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金殿极策(二)


    殿试不发试题下到考生手上, 统一由负责朗读的官吏或太监诵读三遍,三遍后开始作答,不再重复。


    因此考生纷纷急着速记考题在下发的闲纸之上。


    梁道玄就比较忙了,他一直是用纸塞住流血的鼻孔, 另一只手提笔速记, 手腕有点酸疼, 可能是和刺客搏斗时用力过猛造成的软组织损伤,不过并不影响写字速度。同时他也觉得眉骨发疼,按理说他的脸没接过拳头, 可能是被踹碎的椅子木屑刮伤。


    浑身难受没影响他的发挥,记录完毕,第三次诵念时还有时间核对,一字不落。


    还好脑子没有因为缺氧罢工。


    鼻子止住血, 梁道玄镇定许多, 首次审题先找关键词, 冲龄是第一个, 适治是第二个,典籍是第三个。


    后面的内容大体围绕这三个主要词汇进行拓展。


    年幼帝王继位谓之冲龄。


    这是殿试策问的大前提和限定条件,皇帝是一位少主,所以“适治”的方略就显得分外重要, 不能什么上古贤王尧舜禹汤都往孩子身上套,要找到适合少年皇帝成长的统治之道,督促国家与皇帝的个人能力品行一并繁荣昌盛。


    典籍所暗含的条件则较为隐蔽,这是“暗器词”, 往往在试题中以平凡的描述性词汇伪装出现,但如果未经发现,破题错过, 就会造成论述偏离核心。


    典籍是说经史子集之上所记载的历史中少帝临朝并不少见,皇帝能从中学到什么?也就是说,以史籍举例是必须出现在策论里的一部分答题内容,决不能忽略。


    题目清晰明确,所问目标与理论角度均已具备,梁道玄再看一遍,后面看似朴实真切的问题却暗藏杀机。


    什么叫审视皇帝自身的问题?


    因年龄存在的问题要展开讲,那能说的可多了,但结合前面条件史书中循例,少帝临朝最大的问题自古以来都是外戚、宦官作乱,那他要是在自己的答案里替这一批人辩解,即便糊名誊写看不出笔迹,那也太容易被人锁定目标了。


    这有可能是自己多心,毕竟从逻辑上讲,如果他出题询问冲龄践祚之少帝如何以史为鉴,那也是要这样提一句的。如果在今日之前,梁道玄大概不会放在心上,可鉴于他差点被人在外甥做皇帝的皇宫里让人弄死,此刻他警惕性达到两辈子历史巅峰,决心巧妙避开这个不是陷阱的陷阱。


    梁道玄想好如何切入作答了。


    他搓手蓄势待发的动作远看像是苍蝇。小皇帝姜霖抻了抻脖子,又顾忌母亲叮嘱,不敢贸然在龙椅上坐直。


    这时他听见身后的帷幕内有轻微的说话声,回过头去,看见自己曾经见过的左、右禁军殿卫将军和南衙近卫将军都在同母后禀报着什么。


    “圣上可是脚麻了?”


    沈宜的话吓了小皇帝一跳,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头,这可能是提醒,但他脚落不到地上,龙椅实在太高,早已难受极了。


    于是他听话地点点头。


    沈宜小声吩咐身后两个太监,不久,一人端着脚凳,一人捧着软垫回来,小凳摆正,软垫放好,姜霖的脚正好可以踩在上面。


    他朝沈宜笑得露出牙齿,又想起舅舅来,再去看时,梁道玄已经在奋笔疾书了。


    徐照白将这些都看在眼中。


    北衙南衙三个禁军将军都被太后召入宫中,唯一的可能是帝京要暂时戒严闭城,但不一会儿又要进士游街,这时候戒严未免人心惶惶,或许太后还有别的打算。可以预见的是,太后是故意将此事闹大的。可是凭良心来说,如果他是皇帝的母亲国舅的妹妹,他也会如此行事。


    假借考生身份以殿试名义入宫,无论是顶替还是其他途径,这次礼部和禁军的罪状是吃定了,加上还牵涉孝怀长公主,太后以皇帝安危的名义,就算给礼部所有人抓起来审问都师出有名。


    三位禁军将军已然领命离去,徐照白目光重新回到考场,似乎考生都没有被这一事影响,尤其是当事人梁国舅,脸上的伤还渗着血珠,眉骨上似有小小开口,自己看得并不是很真切,那若隐若现的领口里还有一道浓紫色的狰狞淤痕……


    他也不由得不钦佩这位国舅爷的胆色与沉着。


    听说国舅爷会试和省试一次是晕着出来的,一次人倒是自己走出贡院,然而回家大病了半个月,这次殿试没想到在皇宫遇刺……仕途多舛已不足以形容。


    徐照白自己原是差一点就微微叹息了,却听见自己身边另一位老人先发出了那属于无奈至极的声音。


    声音很轻,大概只有他听得清楚,略微侧眸就能看见,是王希元王尚书在隐秘地慨叹。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忽得想起那一日,王尚书曾对自己说过“明哲保身”那四个字……


    ……


    “禁军入宫?可是殿试出了差错?”


    梁惜月正在热火朝天准备几个时辰后进士游街的事宜。承宁伯府已预备下朱雀大街上位置最好的一处,他们家又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要规避,无需订沿街带楼屋宇的二层,只一家人简单帷幔三面,单留朝街一侧,设几个座位,招呼几个亲戚即可。


    今日是重要的日子,大部分衙门都跟着休沐,以同享天恩,然而儿子崔鹤雍是在中京府,帝京越是热闹的日子他们越是忙,不能亲眼看见进士游街的弟弟,他遗憾的早饭都没了胃口,恹恹地去了衙门。


    但丈夫却是落得闲日,负责宫殿禁卫的乃是北衙禁军,殿试和南衙八卫所关系实在不大,谁知她忙完回头,却只听说太后急召,宫中似乎出了事,南衙近卫将军业已入宫,身为南衙禁卫副军的崔函也要御门奉召。


    来传旨的太监不是平常熟识的霍公公,梁惜月不敢贸然直问宫中情形,只迂回探问殿试。


    “夫人,您稍安勿躁,沈大人吩咐了,要奴才和您如实回禀。这宫中啊出了大事,梁国舅他竟然遇见了刺客!”


    梁惜月眼前漆黑一片,膝盖软若尘泥,整个人向后仰去,身旁侍女惊叫去扶,公公也大惊失色帮着扇风,呼喊人去叫大夫来。


    不一会儿,梁惜月睁开眼,眼泪随着颤抖的声音倾泻而出:“他……我的玄儿怎么样了……”


    “国舅受了伤,现下还在殿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但也没有死,好坏我们做奴才的真是不知道……”公公生怕办砸了差事,再不敢大喘气,一股脑将话全说了出来,“太后动了凤怒,发落了礼部的尚书曹大人,北衙左右二军全已入了宫,一则是护驾,二是排查宫中是否还有同党。南衙这八所,沈大人说,是要进士游街时以备万全,全程随护。”


    这并不能安慰到梁惜月,她哭得不能自已,唯一的念头只剩叩头求太监带话回宫,请太后开恩,看在这两年的份儿上,放玄儿回北威府去,让他继续做自己膝下那快活的少年郎……


    可她又恨自己清楚明白,玄儿是何等不拔之志,他外表随和风雅,内心却有松贞玉刚之势,此刻必然奋笔疾书,自己苦求只会让他难堪。


    心裂欲碎的痛几乎要让梁惜月喘不上气,太监也惶恐不安,不住安慰,最后不得已,压低声音道:“现下宫中涉事的人都教沈大人关进了内侍省典刑司,什么钢筋铁骨在那里也都要吐干净实话,说不定国舅爷他考完登高及第,真相就水落石出了……夫人,您是国舅爷的长辈……这么说吧,在咱们外人眼中,那就是他的母亲!现下皇宫可是滴水不漏的封着,沈大人命奴才单给承宁伯府递消息出来,您还不明白么?这时候您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啊!”


    听了这话,梁惜月目光呆滞朝虚空里望去,须臾,目光又重归镇定,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向太监谢道:“多亏公公提点。”


    太监暗暗叹服这一家人的刚毅品性,虽不是亲生母子,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品格,教人好生敬佩,也不敢托大领谢,避开一步道:“夫人过谦了,这都是沈大人的意思,他知晓这事儿万一游街前开宫时传出去,到咱们这亲人的耳中那就是晴天霹雳,可这样透出来,您心里也有个底不是?国舅爷我是没见着,但他此刻在殿试,必然是要竭尽全力的,能安稳坐下,他也必定已是吉人自有天相。”


    梁惜月感激沈宜,又命人给传讯的公公封了百两银票,再替他选了匹好马,连声告辞恭送。


    “夫人,卫大人和卫夫人来了。”


    侍女不知是不是禀报的时候,又不能不说。


    “让他们先在花厅歇息,卫夫人肠胃不好,别上春茶,换宜气的黄芪茶,我一会儿就到。”纵然五内俱焚,梁惜月还是强打起精神,她暂时不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梁道玄的小姨和小姨夫,担心的人她一个就够了,这二人夫妻同心,到时又要一并抱头痛哭去。


    “那……那迎新科的彩棚还……”


    “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梁惜月深吸一口气,“指不定我第一眼确认玄儿安危,只能在道旁了……”


    ……


    “梅大人,他们不渴么?”


    枯坐一个时辰,姜霖体会到了少年皇帝的痛苦,加之看着舅舅闷头写字,看得他也心生焦急。


    他知道本次殿试代表自己的主考是梅砚山,于是轻声发问。


    小孩子的心思澄明透亮——即便他是个帝王。


    梅砚山明白皇帝的意思,也含笑低声道:“回禀圣上,我朝殿试素有常俗可鉴,由亲试帝王赐茶,缓天子门生之渴热,以示天恩浩荡。”


    “朕可以么?”姜霖小心翼翼问道。


    梅砚山笑着点点头。


    姜霖又回头去看帷幕后的母亲,那个隐约的影子也有点头的动作。


    姜霖大喜,底气骤然充足,向一旁的沈宜道:“传朕旨意,赐茶。”


    “遵旨。”沈宜颔首回答,转身扬声,“圣上有旨,赐茶。”


    殿试是特殊环境,赐纸赐墨、赐茶添水等等,考生均不必起身行礼谢恩。


    不一会儿,精致似玉的乳白色茶盏便由一个个走路没有半点声响的太监奉至各名考生的案头。


    梁道玄确实渴了,他饮了一大口,堪称茶香馥郁、清朗提神。如果不是殿试时明令禁止直视皇帝,他一定要朝外甥笑笑。


    一杯茶下去,他的腹稿也成了草拟的字句,尚未修饰,但意思全然清晰。


    梁道玄不打算陈词滥调写外戚、内监、后宫、宗室与权臣那对于少帝治世理政环境影响莫大的交错关系。


    一则缘故是无趣也不符合他对自己的与其。梁道玄纵然对自己文笔有信心,安全写好一样能名列前茅,但想搏一搏一甲三名却犹嫌不足。省试后在病床上,他时间多得很,仔细研读了本次入选殿试各人的文章,其中不乏佼佼者,笔力雄厚,用典隽永,不可不谓殿试劲敌。


    二则他留了个心思,总觉得这个问题在有古怪和没古怪之间处于模糊当中。如果他是个普通考生,那此刻自然摆史料谈利弊,能从三皇五帝讲至本朝太【】祖太宗,根本无需担忧阐述倾向是否偏颇,只要文字理论皆备,各述有宗即可。


    然而他不是。他当然可以装作普通考生的样子,为了避免旁人认出,在策问答卷上刻意着墨痛陈自古少帝临朝外戚的不当作为,自开篇到结尾,不歇气写三个时辰骂外戚的话,对自己的行文能力和知识典故储备来说并不是很难。谁让自古外戚大多混账,这也不是他的错。


    但当结果揭晓,这篇文章点得高甲,他有何脸面自外甥手中接过御封的名次?往后他的仕途之上,明面上也许大家并不会直言他是靠着违心辱骂自己得来的及第,背后指摘,他又能夺得过去么?


    即便这些他全都抛诸脑后,可集英殿内的妹妹,听着自己写出的试卷内容,改会怎么想?小外甥早晚都会长大,他长大后再见自己,想起这文章的内容,身为一个外戚舅舅,自己有何脸面辅佐教导他君临万方?


    智者不应弛己于窘境。


    想要说出的每个字每句话有应有的力度,其实古圣贤早已各处了答案: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①


    这也是他写下文章的用心。


    有朝一日,小外甥会成为亲政的帝王,或许自己未必会陪伴他走完帝王的一生,但如若哪天他需要孤独面对历代帝王都不得不面对的权力阴霾,面对万人之上无可避免的挑战与危厄,他会想起在五岁时人生第一次主持殿试的那个上午,他的舅舅坐在集英殿中,用爱护他的决心,写出鼓舞守护他未来前行的答卷。


    这个答案其实未必尽善尽美,也做不到适时而动解决一切问题,但它会成为小皇帝信念来源。


    出题的人并不能理解梁道玄的心,所以他们也不能预知,这份答卷,将是如何的千钧之重。


    因为这不只是一名考生祈求帝王垂青,成全自己通天之路求仁之心的手段;而是一个满怀希冀的舅舅,为他的外甥所苦心孤诣的百卉含英之亲厚深情。


    梁道玄再磨了回磨,轻轻撂下墨条,自己都没察觉他在多温柔地笑着看这一篇草稿。


    而后,他提笔,开始最终抄誊:


    “臣对:夫固国当益黎民,兴世当善百业。《书》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行此善业,典籍自冲龄及万岁,天下之君,莫不明当。”


    很简单,他只要跳出辩论到底怎么对少年皇帝是好的,该亲近谁远离谁这种身份立场,而着眼于更宏观更大的视野,就能会当凌绝顶,找到最适合讨论这个问题的角度。


    辅佐圣上治理好国家,那圣上就要明白《尚书》里民为邦本的典故。兴盛治世,以民为先,百业兴则王朝兴,典籍所载哪个皇帝做好此事,无论是冲龄还是暮年,那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能为人民创造幸福的帝王。这才是少年皇帝要学习的根本,这才是一个皇帝从小要培养的担当。


    立论的高度有了,诸多论点要向四方渗透,潜移默化,以柔和的方式呈现理论的强悍不移。


    “帝王之学,当在明伦、应典、知民、顺仁、赏罚、惟贤……”


    如果说历史给了帝王什么借鉴,那必然是上面这些。吸取教训,要也从这些反面典型入手。


    “臣伏读圣策曰:何习以治之道也?当治者,问学日新,淑待天下,纵聪明天锡,亦有骄败毁业之君,纵起难百艰,且德沛纵达,不失明主之青笔留睐……”


    圣上的问题是如何学习史书上少年帝王的治世之理,那做皇帝,都要学最新的知识来适应最新的环境。可是有些皇帝,少年时就足以震古烁今,谁想到后来遗臭万年。也有些少年帝王起势时很多困难,不被人看好,但仍然能德治天下,让历史为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只看谁好谁坏,要以发展的眼光,寻找适合的方法。


    梁道玄想了想,既然问题侧重以史为鉴,那他理应加一些对史料的强调:列举古圣贤王和暴虐昏君报菜名实在无有趣味,想来在座者大多都如此砥砺奋言,随波逐流的字句今天就免了吧。


    “道业之重,凡帝王者,无不所行踽踽……”


    即便列举,也不可生硬,梁道玄斟酌之后,改了之前有周一代文武的部分,表明史书上甭管好的坏的皇帝,他们的使命都是一样的:既要对祖宗基业负责,也要对江山人民尽责。且不论王朝一统江山年代的帝王,春秋战国时期的少年君主,也有可以借鉴砥砺自己的地方。


    楚庄王年纪轻轻继位,甚至还曾受过挟持绑架,后来成长中亲政作为,后问鼎中原,位列春秋五霸。最重要的是他主导建设的水利工程,是真正利国利民的事业。


    梁道玄写:“决期思之水,而灌云雩之野②,累世之赞,非其年少得聪一鸣惊人,而其励精图治,不问世运,而问苍生。”


    用乱世的君主举例,未必说服力更胜一筹,而是可以引出他真正的论点:环境并不能完全决定一个帝王的成长,教育和辅佐才是关键。


    “帝之所以为帝,天也,地也,人也,时也……”


    问题说皇帝继承江山年龄小经验少,那怎么?难道遇见年纪足够一继位就开始发癫的那些皇帝就好辅佐了么?问题就不存在了么?咱们做臣子的日子就不过了?大家一起去死?这显然不行。乱世中,想求贤达辅佐是难事,但是如今伏惟圣朝统御海宇,天下贤士此时此刻就济济一堂,比乱世时想要励精图治要容易的多。


    梁道玄写了一阵例子,觉得差不多够了,按照草稿后部的结构,填充了许多言之有物的内容,让论据膨胀到足以承托论点,给出策问题中的必答内容。


    既要从史籍中,从古圣贤王那些有教育意义的例子中寻求答案,也要让皇帝走到现实他所统治的时代里,了解百姓和江山,用发自内心的热爱,去感受那些例子里所饱含的精神和意义,而不是在例子里,寻找最终的答案。


    眼睛略微有点辣感。就快写完文章,梁道玄去摸刺痛的额头,原来是伤口又开裂了,似乎里面还有木刺。他忍着疼,拔出小小一片,仍在桌上旁边,拿写有粗稿的纸往额头上按了一会儿,血才止住。


    这时,他抬头去看计时的焚香,已然烧至最末。


    梁道玄轻轻吸气,结尾他还没有拟出草稿,但书至此时,心怀滔涌,想说得话不必思索,自然而然落笔成章。


    他最终诉诸笔端的,是全篇真挚谏言回答的冗长余音:


    “臣一介布衣,握笔至此,惟愿陛下明恕。天地苍苍,实生兆民,陛下之心,垂旷苍生之福,陛下冲龄践祚犹如跋山涉川,上时辛,登临之顶,方视万物仰赖,天行之道,述不及焉。臣诚以言冒,请陛下永安。臣谨对。”


    细细微风扫过试卷,将墨迹缓缓化干,执礼之人敲鸣玉罄,最后一截香灰落入鼎中。


    崇宁二年科举殿试就此结束。


    第42章 金殿极策(三)


    集英殿有两厢偏殿, 东殿宽阔多设座椅花靠,纳光入室多雕栅窗,历届殿试结束后考生均在此处休憩,水饮茶点各色纷繁, 名字都讨了口彩, 是御膳房次次专做的。


    午时早过, 天不亮就起来入宫的考生们皆已疲饿,考试时全神贯注恍然不觉,结束后骤然饥肠辘辘各个抓心挠肝。原本都是如此, 但这次负责添茶点的太监却发现众考生都围着一人而坐,那人不是旁的,正是当朝太后的哥哥、皇帝的舅舅——梁道玄。


    “真不用叫太医吗?这应该不坏什么规矩吧?”


