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吾即真相
离开北衙禁军司衙署前, 梁道玄又见到了白衷行,他没有过多言语,略微颔首,令对方在紧绷中露出一丝微笑。但这微笑因那前路未卜的焦灼也现下困顿抱屈的迷茫, 礼貌中不免多了些哀伤。
梁道玄今晚回承宁伯府吃饭, 表哥的儿子崔兆明今天生辰, 他备了些外甥必然会喜欢的礼物,一家人再度团聚,吃饭时自然欢声笑语, 但饭后,崔鹤雍与梁道玄不免要被崔函叫到书房提点一番,三人就座也饮一饮醒酒的茶。
“这还是去年弟弟采买的德宁白茶,味儿是真好, 今年咱们再弄一些。”崔鹤雍迎着茶雾馨香赞叹道。
不等梁道玄开口, 崔函先一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开春便让部下家里是屏州德宁的小兵头子找老乡买一点, 那小子人倒是勤快,可嘴不牢靠,不知告诉了谁,前几日转头就有南衙的军士给我送来一匣五斤的上等新下白茶, 我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对头,硬是没收,这事儿也不了了之。你表弟这会儿差事还没下来,我谨慎点总没错。”
最近和自己沾亲带故的人都受到了格外的关注, 缺东少西的地方总有人主动献媚。梁道玄当然清楚原因,一时也有些无奈:“我姨丈也差不多,他没别的爱好, 就好养个鱼,前几天有人给他送了一对锦背莲华鎏金鲤,吓得他赶紧退回去,称病告假了两日。”
“如今诸事都到风口浪尖,咱们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崔函拿出鼓舞军队士气的架势来鼓舞两个孩子,“待玄儿差事一落地,就有了由头不收礼。不过……玄儿啊,你这差事,就算为了案情耽搁,这也耽搁太久了。”
“中京府府尹和少尹全被传明日小朝会要面圣,我想是这个事儿要有结果了?”崔鹤雍对自己衙门的事足够清楚,但因中京府差事繁杂,一天到晚为精细事儿奔忙,旁的一时也顾不上打探。
听儿子说这个,崔函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梁道玄:“对了,你今日不是去了北衙兵头府么?有眉目了?”
这是南北禁军衙门互相的称呼,私底下都把对方往粗了叫。
梁道玄讳莫如深一笑,也并不和亲人卖关子,只道:“何止是有眉目,明日就能水落石出了。”
“果真?”崔函一拍大腿,“这可太好了!”
但姑丈是了解向熊飞的,一转念的功夫又觉得有些蹊跷,忙追问:“姓向的油滑可恶,他这次怎么就下定决心不做首鼠两端不得罪人的事儿了?”
梁道玄笑道:“那自然是我给他下得决心了。”
……
几个时辰前的北衙禁军司衙署。
春风料峭并不温热,然而向熊飞听过梁道玄的一席话后却脊背至冒冷汗。他再次端详眼前这个年轻人,顿时觉得他幸好没被勒死,不然今时今日,麻烦可不是只找一个有资格垫背的人就能一了百了。
“我出于一个舅舅越兄长的私心,是不希望禁军出事的,这些年太平日子,诸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尤其是向将军,宵旰焦劳洁己奉公,太后屡有私赞,只是如今的朝局,太后纵然有想提拔的人,却也……说不上话啊……”
威胁之后必须伴有适当的利诱,这样一道诱饵做得菜才能色香味俱全端上权力的餐桌。
向熊飞当即明白话中深意,低声道:“太后难处多,这朝中谁人不知,偏偏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才他并不是这样说的,梁道玄低头一笑,终于去了苦大仇深的表情:“这事我一个外人插不上话,还请向将军多多担待了。这世上的责任不会凭空变小,接着它的人权力越大,反倒责任越小,然而接着它的若是蝇头小吏无有权柄,那怕是窃国之罪都能落到头上去。还有个覆盖的问题在,咱们都心知肚明。要是大家真想让小人接大责……”
梁道玄在这里停顿,使得本就恐惧自己担责的向熊飞悄悄咽了咽口水。
“均沾雷霆是一回事,独一个天灵盖替他人消灾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罢,梁道玄也不缀言,当即起身:“今日实在叨扰,只是梁某不能辜负太后的恩典与圣上的器重,这认押我是不会画的,明日小朝要议此案,大家也都盼着转交三司同堂会审,我听说内侍省也有人捏着重要证供,不如明天将军听听那边怎么说?”
向熊飞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他强制慌乱,故作镇定的惊异:“国舅爷明日不去?您可是重要的证人啊!”
梁道玄连连摆手避让一步:“什么证人,差点死了的活鬼罢了。万一人家以为我为了搅动朝局,借着自己被刺杀而兴风作浪,借机挑拨什么离间,祸乱什么纲纪,那我可担待不起,该避嫌的地方还是要避,不该说话的时候我就不说。不过今日看这苗头,事情是不会水落石出的,我也就不争一个大中至正的结果,只求个自己的安稳。”
他话说半截留半截,偏不讲内侍省到底有什么证人,让向熊飞的心里彻底没了底。可此人也非白油润地混了许多年,选择了最得当的处理方式,没有表明自己心中的迫切,而是迂回赔笑:“这是什么话!国舅爷对圣上的忠心,只看那连中三元便可得知。国舅爷实在是妄自菲薄了。我是觉得,你还是得去听听,要是三方口径不一,总要有个对证。至于内侍省嘛……万一口供是动了刑问出的,你也好说句公道话。毕竟遇刺的人是国舅爷你啊!”
梁道玄一点也不为这话术所动,只是应付着笑了笑。
“将军可能还是没有明白。我去不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不能从崇政殿里出来。”
向熊飞一愣,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遇见一个滑不留手甚于自己十倍之人,眼看留不住已转身出门的梁道玄,他大步流星赶上,终于显露了隐藏在心底的慌张:“敢问国舅,这件事……太后是否有私下的凤议可以揣度?”
“与其揣度太后所思,不如代太后为其想为。”
梁道玄说完只留给向熊飞一个背影,走出了正堂。
……
此刻回想今日的战况,梁道玄十分满意。
向熊飞或许已然和礼部相关的人接触过,两方各推出一替罪羊来背锅,诸位大人依旧岁月静好。这个方案有问题吗?没有,因为这些人选择了对他们最有利的结果而非真相。
但真正的受害者,却是皇权威仪眼中受损的太后。
案子是她下令彻查的,禁军也是她越过朝廷职权特意委派的,耗费了前前后后快一个月,耽误许多朝廷的正事——光是礼部压下的差事就不胜枚举,且新科进士还未能分派职务与面圣谢恩……在这样的前提下,禁军与文官用阳谋大事化小,滔天恶波化作纤芥之疾。
太后的命令就是笑柄,外戚的身份不值一文,皇帝的安危被视作儿戏,皇宫的权威也成了笑话。
与其说是替自己的势力逃脱责任保存实力,倒不如说此次事件的本质就是一种打压。
梁道玄不会让他们得逞。
因利而聚,也会因利而散,散也有好聚好散和撕破脸面两个散法。
他们并不配前者。
曹嶷所代表的礼部诸臣必然是勾连的一方,但梅砚山涉及多少?是否有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从中斡旋?这梁道玄就不敢妄加揣度了。
毕竟,他要做的事情,不应率先树立模棱两可的靶子,把可能袖手旁观或者不敢走到明处的人逼着亮底牌,他要的是一个最有利,而不是最正义的结果。
他只气恼了一阵子向熊飞与朝臣们的所作所为,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学习到的新一课:受害者也可以不问因果不要正义的审判,但不能不去追求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结果。
还没做官,就上了官场第一课,梁道玄最讶异的是自己竟没有半点不适,反倒飞快从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莫非他真是个当官弄权的天才?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些对自己的剖析他还不能对家人讲述太多,暂且等待明日小朝会结果。
不出意外,众人会要求妹妹将案件送发三司,轮经会审,但是他们原本想象赞同的人,就未必会陪他们唱这一出戏了。
还有沈宜。
梁道玄又想起了那日在内侍省典刑司的经历,原本的期待又化作了一声叹息。
其实,他的遇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
……
三月最后一次崇政殿小朝会,照例皇帝出席,接受朝拜后离开去读书,由太后坐镇主持。
梁道玄坐在家中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又不能派人去胡乱打探自乱阵脚,只得枯坐静候。
谁知午时刚过,国舅府的管家便满头冒汗急匆匆跑来他面前,咧着嘴喘着气笑:“恭喜国舅爷……贺喜国舅爷……”
啊?他还没到大喜的日子啊?三元不是也都考过了?还有什么要通知的喜事吗?
“前面来了传旨的太监,不是常见的霍公公,而是……是沈大人啊!”
“什么圣旨?”
梁道玄自己给几个人估摸的处罚是革职不用,这种处罚也不用以圣旨的方式来通知自己吧?
“好像是……是封侯的旨意!”
第52章 只定乾坤
封侯旨意下达前几个时辰前的清晨, 仪英殿。
听完沈宜关于他和梁道玄二人审讯结果的禀报,梁珞迦气得下意识想怒拍椅子扶手,抬都抬起来了,忽得看见哥哥亲手缠上的净布, 硬是忍住, 将手落回膝上。
“蒲荣宫中的太监徒弟在外面收了养子再送回宫, 为图复仇蛰伏良久,待得知蒲安寿入了殿试,两方一拍即合, 成了这阴谋?这里面没有旁人半点的作用么?”梁珞迦相信这件事的脉络如此,但不信无人借机扇阴风点鬼火,从中作梗。
“蒲荣的徒弟在宫外已然自戕,无有对证。”
“他一定是自戕吗?”
沈宜看着太后, 半晌后, 低头道:“是奴才办事糊涂, 请太后责罚。”
“算了。”梁珞迦并不拿无法更改之事责备属下, “蒲荣的徒弟认识蒲荣的养子,并不稀奇,也许二人早有勾结也未尝不可,但礼部这边……”
梁珞迦不想放过这样整顿吏治树立威信的好机会。
“太后, 明日小朝,国舅大人说他要‘置身事外’,请您自行量度。”沈宜头也不抬,继续恭顺禀告, “国舅大人昨日在北衙禁军司衙署与向熊飞见了面,看过证供,托人来给奴才传话, 此话是要奴才秉明太后的。”
“是什么?”
“国舅大人说:不求真相,只定乾坤。”
“启禀太后,该移驾崇政殿亲临小朝了。”
门外通传的声音在这时传了进来。
梁珞迦默念这八个字,豁然起身。
……
一直到小朝会后半段,梁珞迦听着向熊飞和几个大臣争执不休,音调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她心中仍然在回味这句高明之语。
兄长所在之境、所立之巅,要比她广阔和超拔的多。
这句话拯救了她的困境,让她一直拘泥于为兄长伸张正义的义愤化作一种真正可以称之为冷静的沉着。
今天她和哥哥,会是此地唯一的胜利者。
梁珞迦缓缓起身,自帘后而出,众臣连忙避让,也停止了争执。
“向将军的忧虑,哀家明白。”梁珞迦率先走向吵得脖子通红的向熊飞,示意他不必继续躬身扶手,“向将军认为此案疑点颇多,不应草率,还要细查严办,该提审的人一个不漏,该盘问出的证词一字不少。如今所有情况都指向曹嶷曹尚书知情不报似有包庇蒲安寿,只是尚无确凿凭据。您是护卫过先帝的禁卫之将,您对今上的关切与诺责,哀家铭感五内。”
梅砚山方才一直未曾进言,始终是徐照白、刑部尚书江敏求与礼部侍郎程稚卿在轮番紧逼,是不是洛王姜熙插上一嘴,看似捣乱全无章法,实际却打乱几人节奏,让应接不暇的向熊飞得以喘息。
但这个时候,梅砚山不得不站出来说话:“太后,这件事……”
“哀家知道梅宰执要说什么。”
奇怪的是,太后面带笑意,并无厌倦亦或抵触,竟似宽慰的语气继续道:“梅宰执想说,社稷要案三司会审是祖制,恐皇纲不继恶积祸盈,更要遵循不怠。此事尚书省唯有礼部涉案,刑部无需避嫌,大理寺与御史台更是无辜,若因此事寒了朝堂重臣的心,必然有损天威。”
梅砚山有一瞬间眼中的神采是错愕的,但他神情未变,镇定俯首:“太后圣明。”
“一方为天下之法不可私也,一方为长治久安万世一系……哀家坐于上,听入耳,但这些辅弼良言,都是沉沉入心腹的。”
连洛王也有些迟疑,没人知道太后此时要做什么,接下来会说什么。
“哀家的兄长在皇宫中遇刺,哀家确实心急了一些,不仅是担忧兄长的安危,更是思及陛下处境,不得不为此而焦灼。但今日见到诸位为此争执,哀家也觉此事不能再脱下去致使朝廷离心离德了……”
“曹嶷是否有罪,才是本案关键。请问江尚书,若定罪确凿,刑律该当何论?”
