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同音共律(二)


    九寺街到国子监拐四个弯穿一座桥过三条街, 打马加鞭半柱香不到,梁道玄就站在了门前。经过太宗时期的两次扩建,国子监左包孔庙右含弘文馆所属的刊局,规模气势宛若行宫, 蓝地匾额书有敕建国子监五个大字, 左右有中京府卫戍军士值卫, 拦住了梁道玄的去路。


    出示腰牌,二人朝他规矩行礼放行,梁道玄步入前进院, 迎面七开的正厅比自己侯府规制还要气派,果然是家国文教之重地,光是石碑就列有六牌之多,几个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


    这是表功劝学的进士碑, 每次科举结束, 都要将今科进士的姓名祖籍刻上, 以昭千古重示文仪。最新的那个石碑, 梁道玄都不用去看,上面第一个肯定是自己的名字。


    “梁少卿,您总算来了……”


    迎面而来的老仆正是当时陪着小世子到自己府上来的那位,老人眼睛都哭红了一圈, 语气焦急溢于言表:“我们家小世子现下给带进思省斋一个时辰了,还没个音信,我们王爷在京的府邸就是个空壳子,没人照应, 老奴只能求到宗正寺,小世子自打头次见面就赞您是值得孺慕的亲长,请您一定要替小世子说句话, 他不是那样惹是生非的孩子啊……”


    老仆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哭求,梁道玄不免言辞安抚一番:“小世子是宗室子弟,本就是宗正寺照看职责所在,我为少卿,该当此任,老人家不必如此,先去回府备一些吃食,思省斋有时惩戒需过夜,总之先预备妥当,以备不时之需。”


    老人听此,啊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般严重,经此提醒不免千恩万谢,忙不迭离去。


    国子监尚无人出来对接,梁道玄命卫戍通报,自己则站在前院,一时百感交集。


    怎么古代孩子学校犯事,老师也要找家长啊?


    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他也莫名生出一股忧愁烦躁。


    这要是亲生的,还了得?


    当了两辈子别人家的孩子,梁道玄从没被找过家长,与现下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待国子监少卿何仲殷出来相应,他一颗心已经有若油煎过的外熟里嫩。


    “梁少卿,不知您前来,有失相迎,快请一步。”


    何仲殷比梁道玄大上七八岁的模样,方正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副为人师表之相。


    二人官职和官阶相同,见礼都十分简单,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宗正寺会派人来,甚至派来的还是真正管事的那个,神色里不免有些迟疑和闪烁。


    人比人气死人,大家都是少卿,一样的从五品,何大人就是国家大学副教授,自己则只能管家长里短来这里接孩子管琐事。


    梁道玄心中感慨,面上带笑,只言久仰,又问到底情形如何,怎会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动起手来?


    国子监有明文律例,但凡在此地动手,便是有辱斯文,转过头递交中京府,从严办理。


    以梁道玄对小世子姜玹的了解,他不像是会闹事的孩子,不过十五六的男孩子,也说不准一时犯性。而且国子监里谁家亲戚数不出个达官贵人公卿将相?小世子是广济王的弟弟,尊贵上是有优势的,但要论家中权势与朝中影响力,真送进去中京府,怕还是要被当宗室子弟纨绔的典型,实在伤脑筋。


    “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但两方都动了手,姜玹还是先动的那个。”何仲殷提前给梁道玄接了底,他一副愁容,显然主抓教学是他擅长之事,处理这些麻烦却让他已是焦头烂额。


    梁道玄正想问这是对方一家之言,还是有人坐实,何仲殷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又道:“正是要离堂的时候,前前后后都是学生,大家都看见了。”


    完了。


    梁道玄发现自己目前心态和那种不问谁对谁错第一时间想要为孩子开脱责任的家长一样。


    暗道一句这样不行,他快速转换心态,沉稳道:“这个当面再细问,只是有一样还请何少卿提前告知,姜玹小世子是与谁起了冲突?”


    梁道玄没有问缘由,只问参与人,目标清晰明确,也正是此事关键所在。何仲殷心下一动,不敢小觑这位传言中的三元及第外戚大人,如实回道:“事情难办就难办在这里,姜玹是和两人起了口角,一人是梅宰执的远亲,这倒好说,可他下手的那位,却是徐照白徐大人的姻亲家眷。”


    说完,何仲殷一脸我又能怎么办的表情看向梁道玄。


    梁道玄心下火起,但面上笑吟吟半点没变,看不出他多关心小世子与事情本身,只显得脾气修养是一等一的好:“这样说来,还和宗正寺这两日忙的差事有关了?”


    如今人尽皆知的事情,只不过大家不谈到面上,梁道玄知晓这事不单单是孩子打架这么简单,怎么就这么巧,陈年往事浮出水面,两家晚辈立即拳脚相向?


    何仲殷被这话问的一愣,也不敢贸然接答,只为难道:“如今思戒座师还在问着话,尚不知……”


    梁道玄猛地站住了。


    你完了。


    或许应该说,国子监完蛋了。被他抓住破绽,今天这件事,宗正寺必然不会吃哑巴亏。


    “何少卿,我年轻,入仕晚,资历浅,一上来就接着圣上与太后的重托,常怀惴惴,心屡不安,生怕行错一步办误一事,以至旁人指摘而天颜全无。可今日这事,不知是我不够熟悉典章制度还是却有不妥。”


    梁道玄笑得何仲殷脊背发凉,这小国舅长得是富贵天养玉质天成的英魄,可说话办事,全然一副宦海沉浮老吏辛辣之感?就连这唇颊带笑眼寒如霜的威慑,比那些官场混了几十年的老家伙还让人心惊胆寒。


    “敢问是哪里不妥?”


    但到底何仲殷也比梁道玄多吃了几年官家饭,含笑作答,不露半点怯意。


    “姜玹乃是广济王殿下的弟弟,广济王府小世子,别说他在国子监动手,就算是中京府衙名正言顺押他去大牢,没有宗正寺出面旁听为证,也不能私下审问,怎么国子监就在宗正寺无人出面之前开始问审了呢?”


    不等焦急的何仲殷回应,梁道玄又略略扬高声调,看着他的眼睛:“还是就为了这个,才没人通知我宗正寺来人问一问看一看。如此说来,涉及宗室子弟的纷争,国子监关起门,想怎么断就怎么断,那这条律例,又是设给谁的呢?还是因为对方的家人在朝中权势威仪如日中天,国子监不好得罪,于是只能拿姜姓子弟落手,”


    只要问题上升得高,宗正寺就能占尽先机。


    果然这番话立即让何仲殷汗流浃背,他忙道:“梁少卿哪里的话,只是问问情由,并不是真正的审问,国子监是为国教书育人的地方,如若不能守律而行,谈何培才养德为国储士?您千万别这么说。”


    “我怎么说不要紧,要紧的是国子监是如何做。”


    梁道玄不是不清楚国子监的难处。宗正寺这么多年没管过事情,人家第一反应是先处理问题,控制当事人,也属于办事得力。但如今宗正寺可不是虚设的头衔,至少梁道玄要“杀鸡儆猴”,教人知晓自己所管辖的也不是个空壳。


    可国子监在处理此事上,绝不是宗正寺的敌人,梁道玄话锋一转,这次的笑便多少有些春风般和煦的意味了:“我知晓国子监里的学生各个有家人做后台,国子监开罪谁也下不来台阶,今次我绝不是兴师问罪,只想事情能公允解决,有劳何少卿体谅。”


    讲着道理,通融情理,这才能使情理成理,否则没有道理的情理只会徒惹人笑,拿国舅的面子,又能卖到几时?


    一句天一句地,先礼后兵。何仲殷再小看这位新官上任就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了。这话里给自己放了足够余地,也正说中他的为难,何仲殷乐意领情,也不忘给国子监回护一句立场:“我也知晓梁少卿的难处,新官上任又第一次经手这类事,办不好宗室那边不能交待。国子监是有些掣肘,但不越雷池之限却能守正持中,这点绝无偏倚,不因人移,各家子弟求学至此,为国为家,责有攸归,都无有特例,还请梁少卿放心。”


    “有何少卿这句‘责有攸归’,我也好克尽厥职,一应奉公了。”


    何少卿方才被告知宗正寺少卿梁道玄亲自前来,就已经一时心慌,谁承想还没到处置学生的阶段,他就被将了一军,险些败下阵来。


    不过盼着宗正寺不为宗亲说话,简直是纯属异想天开。


    何仲殷虽说自有立场,但也欣赏眼前这位连中三元的传奇外戚,一席言语里先苦后甜:拿住了国子监的纰漏,却穷寇不追,仿佛是兵法里“围师必阙”的法门,没有将国子监逼到对立,道理述明,却存余地,两方皆融,达成一致。


    话术之高明,绝非等闲。


    这时候再想自己倒霉遇见这种差事已是没有意义的。何仲殷一面想一面领着梁道玄进了国子监内堂,让人将几位与事者都带出来,何仲殷作为国子监此次到场官职最高者,自然上座,梁道玄居次席。


    紧接着两位座师再次,而负责思业德操的学监见礼后则落于梁道玄对面的位置,显然是被打架的学生气到,老人家的脸色仍旧有些不虞。


    内堂正上一匾额,是太宗所书“国士当盈”四字,笔力苍劲,令人喟叹。


    三个十四五岁参与斗殴的孩子被带到匾前时,自然气势都低了几分,垂着头,兀自不语。


    第62章 同音共律(三)


    小世子姜玹春衫染尘脸挂五彩, 半边肿出红霞色,半边青黛压黑云。


    怎么会被人揍成这样子啊?


    梁道玄严重怀疑对面不止两个人上了手。


    不过对面两个人也都破了相,衣服泥一块土一块,一个捂着胳膊不住吸气, 另一个走路一瘸一拐, 还好小世子不是被动挨揍。


    “国子监祭酒骆大人半月前领旨前往京畿道各州循行德化文教, 今日本监主理,宗正寺梁少卿在证,你们务必从实而言, 勿要有辱此匾之言,若有半分不实,国子监不容劣生玷污清明。”


    何仲殷这话与其是说给三个学生,不如是说给梁道玄听。


    此刻真正听众向上座颔首, 姜玹不安去偷看, 连眼神都没对上。


    他自知先动手理亏, 忍着疼上前一步率先开口坦陈:“学生不道, 罔顾教导,言行失状之处,自认领罚。”


    态度很好,这很重要。梁道玄正心中暗暗夸赞, 却听小世子话锋一扭,咬着牙说出了下半句:


    “可如若有人言语冲撞宗室,诋毁姜姓子孙,又该当何罪?”


    梁道玄很想翻白眼, 勉强忍住,现下也不是教导孩子如何沉住气的时候。


    总之,还是先配合吧。


    “哦?竟有这种事?”梁道玄演技一流, 眉毛一拧,一副这可是我管辖范围的姿态以目光逡巡过在场所有人,“既然如此,就请国子监中哪位师范吏员做个笔录,涉及宗室,我自要陈报于上,无有旁听之证言,不好交待。”


    何仲殷汗都要下来了,这是极其严重的控告,如果做实,今日这屋里是真要有好几个人吃不了兜着走,他当即要出言缓和,谁知却被姜玹抢住了话:“是他们……”


    “广济王小世子阁下。”


    梁道玄打断得更快。


    姜玹立即闭起嘴巴。


    梁道玄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无人录记,一会儿你的一字一句不经自己签字画押,拿到圣上和太后面前,无有意义。我劝你别急着指认告罪,还是等人来再议。”


    希望祝太医能给自己开一副降血压的药,回去他要连服三日,方才能缓过今日的劲儿来。


    好在小世子虽然没有懂得梁道玄的意思,但却信任这位为自己家事奔走且求请太后差派宫中医女照料姐姐的国舅,听过这一席话,乖乖闭上了嘴巴。


    听说要簿录,又要呈上御前,对面两个孩子吓得抖若筛糠,对视一眼,皆是面如藻土。


    被架在当中,何仲殷只好硬着头皮叫人来当堂记录。


    人还没来,梁道玄话却又经转折,送进好多人生汗的耳孔里:“不过小世子阁下,打断座师说话是你何处学来礼数?这是天子脚下进学之人该有的方正学品么?”


