻个地儿落草为寇了?”
那说书先生道:“正是如此,要知那裴营兵卒,素日里就是打到哪儿抢到哪儿,烧杀抢掠早已成性,被萧君率军打散后,逃至周边村落,便动辄又屠村抢掠!萧君知晓此事后,甚是气愤,随即率军将那些溃逃后屠村的裴卒给杀了个干净。”
昭白那时听到此处便已皱了眉,只是没做声,听那说书先生接着道:“那裴颂何等狡猾?眼见萧君连夺数城,他裴营在被南北夹击之下,军队溃如一盘散沙,为阻这军心崩塌之势,便于军中放出萧君凡取一城、必杀尽城中裴卒的谣言来,那些守城的裴卒,一听战或可活,降却是必死,为谋求条活路,可不得豁出老命去打?”
说书先生说至此处大力一拍惊堂木:“那花魁身死,萧君率军攻城的一仗便是如此,城中裴卒惧城破受俘而死,同萧营大军杀红了眼,待到城破时,城门口处尸骸那是堆积如山,城中裴卒所剩无几啊!
“裴颂那奸人在这场惨败后,左右一寻思,扣给萧君一杀降兵的恶名,虽显其残暴,但世人痛恨他们裴军久矣,光杀降兵这一点,坏不了萧君名声啊!于是再次计上心来,将萧君素日里为护百姓安宁杀的那些降兵,同当日攻城战死的那些裴卒混为一谈,对外称萧君为一花魁杀他裴营两万降兵,自古以来英雄美人的故事也极易被传颂,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名声打出去了,色令智昏的名头不也有了?天下有志之士,何人还会寻这样的枭主效忠?”
有人质疑:“照你这般说,那花魁同萧君倒是半点干系没有了?若是毫无干系,那萧君何故不澄清,还于定州替其修建坟冢?”
说书先生被质疑了也不怒,依旧好脾气地道:“想来诸位心下都有此疑问,莫急莫急,待老朽一桩桩说来。
“先说萧君何故不对外澄清,那一仗后,经裴颂那奸贼运作,天下人皆知萧君屠降兵一事,便是澄清,这辩驳之言还能越过流言去?届时若被裴颂那奸贼再反将一军,言其是敢做不敢当,岂不得不偿失?再者,裴颂散播这传言,一来为吓唬他军中士卒,逼他们死战,二来为损害萧君名望。萧君偏就反其道行之!”
那说书先生说着又一拍惊堂木,一抖袖子到手肘道:“萧君后续再围城时,便放言,开城门献降者,他既往不咎,若负隅顽抗,城破后一个不留!有裴颂一手帮萧君打出去的杀名,被围的那些裴军焉能不惧?是以萧君率大军继续往南压进时,裴营军中献降者不知何几,萧营大军也才能以势如破竹之势,在梁军从南攻洛都时,将北边的战线推至洛都城下。”
说书先生说的这些理由不似胡诌,又有裴营将领在被围城后献降的实情在,众人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更有心急者催促:“倒是快说说那花魁同萧君是何干系!”
说书先生呷了一口茶方道:“要说到这花魁同萧君的关系,就得说到萧君的出身。
“诸位皆知萧君乃雍州人士,生母亦是青楼烟花女子,他八岁为护母,杀人得罪了当地富商,入狱七载后出来,便在当地赌坊干起了收债的行当。但他一身背贱籍的半大小子,能入赌坊,还是有些因缘际会的,究其原因,便是他入狱期间结识了一人,经此人引荐,方入的赌坊,后更是同其结为了义兄弟。
“说到此人,想来诸位也知晓,就是如今的萧营大将宋钦。”
知晓这段往事的自是不觉着稀奇,催着说书先生快些继续往要紧处说去,不知晓这段往事的,听完后不禁咦嘘不已,暗叹萧厉如今贵为北境之主,从前竟还有着那般凄惨的身世。
说书先生便在这嘈杂声里继续道:“常言道英雄迟暮,美人白头,盛极一时的花魁没落了,那楼里总会推出新的不是?这位被老鸨新推出的花魁牡丹,因从前受过萧母照拂,得势后便也照拂起萧母,有这份恩惠在,萧君是自那时起,便敬她如敬自己亲姊。若说同那花魁牡丹有那么几分男女情谊在的,反倒是其义兄宋钦。”
底下有人质疑,说书先生重重一拍惊堂木道:“诸位觉着是小老儿胡言,那敢问如今还在定州牡丹坡上,为那花魁修建坟冢的是何人?今日姑且便只说至此处了,诸位若想听牡丹和宋钦二人的相识始末,改日小老儿再讲讲这对乱世鸳鸯!”
说书先生一退下堂去,底下众人正在兴头上,自是不满,嚷着让他继续说,人群中却又有人说戏班里近日新排了戏曲《血溅牡丹亭》,讲的便是花魁牡丹带着青楼姑娘们计杀十一名裴将遇难的故事,戏里也讲述了她同宋钦的种种纠葛,没过足瘾的宾客们转道去隔壁戏园子的也有。
昭白同温瑜说完这桩事的始末后,接着道:“奴疑心这满城的说书和排编戏曲,幕后应有推手,细查后发现是萧营那位军师指使。只不知是他们萧营一早便如此打算,还是那军师为替萧厉挽回些民望才如此行事。不过放出的这些澄清之言,奴命人去核查后,发现并不假,萧营中那位宋姓将军,迄今确实还在定州为那名花魁修坟冢。”
她皱紧了些眉心道:“那姓萧的出关后突然发难于王庭,是为了同您争这天下?”
温瑜任自己食指被阿狸紧攥着,依旧平和的面上,瞧不出分毫情绪,只在长睫垂覆时道了句:“不是。”
昭白在错愣之际,又听得她说了句:“谢谢你,阿昭。”-
大梁,洛都。
张淮领着手抱一摞文书的亲随从院中走过时,迎面碰上李洵,二人皆是点头致意,面上瞧着一派和气。
李洵问:“张先生这些日子一直在整理文库的藏书?”
张淮谦逊道:“略尽些绵薄之力。”
待二人简单寒暄完,各自行远后,张淮面上那一丝笑才收了起来。
亲随瞧着张淮的变脸,道:“这段时日咱们一直在城中为君侯澄清色令智昏的残暴之名,梁营的人装得就跟不知道这回事一样,也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梁、萧两营是一齐攻入洛都的,萧厉和范远追击裴颂残军去了,剩下的兵马便依旧是驻军于洛都南北两侧,并未就洛都的归属在当下做出划分,只两相约定,不得犯取城中百姓秋毫。
梁营的文臣们提出要入都城整理文库卷宗、以便温瑜回梁地后给裴颂一党定罪时,张淮便以帮着整理文库藏书为由,一并入了城。
温瑜对萧厉的敕封送到洛都,也被他以萧厉率军深入了西疆,人现不在军中、没法给梁营答复为由先拖着了。
但他开始替萧厉洗清恶名、拉拢民望,按理说梁营那边该提防着他们、以防萧厉后续再同温瑜争个高下才是。
可梁营至今没甚作为,倒像是默许他们为萧厉澄清污名一般。倒让张淮也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当真如此大度、自信他们公主能赢,还是暗地里还有后手。
这样的猜测让张淮微有些烦躁,此刻再听得亲随的嘀咕,头微微往后侧去,不由训了句:“我怎么教你的?。”
那亲随忙垂下首去:“是小人失言。”
张淮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去时方道了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等谋者,只需保证君侯无论选哪条路,所行皆为坦途便是了。”-
陈国,王庭。
天光明媚,窗外有雀鸟啾啾啼鸣。
暖阳透过窗纱照至床榻间,一道细长的灿阳光影落在萧厉深邃又略显锋利的眉眼间。
即便是睡着,他眉心也依旧拧得紧紧的,似乎在梦中也没得片刻安宁。
眼珠在那所覆的薄薄一层眼皮下频繁动着,引得边上一只软乎乎的细白胖手伸手去摸,发出稚嫩又疑惑的“咿呀”声。
萧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亦不知是才经历完高热的缘故,还是太久没饱腹的缘由,将醒未醒间,只觉手脚仍有些发沉。
他隐约记得自己陷在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中,这会儿思绪暂得清明,记不清梦境的具体内容了,可梦中那些情绪仍在影响着他,让他眉头不自觉拧紧。
好在那日光的暖意,慢慢渗进了他四肢百骸,照得他在睡梦中,眼前都是橘黄一片。
摸他眼眶的柔软力道大了些,耳边的咿呀声也更加清晰。
萧厉终于缓缓掀开那沉甸甸的眼皮时,便见远处轻纱垂地,兽口香炉内正缓缓漂溢着袅袅熏香,墨玉般的地砖光可鉴人。
自己当前所处,似是一间宫室?
萧厉意识彻底清明,目光扫向近处的床榻时,望见了垂落在边上绣缠枝纹的床幔,鼻息间能嗅到的气息干净却很陌生,隐隐约约还有一股奶香味。
哪来的奶香味?
他心下刚有此惑,颊边便再次传来了什么柔软的触碰感,还有一声极为稚嫩的:“咿?”
萧厉缓缓转过眸子,看到了趴在里侧枕头边的一个小人儿。
看不出月份的奶娃娃,生得粉雕玉琢,浅短的乌发在头顶扎成了两个冲天揪揪,发现他看过来时,嘴巴里又发出了“呀”的一声,继续用细嫩的胖手拍摸他脸颊,笑得露出四颗只能瞧见一点白迹的小牙。
萧厉刚清明过来的脑子,一下子又变得混沌不已。
他像是在这瞬息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看着枕边的奶娃娃,不敢去触碰,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任那奶娃娃好玩一般时不时拍打自己脸颊,过了许久,才沙哑开口:“你……是谁家的孩子?”
话出口时,眼眶就已有些灼酸了。
他从水牢醒来,躺在这里。
那奶娃娃虽一团稚气,可那眉眼,却同温瑜再相像不过,颈上还挂着枚白玉平安锁。
萧厉突然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抬手狼狈地盖住了眼,尽管竭力克制,喉腔内却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原本乐着的阿狸,见他这般,愣了愣,嘴巴一瘪,忽而也嚎啕大哭起来。
温瑜闻声赶过来时,便见萧厉半坐在床头,眼眶仍泛着红,正用一个笨拙又僵硬的姿势,很是别扭地抱着阿狸,生硬哄道:“你……别哭。”
阿狸哭得更大声了。
萧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这扯着嗓子哭嚎的小人儿身上,都没注意到温瑜进来,直到温瑜走到了近前,他瞧着她,方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出一句:“她……一直哭。”
温瑜不语,手握着他小臂往上挪了些,说:“手放这里,这样抱。”
说罢又在边上轻轻拍起阿狸后背:“阿狸不哭,娘亲在这里……”
小阿狸经她这么哄着,哭声果真慢慢小了起来。
萧厉看着止住了哭声、重新向自己伸手“咿呀”出声的婴孩,感受着手上那团轻软得跟团棉花似的重量,只觉喉腔涩堵,眼眶再次开始酸灼,几乎不知道如何言语。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重新掌握语序般,红着眼看向温瑜:“这是……我们的女儿?”
他这话与其说是问温瑜,不如说是几乎不敢相信。
温瑜在边上替阿狸整了整衣襟,将她颈边掉落出来的白玉锁重新放回了衣服里,说:“我给她取名温禾,小名阿狸。”
“阿狸?”萧厉缓缓念了这个小名,在阿狸伸手去摸他脸时,粗粝的大掌轻轻握住了那只白胖小手。
像是有什么神奇的东西自指尖跳动的脉搏蔓延开,顺着血液淌进四肢百骸,让他眼中的酸灼更甚。
萧厉看着怀中一团稚气的女儿,再看向温瑜时,通红的眼似一块隔着水色的炭火,呼吸涩堵地说:“谢谢你,阿鱼。”
阿狸不明白抱着自己的人眼眶怎么突然又红成了那样,她转头冲着温瑜“啊呀”了两声,温瑜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是爹爹。”
只一句话,几乎让萧厉眼眶再红了一个度-
阿狸几乎是被萧厉盯睡着的,她很久没这么累过了,无论她做什么,对方都不错眼地盯着她。
她见有人这么捧场,于是拿着自己摆了一床的木雕和布偶,卖力地同对方玩,最后成功把自己累睡着了。
萧厉在阿狸睡着后,仍在摇床边守了一阵,看不够似的。
经历过王宛真谎报身孕月份的事,他也轻易便猜到了温瑜对外隐瞒阿狸月份的缘由,毕竟温瑜去年回到陈国时已是三月,若不把孩子月份往小了说,无异于是告诉所有人阿狸不是陈王的血脉。
温瑜手边还有一堆政务要处理,早在萧厉守着阿狸玩闹时,便回了主殿批阅奏章。
萧厉在阿狸睡熟后过去时,在殿内伺候的铜雀瞧出二人似有话说,寻了个沏茶的由头,识趣地先行退了下去。
大殿内只剩坐在上方批阅奏章的温瑜和立在下方的萧厉。
日影西斜,温瑜身后轩窗大开,院中长了穗子的青禾似也镀上一层淡金。
萧厉看着那同样沐一身斜阳的倩影,喉结缓缓滑动:“你瞒得我好苦。”
温瑜浅缓抬眸,说:“以萧君先前围王庭之势,本宫又怎知是友非敌?”