面对梁珞迦的询问,江敏求有些紧张,他偷偷去看了眼缄默的梅砚山,缓缓道:“我朝明律,但凡涉及宫中禁内行谋刺涉杀之命案,因有危虞圣驾之嫌,均夷灭三族,若行刺圣上,则尽诛九族。然而并未有任何证据指明曹尚书与蒲荣一党行刺案相关,蒲安寿究竟在殿试前见过谁,也无从查证。如此一来,必然要将此案发去三司审议。”
“你们自己人审自己人,能审出真相么?”向熊飞回忆起昨日梁道玄的衷告,决意据理力争,“莫不是打算将这罪责推到旁人头上,自己落个干净?”
在江敏求的对峙言语出现前,梁珞迦制止了争端的再次爆发。
“这样吧,哀家做个决定,若有非议,就让哀家承担,若是哀家的兄长埋怨,那也是哀家关起门来的家事,如何?”
众人齐齐看向太后。
“三司不必等这份案宗了,今日小朝,便是结案。”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曹嶷涉及此案过多,即便无罪,哀家也不敢再为陛下的安危而重用。可并无证据指摘他为主谋亦或从犯,也不能枉顾国法置他死地。”
连洛王都跟着大喘一口气。
这是跟她哥学得吧?
姜熙忍不住腹诽。
“此人革去全部职务,不许叙用,遣返乡里前,先带到帝陵前悔罪,他有负先帝隆恩把臂之托,无有谋罪,亦有疏责。”
其实没有人想到曹嶷会留下一命,众人讶异之余,梁珞迦继续道:
“其余查证确实的蒲荣一党,已死者枭首示众,归案者腰斩。那个叫柴玉的小太监,他虽作恶却为掳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五十大板,逐出宫去。礼部涉考官吏皆有失职,轻者罚奉三月,重者降品待补。剩下的细枝末节,便由诸位再议。”
这个结果向熊飞最乐见其成,他不等任何人开口,当即跪拜:“太后圣明!”
洛王姜熙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也长拜道:“太后圣明。”
明摆着是一个交换,但给政事堂的选择余地并不多。
徐照白心中其实是松了口气,至少曹大人可以活着……不过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老师的打算,如果据理力争,对所有人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太后盛怒之下,未必就这么好说话了……他虽有时不喜曹嶷为人,但终究共事多年,此案纵然难以转圜,一□□命的气能留下,也是他一家老小最后的造化。
最终,梅砚山也上前一步:“太后圣明。”
这枚棋子,老师终究还是拿来弃车保帅了。
徐照白心下凄凉,不知是兔死狐悲,还是为感叹曹嶷这几十年的辛苦,一时不慎,便成了罪有应得。
“这件事了过,今科状元的头次大朝谢恩,也得加快些。”太后回身踱步,忽得调头,“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事,哀家希望诸位首肯。”
她没有说议一议,接下来的内容必然不是请示或者相商。
“哀家的兄长此次受累不小,最终结果也算不上什么水落石出,哀家想为他赐一份恩典。历来国丈亦或太后的父亲都可以得赐‘富’一字的三等侯爵,虽不能袭传子孙,但怎么说也是尊荣。哀家过失的父亲并无此赐,今日希望兄长能荣膺此爵。”
“太后,恕臣多言。”梅砚山当即开口,“我朝却有众多此事前例,然而多是当朝皇帝赐与国丈后兄,甥帝舅臣,未有此例,还请太后再行斟酌。”
梁珞迦站定望他,却只是笑:“如若是先帝,便是依循祖制?”
“正是如此。”梅砚山回道。
梁珞迦微微摆手,示意沈宜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宜取出一圣旨恭递太后。
“先帝大行之前,曾怜垂稚子年幼,薄亲少惠,于是希望家兄可以入京伴驾,特遗圣旨于哀家保管,待到家兄入京之时,封其为富安侯。”梁珞迦看向梅砚山,“这便是依循祖制了。”
连梅砚山都露出从未有过的错愕神色,尽管之时转瞬即逝。
沈宜悄无声息在众位熟悉先帝的辅政大臣面前,缓缓展开先帝遗存的圣旨,此等字迹与书写惯常,以及那油尽灯枯前羸弱的笔记,与众人记忆中先帝晚年寥寥的亲笔上谕如出一辙。
并没有人质疑圣旨的真实性。
“太后,臣有一事不明。”王希元沉声道,“为何国舅入京时太后并未宣读此遗诏,却今日呈出?”
梁珞迦纤眉微蹙,却不是压抑的怒容,她的悲愁难言与哀哀戚戚,仿佛是先帝活过来又死了一回:“哀家感念先帝厚爱,然而先帝委重哀家垂帘监国,哀家若放任亲族妄为,岂不是和那曹嶷一般有辱圣恩?”
这她都能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一句曹嶷,高,实在是高。
观摩的姜熙心中如是说。
几位臣下的面色都不由得变了变。
太后继续自己那泫然欲泣的一套:“哀家不敢贸然独断,只想,观察兄长一些时日,如果他配得上这侯位,那便了却先帝遗愿,宣布遗诏。如若他只是富家纨绔难堪重任,那……那哀家百年之后,会亲自向先帝告罪违诏之事,即便如此,哀家也不能让昏恶之徒无能之辈留在圣上身边!圣上……他还那么小……”
说罢,太后竟哀哀哭泣起来——也就哭了一小会儿,很快她就用那微红的悲哀的眼眸望向众人,环视一周道:“难不成,是诸位觉得,如今梁道玄也不配么?”
谁敢说连中三元的金科状元郎不配辅弼皇帝啊?
那就是指控科举取士本身没有任何用处,选出来的人也不能成为他日栋梁。
那主持科举负责科举甚至通过科举达到今日位置的人,也都是不配。
甚至还诋毁了祖宗之法。
如果不是在崇政殿,姜熙都要开始鼓掌了。
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能生出这对神奇的兄妹,梁敬臣到底是什么人啊?
不是听说是个纯纯的人渣吗?
他思考的时候,众臣已然屈服,梁珞迦优雅拭泪完毕,含笑道:“这诏书,还请诸位再行斟酌,哀家还是希望,作为今上的恩典,表彰国舅及第三元的荣耀,这也是我朝至今绝无仅有的继往开来之事。”
希望先皇恩典变作今上笼络人心之用是人之常情,无有人反对。
事实上,这次以政事堂为代表的朝臣输得彻底。
而梁道玄梁珞迦兄妹除了真相,其余想要的皆已尽在掌握。
第53章 是邪非邪?
“奉天承运皇帝, 宝诏:太后家兄梁道玄,朕之母族,亲之惟厚。才兼万人,经国有略, 今三元得第, 理当重器。隆恩不及赤弼之心, 当立爱惟亲绳其祖武,朕躬效祖宗之法,不因冲龄而慢命世之英社稷之器, 孝追先帝德芳遗珍,诏重怀仁;仰承皇太后慈谕,德泽福被,遵祖行制, 敕封梁道玄为富安侯……”
沈宜一身赤红衮袍, 冠饰金瑞——这是正式作为皇帝派差大太监的官服, 手执明黄圣旨, 身后迤逦一十二位太监两两并排。
在国舅府正厅前的院子里,肃穆与富贵统统盈满,那新修每两年的府门又要再次动工。
只不过这次不是缩小,而是阔制。
宣朝的侯爵有三等级, 分别是:功、禄、福。
功侯为一等侯,仅限定发给脑袋别在裤腰上与太【】祖打天下创基业的兄弟,开过功勋,自然世袭罔替;禄侯二等, 后世有文治武功者,方可得封,福泽绵延五世, 荣耀门庭;福侯三等,顾名思义,这是天降的福气,一般封给太后的父亲,无功无禄受此贵爵,必然要有些限制,比如不能世袭,一代盛名无有传承。
富安侯,听起来很像地主家傻儿子会得封的封号。
梁道玄知道妹妹强明聪慧,但不知道她这么强悍,超额完成二人的共同目标,还有意外之喜。
沈宜目不斜视,不露辞色宣读圣旨,后面的都是一些土地与赏赐,以及最后五位辅政大臣极长的官位职衔名称罗列,表示中书省全体人员也确认并认可这张诏书,共同颁发。
梁道玄想到这件事的结果会有对自己的补偿,但这已经超出补偿范畴太多。
难道这就是妹妹所说的“重重酬谢”?
“臣,感怀圣恩,叩谢皇太后慈谕,太后千岁千千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中澎湃,表面上梁道玄还规矩展示着身为未来朝臣的素养,双手接过圣旨并谢恩。
“侯爷。”沈宜也已经对他换了称呼,“请入宫谢恩。”
“遵旨。”
梁道玄的身份产生奇妙的变化,作为今科状元三元及第者,在他的官职下来之前,却先得到了爵位的敕封。
紧赶慢赶入宫后,梁道玄在仪英殿见到了悠然品茗的妹妹。
兄妹对望,相视一笑。
“不求真相,只定乾坤。哥哥真是诡谲之才,智计无双。”
“妹妹才是经远之算,以安定危。”
他和妹妹此刻就像史书中刻板印象的乱政太后与弄权国舅,正在为密谋的胜利弹冠相庆。
从同理心角度来想,众位辅政心中所想二人形象大抵如此。
不过鉴于这些人欺负孤儿寡母的时候都没有动用自己的同理心,那梁道玄也不准备与他们共情,此刻正该庆贺。
兄妹二人笑过后,梁珞迦坦率道:“我以为兄长是骨鲠正直坚守定心,必然是为了水落石出不计一切代价的。”
“利益当际权势涛澜之中,追求公正与真相,不如图谋最有利的结果。”梁道玄私以为说这话的自己很像反派,“其实这案子能查出蒲荣一脉已是众人都尽力而为,那送柴玉的入宫且要他接应的罪人已死,谁和他接应?又是谁与他谋划,唯有等待马脚再露。我们兄妹三头六臂,也不能真正伸张真相。与朝臣僵持等下去,投入的精力与期待的权力回报也不划算。不如换个想法,选择可以接受的、不是真相的真相,然后利用这个真相,为自己谋得利益。”
“经过此役,我与兄长在朝中,至少可以稍稍喘息站稳,礼部已然处置完毕,今科新试不少才德之辈,都能升任,上次恩科也有这一年来颇有建树政绩之人,何愁无人可选?”梁珞迦今日扬眉吐气,外人面前,她四平八稳,在自己兄长面前,挑一挑眉毛讲出骄傲的语气她还是不必遮掩的。
梁道玄望着她道:“妹妹,你这样子,真像个一国临朝主政的太后。”
“哥哥也像个弄权掌控人心的百官之首。”梁珞迦笑道。
“其实……我原本想得并非如此。望杏敦耕,瞻蒲劝穑。多亏向熊飞为我活生生演绎了一场荒唐粉墨,我才明白对付这样的对手,就要和他们一样不问真相只问利益,方可因循制敌百战不殆。”梁道玄摇头时亦有笑容在脸上,似是满意这一收获,却也有些无奈。
梁珞迦却能理解这份暗藏的愤世嫉俗:“权势这条路的走法,或许有千百种,然而哪一条,都不是靠良心走出来的。”
梁道玄思考须臾,越品读越觉意味深长,慕颜道:“这话对也不对,但听着却有醍醐味,颇有阅历,是妹妹入宫后的所思所想么?”
“……是咱们爹说得……”梁珞迦有些尴尬给出这个不是那么受人期待的答案。
“……”梁道玄实在夸不出来这个人半个字。
总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吸收领会吧。
至少今后的路,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但一个漂亮的开门红却是值得暂时保持自信的好入场仪式。
“只是我没想到,先帝竟有敕封我的遗诏,是妹妹你最后求来的么?”