    一人看着梁道玄额角和眉骨的渗血,不免胆寒, 却也拿不准注意。


    “叫个太医, 让太监传话的事, 我想还不至于……”


    此时为避免传递消息, 官生隔离,殿内考生没法向引领自己的礼部侍郎程稚卿发问,只能面面相觑。


    “你感觉还好吧?”也有人主打一个柔情关心,拿自己的巾帕给梁道玄擦血, 没有半点嫌弃。


    “吃点东西……”还有人主动传碟递茶。


    国舅大人脖子上的勒痕只看一眼就够让人呼吸困难,加上渗血的伤和眼睛里这么久都不怎么消退的红血丝,可想而知方才有多心惊,只是他们还不知是遇刺, 以为宫中冷宫看管不严出了纰漏,又或者哪里的宫女发疯坏了宫中规矩。


    到底是读书人,此刻纵然好奇, 也不是多问的时候,各个嘴巴很紧,关切倒是真的。


    能入殿试,即便家境优渥,也免不了寒窗苦读十余年,多少对靠恩荫抄近路的公卿官宦子弟有那么些鄙夷。可梁国舅是一路同他们考过来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又是太后的亲哥,要恩荫不是说一句就能走上坦途么?还是熬着考试的艰难,一步步到殿试。甚至还连中两元,教人不得不钦佩。


    还有重要一因果:他们这批考生入京参加省试前,大多受了京畿道附近连雨灾的影响,各处滞留徒增花销,多亏太后与圣上垂恩,免去食宿费用,命帝京周边寺庙收容,这才平安顺遂入了殿试考场,如今又成了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若半点不念这份隆恩,实在有辱斯文。


    此刻嘘寒问暖,即便有人是好奇,但大多也是出于真意,看看有什么能帮帮太后皇帝的亲人——这位年轻国舅的忙。


    梁道玄考完起身离殿那一刻方觉有些头晕,还那绝命一勒的关系,不过走出几步便站得稳了,加上到偏殿多喝了些清茶,歇息一会儿,他已能朝关心自己的同榜们表示感谢:“我还好,多谢诸位关心。太医还是先别叫了。宫中殿试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类事,从前没有先例,若是破例,总归是为我,难免惹人非议,非议我也就罢了,非议起我们一榜托大,实在有亏佳誉。”


    这样说当然也是怕别人议论他亲妹妹和亲外甥有偏私之嫌,但也同样兼顾了在场之人的颜面。要知道万一有人背后挑理,说一句如果不是国舅爷出事,这些读书人还会这么上心么?说是读圣贤书,结果各个趋炎附势,再加一句前后不靠的“负心皆是读书人”之类,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这样说,众同榜之人也都明白话中的回护之意,更悦服于梁道玄的心思缜密与修身洁行。


    梁道玄的血倒是止住,身体除了脖子是真的痛,其他地方倒没有什么。他一一感谢诸位的关心,环顾一圈,见一给自己递巾帕的蓝衣白面书生正是那日尚书省时,主动谈论高官之明德如春风入沐的那位,他反应还是没有受到伤痛影响,当即起身见礼道:“这位同侪,可否借一步说话,向你打听一人。”


    蓝衣进士倒也爽朗,只道:“请。”


    二人到殿侧,梁道玄率先自我介绍:“在下姓梁,名道玄,字玄之,敢问同侪如何称呼。”规矩就是这样,即便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谁,想问人家的名字前,也要自我介绍一番,礼数仍旧不便。


    “在下陆春和,字景平,海西道晏州人士。”陆春和似乎有一瞬犹豫,最终还是选定了称呼,“国舅多礼了。”


    作为国舅,想不被人看重这份姻亲是不大可能,要为这个纠结,梁道玄也不用和人讲话了。他仍旧保持同榜直接的固有称谓,言辞和神情都十分自然:“陆同侪,有一事我想请教。可否还记得那日在尚书省录名完毕后,你在中道与同乡闲聊,一荔衣考生忽然出现反驳之事?”


    大概这事儿过于莫名其妙,陆春和印象很深,只是有些赧然,笑道:“国舅也见着了?实在是……我也是冒失言语,让国舅见笑。那位仁兄与我一道借住在京郊西山的慈定寺,是沧北西道嘉州人士,省试前,我们因言语投契,常常坐而论道讲文,互相提点,故而熟稔些,那日他回去后又找了我,连连道歉,说没有顾及我的颜面,甚是愧疚。我倒没放在心上,我俩也算一笑而过。只是他又告诫我说,他日身在官场,这样冒失的话万不能脱口而出,所言当慎之又慎,天下庙堂最高,登高便要防险,口慎目明,才是为官之道。”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也是惭愧,比他还大上四五岁,白读了这些年书,贸贸然不知天高地厚,竟妄议起朝廷命官,真以为自己即将一步登天,乱了礼法……”


    在诸位考生眼中,此次事件是有疯妇作乱,并不知晓梁道玄竟遭人行刺。为避免给同榜带来不必要的焦虑,梁道玄决定还是暂不多说,只诱言道:“那日我不过一听一过,只是今日此人未至,不知有何事会耽搁殿试?”


    “不会啊!”陆春和大惊,“蒲兄是与我一道自慈定寺搭乘沙弥师傅的马车入京的,怎么会……”


    听到蒲兄两个字,回忆至遇害之时,那刺客言语中的话……


    “狗贼!你和你妹妹害死我干爹!今日我就要为他报仇!”


    梁道玄无需深思,便猜测到了这位蒲兄的身份。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看见陆春和正焦虑地用目光审视殿内一百余殿试考生,一个个望过去,在最终没有找到熟识之人的面孔后,他整张脸都惨白下去,嗫喏道:“这……这怎么可能?入宫前,我俩还一道领了腰牌……”


    “他叫什么?”梁道玄趁机问道。


    “蒲安寿……”陆春和反应过来,忙问,“国舅怎知是他缺席殿试?”


    梁道玄已收集够自己所需的蛛丝马迹,无意将此事当下便扩扬出去,况且最后查证,或许又是一轮博弈,他想了想道:“此事与今日混乱略有关联,只是我也是考生,未及全貌,若贸然告知,也是流言猜测多于真相,君子不当言之处,还请陆兄见谅。”


    陆春和不是咄咄逼人的个性,他担心朋友,又知晓轻重,叮嘱梁道玄保重后,预备离开,走出两步,他复又停下。


    “这……还有一事,我也不知当讲不讲……看国舅爷问得郑重,我总觉着是要紧事,若不说,恐会……”


    “陆兄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只问国舅爷一句话,可是蒲兄牵扯入什么是非了?这……这事还有转圜么?”


    梁道玄看着他真挚的眼睛,轻轻摇摇头:“陆兄,明哲保身吧,我读过你省试的文章,脉络轻盈若翩翩盈絮,文辞清丽胜于许多士子百倍,只要陆兄发挥得当,今日定会有个好名次……可这件事,今日我问是问,他日恐有禁军传唤,一样是要说的,我这里你不说便无所谓,待到禁军来问,务必全盘托出。”


    梁道玄并不是要吓唬人逼问真相,他说得是有威慑力的实话。他可以不问,早晚会从妹妹口中知道。而禁军查到缺考之人和行刺之人是同一个人时,对于此人来往过密者就未必会好言相劝了。


    陆春和不受控制啊了一声,一阵恍惚过后才勉强站定。可他并不愚鲁,终究读了多年的书,心思是明熠的,转念便想的清楚明白:国舅爷受了这么大的伤,话中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蒲寿安的关系,恐是自己这位蒲兄触犯国法……


    虽然一时想不清到底是什么缘由让这样一位他入京后颇为亲近的同道惹下这么大麻烦,但他如果说清,会否有些分明的用处?


    “国舅,那日自尚书省归来,他像我道歉后,我俩饮了些偷偷带回寺庙的酒,把酒言真心。他说他之所以贸然出言,是为了制止我继续和人谈论这个,只是又不能呵斥,只好如此……”


    这样听来,蒲安寿倒像是为朋友用心良苦的莫逆之交。


    “他说,他也曾是官宦之家的孩子,可是家中长辈言语不慎,开罪了贵人,最后死得不明不白,他这次说什么也要上进考个官身出来,不是为了扬眉吐气,而是为讨个公道……所以他才见不得我那样冒失言语,走他家长辈的老路……”


    说完这些,陆春和仿佛如释重负道:“国舅,蒲兄他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这里面会否有误会?”


    梁道玄回忆起自己脖子被勒住的情形,很难同意陆春和这个说法。但不同人看同一个人,总有不同的身份角度,他总不能现下争辩,待到他日,自会有明确分晓,若是此刻他怒骂此人狂悖,也未必就能让陆春和心服口服。于是他只微微笑着说道:“陆兄,我还不是官身,国法的事,我断不得,若是禁军来找我问,我也只有如实相告。”


    这话半点错处没有,陆春和心中对梁道玄的公允端正又多了层敬意,颔首告谢,这才略有落魄地离去。


    梁道玄心中并没有因这后补的一段话茅塞顿开,反倒更加疑云密布。


    既然蒲安寿已决定靠科举做官来讨公道,又为何突然发难?从去尚书省录名到入宫殿试之前,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一朝暴起改变了主意选择极端做法?


    是他自己想不通为之,还是有人暗中怂恿?


    好多事他都也只能暂待殿试结束,才见分晓,此刻就算他再耳聪目明,也只能等候更多更有价值的信息。


    涉及妹妹和外甥的安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以忍而终。


    ……


    偏殿总有讨论言议之声,也大多是低语轻谈。但集英殿正殿内,殿试考生的文章正一一由礼部官员朗声诵读,鸣金罄玉的咬字声音伴随出众的文辞,一扫先前等候考毕的沉闷。


    但凡入殿试的考生,很难有水平庸碌之辈。省试实在是真实水平的试金石,但凡过了,大多文章颇有见地且文辞过人。


    从前倒有自作聪明的主考,为拍马屁,显本朝文风斐然,天下人人可仕,以彰显当时的德宗皇帝澄明大治,硬是放水,给三百七十一人殿试资格。德宗皇帝自然高兴得不行,鉴于他爹是文治武功均彪炳史册的太宗,他总算找到角度来显示自己治理国家的本事不输亲爹,快快乐乐出题,开开心心亲试。


    结果到唱卷之时,德宗是越听越脸色越难看,什么阿猫阿狗写得狗屁不通文章,彰显文风德化是必然无望,倒是显得德宗好大喜功上行下效,殿试水平远落祖宗之后。于是他盛怒之下,当场抓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省试主考,以渎职之罪打了五十大板后羁押。


    这件事很有教育意义,总被反复提起。也是自此之后,主考的职责被再次放大:如果有垃圾文章在殿试出现,一篇好说考生发挥失常,超过三篇皇帝不满,那不好意思,五十大板和渎职革职双管齐下,辜负皇帝重托,实乃恶罪之首。


    今次殿试似乎王希元王尚书的屁股和乌纱都能保住。


    不敢说篇篇文章精彩到难以抉择名次,但至少是百家争鸣鱼跃鸢飞,各有各的文辞风貌,各有各的明理雅论。


    梁珞迦在垂幕之后静听,却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凡下面请示,她都只平静道:“取士大事,当归诸位股肱,哀家不擅,只听便是。”


    其实她心中清楚,要是她点了哪个考生哪个名次,万一是自己哥哥,岂不留把柄给在场这些人?


    她是断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尽管她能听懂这些文章,也能分辨其中优次,却也保持得体中允的缄默。


    只是梁珞迦跟着诸位大臣听了一半,却觉得哪个文章都有独到之处,却哪个都不像哥哥……倒不是她多了解梁道玄的文辞习惯,而是一来梁道玄文辞本就多变,定然是不会让人轻易看出门道,二来……这几年,她愈发相信他们兄妹之间的血缘有着奇妙的感应,若没有文章触动,想来决计不是。


    相比之下,小皇帝姜霖就单纯得多,他满脑子都是在想,这些人在说什么议论什么,他全然听不懂,可是为什么不报名字,他要点舅舅做状元的。


    最后,小皇帝听得困了,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礼部的官吏三个一轮,分次来念三名誊录官同步抄写出的殿试文章,让糊名誊录与念诵同步进行,这一流程极大节约了殿试定名次时间,可以保证下午时诸位进士各有所封,风光出宫门于帝京游街接受百姓祝贺。


    这一轮三个的文章都很不错,徐照白也不住点头,梅相倒显得很持中,认真听过,与众人商议,暂记一大致位次,之后再宣下个。有些不是很入耳的,因殿试无有落榜,便念到一半就命停止,放去下方,到时候填充三甲往后的名次。


    再换过一轮,礼部官吏喝次净水,到他上前时,展卷而读道:“臣对:夫固国当益黎民,兴世当善百业。《书》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行此善业,典籍自冲龄及万岁,天下之君,莫不明当……”


    众人本有些疲倦,略显迟缓,此言入耳,皆作惊愕,不由屏息静听。


    “帝王之学,当在明伦、应典、知民、顺仁、赏罚、惟贤……”


    不知是谁暗赞了一句由衷的“好”,梅相也含笑点头,再看其余人,皆是至此都觉殊色惊艳,乃佳品中之最佳。


    礼部的唱卷官见诸位大臣神色惊艳,也打起十二分精神,读得字字脆若罄玉,果然是好文章,条理分明不说,文辞句读极佳,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又留余韵,待到最后,唱卷官更是全情投入,字正腔圆为整篇文章落于响遏行云的尾声:


    “……臣诚以言冒,请陛下永安。臣谨对。”


    此音落下,徐照白也知这必然是状元之属。


    再看自己的老师梅相,也怡然文辞之中。


    “太后。”梅砚山款身移步长拜道,“臣奉诏承旨,代圣行试,惶恐不安,今觉此文可预点一甲之魁,还请叩问太后懿旨。”


    梅砚山走得是流程,太后和皇帝在这里,他确实是实际最终执掌本次考试之人,但问还是要问一问的,一个擅专的名头即便落在首辅身上,也不免有些压人。


    面对梅相的谨慎,梁珞迦欣然道:“圣上年幼,尚不能断,梅宰执受先帝之诏,上可谏皇帝之过,下可言百官之失。为国取士国之大计,哀家与皇儿全凭梅宰执做主。”


    沈宜轻轻碰了碰姜霖,半瞌睡的小皇帝如梦方醒,啊了一小声,想起母亲的叮嘱,在沈宜的示意下适时开口:“梅宰执全权代朕钦点即可。”这样郑重的话语,以孩童稚嫩音色伴随困倦黏糯的声音,颇有趣味。


    在场大员多是年长者,不说儿女都已成人成家,大部分也都为人祖父,无不心想小皇帝也算心性定性极佳,一个五岁多孩童,这般枯燥之事就这样乖乖坐了几个时辰,加上前面还有如此多混乱,也还是乖巧懂事,太后的确好教导,皇帝也是可造之君。


    梅砚山顿首,再拜,这才示意将此卷悬挂于一甲吊架的正中。


    梁珞迦很想大口喘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显示出半点对这张试卷的关切。


    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定是哥哥的作答!只有哥哥才会在如此严肃端重的考试里,说出只有她才能体会到的亲厚温情,这是哥哥想对霖儿说的话,是一个舅舅的由衷之言,只有她能听出试卷里的期许和盼望。


    一定不会错的!