萧厉自然知道围了王庭,是他理亏在先,攻下王庭后,被嫉妒和怒火所驱使,他也确实做了不少混账事,自不能指望在那等情形下,温瑜还能好脾气地同他说清一切。
他沉默两息后道:“围王庭一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阿狸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认陈王那个窝囊废作父。”
温瑜皱了眉:“你要同我抢女儿?”
萧厉薄唇抿紧,说:“陈国同大梁利益参杂过深,你没法同陈王和离与陈国切割,我认。那陈王死了,我以大梁半壁江山做抵,你我成亲,还有谁敢置喙一句?”
陈王自被他在天牢打了一顿鞭子后,又被狼骑出城时掳在马背上做胁开路,等被救回去,已是吓破了胆,至此一病不起,现今还躺在章华殿缠绵病榻。
意识到对方这是在变相的逼婚,温瑜重新打量起站在下方的人。
休养这两日,他身上的病气已全消了下去,手上和颈上被铁索硌伤的地方,也都结了伤痂,比起他在战场上受的那些伤,这些小擦伤半点不够看,他自己似乎也全然没在意,一身极为强硬的筋骨,无需刻意施压都能让人感到那猛兽般的威慑感。
温瑜指腹抵着朱笔,问:“我若不肯呢?”
萧厉望向她的神情中似有一瞬受伤,只是很快便被那股强撑的强硬掩了去,道:“你不是一贯最会为大局考虑么?同我成亲,我便接受你先前的敕封,你无需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北境重归大梁,这样的利还不够么?”
温瑜沉默几息后,却是道:“就这么确定要同我绑在一起?你可想好了?我们如今这般,尚可好聚好散,押上江山做赌,便不是能轻易聚散的了。”
萧厉盯着她的目光里除却隐痛,几乎是还带上几分狠意:“那可再好不过!”
温瑜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道:“萧厉,你对我这般执着,是因为从雍城相识,又南下几经生死的那份喜欢么?”
她看向窗外的禾谷,像是有一瞬短暂的迷茫:“但时间是能改变很多东西的,我已不是你两年前识得的那个我了,所以我重新给你选择,希望你慎重些考虑。”
萧厉罕见地爆了粗口:“我要个屁的选择!”
他眼神坚沉得像是要用凿子将所视之物凿出重痕来:“我走上这条路,身后印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只刻着两个名字。”
“一个叫裴颂,一个叫温瑜。”
他下颌咬紧:“你觉得阔别两年之久,我或许不了解你了,那你又知道,这两年里我没有一直看着你?”
温瑜眸中浮起了短暂的错愣,心口翻滚着些异样的情绪。
随即似不愿被萧厉发现自己的异常般,继续侧目望着窗外。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已习惯了当那个时刻都不会出错的菡阳公主,连动怒都少有。
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
她的存在,似乎只为了解决这片河山上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已不需要再活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温瑜逼退眼中微涩的不适感,微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道:“你不怕我狠心、毒辣、无所不用其极?”
萧厉眼下泛着一圈微红,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最好是对我,不是对其他人。”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成为唯一可同她比肩的王侯。
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即便机关算尽,即便不死不休,这盘事关天下的棋局,最后同她落子的,他也只希望是他。
温瑜眼中涩意又重了一分,最后深吸了口气欲说什么,只是话还未出口,殿外便传来了铜雀的通传声:“公主,灵犀宫那边来人了,说是太后想见您。”
严氏父子入狱后,姜三姑娘母子也被温瑜命人先行看管了起来,太后此时想见她,应是想替姜三姑娘求情。
严家发动宫变时,太后对阿狸尚有几分维护之心,念在这份上,去见太后一面也无妨。
温瑜当下心绪正乱着,被打断的话也无从再说起,便对萧厉道:“我先去灵犀宫一趟。”
随即径自出了大殿。
乘步辇去灵犀宫的这一路,铜雀发现温瑜一直在失神,到了灵犀宫外,她搀温瑜下步辇时,都是唤了温瑜两声,温瑜方才回过神来。
铜雀不禁问:“公主在想什么?”
温瑜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乏。”
铜雀不免絮叨起来:“您早该好好歇歇的,今晚可别熬夜批折子了……”
絮叨声一直到了太后的佛堂外才停止。
再见到太后,不知是不是为底下侄女们愁的,她两鬓斑白的银丝,比温瑜上次见她时更多了些。
太后望着温瑜,说话竟也带了几分踌躇:“严家所犯之事太过,哀家知道,有些事,哀家也是没脸求你的,但是三丫头,彧儿的亲妹妹,在生那孩子时险些搭上了半条命……”
温瑜立在佛堂大门处的光影里,面容似和太后供奉着的那尊观音像一般无喜无悲:“姜三姑娘的性命本宫可留,但他严家子,既当着群臣的面被定为王嗣,便是严家父子没想过给那孩子留活路,怨不得本宫。”
太后哑然了下来,温瑜可以放过一个尚在襁褓之内的严家婴孩,可已被认定了是王嗣,这就不是温瑜开不开恩的事了。
躲在佛堂后面的姜三姑娘一听太后沉默了下来,以为是太后不肯再帮自己,沉不住气,抱着孩子快步踉跄走出,跪在了温瑜跟前,泪流满面道:“公主,臣女求求您,开恩饶这孩子一命吧,当日这孩子被带到议政殿上,绝非臣女所愿,若早知那严缜如此狼子野心,臣女……臣女又岂敢同他……”
温瑜并不说话,面上瞧着依旧是无喜无悲,眸色却似比先前更淡了些。
太后当然知道侄女犯了大忌讳,单是温瑜网开一面,没让被抄家后的姜府家眷入教坊司,让她们进宫当差,就已够她们感恩戴德。
可她偏偏还同禁军副统领私相授受,暗结珠胎,闯下这般大的篓子。
真要按宫规算,不知已够她杖毙几回的了!
太后对侄女恨铁不成钢,唤了身侧老嬷嬷的名字,吩咐道:“把三丫头带下去。”
抱着孩子还在哭哭啼啼的姜三姑娘很快被老嬷嬷强行带了下去。
太后这才对温瑜道:“是哀家惯坏了三丫头,你先前所言没错,是严家父子没给这孩子留活路,但三丫头和这孩子都‘死’在宫中了呢?”
温瑜仍是不语。
太后将一枚锦盒推向她:“这是哀家私库的地契和钥匙,私库建在城郊一处庄子地底下,里边的财宝不比你抄姜家时抄出来的少。”
温瑜眉梢浅抬,问:“太后将这副底牌藏了这般久,如今为了侄女,倒也舍得。”
太后苦笑,随即坦言道:“哀家初时藏着这私库,是想着有朝一日东山复起,可经这一载,哀家也彻底看清了时局。”
“那些个跗骨蛆虫,都被你尽数清除了去,你也在朝中扶持起了自己的人马,陈国朝堂已稳,梁地战事已歇,哀家还拿什么同你争?更何况哀家被监禁在这灵犀宫,一举一动都避不开你的人,这私库的地契和钥匙握在哀家手中,不过一张废纸,一块烂铜。不若给到你手上,保三丫头的孩子一条性命。”
太后说罢又道:“你放心,三丫头母子‘亡故’的消息传出去后,哀家会让三丫头带着孩子远离王庭,一辈子隐姓埋名过活。严氏一党已尽数被抄,也再翻不起风浪来。”
温瑜没接太后推过来的锦盒,只说:“前晋亡了百余年,魏岐山为做回晋臣,尚能找出个前晋公主来,只要有心,何谈不起风浪?”
太后知道温瑜说的是怕有心人再找上姜三姑娘母子。
那孩子是在议政殿上被陈王当着群臣的面承认的,将来若有人寻到母子二人,声称那孩子是陈王血脉,今日放过那孩子,无异于是给来日埋下了一个偌大隐患。
她同温瑜对视几许后,狠下心道:“世上不会有九指帝王,三丫头生下的孩子,恰是九指。”
温瑜眸中微有异色,站在她边上的铜雀也是骤然一惊。
太后唤了方才带着姜三姑娘避出去的老嬷嬷进来,吩咐道:“剁去那孩子小指。”
老嬷嬷退出去没多久,外边就传来了姜三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你们干什么,你们放开我的孩子!姑母!姑母你怎么忍心呐!”
随即婴孩凄厉的哭声也在灵犀宫内响了起来,但很快被人捂了声音去。
不消片刻,老嬷嬷抱着那还在襁褓中啼哭的男婴入内,给温瑜和太后看那婴孩被剁去了小指的手,说:“公主,这孩子一手天生四指。”
事已至此,已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温瑜闭目两息后,道:“王上病榻缠绵已久,对外便说是听信方士之言,取了亲子血做药引,让这孩子病弱而亡的吧。”
太后听温瑜突然提及陈王,想到陈王也有参与那场宫变,怕是不会被温瑜轻易放过,纵然再恨铁不成钢,到底是自己亲子,她缓缓问了句:“你想怎么处置王上?”
陈王荒唐,在百姓和朝臣心中,早已没了名声可言,温瑜提出让姜三的孩子“死”于给陈王做药引,太后是没什么异议的,可温瑜若是想一并解决了陈王……
温瑜迎着太后的视线,眸光乌静,说:“正是太后娘娘想的那般,王上病榻缠绵多时,取亲子血做药引都未能见效,‘病逝’也不足为奇不是?”
陈王从继位至今,就没正式上过几次朝,荒诞行径又层出不穷。
朝臣们私心里,都早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任君主了。
是以陈王是死是活,在朝中早已掀不起波澜。
她垂下眸子:“宫中冷清,太后娘娘若想去禅山清修,本宫可寻一清净山寺送太后前去,王上‘病逝’后,若再出现在人前,便是有人装神弄鬼,当就地而诛了。”
她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可以不再监禁太后母子于宫中,送她们去个清净地方由人看守着安享晚年,对外则称陈王已病逝,但若是陈王不领情,还欲生事,便怨不得她了。
太后到底曾经垂帘听政过一段时日,想到萧厉攻下王庭后的种种行径,很快便明白了温瑜的用意,唇几番哆嗦,道:“你是在同你们梁地北境的那头豺狼谋皮?”
温瑜不答,只道:“昔年太后做主,替陈王向父皇求娶本宫,是为借兵解陈国内忧外患的僵局夺嫡。后来太后履约让陈王同本宫完婚,亦是为借机入关重回梁地,躲避西陵蚕食。本宫自入陈地以来,自问从未对不起陈地百姓半分,整肃朝堂,减轻徭赋,严查贪官污吏,也都是为还陈地百姓一片清明之治,今西陵来犯,大梁亦鼎力相扶。”
她眸光平和而坚定:“陈国同大梁结盟所愿,本宫皆已做到,太后和姜相是在政斗上输与了本宫,本宫不觉对太后和姜家有愧。今日肯来一见,也是为着太后先前对本宫女儿尚有维护之心,是以太后求情求到了这等地步,本宫也愿放姜三姑娘的孩子一条生路。
“本宫无半分亏欠陈国朝堂、陈国王室、乃至陈国百姓之处,太后可明白?”
太后正是明白这些,此刻才一句多的话都说不出口。
是她们陈国手段频出骗婚在先。
真要论个是非,在这一摊烂局里,哪还论得清?
但政斗输了便是输了,也确如温瑜所言,她对陈国的权臣奸佞极狠,却从未对不起陈国百姓。
是以在王庭被围,传出朝中绑了温瑜献降的消息后,陈国各地的百姓才那般愤怒,甚至还有揭竿起义要攻上王庭来援者。
太后鬓边银丝明显,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说:“你走得,确实比哀家以为的还要远得多,陈国的江山社稷,哀家便彻底交与你了。”
温瑜未再出一言。
离开灵犀宫时,大抵是今日已处理了太多政务的缘故,温瑜只觉疲乏异常。
铜雀看出她面上的疲惫,一路都没再出声。
回到昭华宫后,还没进主殿,都能听见里边鸡飞狗跳的声音。
温瑜同铜雀相视一眼,主仆二人眸中都露出些许惑色,推开殿门一看,便见一排宫人伸着脖子站在边上,不知何时过来的舅母杨氏,则和萧厉一道立在大床边,摇床里的小被子、小褥子已尽数被扔到了地上,堆在床脚的还有一叠刚换下的尿布。
杨氏看着煞神一般的男人,心惊胆颤道:“我来给孩子换吧……”
萧厉一手拿着新裁的布片,一手试图摁住手脚都在扑腾的女儿,但又怕手劲儿使大了伤着女儿,于是动作僵硬无比,看在杨氏眼里,那周身气势岂止沉煞二字了得,偏偏对方转过脸时,还很是“谦和”同她道:“没事,您说怎么做就成。”
杨氏三魂都快被吓没两魂儿了,只能颤着嗓音继续指导:“把……把布片垫底下就是……”
阿狸躺在床上,脸朝外,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温瑜,立即挥舞着爪子兴奋地“啊呀”起来。
萧厉顺着阿狸的目光朝外看去,也看到了和铜雀一道站在门外的温瑜,他似觉着给孩子换尿布都换不好有些丢脸,于是微微站直些许,不甚自在道:“你回来了?”