这是整件事里唯一一处超乎梁道玄之预料的“插曲”。
他询问此事,本是好奇,先帝此人似乎通透,却囿于悲惨过往不能自拔,致使沉湎来世因果当中,聊以□□。
然而这个问题却让妹妹的眼神骤然闪烁,她嗫喏半晌,声音压得极低:“先帝最后时日已全然昏迷,不能书写……”
梁道玄傻眼了。像一条刚被从水里扔到岸上的鱼,张大嘴,瞪大眼。
啊?
“反正不会有人认出来的。”梁珞迦凑近哥哥一点低声保证,“因为……先帝晚年许多上谕,本来就是我模仿他笔迹后加些病态弱势所写。”
半晌,梁道玄才从九族消消乐的幻觉里回过神,他想了想未来的日子,忽然感受到了妹妹胆大心细的水平。
“妹妹,我相信你将来的功绩,必然不会输给文武二位英主太后。你会有属于自己的成就,不只是因为你是皇帝母亲,而是因为,你是一个胆魄与智识都不让须眉的经国之才。”
梁道玄发自内心如是说。
……
梅府。
梅砚山的书斋内悬怡兴陶然的匾额,左悬前朝佚名画作《耕樵图》,右挂本朝太【】祖时擅书名臣聂陵春的誊录的名作《伯夷列传》。
徐照白正站在这画前,跪在他身旁的,是哭泣的曹嶷。
“我早早告诉过你,不要同他置气,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他非池中之物,你置若罔闻,他或许锋芒藏钝,只求安逸。可你非激他一激!你明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的道理?他们兄妹二人护着一幼子,就是乳虎二只,你怎敢如此啊……”
梅砚山端坐正中,指着哭泣的曹嶷,语气不疾不徐,但显然是动了真气,声音略有些发颤。
徐照白急忙递上一杯温茶,却不敢求情。
梅砚山一口未饮,继续道:“这次别人作恶,你背了黑锅,也是罪有应得。当年太后家宴,你命许黎邕压下战报,我当年问你为何,你是如何答的?你说他们是蝇营狗苟,过尊则骄。其实不过你是记恨梁道玄在第一次见你时落了你的面子而已。”
徐照白听着老师的话与曹嶷的涕,唯有轻轻叹息。
“我与清辉几次劝你,你始终无法释怀,又在恩科那年勾结你的门生,暗中想参他一谋题之罪,结果是打草惊蛇,人家以静制动,最后不但让你徒劳无功,反倒成全了人家的清命。再说这次殿试前的礼部达报验文,你的下属明明发现蒲荣身份有异,告之于你,你却因想看太后如何处置仇家之子殿试中第,继而往后兴风作浪,刻意放其入宫……”
“学生……知错了……”
言及此处,曹嶷叩头不止,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灵云啊……”梅砚山称呼曹嶷的字,语重而心长,“几十年官途,一朝丧尽,你这脸面争到哪里去了?”
说罢他重重咳嗽,竟一时不能止息。
“老师,保重身体。”徐照白连忙上前顺背。
曹嶷也再度叩首道:“是学生辜负了老师的期许,都是学生的错,老师保重身体啊……”
徐照白自一旁博古架的紫檀小匣中取出一莹润如玉的白瓷小瓶,自其中倒出一粒药香浓郁的丸药,奉至梅砚山面前,请他和水吞服,不出一会儿,咳嗽声终于慢慢变作了叹息。
“罢了,你是清贵门第家的孩子,自有傲气和根基在,待我给你高堂写一封信言明此事,你便回家吧……不惑之年,早归乡野,也不失为一美事。修身养性,将来含饴弄孙,可不能再意气用事了。”
这是梅砚山最后提点曹嶷的话。
待曹嶷走后,他沉默了许久,只盯着那幅《伯夷列传》出神。
许久,才开口问屋内唯一的旁人徐照白:“清辉,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叫徐二弟。”徐照白毫不迟疑回答。
“我给你起的新名字和字,这些年你可喜欢?”
“新名新命,学生爱若珍宝。”
“你不像曹嶷,你是没有后路的,你总不能回去老家的土窝里继续种粟养活如今这一大家子人。”
“学生明白。”
“梁道玄这个名字起得是真好,《抱朴子》的典故,听说他字玄之?”
“是。”
“梁敬臣……不提了。有一种人,读书还不如在家种粟的好。”
梅砚山显然已是疲累至极,扶着额头,发出一声疲倦的苦笑。
“老师,明日我去送送曹世兄。”徐照白有时并不能抗拒心中那份柔软。
但是梅砚山一个眼神却足以警告:“你以后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
“是。”徐照白恭敬回答。
梅砚山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喝了口茶后问道:“清辉啊,这幅《伯夷列传》里面最妙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学生不知。”
“是这句‘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这一问,问得真好,不亏是太史公手笔,跌过大跟头,吃过大苦头的人,才真能明白。”梅砚山的声音在一阵莫名的缥缈后骤然笃定,“梁道玄该去哪里任职,还按照原来的办。”
徐照白惊愕的表情在烛影摇动中更显困惑:“他如今是富安侯……”
“那不更合适了么?”梅砚山凝视《伯夷列传》轻声道,“他已证明自己是真金了,但火炼总不能免。人人都要经苦海之路方能通天,就算命赐如他,仍有自己的修行。这正是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
为今科进士赐官加恩的大朝会在延期两次后,终于正式进行。
当文武百官——包括洛王姜熙与梅砚山在内,均经由朱雀门左右偏门进入皇宫时,梁道玄身着御赐绿袍,头戴进贤冠,手执牙笏,堂堂正正穿过了只为他一人打开的朱雀门正门。
荣极通天,莫过于此。
作为今科状元,他受天子求贤礼而不跪,独占鳌头接过诏旨。
外甥姜霖开开心心装作十分严肃的样子过于可爱。
但舅甥二人都死板着一张脸,心里乐开着花,完成了这一仪式。
大朝会的最后,梁道玄安静等待由梅砚山宣读诸位进士的就业到岗安排,由于自己是第一个,所以他不用等待太久。
但当听到时,等待后的震惊犹如雷鸣五内,久久不能平息。
“……今科一甲状元,梁道玄,赐职宗正寺少卿,领阶从五品……”
历史上第一个由从五品开启官途的状元,正是他梁某人。
但有些看似大方的馈赠,本质上是一种强横的挑战。
第54章 袍笏登场
宗正寺, 是掌理皇室亲族勋贵外戚事务的衙署。
修纂并管理玉牒宗谱,料理皇家陵寝一应事宜,大到祭祀祖宗与皇帝继位人选,下到公卿勋贵世家鸡毛蒜皮, 就连犯了律罪的宗室人员, 都要宗正寺官吏在审理时旁听, 确认指控无误,方可落罪定刑。
往好了说,这是与宫中关系极为密切的官职, 很适合梁道玄渴望陪伴外甥健康成长的意愿。往坏了说,这又算什么机要官职呢?于朝廷治理国家的决策,是半点也不挨边。
梁道玄能想出政事堂的人为自己安排这个职务时的想法:去翰林院给辅政大臣们当贴身秘书,那是万万不能的, 他敢去, 这些大臣也不敢使唤。事实上他也什么都学不到。
可要是直接给他实权职务, 这些人既心中老大不乐意, 又顾忌其他朝臣的悠悠之口。
干脆,选了个麻烦但优渥的差事,谁也挑不出毛病。
高,实在是高。
不出意外, 这必然是梅宰执梅砚山阁下的手笔。
他不是天真稚童,封建政治的肮脏与朝堂权力的倾轧他明白得一清二楚,可是这些老东西,也太过狡猾!
梁道玄身边的人对这个职务想法不一。
小姨和小姨夫觉得是好差事, 不必外放到外面摸爬滚打,又不用在中书省抄抄写写受政事堂老大人们的气;
姑丈觉得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工作,听着就婆婆妈妈一地鸡毛, 实在不行去军中历练,也比干这个强百倍不止;
姑母很是生气,她认为朝臣是在排挤梁道玄,不给正经差事;
倒是表哥崔鹤雍以为此官看似繁琐,却能以另一种行事参与机要,说不定别有洞天;
妹妹梁珞迦赞同崔表哥的想法,只是她多了一层担忧,这其实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做得好与不好,都免不了伤和气,光那一项调节德融宗室勋贵外戚争端的分内事,就让人不能全然放心。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梁道玄也在接受职务的当日做出了自己的打算:
总之,先到任,再干活,了解情况,知难而上。
宗正寺真正的负责人是正卿,向来由姜姓宗室的长者担任。此任的宗正寺卿是早年太【】祖长兄靖德王姜旦一支的嫡系,也是小皇帝姜霖名义上的曾伯祖父,他能做这个宗正寺卿不是因为他具有任何和睦亲族的特长,只是因为他辈分和年纪都是姜姓皇族里头一份。
这位梁道玄的顶头上司当今的靖德王姜孝忧,今年九十有三岁,因本朝对宗室封王的限制,他一辈子没有接受过传召入京,也没管理过任何事务,现下连自主进食都做不到,能做出的指示只有阿巴阿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吉祥物。
宗正寺全部职责,惯例都由少卿负责。
这差事如果说多好,确实不见得,但如果说差,那其他今科进士听了也是要打人的。相比其他人,梁道玄的第一份工作可以说是不够省心,而足够省力。
都说京官六品是个坎儿。六品进衔,大约是外放两任后归来的官吏可以企及的最高位置,许多人为能留京,自七品或从六品的地方官,甚至愿意屈就同级不升,换来一个资格。
除去少部分幸运儿,大部分人仍是领个头衔,升个六品,到各个州府衙门继续熬资历养磨勘,可以进入六部做一些实权职务的,大多是六品京官这个坎儿上渡劫成功,往后不敢说飞黄腾达,但仕途最坚实的一步已然迈出去。
梁道玄直接跨过门槛,以从五品开启仕途生涯,只是也越过了原本可能清贵的擢升道路,换了条不同寻常的赛道。
说到底,宗正寺是皇帝的家事,有人置喙梁道玄的特例也无从下口:皇帝年幼,他连中三元的舅舅帮着理一理家务,怎么还有人质疑公正不公正?
况且同榜进士大多以为,这并非一个好差事,要让他们选,或许更青睐入翰林院做个堂堂正正的侍读。
“那宗正寺卿就不说了,少卿一般都是给油滑奸诈的老头子来做,没两天他们就致仕,有时也不怕开罪人。这倒好,你前脚刚迈进官场,后脚就跟你揽了这样一个差事……”
办公第一天,姑母梁惜月本下定决心只说鼓舞好话,可看见头一次穿官袍英姿俊逸的梁道玄,想他要去那暮气沉沉的地方,不免又开始抱怨。
这是大朝会后的第二日,梁道玄换好簇新官袍——一件绫织团领衫,绿色,槐枝草木染,配革带幞头乌皮靴,一应染石青色,压住了一身明亮的官绿色,显得整个人又华贵又稳重。
“姑姑,政事堂不也是一群老头子?”梁道玄安慰人总能找到最出其不意的点,“我去和他们混日子,大概还要被防着、藏着,什么也学不着。可在自己能做主的衙门里,想学什么,想看什么,还是有些办法可以余裕的。”
这是实话,但梁惜月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她一面替梁道玄最后正一正衣冠,一面说道:“是有这个道理,可是也要看能学什么。那里的老大人,我想最擅长的不过是看邸报喝茶水,你去和他们讨论品茗都比政事强……哎,不该说这个的。”
梁惜月说完就后悔了:“你今天这个样子……很好,姑姑恨不得折自己十年寿命,换你娘死而复生,只为看一眼你此时此刻身着官袍的模样。”她眼中含泪,兀自忍住,嘴唇不住轻颤,“这差事难做,姑姑不喜欢,但姑姑相信你做得好。”
梁道玄也眼眶发热,点头道:“姑姑,晚上我回家吃饭,备些我爱吃的老家菜!”