    “此文当真雅正。”徐照白此刻也忍不住遇见心仪文章的评议,“越是科举文章,越要颂应典懿、辞必清铄,二者做到之一,便可称为上嘉,此文二者皆占,当为上上。”


    徐照白是真心的言语,他看过梁道玄会试和省试的文章,也知道想从两篇文章就分辨出行文的印象基本不大可能,与其硬要寻找,不如顺其自然,若是梁国舅真有这个本事,那这连中三元他也担待得起。


    余光之中,自己的老师梅砚山正远远望向那篇已然吊起的文章,似乎在思考什么,接下来所有试卷的诵读似乎也索然无味,唯有一篇确有过人之处,可要胜过此篇,二者确有天渊之别。


    最终,梅相略微调整了二甲的人士,又问了问其他众臣的意见,在大家都无有异议后,崇宁二年科举的最终名次敲定。


    众臣向皇帝与太后叩拜,念诵万岁千岁,请示本榜是否可以明发。


    姜霖如梦方醒,赶忙道:“宣。”然后又回到呆滞的瞌睡状态。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向那一摞被锁住的真名试卷,等待誊录官对照座次,拿原本答题人亲自书写的卷子,替换誊抄后的文章。


    揭晓次序按照甲别,一甲当然最先。一甲之中,状元为首,誊录官取卷,核对再三,之后再传下一人,三人如此一遍,共同首肯,誊录姓名,以御赐殿试专用的金色龙鳞细刃挑开糊名纸,挂于木架之上,盖住誊抄的文章。


    因还未得皇帝的亲赐,状元此时只能称为廷魁,礼官前趋三拜,扬声道:“启禀圣上太后,第一甲第一名廷魁已展名,为京畿道帝京人士,梁道玄是也。”


    第43章 君子一诺


    殿试考生接到传召, 返回集英殿正殿听候圣宣。这是科举最后结果出来前最后的折磨,虽已确定人人进士及第,一二三甲待遇又各有不同,怎样的前程如何的命运, 一张卷子几个时辰, 数十载光阴的笔耕不辍在这处尘埃落定, 说没有任何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按照入考时的位次,众人一一站好,叩见皇帝与太后。方才的座位都已撤下, 殿内光明洞彻宽阔恢弘,在正前方,除去方才的禁军外,多了穿红罩甲的七人, 依次站在御前台阶之上, 自高往低, 最后一个几乎是在考生面前。


    七人手无长刃, 只以单手于背后按刀,刀柄所刻已非睚眦,而是鳌龟,上挂红绸三条, 各缀太平通宝三枚。


    这是传唱的殿礼卫,一套全身从头到脚都是讲究的行头只有殿试后圣上钦点进士及第才得以看见。


    梁道玄站在人群当中,隔着高低不一的同榜,远远也看不清其他。他入殿时就紧张张望, 确认殿内的禁军够不够用,万一一会儿刺客还有同党,来不来得及护驾?


    对于自己的成绩, 梁道玄处于有些自信,但也不能十成把握的当中,用自己师傅陈老学士的话说,殿试要信命,最到极致,有时一字之差,也要看皇帝龙颜晴雨。况且今次并非龙颜,谁又知道梅宰执如何判令,其余大人又是否有不同的见地?


    他已经做到了最好——无论是从考生角度还是从舅舅角度,此刻便听天由命吧。


    周围的呼吸声显然在压抑中愈发急促,安静的殿内,只听沈宜一声:“进,一甲三名策论。”


    三张试卷在一个托盘内,程稚卿程侍郎托呈上阶,由王希元王尚书接过,放在皇帝姜霖面前的御案上。


    这工作本来该是礼部尚书曹嶷的。


    梅砚山此时拜道:“请圣上用玺。”


    所有官吏齐声:“请圣上用玺。”


    玉玺对于姜霖来说过于大个,他看着沈宜打开金丝楠木的函匣,取出那方剔透莹润的玉印,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是姜霖第一次用印,方才他过于开心,第一次主动开腔,表示要自己盖玉玺。


    皇帝要自己加盖自己的印鉴,没人敢说不。但问题来了,皇帝在前面比量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拿是好。


    “梅宰执,请您协理,助圣上一臂之力。”


    帘子后悠悠飘出来一句懿旨,梅砚山拜伏后,起身引导姜霖双手捧出玉玺,助他寻得落玺的位置,在最后下压时,梅砚山的手却收了回来,不敢僭越多触。


    姜霖全身的力气都使在手上,脚恨不得踩在御案上使劲儿,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其他,细腻的汗珠正在他小小的鼻尖上汇集,这一盖用了好久,待到沈宜也捧至垂帷后,太后加盖凤玺再捧出,一甲三名的卷子便有了无上至高的荣耀。


    姜霖眼巴巴看着卷子,见梅相举起,听他扬声道:“宣,第一甲第一名,京畿道梁道玄。”


    在场考生再安静,心中也是炸了锅的错愕。


    这还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众人见证历史诞生,要说与有荣焉,还是因自己成绩尚未落地,忐忑仍旧,不至于此。但思及梁道玄那史无前例的身份,顿时心中多有钦敬慨叹,人都说富贵催心志,谁料凤凰自锦绣中,亦不留堕俗尘。


    梁道玄第一遍听自己的名字被一句句由在场的官吏与礼官依次传达,由远及近,轻飘飘又沉甸甸入耳,伴随鸣罄七声,惊起梁尘。


    这样听来,自己确实还是很厉害的。


    即便冷静沉着如他,迈出第一步时也有些飘飘然的不真实感,待站至第一位殿礼卫面前,与人对话他才回到不那么蓬松的感官当中。


    “恭喜廷魁,贺喜廷魁,奉旨来问,籍贯何处,父祖姓名?”


    大概别的状元在这一环节都觉得光宗耀祖扬眉吐气,能让父祖姓名响彻朱紫大员与皇帝之耳,这本是为状元增添荣誉感的正能量部分,梁道玄却十分无奈,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只能随遇而安道:“京畿道帝京人士,祖不名,父梁敬臣。”


    妹妹此刻八成也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提一提也就提一提,略微扫兴,但无伤大雅。


    七名殿礼卫依此喊上去,最终由梅砚山传达给小皇帝。


    小皇帝可算等到了这个环节,他的身高过于短小,努力伸长脑袋朝台阶下看,迫不及待按照教过的流程喊了出来:“舅……廷魁上前回话!”


    那兴奋和期待的口气溢于言表。


    其他官吏倒也不意外。怎么?五岁的小孩,你让他老老实实做几个时辰已属不易,人家见了亲舅舅,足够避嫌懂事,亲舅舅连中三元,克制之后的天然欣喜若是一点都不带,成年帝王勉强做得,小孩子又何必多加苛责……


    其实朝中之人对小皇帝姜霖大多满意,这孩子目前还看不出好坏,总之最大的感觉便是他真的是个符合年纪的小孩,无有过于成熟的早慧,也无有嬉劣顽主的迹象,该懂事时懂事,该可爱时可爱,还能对个孩子更多期待什么呢?


    于是有些人不过只是笑笑,多少无奈,多少忧愁,唯有自己知晓。


    外戚享有如此尊荣,谁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只见梁道玄玉立英姿一袭紫袍,缓步上阶,说是贵胄天潢也不过如斯。


    姜霖已然坐不住了,他高兴地想跳下龙椅,却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这声音来自母后。面对警告,他只能稳住坐好,不安的小手在旁人看不见的龙椅软垫上来回乱搓。


    听到自己是状元时,梁道玄激动,但也并未有强烈的冲击感,可此时拾阶而上,站在外甥面前,他不知怎么眼眶就有些发热,心潮澎湃长拜道:“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舅舅在这样正式场合相见,小皇帝显然没做好准备,他想了半天,才想起要做什么,只道:“平……身。”后面的词却是全在开心当中彻底忘了。


    在场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知道是不是该提醒,沈宜第一个开口轻声道:“陛下应当问名请姓。”


    梁道玄很想抱着侄子亲一口,但如果这时候上手,明天大概会有四百分弹劾四面八方砸来,私下他们是舅舅和侄儿,可此时此刻,只能是帝王和天子门生。


    余光的尽头,是绣有团凤的金帷,当中轮廓只有隐约,看不清妹妹的样貌。只是此时,一家人必然都是欢欣雀跃的。


    可是还不到他们尽情欢聚的时候。


    “姓名。”姜霖在沈宜的解围后继续回到繁琐又庄重的赐第流程。


    “草民梁道玄,参见圣上。”


    因未有御封,他只能以草民自称。


    “祖籍。”


    “京畿道帝京人士。”


    他出生在此,鉴于亲爹没有祖宗可认,全家籍贯也是在此。


    沈宜再次提醒卡壳的姜霖,小皇帝恍恍惚惚,咧着整齐的小白牙继续发问:“父祖姓名。”


    “祖不名,父梁敬臣。”


    这人小皇帝不熟,也没人提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不过,他知道最后要干什么。


    “京畿道帝京人士,梁道玄,赐状元及第!”


    这一嗓子相当洪亮,小皇帝憋足了气喊出来,之后朝舅舅不住地笑。


    “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齐声高唱,齐齐而拜。


    梁道玄作为被点状元,在这一瞬身份和人生彻底改变,他是不用拜的,终于能在所有人低头时朝外甥笑笑。


    甥舅二人此刻快乐得如同做贼。


    发自内心愉悦的孩子真是招人喜爱啊……可别人抬头了,他还是得赶紧收回忍住。


    接下来是要在试卷上朱批甲次。


    其实此时此刻,站在大殿台阶上的几位重臣都觉得自己多余:很像是忽然闯入人家相亲相爱一家人的聚会,尴尬到无以复加。但流程还是得走完,后面还有那么多等着赐第的考生。


    梅砚山不知是喟叹还是什么,轻声前趋道:“陛下,朱批赐第可请太后凤笔。”让太后来写万无一失。


    梁珞迦听罢,又何尝不想自己动手为哥哥赐第?方才激动落泪,还好是在帘子后,不会有大臣发觉,双手因惊喜欲狂而轻颤也不为人所觉。但她想了想,既然已全权由梅砚山代行亲试,那也应该由他代笔,反正哥哥安然无事又拿了状元,她不至于为这点置气,去越俎代庖。


    “母后,让朕自己来吧!”


    这时,姜霖忽然开口,稚嫩的语气里仿佛带了哀求的哭腔。


    小皇帝还不算开蒙,只是有几个师傅做些学前的铺垫,每日诵读的功课也不算紧迫,正式的读书习字其实并未开始进学,几个大臣都有些犹疑,他们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若皇帝没有写好一甲三名的赐第朱批,恐有损圣恩,说出去也不大好听。


    “陛下可写?”梅砚山最终决定还是多问一句。


    皇帝金口玉言,纵然五岁小儿,也不能不听。


    “朕会写!”姜霖很害怕被否决,赶紧接道。


    梅砚山又去看帘子后,请示太后的意思,帘子后的影子缓缓点了点头。


    “请陛下御笔,赐一甲三第。”梅砚山宣道。


    宣完,他看向一本正经站在原地的梁道玄,示意他往前走一步:你外甥就那点身高,胳膊肯定递不过去,还不快近前听封。


    梁道玄赶紧跟进,他和梅砚山对视,并未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对自己钦点状元连中三元的任何抵触,平静且周到,又有首辅该有的架势,同时也不失对年幼君主的照拂。


    姜霖认真握住笔,他是跟着母亲写过一些字的,零零散散,有的认识记得牢,有的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然而第一甲第一名六个字他却偷偷练过,落下笔写出第一个字时,众人皆有些猝不及防的惊喜。


    梁道玄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一时柔情漫卷心头,护犊之心不能自抑。


    五岁小孩的字不大可能多雅观好看,写好后,姜霖拿起试卷,郑重其事交到梁道玄手上。


    一般这个时候,皇帝都会对今科新状元说些鼓励的话,点评两句文章,然而小皇帝的开心不用语音形容,递过来时的笑就足以说明一切。


    梁道玄也笑了。


    或许有无数状元在接过御笔朱批的试卷时兴奋激动意欲尽肝脑涂地之心,又或是严肃紧张,庄重有若手上承托千钧之力。


    但历史长河倾流至今,唯有一个状元是朝皇帝露出笑容,来回应帝王的眼笑眉舒喜不自胜。


    “臣梁道玄,谢陛下赐第。”


    他的自称也就此更改。


    接下来一甲二名三名也都依次觐见,本届榜眼年纪约三十有余,姓庞,名樾,而本届探花郎则正是那位陆春和。


    二人也没想到小皇帝会亲自为自己写下御批赐第,换句话说,能有这般荣耀,实在不易,若是今后官运亨通有伴驾之幸,待小皇帝长大,此事一言,便更显君臣亲厚。


    喜出望外的也不止一甲三人。


    其余各位进士虽无有亲笔赐第的荣耀,但他们原本以为小皇帝只是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自殿试开始到结束,皇帝始终在座,还能亲书赐第。思及自己五岁时,未必有这般定性和亲书之礼贤下士之德,到整个流程走完,所有人进士及第,众人的叩拜便犹如山呼海啸,发自内心般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岁皇帝的亲赐字封使得众人欢欣鼓舞更进一层,此刻皇帝再度宣召,赐众人绿袍玉带,御马游街,一甲三人赐花,状元独赐紫金鞍行朱雀门。


    梁道玄得了读书人的至高荣耀,此刻却也很想留在宫中和妹妹以及外甥团圆,然而宫外也有亲人在等候……以及他的重要承诺需要履行。


    更衣领马,梁道玄簪花在头,独领风骚于新科状元队伍的最前列,在他前面也不过三人:两个殿礼卫各举开路牌,一书状元魁斗,一书进士及第,另一人则走在最前鸣锣开路。


    这三人待梁道玄上马后,却绕开一路,朝朱雀门偏门行进。


    本朝明规上谕,皇宫朱雀门为正门,如朱雀展翅迎南向城,楼有五门,当中之一为正门,规制最大,其余四偏门依次排开,开启各有其用。


    正门规格最高,皇帝无论何由,出入皆行此门,太后与皇后典仪循行方可通行——当然,这三个身份的人死了后也是从此门发殡祭天,总之,除去宫中身份至高者,天下无人可行。


    唯有一个例外。


    今科状元可行两次:第一次,殿试毕,着御赐绿袍玉带,跨紫金鞍骑御骠马,自朱雀门正门出,游街以庆,万民同喜。第二次,新科进士首次参加大朝,朱雀门开正门,面南迎今科状元入宫,于正殿广场前,代表新科进士接受皇帝所封官职,最后谢恩之时,满朝皆跪而状元不贵,以示重仕祖训傲才明德。


    这是朱雀门第一次向金科状元梁道玄打开。


    正南向的御街犹如长剑,直插帝京,贯穿南北,春风和午后艳阳已同行铺好道路,待御马得意而踏,享尽荣耀繁华。


    梁道玄穿过朱雀门正门,一时心潮澎湃竟不能自已,许久才见道路前方已隐约有人影,喧哗躁动声自远处隐约而至。


    或许是临时的安排,道路附近的禁军严阵以待,显得如此不寻常。原本状元带着新科进士快乐游街这一活动只有中京府戍卫负责城中秩序与街道两旁的治安,虽然历史上并没发生过凶案,不过会有一些发癫的人突然跑出来想摸进士一把沾沾光,未免惊马吓人,中京府戍卫也都严阵以待。


    今次梁道玄险些殿试前宫中丧命,虽仍旧不碍他状元及第,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但凡宫中出现此刻,二衙禁军在帝京的,全部入宫,其余赶来的,封锁宫城与京城。