温瑜不知在想什么,轻轻“嗯”了声,随即对杨氏道:“舅母过来了?”
杨氏笑着道:“我过来瞧瞧狸狸。”
她早从杨宝琳口中知晓过阿狸生父是何人,今日一过来,见萧厉竟在温瑜殿内,一下子就猜到了对方身份。
当下见温瑜回来,她知二人必是有话要说的,替阿狸换好尿布后,见阿狸打了个哈欠,便笑着哄阿狸道:“狸狸困了是吧?”
底下宫人已取了新的被褥将摇床重新铺好,杨氏将阿狸抱入了摇床内,想着帮二人将孩子哄睡后再走,遂一面摇摇床一面哄道:“困了就睡乖宝,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萧厉从听见这首抚儿歌时,面上便有了异色:“这首童谣……”
杨氏笑呵呵道:“狸狸第一回听这首童谣就不哭,公主才用这童谣给狸狸取的小名。”
萧厉不说话,只看向了温瑜,眼中漾开的薄红在这渐沉的暮色里藏了去,里边那些坠沉的情绪却掩不了分毫。
温瑜没看萧厉,坐到摇床边,轻轻拍了拍渐渐睡沉的阿狸。
杨氏瞧出二人间的气氛在自己说完那话后就有些不对劲儿,但又不知自己那话坏在了哪儿,待阿狸完全睡沉后,干笑了两声,便起身告辞。
底下宫人们也识趣地退了下去,大殿内又只剩萧厉和温瑜二人。
萧厉有些艰涩地开口:“你……”
温瑜说:“我们成亲吧。”
第235章 “我只怕你后悔。”……
话落, 大殿内好一阵都是一片死寂。
萧厉站着,温瑜坐在摇床边的杌凳上,相交的视线没有分毫避讳。
萧厉喉结几番滚动, 却都没能开口, 眼中的淡猩在烛火里晕得更深, 里面清楚地呈现着痛涩、闷窒、意外、欢喜, 还有太多不可言说的、比这夜色更沉的情绪。
温瑜侧脸浸在融融烛光里,同他继续道:“我已同太后说了寻一僻静禅地送她们母子二人出宫,对外宣称陈王‘病逝’,只是西境战事正急, 还需等大局稳定些……”
“有你那句话,便够了。”萧厉沉哑打断她。
望向她的晕着大片猩色的眸子,明明霸道如斯,却又透着股再容不得任何差错的的脆弱和狠决, 像是一片干枯已久的河床, 经和风细雨浸漫, 却不想再修复先前干裂的皲痕,只想彻底溺亡其中。
温瑜看了他许久, 似乎浅浅叹息了声,抬手示意他走过去。
萧厉走近,在温瑜的示意下坐下, 和她一道看摇床中熟睡的阿狸时,温瑜轻轻把头靠在了他肩上,说:“有了那道婚契,往后无论是上穷碧落,还是下至黄泉,你同我可都脱离不了干系了。”
她早在父兄头颅被高悬于奉阳城门上时, 就已被这乱世碾断了筋骨,南下时支撑她走下去的,她也已分不清是仇恨还是大义。
但在那浑噩与混乱的生死相依中,她抓握到了一颗滚烫的真心,一次次灼得她冰冷的五指发疼。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无惧任何事物,将其好好地捧在掌心。
萧厉感受着那片压在自己肩头的重量,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潮堵得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他用力攥紧了温瑜的手,说:“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温瑜感受着他扣在自己五指的力道,目光依然看着阿狸,平和问:“不会后悔?”
萧厉说:“我只怕你后悔。”
温瑜似乎笑了笑:“那你可错看我了。”
殿外细雨绵绵,檐瓦上的积水缓缓往下滴落,半开的轩窗内,只能瞧见殿内映着烛火黄澄澄一片。
殿中人在这淅沥雨声和憧憧烛火里,垂首覆颌安静地接吻。
温瑜在被迫越发仰起头,不得已伸手去拽萧厉前襟借力、却摸到他颈上的伤痂时停了下来。
萧厉发现了,轻吻她鬓角,说:“不疼的。”
温瑜早在被困于昭华宫那些时日,就发现他身上比起在山庵上时,又多添了不少新疤,只是那时二人尚有许多话未曾说开,于是她也将一切都缄默于口。
在床榻间因他某些过火的姿势,目之所及一直都是那些疤痕时,她恼怒却连咬他泄恨都下不去口,于是只能闭上眼硬捱,他以为她在抗拒,被恨妒和愤怒驱使着,愈发过分终换得她一记咬痕的这些事,萧厉自不会知晓。
温瑜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痂,只道:“同我说说你在北境的事吧。”-
天牢。
昭白坐在审讯的太师椅上,垂落在地上的鞭子被墙上的火把照出斑驳血迹,不远处受审的犯人,身上衣物已在刑鞭下裂成了无数块沾着粘稠鲜血的碎布。
那破烂的囚衣底下,狰狞的鞭痕更是新旧叠加,血淋淋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
青云卫看了眼边上的沙漏道:“统领,四更天了。”
昭白眉宇间强压着一份焦躁和不耐,自她回到王庭开始,便开始审讯裴沅,没有任何规律地昼夜施以极刑,转头再把人丢回水牢里,这般严刑之下,却仍是没能撬开裴沅的嘴。
她眼风如刀扫向了被绑在刑架上的裴沅,冷嘲:“裴颂可真是养了条忠心的好狗。”
裴沅双手被镣铐扣于刑架之上,若非这锁链捆缚,他早已无法站立,蓬头乱发之下,眼皮连着鼻梁和左侧脸颊,都因一道见血的鞭痕而高高浮肿着,喉咙里还卡着血,却是吃力地笑了起来:“昭白统领这条温氏忠犬,也不逞多让。”
昭白眸子微眯,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以求速死。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一名青云卫入内,附耳同昭白低语道:“统领,抓到一批劫天牢的刺客,已核验过身份,是萧营狼骑,他们自称探得了西陵军的动向,需见到他们萧君才肯告知。”
昭白抬手示意那名青云卫先行退下,在起身离开刑房之际,冷冷往后瞥了裴沅一眼,吩咐青云卫:“刺穿他两侧琵琶骨。”
关押赵有财一行人的牢房距离刑房不远,裴沅被刺穿琵琶骨时的惨叫声传出,吓得赵有财在牢房内不禁一激灵,呐声道:“一会儿咱们该不会也被用极刑逼供吧?”
随行的狼骑中无人回他,昭白已带着青云卫大步从刑房那边走来。
赵有财原本还打算叫嚷着见萧厉,但乍见昭白,就被昭白那一身气势所迫,直到昭白都走到了牢房跟前,都没能憋出半句话来。
昭白视线扫过牢房内一众人,眉眼间恍若噙着冰霜:“你们在何处探得的西陵军动向?”
赵有财人机灵,又惯会献媚讨巧,此番回王庭打探萧厉的消息,他算是这支狼骑的小头目,当下被昭白问话,还是记着此行的目的勉强道:“见着我们君侯了,自……自会告知。”
“哐当”一声大响,是昭白手中那沥着血的鞭子狠狠甩到了牢栏上。
刑房那边传来裴沅被刺穿另一边琵琶骨的又一声惨叫。
赵有财顶着昭白严霜一般的视线,咽了咽口水,终是和盘托出:“在……在横湖以北,至少有三万西陵军,正沿迦什山往北行军。”
昭白神情冷锐:“笑话,西陵往北行军去攻打何处?倚仗天险的虎峡关?”
话至此处,昭白神色忽微不可见地一变。
温瑜自发现裴沅和鹰犬出现在陈国境内后,便给梁地内也传了急信去,让范远带能克服冷障的将士们先行深入西疆。
毕竟裴颂和其鹰犬能出现在陈国,就说明他们必是从虎峡关出去的。
那究竟是他们瞒过了虎峡关出关的搜查,还是虎峡关杨朔此人有异,便不好说了。
现下西陵打的陈国退守戈勒城,又分出大军往北去……若是杨朔早已倒戈裴颂,那三万西陵军经虎峡关入梁地,则大梁危矣!
届时莫说陈国无援,只怕才经历两几载苦战的大梁自身都难保。
昭白面沉如霜地折身疾步而去。
赵有财不知其中缘由,只觉着自己方才之举给萧厉和狼骑都丢了人,想找补一二,便冲着昭白的背影喊道:“小爷深明大义,先行告知了你们军情,你们大可去查证真假,回头别忘了放了咱们君侯,否则……否则咱们还潜伏在王庭的其他弟兄也不是吃素的!”
他随郑虎一道行军至横湖,发现了西陵军那边的动向后,郑虎便派他们回来寻萧厉报信,他们从当日在蓑衣湖边侥幸逃生的狼骑口中方得知,萧厉意外遇险落到了温瑜手中,这才又打上了劫天牢救人的主意。
昭白回看赵有财一眼,赵有财立马禁了声。
昭白吩咐左右:“关着他们便是了,莫要苛待。”
随即继续往刑房疾步而去。
赵有财以为是自己那番喊话起了作用,在昭白和青云卫都走远后,挺直了些腰杆冲随他一道被关押的狼骑们道:“瞧见没,怕了。”-
昭白再次回到刑房,一把揪起两侧琵琶骨刚被铁索穿刺、气若游丝的人,一双凌寒的眸子如淬火光:“挑起陈国和大漠各部的矛盾,将陈军逼得退守戈勒城后,彻底断了陈军在大漠的耳目,裴颂再联合西陵军北上,你们打着双管齐下,攻打陈国之余,也从虎峡谷攻入梁地的主意是不是?杨朔归顺了裴颂?”
裴沅口中外溢着鲜血,听得昭白这番愤怒质问,唇却是吃力勾了起来,虚弱到几乎用气音,却仍是恶意地一字一顿道:“昭白统领……英明,这都让……统领查到了……”
昭白面色难看至极,无暇再交代如何处置他,疾步出了天牢-
漆黑的天幕雨如瓢泼。
西陵中军帐内,西陵公主赫伊双腿交叠而坐,翘起的皮靴几乎直指撑膝半跪的裴颂下颚,她五官极为明艳又极为深邃,凌厉中透着从未加以掩饰过的野心。
“你说虎峡关内有你的人马,只要本公主借兵与你,届时里应外合,便能夺取虎峡关,攻入迦什神山庇佑的中原。鉴于你呈了大梁传国玉玺于本公主,又助本公主将陈军逼得退守至戈勒城,本公主姑且信你一回。”
赫伊锋利的眼尾挑起,审视着半跪在自己跟前的中原将军,她骨架宽大,肤色也极深,靠着刀戟同她的兄弟、叔伯们厮杀坐到如今这位置,身上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纤弱,那戴着臂钏的胳膊上,能清晰地瞧见肌理微隆的弧度,是抡得动刀斧的健硕。
“西陵朝臣们不会允许一个毫无根基的中原败犬统率我西陵儿郎,本公主给你本公主第三任驸马的身份。三万大军已往虎峡关开拔而去,驸马可千万别让本公主失望。”
她声线里似含了笑意,却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中的“驸马”二字,指节一下一下轻点着裴颂献上的传国玉玺,警告般漫不经心笑着道:“本公主的前两任丈夫让本公主再看不到他们的可用之处,所以他们死了,驸马生得这般俊俏,本公主希望驸马活得久些。”
裴颂单膝点地,右手置于左胸前,明明已被折辱至此,唇边却仍挂着抹似再虔诚、仰慕不过的笑:“颂甘为公主所驱使,若是没能替公主打下中原,颂愿埋骨于迦什山终年不化的冻土,永世不入轮回。”
赫伊身居高位,听惯了这样的表忠之言,只轻蔑又玩味地轻扯了下唇角:“说起来,本公主很是好奇,温氏虽覆驸马一族,但驸马也是梁人,此番入关,驸马就不怕背负千古骂名?”