    何仲殷还没回过神,就被梁道玄起身拜了一拜,听他说道:“即便姜姓宗室,无视师尊德化,也应领罚,请少监明正令。”


    何仲殷被这一催一捧,面子和气势都由梁道玄给足,一时哭笑不得。


    他确实不得不领情。他今天断这个案子如履薄冰,唯恐左右开罪,可梁道玄却在威仪压人后,又给他一步朝高处走的台阶,给他烘出了处置此事该有的威权凛然,这面子他必须承情。


    因为这是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姜玹被这一提,顿时赧然不语,向何仲殷长拜,表示甘愿受罚。


    待笔录赶来,示意何仲殷可以继续后,他才不假辞色端正道:“姜玹,你说有人言语冒犯宗室,可是对你?”


    姜玹摇头:“并非是我,而是金成之和梅安辰两人言语侮辱我兄姐。”


    梁道玄心下一沉,果然和徽明郡主有关。


    许是情势至此,箭在弦上,另外两个学生中,有一个子极高神态凶悍之人,前出一步,回道:“就算是宗室子弟,也不能勾引挑拨他人家宅不安!你姐姐做姑子也不安分,挑唆宗正寺旧事重提,不是想再来招惹我姑丈徐大人又是什么?我姑姑已经哭了两天两夜了!我就不信,威宗爷都曾有圣明言,不曾坏人清誉与夫妻情分,你家倒好,我看是你们不将自家祖宗的话放在心上!”


    “金成之你胡说!”姜玹目眦欲裂,眼中通红,“我广济王府无有半分此意,我姐姐静心修禅,更不曾招惹纷繁!是你血口喷人,出言不逊,辱骂她是……她是……”


    话到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何仲殷心道这家务事实在不是他能铁口直断,这该是梁少卿负责之事,然而梁少卿其人端坐静看,面貌眼神全无波澜,他也只好沉吟静听。


    只有笔录辛苦,游龙走蛇奋笔疾书,不敢有丝毫遗漏。


    “想男人了就是想男人了,她想嫁谁不行?非盯着我姑丈?”金成之愠怒难当,嗓音也不觉拔高,“让你哥哥和姐姐别做这个春秋大梦了!我姑丈不是那负心薄幸的人!”


    眼见愈发秽语污言,何仲殷作为国子监少监,此刻也觉颜面有失,眉心跳红,当即道:“住口!”


    一直没有开口的梅安辰被这一吼惊得双膝发软,竟跪在地上,半晌才觉失仪,慌忙面红耳赤起身。


    何仲殷虽怒极,却有自己的打算,事涉太多,无论如何,他也得把宗正寺拉下水,与国子监一道承受这一边权臣一边宗室的压力,于是他看向梁道玄:“梁少卿,涉及宗室,我不免要请你出面言语,这事你看该如何继续?是在此完成审言,还是转交中京府待议?”


    “先容我问一句话吧。”梁道玄倒是给话就接,还非常客气,让何仲殷十分舒适,当即示意自便。


    梁道玄看向满面不服的金成之,心平气温道:“金成之,你话语中的意思可是宗正寺在为广济王府奔走有损你家圆满之事?”


    到底是孩子,被这一问,金成之唬的一愣一愣,半晌才忿忿摇头:“我可没说宗正寺插手这事儿,国舅爷别攀诬我的错处!”


    “金成之!”


    这回是何仲殷真的听不下去了。


    “本监尚且称梁大人一句少卿,你为白身,无有功名,怎可不敬称官身而呼其旁号?国子监便是这样教你知礼敬德的么?”


    到底还是老师吼学生有用,梁道玄眼看金成之缩了缩脖子,只敢暗瞪,再不敢言语僭越了。


    “物不平则鸣。金少爷觉得宗正寺偏帮,那我也该解释。宗正寺是受广济王幼弟姜玹委托,但不是破坏谁的家室,而是请宗正寺出面,秉明太后,昔徽明郡主身染重疾,请求太后恩典,派医女前往诊治。昔徽明郡主所居寺庙为女尼聚处,姜玹不便出入,为人手足者当怀爱存悌,而宗正寺也不能旁视不理,这才由我上报天听。宫中门禁森严,御赐太医医女出外诊治均要执令在录有迹可查,我可以请北衙禁军司出具文书,证明确实有医女得懿旨出宫前往华莲寺问诊。至于其他,还请金少爷出具我宗正寺坏人清誉与家室和睦的佐证。”


    收拾孩子,梁道玄杀鸡焉用牛刀,只摆事实讲道理即可。


    小世子打从见面起,求的就是让姐姐回家和治病两件事,无有他意。回家的事广济王还未送来信件,不便多说,但治病却是有据可依,绝无虚言。


    被这样证据充分的说辞堵住嘴,金成之羞愤恼怒,满面通红,咬着牙道:“你是太后的哥哥,是国舅爷,你想做什么,难道不是说一声就可以了?我哪有证据!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专门选出来和朝野作对的,就是不想……”


    “金成之!”


    这次暴怒的声音不是由气得已经快跳起来的何仲殷何大人发出。


    众人看向门口,只见凝夜紫官袍如天晚无光,一人站在当处,不是徐照白徐大人又是谁?


    “姑父!”金成之到底是孩子,一见家人顿觉委屈,竟要落泪,一旁早吓得无所言语的梅安辰也仿佛见了救星,跟着小声叫了句“徐世伯”,而后往前挪了两步。


    “金成之,今日在座,你为白身,本官为尊上,你应称什么,难道不自知么?”


    到底是朝廷朱紫大员,只一句话,气势当门,三个孩子都楞在当场。


    连何仲殷都显得坐立不安。然而依照国子监的规矩,他是座师,外官来此,官职再大,他也不必起拜,这是尊师重道的礼节,他只能继续如坐针毡。


    梁道玄不是师范,非常自然起身拜道:“下官梁道玄,见过徐大人。”


    徐照白以上接下之礼,请他起身。


    果然两边家长来得都是最重量级的。梁道玄虽然不是小世子的血亲,但因宗正寺职务在,也底气十足。


    而想来这边两个孩子,是靠着梅宰执和徐尚书的恩荫入国子监就学,虽被训斥吓得不敢多言,可靠山到来,眉眼中到底多了几分底气。


    “我下衙来迟,请何少监见谅。”徐照白举手投足俱是君子风仪,面色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自家孩子被找家长,“不知训示到何处,还请何少监继续。”


    “徐大人请坐。”见过世面的何少监虽然汗没有少冒,但公事公办却是老练如常,与此同时还余光去看梁道玄的反应。


    果然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国舅没让他失望。


    梁道玄一点也没因为徐照白的到场而慌乱不能自持,其从容仪态半点也不输给这位本朝史上最年轻的顾命辅政,甚至还能友好颔首,不卑不亢。


    今天这来的人,他何仲殷何德何能,是一个都惹不起啊……


    天啊,当初是谁跟他说国子监是清贵闲差的?


    第63章 同音共律(四)


    “当下还在问话, 请大人过目前面的记录。”何仲殷为给自己开脱得远一点,立即命人奉上白纸黑字,话都是两个孩子自己说的,他尚未断理。


    读着这份记录, 修养得宜气度平顺如徐照白也是眉间似有青筋抖动, 梁道玄端坐默察, 心中也不免有些心疼。


    听说这几日春汛来势汹汹,北边慈鹿江自瀚海道过河西道流经鹄雁山这一段情势危急,丹州、峨州州府各连发三道八百里加急, 政事堂镇日堂议,目前是打算先将冬收的矿税挪去一部分,抢修疾危的河堤。


    徐照白身为工部尚书,河工漕运正是他的职责所在, 又身兼政事堂要务, 分身乏术, 眼周细纹叠着因少睡而积淤的乌青, 不知是不是被从工部衙门直接拽到此际来解救惹麻烦的孩子,整个人举手投足有着无需言明的疲惫。


    见他捏住证供的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不知是不是已气得半死。


    白纸黑字,方才小世子或有言语不妥, 但那两位口吐污言秽语却是不争事实。


    梁道玄这一招当堂记证,可谓狠辣,再一激将,对方即便是先挨打占了理, 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到时候这份证词拿到哪处,也不会有人说小世子姜玹一句不是。


    一直以来, 朱紫文臣都占据着对宗室的道德制高点,加之本朝对宗室多有防备,使得这一制高点金瓯无缺,是完美的输出掩体。


    可这一次,真正读圣贤书却使得斯文扫地的正是这些平常登高下指之人,在他们最擅长站稳的位置反将一军,可想而知效果会有多好。


    徐照白怎会不清楚这一点,他缓缓放心堂记,不看两个惹事的孩子,不看何仲殷,只看向始作俑者梁道玄:“这些言语竟出自国子监生员之口,实在致使朝廷颜面无光。”


    梁道玄明白徐大人的意思,这是想无限扩大化责任,从而化解小罪的追究。


    “今日事发时生员聚集,唯有二人行事,可见国子监仍是文教重地未曾辜负圣上与朝廷的信重。”梁道玄拿出诚挚的笑容和犀利的责任切割落实到个人来应对,“也是为难诸位大人负责承教也还要升堂断案了。”


    “分明事理,也是应当教诲。”徐照白以笑回敬,“但不论如何,过几日国子监春生入学,若是让诸位朝臣与宗亲贵胄见此际育才不育德,不堪求学难托子弟,岂不因噎废食?”


    这是以大压小,只说大局为重,牺牲事理明断。


    梁道玄竟还点了点头,从容应对:“这个道理,还是徐大人考量得深切,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如若此事国子监处置得当,有过之人明训悔改,岂不更让朝野称赞国子监袭桃李之教,传道授业春风化雨,实乃厚德载物,这是壮国子监明堂的好契机啊,如若错过,才是真正因噎废食。”


    家长吵架,先气势后道理,才能战无不克。梁道玄上辈子不知道观摩了多少次家长群的“战争”,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战斗理论,如今得以实践,虽然这傻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他进入了护犊状态,当成亲生的一样开吵,效果立竿见影。


    听说徐照白只有一个儿子,大概那个儿子足够省心,他并没积累太多经验,梁道玄的寸土不让使他略有迟疑,似乎对这件事的严峻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他们二人针锋相对,坐在上头的何仲殷却只想辞官不干。


    这两个家长较劲,句句话都拿他的衙门做文章,国子监得罪谁了?国子监什么都没干啊!可是他哪个都不敢得罪,筋疲力尽,只是怀念之前那些因读书事宜被召至国子监的家长是多么通情达理。


    徐照白下一句还没说出口,梁道玄忽然起身:“徐大人,我有一言,想对三个学生说一句,不知可否请您旁听为证?”