他说的回家,自然是承宁伯府。
梁惜月含泪而笑,目送梁道玄出门牵马,管家递上马鞭,领着马僮齐道:“侯爷请上衙。”
梁道玄接过来后又回头朝姑姑笑了笑,再一转头动作利落,上马而去。
理想上,梁道玄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实上,他也清楚没有哪个新科状元上来就做衙门上名义的一把手,给他学习的余裕或许没有那么多,但压力却是一等一的。
六部九寺,相隔甚远。尚书省就在朱雀大街边上,但九寺所管辖事务大多围绕皇帝,因而办事的衙署也离皇宫西门更近,换句话说,家住帝京黄金一环的梁道玄,要绕大路走过四分之一皇城外围,才能抵达九寺所在的办公地点。
整个九寺里,规模最大的是太府寺,人家是管皇帝内帑府库,执掌帝王私人财务,自然紧要。其次要属大理寺,离着老远就能看见那高耸威严的门楼与黑压压一片的大理寺典狱,没点级别的罪犯,根本进不来这里面受审。
总之,和这两位实权部门相比,宗正寺的门脸实在有些小:书写着“皇仪衍庆”的匾额下,大门敞开,里面进院冷清极了,只有一个人在两株茂盛梓树婆娑的枝叶其间站立。
是个梁道玄不认识的太监。
从他洒蓝青的宫服来看,此人内衙署官职与霍公公相当,年纪大概三十岁出头,有些资历的模样,圆脸微胖,细眉细眼,瞧见梁道玄来了,当即展开绚烂的笑,盈盈快步走得不慌不乱。
“国舅大人,早见。”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宗正寺职务与宫中来往密切,内侍省有专属官吏对接也并不让人意外。
“诶呦呦,什么大人啊,国舅爷真是……”这位公公的身姿做派与说话的强调,同当年的蒲公公一样,都加深了梁道玄对太监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奴才叫辛百吉,是内侍省专任与宗正寺协理调停的芝麻小吏。之前有幸见过国舅爷的家人承宁伯夫人,这一家人的气派,当真教人羡煞,国舅爷也是好风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猜对身份,却没猜中攀近的话头:“你见过我姑母?”梁道玄不免要多问一句。
“见过。那日国舅爷在宫中遇刺,正是奴才得了沈大人的令去府上通传,国舅爷吉人天相,如今分毫未损,简直是苍天庇佑。”
原来你就是说话大喘息差点吓死我姑母那小子啊!
梁道玄哭笑不得道:“原来是辛公公,见过了。”
辛百吉一句平实的话都能说得眉开眼笑,带点不讨人厌的啰嗦,又客套几句后,他横着眼审视一遍冷清的院落,凑前一步低声对梁道玄说道:“这个衙门不是针对您,它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您别往心里去,我今日就自告奋勇,陪您进去,给您介绍介绍。”
“有劳辛公公了。”
梁道玄乐见如此,客气道谢。
别说院子里死气沉沉,光是正堂左右两颗一人怀抱粗的梓树,明明今春正茂,却有种压抑在屋瓦飞檐上的遮蔽感。
“这里原本是四棵,都是前朝留下来的古树,有年头有讲究。”辛百吉热情介绍。
“另两棵呢?”
“那两棵比这两棵还粗,一棵给太【】祖做了梓宫,一棵让太宗用了。”
“……”
很好,就地取材。
那这么说空出来的地方还应该种两棵金丝楠木,一个院里棺椁齐全。
二人聊着进到正堂,当中有两个身着同样绿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银银闪闪,给他们一人捧个如意另一个抱个孩子,活脱脱就是福禄双星,一左一右,慢腾腾向梁道玄行礼道:“下官恭迎梁少卿。”
梁道玄很想去搀扶他们,然后说一句二老赶紧坐下,但作为长官,这是他应受礼节。
这年纪,难道本朝还有返聘的说法?
“这是司府长蓝闵之蓝大人,这是内官长史杜凭杜大人。”辛百吉热络介绍,仿佛是宗正寺里接洽的官吏,“他们二人都是宗正寺的老大人了,德行资历这九寺道整条街都是数一数二的。”
“今后若有不懂的地方,烦请二位多多指教。”梁道玄赶紧表示,“二位还请坐下叙谈。”
让两个人多站一会儿,梁道玄都觉得会造成工伤。
“岂敢岂敢……”二人齐谢,却不肯落座,内官长史杜大人再拜,“下官今日在此,既是执礼迎接梁少卿,又因宗正寺前少卿顾大人过世后,此位一直缺空,故而案宗事体皆悬而未决,亟待有解……”
这活儿也来得太快了。
瞥见辛百吉投来的怜悯目光,梁道玄打起精神正色道:“既然如此,公事为重,还请二位带我前去交接。”
第55章 翘思慕远(一)
春雨在临近黄昏时细细润润滴落千家万户潮湿的瓦檐, 天色灰沉,承宁伯府家中有三个要下衙归家的男人,梁惜月命人备下祛春寒的丹红姜茶,又告知厨房, 晚上再添一道酸姜老鸭汤。
她切盼等来了照常时辰归家的丈夫和儿子, 但新官到任第一天的侄子却到雨停月明都不见人影。
“我派人去问问就是了。”崔函想得简单, 正要起身呼唤亲兵,又被梁惜制止。
“他第一天到衙门,如果我们做家里长辈的差人又问又催, 人家该笑话玄儿了。不能去。”
“第一天交接,要是有些没切清的公文,是要花费些时辰核对……不过这也确实太久了。”崔鹤雍想了想,“爹, 娘, 你们带着兰缨和孩子先吃, 我等弟弟回来陪他边聊边吃就是。”
他话音刚落, 管家就叩响门扉递话进来,梁道玄回来了。
精精神神出家门的孩子,回来的时候摇摇晃晃,活像又考了一回试, 目光呆滞,半晌才记得叫人:“姑姑,姑丈,表哥, 表嫂……大家吃了么?”
梁惜月心疼得不行,拉着梁道玄坐下,正想开口询问, 却见儿子朝自己使眼色,于是硬压下关切,只柔声道:“既回来了就赶紧吃吧,都是你平常老家里爱吃的菜,汤多喝些,去去寒气。”
梁道玄如梦方醒,勉力笑着应下。
梁惜月本想问问,殿试前定了婚事延期至五月,是不是要再上门确认安排,看看有什么需额外预备下,可看孩子的模样,她也知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于是沉默着猛劲儿往梁道玄碗里夹菜。
梁道玄好似饿鬼投胎,脑袋都不太只扒拉饭,看得人心疼极了。
终于等到吃完,家人散去,崔鹤雍借着消食的借口,说陪梁道玄一道步行回府——反正两家离得不远。
梁道玄吃过饭,充足的碳水化合物开始重新在脑细胞生成上起到作用,他恢复思考能力,知晓这事姑姑一家不放心自己,又怕自己今天吃了亏,饭桌上抹不开面子讲,才让表哥送自己回家开导开导。
还是家人好。
与其让表哥琢磨如何开口,不如他先坦白。
此刻雨尽街润,屋檐滴滴答答,月悬于天盈盈满满,街无余人,语不传四耳,正是可以说些开怀话的时刻。
“哥哥,你第一次到县里任上,是否有吃着那些小人的过门威?”
崔鹤雍听见弟弟这么说,赶忙道:“是有。县里地方,我又去了天高皇帝远处,有些老吏位置,几乎堪比世袭,地方富绅家中独霸,这样出身的官吏,是不会怕朝廷分派过来的县官的。他们大多都在新上峰来的第一日请假告病或串通人不做应分之事,拒绝差遣,不过这是小威吓,倒也不难应对。”
他本以为弟弟需要自己的指点对付那些给弟弟脸子瞧的宗正寺老吏,谁知梁道玄苦笑看过来,满眼都是无助:“哥哥,那你遇见过真干不了事的部下官吏吗?”
崔鹤雍傻了:“什么叫真干不了事?”
富安侯小侯爷、当朝国舅爷、崭新出炉的连中三元今科状元与从五品宗正寺少卿梁道玄,今日头次去差上任,经历却足以使人闻者落泪。
宗正寺有品级的官员在录着一十七人,是比较正常规模的九寺机构,今日到了的只有七人,并不是剩下十个好死不死给新上峰脸色看摆过门威,而是他们真的下不来床。
司府长蓝闵之与内官长史杜凭是两个非常友善的老头,他们详细为梁道玄介绍了目前治下组织结构,以及诸位大人身上的顽疾。
比如负责掌管玉牒造制簿录的是当今这一辈的永熙侯赵伦,他今年六十有二,风疾缠身,别说来上班,下地都困难,走几步就头晕,只是这个位置,是早年太【】祖一次庆功宴喝高后赐予他家永世荣荫的官职,随爵位代传,没人敢取而代之。
“既然如此,永熙侯世子可以来传习先涉,以继亲长荣恩。”
梁道玄这话委婉又有水平,实际上意思就是,不行老的赶紧退休,给我换小的来干活!
蓝闵之听罢却泫然欲泣道:“永熙侯家世子前年遭遇意外,不幸辞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之悲啊……”
“那……世孙年方几何?”梁道玄决定退一步。
“十五岁。”
“……那当我没问吧。”
辛百吉在一旁听着,只向梁道玄投来同情的目光。
两位老大人继续贴心介绍。
……
“著令秦大人早先十几日春寒侵体,咳出了血,于家中静养。”
“司录刘大人年节后大雪时,在衙门里摔了一跤,当天就给人抬回去了,现下还动弹不得。”
……
算了,老年人情有可原。
梁道玄哭笑不得地想。
但是还有重量级的。
“司鼎孔大人身体倒是强健,不过……他……他……”
杜长史嗫喏半天,脸都憋红了,说不出理由,这次是辛百吉站出来爽快利落道:“这宗正寺往后还要仰仗梁少卿,有什么实话不能说?没得瞒着掖着的,也不是自家丑事,早都抖落出来,不如现下让少卿大人心里有数。”
说完他在两位老大人的叹气默许后,转向梁道玄:“这孔大人,身体好着呢,就是年前纳了个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娇滴滴妾室,赶上年节休沐,白天黑夜的胡闹,最后闹出马上风来,如今家里捂着瞒着不好意思往外说,对宗正寺就说病着,我看大人您也别指望他一时半会儿能帮得上忙了。”
辛百吉快人快语,说得也露骨,蓝、杜二人皆是赧然不语。
梁道玄虽也是不语,但他是震撼的说不出话。
经过初到宝地的巡查和了解,梁道玄意识到自己接手了一个什么样的部门。
作为一个养老机构,宗正寺的平均官吏年龄经梁道玄粗略算过,大约是六十一岁——这还是他来了后给拉高不少,当然正卿年龄是梁道玄将近四倍,他俩平均后,到很符合目前宗正寺的年龄水平。
全衙门上下,最年轻的是名义上的一把手梁道玄。
很好,真是朝气蓬勃啊……
接下来,两位大人与辛公公带着梁道玄过了一遍日常的工作,宗正寺积压的事情并不多,除了最常规的内容,大部分宗亲贵戚公侯之家,都知道宗正寺养老院的实质,遇见了需要调解的问题,也不会专门找上来解决。
且不说能不能解决,单单就万一哪位老大人亲临现场,遇见什么意外急病的,这责任又算谁的呢?解决问题又成制造问题,实不可取。
于是大家也渐渐习惯没有宗正寺的生活。
梁道玄上任第一天之所以忙的饭都没吃上,是因为他跑去了每一个不能到岗的下属家中拜访,问清楚缘由,记录在案,暂时取回印信,安排暂代的小吏接管工作。
进行完毕,他早已筋疲力尽,又回了宗正寺,安排妥当才回府吃饭。
崔鹤雍听完,目瞪口呆。
以他自己的经历,竟完全无法给表弟任何经验分享。
“哥哥,我现下的情形,我都不知怎么开口向你求助,求助什么,我也想不出来。”梁道玄摇头苦笑,满眼无奈,俱是一日之间的丰富见闻所造就,“就当我不吐不快吧,明日还得打起精神来。”
崔鹤雍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拍拍弟弟的肩膀,以示鼓励。
“对了,回去别和姑姑姑丈说太多,就说我忙得太累,交接的公差太多,一时不适宜。”梁道玄赶紧提醒。
“这我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得上点心,就是柯家……”
崔鹤雍话说一半,就被梁道玄的驻足打断。
倒不是他不想提这件事,而是在自家还没动工的侯府正门前,站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梁道玄的府苑门前是一条隐蔽的长街,门脸阔,但街道窄,寻常行人少有,早晚公事上下衙门的官吏多。因再步出两条街外,就是朱雀大街,人潮涌动的热闹吉盛皆在那处。
故而他家这里门前长立之人,必然是等候他回来的。
崔鹤雍也看见这位客人,只看一眼,就能瞧出其身份非富即贵,单是身后仆从手执的玉屏琉璃提灯,就知来历恐非寻常。
梁道玄今日宗正寺一到任,就来了位身份非同凡响之人,这来意究竟何事或许还不明,但奔着宗正寺所管辖差事却是跑不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切明了尽在不言中,一并往前走去,越近越觉得奇怪。
这年轻人一袭螺青织暗金圆领儒袍,外罩云母色缁衣,富贵逼人,眉目也清朗如画,秀气当中,凝神似有忧愁暗渡云迷雾锁,浓浓化不开的困扰郁结在那剑眉星目之间。可乍一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尚未长成,那股忧愁也遮不住的少年气息昭昭明明,郎朗落落。
梁道玄忙了一天,头晕脑胀,烦事缠身,他真的很想说,年轻人赶紧回去读书吧,就算不读书也要把身体锻炼好不要在考场里忽然死掉比较重要。有什么事明天早起再说。
但这人的模样有些让他担心,到底还是本心居上,他在距年轻人几步外停了下来。
年轻人闻听脚步,乍然一惊,再看来人两位俱是官袍,只是未带冠帽,对应着样貌,他忽得明了,上前一步拜道:“晚辈骤然来访,未能通及,实属失仪,还请二位大人见谅,不知哪一位是富安侯宗正寺梁大人,晚辈今日不告而来,有要事相求,万望见谅。”
第56章 翘思慕远(二)
崔鹤雍知是公事, 不便久留旁听,梁道玄人也送至府门口,无有别事,纵然关切仍甚, 还是先行告辞。
梁道玄则请这位自称姜玹的年轻人入府详谈。
大宣朝官吏不存在劳动法, 自然也没有加班费, 梁道玄自愿点灯熬油,一方面是宗室之人找上门,他作为外戚一口回绝, 实在是给妹妹难堪,另一方面他也是好奇。
因宗正寺多年没有发挥原本的作用,或许积压了些事情待办,能让人直接上门的, 大概也有其要紧之处。
“前些日子寒舍阔堂建门, 正厅还不能待客, 只能于花厅面会, 实在怠慢,还请见谅。”
侯爵府门新修,正厅也要新阔,白日里府内到处烟尘, 梁道玄起居都换去了原公主府那一侧,今日待客也不得不多走几步。
姜玹年纪摆在这里,被人在言辞之际当做成年人对待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是晚辈叨扰, 不敢,不敢。”他说话时也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其他,总偷偷去看梁道玄。
一路无话, 走过那道满是不燃灯庭燎的路,四下漆黑,倒有些教人胆寒,许是如此,姜玹这才开口:“少卿大人三元及第金鞍游街那日,我也在人群当中,您气魄非凡,又风流洒脱,当真不同凡响。”
梁道玄心想不会是自己那天给未婚妻送花教坏了小孩子吧?