    想来此时城是已封,可如若禁止百姓观礼,那不免太过扫兴。且梁道玄状元及第,简直就是为太后和皇帝长面子添威风,皇室有喜,必然要有人共襄盛举,此事既要热闹,又要安全,只能辛苦南衙禁军协同中京府卫戍士兵,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


    饶是如此,也没影响帝京百姓观看进士游街的热情。


    朱雀大街挤满了男女老幼,梁道玄刚一露面,净街的鸣锣第一响余音犹在,他就被成团的花瓣扑了满脸满身。


    此乃抛彩之俗。但凡进士游街,百姓均要沿街投彩纸花瓣以庆盛事。有些讲究的富贵人家沿途则设彩棚,抛出来的花样更多,有糖果有彩绢丝绦,个别自家人中进士,还会为百姓抛通宝铜钱,同喜同乐。


    正值春日,春花烂漫桃夭李艳,百姓有比彩纸碎更好用的花瓣,粉的红的,中有些金黄玉白,各色春花此刻都以另外一种形式在诸位进士身上盛开。


    百姓纷纷感慨,今年一甲三人,堪称绝姿之冠。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见识过十几次进士游街,都要同旁人大声讲,活这么久没见过长这么好看的三甲。


    那榜眼颇为儒雅端正,探花郎唇红齿白容貌清秀。


    更别提状元郎只让人看一眼,就不由得赞一句好少年何等英姿,兰竹为骨,桃花点容,不知道是谁家好儿郎,看上一看,都大饱眼福。


    于是乎往他身上招呼的彩物越来越多,梁道玄也越来越心急。


    他正急着找自己家人的彩棚何处,又小心谨慎再确认一般内裳已遮住脖子上的紫色淤痕。方才更衣时,因避嫌的时间段过去,太后命沈宜派了个粗通医术的太监来看了看涂了些御药房上进的化瘀膏止血散,果真有效,他那眉骨和额头不一会儿就止血消肿,离得远未必看得清。


    唯独脖子那里,小太监看过色变,只道要去秉明,唯有太医来方可。梁道玄让他先别声张,等自己到了期集所再让太后差人。


    此刻他欣喜之余,唯独担心家人看见这道刺客留下的索命痕迹。


    彩棚往往会挂有绸幅,书写爵位与官职,这是在捧皇帝的场,无人不想彰显姓名。只是家中有些待嫁少女,不好抛头露面,便包下朱雀大街沿街一些二楼的茶肆食楼雅间,拉上帷幕,在后观看。


    他也没有姐姐妹妹还没嫁人,想来家里人除了中京府值班的表哥,和估计这会儿被临时叫去南衙禁军办差的姑丈,其他人都会到场。梁道玄眼睛被乱花迷眼了许久,终于听见一声啼哭般的呼喊:“玄儿!”


    就在路边左侧,一彩棚左挂敕封承宁伯府,右挂浑天监察院典正,当中之人全都站起,姑母和小姨哭得摇摇欲坠,旁边有煞风景的同僚偏这个时候向小姨夫道喜,他应付之余,一个劲儿朝梁道玄挥手。表嫂武兰缨抱着可爱的小外甥一道摇手,眼中也是泪意莹然。


    梁惜月的一颗心终于落下,马上的侄儿英姿勃发,于花雨中似英兰塑玉,朝自己这边一家人用力挥手而笑,灿胜朝霞。


    最重要的是,梁道玄明显活蹦乱跳,脑子还好用——能考状元,身子骨还硬朗——能骑马领衔。


    她终于结束了这几个时辰的折磨,笑着挥手送侄儿骑马行远,双手合十闭目,念了句阿弥陀佛。


    在她身边的戴华箬此时忽得默念出声:“姐姐……姐姐你在天之灵可看见了么……玄儿他……他……他很是争气……”


    那声音如泣如诉,让梁惜月也想起大嫂音容,如若没有种种灾厄,此刻大嫂若能活着见儿子状元及第金鞍行道,该有多欣慰荣耀?


    两人哭泣着,对视了一眼,也能明白对方的眼泪为何而流,纵然脾性不和,总是言语互冲,梁惜月和戴华箬这一刻也还是靠头相倚,悲喜同泣。


    梁道玄感觉到有眼泪划过面颊,好一会儿才免去那酸胀的百感交集,缓了许久,他又开始寻觅,并且意识到一个眼中的问题:他和柯家小姐根本没约好怎么见,这会儿让他如何履约。


    就在略有焦急之时,梁道玄猛然看见路边一茶肆二楼,紫帘轻掩,有风微动,在那探出的一截窗格之上,摆着两盆开如雾气般淡紫色花朵的山踯躅。


    他的心扑通一声,不知跳到哪里去,猛地勒马停下。


    这一停吓坏了护送的南衙禁军,当即有校尉下马上前,他们得了吩咐,要格外注意新科状元国舅爷的安慰,这时候毫不犹疑上前问道:“状元郎,国舅爷,可是有何异动?”


    “稍等我一下。”梁道玄跳下了马。


    一时周围百姓山呼海啸,梁道玄快被花砸的看不清路了,不得已,他只能又求助禁军校尉,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校尉听罢,忽得一笑,展颜道:“状元郎放心,包在我身上!”


    百姓对凑热闹的乐趣盖过一切,纷纷朝这里挤来,可是禁军得了令,将人分开一条小道,让出了茶肆入口,老板原本也看热闹,一时惊诧不明所以,待校尉上前言语一番,才直笑点头,跑上楼去。


    不一会儿,自楼上走下一紫衣少女。


    那少女窈窕娴静,步履平缓姿宜,面容也是清丽之极,只见她双颊微红,在所有人惊讶与探究的目光中,只迈出门一步,站定在新科状元郎的几步开外对面。


    百姓最爱这样的传奇情节,什么状元郎一眼定情,竟让他们瞧见,众人纷纷看得呆住当场。


    就在这时,新科状元摘下头上那朵“状元花”牡丹大红舞青猊,缓缓走向紫衣少女,二人面对面时,状元郎含笑将那团火一样的红双手奉上。


    少女垂容接过,含羞赧之笑捧于纤纤玉掌当间。


    一时山呼海啸不能断绝,人群似潮涌抛出的花全都洒向了伫立凝望的二人。


    第44章 再拨疑云(一)


    啪!讲书先生抖开描兰泼竹的柚骨折扇, 端足架势,等茶肆一二楼满满当当坐着的人都静下来才亮嗓开腔:


    “今科翩翩状元郎,


    妒煞安仁羞子房。


    一朝煊赫传凤诏,


    风流伴云入帝乡。


    金鞍银马翔朱雀,


    笔定三元耀天光。


    不爱庙堂名利场,


    为馈佳人状元香。”


    定场诗最后一字落地, 四面八方叫好声此起彼伏,不舍得茶座钱的闲人也悄悄聚集在窗外探头探脑,老板并不驱赶, 反倒乐呵呵听着瞧着这眼见是旺的人气。


    讲书的先生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隔壁茶舍请来安场压轴的。这些天帝京里最受欢迎的书段子莫过于梁国舅状元郎那游街花赠佳人的风流之举,连京郊赶路脚夫喝口大碗茶的芦棚都有人编上一段,赚一口茶钱。


    若是茶肆酒馆开在帝京,自家场内的讲书先生不赶这个热乎新鲜, 那是半点生意也揽不入腰包, 钱都让同行赚得盆满钵满。


    先生年纪四十来岁, 干净的布袍洗得发白, 扇子用得巧,嗓子也亮,不似那般沧桑喑哑,自编的《花媒缘》讲得是娓娓道来才子佳人跃然舌尖, 教人听得也是欲罢不能,一时间小茶肆的座位早不够挤,一天三场连说,果糕茶点跟着也供不应求。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自古佳人慕才子, 才子从来恋佳人。可我朝文风鼎盛,好文者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佳人却从来难得。那佳人要怎么择得良配,所观所看,就不止于才,德行修身且要经得住斟酌推敲。”


    先生摇扇而谈,像为女儿择婿的老泰山一般娓娓道来,一袭开篇听得人心头痒痒,茶也顾不上喝,只待下文。


    “炎黄二帝,天道恒昌,孔孟作礼,诺为君纲。这信诺守约,乃是自古以来君子第一品行,于是咱们今日就来说说,天子脚下第一守信君子,今科状元梁国舅的故事。”


    讲至此间,先生的两个小徒弟捧着笸箩绕场一周,一副大家不给钱先生就不往下说的架势。于是人人翻出铜子孔方扔进笸箩,二人满载而归,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了下去。


    从梁国舅与柯四小姐在北威府青梅竹马说起,又说二人因国舅入京迁延婚事,梁国舅一诺千金,只言非柯家四小姐不娶,并指天盟誓,要摘状元花为媒为聘。


    “……这状元花不是一般状元花,乃是品名为大红舞青猊的绝色牡丹,宫中只在科举当年,用温炭暖房培出一株,状元及第圣上钦点,再剪下的大红舞青猊才能叫做状元红。这花含苞为绿,盛开后似火燃花,唯独花蕊近前不多不少五片花瓣为青绿,正配那进士所御赐的绿袍。此花之稀,此花之荣,得此花为媒,这天下女子哪个不思哪个不想?”


    “可我听说,状元郎国舅爷和柯家小姐不是青梅竹马啊?”


    先生讲得正陶醉,谁知下面一嗓子打断,他脸色骤然不悦,只道:“你又是哪听来的道旁胡沁?”


    听这样的话,下面打岔的男子面色赤红,憋着股气道:“什么胡说!我二姨的妯娌的小女儿嫁了柯府门房的大侄子,她说两家人是入京前才定的亲,是那国舅爷在进京途中,对柯家小姐那个什么……对!一见钟情!这才求家里下聘求娶!”


    “我倒是也听过,人家家里在北威府就是世交了,早订过亲。”


    旁边有人生怕不够热闹似的插话。


    “可我听说的就是青梅竹马!”


    “不是不是,这不就是个故事么?是什么不行?”


    ……


    一时茶肆内七嘴八舌,谁都要讲一句内幕来的消息,仿佛人人都和承宁伯爵府亦或柯学士府沾亲带故,讲书先生气得脸色发青,捏得扇子骨咯咯作响。


    唯有茶肆老板含笑在一旁喝着茶水嗑着瓜子,想着今日必然是盆满钵满了……


    以上这些热闹,当事人柯云璧身在闺阁,全然不晓;当事人梁道玄被千呼万拥送进期集所,只见过同榜和大夫,也没机会入耳自己的诸多趣闻。


    金榜题名当日他当真是万众瞩目,可到了期集所,等候他的不是那一顿传说中的闻喜宴,而是铁着一张青面的祝太医。


    三见祝太医,梁道玄都有些不好意思。


    太医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哭笑不得摇摇头:“国舅爷,状元郎,在下恭喜了,敢问这以后是不是没有试再考了?”


    “没了没了!”梁道玄连连摆手,“让我考我都不考了!”


    由于梁道玄的考试历程过于邪门,考一次科举请一次太医,一次比一次严重,祝太医前天刚在宫中值了夜班,本在府里休沐,霍公公带着太后口谕火急火燎骑马上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了命了,国舅爷又考出病了!


    病,确实是没考出来,但结果比病更严重。


    铁着脸的祝太医看过梁道玄脖子上的伤痕,眉头蹙出三川五岳的高地错落,厉声道:“好狠的下手!这是奔着国舅爷的命来的,再勒一时半会儿,这脖子可就要比气先断了!”


    梁道玄摸着还疼的脖子,笑道:“人家是刺客,自然是奔着要我死来的,多亏沈大人即使出现,不然今日来看我的便是仵作而不是太医您了。”


    感慨于国舅爷的乐观,祝太医是当真无奈又敬服,忍不住苦笑道:“我的国舅爷,状元郎阁下,说您福大命大,在下有些心绪,可如果您不是这般洪福齐天,三次考试又怎么熬得过来?”


    “难不成要静养很久?有没有快点痊愈不影响走动的法子?”梁道玄心里没底,他遇刺之事恐怕要引起大波澜,期集所这几天修养修养也就罢了,出去了后他要做的事恐有许多,实在不能闭门静心。


    祝太医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盯着他看:“您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差点要见阎王爷啊?小伤也就罢了,这可是差点要命的关系,太后懿旨,我不能马虎,您最好老老实实,我省事,您康健。”


    祝太医脾气倔强且态度端正负责,又是宫中太医院一把手,自然不似那般好说话,立着眉毛说完,再看外伤,继而把脉,严肃犹如给梁道玄守灵出殡,写出三张纸的药方,内外兼顾,又叫跟班太监去宫中取药熬药,再回来时,还捎带了一根拐杖。


    梁道玄傻眼了:“祝太医,我……这不至于吧?”


    祝太医身为医者,医术与仁心足够,表现出来的却严厉非常,只道:“至不至于,往后国舅爷去向太后秉明,我乃太医,不能枉顾天恩浩荡。这么说吧,您这脖子挫伤内外,表里存淤,虽不至于瘫褥,可要想几十年后健步如飞,先拄着走上一个月,敷药熬煮,皆不能嬉怠,要是您不愿意,我这就回去回禀太后,另请高明就是了。”


    “好好好,我听祝太医的。”梁道玄接过拐棍,自此成了期集所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祝太医过于负责,干脆住在期集所,盯着梁道玄,吃药敷药一律亲自上手,绝不假手于人,而期集所里外又都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梁道玄也就不在负隅顽抗,仿佛刚一入仕,就飞速进入了致仕的养老阶段。


    期集所是本朝特设,为着新科进士联络感情加放松这半年紧绷的备考状态,也未免在分派差事时他们在外“走动”,影响朝廷的安排。


    不过梁道玄倒觉得这不过是掩耳盗铃。家里有些官宦背景的进士,家人替着奔波就是,何必劳动自己?倒是那些贫寒子弟,只能老老实实窝在此间,无有能为其奔走之人。


    期集所内的氛围从来都是悠闲与焦虑并存,诸位新科进士除去一甲三人必定进入中书省翰林院,其余都不知要得什么样的差事,未免忐忑,许多人也提议办些诗会坐论,排解烦扰。可这届科举的期集所因皇宫入了刺客,且刺客来自考生,不免在卫戍上加大力度,南衙禁军严阵以待,连花园里都站满了人,不免太煞风景,众人也都兴味大缺。


    然而第三日,更让人惶恐不安的是,今科探花陆春和与另外两名同榜进士在期集所内当着众人的面,被南衙八卫中的千牛卫偏将提走。


    梁道玄见状,也不顾祝太医的警告,扔下拐棍健步如飞,追上了南衙千牛卫偏将唐靖,行礼道:“唐将军,可否借步一言?”


    北衙禁军负责宫闱巡防值卫,南衙八卫则各有所责,其中千牛卫最为紧要,因其所责乃是皇帝近卫,无论宫中还是出巡,必然寸步不离。八卫卫司统率均封偏将,眼前这位三十岁出头英武高大的唐将军梁道玄在小外甥那里见过不止一次,两人虽未有交往,但却是熟识的,加上本次所审案件与梁道玄关系莫大,唐靖也不推辞,只是于差派中,唯以礼答,随梁道玄去了期集所西苑。


    此地多是屯杂备物之府库,少有人往来,唐靖见四下无人才道:“恭喜国舅爷贺喜国舅爷,太后与圣上皆是同喜同乐,碍于祖宗规矩,不得探望。卑职不知国舅爷伤情如何,可大好了?”


    祝太医医术高明,两天除痛,今日也见大好,梁道玄一一应答后才进入正题道:“敢问唐将军,太后懿旨查案到了何处?有何消息?”


    因太后梁珞迦点名唐靖协理办案,又嘱咐他不必对国舅爷隐瞒,他也才敢放心开口:“下官知无不言。国舅爷,那日宫中刺客姓蒲,名安寿,是岳中道阆州人。”


    “他不是沧北西道嘉州人士么?”梁道玄还记得陆春和在殿试后和自己透露的消息。


    “这是他后来转过一次的籍贯。”唐靖沉着道,“蒲安寿此人本是阆州滋桐乡人,父母务农,先帝在位的应光二年时,贯天江洪灾,滋桐乡全乡田地房屋尽毁。先帝命朝廷赈灾,遣派蒲荣——哦,就是前内侍省的大太监蒲公公去督济,蒲荣见滋桐乡上下遭灾无有活口,唯留了一个被水冲至树上挂着的十岁孩童,怜悯非常,收为养子,将他改名作蒲安寿,录籍回自己的老家沧北西道嘉州,在那边的私宅中养大。”


    梁道玄听罢心中叹息,面色却无有变化。


    “蒲安寿虽是农家子弟,却在乡里村塾开过蒙读过书,蒲荣觉得此子可教,又送他去嘉州天下闻名的碧琅书院进学。”


    唐靖说完,梁道玄忽得明了:“所以他是真的考中省试,名正言顺入宫殿试,而非冒名顶替?”