    方才对峙,梁道玄是占上峰的,徐照白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但在得利之刻骤然打断,却教他无从判断梁道玄的用意,只能颔首静听,示意他随意发问。


    “你们三个。”


    梁道玄语气之严肃,被叫到的三个学生方才已被双方家长的唇枪舌剑吓傻,半晌才一个个回过神,躬拜侯听。


    “我的差事虽忙,但今日却是分内至此职务所在。可你们三个有没有想过,徐大人所理之要务何等紧切?他的时间又是何等宝贵?他此刻应当在工部衙门,在中书省政事堂,为圣上分忧,为百姓解难。可他为什么被传至此处,要与我费尽唇舌?”


    一席话语,不止三个孩子听愣了,何仲殷和徐照白以及在场其他国子监官吏皆是或怔或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三个孩子哪敢说半个字,都惶惑不安地低着头。


    “因为你们三人,徐大人不得不放下真正国事,来此解决三个生员之间的争端,被放下的国事是瀚海道和河西道的汛情,是北方春耕的急迫,是万万百姓的生计与性命!可你们究竟在争什么?”


    何仲殷极力忍耐,才克制住想站起来给梁道玄鼓掌的冲动。他很想请这位连中三元读书奇才官场无师自通者天生的德育大家来国子监开堂授课。


    徐照白以为这位国舅爷带给自己的惊讶和意外已经够多了,但今日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和老师从来没有试图真正了解过梁道玄,此人之心机谋算,或许已然足矣跻身政事堂。


    心理素质最差的梅安辰率先崩溃,哭出了声,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惭愧。


    小世子姜玹抬头看了看梁道玄,再看看徐照白,眼神一黯,竟主动向何仲殷拜道:“学生无知狂悖,请少监责罚。”


    唯有金成之扭着僵硬的脖子,一言不发。


    徐照白陡然豁明。


    三个孩子的个性早在先前的盘问中一目了然,梁道玄选择用道德筛选的办法,一番言语,让真正有良心与道德的品质得以呈现人前,只要人没有瞎,都能看出三个孩子的优劣。这是绝佳的妙计——如果唯一让人恨铁不成钢的那个不是自家孩子的话。


    他一时胸闷,眼光恍惚,正欲逼迫外甥认错,梁道玄却抢先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徐大人,今日已晚,若有公务繁忙,还请见谅。这三个孩子……今日且归家反省,如何处置,明日先各人递一份陈情,交待今日之事,各罪之有,务必详述,再交至何少监处,如何定罪如何惩戒,再请论断。”


    梁道玄的诚恳像是一个不能拒绝邀请的台阶,就摆在徐照白面前。


    何仲殷比任何人都想下来,但他不能抢在徐照白点头前说话。


    天下无有这般白得的退避三舍,徐照白明白梁道玄话里的意思,可他没有选择,错已是错,负隅顽抗的话梁道玄绝不会让这件事轻易揭过。这是梁小国舅执掌宗正寺头一件明面上的大事,谁给他为难,他就会让谁一样为难。


    如徐照白自己,也不能不下这一步。


    “国事确实繁重,单这一条春汛,连梅相也已在政事堂熬了两夜,稍一合眼,便有加急抵到。我也得赶快回去。”徐照白纵然疲倦难抑,但该有的镇定从容朗若松竹半点都不会差,“你们三个。”他逡巡四周,看遍三人,“可都听清了么?”


    “听清了……”


    三个人不论是认还是不认,都摄于这份威仪,颔首称是。


    何仲殷这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便回去书写陈情,明日点卯时,人至书至,但凡有误,国子监自有法度在,决不轻饶,记住了么?”


    ……


    自国子监出来,再到工部衙门,又去政事堂,入夜,徐照白才返回自家府邸。


    徐府为威宗御赐,气势规模均得以保证。威宗因是清君侧起兵入京登临大宝,故而继位后在京中着实有一番洗礼,好多有爵之家或是重臣受到波及,腾出的好宅子不胜枚举。


    在下诏遗命徐照白为辅政时,这座原本的侯府也作为宅邸赐下。


    然而徐照白简朴惯了,高堂又已故去,只开一半用作日常,其余一半封存至今,只是不是修缮一番。


    穿行院落,徐府老仆为徐照白点灯在前引路,并低声汇报今日的事宜。


    “舅家老爷与舅夫人前脚刚走,与夫人哭了一会儿,金表少爷现下还照老爷的意思押在书房写陈情,有咱们家少爷看着他呢,不敢怠慢的。夫人备了夜宵,此刻正等老爷用膳。”


    徐照白马车上稍稍睡了一会儿,却睡得不实,再一醒来经过夜风之吹,不免有些头痛,听了这些,他只是微微点头,许久才道:“让恒儿去休息。我更衣后去书房,请夫人也过来,宵夜等等再用。”


    “是。”似乎已经习惯自家老爷永远井井有条的安排,老仆亦是寡言少语能干得力,不需再费唇舌便晓得其中轻重缓急。


    更过便服的徐照白来到书房,推门而入前,只听金成之哑着嗓子哭诉的动静传出来:“姑姑,外甥可是为你说话才落得这个地步,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第64章 同音共律(五)


    随着徐照白推门而入, 哭诉声戛然而止。


    待徐照白目不斜视坐在自己的桌案前,金成之已将大半个身子都躲去了自己姑姑金夫人金翠兰背后。


    “老爷……”金夫人年近五十,面有风霜之色,经这些年养尊处优, 神气饱满康健, 可在徐照白面前, 却仍旧显得瑟缩,一双粗粝之手无处安放,只能揉捏锦缎裙摆。


    “成之, 你过来。”徐照白示意夫人坐下,只点外甥名字,他语气很平缓,不知是倦还是疲, 尾音又轻又长, “陈情写得如何, 拿来我看看。”


    “方才爹娘来了, 我应对他们,还没怎么动笔,就写了一半,写完再给姑丈看。”金成之声音越说越小, 因为徐照白一双无波无澜的漆黑眼瞳正看向他。


    “成之,我为你改名成之,你可还记得是什么典故?”


    “是……《礼记·中庸》里的那句‘诚者自成也’……”


    “你可有以此为戒,心向所学?”


    金成之脸憋得发红,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照白看着他说道:“写了是写了,没写是没写,如果不知如何措辞, 可以向我请教,然而你却推脱给关切你的父母,这已不只是不诚了。”


    金成之求助似的看像姑姑金夫人,金夫人仿佛自椅中弹起来,忙道:“是我一直让成之吃这吃那,耽误他读书识字,我的错,老爷别气……”


    徐照白示意夫人坐下,但金夫人却怎么都不肯,小心翼翼护着外甥,可翻来覆去都是“我错了我错了”,别无他由,只是一味哀求。


    “翠兰,你先听我说完。”徐照白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间隙,“我不会处罚成之的,这你可以放心。”


    金成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金夫人也长出一口气。


    “我会附上一封报知成之退读离学的书信,同他明日所交陈情一道送到国子监。”


    徐照白平静的话音一落,金夫人与金成之面如土色,金成之当即跪地哭喊道:“姑父,我知道错了姑父!不要让我退读!求求你了姑父!”


    “成之知道错了,求你饶了他吧,我也给你……”


    在夫人跪下前,徐照白扶起了她。


    “夫人,在你弟弟和弟妹请托我时,我就已经说过,国子监不比书院,银子不是万能,权势也绝非通天,但凡入内读书者,要身负三族颜面声誉,但凡差池,牵累甚广。那时你与你弟弟是如何保证的?”


    徐照白说话仿佛永远那么慢条斯理,金夫人知道自己理亏,只是哀哭,不敢回应半个字。


    “你们说,只要我肯保荐,成之必然不会惹是生非,我说事不过三,但凡他超过三次有违国子监内律,就要自请退堂。三年前,他拿银钱雇贫家同窗为自己代写课业文章,被座师当堂发觉蹊跷,他威逼同窗自认抄写他的文章,颠倒黑白,却被座师拆穿;半年前,他和同窗因在诗会之上一侍婢而争风吃醋,虽是在梅相堂侄宅邸,但却是国子监几位师范品评而当场观见丑态,为此而领罚;这次,他出言不逊冲撞宗室子弟,惹来宗正寺盘问,已是第三次违律,所有通融的机会,他都已经用尽。”


    明晰的道理并没让金夫人冷静,她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不住求道:“他是为我才跟人打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老爷行行好,饶过他这一次,他一定没有下次,好好读书,对,成之会好好读书的!我弟弟就这一个儿子啊……”


    “我们也只有恒儿一个儿子。”徐照白不厌其烦再次扶起跪在地上的夫人,“恒儿将来入仕,如若有人仗势行事,他根基尚浅,如何应对?”


    “可是……不是还有老爷你吗?”金翠兰眼角嘴角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泪水,声音近乎嘶哑,“老爷您有本事,您护着我们的孩子啊!”


    “我不会让他和我一道出仕的,我以前是这样说,如今也未曾变。一朝天子一朝臣,待今上亲政,才是恒儿出仕的时机。”


    金翠兰脸上除了泪水,唯有迷茫:“我听不懂老爷的话,但老爷不能丢下成之不管……我弟弟说了,今后恒儿在官场上总要有个帮忙的,恒儿没有亲兄弟,就只有这舅家兄弟最亲了,我这也是为恒儿着想啊老爷……那皇上也和自己舅家最亲不是么?大家都这样说的啊……”


    徐照白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扶着夫人坐下,再看已是哭得发抖的外甥,平静道:“你回自己屋中,写好陈情,明日我和你一道去国子监。陈情务必如实,不得推诿扯谎。下去吧。”


    他明明没有任何训斥,但金成之却愈发为这平静而惊恐,恍恍惚惚,扶着椅子才站起来,慢慢游移出了书房。


    徐照白为妻子倒了一杯热茶,替她温了一张软巾:“擦一擦,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要是你不知该怎么和你弟弟交待,我明日去说就是了。”


    然而,金翠兰毫无预兆,扑通再次跪跌在地上,扯住徐照白的便服袍摆,大哭如嚎:“老爷!不如休了我吧……我配不上你……耽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徐照白的劝慰被狂风骤雨一般的呼哭淹没。


    金翠兰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睁大瞳仁跳动不停的双眼,急切道:“我不能让老爷休妻,坏了老爷的名声,我这就自己去死,我死了,老爷就能娶郡主大人进门,我死了就好了!”


    金翠兰力气大,徐照白一时就无法阻拦,只能呼喊侍婢和仆妇,安静的书斋充斥无休止的吵嚷,四个素来做粗壮活计的仆妇才拉住夫人,将她送回正房……


    徐恒闻听消息紧忙赶来时,书斋里已经又恢复了安静,唯有父亲一个人在内,沉默着收拾满室的狼藉。


    徐恒走进书房,蹲下来捡起地上茶盏的碎片,徐照白轻声道:“去看看你母亲,这里我来就够了,今日你照看表弟读书辛苦,很有做兄长的担当,我听闻很是欣慰,这样很好,你若读书读累了,寻个日子去京郊转转,只是不要张扬。”


    “爹……”徐恒想开口,却看见父亲极其缓慢摆了摆手。


    “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是,儿子告退。”


    徐恒掩门走出几步,忍不住再度回头,只见已过丑时的月光苍白地照便这个寂静的院落,而窗上透出的淡黄色光晕里,父亲一个人坐在椅子内,不知在想什么。


    ……


    国舅府到了这个时辰,客居内也是燃灯照烛,光如白昼。


    “忍着点,这是祝太医开的药,祝太医你知道吧?太医院的院判,整个太医院最凶的就是他,用药也是狠辣,你小心点啊!”