果然姜玹接道:“自那往后,我国子监的同窗好友,向心仪的女子示君子之好,均赠红花聊表倾心。听说京中如今此风甚行,当真是美谈。”
梁道玄哭笑不得,怎么不学他点灯熬油心无旁骛埋头苦读三元及第啊?这效仿还是有选择性的?
现在的孩子真是……
“今日一见,少卿大人风姿更甚当时。”
姜玹又补充。
“贵客上门,想来不是为了谬赞我两句。”梁道玄提灯,二人并无随从跟侍,犹如散步,前方渐有光,他笑着回这句话,让氛围顿时轻松不少。
姜玹也赧然而笑:“白日里我想去宗正寺,但因国子监课业不允,也是不想……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家中难事,故而夜里叨扰拜访。”
文杏馆说话间近在眼前,梁道玄开门迎客,笑道:“您是广济王殿下的弟弟,若有难处,自当宗正寺过问,我身为少卿,不会置身事外的,请。”
这话实在让姜玹听了安心,他进到馆内,不由愣住。
寻常富贵人家的书斋他不是没进去过,但兼顾花团锦簇与清雅周正的却从未开眼至斯。
室内花影错落,许多都是姜玹叫不上名字的品种,最妙的是,这些室内盆栽花卉与格窗外花苑所框竟能融为一景,呼应纷华,情致或庄或靡,各有其韵。
他看得眼睛发直,梁道玄递来一盏清茶,姜玹才回过神连连道谢。
梁道玄和年轻人打交道大多是姑丈家中的子弟,那都是军旅世家的孩子,个性野,脾气横,大多爽朗畅意,这般文静内秀的,他还是很少遇见,等待对方开口似乎都花去了很多时候。
“这次前来,不是家兄授意,而是我自己的打算,我想请大人以宗正寺的名义,将我姐姐徽明郡主送回我家封地岳中道绍州。”
姜玹言语情态郑重,梁道玄则一头雾水。
他清楚广济王的来历,这原本只是德宗皇帝子嗣一个封地偏远的后裔,但偏偏有个亲兄弟后来清君侧做了皇帝,就是威宗其人。
威宗起兵时,其余宗室要么装聋作哑,要么作壁上观,这还算好的,也有各怀鬼胎,背后起事,妄图坐享其成之人,更不乏拥王自重,出兵共讨者。
但广济王是唯一真心相助兄弟之人,他封地贫瘠,却倾力资助,最后威宗一朝事成,当年那些宗室均有问罪,唯独自己这个亲弟弟,被威宗把封地从偏远之地换去了富庶的岳中道。
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广济王也懂得与帝王相处之道,尤其是威宗这类喜怒无常的强势型君主,于是他只接贵赐,不受尊赏,还将世子与长女送入帝京,以安帝王之心。
长女在宫中养育成人,被封为徽明郡主,世子在国子监学习成年后回归封地,又送来小儿子继续深造。
这位姜玹,就是后送来的小儿子,当年的世子,也在父亲薨逝后继承广济王的恩封。那位徽明郡主,正是二人的亲姐姐。
算下来这位郡主也已经四十余岁了。
梁道玄虽第一日执掌宗正寺,但也知晓一些宗室常例,一般这种情况,大多是郡主或公主赐婚时的丈夫过世,有些封王想接孀居的同母姐姐去封地颐养,也有郡主嫁入京中权贵,自家人待其寡后接回。这类情况,宗正寺大多同意,除非在世时有家中纠葛或财产需要议定,那可能需要开堂再议。
若是如此,只需正常上报即可,不知为何广济王的弟弟却要这般谨慎私下拜访?
梁道玄试探问道:“兄弟迎姊归家,无有不妥,可是还有些难处在,要宗正寺从中斡旋?”
姜玹眉眼中的忧色如同方才在府门前一样,浓郁不散:“是我姐姐已经出家了……”
梁道玄想了想,明白其中缘故:“郡主殿下出家修行时,可是已经销撤玉牒?”那这就不好办了啊,没有宗室玉牒,宗正寺未必就能说得上话。
姜玹轻轻点头:“其中缘由……很是复杂……我年纪尚轻,入京读书时,姐姐已然落发,所以不能说清,但如今姐姐身患严疾,家兄来信希望她能回封地安养,却未能得到回音,我登门去,可如今姐姐在的华莲寺是尼姑庵,不许男子进入……我想,姐姐虽如今为佛门中人,但至少曾经是宗室女,玉牒载册,又是宫中长大,即便如此,也该可以……问问少卿大人的意思。”
“不瞒小世子,我入京的日子,恐还不如你久,今日入宗正寺为官,也是头一日光景。这宗室旧闻,许还不如你知晓得多。”
听梁道玄这话,姜玹的脸色倏然转白,失望溢于言表。
“不过既是我职责所在,明日先请我去了解些缘由因果,再回应小世子此事如何斡旋。至少,先请太后派遣宫中高明医女为令姐诊治,稳住病情为上。”
这样一转折,姜玹几乎就要感而流涕,当即起身长拜:“晚辈先谢过少卿大人了!”
梁道玄只是外戚,不敢托大,让小世子姜玹快起身,又安排了得力的跟从去送,今日奔波辛劳,才算彻底结束。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浸,第二日一早,险些误了上衙时辰,紧赶慢赶,才到宗正寺内,清点人数,很好,比昨天能干活的又少一个病假。
这时辛百吉辛公公也到了,他带来两个小太监,正是梁道玄昨日所提之应。
“这两个在内侍省也算最机灵的,我跟沈大人一提,他便应允了。宗正寺缺人统算旧案宗,要识字又做过些宗室差事能立即上手的才行,这两个以前都在弘文馆伺候过笔墨,读过天家龙谱,能帮多少忙我不敢打包票,但绝对不会误大人的事,我却敢拍胸脯应承。”辛百吉快人快语,不等梁道玄回话,就招手让两个小太监到跟前来,“快给梁少卿行礼。”
梁道玄昨日里请辛百吉办的事这么快就有了着落,他虽然对宗正寺的办事效率绝望,却对合作伙伴辛公公的能耐颇为赞赏,安排了两人的差事后,他将辛公公请到自己办公的内厅里,关起门讲话,只问这徽明郡主出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这么一问,辛公公双眼立即放光,一副“你可算是问对人了”的表情,两只手都翘起小拇指,往膝盖上优雅一放。
“既然是私下里问,奴才就叫您一声国舅爷了,这样奴才也敢讲讲这宗室内里的韵事,不然总觉得心里犯忌讳。”
这是很漂亮的试探,梁道玄连忙表示:“辛公公是妹妹给我的左膀右臂,在我面前,不必这样低称,更不用虚礼,我们关起门讲话来的时日还长,今后不知有多少事还得讨教,要是一直见外,我们的差事怕是都办不好了。”
关起门,他在辛公公面前叫太后妹妹,也是自己人的说法,为的是表示二人绝不见外,只说自己人该说的话。
毕竟这是宗室秘辛,如若正式谈话问询,辛百吉未必敢知无不言,以亲厚而豁免,倒成了敞开心迹的办法。
果然,辛百吉大喜道:“国舅爷这么说,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他称呼变化的快,圆润白皙的脸笑得犹如团满盛开的茶花,忙不迭回应梁道玄方才的问题:
“这事儿还得从另一个状元郎说起……威宗皇帝在世时,他最信重的臣子除了咱们当今的梅宰执,还有一人,便是钦点的状元郎,当今的政事堂参政、弘文馆直学士、工部尚书徐照白徐大人。”
辛百吉喝口茶润润喉,继续道:“徐大人当年风姿,不怕国舅爷您不高兴,比您当日的风采,只逊色那么一点点,我可是亲眼得见,没有一点虚言。那徐大人点状元游街那日,也不过二十出头,风华正茂郎艳独绝,帝京多少姑娘也是眼畔含春望了又望的。”
梁道玄觉得他话越说越远,但仍然保持得体笑容没有打断。
辛百吉一唱三叹,自己先颇为感慨地摇起头来:“可谁承想,就是徐大人这英英玉立倜傥轩昂的状元之姿,却惹下了大麻烦……”
第57章 翘思慕远(三)
“那一年, 徽明郡主殿下也是双十年华,郡主容貌不敢说冠绝帝京,却也是羞煞青女素娥的绝代佳人。”
进入正题,梁道玄也不自觉坐得更直了。
“国舅爷, 您想想, 这待嫁郡主与新科状元, 一个女貌,一个郎才,是不是良配?这郡主在状元游街那日同宫中诸人一道在宫门墙头凑热闹, 好巧不巧,一个金鞍紫辔骑马而过,回头而望,一个正巧半扇遮面脉脉含情, 这郡主啊, 就相中了状元郎徐大人。”
才子佳人的故事在辛公公口中曲折百倍, 刚说完旖旎奇缘, 他却又叹道:“郡主殿下告知威宗圣上,威宗也觉此乃良配,于是便在一日小朝会上,亲自赐婚。那时徐大人初点了翰林院侍诏, 身份在一众参与小朝会的重臣当中,实在微末,是唯一青衣小吏,谁知他听了这一赐婚, 沉默不语,紧接着竟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官袍!”
梁道玄全部胃口都被辛公公吊起来,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身子不断前倾,语速飞快追问:“然后呢!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啊?人人都想知道啊!威宗皇帝那个脾气……”辛公公言及此处,左顾右盼,像是怕威宗忽然复活跳起来要对他处以极刑般谨慎,声音也低了又低,“……当即龙颜震怒。不过话说回来,这样殿前失仪,简直罪不容诛!威宗皇帝气急也是应当。徐大人叩头长拜,只道原委。原来,他家中已有糟糠之妻。”
辛公公面露苦笑:“徐大人出身贫苦人家,十六七岁时,就由父母做主,娶了一位因慈鹿江水灾逃难到他家乡去的流民之女,那女子也是农家女儿,大他五岁,却能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农家常有这样的事,不足为奇。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家会飞出如此的金凤凰来。”
“守誓正身,徐大人是君子。”梁道玄对徐照白的品性顿时心生敬意。
这要是他亲爹,分分钟抛妻弃子攀高枝去了。
什么糟糠之妻初生之儿,统统死了才好。
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还大。
他此刻心中十分感慨。
“国舅爷,您猜一猜,徐大人那官袍下面,穿着什么?”辛百吉凑前道。
梁道玄心想这我哪知道,可却十分好奇:“是什么?”