裴颂唇边的笑多了些血腥气:“家父为大梁朝尽了一辈子的忠,不也担了个蓄意谋反的千古罪名?颂自秦家含冤、阖族下狱那一日起,便不是梁人了。此番入关,梁人生死,与颂何干?他们若顽固不化,颂杀他们,无非也是替公主杀些不通教化的猪羊罢了。”
这个回答让赫伊很是满意,她微微坐直些许,身子前倾捏住了裴颂下巴,端详着这张中原男儿特有的清隽面孔,忽地笑开:“本公主等着驸马立下此战功,成为我西陵第一勇士,去吧。”
裴颂面上神情不变,谦逊垂首告退时,目光在赫伊放于矮几一侧的玉玺上一扫而过。
走出大帐后,候在外边的鹰犬立马撑伞跟上了他脚步。
只是裴颂脚下大步流星,雨天道滑又不好走,鹰犬脚下慢了半步,便让裴颂身上被雨水淋湿了。
鹰犬忙垂首告罪该死,裴颂周身气息沉郁,一语不发,只取了帕子用力擦拭自己下颌。
途经一处三脚架火盆时,将那帕子扔了进去,注意到黑暗中又道影子遁去,眸底深藏了一份阴鸷与厌恶,又行了一段距离方寒声问:“裴沅那边可有传消息回来?”
替他撑伞的鹰犬答:“好些天没传回过消息了。”
顿了顿,不太确定地问:“主子,都尉那边……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裴颂顿住脚步,在夜雨里望着陈国的方向,神色冷漠得全然不像是在议论一替自己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下属:“即便是刺杀菡阳失败,落到了菡阳手中,无非也是被审出杨朔是本司徒的人。”
冰冷的恶意自他垂覆的长睫下溢出:“他杨朔不是想做梁臣么?本司徒倒想瞧瞧,通敌叛国的名声扣于他杨朔头上了,他杨氏一族还如何做梁臣!”-
一道影子掀帘进了中军帐,附耳同赫伊说了什么。
赫伊把玩着手上那尊雕刻着五爪真龙的传国玉玺,听言后只不以为意微勾了勾唇角:“无妨,仇恨是这世间最牢固的枷锁,只要还有对大梁的仇恨在,他便是本公主座下最凶的那头恶犬。他若当真表现得对本公主百般俯首贴耳了,本公主才当警惕。”
说罢,虎豹般的眸尾微抬:“他在虎峡关的人马,兴许是虎峡关守关大将杨朔,兴许不是,让尼鲁入关后警醒些。”
尼鲁是此番会随裴颂一道前往虎峡关的西陵大将。
影子退下后,赫伊单手托起那尊传国玉玺凝望着,眼底显露出的是野潮一般蓬勃的野心:“中原?”-
陈国,王宫。
天将明未明,雨声未歇,檐下水滴成线,在风雨中飘摇了一夜的铁马静垂于檐角,只余雨珠还沿着铜铃往下垂落。
昭白罕见地焦躁,敲响了宫殿的大门。
温瑜一贯眠浅,只是昨夜疲乏,在第二道敲门声克制地响起时,方掀动了眼皮。
内殿角落留着一盏起夜的宫灯,照得纱帐内一切都是暖黄朦胧一片。
她拨开横在腰间的铁臂,披衣遮住一身除却脖颈以上干净,脖颈以下不堪入目的痕迹起身。
每日朝会后,她还需私下召集大臣们议政,如今这时节,颈上落了痕迹,她没法遮掩,不允他在颈上留痕,他便在旁的地方变本加厉。
第236章 “那就好好做你坐拥四……
温瑜合拢衣襟, 乌黑柔亮的长发乖顺地披散在身后,除了面上瞧着有几分少觉的疲乏,旁的再看不出分毫异样。
行至外殿打开殿门, 昭白因事态紧急, 也没顾上困惑今夜殿中何故没有宫人值守, 急忙禀报道:
“公主, 抓到一批夜劫天牢的狼骑,他们声称在横湖探得三万西陵军往北而去,奴严审裴沅后问出,裴颂是要带这三万西陵军北上取虎峡关!杨朔是他的人!”
温瑜眉峰一蹙, 面上的困倦瞬间淡了下去,乌静的眸中似短暂思索一二后,沉静吩咐道:“急召齐相、司空畏、卢毅、贺章、赵盛鸣等诸位大臣进宫。”
昭白从审出这消息后,心口便一直狂跳至现在, 手心黏腻的冷汗更是没干过。
狼骑在横湖发现了西陵军的行军踪迹, 说明西陵军是早就动身了的, 算算狼骑折回王庭所需的时日,这期间西陵军不知又往北行进了多远。
当下陈国的兵马被打得退守至戈勒城, 继续固守尚且艰难,莫说派兵去截这支西陵军,且即便是还有兵马可派, 怕也追不上了。
更要命的在于,裴沅招供虎峡关守关大将杨朔是裴颂的人。
纵然温瑜在陈国境内发现鹰犬踪迹后,便已传信回关内,让范远带兵深入西疆提防杨朔。
可信儿传回梁地还需时日,大梁疆域辽阔,西疆的地形和气候又对南境将士们极为不利, 范远即便是得到消息后就动身,也不可能比西陵军先抵达虎峡关。
届时若是倒戈裴颂的杨朔和西陵军一道在西疆伏击范远,这场败仗和虎峡关易主的消息一经传出,必会在梁地引起极大的恐慌。
而西陵军一入虎峡关,往东再无任何地势屏障可阻挡他们……
昭白光是想着这些,额角的青筋在底下血脉涌动时,便一直重重拍打着太阳穴。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场比三年前裴颂造反攻入洛都的那场国祸更甚的祸事!
当下见温瑜如此沉着,她才跟着定了几分神,但得了吩咐后,旁的仍是一句都顾不上再多问,折身便急匆匆下去传口谕。
随着得了令赶去各府传信的青云卫如晨燕般奔出王宫,东西雁翅楼上灯火虽还未熄,东方的天际却已浮起一线鱼肚白-
宫人们伺候温瑜更衣梳洗完,青云卫进殿来通报说齐相等人已到御书房时,
去偏殿看完阿狸的萧厉回来,却并不说话,只抱臂倚在殿内挂了珠帘的雕花月门处,望着镜中的温瑜。
铜雀替温瑜簪好发间的最后一枚大钗,透过铜镜往后瞧了一眼,看出他是有话想单独对温瑜说,同前来通报的青云卫打了个眼色后,带着宫人们先一道退了下去。
殿中再无旁人,萧厉这才开口:“我带狼骑去追那支西陵军。”
温瑜坐在梳妆镜前没有回头,只说:“梁地援军和各方边境守备军现都在王庭,我会同大臣们相商出一妥善解决之策。”
她身上那一身玄金两色交织的繁复朝服和发间的琳琅大钗,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昨夜所有的柔软和相依都隔绝了去。
萧厉察觉了,微微抿紧了些唇,望着她的背影道:“边境陈军被困死在戈勒城,王庭虽有援军,此刻发兵焉还能追上那支西陵军?”
这句话落后,久未再听见温瑜出言。
萧厉看着那道华服之下冷漠绷紧的纤薄背脊,沉默了一息后继续道:“我让老虎带狼骑先行离开王庭时,给他们下的令是往虎峡关撤。他们在横湖发现了那支往虎峡关去的西陵军,必会一路尾随留下记号,我带人快马加鞭追上去不是难事。”
温瑜终于回过首看他,点了朝妆的面容平静到冷漠,威仪之中却似乎又藏匿着另一股隐秘的火气:“追上了,然后呢?”
她冷冷同他对视着,质问:“你手中的狼骑有多少人马?西陵又有多少人马?”
不用萧厉回话,她替他答道:“往虎峡关去的西陵军是三万,围守在陈国西境的还有七万!杨朔若真是裴颂的人,那虎峡关的天险对那三万西陵军就形同虚设,你带着不足万人的狼骑追上他们能做什么?
“去枉送性命?”
狼骑夹在两拨西陵军中间,单是牵制前往虎峡关的那支西陵军,人数上悬殊就已讨不着好,若是被后方攻打陈国西境的西陵军得到了消息,另抽调出人马去围堵他们,哪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这局面已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
温瑜在冷声质问完他那番话后,起身就要朝外走去。
却在经过萧厉身侧时,被他一把拉住了肘弯,萧厉道:“狼骑都是可以一当十的好儿郎,阿鱼,我想试试。”
“为了你,也为了大梁。”
不知哪个字眼激怒了温瑜,她突然一把挥开萧厉握在她肘关的手,侧首冷冷盯着他道:“萧厉,我答应同你成亲,也可以反悔,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什么人。
“敕封的文书你没接,你也不是我大梁的臣将。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什么,大梁亦不需要!
“虎峡关若失,西疆若陷,那都是我温瑜无能,即便名臭青史,也有我一人担之!无需你带着万千儿郎用性命去填,将这页史书染些血色,徒换后世一声悲壮!”
说完这句,她便要疾步继续朝外走去,却不妨萧厉突然伸臂,横过她肩颈从后面将她牢牢抱住。
那窄袖下因肘臂微曲而隆起的肌理弧度和手背凸起的青筋,无不昭示着主人此刻的心境。
萧厉下颌就抵在温瑜肩窝处,感受着掌下那一臂就能牢牢揽住的单薄身形,握在温瑜肩头的手不自觉更加重了些力道,面容冷毅,眼底浸着隐忍、沉锐的疼,都泛起了微猩,呼吸紊乱,却又一语不发。
过了许久,他才说:“可是怎么办呢,温瑜,即便是要烂在青史里,我也想我的名字同你写在一处。
“你献祭自己一次又一次才守下的河山,怎么可以被异族宵小夺去?
“我同你说过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让你再落到昔时于北境遇险的那等境地。
“陈国和大梁的大臣们不是不满我攻王庭么,我率狼骑牵制西陵军,解了虎峡关之围,此事便能揭过了,日后你再说同我成亲,他们还有何反对之词?
“不可以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了同我成亲就是答应了。”
他眸中猩涩重了一分,只很快又被他压制下去,用力握紧温瑜单薄肩臂道:“我此去也并非是为逞勇,杨朔是否是裴颂的人还没有确凿证据,此若又是裴颂的离间计,届时西陵军攻虎峡关,我提前弄出动静,便可让关内警觉。
“再者,以陈大人和范将军的警惕,知我迫杨朔放狼骑出关后,兴许已提前往虎峡关进军,即便杨朔真已倒戈裴颂,我多拖个一日半日,便能为范将军他们行军再争取个一日半日。”
温瑜感受着身后之人紧拥自己的力道,紧闭双眼,忍下满目涩疼。
她贯着温姓,复仇、重整这片河山是她的宿命。
所以她可以为了这片河山去死,她也早从得知父母兄侄死讯南下之时,便已做好了准备。
但背负这样宿命的,只她一人就好。
她不想、也不愿让他陪自己走一样的路!
温瑜咽下喉间针刺般的哑意,再次掀眸时,尽管竭力克制,却还是没能压下里边泛起的胭色,她一把拨开萧厉禁锢住自己肩头的手,回首望着他冷漠又几近凶狠地道:“所以你是要去赌杨朔没有叛变,赌梁地大军提前发往了西疆这微乎其微的可能?”
萧厉沉默地同她对视着,许久后道:“到了这一步,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唯有去赌,阿鱼你比我更清楚的。”
温瑜罕见失态地冲他吼了句:“我不清楚!”
说罢转过身重新闭上双目,冷漠道:“我说了,你不是我的臣将,你不需要……”
萧厉说:“现在是了。”
他在她身后以梁地将礼屈膝半跪了下去:“萧厉,愿奉温氏菡阳为君,北境二十四州,此后皆为梁土,燕云三万狼骑,皆为梁骑。”
“请吾主准允末将携狼骑赶赴虎峡关御敌。”
温瑜回首怔怔地看着他,那张强撑冷硬的假面,被一道她自己都不知的急促滚下的泪迹划出了裂痕。
北境在魏岐山推出王宛真这位前晋假公主,宣称要做回晋臣后,便一直被魏营中人称做晋地,只不过魏营这两载变故颇多,北境百姓们当了几十载的梁人,这场乱世征伐又还未落下帷幕,便也无人在意北境之地在魏营内部的更名换姓。
一日前,他尚以此做胁,逼自己同他成亲。
如今,为了一场同送死无异的出征,却向自己称臣。
温瑜已很久没体会这样心如绞割的滋味,那眼中水泽仓促滚砸而下后,却依旧没能带走心口的窒痛分毫。
她说:“我若是不应呢?”