    梁道玄话音刚落,蘸足药酒的细麻布就落在了小世子姜玹侧脸的破口上,疼得他当即大声诶呦,跳站起来,又被梁道玄摁着坐了回来。


    “现在知道疼了,主动打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面是两个人你就一个人呢?”梁道玄瞪他一眼,下手却轻柔了许多。


    “是三个人!一个鼠辈见状不对跑了。”姜玹纵然疼痛难忍,也还是颇为骄傲地挺胸抬头。


    “你还觉得自己挺神勇是不是?”梁道玄想抽这地主家傻儿子一巴掌,“这些人嘴上不干不净,你就上去动手,我问你,挨打好受吗?你这要是让你姐姐知道,得心疼成什么样子?”


    这句话果然管用,小世子脸都吓得雪白无色,声音哀哀道:“梁国舅千万不要!求求你,别告诉我姐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告诉她……我怎么告诉她?”梁道玄没好气地一边上药一边翻白眼,“她修行的地方,我进得去么?下次不许再这么鲁莽了!”


    姜玹被这样凶了几句,坐得更乖,一动不动忍住了疼,像个石狮子,两只手死死扣住椅座边缘,指节都发了白。


    说来奇怪,从前他对梁道玄十分敬佩感念,只是摄于其威仪不敢亲近。但今日梁道玄从回来的路上一直到府里,就没停过斥责,可他却一点也不为此恼怒,待药上完了,一时心境澎湃,顾不得其他,果断开口道:“梁国舅,你真是厉害,三句两句,明明是我先动手的,可是好像道理就在咱们这边了。”


    “夸我也没用,这事儿我可以不告诉你姐姐,但是一定会告诉你哥哥,这是我的职责,你自己掂量想想怎么交待。”


    谁知梁道玄这句话后,姜玹却没有求饶,只是有些黯然,许久后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今天就算是我哥哥亲自来,护着我也未必比梁国舅你护得好。”


    “别套近乎,一会儿陈情你自己动手写。”梁道玄今日已经护短到极致,此刻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白脸红脸他都得自己唱,可是说完这话,又忍不住的心软,只好补上一句,“我顶多帮你斟酌斟酌字句。”


    “梁国舅是连中了三元的文曲星,我们师范都讲过你的文章,有自家人指点,我一点也不担心!”到底是孩子,姜玹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被保护后的泰然当中。


    这话说得实在窝心暖绒,梁道玄享受极了,可表面上还是不敢泄露,只故作平静道:“自家人?小世子,你是宗室,我是外戚,论不到一家去。”


    “我和圣上在宗谱上是同辈,梁国舅你是圣上的舅舅,按照辈分就也是我的舅舅。”姜玹急切道,“圣上和你是一家,我就和你也是一家!”


    梁道玄无奈叹气,却又摇头笑出了声:“这么能说会道,怎么国子监里只会顺着别人吵骂?下次不许这样吵架了,要懂得什么是道理什么是情理,道理要站定不移,情理却可以驱策摇摆收放自如,你好好思考今天到底哪里做错了,想明白了我就认你这个外甥。”


    第65章 同音共律(六)


    照顾封王留在帝京的“人质”是宗正寺的职责, 大到婚配或涉案,小到月俸头疼脑热,均有所顾,然而由于几代积累的惯例, 目前在京封王嫡系唯有广济王小世子姜玹一人, 梁道玄单管他一个, 这次借着机会,顺便连功课一起教导。


    小世子待人接物不大灵光,一双纯真眼眸里有种养尊处优的美感, 但读书竟有些钻研,熬夜写出来的陈情书文辞不敢说多考究珠玑,却流畅平顺,梁道玄稍加点拨, 修改之后便情理皆然颇具忏动的感染力。


    姜玹做好了准备, 交上去的陈情第二日才有答复, 他赶来宗正寺, 告诉梁道玄,金成之往后都不会再来国子监了。


    梁道玄刚忙完焦头烂额的琐事,听完只是点点头。


    “国舅,你早就料到了么?”


    看他没有分毫诧异, 姜玹凑前低声探究。


    “不然这件事怎么收场呢?真要我带着你去哭宗庙吗?”梁道玄确实并不意外,“不过徐大人想为难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他是明事理的人,相应的, 人家为我们求全,我们也要全人家的意。”


    姜玹懵懵懂懂,但还是选择点头, 梁道玄明白有些道理靠嘴说没有任何教学意义,今后小世子所处的环境可以教会他这些道理,那时候他再回忆起自己的话,只会更加印象深刻。


    “给,你看看这个。”


    梁道玄递给还在思索的小世子一封信,姜玹看见封面字迹,圆润的眼眸不禁再大一圈,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哥哥来信了!”


    说罢迫不及待拆开。


    信中内容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家书——作为封王,入京家书也要报备,但内容可以随意写,广济王表示弟弟要好好读书,又操心了许多吃穿行用,如父如兄,小世子读完眼眶就红了。


    另一部分则是公函,是告知宗正寺,郡主虽已出牒为尼,但广济王府仍愿意安置,事请权益,但求圆满。


    “哥哥这样说,是不是宗正寺就可以明面上劝说走动了?”来不及擦掉眼角的泪珠,姜玹就笑着抬头问。


    “是这样的流程,但郡主并不愿意,这我又如何权益?”


    梁道玄说得是实话,小世子眼中的光彩顿时暗淡下去了。


    “不过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姜玹再度希冀抬头,盯着梁道玄眼珠都不转。


    “你回去看你的书。”梁道玄没有全然把握是不会随意说出自己计划的,“这件事我会跟进。再说了,你在国子监怎么说都是动了手,违了律,难道就没挨罚吗?”


    “当然有罚。”姜玹赶紧接上,“我这个月都不许读书了,要去慎独楼上抄书。”


    “行,就当练字了。”梁道玄觉得这样判论还算公允,至少他和姜玹都没吃亏。


    或许徐大人也借此摆脱了些麻烦,也未尝可能。


    ……


    梁道玄到宗正寺第一件处理完毕的明面上纠纷非常圆满,以至于当天这件事就传在公卿耳中,不少人感叹终于有敢为他们说话做主的了,听到姑丈转述,梁道玄不免有些无奈:与其说做主,不如说他在为外甥今后坐镇的朝堂在追寻一种平衡。


    文官独大多年,早不将宗室权贵放在眼中,任何一方权势的膨胀都会造成政局根基的畸形,想过太平日子,就要做个端水大师——当然,要在不涉及原则性问题的基础上。


    如果宗室和公卿敢为非作歹,就算哭到宗正寺衙门塌了,他也不会为了身份救上一救。


    ……


    梁道玄办事很讲究进退得宜的分寸。


    第一次大朝会,帝京七品以上官吏皆御门听旨,他品级竟然还算中上,远远能看见小外甥圆头圆脑戴大朝官坐在皇仪门前的样子。


    因这个春天汛情紧急,大朝会不免要有许多赈济的旨意,这些旨意皆出自政事堂,小外甥不过是盖个印,再命太监读出来走遍流程。


    待到大朝会结束,因妹妹召见,梁道玄从前朝往中朝走,不与众臣出宫一路,待到仪英殿前等候时,却没想到这里已经站着个熟人。


    仪英殿内樟桑二树各列,四月春日正晖,青嫩碧叶下,徐照白徐大人紫衣昭重,手捧奏呈而立,两人对视之后,梁道玄率先行礼:“下官见过徐大人。”


    “梁少卿辛苦了。”


    “需要下官帮忙么?”


    徐照白大概今天代表政事堂来和太后汇报工作,从前这个活都是曹嶷与他一并,可曹嶷的位置一直空着,如今只能他自己抱着一摞摞案卷侍立,显得十分辛苦。


    当然他看起来非常辛苦的原因,还有因处理政务和被国子监找家长到半夜的疲倦,梁道玄到底年轻,熬夜教学后稍微睡一睡就好,可显然徐大人已经过了精力充沛的年纪,春风拂过,他轻咳两声,显然是有些不适。


    梁道玄出于善意询问,徐照白看他半晌,颔首道:“那有劳了。”


    奏呈和折子除去加急,不能随便单手拎着有损典章制度,梁道玄也用两手捧在身前。


    他对徐照白虽也有戒备,但到底因为对方行事的磊落和相对公允,存有好感,加之对比自己亲爹行径,徐大人简直犹如道德典范,梁道玄从血缘上就很感慨对方的德行。


    “梁少卿的婚期可定了?”


    没有想到的是,在梁道玄说话前,徐照白率先开了口。


    还是问了私事。


    “定了五月初七。”梁道玄顿了顿,笑道,“这次不能再往后延了。”


    徐照白也面浮笑意:“承蒙不弃的话,我也去喝一杯喜酒。”


    梁道玄不知他来何意,因交际不叠,无有私交,刻意往来会有唐突,政事堂里除了洛王殿下,姑姑姑丈都没送出喜柬。


    “下官回去就知会家人,送帖到徐大人府上。”


    “广济王小世子阁下的事你愿意退一步,我很感谢,那日你言及政务,知晓轻重,可知绝非挟私行闹。”


    面对徐照白突如其来的感激,梁道玄心下微动,面上却十分诚恳:“为圣上与太后分忧,下官责无旁贷。更何况下官入宗正寺,头一桩差事办得不好,未免难堪,徐大人愿意承情,各退一步,下官也十分感念。”


    梁道玄并不完全敞开心怀领受这份好意,他谨慎表示自己也是职责所在,更有斟酌主次,并且用同等的谢意回馈。


    这句巧妙的回答果然让徐照白凝神而道:“其实我第一次见梁少卿就有预感,少卿绝非池中之物。”


    “是因为那时懵懂无知冲撞了大人勇气可嘉么?”梁道玄笑意盈容时半点不会教人觉得虚与委蛇,反倒真挚温润,一派和气。


    “庙堂之上是天底下最不需要勇气的地方。”徐照白笑道。


    “下官倒觉得不然。”


    “哦?为何有此思此言?”


    “下官以为,庙堂之上并非没有勇气,而是所有勇气都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甚至有时候沉默都是一种勇气。”


    梁道玄的话让徐照白再次凝神,他倦怠的目光里竟复有神采明熠,定睛之后,梁道玄倒是一副诚恳讨教的憨直晚辈模样,又补了一句:“大人觉得我说得对么?”


    徐照白竟笑出了声。


    这时,沈宜正好从殿内步出,见梁道玄与徐照白谈笑风生,他也微微一滞,很快回过神道:“太后有旨,宣徐大人觐见。”


    公事在先,梁道玄属于探亲,自然要往后稍稍,他恭敬归还自己帮忙所拿的那份奏呈。


    梁珞迦作为太后并无太多决策权,走一遍流程,加一遭凤印,没多久徐照白便走出仪英殿,向梁道玄颔首道别,沈宜再来通传,梁道玄进到偏殿里,正见妹妹正托腮似乎思考什么。


    “是凌汛又有灾情了么?”