    “国舅爷说得没错。”唐靖点头道,“尸体我们验过了,蒲荣京中私宅见过他们少主人的几名旧仆也已同认画押,眼下便是带与他有过接触的几人——都是与他同住在慈定寺的考生,去最后确认是否为此人,如若确认,便能验明正身,交由中京府的仵作监。”


    “此人的在寺中遗物可有收查封存?”梁道玄问。


    “都已收验,封在千牛卫卫司衙门内。”唐靖答得痛快,心中却疑道,国舅爷年纪轻轻,又是如今风头最盛连中三元的读书之人,怎么这么清楚查案的门道?简直就像衙门里的辣手老吏,还知晓要严查遗留之物并封存证据,看着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在宫中与皇帝嬉闹也是笑口常开,却没想到竟人不可貌相。


    梁道玄心中起了一团硕大无朋的疑云,此刻却不能全然分明,心思百转后,向唐靖笑道:“不知这几人验过蒲安寿正身后,会否就地提审?”


    “这是自然的,虽然这几位是新科进士,又有探花郎本人,可国法却是上上,天子脚下皇宫禁苑现身刺客,都要严查不怠。”


    “不知我可否旁听?”


    “这……”唐靖有些犯难,虽然太后放出过话来,但这事儿终究敏感,涉及太多牵扯,如若受害人本人在场,万一有所偏颇失察,别说太后那里,南衙禁军副统帅就是眼前这位连中三元国舅爷的亲姑丈,自己的顶头将领,开罪哪个,他都不够偿命。


    然而国舅爷眼看不止飞黄腾达,简直是要一步登天的架势,他又如何敢一口回绝?


    当真两难。


    “这事儿我倒有个两全的办法。”梁道玄看出唐靖的犹疑,也理解他的为难之处,率先开口迂回,“劳烦唐将军送人去查验时,再命手下入宫请示太后,如若太后准许,我再在提审时旁听,如若太后不准,那唐将军则是奉公守命,太后嘉奖还来不及,如何会责怪?”


    不给差遣的人平添为难,才能搭上顺风车求得举手之劳。


    听了这话,唐靖心中长出一口气,暗谢国舅爷是明理通达之人,抱拳道:“那国舅爷先静养,等卑职的消息。”


    不出两个时辰,唐靖押着人回期集所同时命人捎带话给梁道玄:请国舅爷至内堂听审。


    梁道玄并不意外。


    首先妹妹足够信任自己,只要请示,必然有应无拒。


    其次是自己被规制困在期集所实属无奈,妹妹当然希望自己也能同时掌握一手消息,带话出去,二人虽不能商量,但好歹有个共同的方向与目标。


    最后,这件事她交由禁军处理,便是要隔绝刑部和大理寺,等审明后再把一应证据递交过去,到时候就算有人想从中作梗也再难下手,礼部尚书曹嶷应该仍然在押,可他朝中多年又与梅相有所关系,朝中之人定然不会坐以待毙,要是自己隔绝此地与他们信息不够对等,一时有些突发,也疲于应对。


    妹妹梁珞迦对自己可谓信任与照顾到了极致。


    当然,事出权宜,他不会贸贸然出现在审讯当场,内堂已被千牛卫隔出单做临时的问讯堂,他又没有官身,只凭妹妹的口谕不好露面,更不好让唐靖难做,不如在内堂后隔间安坐,暗听案情,也好自己静静消化分析。


    内堂后间本是一小屋,堆放些杯盘器具以供宴饮,唐靖早命人备好椅子,又贴心准备了软垫,梁道玄就座后,就听堂前提人的传唤。


    禁军既非刑部大理寺,又不是中京府府衙,从不管刑讯之事,也无有审案的规矩,此次在太后授意下“越俎代庖”,更是权益从事任由发挥,没有一切繁琐的流程,不设惊堂木更无廷杖威武,几个按刀千牛卫看守,唐靖随便就座,带来一位就问一位,问完拉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前两人哪见过这个架势,皆战战兢兢,不过他们也确实无甚可说。


    依照两人说法,蒲安寿性格沉默内敛,并不常与人交际,同他们住在一寺之内也只是点头之教,用斋饭时打过招呼,去考场时坐过一趟马车,其余的交情实在无有,也无甚可说。


    但到了陆春和处,能说的就多了。


    梁道玄在后间暗听审讯,也是为确定陆春和是否对自己有所隐瞒蒲安寿其人。他倒不是怀疑主义者,而是认定凡事不能盲信,虽然陆春和长得文文静静老老实实,该戒备的也不能放松。


    不过陆春和所言确实是实情,他和千牛卫交待的与那日梁道玄所言几乎别无二致,只是那日两人所出时机不恰,没有那么多时间深聊案情,加上陆春和实在震惊,且于等候殿试成绩时忐忑,不能完整讲述,今日所言,却是补足许多细节。


    也或许是梁道玄那句“明哲保身”让他有所明晰时局,知晓在禁军面前除了言无不尽,也无法为一个罪犯刺客出言回护。


    “这么说你并不知晓他家世?”


    唐靖审人时语气冷冽,听得人即便不是被问的那个也直打寒颤。


    “在下实不知。”陆春和还算冷静克制,语言组织也并无颠倒错乱,“他曾于我提及家中之事仅在之前交待那次宿醉夜谈,其余并无涉及,往常我们二人多言文章备考,互借书籍文房,再多也无有深言。”


    “入宫殿试前一日,你可有与他相见?若见了,是在什么情形下?可觉察他有异样?”


    陆春和应该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传至后间:“那日众考生心中多是忐忑不安,因省试后大家都病着,也有好些落第之人提前返乡,寺内考生所剩不多,过了年后大多不是养病就是温书,走动也少了。殿试前一日也差不多,主持慈悲,体谅我们辛苦,命小沙弥送斋饭到房里,我心中焦灼无心用饭,实在烦闷了,曾出去散步,那时候见了蒲安寿一面。”


    “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他神情很是紧绷,大抵也是为明日殿试忐忑,我招呼他他都没有听见,叫了两次,他回过头来问了句好。”陆春和具自陈道,“我那日晚间出门,提着一寺内所借风灯,他手中无有,黑暗里见了,我倒吓了一跳,不过慈定寺偏僻,香客多是周遭务农之民与赶山脚客,夜间少有人借宿,所以平常只有我们几个考生晚间会出门,我也没有太过惊慌,还主动打的招呼。”


    “他表现如何?”


    “他倒没像我那般吓到,很是沉静如常,但见了我到了句好,我祝他明日金殿提名,他却也是未回,进屋去了。”


    梁道玄心中暗想,这边是真正的古怪之处。


    自尚书省归来那一夜,蒲安寿还是好好的预备考试,甚至和陆春和醉后明志,只说要考中后为干爹蒲荣翻案,这显然是要名正言顺殿试无有其余杂念,为何到了当日,他却趁乱脱离队伍,抛却功名,放弃原本的念头,要牺牲自身为代价,置自己于死地?


    且那日,蒲安寿眼中炽热怒火与怨恨绝无虚妄,到底是谁告诉他蒲荣是死于自己与妹妹的缘故?


    又是谁为他制造了宫中混乱,放出了深宫中可怜的孝怀长公主?


    这件事不能只听禁军这边的供词,他还需要宫中之人的从旁协助,完成全整的证言链条。


    种种谜团,纷繁而乱。


    梁道玄在期集所养伤多日,终于开所那天重获自由,跑回家中让姑母姑父小姨姨丈表哥表嫂看了眼自己活蹦乱跳,以安众人之心,而后马不停蹄,直奔皇宫。


    第45章 再拨疑云(二)


    兄妹二人月余未见, 经过殿试那日心悬生死,再看对方便有加倍的百感交集。


    “早知这样,不如不让哥哥考这科举。”梁珞迦此言出自真心实意,她自殿试后想了许多次, 不是自己的要求, 梁道玄现下还逍遥快活着。


    若是寻常关系说出此言, 未免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但二人兄妹情笃,梁道玄只是笑了笑, 安慰道:“现在好了,连中三元后,你舍得,我都舍不得。”


    他从来风趣, 言谈自若, 梁珞迦这次怎么都笑不出来:“殿试那日, 远远都能看见哥哥脖子上的伤痕, 祝太医回宫也说颇为凶险,总算如今没有什么大碍……”


    “对了,长公主殿下怎样?与我这几日往来的人都不大知悉禁宫内情,我不便深问。殿下那日显然是被人刺激才至狂奔于前朝, 且不说是否诡谲,首先人没事才好。”


    自己和妹妹的事,连累了长公主惊吓至晕厥,他心中始终过意不去。


    “殿试后我和沈宜安抚了许久, 孝怀仍是不肯进食,窗外送膳的宫女走过她都要大哭大叫,看得人心中酸楚……若是先帝在世见此, 是必然要心痛至极的。”梁珞迦又看了看兄长的脖子,确认无误后才坐下道,“她那个样子,问不出什么来,我也不忍逼问,只好命人开了安神的药静养,总算几日后好多了,又能和小宫女一道玩耍嬉戏。”


    因没有禁军可以靠近孝怀长公主的寝殿,所以周遭负责巡逻看管的大多是太监,偶尔公主会在气候和环境得宜时去到附近小御苑内逗留——这可以说是先帝在位时唯一一项修葺工程,为他的女儿造了个相对隔绝无忧无虑之天地。


    “那日追逐她的太监怎么说?”梁道玄问。


    “涉事之人无论宫女太监都押去了内侍省,哥哥如果急着知晓,我让沈宜带你细问。”


    现下想第一时间了解进展,也只能亲力亲为。


    梁道玄点了点头。


    这时,他看见妹妹搭在椅扶之上的手似乎缠着细白绷布,忙道:“什么时候受伤了?”


    梁珞迦这才有些小女孩面对家长似的紧张,半晌才道:“那天知晓禁宫里你出了事,发落大臣时一时情急,拍在硬木头的扶手上了。”


    “你生气就生气,拍它干嘛?”梁道玄急了,赶忙查看妹妹的手,细白绷布就包了两圈,也闻不见什么去肿化瘀的药味。


    梁珞迦知道也骗不过哥哥,只好老实交代:“这几天为了做样子吓唬大臣特意还包上了,其实没什么大碍。”


    “没看太医?”梁道玄太阳穴突突直跳。


    “传来看了……”梁珞迦笑得心虚,“太医开得外伤药味儿大,闻着脑仁疼,那几天想得事情又多,晚上本就睡不着。我哪有那么细皮嫩肉,不过就是淤伤,放几天就好。前几日疼,这几日都没什么感觉……嘶……”


    话到一半,梁道玄手指一触掌心,梁珞迦就痛得蹙起眉编不下去。


    “真是胡闹!这么大人了,药还是能不上就不上的?那祝太医在期集所还给我找了根拐棍,我不也拄了五六天么?”梁道玄很少语速多快多疾,今日这般语气说话,对他来说已然是怒斥了,然而他浑然不觉,只道,“药在哪?拿来!我给你上!”


    挨了批评的太后老老实实交出药膏,梁道玄一打开,果然味道冲鼻,但还是忍不住瞪妹妹一样,拆开绷布,一看紫红肿胀的手心,更是心疼不已,执玉抹小心翼翼挖出一团深褐色药膏,涂在梁珞迦的掌心上。


    只涂还不够,他还要念叨:


    “以后生气了就摔东西,顺手好拿的玩意儿不有的是么?就这个茶盏,摔下去声又脆又响,你想以威势压人,这不正好?再不济还有堆着的书呢,一巴掌扫下去,噼里啪啦,声不大但侮辱性极强,难道不都比你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强?”


    说着他又抬头瞪看一样,继续低头专注,动作轻柔,可嘴上却是不饶人:


    “当了这么些年太后,发个脾气都不会,还要哥哥来教,你当了什么劲儿啊?你儿子我外甥又是你亲生的,你又没有忌讳,拿着禁内与他的安危说事儿,就算你劈头盖脸给茶水扬那些人脸上,都不会有人说你的不是。结果你可好,啪一下子,自己给自己打成这样,我还好是活着,要是死了下阴曹地府知道这情况,还不再死一回?”


    梁道玄嘴碎起来还是有些脾气的,可梁珞迦却一点不恼,反倒有种稀奇惊异的温柔,她从来不知被亲人关切竟是这样的万般温煦绵柔涌上心头……仿佛幼年自己那颗希冀关怀疼爱的心回到这一刻本早已冰冷多年的胸膛,再次扑通扑通,跳得悲伤又欢快。


    闻融敦厚的梁道玄也有因亲情而急之所疾的时候,他自己起先没有感觉,还在借此机会教育妹妹要学会爱惜自己,谁知眼前一滴水渍忽然显现在太后衣袖绵密的锦缎之上,他才恍然抬头,只见妹妹梁珞迦红着眼,早已泪水涟涟。


    “哥哥错了!”梁道玄道歉的速度比那天他要死的速度快得多,“不说了不说了,往后别这样关心则乱就是,我活蹦乱跳的,好得很。听民间有说法,中了状元后,那命格就不归阴曹判命司管,而是天上文昌帝君管了,六部都不能随便跨部门执法,你好好安心就是。”


    这话没有头绪,但却匪夷所思得有趣,梁珞迦带着眼泪笑出了声。


    “好了,是哥哥不好。”梁道玄再接再厉。


    “我就说那药味儿大,熏得。”梁珞迦很少这般直露软弱,有些不大好意思,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又为了找补,调侃道,“哥哥这么会哄人,怪不得哄得未来嫂子肯下楼来接那朵状元红。”


    “答应人家了嘛……”这回轮到梁道玄不好意思了,他当时头脑一热,觉得自己信守诺言很是风光,回头发现竟然人人见了他都讲,虽不后悔再来一次还敢,但怎么都有点脸皮发热发胀,“柯小姐等我那么久,青春绮丽大好时光,我也不能辜负她啊……”


    “你们成亲,我要和霖儿送一份厚礼。”这回梁珞迦正经起来,除去儿子和命途多舛的继女,哥哥是第三个她由衷希望幸福的人,“哥哥本应占尽人间风光,却让宵小钻了空子,我若不补偿一二,旁人也要说我这个太后薄情寡恩,哥哥你先别急着拒绝,这件事我有细细想过。新科进士大多定了去处,唯独你尚无定论,这事儿倒不怪政事堂,你按规矩进了翰林院,他们难道还敢使唤你打下手抄抄写写不成?我得想办法,用这礼物催他们一催。”


    “你想逼他们择选一个与我外戚身份能合得上的位置?”梁道玄当即明白妹妹的考量,心中感动,但也有所顾虑,“这些日子在期集所,除了遇刺一事,关于来日我也想了许多。翰林院本是我应去历练的地方,可因皇舅一层身份,一来自微末做起,要让同侪与上司惴惴,二来……你觉得政事堂那些人,会愿意我天天在他们衙门外候着么?”