“是他那元配妻子,在他赶考临行前,为他缝补的粗绨旧衣,已是破旧不堪,他却仍贴身穿着……”辛公公似乎也为这份君子之情而感动,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水灵灵的桃红色帕子,按了按湿润眼角,“如此情形,威宗皇帝亦是大为震动,当即亲自降阶,搀扶起徐大人,只说其品行胜于才干,不但自己要器重,更要留给太子,以做未来的顾命辅政。”
看来威宗皇帝除了心理阴影,确实还留给了自己儿子德才兼备的遗臣。
“于是这赐婚也不了了之。徽明郡主这份倾慕,只能落空。”辛百吉摇头复摇头,接下来的话,才说到真正重点,“无奈郡主心性清明,自有执念。如此一事后,她便不再言及嫁娶,后竟自请出家。”
梁道玄想了想,叹气道:“男女之姻缘,半点不得强求,若以让人抛妻弃子为红线,这姻缘,不要也罢。”
“正是此意。郡主也绝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般行径,她是灰了意铁了心的……国舅爷不知,郡主可不是代发修行,她是真真正正剃度出家,做了正经的姑子。”辛百吉两手一摊,“那时候威宗皇帝已然病重,无人来管这事情,老广济王无帝诏又不得入京,当年的广济王世子,哦对,就是如今的王爷,苦求姐姐回心转意,也全然无用,最终郡主还是正式落发出家,在咱们这宗正寺销了玉牒,入了僧籍。只是先帝继位后怜悯,玉牒虽无,却仍保留郡主的赐禄,一应银米当做施恩,赐予郡主所修行的华莲寺。”
如此决绝斩断,梁道玄反倒不为难了。他听完全情,稍一思索,拿定主意对辛百吉道:“今日多亏公公点拨,我才知晓此事轻重,还烦请公公入宫替我奔走一趟,请太后的恩典,先派去一医女去医治病症,其余我再去斡旋。”
辛百吉感慨他思考周全,当即应允,可出门前却又回过头来,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国舅爷,我劝您一句,这件事啊,不好管。一来是小世子他做不了家里的主,一厢情愿而已,万一办不周全,谁知道当今广济王殿下如何思量?再者说,您……哎,不怕您说我僭越,您这身份已经够受忌惮了,眼看政事堂那边,次辅王希元王大人越来越上年纪不管事,徐大人炙手可热如日中天,想来很快就要接这位置更上层楼,您何苦来在这忌惮之上,再加一层得罪呢?咱们关起门来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您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太后与圣上……也是不易。这事儿往小了说,一个去了玉牒的宗室女,又和宗正寺有什么关系呢?您大可以尽情分后再单讲道理,只做心力上的事,旁的就别管了。”
如果说方才梁道玄只是钦佩辛公公的口才,但如今说出这一层厉害,梁道玄却对眼前这位公公肃然起敬,上前道:“公公这话,我不是没有想过,您以心相托,我也说句心中所想。这件事我是能推脱。但眼下我初掌宗正寺,第一件找上门的事办不好,两面都会不是人的。”
梁道玄拉回辛公公再度落座,细细分明心中所思:“我是外戚,这其中难处,公公方才已替我辨明了。可还有一层,就因为我是外戚,所以宗室和贵戚当我是自己人。那小世子为什么偷偷找上我来?公公可曾想过,如若换个人来做这个少卿,他会求到面前么?”
辛百吉一愣,心道确实如此。
“宗室和贵戚们自威宗一朝,就被文臣弹压得无有喘息,时时刻刻紧绷,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得力之人可逆转窘境。我一至此,他们是当做救星来看的,不管我是如何作为,在他们心中,我都是能替他们伸张的自己人。如若这事我作壁上观,政事堂未必会领我情,反倒轻视我懦弱,而这些宗室贵戚,也会对我心生怨怼,觉得我是在吃里扒外,为名利前程,倒戈相向,进而怨怼太后与圣上,离心离德。所以,我决不能作壁上观,必须知难而上。”
梁道玄一番坦陈,听得辛百吉再度眼角湿润,他又掏出那一方明艳妖娆的手帕,拭泪道:“国舅爷何等大才!如此思量,慎之又慎,密之又密,何其周全?这一会儿的功夫,您能理全兹事体大,当真是国士无双。您放心,这件事,我必然是要陪您办得漂亮,既不得罪人,又能周全两方,不然我这些年也白白在宫中混日子了!”
被梁道玄的人格魅力征服,辛百吉离开前拍胸脯保证,绝对会帮忙帮到底。
送走比说书人还会讲故事的辛公公,梁道玄发现宗正寺什么事情都没有,公务一类,最近也没宗室贵戚死人和添丁,需要他们出面办事,纠纷一类,也没人家闹事,大家都安安静静关起门过日子。
于是他干脆搬来许多陈年卷宗,查看旧例,学了大半日,准时下衙。
但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命人带了好些妹妹之前给他的赏赐,跑到了柯学士府。
听说未来女婿上门,柯学士夫妇险些昏厥。
这小子不会又要请命延期婚事吧?
结果通传之人只回说,是带礼物拜访,有些是太后赐下,得亲自来才算郑重,顺带问问柯小姐那两盆花养怎么样了。
二老这才瞬间还阳,喘透了气,二人一商量,感觉是那日风光见面后,人家想再看看女儿,所以摆出些礼数给长辈,话里话外都是想亲自送点太后赐物,当面转交。
由于梁道玄在状元游街当日展现了忠贞爱慕与君子一诺的出色表现,如今柯学士夫妇恨不得当他是亲儿子一般,想了想,有人在外面看着,未婚夫妇见一面,也不算违背礼数。毕竟眼下谁敢反对梁国舅这门大家亲眼作证的婚事,谁就是全帝京老百姓的敌人。
于是,柯学士夫妇表示,晚辈礼数周全,是好事,可是怎么这么不巧呢?他们两个人一起得了风寒身体不适,真是让人头痛。只能请国舅爷到内苑坐坐,用一餐便饭,等儿子回来亲自招待,免得别人说他们家轻狂,不懂得待客。
梁道玄就这样被请进了门,入了苑,绕过厅堂,直达水榭,坐在四面敞开的榭内,暮色悠然四合,天地一时静寂,唯有四面都有的仆妇侍女,离得虽远,但借着四处上灯的光亮,全然能将他坐在榭中的一举一动看个清楚明白。
就这样被“远观”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柯云璧只身走入了榭阁。
两人已经算是熟人了,没道理全帝京都看过表白的一对璧人,见面却要扭扭捏捏。
互相行礼后,他们保持距离坐下,梁道玄示意放在当中的锦盒,率先开口:“太后赐了我们一对新雕玉璧,正是大红舞青猊之花的纹样,半块我留下了,这半块我亲自送来,感谢你愿意等我履行承诺的一片心意。”
柯云璧原本落落大方,听了这话,却面红耳热,略略偏头,看见水榭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虽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言语,可多少双眼睛像是多少盏灯点亮四周。
顿时,那点少女的羞涩也消失全无。
“等你,也是我的承诺。”
柯云璧认认真真的几个字,倒让梁道玄忽然心跳加快。
不过确实窗外那十几盏“探照灯”有伤今日氛围,他还是决定快些实话实说,毕竟以后有的是不用避人耳目的机会。
“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第58章 翘思慕远(四)
“小姐, 你怎么还没过门,就开始帮未来姑爷办事情了?”
瑞雪对出门这件事十分抵触,她喜欢和好静的小姐呆在府里,缝补刺绣, 一坐一天, 多惬意。然而见了未来姑爷的第二日, 柯云璧请示过父母后,由二嫂陪伴,坐马车前往京郊一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寺庙里进香祈福。
“你这话说的, 好像咱们姑爷是外人。”李姆妈是柯云璧的奶娘,自小带大了四姑娘,瑞雪和一众小丫鬟也是她带出来的,此刻教训起来也十分理直气壮。
马车出了帝京城, 行出官路至山道便开始颠簸, 唯恐柯云璧不适, 李姆妈一边亲手拨春日南边新送来的枇杷插好银签递到小姐面前, 一边横眼不会说话的瑞雪:“这是姑爷当小姐是自己人呢,外面的差事都让搭把手,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再说了,那华莲寺是姑子住的地方, 你让姑爷一个男人怎么去问话?”
“他不是又有姑姑,又有小姨的……”瑞雪嘟囔,“非要差遣我们家小姐。”
“叫长辈去,意味就变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柯云璧忽然说道。
“就是, 小姐不比你有见识,姑爷这忙啊,就得咱们帮。”李姆妈现下提到梁道玄, 脸上笑得一道一道的皱纹全都散而又聚,满满都是欢喜。
“可是李姆妈,第一次见未来姑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你说这小子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种,找丈夫就不能找这样孟浪的,找了就……”
瑞雪话说一半,腮帮子就被李姆妈狠狠一戳,柯云璧忽得笑了。
李姆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为自己辩解:“那当初不是没看出来姑爷这样一表人才么!哪能通过一面就判断人的好坏,日久才见人心!”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有些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瑞雪捂着脸,再次被李姆妈瞪眼警告后,知趣闭嘴。
马车晃动得厉害,直到停下后,自车上落地,众人还都带着颠簸后的晕眩感,站了一会儿方才移步。
帝京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西侧半围着太阿岭支脉的玉元山,虽不比太阿岭险峻嶙峋,却自称陡峭格局,山峪多险,九曲盘桓,应了西天胜地与山型之嶂的灵宝,华莲寺得名修建于玉元山一座小峰半腰处。
这里确实是修行的好地方,水明山秀,神清气茂,风入松而人至静,钟声杳杳一如佛音醍醐,李姆妈下马车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只道来这里拜一拜也是好的。
虽然人迹罕至,但寺门前却不乏车马,也有乡野农妇民女相携,提篮里放着一应礼佛香品,行至山门,虔诚地拜请。
“听说这里求姻缘很灵的。”柯云璧的二嫂低语笑言,“不过我们四妹妹却是不用求这个了。”
她是明朗敦厚的个性,逗趣的话也说得人心花怒放,李姆妈听见后再度笑开了花,柯云璧微微低着头,满脑子里想得却是梁道玄昨日的话。
……
“你想让我打探什么?”