萧厉再次沉默了下来,几息后道:“萧厉在是北境之主前,先是梁人。西疆若陷,不知多少梁地百姓要再受战祸之苦,北境百姓亦不会得安生,萧厉既掌着兵,即便是死,也该为梁地所有百姓搏一搏。”
他看向温瑜的目光深沉、窒痛、又柔软,眼中的猩红几乎要慢慢凝成血一样的深色。
曾几何时,他以为温瑜心中只有百姓,只有天下。
可如今,他也看到了她的恐惧,看到她因为那万分之一的渺茫可能,不敢让自己用性命去赌,歇斯底里到要同自己撇清一切关系。
原来他亦是她最软的那一寸肋。
原来他的月亮,也一直都照着他。
他说百姓,说掌兵之职,不再说是为她去赴这场十死无生的战局。他知道,如若是温瑜自己,她一定会去。
他用她的方式代她去护这片河山。
又一道水迹因温瑜微侧着首的姿势,从她眼角划过她鼻梁仓促滚落,她只觉呼吸时胸腔内都有了绵密的痛意,面上神情依旧冷漠,却又有着渐渐皲裂开来的痛苦自那份冷硬中浮出,她说:“好,你去,但你要是死在虎峡关,就不要怪我食言……”
萧厉半跪在那里,掌心几乎快要攥出血来,答:“自然。”
眼前视物已近模糊,温瑜发狠地道:“天底下多的是好男儿,萧厉,你死了我也不会记得你多久的,无需多少时日我便会再瞧上旁的儿郎……”
后面的话她没能再说出口,也因为视线的模糊,没能瞧见半跪在两步开外的人是如何起身,用青筋暴起的手攥着她肩膀,将她推搡后退数步抵在了雕花月门处。
对方将她牢牢锁在雕花月门和双臂间,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因为痛苦,抑或是两者兼有之,胸腔用力起伏的弧度和呼吸的粗沉,都比以往更甚。
她被笼罩在这熟悉的滚烫呼吸里,却只觉眼窝酸灼不堪,别过脸不愿看他,又被他攥住下颚拨了回去。
那只因常年握兵刃而布了茧子的手,捏在她下颚的力道极大,都让她生出了疼意,看向她的眸子那么红,目光又那么凶狠,说出的话却极轻:“那就好好做你坐拥四海的王女,不要再想起我。”
唇被吻住的时候,温瑜眼前已完全被不受她控制的泪泽覆没。
萧厉已竭力去温柔,碾压她唇瓣的力道却仍是极重,在苦咸的味道里,将她的一切都侵吞入腹。
彼此痛涩的呼吸相缠,一如这早已纠缠不清的宿命。
结束时他用粗粝的指腹擦去她面上湿迹,说:“不过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说罢最后深深看了温瑜一眼,背身就要朝外走去,却又被温瑜叫住:“萧厉!”
他顿住了脚步,却没敢再回头。
温瑜望着那道一如初见时颀长高大的背影,说:“阿兄送我离开洛都时,说他会来接我回家。
“阿兄食言了。”
她眼中胭色一层层加重,却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道背影:“退了虎峡关之敌后,你来接我回大梁。
“不可以食言。”——
作者有话说:之前的剧情没变,往后写了两千字,本来该是这一章剧情写完的,因为卡文今天才把这段剧情推过去,所以这部分内容还是放到这章来,也算是给宝子们这两天辛苦等更的一点点福利~祝大家五一快乐~
这本开文以来,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鼓励、包容和陪伴,最后的尾声了卡得非常厉害,三次元事务也繁杂,希望大家以后还是按之前说过的,每晚10点后没有更新就不要等了,作者没法预估什么时候能把这段剧情卡过去,只能向大家保证写出一个它该有的结尾。
我一直都比作为读者的大家更希望尽快写完这本,但很多时候都是有心无力,这个脆皮身体不能像以前一样支撑我肆无忌惮熬夜了,连载期间让我倒下过很多次,最近的一次是17号凌晨修完文,当天晚上就因为老毛病去了医院,安排的住院因为一早定好的其他事务行程不能更改所以后延了,期间向大家请假到25号更文,但其实24号就已经扛不住进了医院,到目前还在挂水。
前面没提,是因为觉得在大家等更情绪最重的时候,说自己身体怎么怎么,好像卖惨让大家忍下坏情绪一样,可能还会让部分朋友觉得这又是作者拖更的借口,所以我也想过不要跟大家说自己三次元的事,大家认识我,是因为我写过的故事,而不是先知道我这个笔名,让一个故事圆满落幕,才是我对大家的负责,也是跟大家这场短暂相识后告别的终点。
但是我目前的状态确实支撑不了一个稳定频率的更新了,未免大家等得心急,我觉得还是该跟大家说一下原因。
虽然都在说不要自证,但如果六子没有划开肠子,大概还是被认定吃了两碗粉,所以就诊记录还是会发到微博。
希望大家现生都平安、健康、快乐[红心]
第237章 殊途同归
萧厉步出昭华宫殿门时, 铜雀带着人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候在阶下。
见着他眼中未退的猩色,铜雀微微一怔,随即似意识到了什么, 并未出言, 只在萧厉走下石阶时带着青云卫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萧厉离开后, 铜雀也没有即刻进殿去, 等了片刻后,方抬手叩响殿门。
里边传来温瑜沉哑的一声“进来”。
铜雀推门进殿,透过隔开内外殿的那道垂了珠帘的雕花月门,见温瑜一如自己退出去前那般坐于梳妆镜前。
她恭谨地唤了一声:“公主。”
背身的姿势, 她瞧不见温瑜这一刻面上是何神情,只听得对方清沉微哑地吩咐:“传令下去,放了暂扣于天牢的狼骑,让他们随萧厉一道秘密出宫。”
铜雀应了声, 出去吩咐青云卫时, 温瑜方看向镜中重点过朝妆的自己。
除却眼下还布着极淡的一层薄红, 叫人不知是少眠还是旁的什么缘由所致,这张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温瑜乌睫垂覆。
先前在她说出那话后, 萧厉背身只向她答了一个“好”字-
铜雀传了消息下去后,天牢附近的守卫被青云卫清退,赵有财和一众狼骑被放出, 随萧厉一道出宫时,正好碰上带着一队青云卫路过的昭白。
赵有财和狼骑们都记得昭白,当下见着她,虽知对方应不是敌,但还是不自觉地警惕起来。
转凉的秋风吹过树梢,狭道两侧泛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至众人脚下。
依命随萧厉一道前来释放狼骑的青云卫朝着昭白颔首见礼:“统领。”
昭白没有应声。
萧厉带着狼骑从昭白及一众青云卫身侧走过时, 昭白方目视前方说出一句:“多谢了。”
萧厉脚步微顿,同样没有侧目,只答:“我也是为了北境。 ”
待萧厉一行人走远后,昭白方回首看向他们,那双总是噙着霜意的冷锐眸中,多了些微复杂。
“统领?”先前唤昭白的青云卫再次出声。
昭白收回视线,说:“走吧。”-
赵有财跟在萧厉身后,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忍不住道:“君侯,您是不知道方才那女人有多凶,咱们此去拦截那队西陵军,本就是为了帮大梁,您怎么能说是为了北境呢?虎峡关守不住,那也还有整个西疆顶在前边,有咱北境什么事?您就该让公主身边的人都知道,您就是为了公主才……”
萧厉浅唤了声亲卫的名字,狼骑中立马走出两人将赵有财架到后边去了。
赵有财急得不行,但又怕再说下去触了萧厉霉头,还是识时务地把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在队伍最后边被两名狼骑押着走时,赵有财才有些委屈地小声嘀咕:“我这不给君侯出主意么,怎地君侯还不乐意……”
狼骑中无一人回他。
萧厉带着狼骑走过疏影横斜的宫墙,步出宫门时,温瑜身着金玄两色交织的朝服,头簪琳琅大钗,正一步步走上御书房前的汉白玉石阶。
秋风过境,整个王宫都桐叶纷飞-
御书房内,被匆忙传召入宫的大臣们纷纷朝温瑜揖拜:“参见公主。”
温瑜在御台的长案后落座,抬手道:“众爱卿平身,事出从急,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
“召诸位来此的缘由,想必诸位也知了。”
此言一出,立马就有大臣道:“公主,西陵派出三万精兵发往虎峡关的消息可属实?”
温瑜道:“牧将军被西陵军逼得退守戈勒城后,我们便失去了在大漠里的耳目,这消息是欲取道虎峡关重回梁地的狼骑送来的,狼骑希望同我们合作。”
她眸子微垂:“也算是为先前围王庭一事致歉,他们会咬紧前往虎峡关的那支西陵军,为梁军赶赴虎峡关多争取些时间。”
那名大臣立马道:“公主莫要轻信这些花言巧语,那萧氏子狡诈,先前尚且哄骗同我陈国交好的各部族,借他们的名义瞒过入关搜查,兵临王庭,此番指不定又是同西陵军勾结,背地里有什么阴谋!”
温瑜看向那位大臣:“戈勒城外新增了数万西陵军,为的就是截断陈国去援虎峡关的路,而今戈勒城也的确守得万分艰难,发不出一兵一卒去援。本宫召集诸位,亦是为共商如何牵制戈勒城外的西陵军,让他们在发现狼骑侵扰后,不至再增派人马从后方去截杀。需豁出性命去搏的是狼骑,陈军只需牵制,敢问爱卿这是何阴谋?”
先前萧厉围王庭,让不少陈国大臣心下都颇为芥蒂,是以在得知消息是狼骑送回的,下意识地觉得肯定又是不怀好心。
此刻经温瑜这么一说,那名大臣自知自己先前之言不占理,当下也不再说话。
旁边的大臣接话道:“公主所言极是,若只需咱们往戈勒城增派兵马,那自是可的。但他萧厉此举,若说是为之前围我王庭致歉,未免有些顺杆往上爬了些!”
那名臣子哼了声:“需借道虎峡关重回梁地的是他萧营,是我陈国给他萧营行了方便!”
温瑜闭目道:“卢爱卿。”
刚才说话的大臣也知自己那番言语全然没考虑虎峡关和大梁,把梁、陈两方分得再清楚不过,甚至没考虑温瑜这位两地共主,就差说萧厉帮大梁并非是给他们陈国人情了。
两地既要归一,这话极犯忌讳,在温瑜唤他名号后,他便垂首不再言语。
温瑜问:“可知如今西陵围在戈勒城外的兵马是多少?”
那名大臣答:“七万。”
温瑜掀眸:“陈国在西境已失多少城地?爱卿是觉得仅凭陈国之力,后续能独自阻下这七万虎狼师的进犯吗?”
那名大臣自知羞愧,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温瑜环视在场所有陈国大臣:“狼骑无需急于这一时回梁地,他们游荡在关外逐牧而居,择机重返亦可。是大敌当前,狼骑愿偿昔时之过,与梁、陈两营重新建交,共御外敌,此战……狼骑无异是十死无生。”
她掩下眸中的悲意:“诸位自然可当狼骑此举帮的只是大梁,致歉亦只对本宫,但本宫需敬告诸位的是,虎峡关若失,西疆必陷,梁地战火再起,自顾不暇之际,不会再有余力助陈国。
“西陵七万大军屯于戈勒城外,亦不可能因梁地破开了虎峡关这个口子,就放弃继续进军陈地。
“大梁不再是陈国的退路,本宫只问诸位,西陵步步紧逼时,尔等还能带着陈地百姓们退往何处?”
这番话砸下来,在场大臣们俱觉无颜。
陈国最初就是为了躲避西陵的蚕食,才想借这桩姻亲重回关内,要是关内也成了西陵之地,那他们陈国被彻底包圆了,覆灭也是早晚的事。
一直未语、却再清楚局势不过的齐思邈带着殿内大臣们跪了下去:“臣等惭愧。”
温瑜似疲惫了,只道:“本宫言尽于此,唯愿诸位暂且放下昔时成见,齐心抵御外敌。”
齐思邈道:“陈国和大梁结盟迄今,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到了何境地,都需继续扶持下去方为上策。
“狼骑既大义拖住了发向虎峡关的西陵军,那我陈国无论如何,也会尽力拖住戈勒城外的西陵军。只是西陵蛰伏多年,为着这一战,怕是筹谋已久,即便戈勒城外的兵马被牵制了,难保他们不会再从西陵境内往虎峡关发兵……”
温瑜说:“本宫已有应对之策,今日召诸位来此,也是为交代诸位本宫离开王庭后的诸多事宜。”
臣子们一听温瑜要离开王庭,不免慌了神,忙问:“公主您要去何处?”
温瑜道:“虎峡关即便失守,西陵也还需费些功夫才能将梁、陈两地尽收囊中,但若是本宫亲赴戈勒城督战,生擒本宫的利远胜强攻下虎峡关,西陵必会倾全军之力来伐。狼骑不会被前后堵截,就又多了一分牵制住那三万西陵军的可能,可为关内赶赴虎峡关的梁军争取更多时间。”
这是她在听到昭白的急报后,便想到的唯一有几率化解这场危机的法子。
不同的是,那时萧厉还不在她的计划里。
是他强势闯入这场与她殊途同归的献祭。
齐思邈几乎是在温瑜话落便急急道出一句:“万万不可!”