    梁道玄边说边摸了摸茶盏,水已凉了,他转头命殿外听候的宫女去再沏一壶新茶。


    “银钱和土石都已加急运过去。峨州有几处水道密集险峻的地方正是定阳王封地,也单独给了他一道圣旨,从旁协助本地衙门急备。不过……现下丹州峨州那里缺得是人手,梅相的意思是先预先征发今年秋后的徭役,但我觉得是拆东墙补西墙,年年如此,到秋后总是缺人手加固河堤,待到来年再是同样情形,如此往复,如何是好。”梁珞迦显然也是为国事疲怠至极。


    “这些顾虑你还没同政事堂说吧?”梁道玄问。


    梁珞迦摇头笑道:“这些分寸妹妹晓得,哥哥你说过的,如果没想好对策,就不要先同政事堂提出问题。”


    “政事堂未必就想一直这样拖下去,必然有些没有挑明的隐忧。”梁道玄不想妹妹因为忧思国政悬心百姓而反倒被政事堂挟制,进退维谷,到时又是一番被动的排揎,越是解决关键问题,越要尽量一次到位。


    但总这么下去也是不行。


    “我过两日去问问洛王殿下。”梁道玄觉得还是知情人了解更多信息。


    只不过是有限知情人。


    “只怕这次哥哥为宗室得罪徐照白,想问出什么更难了。”梁珞迦苦笑轻叹。


    然而梁道玄却出乎意料的诡秘一笑:“得罪吗?未必。”


    “怎讲?”梁珞迦忍不住身子都朝前凑了凑,实在是好奇。


    “徐大人想来是借我的东风,除去他的麻烦‘外戚’,此刻正乐得如此。”


    这话实在超乎梁珞迦预料:“外戚?”


    作为一朝太后,这次着实让她敏感。


    “可不是我,是他自家家务事。我想徐大人这位外甥给他大概惹了不少事端。徐大人为人谨慎自持,擅以沉默自守,从不张扬,为何梅相要他与曹嶷共事?正是此理!曹嶷仰赖出身功名家世显赫,高心凌人,而徐大人与他正好相反,安之若固静观默察,最沉得住气,他绝不会允许自家有如此亲戚,破坏他的官声与权势。”


    梁道玄从所知信息和短暂的相处中,感受到了微妙与蛛丝马迹,结合他两辈子的人生经验,不敢说洞悉人性,但觉得足够推断人性。


    “我在受小世子所托后,查了许多当年之事。徐大人成亲早,长子如今比我崔表哥都长两岁,一直在家中读书,未去国子监,也未读名门书院,这是为何?徐大人自己是靠着一朝鱼跃龙门成就今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不信他不在意家中独子学业与前程。”


    毕竟徐大人又不是自己亲爹那种货色。


    梁珞迦敏锐惊觉:“他是不希望儿子与自己一道入仕,受自己权势庇佑与桎梏,他地位之高,难以避嫌,只能以时间铺路,让儿子厚积薄发,一展长才。”


    “还有一层……当然,这是我自己所想,无有论断。”旁人的话,梁道玄可能就不说了,肯定要被人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自己妹妹面前,正是该说心里话和实话,“我想他是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在霖儿亲政后,让儿子以本朝之臣身份出仕,谋求一家的安泰与仕途的顺遂。”


    梁珞迦双目圆睁,半晌,复又叹息幽幽道:“论为子女计之长远,我不如徐照白……”


    “这样的人,怎么会给儿子留下污迹和麻烦?必然是要顺势而为,借此事我给的机会,当断则断。我也是如此以为,故意为他留了台阶,结果果然不出所料,他下得比摔得还快,看来是苦于此弊患久矣,终于得到了机会……”


    兄妹二人一时无语,竟不知该是赞梅砚山远略识英,还是徐照白心机深沉。


    许久,梁珞迦换过轻松的语气道:“既然哥哥算略得成,也算为你第一起宗正寺明面上的案子结个好因果。你们二人默不作声的配合,却是各取所需了。哥哥你初立威信,正好喜上加喜。”


    “我还有什么喜事?”梁道玄方才头头是道,这时候却满头雾水。


    梁珞迦惊道:“过两日哥哥就要成亲了!这怎能忘?”


    梁道玄竟认真掐指算了算,之后笑着回道:“时间还够,来得及的。”


    “哥哥,那些物资运去,只要抓紧些修筑,完全可抵御今年的凌汛势头,安顿好百姓,还给我们留下大半年时间应对,再修再造,无论如何都不能夺农时,你想这时候解决,也没人来解决。可婚事你若再拖,人家柯小姐可未必就要等你半年了。”梁珞迦正色警告,“总之,我已经给你成亲的事做好了安排,你再不能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第66章 喜至鸾红


    崇宁三年, 五月初七。


    “贺喜老爷夫人,梁府接亲队伍已至正门,那队伍,站满了半条街, 好气派!”


    因柯府四小姐历尽周折终于今日完婚, 柯府下人得了颇丰喜赏, 今日皆穿红戴绿,回话斟满了发自内心的笑,老仆的声音都宛若回春。


    柯学士和柯夫人高坐正堂, 华服茂蕤,也是喜极欢极,柯夫人此时眼中已有泪意,柯学士却不忘摆一摆泰山的气度, 当着满堂贺喜的本家人对下人道:“让大女婿还有云康云庭两个小子意思意思就好, 别一直堵着门误了吉时。”


    下面的人哈哈大笑, 都凑趣说柯学士晚年嫁女心慈面软, 果然是得了佳婿,舍不得为难。


    这话应景又熨帖到了二老的心中,老夫老妻相视一笑,均有一块石头落地后的安然。


    但门前的柯云康却没父母这份松弛, 显得格外紧张。


    “姐夫,二哥,你们一会儿一定要听我安排,咱们说什么也得给小妹撑好面子!”


    柯家大小姐嫁了个温厚君子般的夫婿, 姓刘名松函,如今三十来岁就留起小小胡须,更有书佬之气。这样的人怎么都看不出来想在御史台做刑部右给事。但他在家人面前, 却是和煦的兄长,与两个妻弟均感情深厚,见此情此景,不禁笑道:“当年我娶你大姐姐,云康,可是你偷偷给我开的门,怎么这回轮到你嫁出去妹妹,就一下子做起闭守孤城拒不出降的架势了?”


    柯云康红了脸,犹自反驳:“大姐夫是正人君子,定亲是哪天娶,哪天就来迎亲,但这小子耽误我妹妹这么久,总得让他知道……”


    “知道什么?”


    能说会道聪颖明辨的柯云康还是第一次会为了别人的追问卡壳。


    “总之就是要为了咱们家的面子,做做娘家样子!”


    柯云庭在一旁翘脚看热闹,非常不适时地乐呵呵对弟弟讲了句:“妹夫家来了好多人,真是气派热闹,这还不够面子吗?”


    柯云康正想教育兄长端正态度,然而接亲仪仗前头吹打的彩队已在自己正对面停下脚步,那个要娶小妹妹的女婿正在挂了施金错彩满红洒天鞍辔上冲自己咧嘴笑着摆手。


    忽然就很让人生气。


    不过看到妹夫家中如此重视,摆出这般架势迎亲,柯云康还是忍不住笑了。


    妹妹或许真是有后福之人。


    不过高兴归高兴,规矩还是要有的。


    两位福寿双全的仪人老妇上前报声,笑道:“富安侯国舅大人、从五品宗正寺少卿梁道玄请见柯府高堂,求娶贵门淑媛,柯家掌珠!”


    喊完此句,不知从哪走出六对总角垂髫的喜僮,各个手里提着装满铜板挂有红绸喜花的篮子,抓起一把,就往天上扬去,铜钱伴着花瓣,一快一慢落到地上,柯府前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无论是百姓还是仆人,都跟着一道欢呼争抢,热闹至极喜气满溢。


    可这热闹就恰好把柯云康准备喊出口的堵门辞令给噎了回去。


    这还没有完。


    紧跟着就是傧相请求开门的环节,上来的第一位,柯家三位男人就愣住了。


    “本王来给新郎官国舅爷求个情,快快开门,让新郎新娘见上一面吧!”


    洛王姜熙今天穿了喜气洋洋的霁红衣衫,为不喧宾夺主,特意在外面罩了件薄如蝉翼的素色缁衣,既喜庆考究,又谦逊温雅,他不但上门前来求,还拜了一拜,行足了傧相该有的礼节。


    这让柯家三人怎么说?


    紧跟着,又来了几个傧相,放眼望去,不是公侯之家子弟,就是累世功勋世家的晚辈,最后又冒出一个个子最矮的,不是广济王小世子姜玹又是谁?


    他学着前面人的模样,也满面喜气笑求道:“今日舅舅成亲,我代圣上来请柯家开门迎喜,万望承天顺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是谁喊了声好,大家也都跟着起哄。


    柯家三位大眼瞪小眼被晃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阵容之豪华,让人误以为这是宫里的中秋夜宴,宗室勋贵公卿世家整整齐齐。


    为了这套华丽的迎亲阵容,梁道玄在前个月的宗正寺里加班加点,台面上的公务和台面下的恳请,他都事无巨细必躬必亲,有违宗正寺规章的事,他虽不做,却也有理有据登门解释,能转圜的他更是施展百般手段,不会让有需之人平白遭受推诿之难。


    更别提那些台面上的纠纷,他开了宗正寺关了快十年的麒厅,审案断案,解决了许多公卿之家多年的积弊。


    于是到了今日,哪家不给这位勋贵的话事人面子?自然是倾尽家中年轻子侄,鼎力相助,就为国舅爷能顺顺当当成亲娶妻,在所不辞。


    眼下的光景,若是炮仗在迎亲的人堆里爆炸,那明天恨不得全帝京的大户人家继嗣都要换人。


    柯府大门就这样敞开,罪魁祸首梁道玄向三位未来兄长亲戚抱拳致意,扬长而过。


    即便就花了这一会儿功夫,柯学士与柯夫人还是等得有些着急。


    终于一身新郎官行头的梁道玄到了自己面前,作新娘喜妆红裙缀金的女儿,也被引出并立,二人齐拜新娘双亲,喜婆自是满口的吉祥话,柯夫人泣不成声,又喜又悲,柯学士自诩泰山持重,然而此刻老眼也红至垂泪,慈父慈母心肠,教人动容。


    最后到了迎亲末尾,柯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照常要嘱咐些夫妻和顺相待的话语。然而她哭得启口难言,最终还是柯学士颤着声道:“要好好过日子……”原本那些关于孝道和贤妻的礼节性训诫,全在父母殚精竭虑的关切中,化作一句最简单也最由衷的嘱托。


    梁道玄见此温情一幕,也有些鼻子发酸,身旁被罩在红色盖头里的柯云璧已然发出难以自抑的低低抽泣之声。


    出门时,喜婆提醒新娘止声,梁道玄却低声道:“没关系的。”


    然后就听柯云璧用力吸了三声鼻子。


    喜婆大惊,心道这新娘子竟不拿新夫婿当面作一回事,全然无避。谁知新郎官也不以为忤,从怀中取出红方手帕,趁人不注意,塞进新娘手中。


    喜婆想,大概是怕新娘一会儿坐轿子里拿盖头擤鼻涕吧……


    光是在迎亲上,就有极其繁琐的礼仪,到了富安侯府,进门一套,入堂又是一套,梁道玄自己都有些晕头转向。


    不过喜悦冲淡了繁琐带来的疲惫,待到他领着新娘向姑母和姑丈叩拜时,感激与感慨交汇的心情,更让他眼眶红热,不能自抑。


    姑母喜极而泣,姑丈也极力忍耐欢悦的泪水,一旁的小姨和姨夫皆是如此。


    梁道玄的生命来之不易,现在人生新的阶段即将开始,奇异的心境与感动的触及,让他也不知是期待还是深觉责任之重当身承勇担之责。


    就在对拜结束后,自正堂外,忽来一声高喝:“圣旨到。”


    声音正是沈宜。


    也来不及摆接旨那套标准仪仗,众人赶忙迎接旨意,梁道玄以为是妹妹给的赏赐,心想前两日所赐已经足够丰厚,还有什么要今日特别兴师动众。


    结果没有想到的是,赏赐并非来自妹妹。


    “如朕亲临。赐舅舅,百年好合。钦此。”沈宜读完也是一笑,说道,“诸位请起,此乃圣上亲书圣旨,另附圣上所写喜纸一联,还请供上。恭贺国舅与新婚夫人白首齐眉,永世为好。”


    随着他的转交,一张洒金的红纸呈现在众人面前:上面歪歪扭扭四个忽大忽小的字,走笔稚嫩,用力不匀,只是横平竖直颇具章法,看得出是用了大力气写出来的。


    这不是小外甥亲笔所书又会是谁?