“打探这个词,就太难听了。你带上这个。”梁道玄递来一玉竹佩,膏泽似凝脂,翠色犹如滴,“这是广济王小世子的信物,他们家姐弟三人均有此物,一鉴便知,你知需问一问,昙浮居士……也就是徽明郡主,是否愿意就此了却过往,落叶归乡。”
然后,梁道玄将当年郡主与状元郎的故事告知了柯云璧。
……
这其实根本不算什么难题,问话传话的事情,只是为周全广济王、小世子、郡主,以及徐照白徐大人的颜面,陈年往事再次搬回台面,说起来总是被人咀嚼,实在无有必要。
寺内多植常青之树,又有几株桑榆,初春繁茂,深浅各碧。
“我来之前打听过,来华莲寺求诚,先拜前面的佛宝殿,但真正要求的,却是后面的七佛殿,里面供奉着过去七佛,要想求三生三世的姻缘,必到此间虔诚礼拜。”二嫂讲得详细无遗,连怎么备香都头头是道,其实她也是第一次来,见什么都新鲜,直道帝京周边山坳小庙都如此气派。
待到叩香祈福前,柯云璧却推脱说要去问正因果,由侍女与姆妈跟随,去了七佛殿后的僧斋内苑。
因她出示了信物,言明身份,只道想求见昙浮居士,女沙弥微有沉吟,却仍是去通传禀告,不一会儿回来道:“请柯施主随我行来几步。”
寺内僧尼不多,僧居蔽陋,小路纤细抵达深处隐苑前,就听一阵阵咳嗽声幽幽细细,似几欲断绝。
不一会儿,内中走出两名宫装女子,一人已见老迈,一名却仍垂髫,二人行的也是宫中礼仪,小宫女手提一木镶银药匣,一看便知是宫中医女。
“居士请柯施主入内。”女沙弥通传后秉礼道。
瑞雪和李姆妈均在外等候,柯云璧踏入厚幔遮门的僧房,内里并无檀香厚重,唯有药气熏呛,陈设简之又简,一坐一榻,一龛一柜,再无他物。
粗麻僧榻上半卧着一女尼,身着木兰色僧衣,头罩僧帽,形容憔悴,却仍能看出绮年玉貌时的瑰丽明艳,一双因久咳而红肿的眼睛缓缓望来,柯云璧也跟着心头一颤。
“柯云璧见过居士。”
“施主,病中本不应见人,可施主手执我俗家弟弟的印信,可是他在京中出了什么差错?”昙浮居士——亦是徽明郡主手握信物,礼貌求问,说罢却因焦急而不住咳嗽。
她即便身在方外,也是担心身为人质的弟弟有任何闪失的。
不忍见此,柯云璧上前扶起徽明郡主姜珂,替她轻轻揉抚背脊,顺理安气,待她能缓过来时方才开口:“小世子在国子监勤奋上进,读书精研,并无旁事,然而他思念长姐,却不能入寺亲奉,只能婉转求告至宗正寺。宗正寺少卿梁大人请我代为探看。”
徽明郡主姜珂此时已不再咳嗽,一双美目静静凝睇柯云璧,忽而一笑:“前些日子小寺人潮曾至前所未有,求佛请禅的,都是柯四小姐这般年龄的未嫁少女,她们所求,皆是如何才能像施主你一般,拥有一位状元郎……梁大人那样既忠贞又风流,才德兼备的如意郎君。”
柯云璧做了几个月帝京风云人物,都因那一朵大红舞青猊名动帝都,如今据说京中人家求亲都搭上一朵此花,为的就是图个彩头。
她当然知道自己多惹人艳羡,但当徽明郡主说出那状元郎三个字时的含哀之情,由梁道玄口中知晓徽明郡主出家始末的柯云璧无有喜羞之色,只有担忧。
“如人饮水,我的日子自己还没过上,到底是好是坏,也不是由一朵花而断。可是您的身体康泰与否,却是真正的冷暖自知。方才您担忧小世子,安知济北王殿下与小世子不是如此牵挂居士您呢?”
柯云璧言毕自去桌前倒了杯净水,递给徽明郡主:“冒昧前来,梁大人是想替小世子问一句,您……是否还惦念家人,想要返回广济封地?”
似是讶于柯云璧的慧黠明辨,徽明郡主看了她许久,难掩惊艳之色,缓缓道:“柯施主睿心慧性,有无上姻缘,乃是佛中因果。贫尼敢问一句,施主您可知这七佛殿的来历?”
自己是来问问题的,却反被问,柯云璧觉得没有道理,但面对哀情绵绵的病人,她又不能太干脆一口回绝让人给个准话,只好根据方才二嫂的话答道:“在下才疏学浅,只知内供过去七佛,并不知来历。”
这是实话,她对母亲的虔诚礼佛爱好从小就兴趣缺缺。
喝过水后的徽明郡主已是好了许多,她虽年过四十,却仍有昳丽之态,正襟危坐仍不失皇家庄正,她含笑念一句柯云璧从未听过的佛谶,才道:“千佛于千世界轮回弘法,此七佛为此世最近之轮回七座。世人来此所求,多为几世前缘能定今生,求因来塑果,故此殿以求姻缘扬名京畿。可六因五果,哪是求来?若能求来,因不为因,果也非果。”
“居士,我听不懂。”
柯云璧很诚实。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慧根佛缘,况且她未婚夫婿还等着她回去成亲呢。
谁知徽明郡主并未怪罪,似是很喜欢柯云璧的率性坦然,慈爱含笑,拉过她的手来:“我弟弟与梁大人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回到封地……想来请你代问,你也已经知道我过去的前尘纠葛了。”
柯云璧点点头,说没听过,人家也不信,不如说实话。
“那你想听听与他们所讲,一个全然不同的因果,全然不同的故事么?”
许是徽明郡主的声色犹如梵音,听来至柔,柯云璧本觉得不应多听人家阴私,可却被这满是故事的声线吸引,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时分,李姆妈和瑞雪才等候来出僧房的柯云璧,然而平常就沉静的柯四小姐变得更是一言不发。
柯府两辆马车在山路上一前一后,待到即将下山前,却靠侧停下。
柯云璧下车同二嫂说了什么,得到应允,便沿一侧小路前行,只有李姆妈和瑞雪跟随,二少奶奶含笑看去,再吩咐人在此间休息一会儿。
其实柯家的人完全同意梁道玄与柯云璧私下有些往来,还有不到两个月成亲,严防死守也不是这个时候,于是当梁道玄提出与柯云璧在山间一见的要求,柯学士夫妇表示只要有长辈看着,私下说两句话也无妨。
梁道玄想法简单,一来他需要柯小姐带回的消息与归还信物,二来那天探照灯太多,很多话说不出口。
如今正在这一川风月烂漫碧春的山麓溪畔亭间,等来了佳人赴约,就算结果不是自己所期待,也算共赏春色不虚此行。
但随着柯云璧只身走来,她的神色却看起来宁谧而哀沉。
梁道玄正欲开口关切,谁知柯云璧率先开口道:“梁大人久等了。”
“要不然你还是叫我玄之吧……”梁道玄赶紧拒绝这见外的称呼。
“我见过郡主了,不过答案未必是你想要的。”柯云璧并不叹气,可眼神与情态却比叹气更显消沉,“她还给我讲了个故事,与之前你讲给我的……全然不同。”
梁道玄一惊,心道莫非此事还有其他枝节?
只见柯云璧缓缓步过身侧,目视前方新翠山野,迎着溪间清风:“众人皆知徽明郡主为情所困,落发出家,可郡主说,也请你我听听看,这情,值不值得她舍因成困。”
第59章 翘思慕远(五)
“古西阜北道是西陲边地, 贫瘠土地被太阿岭和九枯山挤成窄窄一道天堑,自古穷困荒芜,耕作不易矿深难开,本地百姓只能靠黄土和荒山世代求生。纯宗皇帝子嗣甚多, 他独爱其中几位宠妃所出, 广济王生母只是一低微宫人, 又早早过世,因此他尚未成年,就被分封至古西阜北道的荒困边地伊州。徽明郡主与世子也是在此地出生。”
桑槐之下, 偶尔微有虫鸣,柯云璧从来没同梁道玄讲过这样多的话,清越的声音仿佛自风中拂来。
他静静地听,似乎觉得古西阜北道与伊州有些耳熟, 但却不愿细想打断。
“封地王府, 不能建于重镇。这是太【】祖的遗训。广济王府遵循此训, 也只是在伊州一名为康茅的小镇上。此镇在穷苦贫瘠的伊州, 也是最为荒僻的所在,广济王不忍见百姓苦难,便以自己的年俸建立书院与刊局,供本地孩童读书, 又设南北行,雇本地人组成驼马队,翻山越岭,做吃苦耐劳的小本生意。于是康茅镇在广济王抵达这些年, 日子愈发有了起色。”
柯云璧回头看向梁道玄:“徽明郡主一出生就是广济王的掌上明珠,读书写字皆是亲自把握传授,待她一十五岁时, 已然是颇有才名,然而她弟弟也就是世子,不爱钻研读书,她无人可讲辩,便常常扮作男子,前往广济王所设的蒲茅书院,旁听先生讲学,或与同窗坐而论道。”
“求学之心,理当如此。”梁道玄从前也听表哥说起,一般书院绝不赶旁听学生,弘道授业,虽以本院学生为最重,但若有人一心向学,决不能废其心志,有辱圣人载道之德。
“蒲茅书院说是书院,但不过只有一个院落两位座师,多以干蒲茅苇做屋顶和室内铺垫,十分简陋,郡主却醉心其中,求学之心必然笃定。”柯云璧的眼眸却在这句话后微微低垂,“然而那一日,她却与一自镇外乡下刚刚入读的十五岁少年争执起来……”
“二人论《诗》之草木风物,又辩《楚辞》芳草各有隐谶,最后相执不下,以作草木之诗,赋个人之道。郡主自读书以来,无人能争其殊慧,今日被那乡下小子的不可一世激怒,非要争个高低。起初她落了下风,那乡下小子赋诗自有一手,桃李与棠菊,每个都信手拈来,班中同窗无不称好,眼看要败下阵来时,轮到她起题,她想起昨夜王府内父王书房那两盆昙花,于是便以此作引,化用前人黄山谷的雅作,起了句‘优昙华胜雪,惟隐稀世间’,言毕,那位一直文思泉涌的乡下小子却呆呆站着,许久,认了输。”
稍加思索,梁道玄便明白个中缘由:“穷苦乡间农家子,能读书博学至斯已是不易,昙花那般稀有的名物,想来他根本未曾见过,又如何以诗应对?”
柯云璧惊觉梁道玄之敏锐,一个富家子弟,居然也如此晓得民间疾苦难处,一时竟也有些发怔,回过神来,才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正是如此。可当时郡主却不知缘由,竟追出去,颇为盛气凌人追问他是否觉得自己不堪应对,才如此自离羞辱。谁知那少年不卑不亢,无有半分自伤与怨怼,磊落坦率,竟以实情告知,只说自己出身贫苦,不识昙花,无法应答,理当认输。郡主骤然自惭形秽,深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自己所言所思而羞愤不已,一时情急,竟约那少年今夜在王府后门相见,她会带来昙花,让他得以见识。然而那少年却一本正经说,女子不该夜游。她被看穿装扮,并无羞怯,只是十分气不过,要少年务必前来,继续将那诗对下去,分个胜负出来。”
等等……
梁道玄猛地自记忆里摘出与古西阜北道相关的人,但柯云璧却继续讲道:
“那日夜里,她去父王书房偷出一盆含苞待放的昙花,买通王府的下人,悄悄出门,少年竟然赴约,二人在王府外道边堆放杂货的棚子里,就这样静静等待昙花开放。少年将自己的粗布上衫披给郡主,二人挨得极近,抵御长风夜凉,上半夜过去,昙花固执低垂,直到二人相偎入睡,闻得一阵奇异的清甜香气,郡主推醒少年,同赏夜昙绽放,待到昙花须臾后万千花蕊闭阖,两人的手已因激动握在一处……”
梁道玄感知伤怀,但他还是说出了已经知晓的答案:“这个农家少年,就是徐照白徐大人对么?”
柯云璧的目光不比梁道玄悲伤的心绪好到哪去,她缓缓点头:“那个时候,他孤身在外求学,一年后战乱四起加上慈鹿江决口,诸人的命运才因此转变。”
“威宗登临大宝,郡主随父亲广济王入京,后家中转封富庶之地,永离伊州故乡。她也留在了宫中,直到五年后。”后面的故事梁道玄便能接上辛公公与众人所周知的那个故事了。
“五年后天下泰安,威宗开科取士,郡主楼头观看游街,恰巧新科状元回眸一望,二人这才再次相见……”柯云璧低下头,并不想再讲下去了。
沉默中的微风纵然微醺,也仍有春寒,槐叶轻抖,不知是哀是叹。
“郡主……并非话本中蛮横欲夺人夫的宗室女。她那时不知徐大人已然婚配,还以为是天赐的再续前缘,跪求威宗赐婚,威宗当即应允,然而物是人为,她也并未强求。只是多年来不曾纾解心结……郡主说,她落发出家,不是为赌气,更不是求心静,她不信虚妄,唯是想求一个结果,到底什么是缘?如果她无有此缘,又为何天定见又复见,如果她得有此缘,为何复见亦是永诀?所以,在得到答案之前,她会静心求问,无欲返乡。”
受人之托说完整个故事,柯云璧毫无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心中惘若有失,看向了梁道玄。
梁道玄本是苦恼,如若这般,那小世子的求托才真不好办,然而迎上这目光,他却心头倏然而动,似有风微拂而过。
鬼使神差,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柯云璧望了一阵,从怀中取出小世子的玉竹信物,放入梁道玄朝上的掌心中。
“还给你。”
梁道玄傻了:“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要这个……我是想……你如果心里不好受,可以把手给我……”
柯云璧也傻了,好像她总是会错梁道玄的好意。
不过这个时候,她似乎确实需要一点信念,一点温柔。
于是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李姆妈!他……他非礼小姐!”
远处盯梢的瑞雪虽然听不见两个人说什么,见了动作却异常警觉,当即就要冲过去保护柯云璧,谁知却被李姆妈拦住怒斥:“你这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添乱!姑爷能非礼小姐吗?”
“他不是还不是姑爷嘛!当然不能摸小姐手了!”瑞雪急得直跺脚,“就这还读书人还状元呢!流氓!”