    梁珞迦苦笑摇头。


    “这就是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外放。”


    此话一出,梁珞迦当即色变,急着就要开口,梁道玄伸手按住她肩膀轻轻拍打几下,继续说道:“可偏偏我又连中三元,假如政事堂商议后我真外放出去,人言可畏,旁人就会议论是否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嫉贤妒能,容不下才德之辈?他们是必然会不陷自己于不义的。”


    兄长一席话说完,梁珞迦也很是震惊,她竟然开始替政事堂那些人担心起来,这比她所思情况复杂许多,不过还有个选择,她也不是没有想到……


    然而两个人的对话,却叫一声清脆透亮的童声打断,紧接着,姜霖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冲进仪英殿内殿,扑进梁道玄怀中,开始哇哇大哭。


    哄孩子是梁道玄除了考试以外第二个拿手好戏,但这次,姜霖似乎铁了心给这一个月的量哭个痛快,是怎么言语相劝也逗弄抚慰都没有用,哭声像要给殿顶掀开,揪着梁道玄衣襟,怎么都不肯松开。


    梁珞迦无奈,看兄长竟也红了眼眶,她酸涩又触动。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了然于心:梁道玄是不大可能外任的了,至少皇帝小的时候这条路走不通。


    姜霖于宫中其实分外孤独,他天性好乐开朗,纵然梁珞迦体贴入微悉心抚育,如若没有梁道玄的陪伴和引导,他不会在压抑的宫中度过一个足够心神丰沛的童年。也正是因此,姜霖的童年和成长已然是离不开自己的舅舅了。


    其实原本梁珞迦也希望洛王姜熙多多陪伴自己的侄子,没的好像她可以拉着哥哥亲近儿子,却捂着不许叔叔体贴教导。


    然而姜熙十分注意声誉,只是多送些孩童所需之书籍物品,日月问候关怀,却极少入宫探望。


    可以理解他的选择,比他年纪还小一岁的寡嫂住在宫里带孩子,他一趟趟往仪英殿钻,二人必然都是无有瓜葛的,可若是落入小人口中,说出来便是瓜田李下。


    梁珞迦晓得他的苦心,也并不强逼他亲近儿子,听说姜熙在封地也常常骑马出游涉猎,她便想着孩子再长大些,可以在习武马术上向叔叔讨教一二,也算全了先帝的心意。


    可如今,梁道玄这样疼爱外甥,别说孩子,要把他支走三年五载,他怕是都要泪雨连连。


    如此,梁道玄的第一个官职,仿佛成了无解的难事,没有两全的办法。


    第46章 再拨疑云(三)


    原本梁道玄还打算问问蒲安寿蒲公公的事, 可眼下外甥哭得他心都揉碎成齑粉,哪有功夫管这个?兄妹俩齐心协力,先把孩子哄好,其他往后再想。


    于是两人又是带着姜霖至御苑游玩, 又带他去太液池喂鱼逗鹤, 最后梁道玄陪侄子在御道上, 追了上百米的御猫,终于,小皇帝暂时搁置这些日子的委屈, 静得下来和大人坐在一处说说话。


    这一说就到了离宫之时。


    一天的精力释放完毕,姜霖早早困得窝入母亲怀中熟睡,梁珞迦怕吵醒孩子梁道玄又走不成,示意沈宜带他出去。


    梁道玄这才小心翼翼凑上去, 摸摸外甥的额发与脸蛋, 依依不舍跟着沈宜出了仪英殿。


    夕阳正浓, 二人一前一后, 走在御道长街之上。


    “国舅大人,太后之前说,您想去看看宫中那几个押在内侍省典刑司的宫人?”


    斜阳长倚西云,红霞烈烈, 梁道玄虽是想,却也不得不道:“今日伴驾太久,已到宫中落钥的时辰,但凡得空, 只能明日叨扰沈大人了。”


    “今日倒也不迟。”


    沈宜的回答出乎梁道玄预料。


    “今日非我值漏,我有令牌,可在落钥后穿行芳林门自内侍省西娄门偏门出宫, 国舅爷若明日另有安排,自可不必往返折转宫中,今日请随我一去。”


    梁道玄明日确实已有安排,一是祝太医上门复诊,二是去见见洛王——对方听说自己遇刺,送了好些东西到府上,总要亲谢才算郑重。况且他也有些话要问一问洛王——那些唯有其可相告之事。


    “那就烦请沈大人引路了。”


    他和沈宜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殿试那天,二人皆浑身是血,抄近路换衣衫赶路,就是穿芳林门至内侍省。


    然而据说,芳林门在宫中意味低贱,虽然内侍省和尚宫局紧邻,且走此路更近,但寻常宫女都不会自芳林门出入,唯有残畸的内监才以此为道路。


    那天他根本没闲暇观看,此刻仰头,只见这门实在狭小,于宫中诸门如此,怕是和民间稍有家资人家的花园出入门相比都要狭窄许多。


    “这已是阔过一次的了。”


    沈宜仿佛知晓梁道玄在思考什么,忽然开口。


    “为什么而阔?”梁道玄实在好奇。


    “太宗时期的当权宠监薛继仁贪食而肥胖,无法通行此间窄门,太宗恩赐稍开,却也不能违背组训,阔至超一人可行。”沈宜示意梁道玄看脚下,“芳林门也没有门槛,照别的宫内门自缺一框。”


    这个设计梁道玄不会傻到开口去问理由。


    一人一前一后,过了只容一人正身的芳林门,前面甬道越来越窄,又迎着西向,此刻太阳坠落残红似血,拖尾长长一道,迤逦蜿蜒,莫名有血腥的旖旎。空气的潮闷扑鼻而来,像古缸生苔,旧瓦爬藤。


    梁道玄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也解决一直以来的好奇,借着这一机会问沈宜道:“沈大人不因长公主殿下之缠病而轻视,同太后一般细心照拂,我十分钦敬。”


    沈宜一双被夕阳耀成条细细金线的眼眸朝他看去,梁道玄这才注意,之前一直在宫内严苛注重身份礼仪跟在梁道玄右后一步的他,此刻已然与自己并驾齐驱。


    “国舅大人是觉得我有所求于长公主殿下么?”


    梁道玄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旋即摇头:“我只是好奇。不瞒沈大人说,蒲公公当年奉太后懿旨前往北威府见我,曾与我私下交谈,言谈之中暗暗期望我能在面见太后且地位稳固后与他攀一攀今日的交情,我那时因不知宫中情形,嘴上敷衍,倒也确实有意真心结交。”


    “国舅大人可是觉得蒲荣此人冤屈?”


    要是旁人,梁道玄一定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但这话从沈宜口中说出,竟有种出奇的平静。


    “倒也不是。”梁道玄看向沈宜的眼睛,“我讲这些只是想说,一个与我稍微透些口风之人,我尚且能静下心来结交,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如果有何吩咐需要我从旁协助,只要不危及社稷与我的亲人,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来之前,梁道玄就想好了这一说辞。


    首先,他是真正感谢那日沈宜救下自己一命,有恩不报,不符合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和个人的认知,干脆自己主动提出,显得更有诚意。


    其次,想套聪明人的话,没点真挚就显得像把人当做了傻瓜。平心而论,梁道玄也不希望别人这样对待自己。


    最后,沈宜目前还算是妹妹的得力手下,对他好,也是对妹妹有所裨益,身为外戚要摆正自己位置,大家都是反面典型,何必对太监有什么忌讳。


    如此,他这话虽然也有深意在,却是抱诚守真寸心不昧,实打实的真话。


    沈宜也回以他平静的目光:“我曾经有和国舅大人一样的坏运气,后来也遇见一些好运,这份好运之一,便是孝怀长公主殿下。”


    他调头朝前路看,路窄得两人勉强并肩,衣袍下摆碰撞出窸窣响动。


    “我入宫时已有十岁,进宫做奴才的人,是要走净身这道鬼门关,所以入宫的理由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命苦。我的苦也不怎么特殊,只是入宫后,不爱言语也甚少同人来往,曾经开蒙读过书,字写得还算入眼。当时先帝在位,内侍省御前司印大太监正是蒲荣,他在内侍省学监司见我书写得当,便寻常让我算些账目,记些要务备忘。这是清闲的差事,不必刷恭桶吃剩菜,也正是如此,让好些资历比我老日子混得却不如我的太监心生了妒恨,寻常便暗中阴狠使绊子,给我弄了好多麻烦和伤痛。”


    沈宜说话总是云淡风轻,但梁道玄却明白,这段经历是必然与他语气里的安之若素是截然不同的。


    “后来他们弄得狠了,一次要我误了先帝在修好的小花园里栽种与派差的要紧事,耽误了工期,先帝出了名的好脾气,从不苛待宫人,那日却龙颜震怒,质问蒲荣,蒲荣从未受过这般气,回来后将怒火再倾泻给我,如此,我丢了美差,被分到最苦累的行扫净街的差事,日夜被报复和责骂。”


    说话间,二人走过夕阳遍沥的窄甬道,进入尽头处上书内侍省三字的门,内里豁然开朗,仿佛云净天空,偌大正堂的恢弘竟不输梁道玄所见过的礼部衙门。


    洒扫的太监见了沈宜,纷纷恭敬避让行礼,口中呼着“沈大人安”又看见梁道玄,再叫一声“国舅大人安”。


    此刻沈宜的威势与他口中所述,已有了天壤之别。


    “典刑司的人有吐供的么?”沈宜对下属并不倨傲,语气轻缓,但也没有半分语气或亲近之意。


    一名小太监上前一步回禀道:“回沈大人,说了的还是昨日那些,无有新供。”


    沈宜不点头,也不发怒,只示意梁道玄自堂右的侧门继续朝前,这条路再次无人,仍旧是越走越有带腥气的阴森,沈宜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被虐待得生不如死,于是便想,那就死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还更舒服些。于是那日我偷跑了洒扫的差事,去到一宫禁内苑偏僻无人的宫室里,拿捆树的粗油麻绳绕过殿梁。结果我脖子还没套进去,就因两天没吃上饭饿得浑身打颤,自椅子上摔下去,人也昏了,醒来时,眼前坐着一个人,在往我头发上插盛开着的野花。”


    “是长公主殿下?”梁道玄此时才知二人渊源。


    “那是殿下还是公主,但宫中甚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我亦不知,以为是哪个宫女发了疯。我头晕眼花站不起来,问她要吃的,她欢天喜地出门,没想到一会儿真给我带回了从未见过的精致糕饼。”


    沈宜推开前门,二人进入典刑司,压抑的潮霉气息扑面而来。


    梁道玄却无心周遭环境,只想知晓下文。


    “我吃足了,有了力气,准备再去死,不巧有禁军巡逻至殿外,她只要看见那剪影就会受惊吓,却拼命忍住哭声,死死抱住我,让我快点跑掉,她说,皇祖父要来了,他是要来杀我的。”


    梁道玄不语,不是没有可说,而是每每听及此段太子府旧事,就会气窒难言。


    “殿下是疯症,有疯症的人手劲儿都大得吓人,给我胳膊上的伤抓得更痛,我下意识想拿绳子勒死她一了百了,可她一点也不怕我这个要杀了她的人。我那时一个转念,便用小时候我娘安抚我的办法给她唱歌,没想到竟然有了用,谁知这时候,禁军听了动静,大步闯入进屋。”


    沈宜忽然停住脚步,他看向梁道玄说:“你是见过殿下受禁军惊吓时的模样,但是那一日的她,你未曾得见。”


    “殿下如何?”


    “殿下并未逃窜尖叫,她哭着挡在我的前面,拔下金簪,发着抖,喊着不要杀我弟弟,整个人扑向了禁军。”


    梁道玄愕然。


    “先帝很快就到了,连他也一时拉不开护着我的殿下,没有办法,先帝下旨,让我去殿下宫中侍奉陪伴,殿下这才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回了宫。”


    沈宜的眼中第一次在黑暗里有了异样的光彩,他打开最后的铁门,喑哑声过后,梁道玄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了那几乎淹没在黑暗中的声音:“所以,伤害殿下的人,在我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我希望国舅大人承的恩情,不要慈悲,也无需仁德,他们必须得死。”


    第47章 再拨疑云(四)


    沈宜下落的尾音也裹了潮湿的腥气, 混合在扑面而来的典刑司牢内腐朽味道中。


    梁道玄凝视他淹没在明暗焕变中的背影,四月融融恰恰,明明春寒渐褪,万户减衣, 可此刻日落将熄, 仍有湿浸冷意悄悄从袖口领口游走。


    话虽如此, 若是沈宜借机行事,捎带一手旧日恩怨,自己不甚清楚前因后果, 报恩也成了包纵,但于前,自己也说过会报还,于后, 其言中之厚谊兰因, 又是重中之重。梁道玄不想贸然应允以致国法失度人心驰背, 也不想冒失拒绝, 真伤了沈宜与妹妹的相辅相成,又损了这番剖白言辞里的坦率与情谊。


    “沈大人已经找到凶手了么?”


    还好梁道玄心智过剩,是语言上的太极高手,一句话出口, 避免接受或拒绝的唐突,将重点转移回行刺。


    “还没。”沈宜并不回头,“外面的事,轮不到我管, 但宫中如若有吃里扒外之人,内侍省也不会任由旁人插手。”


    二人说话间抵达刑讯的堂屋,此屋与一般居室比还有些狭小, 灯台却有四盏,从四个角落将无有窗户的室内照得明亮如昼,梁道玄没看见什么刑讯的用具,只当中青黑色地砖里插有四根手腕粗细铁钉,尾端成环。


    屋内早已背北摆好两个高头椅,沈宜请梁道玄上座,梁道玄推辞后,他也不再坚持,择左而坐,梁道玄在右边的椅子上坐好。


    一名穿漆黑茧绸衣的太监进内禀告:“人带来了。”


    沈宜摆手,待人下去后对梁道玄说:“恐罪人自戕,典刑司不许使用杯盏碗盘,无茶待客,委屈国舅爷了。”


    梁道玄很想说这个阴森压抑的环境他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更算不上客人。但想是想,说是说,到了嘴边,还是笑成一句:“正事要紧,无妨。”


    “从前也不是没有外面的官吏进到这里来。”沈宜看他的眼神足够认真,四面烛火的晃动折射下,他漆黑的瞳仁处处映光,“但他们都没有国舅大人镇定。”


    “大概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梁道玄这句算是调侃,但下一句就认真许多,“带我来这里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宜倏然笑了。


    铁链刮擦砖石地面的刺耳声忽得响起,二人正回头去,门再度打开,黑色茧绸衣服的太监压着一个浑身散发血腥气和恶臭的人进了屋,那人手脚皆有铁链,执刑的太监将铁链末端与地面的铁环扣住,向二人行了一礼后离开。


    “宋福民。”


    沈宜这一声,让木然的囚徒如梦方醒,从一动不动的停滞,到猛然跪地,叩头大哭:“沈大人,我都说了,我什么都说了!真的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


    他叩头的间歇,跳蚤随着甩动的头发落向了四周,梁道玄趁着他抬头时看清此人长相,兀得一惊,竟是殿试那日追着长公主一路跑的年轻小太监。


    可此人已然面容枯槁,嘴唇皆是渗血伤痕,手摸过的地面也留下模糊的血渍。


    “我没有说是你放走长公主殿下,但你玩忽职守,不肯交代在追回殿下前见了谁,这才是你接受惩罚的缘故。”


    沈宜没有疾言厉色,也不大吼大叫,语调平静如水,无波无澜,却让被唤作宋福民的小太监抖如筛糠。


    “我……我就是出去转转……”小太监带着绝望的哭腔,五指紧紧叩地。


    “那日你在殿下身边当值,却擅自离开,去见了隆怀宫一名名叫冯小钗的宫女。”


    一句话犹如惊雷,宋富民的哭泣戛然而止,呆呆抬头望向沈宜,甚至忘记回话。


    “但你并不是主动去找她,而是她拖人送信,要和你见上一面。她今年九月就要放出宫去了,她不想回乡,想在帝京留下。冯小钗会做几道宫中的吃食,她想拿着这些年在宫中攒下的银钱于南城买个铺面,做些糕点果子的生意,求你帮衬帮衬。”


    从宋福民的表情看,梁道玄猜到沈宜的情报每个字都是真的。


    “你一直喜欢她,知道她出宫后仍然留京,自然欢欣,预备把自己的积蓄也取出来给她,你们一起合开个卖点心的铺子。说完这些,你再回殿下寝宫,却找不到殿下了,情急奔出,后在前朝东侧撞见了梁国舅。”沈宜短暂停顿,再道,“我说得可有错?”


    宋福民的眼睛在煌煌烛照的室内,也已是死水一滩。


    “你知道自己犯了忌讳,怕连累冯小钗,主动来投案,熬过几轮刑,都没把她供出来。但是你是否知道,那日是有人给了冯小钗五十两银子,让她引开你,这样好使人动手放出公主。我让人再给她五十两,她就什么都说了,她说是你玩忽职守得意忘形,主动丢下了长公主殿下,她谎称那日并不清楚你当值,事情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一百两,你在她眼中,只值这个价码。”


    沈宜自怀中取出两张五十两银票,信手抛出,银票缓缓而落,正落在宋福民失去聚焦的双眼正前。


    宋福民呆愣着,沉默着,好像已经睁着眼死去,沈宜也不再言说任何话语,作为旁听者,梁道玄也只能在心中沉沉叹息。


    这时,宋福民却仿佛骤然苏醒,狰狞着面孔,扑向那两张落地的银票。铁链哗哗作响,他也如野兽一般嘶喘,将两张银票撕了个粉碎,连手腕被铁环收紧勒出血迹都浑然不觉。


    沈宜轻触身侧墙上一铁签,不一会儿,方才的刑讯太监便走了进来。


    “带他下去,把他和冯小钗关在一起。再带下一个来。”沈宜道。


    刑讯太监领命带人离去。


    “不用留下签字画押或者人证么?”梁道玄问。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精心策划的杀局,布局在宫中这部分,或许已让沈宜解决了。


    “有宋福民一个人的就够了。”沈宜平静道,“下一个人与国舅爷也有些渊源。”


    梁道玄经历方才这一切,冷静是他的素养,但内心却无法平静。只是事关妹妹安危,没有他心软的余裕。


    “蒲荣有一个徒弟,跟了他许多年,蒲荣去北威府向您传太后口谕时并未带他去,所以他并未参与蒲荣卖主求荣之事,也逃过一劫。去年,他大病一场被放出了宫,没想到,在外面竟起了为师父报仇的念头,买了个孩子送到宫中替自己传信。”


    “这人你应该带不进宫审讯。”


    “国舅爷英明,我的人赶到时,他已经在家中悬梁自尽了。我能带到你面前的,只有他买来入宫这个孩子。就是他替人传了话,调走了宋福民。”沈宜不再卖关子,“国舅大人,外面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能问的也不多,要烦请您亲自动口了。”


    “这是自然。”


    梁道玄答允后,人就被带了进来,还是一样的锁链与方式,小孩子年纪不过十岁上下,相比宋福民,他没有受刑,只是脸上脏兮兮满是惊惶,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成年人。


    宋福民受刑,大概率是沈宜惩罚他玩忽职守。这个孩子是链接宫里和宫外线索的关键,也有好好保存的价值。


    不得不佩服沈宜权衡利弊的心智与魄力。


    “你叫什么名字。”


    梁道玄的审讯方式也和沈宜全然不同,他问话的语气有种闲谈般的平和,沈宜听了却有一瞬淡淡的笑意。


    国舅爷用得招数,是威而不伤,或许对小孩子是非常有用的办法。


    “柴玉……”


    “年龄和籍贯呢?”