    众人皆惊叹圣上与国舅的亲厚。这大概是小皇帝人生第一张亲笔圣旨,不是杀伐决断亦或国之重计,而是一份纯真的祝福。


    梁道玄这次真的没忍住,为外甥虽是以圣旨传达,却无比亲昵的祝福而感动,双手接旨时,已有泪莹然于眼角。


    其实最初,他对小外甥的辅佐之意胜于血缘亲情。然而相处至今,姜霖稚嫩的依赖与质朴的亲近,陪伴结成的亲缘早就了今日的血浓于水,他自己的心境早已变化,再不是初见之时思虑良多冷静理智的盼切——那时他希望自己能不负所托,为百姓教导辅佐出一位明君,为太平盛世添砖加瓦。


    但今日,辅弼之心仍在,却不及他殷切期待小外甥能健康顺利的成长,虽说九五之尊,奢求快乐平顺的一生实乃奢望,但至少,他的外甥可以好过祖父与父亲,拥有值得称道的伟业,与值得依赖和眷恋的亲情。


    大概是他也抽噎了两声,待到沈宜履行圣命离去后,趁着大家不注意,柯云璧又悄悄把那红绸手帕塞回了梁道玄的掌心……


    御赐之墨宝,自然要端正摆在正厅正上,然后喜庆的仪式照旧。


    相比这些礼数,应对劝酒的宾客才让人头疼至极,梁道玄自诩酒量不错,但无奈只有一个三口就倒的表哥助阵,实在难以分担压力,最后还是庆幸姑丈拿出在军营里喝酒的架势作为长辈亲自下场,才保证梁道玄入洞房前能拥有清醒的意识。


    但洞房当中红烛照眼、佳人静候,清醒也终究化作情迷意乱……


    第67章 荣谐嘉门


    因宣朝疆土幅员辽阔, 各地风俗迥异,婚后归宁的日子南北东西各不相同,大体是有三日和七日之别。


    梁道玄出生在帝京,却是北威府长大, 柯云璧年幼时曾随柯学士在京, 后也去到北威府常住, 两家便按照北地的礼俗,于第三日归宁娘家。


    国舅爷新婚燕尔,踏入柯府便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 见谁都笑,加之他天生一副笑颜画靥,柯府谁见了都倒一句好姑爷。


    柯云康看梁道玄笑得这么灿烂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给他留下的印象过于奸猾狡侩, 就算自己希望妹妹好好过日子, 也得时刻提防他那满肚子的坏水。


    “三哥好。”


    揣着肚子里坏水的梁道玄与柯云璧拜见过笑呵呵的柯云庭夫妇, 就来向柯云康见礼。柯云康大概是做国家财政工作做得比较久, 警惕性极高,经常看谁都不像好人,可今天看见妹妹和不那么称心的妹夫携手同来颇有举案齐眉的情恰之合,一时将方才胡思乱想全抛诸脑后, 嘴角也一个劲儿朝上,只道祝他们百年好合。


    柯夫人再次见到初为人妇的爱女,强忍住喜极而泣的心情,怎么看怎么觉得两人是天作之合。柯云璧戴的正是太后在婚礼当日赐下的团鸾喜凤金簪, 凤口衔着一颗火彩晃目枣核大的红宝,听说是太后专为国舅大婚请人打造,另配了一对嵌玉凤镯, 实在是面子上给足了优渥。


    “谢太后赏赐,但是很沉。”


    这是柯云璧发自内心的感叹。


    “沉的又何止是礼呢?”柯夫人既有喜亦有忧,“太后娘娘器重长兄,这份心意,才是真正的礼重之处。”


    回门之际,母女当然要关起门来说些知心话,至于新女婿梁道玄,本是被拉去吃酒的,然而在柯家,却又一道他意想不到的流程在恭候。


    柯家有两个正当年的男子入仕,一位就是柯家大姐夫刘松函,一位便是柯云康,梁道玄还在接受丈母娘大理寺般的盘问时,就被这两人奉柯学士的命临走,抓去了书房。


    “妹夫,这是爹让我们提点你的。”刘松函的表情却不像在提点连襟,而像是在审犯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妹夫,你可知朝野是怎么议论你的?”


    梁道玄被一个姐夫一个兄长关进书房,还以为两个人是要警告他务必对新婚妻子好上加好,否则有他好果子吃,结果没想到竟然是内训课程。


    “怎么议论的?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梁道玄表面上好像不大在乎,但心里始终有数,“我就算是正经科举出身,却也有外戚的干系在,他们认我读书的本事,但未必就真将我当做一样的官吏看待。”


    其实安排他做宗正寺的差事,何尝不是加深朝野对他的这个印象呢?


    “是了,所以有些可能不会传进你耳朵里的事,我们却能知道。”柯云康不管怎么怀疑妹夫的心机深度,却仍是期望他们夫妻能好好的过日子,说起正事来毫不含糊。


    “可是往后人家知道二位兄长同我是一家,也未必有这么多的消息可以告知了。”梁道玄乖巧坐在交背的黄花梨高椅里,一身喜气洋洋的福霁红暗连枝纹吉祥圆领袍服,表情毫无严肃性,“不如二位兄长在外面多说说我的坏话,说不定同侪反倒乐意与你们一道叙说。”


    这话让人无法反驳,作为法律专业监察部门工作者,大姐夫刘松函还是反应快一些,只笑道:“要是我们说你的不是,回头人家可是要连我们一起排揎,这是什么做亲戚的道理?比别人说得还起劲?”


    “而且人家也未必就信。”信任危机永远是财政部门工作者柯云康的职业病。


    “可是,我是外戚的身份,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偏见既然永存难弭,不如顺其自然,这样至少有一边是天然与我一道的盟友,两边都想吃,两边都想占,天底下的好处总不能凡事都想两全。我感谢两位兄长和泰山大人的好意,但是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牵累你们二位原本的交际,毕竟在定亲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今日到底是何身份,咱们也是误打误撞做了实在的亲戚。”


    梁道玄一席话发自肺腑。如果柯家的人和自己走得太近,只怕会影响二位兄长原本所在的交际当中。


    柯府对他算是十分信重有嘉。早些年他虽然名声不错人卖相也好,但因为亲爹的遗留问题,个人品性也受到了一定质疑,好在姑姑和姑丈家风卓越,再加上只要见过梁道玄的人,都会说他和他那活畜生老爹完全不一样,但要结亲就是另外一重信任考验了。柯府当年也算是慧眼识英,才有他如今美满的婚事。


    柯云康和刘松函对视一眼,两人既感慨自家人果然为自家人着想,又念着同气连枝,不肯作罢。


    “总之,我们受了爹的嘱托,出于孝道,必要履行,你可以不听,但我们却不能不说。”柯云康轻轻咳嗽一声,强调事情的严肃性,而后由刘松函进行转达。


    “最近你做了好些扶助有爵功勋之家的事,朝野当中莫不议论你的立场所在。我在门下省,倒未见有弹劾这些事体的折子,不过……”


    “不过六部这边,哦尤其是礼部,许多人本就是从前曹嶷的门生,对你多有不满,认为你挟私多于奉公。”柯云康补充道。


    “泰山大人是担心我这段时间所为之事太过惹眼?”梁道玄一点就透。


    柯云康看向姐夫,一副“你看我说这小子心眼就是多吧”的表情。


    刘松函道:“岳父大人也是苦心一片,他自己在京中做过几年清贵闲差,就已觉得水深不渔,你的差事是皇家生息之要,更要慎之又慎。你做事滴水不漏,岳父的眼光我自然相信,但有些事,不是你自己白圭无玷就经得起千雕万琢的。”


    梁道玄领会好意,干脆将两个人未曾宣之于口的另一重意思和盘托出:“我明白二位兄长的意思。我自己做事妥当,加上国舅的身份,旁人未必会从我处作怪。但我差事当中所助所涉的高门公卿王室贵胄里,难免有一个行差踏错,万一他们教人抓住把柄,连带我一个罪状,我就百口莫辩了。毕竟在旁人眼中我这个国舅坐堂宗正寺,那就是与贵戚公侯同气连枝,同音共律。”


    话已至此,柯云康也有言直说,起身郑重道:“我小妹心思单纯,恐不好应对内眷往来,请妹夫多加回护照顾,莫要她……无所适从。愚兄这边恳请了。”


    梁道玄忙搀起三舅哥:“请兄长放心,我与云璧是要白头偕老的,自然不会陷她于窘境。”


    但很奇怪的是,梁道玄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觉得,自己这位新婚三日的妻子,却不像她亲人所说那般柔弱。


    自己的新婚妻子是有些智慧的冷幽默在身上,这点在柯学士和柯夫人与其他几位柯家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来。


    二人刚刚成婚第二日,梁道玄的成亲休沐还没过去,柯云璧就收到了雪片般的请托邀函,上至洛王的乳母施夫人请她一起去拜佛,又有各路公卿家的内宴,下至有些沾亲带故的官吏夫人,无不盛情相邀,仿佛没了她,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一般。


    “我觉得,还是都不要去了。”


    对此,新晋富安侯夫人言简意赅。


    彼时二人正在文杏馆内,今春花茂,梁道玄浇水堑枝不亦乐乎,花丛中抬起头来,但见新婚夫人人比花妍。


    这一瞬间,梁道玄忽然又有点想过上有人陪伴的富贵闲人生活了。


    “去和不去,有什么说法么?”


    两人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互相了解,梁道玄不免有些好奇这句话背后的思考。


    他本以为妻子会说出很周正的人情世故,比如:去哪家不去哪家得罪人之类的话语。谁知柯云璧用她特有的慢悠悠的声线说道:“因为一成亲我就忙着往外跑,显得我们两个夫妻感情不是很好。”


    梁道玄现下想起来,仍是忍不住笑。


    正好柯云璧与他在书斋外见了面,看他含笑的表情,好奇问道:“我三哥哥和大姐夫同你说了什么?”


    在她眼中,这位新婚夫婿的神秘感没有随着成亲洞房就烟消云散,反而越接近,越觉得兴味盎然。


    “没有说你的坏话,放心。”梁道玄笑道。


    柯云璧稍加思索,立即回答:“这是一定,但我的坏话不会让你笑得这么开心。”


    “确实,必然是你的好话才会让我开怀一笑。”


    柯云璧顿时面如飞霞。


    来一道预备前去家宴的嫂嫂与姐姐远远看见小夫妻新婚情态,都是相视而笑秘而不宣。


    “国舅爷在吗!国舅爷!”


    一声惊呼,如石碎镜泊,闯入温馨的静谧。


    辛百吉慌慌张张,拨开柯家亲眷,顾不上礼仪,冲到了梁道玄面前。


    “国舅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脸色苍白,梁道玄知是大事,急忙追问:“辛公公喘口气。可是宫中有什么事?”