他苦心劝道:“公主您的安危关系着两国动荡与否,怎可涉此险境?您若是有什么闪失……臣等万死难辞其咎啊!”
温瑜似主意已定,平和道:“本宫若是坐视西陵继续入侵梁、陈两地,方是愧对诸位和百姓对本宫的拥护。本宫会立下诏书,本宫此去若有什么闪失,尔等便拥吾女阿狸为君,携百姓退往梁地。本宫临行前亦会往梁地去信一封,言明此事。”
她目光逐一扫过跪在下方的大臣,叹息般道:“瑜无能,届时驱逐外敌,便靠诸位爱卿了。”
一句话让下方大臣们全都红了眼。
温瑜这分明是又一次舍她自己,去最大程度地保梁、陈两国了。
若是当真解了虎峡关之围,那么梁地就安全了,西陵继续进犯陈国守不住时,他们便可从百刃关迁回梁地。
虽说北境还未称臣,但萧厉和狼骑也一道死在了虎峡关外,整个北境刚易主就再次群龙无首,即便不归顺温氏,也已成不了气候。
反之南境和关中之地有温瑜这数载积攒下的名望,大梁旧臣们和昔日的长廉王旧党必然会拥护温瑜诞下的这唯一血脉,紧靠着这支血脉和他们这群老东西撑着,梁、陈两营就散不了。
假以时日,驱逐西陵,夺回失地也并非无望。
但就算虎峡关陷了,他们力尽于此,也没能改写这笔天命。
这位梁、陈两国的公主亲守国门,死于社稷,其壮烈也能激起两地臣民的战意,西陵今后再想夺下任何一城,皆需踏过满城百姓的尸骨。
他们的公主啊,说着自己无能,舍这一身血骨也护不住他们的时候,却又还要赋他们以甲。
大臣们泪水潸然,不禁悲哭出声:“公主啊……”——
作者有话说:被一些字句困住了,翻来覆去修改了很久,没能准点更非常抱歉,本章留评给大家红包补偿(系统统一发放)
第238章 “被献给他的菡阳呢?……
这场议政结束后, 温瑜留了齐思邈、司空畏等几位信得过的陈国老臣,又召了顾奚云、杨宝琳等几名梁地女官前来一道做见证,提笔于锦帛上写下自己前往戈勒城若出意外则传位于阿狸的诏书。
大殿内气氛凝重, 她在锦帛上写下最后一字后, 取了自己的玉印于帛旨下角落章。
顾奚云忍着眼中渐重的红意别过了脸去, 她知道温瑜此举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陈国还是大梁, 国库都已被外戚和奸党蛀空多时,这几载里又战祸不休,裴颂不在乎梁地百姓的死活,从百姓骨头缝里能榨出一点油脂是一点, 温瑜却是要所有百姓都能活下去。
是以面对军需上的巨大消耗、从裴颂手上夺回城地的满目疮痍,纵然她颁布了不少惠民政令,重视农桑,又大力推行关外贸易, 却也几乎是拆东墙补西墙地在支撑。
本以为洛都之战后, 这场燃了几载的战火便能熄下去, 民间得以休养生息,却又来了一个西陵。
这仗再打下去, 每失一地,民怨都只会再重上一分。
尤其是陈国,底下的百姓们不懂朝堂上那些利益往来, 不会明白陈国前面发兵大梁,既是为还当年长廉王借兵给陈国的恩,也是为了借机重返梁地。
当西陵强势进犯,大梁失了虎峡关又自身难保时,陈国百姓叫有心人一煽动,怕是只会认为他们陈国如今国力不支, 全是前几年大力扶持梁地所致。
温瑜为陈国所做诸多,也都成了是为拿陈国的一切去给大梁做基石。
梁、陈两国的盟谊一旦在民怨下被摧毁,只会更方便西陵逐个击破。
裴颂和西陵试图将温瑜逼进这场进退维谷的僵局,慢慢熬死她。
她偏不遂他们意入这场局,选了这玉石俱焚的方式,以她自己作饵,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她若胜,西陵便再没有攻入梁地的可能。
她若败,也破坏了裴颂和西陵瓦解梁、陈盟谊的计划,将两地百姓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让西陵往后想取梁、陈两地任何一城都寸步难行。
但顾奚云只觉着难过。
为了挽救这将倾的山河,长廉王父子已将自己的性命填了进去,现在轮到温瑜舍命去填这山河崩裂的巨壑了。
如若没有发生这一切,如若长廉王当年顺利登基,温瑜作为大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要愁的,大抵只是怎么在朝堂上舌战群儒,让朝中古板守旧的老臣们同意在太学增设女学,科举上增设女科……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这支离破碎的万里河山,早就担在了她荷梗一样只折不弯的单薄的肩背上。
杨宝琳看着温瑜将玉印放回印托上,亦是泪流满面。
在场唯一平静的是温瑜,她抬眸看向齐思邈,说:“本宫此去,若有不测,尔等便依此诏行事。”
齐思邈满面沉痛地揖手颤声应道:“臣……遵旨。”
温瑜起身,拖着织锦的裙摆步下台阶,将帛旨交与他。
齐思邈捧出双手来接,温瑜却未即刻松手,她长睫微覆,似缓了一息道:“吾女尚幼,将来若性情顽劣,唯望诸位辅佐多担待些。她若志不在这庙堂、担不起这山河……诸位亦可和梁地余太傅、陈大人等肱骨大臣商议,另立明主,瞒天过海送她远离这高殿,当个富贵闲人便好。”
杨宝琳听言难抑哀恸,喉间溢出了细微的哽声。
齐思邈面上的沉痛也更甚,他何尝不明白,这是温瑜为人母,对女儿仅有的一点私心。
裴颂若不死,西陵若未驱逐,这仇恨和责任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然高处不胜寒,两国共主的位置也并非是那般好坐的。
她说女儿若志不在庙堂、担不起山河可另立明主,这不是责怪,而是疼惜。
她准许女儿放下仇恨和责任,去当个普通人。
齐思邈眼中隐有泪光闪烁,躬身接下那帛旨,说:“老臣……谨记公主嘱托。”
温瑜深深望了他一眼,所有未尽之言,皆藏于那沉凝的目光中,随即折身缓步回到案后,取了先前一并写好的一封书信封蜡,看向杨宝琳道:
“本宫前往戈勒城后,陈国会先选出一批大臣,和现居王庭的梁地女官们一道护送郡主回百刃关,表姊你亲将此信交与余太傅,太傅看过信后,自知该如何做。”
杨宝琳哽咽应声接过信件。
温瑜这才看向一众心腹臣子道:“本宫亲往戈壁勒城,护送郡主回梁地,皆还需诸多部署,诸位先行下去安排吧。”
臣子们朝着温瑜揖拜后,都满面沉重地出了御书房,只有顾奚云还一直留在原地。
她眉心微蹙着,等四下无人后便道:“公主……”-
西陵王帐。
赫伊姿态懒散地坐在虎皮大椅上,着皮制军靴的双脚搭在前方矮几处,拿着裴颂前边送上的玉玺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玩着,听下方小将禀报前线动向。
“公主,戈勒城内的陈军已被我们围死,彻底切断了同大漠的联系,但尼鲁将军那边传信回来,说他们遇上一支骑兵,这些日子一直尾随突袭他们,甚至利用大漠里变幻莫测的气候和复杂地形,险些将将士们带进沙暴里……”
赫伊抛玉玺的手微顿,一双锋利且威慑感十足的眸子缓缓抬起:“哪来的骑兵?共有多少人马?尼鲁是大漠里的鹰,怎么没嗅到风沙里的危险,带将士们涉险?”
面对这一连串的逼问,小将在那目光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额前也开始慢慢浸出汗来,恭谨回话道:
“斥侯几经查证,发现是先前出现在横湖的那支梁人骑兵,人数暂且还没摸清,他们在梁地打的旗号是萧,似乎并不服菡阳统率,前边也攻入过王庭,后似因王庭援军至,这才撤兵了。那支骑兵中似也有熟悉大漠气候和地形之人,他们行军又很是诡谲,时不时侵扰我们的军队,几次三番想烧掉我们的粮草,尼鲁将军就是为了夺回被他们劫走的粮草,才险些带着将士们追进了沙暴里。”
赫伊听完这些,指节敲击着虎皮大椅的扶手,神情不甚明朗:“在北魏骸骨之上诞生的北萧?本公主听过这支兵马的名号。驸马还在梁地时,大梁那位小公主便曾拉拢过他们一起对抗驸马。他们如今是再次联手了么?
赫伊眼神变得危险:“本公主很是好奇,哈图将军既说已彻底切断戈勒城同大漠的联系,远在王庭的那位小公主,是如何得知本公主往虎峡关发兵了的?”
黄豆大小的汗珠子从小将鬓角滑落,他忙道:“末将愿向拉提日朗起誓,往虎峡关行军的消息,不可能是戈勒城内的陈军发现后报往陈王庭的!且听闻那萧营首领同菡阳有旧怨,故而陈王在他围王都后,便交出菡阳向他献降了,正是有此大仇在,这支萧营骑兵才会在梁地援军抵达王庭后,便望风而逃的啊!必不会事先联手!”
拉提日朗是他们西陵的建国君主,向这位君主起誓,便代表所说之言不会有任何一句假话。
他所言又在理,赫伊豹眸中的凌锐收了些,纳罕道:“那支骑兵同咱们发往虎峡关的大军撞上,莫非当真是巧合?”
她放下手中玉玺,起身看向高挂于帅座后的地形舆图,锁定了从陈王庭到虎峡关的路线,眯眸道:“夺下王庭后发现守不住,欲原路折返从虎峡关重回梁地,途中和那三万大军撞上的么?”
至于为何屡屡突袭,赫伊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那支骑兵意识到了那三万西陵军是要去攻打虎峡关的,身为梁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这才几次三番找他们麻烦。
小将生怕赫伊再怪罪于自己,忙道:“应是如此!”
赫伊沉思片刻后,忽道:“萧营首领带着兵马跑了,被献给他的菡阳呢?”
小将一怔,随即也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陡然激动了起来,赫伊眼底亦全是玩味和兴奋,当即吩咐道:“传信给尼鲁,不惜一切代价,围剿那支骑兵,抓住他们首领!若发现女流,一律送回王帐!”
小将连忙应是,转身就要朝外走,却又被赫伊叫住。
她从案上的令箭筒里取了枚调兵令箭扔与那小将,道:“以防万一,再增派两万人马,从后方截断那支骑兵的退路。”
小将接住后,朝赫伊一礼就要退下,帐帘却被人先一步掀开,赫伊的亲兵疾步入内禀报道:“公主,前线传回消息,菡阳带着两万梁军亲临戈勒城来督战了!”
赫伊抬起一双虎豹般的眸子,皱了皱眉后,忽嗤笑起来:“偏在这时候?
“还真是有掩耳盗铃之嫌。”
亲兵听得一头雾水,赫伊却也没有多解释什么的意思,只吩咐道:“ 让人叫阵,本公主倒要亲去瞧瞧!”
亲兵出去传令后,那小将也欲出帐,却被赫伊再次叫住。
小将问:“公主还有何吩咐?”
赫伊道:“先传信给尼鲁,增派兵马一事暂且搁置,等本公主回来后再做决议。”
菡阳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戈勒城,她第一反应便是有诈。
一番思虑后却又觉着,这就算是王庭大臣们为了掩盖他们失了主君而想出的昏招,来的是个冒牌货,在她攻下戈勒城后,她也会让其成为“真的”。
届时无论王庭大臣们如何澄清都不重要了,天下人只会知晓她是在戈勒城生擒的菡阳!——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39章 “二哥,你别胡来啊!……
小将不知赫伊为何突然改主意, 却也不敢多问,颔首恭谨应下。
赫伊披上披风,大步掀帘出帐, 眉眼一片锋锐。
那队梁人骑兵只敢突袭尼鲁他们, 就说明对方在人数上绝对不占优势, 她下令让尼鲁以三万大军反剿那支骑兵, 若无意外,足够让对方有去无回-
戈勒城。
角声呜呜,黄沙和烟尘弥漫,西陵大军如黄蚁般压向城下。
赫伊一身耀金战甲, 高居于套了鎏金甲的战马背上,同色的软缎披风长长拖曳于身后,她抬起一双野性与野心交织的眼看向远处那三丈余高的城楼。
那位从王庭赶至这边城的公主,着玄朱两色的织锦朝服立于城楼垛口处, 左右两侧分站着守关大将牧有良和一名着梁制战甲的女将, 后方陈国的玄凤旗和大梁的苍龙赤云旗在西风中猎猎招展。
落日的余晖洒在旌旗上, 炽烈欲燃,好似在宣告着梁、陈两国的气数未尽。
隔得太远, 赫伊并不能看清那位公主的真容,但那份威仪和从容,让她眯了眯眸子。
她会高兴这亲临戈勒城的, 是真的菡阳。
却并不喜对方像是早已将一切尽控于掌中的那份镇定雍容。
曾经她为了学习汉人的兵法,专程请过一名中原夫子。
那夫子不喜她的锋芒毕露,总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她在学完一切杀那老头时,都只觉那老头聒噪。
今日于城下这般远远一瞥, 却忽明白了“君子藏器于身”是为何意,也正因如此,她才突然在桀骜里,平生出一股烦躁。
能肩挑起梁、陈两国的小公主,果然并不娇弱,兴许还有着过人的手腕。
但无论如何,都已没有意义。
赫伊远远望向温瑜的目光,从忌惮变为了嗤笑。
如果来这戈勒城的真是菡阳……那屡屡骚扰尼鲁他们的那支梁人骑兵的动机,也就不难猜测了——不外乎是为拖延时间,给虎峡关那边争取胜算。
梁女是如何这般快得到他们发兵虎峡关的消息,又即刻同萧营化干戈为玉帛的,赫伊已懒得去深究。
她只知道,对方胆敢亲来这边城,就是同自缚送死无异!