    “十岁……是京畿道古家峡村的……”


    “这个是你干爹告诉你的,还是你原本的家?”


    柴玉的惊讶不输方才知晓真相的宋福民,他是个孩子,恐惧之余唯有颤抖,为自己辩驳也不敢开口。


    “你还知道父母亲人的行踪么?”


    “奴才有……有爹……”柴玉似乎还有一些坚持的余地,可是又不那么肯定。


    梁道玄擅长哄孩子,却不擅长吓唬孩子,此刻他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办法却是灵活的:“沈大人或许能帮你巡回家人,你家人卖你时,不知是什么光景,如若你是被拐子拐走,也不知是否还记得村户家门。”


    沈宜淡淡瞟一眼梁道玄,却没有回绝。


    柴玉轻轻啜泣出声,低着头,不敢言语。


    除去边境匪患,这些年虽有几次水旱灾情,但都未有大致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赈济大多及时,最重要的是,京畿一代更是还算风调雨顺,尤其一年前那个时候。卖儿卖女不可能奔袭千里,多为本地苦困不能维系,蒲荣的这个徒弟既然是在京郊买来的人,更可能是拐子拐来的孩子,看他年纪,那时或许记事也说不准。


    再加上蒲荣逼他入宫,孩子也是吃了大苦头的,对伤害自己的人哪有那么忠心致至?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真有用处,最实际的利益和触动,才是能让人脆弱瓦解的利刃。


    “况且你干爹已经死在京郊的宅子里,没人会挟制你了。”


    梁道玄这句话说完,柴玉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看向梁道玄时,眼中的光芒胜过室内烛火。


    “奴才什么都告诉国舅爷和沈大人,请国舅爷为奴才做主!放奴才回家吧!”他眼中无泪,声音里也没有哭腔。


    第48章 无征不信(一)


    离开皇宫, 梁道玄一颗心犹如夜天不明,深深的暗,慢慢的沉,一步接着一步, 路越来越黑, 不知是为夜, 还是为他的心。


    好在国舅府大门打开,小姨夫卫琨圆圆的脸上挂着笑,手提着风灯, 盼回他走入家门里。


    压抑的郁结在见了亲人那一刻一扫而空,梁道玄跳下马三步两步上前:“姨夫,夜里天凉,你站外面做什么?”


    “下了衙门, 你小姨又给我派了份差事, 来看看你, 捎带叮嘱几句。别傻站着了, 快进屋!”


    梁道玄早吩咐过,无论是小姨小姨夫,还是姑母一家,如要来国舅府, 一律不许因自己不在而不迎,国舅府的下人们不敢怠慢,又眼见这些实在亲戚在国舅爷心中的地位,但凡前来, 均殷勤招待,这些人的吩咐,也无不遵从。


    卫琨已安排人备好了菜, 家里就两个人一桌吃饭,也不必开厅,只在偏厢小屋里,姨夫与外甥两人就着小圆桌,竟也有热热闹闹的氛围。


    “我伯伯家的小老三,这两年跑西口做行商赚了不少银子,今次入京给我带了好些西边的土仪,你小姨分了两份,一份儿给你宛珍表妹家送去,这份儿给你带来,你是北方口味,爱吃这些,你小姨给你多留了点,我都交待你们府里厨子了,让他每顿帮你添些家乡口味的菜。”卫琨说话总是笑呵呵的。


    卫宛珍是小姨和小姨丈的独女,前几年已嫁了位州学典教,现住在海西道齐州府。表妹个性更像小姨夫,爽朗可亲,表姐夫亦是温和君子,梁道玄出门游玩时也曾专门拜访过两次,都受了家人般热络的招待。


    “我殿试前给表妹送的那些京中时兴的缎子与铜器,她们一家可喜欢?这些东西我也吃不完,你们二老留一些多好。”梁道玄最爱聊这些家里事,先前的压抑驱逐泰半,他笑得也舒展许多。


    “宛珍说啦,让表哥别破费,自家人,她那孩子还小呢,不必用这奢侈的好料子。”卫琨手脚麻利,边说边给梁道玄盛了碗荇菜羹汤,“这是春天才能吃着的,头一份,宫里头肯定是嫌野菜不上台面,御膳也未必有,可我和你小姨就爱这一口,鲜灵爽口,你也吃吃。”


    梁道玄接过来喝了两口,果然时令水鲜菜就是风味一格让人食指大动,不一会儿他就将这一碗都喝了个干净。


    “姨夫,小姨就让你来给我送些菜吗?还有别的要嘱咐的吧?”


    卫琨笑着指点:“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子!这不是你明天要头一次去洛王殿下府上拜客么?你小姨念着先前省试时,殿下给你送得礼,怕你没准备贴心回礼的物件,特意置备了些,一会儿你瞧瞧去。”


    小姨细心,梁道玄亦是温暖在心,也给姨丈盛汤布菜,二人吃饱喝足,动身去看那些添置的礼物,可见到后,梁道玄吓了一大跳。


    礼物里有好些药材制的药香,礼佛的器物,尤其是一个满绣西天瑞云祥气中开八瓣藻莲的蒲团,看纹样细密走针严整就知价值不菲。


    “这是……”他有些发蒙,“洛王殿下信佛?”


    这些礼物去送给慈渡大师都够体面了。


    “你一门心思扑在考试上进里去,又惦记着太后官家,自然不留心旁的,你小姨心思活络,我也替你打听过,洛王殿下家中还有一人,送你那些礼物,想必是出自此人手笔。”卫琨拉着梁道玄到礼物箱笼当中,一样样拿出来给他展示。


    “他不是……母亲早年在宫中过世,也没听说有迎娶王妃。”梁道玄恍然大悟,“难不成他也有个好小姨?”


    卫琨像嫌弃自己家孩子淘气一般笑道:“你小子,以为谁都像你有这么好的福气?姑姑和小姨都亲娘一样惦记,老天哪是谁都给补偿的!他家这位不是亲戚,而是当年宫中派出来送他入封地的乳母,本是一位二十来岁的新宫人,听说是没了孩子进宫做乳娘,结果大雪纷飞的日子,抱着襁褓里的洛王去到边荒远郡去,这些年想来也吃了不少苦。洛王殿下当她半个亲娘侍奉,这些礼物都是给她带去的,你小姨是觉得,洛王殿下是给你送不出那样贴心的礼物的,回礼也要回到正主头上。”


    梁道玄确实不知洛王府上还有这么个人物,好奇道:“小姨怎么打听来的?我都不知呢。”


    “你小姨早就有些疑心的,用她的话说……”卫琨咳嗽一声,模仿妻子腔调,手指一掐,柔气道,“混账男人哪懂得送礼往人心坎上送?这礼细致体贴,一看就是咱们女人送出来的,我得替玄儿打听打听,可别马虎了!”


    梁道玄被小姨丈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笑,眼泪都出来了:“姨夫,看来也是说给你听的呢。”


    “我知错就改,下次一定往你小姨心坎上送礼!”卫琨也跟着笑,“说回正题来!我虽是芝麻大的官职,但却在浑天监察院混了有日子,咱们这处衙门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总有公卿宗室婚达官贵人为丧嫁娶之事来问个天时地利,各人间的小话一串换,我也了解了不少,回头和你小姨一商量,给你备了些东西,明天你拿上门去准没有错。”


    卫琨取出檀木小匣里的药香给梁道玄看:“这位洛王殿下的乳母嬷嬷听说姓施,笃信佛宗,自入了京,京郊这些大小寺庙都跑了个遍,十分心诚,她不像好些王孙公子的乳母嬷嬷,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为人除了虔诚,也十分谨慎,倒有不少公卿之家想结交洛王殿下走她这条路,却也常常人都见不着,只是到底洛王树大招风,不免有些场合她也要见客,这才和有些人走得近了些,我们也知道的风声。”


    “施老夫人这么虔诚,大概王府有自己的小佛堂供她日常修心,这些药香是用来佛前供奉的,蒲团也用得上,多谢姨夫和小姨费心了,我自己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一节的。”梁道玄心悦诚服。


    “你不是想不着。一来你这段日子要么病着要么用功,二来这不是坐你这个位置的人该打探事的路子,不怪你。”卫琨安慰他道,“晚间你再清点清点,看看有没有不得体的,我和你小姨有些也是局外人,只照着自己的心意备了,却不敢托大。”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待送姨夫出门时,卫琨在门前马车上欲言又止,半晌后才低声道:“我身份低微,最想打听的事,却是一点都打听不到,回头你去和你姑姑家问问,也好有个着落……就是你这第一任官职的事儿。”


    梁道玄替小姨夫递来披风,笑道:“这件事一时还没个结果,怕是要等行刺案下来才有着落,您和小姨且安心,我知晓轻重。”


    “案件是案件,前程是前程,你是遇刺的又不是行刺的,怎么还为这事迁延呢?”卫琨有些急了,“你小姨怕你不好按照从前一甲的常例留在翰林院里,身份实在尴尬,那要是别人忌惮你是国舅爷,不给你派差,你又能学到什么呢?真真是两头都不放心。可如果要给你派去偏僻地方做县官,你小姨和我又如何舍得?”


    梁道玄笑道:“我明白二老的苦心,只是当下还未到大朝定议我们这一科去处的地方,加上禁军那边是怕有今科进士牵涉其中,于是干脆压了差事,待水落石出再给结果。”


    听到这样的说辞,卫琨才稍稍安心,上了马车,叮嘱再三才离去。


    第二日,梁道玄带着自己的备礼和小姨与姨丈的筹备,第一次前往洛王府拜见。


    他前两日递门帖,今日王府门前早已备下人迎接,但让梁道玄万万没想到的是,洛王竟亲自在门内相迎。


    “国舅可是稀客,听说你最懂园苑堪舆水木花景,怎样?今日帮本王这新院子也瞧瞧,别笑话我是乡下来的村里王爷就成。”姜熙见人就笑的那张脸还是老样子,经他一席话,原本正式的见面显得轻巧许多,无有繁文缛节,倒真像是一家人走动时的亲近。


    梁道玄自然领情,心道这姜熙说话从来阴阳怪气的,不过他听着却舒服。想来什么“乡下来的村里王爷”是背后有人嚼舌头的话,自己虽没听过,但有些东西七拐八拐,总能进去被议论人的耳。


    “我不敢托大,但殿下出言,我自然是要遵从的。”


    “国舅,你这连中三元加上圣上含笑钦点的威风,别说托大了,就是当场教训我不求上进我都不敢还嘴。”姜熙也不再自称本王,笑呵呵领着梁道玄去正堂就座。


    姜熙今日显然是郑重待客,穿着华贵,一件不老红的袍衫隐隐如彤云浮绣,外罩的缁衣犹如月霜盈盈,腰间玉带随步霰光,更衬得他本就天潢贵胄的品格分外耀眼。


    梁道玄也是换了件入京后姑母找人给做的雀头青儒衫,颜色秀雅,用缎考究,二人一红一绿,不必庭前桃花与柳枝,就染得春日熏熏里,艳瑰明媚。


    论大小,国舅府因划归了一旧日公主府,大概占地是京中一绝,但如若说气派,礼制在前,国舅府怎么都是比不过王府的。


    罗王府正门门框就能给梁府整个大门装进去,更别提前院开阔,比照本朝旧例,以汉玉塑有亲王用鳞龙一对立于正堂前,堂上书有“奉辅嘉仁”的匾额,很可能是自己妹妹的手笔与宗正寺奉命的敕造。


    他一落座,茶上第一轮,洛王姜熙话没说几句就笑道:“今日国舅来访属实是我之荣幸。眼下哪个高门贵胄不盼着你能垂青?我俩从前没什么能搭话的机会。之前御宴,我有幸见了国舅的姑母姑丈,这次难得,我也给国舅引荐一位自家长辈。”


    第49章 无征不信(二)


    说着, 姜熙命人去请施夫人来。


    “既然是家中长辈,该我去拜见才不失礼节。”梁道玄赶忙起身。


    “别,国舅坐。”姜熙拦住了他,“我这位奶娘与我并无血缘之亲, 但世上缘分哪只有血缘才算亲厚呢?国舅爷也是最懂这个道理的。我当她亲娘一般, 她却小心翼翼, 生怕旁人参我一个蓄纵府人的罪,平常连人都不大见的。我倒是想领你去拜见,只怕她因此担心自己托大惹下祸端避而不见, 岂不误了原本咱们晚辈的好意?事从权宜,也只能如此了。国舅爷多体量。”


    姜熙很少长篇大论说这样有道理的话,梁道玄安能不从?


    “我有什么体量的,拜见家中长辈本就是常俗礼节, 这长辈之名, 又不单单是血亲骨脉, 全情之举, 我一个客人自当奉命。”


    梁道玄发挥语言的力量,给姜熙说得眼中有光。


    “启禀王爷、国舅爷,老夫人到了。”


    王府的侍婢通传后,梁道玄心道这个嬷嬷在府上果然地位犹如洛王生母一般, 竟有如此称呼。


    紧接着进来的妇人身着檀色比甲长褂,逆光看去上有菩提垂珠绣纹,黑白相间的盘发中只缀一玳瑁排簪,周身雅极素极, 手执却是串只看一眼就知价值连城的净玉七宝念珠,入屋便念:“阿弥陀佛,国舅爷看样子是大好了, 真真吉人自有天相。老身初见,若有不识礼数的地方,还请贵人海涵。”


    这位施夫人自带菩萨像,约四十余岁年纪,体态是中年人健康适度的丰润,垂睑长眸、圆脸笑靥,言谈举止竟似自家长辈般柔和亲切,不端架子也不刻意伏低,任由洛王姜熙搀扶,至一旁坐下。


    梁道玄施礼长拜:“施老夫人安,晚辈谢老夫人馈赠,于病中不宜面告,今特来拜见,薄礼二三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洛王姜熙先施夫人开口而大笑:“姆妈,我就说,国舅爷肯定能看出那些好东西不是你奶儿子能想得到送出手去的。”


    “你这孩子,入了京,在国舅爷面前说话也这么没个章法。”施夫人笑得眼尾满纹,看过姜熙,再看梁道玄,“国舅爷别介怀,我们娘俩是边荒地界出来的,名头是尊贵,可打小就没见过世面,到帝京这些年只怕规矩学得还不全。王爷和我说过,虽只和国舅爷见过几次面,但你对他却十分和善,不似那般腐儒,我便上了心。”


    施夫人讲话语速很慢,娓娓道来,柔如蚕丝慢绣,不咬文嚼字,但举止做派好些做官人家的夫人都比之不如。她说至此间,收了笑意,深深叹气:“那日得知国舅爷会试就晕在贡院门前头,王爷便急吼吼要送名贵药材去,那些玩意儿是应付的节礼,哪个也用不上,我便自作主张,添了些上不得台面但一时能救急的物件,国舅爷不嫌弃就好,我哪敢收这专程的道谢和回礼?”