李姆妈狠狠瞪她道:“天底下盲婚哑嫁的媒妁之言多的是,有几个能一辈子夫妻恩爱的?我们小姐和姑爷能在婚期前见几面就两情相悦,那是天赐的缘分!拉拉小手又怎么了?”
“他……他搂上去了!”
瑞雪怒道。
李姆妈惊愕怔忪,远远一看果然梁道玄一只手臂已然搭在自家小姐的肩上。
“这……这也还算礼法之内吧……不到两个月,这俩人就成亲了,稍微这么抱一下,也……也无妨!不碍事的!”李姆妈决心坚定不移捍卫自己奶大姑娘的姻缘。
可是再一看,两个人的头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李姆妈和瑞雪惊道不好,两人狂奔到近前,一人挡在柯云璧之前,一人给柯云璧飞快罩上披风。
李姆妈强撑笑脸飞快道:“天已见晚我们小姐要赶快回府国舅爷再会。”
没有断句,两个人连推带拉着,仿佛掳走一脸茫然的柯云璧,转瞬就消失在了山道之上。
只留下梁道玄呆呆站在原地,他还准备了一席肺腑之言,说两个人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缘分执子之手相约白首,这回也没机会说了。
算了他还是回去继续上班吧……这故事凄美哀绝,字字句句里全是有缘无分的错过,但他不能以情处理公事,总要先给小世子姜玹一个交待。
当然,这个故事梁道玄暂时没有打算向小世子讲清楚明白,归还玉佩后,只告知他徽明郡主的决意:
“郡主不愿归乡,此事我会亲自手书向尊兄广济王殿下说明前因后果,小殿下还是专心求学,勿要悲伤。”
但当看到姜玹接过玉佩时伤怀不可自抑的神情,他又宽慰道:“小殿下,郡主十分担心你。”
“真的么?姐姐还记得我?”姜玹眼中骤然盈满光辉。
“郡主见到信物,以为你惹下麻烦,急忙传召来人求问,殷切之情,使人动容。为她能安心礼佛,你也应当修身治学才是。”
“梁少卿还会继续管这件事么?”这才是姜玹最关心的问题。
梁道玄笑了笑答道:“尊兄广济王殿下如若请求宗正寺从中斡旋,我自然责无旁贷,但凡事也应尊重郡主自己的意愿,小殿下请放心,我会秉明太后,请医女常驻华莲寺为郡主诊治,直到她康复为止,除此之外,尊兄若有回音,我亦会亲自相劝。”
姜玹到底少年心性,眼角泪润尚在,却又展颜而笑,大声向梁道玄道谢。
第60章 同音共律(一)
宗正寺向宗室封王去信, 都要留有备档,避免内外勾结之事,格式成制只是基础,措辞谨慎才最要紧。
梁道玄第二日入宫告知妹妹此事, 又落实了医女的安排, 回到宗正寺完成了给广济王的公函书信, 加盖宗正寺印玺——他能用的目前只有寺印和少卿印,宗正卿印还在那九十岁老王爷处当吉祥物供奉。
这些做完,一天的事差不多就没了。
梁道玄喝过茶看过邸报, 正准备去找辛公公去听他嚼一嚼帝京诸位宗亲公卿的舌根,没有办法,他如今干得就是这一行,干一行爱一行, 该掌握的信息必须在有效的信息链条内流动起来。
不过听辛公公讲八卦实在是享受, 辛公公吐字清晰条理分明, 舌绽莲花有钩有扣, 一个内宅琐事能让他讲出三国通俗演义的风采。
可他今天刚出自己的公堂,就听外面有人来报,工作找上门来。
出入宗正寺申请办理事项的,最差也是有爵之家, 里外的皇亲贵戚不胜枚举。
梁道玄坐回堂中,一个录毕,谁知又跟上一个,这一日到太阳西垂红云渐微, 他一共面见了四个国公一个侯爵三个伯爵,还有一位威宗异母姐妹老公主的孙子。
还好先帝人丁单薄,外戚就自己一家, 宗室在京的也寥寥无几,不然今日梁道玄仍是吃不上晚饭。
隔天再来宗正寺办公,又是如此。
直到下衙时分,梁道玄嗓子都有些哑了。
辛百吉辛公公给他自太医院开了润春燥的药茶,正巧这时候喝上,才勉强能说几句不那么嘶哑的话。
“国舅爷,您这是成了诸位宗亲贵戚公卿世家的青天大老爷了。”辛公公笑靥如花,仿佛是在替他高兴,“您替广济王家那小世子与徽明郡主奔波的事儿虽说做得切实悄寂,但帝京哪有真正的秘密?早私下里传开来,原本不顶事的宗正寺忽忙起正事,这些人家这些年积压的那些鸡零狗碎芝麻蒜皮,凑出一地鸡毛来,这两日全抬在你眼前来了。这是诸位对您的信任,就是太后又要心疼了。”
“我是没成想会积压下这么多事来,而且有些实在……好像不太能上台面,我新官上任就触碰各家阴私,不免觉得有些烫手。”梁道玄如今和辛公公说话放开许多,要知道他能左右逢源,少不了这位妹妹派来的左膀右臂,眼下处理实务,没有辛公公鼎力相助,为他介绍些京中秘闻,他可不敢贸然行事。
所以有些话不妨直说。
拐弯抹角,太伤和气。
尤其是眼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话,那些大家门里的事情,闹到宗正寺来,也无非与爵位财产休戚相关。
这几天上门来的,要么是爵位继承有些商榷,要么是家产分配存在争议,兄弟阋墙与燃萁煮豆不胜枚举,也有些旧日案件,枉死的女眷不明身份的婴孩,简直就像书肆里到了夜场只剩下几个男客人时,说书师傅会关起门来讲的小段子。
“那国舅爷是怎么办的?”辛公公眨眨眼,不只是真好奇,还是带了探究的意味。
“我将这些事分了轻重缓急先后次序。明日里就按这个顺序办。”梁道玄忍不住叹气,“咱们这里能用的人手就这几个,要是一个个同时忙起来,我怕第二天诸位老人家全要告病,整个宗正寺唯有我一个光杆将军。”
能将困境描述得如此幽默从容,辛公公被逗得眉开眼笑许久才转回正事:“但是国舅爷,这推诿可是门学问。宗正寺为什么难办事情?还不是因为这些主顾你哪个都不好得罪不能得罪,谁知道哪个人哪天就给你下了绊子,要知道,这些人都是有直书上奏之权的。你难不成就直挺挺地同他们讲,你这事不重要,往后稍稍?”
其实辛公公是想知道梁道玄初次开始承责,有着如何办事的手腕。
“但凡宗正寺待办的正事都要记录在案,我只拿出纸笔,预备秉笔而录,大部分事涉内宅阴私的,便都担心记录在案有损声誉,要我缓以上一缓,我便说规矩还是要讲,祖宗法度不可废弛,这样一来,他们便会犹豫而退。”
梁道玄深知投鼠忌器的道理。
许多人愿意拿到台面上来讲的,才是休戚相关的要事,其他琐事,无非是想行个方便为自己打算,就算要宗正寺出面,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书面的内容。
“可有些事,我记录在案,许多人也仍不得不陈情,否则所失在距,已让他们无法承受。这些人的申理,我都会明日优先安排。不过那些不愿记录的,法理可避,情理却仍要顾忌,我都告知他们稍安勿躁,宗正寺会调配人手,待到时机合适,再行过问。这样既不得罪人,也能维持自己的条理和宗正寺的法度。”
梁道玄话音刚落,辛公公就鼓起掌来。
“高!实在是高!国舅爷,我算是看出来了,您不止是有大才干,还是有大抱负的人啊!在这位置上,最好混日子,得过且过也是过,然而你这般情理分明又砥身砺行,绝不是等闲之辈。”
政事堂的人将梁道玄放在这个位置上,未必是没有希望他蹉跎岁月的意思。
梁道玄心中清楚,入官场的头几年,心志最易磨灭,现实残酷,庙堂幽深,白日里也仿佛行夜路,恨不得每一步都是一个血脚印。他如果在这两年里失去了本心本性,浑浑噩噩,那岂不遂意他人而毁自己青云之志?
早在踏入九寺街衙门的一刻他就下定决心,即便只是宗正寺,他也会将公差事务办得漂漂亮亮,教人明白他来帝京做这个国舅爷考出这个连中三元,绝不是为了一日浑似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虽也有些打算,但许多事,仍是要麻烦辛公公襄助。”
引起辛百吉的主意,或许会让对方提供帮助时更有底气,梁道玄也不能求助之时仍是要伸手帮忙的人惴惴不安。
“国舅爷说就是了。”辛百吉仿佛知晓了上峰的能耐和野心,一时也深受鼓舞。
“如我方才所讲,这两日来的好些人所求都是内宅之事。我抽空看了旧时案宗,一般都是人命相关疑惑爵位承袭之事牵扯内宅,才有记录,想来过去宗正寺经手之事,大多阴私也不便明面处置。但问题来了,我年纪太轻,不像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能去到内宅做个仲裁,而且到底男人在内宅办事有些不便。我想请辛公公帮我物色一两个宫中机敏磊落,懂世事明练达,最重要的是人品信得过的宫女亦或嬷嬷,年纪无妨,要的是品性本领,由她们出面,好多事也就没了忌讳。”
辛百吉听得入神,半晌回过味来,既有为难,又难掩兴奋道:“这事儿,我是做不了主的,但这个办法,实在是聪明绝顶!只是但凡开先河无有祖宗明例的,办起来都未必容易。但这个忙,我却是要尽力帮的,待我回去请示沈大人,再给您个准信。”
言毕,辛百吉站起身来,又笑道:“不瞒国舅爷,这几天办事托到我这里来的,也有那么几人。我说这个不是要乱您的规矩,而是我也有我的理要讲明白。如若不是国舅爷到了宗正寺励精图治,我辛百吉不过是宫中五品太监,又管着没人搭理的闲差,别人叫我一句公公,一半是冲着内侍省,一半呀不过是笑话。我这身骨头的轻重,我自己明了。不过您来了后,与我交好之人当真是趋之若鹜,简直就应了那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这是自伤之语,不过辛公公说话水平摆在那里,一番陈言也能有捧有理,听得人周身痛快。
“于是我就想,国舅爷您想好好做这个差事,我就也奉陪到底,人一辈子啊,可能就遇见这一回贵人,我一个没人睬的畸零之人,能得今天这份器重和施展,都是国舅爷的提携,我若不能全力以赴,岂不是自负所托?所以您就放了心,使唤我啊,不必顾忌。”
梁道玄也起身相送,笑道:“公公哪里的话,这宗正寺想有旧日里的门庭,咱们二人谁都少不了。有谁求您办事,回头您写成条子给我,只要是宗正寺有例有据的,我必然不会怠慢。”
辛百吉年纪虽是四十出头,但因脸庞圆润笑容可掬,显得十分年轻,“有国舅爷这句话,我哪还能不放心?国舅爷也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
二人一前一后,一走一送,谈笑间步出内堂,谁知前厅后堂间的廊道上竟有人奔跑,好巧不巧,正撞在回半个身子同梁道玄讲话的辛公公身上。
辛百吉一个趔趄,要不是梁道玄即使拉住,险些要坐在地上,来人是九寺衙署负责巡逻通传的鼓吏,看见梁道玄与辛百吉的官袍,一时惊惧交加,不顾自己也坐在地上,慌忙叩头请罪。
“好啦好啦,死不了的……别磕破脑袋,忘了正事。”辛百吉并未因此发怒,反而主动搀扶起年轻鼓吏,“小小年纪,往后还要当差的话,可得谨慎点,记住了。”
梁道玄愈发觉得辛百吉不是那般趋炎附势又拜高踩低之人,不由再次刮目相看。
这时那鼓吏也缓过劲儿,禀告道:“回禀梁少卿,来人说是广济王殿下的弟弟在国子监同人撕打,受了伤,想请您过去。”
“这事儿闹得……”辛百吉也是一惊,当即道,“可咱们梁少卿也不是他家亲长,这过去总得有个由头吧?”
“这……来人没说,只说求您帮忙……”鼓吏不住挠头。
梁道玄稍加思索,便命鼓励回去通传让来人稍安勿躁,转向辛百吉:“公公,这事儿我得亲自去一趟。小世子在京中并无直系亲长,他的事本也是宗正寺调停,我如果袖手旁观,旁人会轻视小世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