臂下的血脉开始贲张,她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只觉全身的骨骼都在叫嚣,迫切地渴望一场杀戮同鲜血的洗礼。
赫伊盯着远处城楼,缓缓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攻城!”
战鼓擂响,厮杀声如海潮回荡着撞向对面城楼。
城楼上,牧有良当即喝道:“弓弩手准备!”
守在城楼垛口处的陈军将士们纷纷装箭上槽,顾奚云抚掌两记,一道上城楼的梁军将士们也持驽守在了垛口后,只等陈军将士们退下来装箭就顶上去。
牧有良转身朝温瑜抱拳道:“公主,您亲临戈勒城,军中上下已是士气大振,城楼上流箭无眼,公主且先回避,等末将捷报!”
温瑜道:“将军只管督战,不必顾虑本宫。”
她说这话时,带着青云卫寸步不离紧跟她的昭白朝牧有良浅一颔首。
温瑜神情温和,视线掠向下方嘶吼冲杀而来的西陵军,同样没有分毫色变,只吩咐一旁的顾奚云道:“奚云,此战,你跟牧将军多学着些。”
顾奚云颔首应是。
话已至此,牧有良也知温瑜是要亲自看看西陵的打法,他朝着顾奚云抱拳算是见过礼了。
顾奚云抱拳回他一礼。
她此番带着两万梁地援军随温瑜一道前来,要同戈勒城的陈军融合好一致对外,就得先熟悉他们的作战方式以及主帅那边的调令-
这一仗赫伊许是冲着生擒温瑜来的,攻势极猛,从日薄西山一直打到日出东方,陈军因温瑜亲至重拾士气又有梁地援军帮衬,一夜鏖战,才总算是艰难守住了城门。
以车轮战攻城的西陵军在这一宿同样耗得精疲力尽,赫伊在晨曦里下令鸣金收兵时,在如潮水般撤去的大军中,驭马回首看了一眼城楼上的温瑜。
自东方升起的初阳耀眼,让她没能直视那位只用两载有余,就备受梁、陈两国臣民拥戴的梁地公主。
赫伊并不害怕失败的滋味,曾经挡在她跟前的也是无数荆棘沟壑,她都握着刀斧一一厮杀了出去。
如今也一样。
这堵挡下她的残破石墙,终会在她的刀斧和千军万马之下变成断壁残垣的!
赫伊攥紧缰绳,调转马头离去。
温瑜在城楼上目视赫伊带着军队远去,城楼上的将士们都在欢呼。
他们丢了戈勒城外的所有绿洲,退守戈勒城至今,还从未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
今日这场胜仗,总算是将先前被打散的战意重凝了起来。
牧有良督战一夜,此刻却全然不见疲乏,难掩激动地朝温瑜抱拳道:“此战能胜,都是托公主的福啊……”
温瑜同样一夜未眠,眼下熬得微有红意,相比牧有良面上的欣喜,她面色却可以用凝重来形容:“昨夜鏖战,牧将军和众将士都辛苦了,只是现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牧有良听出温瑜话中有异,面上喜色微收-
初阳已升高,赫伊回到王帐,一脚踹翻了几案,于左右伺候的亲卫们个个屏气凝声。
赫伊落座于虎皮大椅上,两手抵在膝关,颔首撑额似乎思索了片刻后道:“传信回王都,将剩下的兵马尽数发往戈勒城。”
亲兵们相视一眼,都听出此策不妥来,欲劝道:“公主……”
赫伊抬起首来,连唇线都显锋利的唇抿得极紧:“我主意已定,无需多言。”
一名亲兵冒死劝道:“公主,切不可因今日之败冒进,那梁女亲临戈勒城,保不齐是有什么阴谋……”
赫伊难掩戾气地喝道:“阴谋就是他们在拖延时间,试图扭转虎峡关战局!”
几名亲卫一愣,随即道:“那您还……”
赫伊面皮绷紧,垂在膝关的手也紧握成了拳,深色的肌肤上,可以清晰地窥见肌肉纹理的走向,她道:“他们若是已事先通知虎峡关有叛将,尼鲁和驸马又被绊住多时,便不能太寄望靠虎峡关打开大梁的门户。但是生擒了他们梁地的公主可以!”-
戈勒城议政厅。
牧有良望着舆图,总算是明白了温瑜在城楼上为何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西陵如今围城的兵马是七万,王都还能调派的兵马应还有三万,届时十万大军压境,戈勒城内陈军已剩不到一万,加上随公主而来的两万梁军,也不过三万出头……”
饶是久经沙场,面对这兵力上的悬殊,牧有良面上也见了难色:
“戈勒城怕是守不住,但败退至戈勒城,在大漠里成了个瞎子,未能及时发现西陵往虎峡关发兵的动向,末将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只要能多拖上一日,末将即便是带着将士们用一身血骨去填,也会多阻西陵一刻……”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大响。
牧有良厉声喝道:“是谁!”
随温瑜一道在内的昭白和顾奚云也瞬间锐利抬眸朝外扫去。
房门打开,外间一清桀少年捡起从臂弯掉落在地的头盔和一摞文书,闷声答道:“父亲,是我。”
此子温瑜有些印象,对方曾在年前因军粮拨不下来回王庭过,知晓是那些世家蛀虫作祟,甚至直接闯到当时同她叫板的谏议大夫刘光令府上,将人痛殴了一顿。
牧有良见来人是儿子,面上的厉色这才收了些,只是语气仍不见缓和:“你怎在门外?”
牧少霆拿着手上文书进门,说:“我来送将士们伤亡情况的军报。”
牧有良惧在温瑜跟前失礼,不便教训儿子,道:“放桌上就出去吧。”
牧少霆将那摞文书放于案头后,却在转身欲出门时背身道:“末将知公主爱民如子,但能被公主爱惜的,是只有梁地子民么?为救虎峡关,便要拿我陈国整个戈勒城作饵?戈勒城失守,我陈地会枉死的那些百姓便不算人命?”
最后扭脸看向温瑜的那个眼神,遍布红意,不服,不忿。
随即大步往外而去,牧有良气得大声喝令让他站住,他置若罔闻,最后操起案上的竹简朝他后背砸去,自是砸了个空。
牧有良咬牙切齿地让一旁的亲兵赶紧去将牧少霆给绑回来,他自己则折腰抱拳朝温瑜深拜了下去:“望公主息怒,犬子无知,胡言冲撞了公主,末将下去非将他剥皮抽筋不可!”
温瑜面上不见半分怒意,亦没有被曲解误会的神伤,整个人平静到像是牧少霆方才那番话不是对她说的:“少将军也是护底下百姓心切,得将如此,本公主当欣慰才是。”-
牧少霆离开了议政厅,憋着一肚子气沿连廊闷头往前走:“梁女就是梁女,真到了取舍之际,舍的全是我陈地百姓……”
斜刺里伸出一条腿来,牧少霆正在气头上,没注意脚下,被绊得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
牧少霆龇牙咧嘴地正准备爬起来,就发现一双沾着未干血渍的军靴站到了自己跟前。
他抬眼一看,见是跟在那梁女身边的女将,只觉被对方愚弄,恼羞至极,撑地便爬了起来,只是还不及质问对方,对方一道冷且锐的眸光便削了过来,抱臂冷声道:“你当你们陈国的那些大臣,终同意公主携大军来此,是还没有牧小将军你爱惜底下百姓?”
牧少霆冷笑:“谁知道梁女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话音还未落,牧少霆便觉自己喉间抵上了一抹冰凉。
顾奚云长枪直指他咽喉:“小子,看在你年少,今日我不取你性命,但若让我听到你再辱公主一句,”
她缓缓侧眸扫向对方,没再说后文,手中长枪偏离了方向猛地一刺,那长枪便狠狠扎进了一旁的廊柱。
牧少霆被她这手霸道的枪法震住,一时竟忘了做声。
顾奚云抽枪离去时冷冷道:“王庭上下,最对得起尔陈国百姓的,便是我家公主。”
牧少霆立在原地,那股屈辱和愤怒再次自心间升起,他喝道:“昨日一战死了多少人你们是看不到吗?你们为了保你们大梁的虎峡关,把西陵军全引来戈勒城,我陈军男儿可尽战死,但城破之后,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要如何自处?”
顾奚云顿住脚步,拄枪回首看向那满脸义愤的少年,说:“公主就是为护梁、陈两地所有百姓,才会涉险亲来此地。
“戈勒城若破,死的也不仅是你陈国将士,我等随公主而来的两万梁军将士,亦会埋骨于此!”
牧少霆听懂她话中的意思,她们不会退,那就是一旦城破温瑜也不会退。
他年轻的面上,一时间分不清是窘迫还是羞愧,被这些复杂的情绪攫取了心神,不由继续喝问道:“公主凭什么觉着她亲来戈勒城,就能护两地百姓?”
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出的话仍像是质问,他咬紧了牙又说了句:“为将者可亡于阵前,但君主不该!”
顾奚云垂眸:“对公主而言,两地百姓就是比她自己重要,就这么简单。”
她在重新迈步离去前道:“你若也想护尔陈国戈勒城之后的百姓,那就死守戈勒城,至少守一月。”
牧少霆刚想反驳西陵十万大军压境,戈勒城能守上十日都足以载入青史了,一月要怎么守?
但自幼在军中长大,还是练就了他一些敏感的神经。
不多不少,恰是一月,菡阳公主拖足这个时限,是还有别的什么部署么?-
与此同时,戈勒城议政厅内,牧有良朝着温瑜深深一拜:“末将明白了,末将以性命作保,此后一月,关在人在!”-
大漠里一起沙暴,天就黄蒙蒙一片,除却朝暮,已不甚能分清旁的时刻。
郑虎带着将士们往马尾上绑完沙棘枝,看着远处慢慢盖过来的黄沙,走过去同在地上画了简易舆图思索的萧厉道:“有财传信回来,有一队西陵兵咬钩追上来了,这回得可让那些西陵蛮子有来无回!”
萧厉问:“打的什么旗?”
郑虎知道他突袭西陵军多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杀裴颂,答道:“不是‘裴’字旗,也没见鹰犬,应不是裴颂那厮。那狗贼如今惜命得很,一直龟缩在西陵军主力军中,就没见他漏过脸。”
萧厉抹掉地上的舆图起身,说:“老虎你去接应有财,将那支西陵军兜远些。”
郑虎眼见他扯掉身上外袍,从沙地上捡起了件从前边杀死的西陵军身上扒下的战甲,跟他待在一块的狼骑们不知何时也已全换上了西陵军的甲胄。
郑虎眼皮一跳,忙道:“二哥,你别胡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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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狼,是梁地北方的狼……
萧厉穿上带血的西陵军甲衣, 拔出插在一旁沙地里的长刀,初升旭日的红光照在他脸上:“拖不住这三万西陵军,杀了裴颂, 断了西陵军同关内细作的联系, 一样可阻西陵军入关。”
他看向北方的目光, 幽冷, 沉肃。
郑虎那一肚子的话,瞬间全堵在了喉咙眼里。
此番一道出关的狼骑只有几千,要在地形和气候都复杂莫测的大漠里拖住三万西陵军,狼骑全把命填进去了也不一定能做到。
但虎峡关一失, 往后西陵便可在梁地长驱直入,才经几载战火的大梁,没了迦什山这道天然屏障,那简直是狼群进了羊窝。
所以即便是死, 他们也必须来截这三万西陵军。
前边几次侵扰, 萧厉为了不暴露狼骑兵力, 让将士们在马尾绑上沙棘,将西陵军引向埋伏地带时, 对方若觉出有异想回撤,将士们便从后方围去截断退路。
沙棘拖在地上,随战马急奔而扬起大片大片的黄沙, 被引去的西陵军以为是狼骑主力军压来,情急之下只得继续往前奔,故而正中埋伏。
只是对方兵马有三万之巨,这样诱敌次数多了,必会被识破,一旦被西陵那边摸清他们兵力, 届时危险的就成了他们。
且西陵那边似乎也清楚他们几番扰骚的缘由,主力军一直在紧急行军,从未停下过。
萧厉决定兵行险招,就是想在西陵彻底摸清他们的兵力前,扮做此番被狼骑引走的那一小队西陵军,直接深入敌腹去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裴颂。
郑虎知道自己是劝不住萧厉了,挫败地叹了口气后,望向被五花大绑在枯树下那名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西陵小将,道:“无怪二哥你审出他们接头的旗语后还要留这孙子性命,原是打的这主意……”-
西陵军帐内,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
裴颂望着坐在上方主位的西陵大将尼鲁,面上难掩怒意和阴沉:“将军的意思是,公主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虎峡关,去追几番侵扰大军的那群宵小?”