    没想到今日让他遇见“情商宗”本门的高手了。


    梁道玄心中简直就要喊一句大师姐。


    这番话且不说滴水不漏,讲送礼的缘由化得有如观音净瓶里的慈露,先划出朝野阵营,只说政事堂那些辅政高官眼目太高,与他们不能成行,再挑明了姜熙对自己的关切与上心,暗达结交之情不卑不亢,说了王爷与她处境的艰难于朝野所不容,又暗示了他与姜熙是一样的处境,理当相互多有往来相互扶持。


    说来惭愧,梁道玄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情商受到挑战。


    不过他选择接受。


    “施夫人过惠。你们二位是北地来的,自然知晓长河冰冻,犹要战战兢兢不可贸然驾车走马。三元及第纵然风光,也要我于风口浪尖受了诸多猜忌,不论怎样,我一个外戚的身份,就比旁人多一重罪过。”


    言及此处,梁道玄摇头不叹,更显垂闷难安。


    “只我一人受毁谤之累也就罢了,偏我还有恩重如山的家人。因忌惮我的身份,亲戚都不敢多走,我那表哥好好一个青吏才杰,寻常官场上的走动都为我避嫌自断后路,当真要我茹泣吞悲……这时候王爷却无有旁人之心结,坦率相与,我如何不铭感五内?加之圣上年幼,王爷是圣上的亲叔叔,太后早有请王爷教导之心,无奈……哎,终是我们都是槛猿笼鸟,不得不为三人成虎的风霜所逼啊……”


    这一席话,旁人听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刚刚连中三元游街定情的今科状元国舅爷所讲,帝京如今风头最盛的那人,竟被他亲自所说,仿佛凄风苦雨里的衰草,人见人欺,孤苦无依。


    卖惨之余,梁道玄也馈赠了同病相怜的好意,只是要不要联手,他却只字不提。


    情商最重要的,便是点到为止。


    他哪能随便就拉帮结派,眼下宫中行刺案才有眉目,他要了断的事还有很多,尘埃尚未落定,他应不涉取乱之淖。


    施夫人听得仿佛都要落泪,眉目含悲,又是哀叹又是念佛,许久才道:“天家的富贵,哪是这么容易享的。不过好在国舅爷的长辈都是舐犊情深的,即将也要迎来喜事,我家王爷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今日老身就斗胆求一求,国舅爷家中长辈都是声名德行使人钦佩的,也替我们王爷物色物色,别教他在异乡孤单可怜。”


    这话看似是要姑母姑丈帮忙牵媒,实际却是要身为太后的妹妹做主。


    作为本朝头一号宗室子弟,姜熙是皇帝如假包换的亲叔叔,他的婚事必要宫中赐下,再加宗正寺走一套皇家礼聘的完整流程才算成事。


    除了妹妹,没人能做这个主。


    听到这些话,梁道玄不由想起前次与妹妹在哄了外甥睡觉后的谈话……


    “先帝曾想下诏召洛王还京,当时是梅相制止,他们二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结下芥蒂,如今再想调和,恐是不能。”


    梁道玄提及如今朝中形势,本意还是希望在外甥长大前各门各户不要结党,大家先给小皇帝教育成人比什么都重要,然而这显然是他和妹妹的一厢情愿。


    个中恩怨,他总不能让两方都觉得自己委屈的情况下互相体谅,这样不但吃力不讨好,还可能遭雷劈。


    结果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妹妹沉默半晌,而后叹气道:“其实……先帝曾两次想召洛王还京,确实也都是梅相反对,未得成行?”


    “我只知先帝初登大宝之时,因兄弟手足稀薄,欲遣使召回洛王,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梁道玄诧异道。


    “洛王十八岁那年,先帝知其尚未婚配,便想召回京中赐婚,一来洛王的封地岳东道昇州实在荒僻困窘,无有配得上皇室的佳偶;二来弟弟的婚事可在京中风光大办,全一全他的心意,也为凋零单薄的宗室添一些喜气。”


    “无奈梅相还是不允。”


    梁珞迦点点头:“先帝重病前,仍觉愧对弟弟,这才留下遗诏。”


    梁道玄同情先帝前,首先选择心疼妹妹:“先帝畏惧威宗自己不敢应付遗命之臣,却要你和霖儿做主……不过有时皇帝驾崩后留下的诏令是比活着时好用的,先帝也是时而明白,时而装糊涂了。”


    “先帝也有先帝的难处。”梁珞迦与其说为先帝开脱,不如说是为兄长开解。


    “我只心疼妹妹和外甥,夹在两边积怨已深的对垒之间,不间不界,两边受气。”


    这话犹如甘霖,梁珞迦低头而笑,恬然又舒旷。


    “其实哥哥来了后,政事堂那头收敛了很多,递上给我看的折子也越来越多,不像从前防着备着,好像生怕我下一步就僭主凌朝。但……我心中也不是没有气性,我自己生下的孩子,如若要他们带得和我离心离德,我这一辈子,也活得太窝囊了。”


    “那是,咱们一家人,不做天下苍生的敌人,就因为史书上有那么一两个混账外戚与后党,就给我俩当做倾覆江山篡谋乱政的嫌疑之人,实在过分。”


    “真的……就一两个吗?”梁珞迦有些顽皮地冲哥哥眨眨眼。


    “有……那么二十三十……百个吧……”梁道玄很是心虚,妹妹也是学富五车遍览经史子集,实在不能蒙混过关。


    言至此间,二人对视后,都是不禁失笑。


    ……


    既然是先帝的意愿,作为侄子,姜霖还是有必要代父亲施惠于宗亲的,太后为此,也可与宗室走得更近,至少以后和政事堂讲话,声音能大一些。


    不同于上一个站队的旁敲侧击,这一暗示无论是利弊还是情理,梁道玄都没必要贸然拒绝,有时候他身为外戚,也确实要做妹妹与外甥的传声筒和外朝代理人。


    “王爷是陛下的亲叔叔,宗室结亲亦是国事,这是应当上心的,最近朝中诸事频发,待事过之后,我去面见太后,老夫人便安心就是。”


    在讨中老年喜爱方面,梁道玄没有输过。


    果然施老夫人从泫然欲泣到含笑舒意,连带姜熙也忍不住调笑几句,说要向帝京第一风流的状元国舅爷讨教几招求得良人的本事,洛王府正堂宽阔屋宇里,一时笑声盈满言谈融乐。


    第50章 无征不信(三)


    离开王府前, 洛王亲送梁道玄至门前,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国舅保重身体,我听人说那刺客下手狠辣,穷凶极虐欲至你于死地, 像我姆妈所说, 你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是国舅命格贵重,吉人自有天相。但凡事身体要紧,勿要逞强。本届新科进士的初派怕是要受此案影响, 再迁延些时日,国舅也不必心急。”


    从方才聊天的情形看,洛王姜熙不会没有任何缘由说这一大段关怀话语,梁道玄心似明镜, 不忘替妹妹叫屈鸣冤:“我怎样都好, 真正替我殆精竭力的太后却是人都瘦了一圈。她在当中, 一面是朝廷命宫要个交待, 一面是我这个亲哥哥差点丢到性命,哪个她都无退步之隅……我都想一了百了算了……”


    二人即将迈出大门,姜熙忽得停下,命侍从去牵马, 只留两人在原地,声音压得比春风都要低:“政事堂的大人在暗中施压太后,要太后将案子转交给大理寺刑部与督察员三司会审。这些天曹嶷一直关着,礼部牵连多人都被禁军提走, 若真最后落罪到礼部头上,政事堂什么面子都没了,眼下他们是希望赶紧拿回主动, 只是这样一来……国舅觉得还有水落石出的机会么?”


    这话简直就像在提醒梁道玄,千万别怂,怂一次以后都抬不起头来,政事堂只会更加肆意拿捏——皇宫险出人命,受害者还是当朝国舅,这都能不了了之,他们岂不只手遮天?


    “今日禁军也确实通传我去确认些那日细则,离了王爷府上,正是要赶去北衙禁军司衙署……王爷的意思是,禁军这边已然顶不住压力了?”


    梁道玄明知故问,带着探究的天真。


    “禁军如何,我一个王爷是必然要退避三舍不可多问的,但禁军是陛下卫戍,由陛下执掌,说句犯忌讳的话,我哥哥……先帝爷都不敢和梅相较真,难道他们就敢么?这些年骨头早软下来,太后的懿旨,他们未必放在心上。”


    和梁道玄浑然天成的天真相比,姜熙演绎的痛心疾首的也算炉火纯青。


    二人在演技方面难分伯仲,最后梁道玄作思索后开口:“我不过是外戚,遭忌惮和提防本是命也,但今日刺客能对我行凶,他日若害妹妹和陛下,我岂不要悔今日之退避三舍?多谢王爷提点,我这边启程!”


    面对姜熙的再三保重与挥别,梁道玄保持清醒,在去北衙禁军司衙署的路上骑马游思,看十步想一步。


    姜熙比任何人都想政事堂那些排挤他的人吃这一亏,他未必有那么心好,是想替梁道玄伸冤,只是他独木难支,等自己进政事堂不知猴年马月,还是先将上一军可以让办公环境得到极大改善。


    但对于自己呢?


    对于妹妹和外甥呢?


    梁道玄不得不多为他们三人打算。


    不过今天见洛王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他依然知晓洛王背后的智囊究竟是谁。


    ……


    北衙禁军司衙署在内城东,由左禁军殿卫将军坐镇,等同副将的右禁军殿卫将军则驻扎在京郊东隘关大营,现任左禁军殿卫将军名叫向熊飞,用梁道玄姑丈崔函的话说,此人是属泥鳅的,滑不溜手,不管是武艺还是参政,皆以此“不沾”之功法一脉相传。


    这样的人想来早就急不可耐交出行刺案这烫手山芋了。但代价又是什么呢?


    在衙署门前威武的两座盘龙狮前迎接梁道玄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从旁协助又及时赶到的值勤禁军校尉白衷行,可梁道玄一下面就看出端倪,白校尉这一身北衙禁军的麒麟寒铁甲是没有变,但巾领颜色由霁红换成了石青,护臂甲也无有雁翎纹雕饰。


    “白校尉,这是……”


    梁道玄和他还算熟识,宫中说过几句话,加上那天如若不是他及时告知,沈宜也未必能救下自己,于是心中是存了些感念的。


    白衷行面有惭色,行了下属见礼侧头不视:“卑职护驾不力,已遭军法削处,国舅大人万不可如此称呼,叫我白拱卫即可。”


    梁道玄心下一惊,白衷行竟为此事连降三级。


    外军或边军校尉手下不过五十人,但禁军因编制侧重守备,选拔严格,能为校尉者武衔都要高外军两级,且可统带前、中、内三朝之一当日的守备任务与人员,于仕途上可谓风光无限。


    这一降,白衷行原本光明的前程是彻底没了。


    但问题是白衷行那天是负责前朝守备,孝怀长公主穿过内朝中朝至此,他并无玩忽职守的罪责,结果却遭此牵连,这其中是否有为息事宁人而选择牺牲下属的可能?


    那问题就没有梁道玄来得路上想得那样简单。


    看白衷行略显僵直的身形,想来他还造了军法的皮肉之苦。此时真相尚未水落石出,梁道玄和沈宜谁也没有将那日审讯的决定性证据告知旁人,可有些地方似乎已经断过案了。


    “白拱卫。”梁道玄还是保持礼节,以白身的身份向对方见礼,“我是来见向将军的。”


    此处人多眼杂,贸然安慰失意者说不定只会给对方惹麻烦。


    “将军让卑职在这里恭候,这边请。”白衷行感激地看向梁道玄,侧身让出道路。


    二人一路无话,而禁军府衙肃穆甚于任何一衙门,石塑狰狞门带凶兽,走三步竖着一武器架子,行五步立着一夔纹军鼓,煞气极重。


    想来被带至此处时,礼部诸位官员够不好受的。


    “国舅大人,您受累了,劳烦您亲自走一趟,诶亚这真是……”


    刚到正武堂前,身高八尺肩臂宽阔的向熊飞就热情迎了出来。


    他摆摆手,白衷行礼毕离去,向熊飞热情地招呼梁道玄往堂里进,也不给他说话机会,自顾自道:“我也是万分无奈,万分无奈啊……这上面催得紧,人又不许提走,只能这边对个证,明知国舅大人在养伤,还是叨扰,您千万见谅包含。”


    鉴于向熊飞还是自己姑丈崔函的上司,梁道玄未有官身,本想行个子侄辈的礼数,谁知这位高自己半头的左将军过于客气,倒让他不好意思行大礼,只得笑道:“左将军为圣上效命,尊奉皇宪典领百将,我不敢造次,只等您吩咐。”


    向熊飞请梁道玄坐下,自己也靠近白虎头的高背将军椅中,那椅背也没高出他脑袋多少,竟似寻常,不碍着他闲倚斜靠:“这话国舅大人说出口,我也就放心了。我这一生,为先帝知遇之恩已是不敢懈怠,再得终龙托诏,简直如履薄冰。不过我幸不辱命,已奉太后懿旨,审出结果了。”


    向熊飞神采飞扬自一旁桌上捏起一厚摞纸张,递给梁道玄,静静看着他阅读。梁道玄注意到他的观察,于是即便他越读越生气,表面上也仍是质朴的讶异和不解。


    “这些供证……可有什么问题?”向熊飞笑呵呵问,“国舅爷别客气,有就说,我解释与你听!”


    梁道玄强压心头愤怒,惶然道:“这……竟是礼部仪制司一正八品礼议郎为主谋?”


    “欸……不是主谋。”向熊飞赶忙道,“是此人旷职偾事没有及时发现蒲安寿与蒲荣的关系,审验递交礼部的告身不尽心,这才放了那贼人进宫去,危急国舅爷太后与圣上的性命,如今他已招供。哦对,听说内侍省的沈大人也抓着一个玩忽职守的小太监?那天本是此人当值,却看护长公主殿下不利,真是极奸巨恶!他们二人偏巧行事不够检点谨慎,致使国舅大人您受伤,太后与圣上受惊,实在是死不足惜!”


    “这便是真相么?”


    梁道玄在愤怒之中保持冷静,还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向熊飞忽然作出愤懑的模样,仰头叹息,复又低垂头颅:“我是带兵的将领,提拔出的部下皆若我子我侄……今日我也知道,不给出个交待,国舅爷和太后那里我都说不过去,罢了罢了……白衷行他也供认那日执勤不利致使长公主受惊。”


    在梁道玄平静的注视下,向熊飞垂下的眼角几乎要滴出泪来,竟口出哀告:“国舅爷,请您大人有大量,这孩子罪孽深重,却罪不至死,我看着他长大,如今……哎!他纵然有错,还请国舅爷高抬贵手,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让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们北衙禁军上下都会感念国舅爷恩德的。”


    和稀泥不是什么少见的下有对策之法,推位卑言轻之下属顶罪,梁道玄更不是第一次听说,只是当他经历,同时又是受害者时,这份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感冲至顶额,许久不能退潮。


    但这也给他提了个醒。


    非常规之人,他也要有非常规的手段。


    至此,所有原本的计划统统在心里废除干净,梁道玄重新拟定,须臾后,就在这场对话中开始着手实施。


    “这事情,似乎不大对啊……”梁道玄眉头深锁,也不像反感,更不似愤怒,倒如同陷入深思一般,十分困扰。


    向熊飞心下一震,面上却挂上先前的殷勤笑意凑近道:“国舅大人若是有那里不清楚,我再同您讲解一二。”


    这时候,梁道玄也笑了:“向将军,我当然明白,但似乎不清楚自身处境的人是你才对。”


    “我?”向熊飞第一次流露出诧异的神色,虽转瞬即逝,但多疑却留在了他半垂的眼角精光之中。


    梁道玄不急着解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起身踱步,再返身失笑:“向将军,你向我剖心以诚,我也对你说句实话。你想想看,如今这罪责一分为三,看似有过的礼部、北衙禁军、内侍省三方各担其责,但却对你最为不利。”


    “此言何解啊?我们北衙禁军并未有对不起圣上和太后的地方啊!”向熊飞赶忙解释。


    梁道玄示意他莫要慌张,噙着温良忠厚的笑,又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忧,缓缓而谈:“太后在我出事那日风怒如涛,这三张罪纸能说服我,却不能给太后一个交待。太后这般雷霆行事,显然是要为圣上立威,结果宫中出现刺客,最终三个定罪的,最大一个才八品官身,太后如何甘心?这事情势必是要有个大头来背锅的。太后见了这份结果,如若再次震怒,向将军以为谁会领受这最大头的罪状?”


    他顿住的地方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当向熊飞眼存惶惑与惊恐时,他才说出最后的诛心之语。


    “内侍省,那是太后自己的辅弼,断然不会遭受重责而牵连。礼部……说穿了就是政事堂,太后已然对他们发作过一回,怎么能不卖三朝元老梅宰执一个面子,高抬一回贵手?那最后剩下的……将军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前二者替你消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