    辛公公跑了一路,满头是汗,颤声道:“峨州一线的慈鹿江河堤决口,洪灾顷野,八百里加急报到宫中,里面不只是这个消息,还有一封地方官吏上奏的参本,说是定阳王中饱私囊贪私赈用,致使如今民不聊生。政事堂的诸位大人都已到了仪英殿,太后传您赶快过去,此事涉及宗室,且所奏之罪前所未有之劣行,国舅爷,您得马上去听听看怎么办才好!”


    第68章 鞭长驾远


    午后云增, 艳阳时隐时现,仪英殿氛围凝重,龙脑香醒神怡春,最能静心, 却化不开正殿哀肃沉郁。


    众人都在屏息静听工部尚书徐照白所述灾情。


    “……峨州有百姓三万, 尽数受灾, 峨州州府青宕城西北城墙遭洪峰冲毁,州内三座县城,桑垠、西陶、上谷……无有幸免于水祸, 其余二镇还有高地可暂时躲避,可据西陶跑出的灾民说……西陶县已全县淹没……”


    被传至殿内共议的梁道玄心沉且乱,但总算哀痛之余还有冷静。西陶县正是定阳王的封地。


    峨州此地可以名称断地形。


    其地位于瀚海道与河西道交界,隶属后者。二道由鹄雁山分割界定, 山脉以西为瀚海, 以东为河西, 慈鹿江斩山而过, 正穿瀚海道的丹州与河西道的峨州,因是湍河过山,这两州地势也是复杂险要。


    陡直山险尽处是,激流拍崖成荒滩。


    故而丹州峨州人口少, 发展相对落后,尤其峨州,简直就是在多山激流之中掏挖而出的地界,自古困窘难通。


    本朝定例明典, 王封之地,不可府州。封王之土不能择于一州府城与衙门所在地。昔年太宗宠爱幼子海陵王,欲将其封至民物康阜的鱼米之乡海西道晏州府城南华, 遭大臣直斥有违祖宗之法,太宗盛怒,执意而为,群臣跪谏于崇政殿外,三日三夜,最终太宗不得不亲礼下士,收回成命。


    此事足以说明,本朝对封王之管束之严,无出其右。


    峨州这种地方,有些家资背景的官吏都瞧看不上,却做了封地,也能佐证限王之策绝不是凭空虚言与面上文章。


    “峨州府知州朱善同、通判段鄞、长史王仁宁三人,连同州府衙门大小官员共一十七人,与西陶县知县蔡孚一并上奏请罪,诉定阳王私挪人力与工用,致使抢固河堤延期,酿成大祸。”


    徐照白说完,仪英殿内唯有沉默。


    “依照祖宗之法,定阳王怎有权限擅专赈灾物资与人力?”梅宰执率先开口。


    出于护短,梁道玄竭力忍耐才控制住没阴阳他两句:作为政事堂的首辅,难道姓梅的你会不知道,是太后下旨让定阳王协助峨州府便宜从事的么?这话与其说装作不知,倒像是旁敲侧击的问责。


    梁道玄正要开口转移话题,却听上座的太后梁珞迦道:“哀家倒是好心办了坏事。”这声音里满是愧痛,梁道玄作为亲哥也听不出几分真假。


    “太后甚少置喙政务,若有遗漏,也是我等政事堂内臣辅弼不及才未能及时婉正,请太后保重凤体。”


    洛王姜熙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身份这时候不用更待何时?立刻自请罪过,顺手捎带揶揄了梅砚山等人:这时候想起排揎太后的不是,早十几天前不说话,是故意视国政如儿戏吗?


    果然政事堂真是热闹,今日头次得见,确实大开眼界。


    梁道玄觉得这虽然出气,可眼下实在不是斗嘴的时机,但他这时候开口,未免伤了姜熙的面子,便朝妹妹看去。


    梁珞迦意会,在梅砚山等人开口前,先凄惶摇头道:“诸位都是先帝钦命的克勤辅政之臣,指教圣上都是应当,哀家也该立雪听是。不知出了这样大事,该如何是好?还请诸位出策以应。”


    第一件事当然是安置流民。


    梁道玄心想。


    “臣以为,头要之事,必然是安置流民。”


    徐照白施礼应道。


    梅砚山也道:“峨州三万百姓遭灾,泽国千里,大半都要沦为流民。这人数,或许比在京畿道和海西道,可能数不及一县之众,但在人丁本就稀贵的河西瀚海二道,实在难有天时地利来暂且安置。”


    其实河西道东西走向狭长,接壤多道,但正是如此,峨州位于河西道纵深,河西道幅员辽阔,因此这位置与其他各道距离甚远,远水难解近火,最好的办法还是河西道内能够接应。


    梁道玄的脑子也在此刻飞速运转。


    “回太后,应宜速下旨,命河西道刺史康令雪调拨人手钱粮,押送峨州赈救。”


    王希元应道。


    但只做这些是不够的。


    “现下峨州……可有民变迹象?”梅砚山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加急奏呈未有写明,想来无有。”徐照白再飞速浏览一次后回答。


    这句话却提醒了梁道玄。


    作为负责议罪宗室的必要旁听,他本不应开口,但显然在座无人思及,为了百姓,梁道玄不得不冒险一次。


    “水灾后常有疫险,清理受灾地域填灰掩埋尸首也要及时尽快。”


    从入殿后便一言不发的梁道玄突然开口,而他的话提醒了众人,政事堂几人均有些诧异。


    片刻后,兵部侍郎许黎邕冷哼一声道:“梁大人说得轻巧,方才诸位大人均有论议,峨州人手稀缺,此刻又遭水灾,谁来收尸?谁来挖土?谁来掩埋?”


    “鹄雁山北度云关驻扎有度云关军治监下三万人马,此地离峨州行军约四到五日可达,是最近能调拨的军队。”


    梁道玄的话继续让人保持惊讶:他竟如此了解地形与情势。


    最重要的是,这是个绝佳的办法。


    然而徐照白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等他开口,许黎邕便愕然道:“梁大人,你可知度云军治监的人马是为何而设?”


    “此关位于瀚海道天然屏障鹄雁山北麓,为防备羌夏散骑游击侵扰边关而设。”梁道玄对答如流。


    “那你还敢肆意调动?”许黎邕怒目而视,语调扬高。


    梁道玄却平静如初,毫无惧色:“许侍郎明鉴,慈鹿江方才凌汛解冻,羌夏之地,仍旧冰天雪地未曾开化,我朝还无有羌夏散骑冬日过鹄雁山侵扰之记录,这里五月初仍旧无法通行,除非他们有翅膀,能飞过冰封险关,只要在关雪融化之前赶回,便能无碍守备之责。”


    顿了顿,梁道玄转向面色微白的许黎邕:“况且只需三千至五千人马。今冬度云关未有战事,调度备粮足够自用。”


    梁道玄的话再次让殿内陷入寂静。


    在真正主政之人未发表态度前,即便梁珞迦再惊叹并赞成兄长的做法,也是不能出声的。


    “这是能补及峨州此刻人力最好的办法了。”梅砚山终于启口,面向太后道,“臣这便拟旨。但是……”


    梁道玄讨厌说话大喘气的人,但保持得体是此刻需要,他默不作声,等待梅砚山的后续。


    梅砚山霜雪染就般的眉头微蹙成峰,似烦似哀,一时竟有踌躇。见此情形,徐照白上前一步道:“关于定阳王之案,得一并有旨意发下,至少先告知如何安置,再待审议。此为重告之罪,事出权宜,也要尽快稳住峨州人心。”


    “但这个时候兴师动众押解定阳王回京审问,更为不妥。”梁珞迦统揽大局,以为不能这时候以此方式动摇人心,况且地方官吏联名上奏,入案必查,无需推诿,可实情如何,查验之前贸然断定,难道要儿子还未亲政,就先给宗室一个死罪么?


    “可以请派御史前往。”徐照白倒是周全,他一直思考,终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此时派出钦差,一是为督办赈灾代圣巡行,二也可于现场查证诸位峨州官员所言是否属实。”


    这已是梁道玄也能想到的完全之法。


    如若等待赈灾完毕,百姓安置妥当,恐有证据不明不白的消失,不管定阳王是否有罪,或者罪至何等,从河西道入京的路途,都有无数隐患和弊端,最推诚布公的办法,便是徐大人所言:立即派人,兼顾赈灾与查案。


    那么,派谁呢?


    “启禀太后,丹州与峨州此次凌汛前后之情形,也唯有经手全务的政事堂最为了解,可命徐照白徐尚书为御史,前往主理。”梅砚山向梁珞迦拜道,“然而兹事体大,灾案同巡,不能只派一人前往,其中调度与涉案之事,为求效用和中允,均要顾及,老臣以为,大理寺必有一人随行。”


    梁珞迦细想之下,也觉徐照白身为工部尚书,本就执掌水利河工之事,又入政事堂多年,且年纪在政事堂中,也算青壮了,其他人派到遭灾之地,怕是还得跟着御医。目前看来,除了他,确实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依此言,那哀家再派南衙禁军随行护送。”御史出行,禁军必保。且不说一路险难总有,单论御史出去往往身负要职,若有碍天高皇帝地方的切身利益,其行便是以身犯险,禁军必要有保。


    “臣谢太后隆恩。”徐照白无有任何推诿,当即领受。


    “启禀太后,事涉宗室,请下旨命臣同往。”


    梁道玄此话一出,在座皆各有异。


    梁珞迦也不自觉瞪大眼睛。


    谁都知道今日是梁道玄成婚后的第三日,新婚燕尔,却要领如此之差,实在强人所难。


    然而细想之下,这确实是他职责所在。


    方才梅砚山和徐照白都未主动提及让他前往,也是不能启口。他们主动差派,会显得别有用心,瓜田李下,何必惹是生非?而梁道玄自己的态度也重要,如果他都能得过且过,政事堂何故徒增烦扰?