尼鲁看向裴颂的眼神极为轻蔑,他们西陵崇尚武勇,裴颂生得一副清隽俊秀的相貌,纵然是同赫伊达成了合作才取得的驸马名号,但在尼鲁看来,这里边也不乏有卖弄色相之嫌。
毕竟赫伊在男女之事上一向不避讳,过往的驸马虽只有两位,情人却不知几何。
当下面对裴颂的质问,尼鲁将赫伊命人送来的信件拍至案前,整个人懒洋洋往后一靠,神情嘲弄地道:“有公主亲笔信在此,裴驸马还怀疑本将军伪造谕令不成?”
跟着裴颂的鹰犬们不曾受过这等羞辱,变了脸色欲同尼鲁“理论”,被裴颂抬手止住。
他看尼鲁一眼,上前拿起桌上的信件,看完后神情方愈渐阴沉。
尼鲁见状,却似极为快意,皮笑肉不笑问:“如何?驸马可信了?”
裴颂说:“这是梁女的奸计,公主和将军莫要被其给骗了。”
他放下那封信:“梁女明显是为了保虎峡关,才用不知什么法子说动了那姓萧的继续给她当狗,梁女必不可能在那队骑兵中。我等还是全速行军,尽快赶往虎峡关打开这大梁门户,方可叫那梁女圈套落空。”
尼鲁眼皮微抬,下巴轻努:“驸马这是在质疑公主的决策?”
裴颂垂首道了句:“颂不敢。”
又说:“颂只是在想,如若梁女真在姓萧的手上,姓萧的若要阻我等入关,大可携梁女先行入关,接手虎峡关拔除颂的人马后,据关而守才是。
“但现下那支神出鬼没的骑兵,不急着赶路,反一直阻挠我等行军,可见要么是梁女不在他们手上,要么……就是姓萧的已带梁女先行赶往虎峡关了,故意留兵在此阻挠我等。”
尼鲁面上原本的轻蔑淡了下去,神情凝重起来,似在思索裴颂所说这些的可能性。
裴颂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适时继续道:“当然,公主谕令不可违,以防万一,将军也可兵分两路,派一队人马去围剿那支骑兵,剩下的人马随颂继续紧急行军赶赴虎峡关,如此双管齐下,总不至误公主的事。”
尼鲁明显被裴颂说动,沉吟几许后道:“驸马所言在理,那就依驸马之计行事……”
裴颂唇边似见了笑,这一刻面上的神情甚至可以称之为温和:“那颂便带着半数大军先继续赶路了。”
尼鲁想着出发前赫伊特意交代过他,裴颂迄今没说他在关内的帮手是谁,虎峡关又是连接西陵和梁地的重要关口,入关后必须盯紧裴颂,当下也不敢让他独自带着一万五千兵马前去,道:“驸马初来军中,还有诸多不熟悉之处,我让努格尔随驸马一道去,我亲去围剿那支骑兵,最迟三日后便也会赶赴虎峡关。”
裴颂谈何听不出这话语中对自己的提防,但他依旧只是挽唇笑笑,恭维一句:“将军思虑周到。”
垂覆的眼底藏了多少暗色,便无人瞧得清了-
裴颂和副将努格尔前脚带着半数兵马继续行军,后脚便又有一支西陵军狼狈奔回营地。
他们身上的甲胄残破不堪,满身血迹,为首的小将被底下人用砍下的树枝和布衣邦成的简易担架抬着,一看就是才经历完一场恶战。
大营门口的守卫远远同他们打了旗语,这队残兵也飞快地回了旗语,守卫头子一见旗语无误,赶紧下令让底下人抬开了拦在营地门口的拒马。
那队西陵军一进营地大门,立马就有小将围上去问:“怎么回事?”
看清担架上抬的人后,有人惊喝道:“是乌萨!”
边上那糊了满脸血迹与沙土的小卒身形高大,半分不逊他们西陵勇士的体格,略显喘息地用西陵语道:“我们将军有紧急军情要亲自上报……”
因呼吸极为不稳,断句上的生涩也就被轻易掩盖了过去。
前来接应的小将喝问:“何事不能由我等代禀?”
那小卒看不清样貌却有着十分深邃的五官,略显迟疑道:“事关驸马……”
他这般一说,边上的人便懂其中利害了。
裴颂突然成了赫伊的第三任驸马,还成了他们军中的监军,这背后必是有诸多他们不知晓的缘由的。
他甚至此番攻打虎峡关,都还需裴颂在虎峡关的内应相助。
但半道上突然杀出了那么一支来去无影,又叫人摸不清人数多少的骑兵,委实是诡异。
如若问题是出在裴颂身上,那他们这三万大军的虎峡关之行就危险了。
那小将面色难看地道了句:“坏了,驸马已带着一万五千人马先行往虎峡关去了啊!”
话落又忙催促自己身后的亲兵:“速去将军帐中传信!就说乌萨有关乎驸马的紧急军情要禀!”
身后的亲兵不敢耽搁,忙去尼鲁帐中传信。
一众西陵兵将都被这消息震得慌了神,无人注意到那小卒在听闻裴颂已带兵继续往虎峡关去时,眼底似有冰冷异色一闪而过。
尼鲁正急于找那支骑兵的踪迹,一听说前边去追击那队骑兵的军队回来了,且带回了事关裴颂的重要军情,忙放下手边的事务,亲自赶了过去。
军医还未至,尼鲁在营地大门处见到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上的心腹爱将时,面皮抽动了下,痛惜大喝爱将的名讳:“乌萨!”
喊话间已大步朝担架前走去,蹲身欲去握自己心腹爱将的手,那本奄奄一息的小将在听到尼鲁的喊声后,竟吃力睁开了眼,似乎用尽全力才朝他摇了一下头。
多年征战沙场练就处的警惕让他瞬间止住了身形,手往腰间的刀摸去时,身形也在快速后退,只有眼尾余光朝站在边上的人削了去,张嘴欲喝声将人拿下。
只是连那小卒的模样都还未瞧清,一抹冷银色便已朝他抹了去,因他及早便开始撤身,这才得以险险躲过,但腰间的革带仍是被对方那寒冽悍猛的刀风削断。
尼鲁两臂掩覆于衣物下的汗毛霎时间根根竖起,全然顾不上思考,只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将拔出鞘的佩刀横于身前,但听得“铛”一声刺耳的锐响,虎口震麻,这才接下来了对方极快又劈下的第二刀。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萧厉狼眸狠戾,以刀锋锉着相抵的刃口,斜滑擦起火星要继续朝尼鲁斩去时,尼鲁的亲兵和周遭小将们终于反应过来,一窝蜂朝萧厉围了去。
萧厉身后那些“伤痕累累”的“西陵残军”,也瞬间不病弱了,拔刀同真正的西陵军们混战做一团。
人群中有人大喊:附离来了!”
“狼,是梁地北方的狼!”
尼鲁在亲兵簇拥下得以短暂脱险,握兵刃的手依旧震麻着,被削断的革带从腰袢滑落,掉至脚边,尼鲁瞥了一眼,神情尤为难看。
底下亲兵也惊魂未定,频频往后往后望着凶神般厮杀着还在往这边逼近的萧厉。
纵然他们是以好战闻名的西陵虎狼士,这一刻却都升起了股没来由的惧意,仿佛杀过来的已不是一同他们同样有着血肉之躯的凡人,而是什么怪物。
有亲兵大喝:“快掩护将军离去!”
“牵马来!”
纵是觉着耻辱和不甘,但尼鲁好歹是没丧失理智,知道当下不宜同对方争这一时之勇,他们只有这不到千余人,他们大军包抄过来,很快就能围死他们。
他由亲兵簇拥着往回奔走,岂料萧厉已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在那亲兵大喝时,朝尼鲁投来凶戾逼人的一眼,紧握着被血水浸润的刀柄,以刀锋压着人墙推进。
后方的惨呼引得尼鲁回首看去,同萧厉视线对上的刹那,他只觉自己像是已被一头暴戾的猛兽锁死。
对方手中长刀一劈一砍,围住他的人群便如同剥笋衣般几层层锐减。
虽不愿承认,但尼鲁这一刻就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他扭过头只想快些离开此处,可前方营地里,听到这边厮杀动静涌来的西陵兵卒们又阻挡了他的去路。
狼骑们显然也都知晓“擒贼先擒王”,不管西陵兵卒朝他们怎么冲击,他们都死死围在萧厉周遭,帮着萧厉清理阻挡西陵兵卒,整支队伍就如一个锥子般,以萧厉为那个锥尖,锐不可当地朝前刺去。
为了阻挡这支队伍,护着尼鲁撤退的亲兵们不断分出人手朝后杀去,却仍是见效甚微。
兵戈相撞声和厮杀声在四下喧嚣,尼鲁神经一度紧绷到了临界点,他在往回奔走时,不断用手拨开从后方冲来的挡道小卒,甚至气急败坏喝道:“滚开!都滚开!别挡道!”
日影高挂在穹顶,照得远处沙丘似有浮光。
像是有什么预感般,尼鲁忽地停住了脚步。
在他身后不远处,萧厉提着沥血的长刀朝他步步逼近。
层层叠叠的西陵军还在从营地后方围过来,应是能把扮做伤兵潜入营地的这队梁营兵马彻底围死的,可是军阵中很快出现了一个口子。
萧厉生擒尼鲁,高居于马背上以长刀抵着对方脖子,让围在外围的西陵军们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他先前抹在脸上的血迹未干,遮去了样貌上的俊逸,却更显凶锐。
西陵小将们带着底下兵卒一面退,一面继续围萧厉一众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厉手中刀锋下压,冷喝:“传信与裴颂,撤军!”
尼鲁虽受制于人,可被生擒的屈辱还是让他忍不住出言讥讽:“我等皆为公主效命,萧君擒了驸马威胁于我,兴许还有用,擒我威胁驸马,可是打错算盘了!”
萧厉并不理会他,刀锋顺着尼鲁肩颈一挑,就是一块皮肉被生削下来。
尼鲁当着所有西陵将士的面,生生忍下了这一记剜肉之痛,只是瞬间面白如纸,齿关都险些被咬碎。
萧厉环视众人,冷戾开口:“本侯在梁地时,可活剐生烹他裴营谋士,今日便也能活剐了尔等主将!去与裴颂传信!”
尼鲁没再吭声,底下小将们也不敢再等他继续表态,识时务地赶紧命人催马去追裴颂-
裴颂带兵行出十几里地,传信兵快马加鞭追随,禀了尼鲁被生擒,让他们回撤救援一事。
副将努格尔当即就慌了神,忙对裴颂道:“驸马,将军遇险,我等速速回去救将军!”
裴颂稳坐马背上,乌睫微垂,语气极尽疏冷地道:“此乃梁人细作,故意传这些子虚乌有的消息,是为祸乱我军心,斩!”
随着他话音落下,立马有鹰犬奔出,努格尔制止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名传信兵已人头落地。
鲜血洒在沙地上,甚是刺目。
努格尔怔怔尚未回过神来,裴颂已调转马头下令继续行军。
努格尔下颌绷紧,怒而一扯缰绳拍马追上裴颂,喝道:“驸马你这是要置尼鲁将军的生死于不顾?届时公主问起,驸马要如何交代?”
裴颂尤为平静地朝他投去一瞥:“将军给你我的军令是往虎峡关行军,副将这是要为一细作递来的虚假军情违抗军令么?”
努格尔怒不可遏:“这分明是我西陵将士,何来细作?”
他面皮涨红,目眦欲裂,显然也清楚裴颂就是不想回去救尼鲁。
裴颂睫稍垂下懒散又愚弄的眸光,冷漠道:“军中既不可能出现细作,尼鲁将军又岂会中这样的蠢计?”
用这话将努格尔堵得哑口无言后,他朝后吩咐:“继续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