    梁道玄自己也有另外一重思虑:如果他不能第一时间前往现场,那无论定阳王是罪不容诛还是不白冤屈,可能都会影响峨州局势、百姓处境和朝局走向。


    职责在此,无有选择。


    “有梁少卿在侧,此案巡查,臣等也更秦庭朗镜,据义履方。”


    徐照白作为已点的御史,同意宗正寺少卿梁道玄加入巡行队伍。


    梁珞迦知事已成,再不能安,也要首肯,她忍耐不看向兄长,只作端肃平静,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那便拟旨吧。”


    第69章 苍然翦翦(一)


    救火追亡, 浪头夺命,事发紧急之态,需即刻动身,不容怠慢。


    梁道玄来不及回侯府, 只请辛百吉帮忙捎带来一应衣装用度, 顺带向柯云璧转达此事, 而后与同样轻装简行的几位同僚在南衙禁军千牛卫二十一人的护卫下,行出帝京西门华辛门,快马加鞭, 赶赴峨州。


    出帝京向西,入京畿道地界后的西陆路官道通达便捷,官驿三十至五十里一座,徐照白这一官职的御史途径, 几乎是最高礼遇接迎。只是赶路为先, 不好休憩太过, 其中一二不过是喂马换马, 并无住宿之需。


    可待到第二日行过平原,入肋道群山之中,便再没有舒适可言,可谓风尘仆仆, 辛劳复疲,徐照白安排二十里一歇,可谁知天降大雨,将众人堵在肋道山间一处峭壁下。


    好在肋道毕竟是官道, 即便穿山过岭,仍有路棚驿亭等简易停靠修筑,一行人驻马待雨势稍缓, 纷纷将马匹拴在路棚侧的拴马石上,掏出干粮,生火除湿。


    同行官吏共有四人,除去徐照白与大理寺二位外,便是梁道玄。


    与他三人皆是不熟,梁道玄再乐天和善,也坐不到人家三人身旁去插科打诨,不如一个人吃过干粮,前行几步,望山雨而观雾,忙中偷闲。


    “国舅大人好雅兴。”


    此次出行,统领南衙禁军二十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梁道玄殿试遇刺时宫中那位巡视的北衙禁军校尉白衷行。


    “白校尉。”梁道玄唯一熟悉的面孔在前,自然得了他颇为璀璨的笑容和由衷的关怀,“方才你去看马匹情况,衣衫淋湿半片,还是去烤烤火罢。”


    白衷行二十岁出头年纪,一副我很禁得起折腾的满无所谓,笑道:“平常操练日子,比这个雨大的时候也要出勤,没那么娇贵。卑职这里是想给国舅大人道一句谢。”


    “那件事本就和你没多大关系,我不过是说了实情。”


    “这是其一。其二是您金口玉言,才将我自北衙调去了南衙,虽不是原本的差事,可仍旧官复原职,卑职不能不谢。”


    白衷行言语诚挚,眼神热切,看得出来,如果不是自己有部下在不远的地方烤火,他估计是要单膝跪地来个军中礼节了。


    梁道玄不好不受,索性大方道:“确实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没费太大周章,你那个老上峰,也不愿意你在跟前提醒他险些做了蠢事,怎样?南衙禁军不必巡卫禁内,可要负责的杂事也多,你在千牛卫所,可还习惯?”


    白衷行原本是要被他老上峰北衙禁军将军向熊飞推出去顶嘴,好在梁道玄给他正名,但这样一来,再在向将军手下难免忌讳,加上当初白衷行处置紧急事态的得力梁道玄见在眼中,索性给他调去南衙禁军,顺便官复原职。


    “回国舅大人的话,都是一样的,就是差事不同,卑职都能胜任。”白衷行笑着回应。


    “私下不用这么客气了,大人都在那边呢。”梁道玄示意他不必如此客气。


    白衷行本要行礼领受,可想了想梁道玄的话,笑着换做颔首:“那我私下就只叫您一声国舅爷了。”


    换过称呼听着顺耳得多,白衷行又道:“国舅爷,这雨真是没完没了,方才我还听两位大理寺的大人说幸好之前徐大人抢了些时间,不然定然耽误下次投驿的时辰。”


    “帝京西北是东西走向的太阿岭,肋道穿岭而过,也是东西走向,左右山势自然奇险峭立,即便官道两侧也是拿云攫石。此时又正值京畿道五月的雨季,潮云逢山,往后走下去雨只多不少,怕是后面的路都要赶着走了。”梁道玄早年在各地当过“驴友”,四处游玩,好不惬意,今时今刻再见这山雨霏绵、峭雾染壁,却没了欣赏的闲情逸致。


    但他这番经历讲出方才这几句,却足以叫一辈子没出过京畿道的白衷行眼中放光,直道:“国舅爷好见识!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什么都知道。”


    但是连中三元也不考这个……


    梁道玄只能笑笑,当做接受了夸奖。


    许是二人言语拉进了距离,加之白衷行虽稳重,却也不是内密之人,言至此处,不免言及些旁的:“听说……国舅爷是自请这趟差事的,您新婚燕尔不过三日,真是尽忠尽责。前些日子我听中京府做戍卫的兄弟讲,您现下也是那边敬佩的人物,听说几个怪烦人的子弟生事,你还给他们免了麻烦,教训一通,国子监的人暗中都谢您替他们除了麻烦。”


    思及此事,梁道玄不免愧疚于家人,他赶忙换过话题,不愿多谈心怍之事:“原来这事儿传得倒远,我以为国子监那边不过是几个孩子的大脑,没人当回事呢。”他干脆顺着关于小世子和金成之这事的话题趁机套几句话。


    因离其余人较远,加之诚心感谢梁道玄,白衷行也只是压低声音,半点也不避忌:“怎么会不当回事?国子监的孩子惹事的多去了!我们禁军这边管不上,我从前几个弟兄被派到中京府做戍卫,简直烦不胜烦!国舅爷是不知道,这些人大多官宦子弟,家中不是祖父父亲就是叔伯舅公在京中做官,平常横行跋扈惯了的,还鬼精蔫坏,专做那些不够得上去公堂的坏事,之后家里人通融一句,小事化了。就那位金家小子,也算是中京府戍卫里有号的臭名声了。”


    “那孩子我看着挺灵的,就是脾气不大好,想来有些骄纵惯了,大户人家,也是寻常事。不过徐大人家风甚严,倒没有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宽纵,可见将来也能好好成材。”


    梁道玄的语言水平有破崖绝角之美。


    这话却正撞上白衷行的消息范畴,他只苦笑摇头:“国舅爷心也太善了,什么孩子到您嘴里,都是好的。但其实不然。大部分京官家里的子侄可是很有主意,次次犯事的都是那些人。”


    “他们为官的长辈不管束么?”


    “大人,自己的儿子,亲近的侄子外甥,管教也是有的,但再旁一些的亲戚,可就未必能管得过来。而他们犯了事,又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弹压,如此一来,岂不姑息?更别提教养品行了。”


    白衷行说完这话,再看若有所思的梁道玄,不免慨叹国舅爷简直是单纯仁柔,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岂不要被倾轧得体无完肤?能为自己仗义执言,已是其上佳品性的佐证,为报这一恩情,他也得在这路上好好回护梁国舅,不教他被那边三位官场老辣之辈所欺压。


    没过一会儿,雨势稍缓,徐照白召回众人上路。


    这不是一行人所经过的第一场雨。一直到抵达河西道内,雨几乎四五日都没有停过,在白亭驿,几日都潮闷度日的队伍终于入驻出肋道以来最大的官驿,也是自河西道西陆路入京的必经之路。


    梁道玄吃过热餐,第一件事便是提笔写家书,家书内容简单,只有四个字:


    平安,勿念。


    这种通过官驿转达的家书,大多是走个形式,言多必失,没必要啰嗦家常。


    刚封好蜡泥,转过头梁道玄就被叫去商议接下来的路途。


    徐照白住的是官驿最大一间客房,有两进,书房布置简单清雅。如若不是窗外疾风骤雨,可能坐在此处窗前静静品茗还算舒适。


    徐照白办公事甚少客套迂回,单刀直入道:“都来了。我今日要交待一件事。我们这一路遇雨实属天公不作美,但朝廷的日子不能延误,明日在河西道峪州境内,不能再耽搁,要加急赶路,如若实在雨不堪人,也不能再多次修整了。”


    这便是丑话说在前面。


    梁道玄倒没觉得有什么,白衷行更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毫不在意,另外两位大理寺的官吏面色就有些难看了。


    徐照白也不看众人脸色,取出地图,在五人围拢的桌案前徐徐展开,以手轻点:“明日我们过峪州,再走一日,就能入峨州的治下桑垠县,但离县城还有很远,恐怕过夜还得半日。”


    这是官驿里的舆图,驿路清晰,地势阐明,梁道玄看了后发现一个问题,正准备开口,却被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潘翼先一步道:“徐大人,为何不走从此刻我们所在的峪州过沁州再入峨州这一道?”


    说完他用手点在一条现成的道路上,又道:“这条路我问过驿丞,是寻常商旅百姓官差皆走之路,因路途短,官驿多,反而会更快抵达峨州境内。”


    跟随潘少卿的是大理寺司察,姓李,名甫明,似乎自己上司的鲁直吓到了他,导致这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略微有些呆滞,不知该怎么接话。


    其实潘翼看模样也只比梁道玄大了二三岁,微微蓄须,目的大概是让他略显圆润的面相显得有些威武,但事实上梁道玄却觉得失败了。


    一路上潘翼和徐照白相处得宜,并无言语冲突,这大概就是真诚的发问,只是发问方式过于直接,给职场新人造成了些许震撼。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潘翼早就认识徐照白,根本没有在意问话的方式。


    “梁少卿,你以为如何?”


    徐照白的话打断了梁道玄的思索,他略微沉吟后,道出了徐照白选择此路的用意:“走峪州直达峨州这条路,山路多、官驿少,委实难行,路上花费要多去半日。但是从这条路入峨州,能纵览全局。慈鹿江是自桑垠县进入峨州境,由南到北,贯穿整州三县。若依照潘少卿的路线,虽是直抵峨州府城青宕,却也绕过了桑垠,不能确认此间灾情,之后若去往,花费的时日,也不比这半日少。”


    他全然说出了徐照白的考量,非但没让潘翼为此窘迫,反倒使其笑道:“梁少卿当真洞若观火,徐大人说得没错,您果然是少骏官吏中的翘楚。”


    第70章 苍然翦翦(二)


    峪州与峨州同属河西道, 却全不同状。


    峪州东部地势平坦,南接太阿岭余脉,降水丰沛然无积涝,雨季短暂且土地肥沃, 是河西道内的鱼米膏梁之乡, 加之与天中之府京畿道有肋道相通, 不敢说是政通人和,但乡陇清晏百姓丰乐八字确实担当得起。


    于是乎,在这样的地界出现了流离失所的灾民, 与一派丰和之象便格格不入。


    御史的队伍已行至峪州西北与峨州的交界地觚关,因此处已进入鹄雁山山地,地势崎岖多变,山路通道形似礼器觚而得名。


    觚关非军治关, 寻常驻军只有峪州州府军卒, 负责日常巡查与验关等事务, 可如今, 军卒大多都备在关外,结阵设卡,不许灾民入关从峨州进入峪州地界。


    “咱们在峪州州府的时候不是已经转达过朝廷的旨意么?”大理寺少卿潘翼眉头紧蹙,在马上紧握缰绳, 不断盘桓,“周边地方,收拢灾民,暂行安置。粮草用度如果下官没记错, 早在咱们出发前就先拨运下去了,怎地这地方的官员是没来得及收到朝廷的公文,还是另有打算?”


    他加重了另有打算四个字, 说完看向徐照白,等待御史大人发话,然而徐照白却并未做任何回应,保持沉默,在马上逡巡眼前的景象。


    潘翼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言语上不免有些急躁。但梁道玄却并不认为他所言有任何不妥,事实上,但凡见了眼前的景象,内心没有半点焦灼与不安,才会令他侧目。


    此时此刻,峨州一侧的觚关门墙下,犹如防备敌军一般,横陈数十个尖刺木栅,尖刺上均涂桐油,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冷冰冰闪着浑浊的光,一看便是还没全然干透,正是这几日新制。


    而此等戒备所“抵御”的绝不是什么不法之徒,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峨州水灾灾民。


    他们聚集在关外唯一一块平坦的地面上,三五成群,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惶之惊与困惫难当。


    看样子,大多是一家或一村聚在一处,将妇女孩儿聚拢在中心,叹息声偶尔传来,还有孩子尖锐的哭声骤然出现,又缓慢消失。老人用颤抖枯槁的手去抚摸孩童泥泞焦黄的头发,安慰不能安慰的饥饿。青壮们则时不时朝关口聚拢,以浓重乡音反复哀求和探问,得来的只有守关州军的暴喝威胁。


    大家散去,再又聚集,一遍遍,直到有人发现了梁道玄一行人。


    一个老者凑过来,扶住最前的、潘翼的马头,说了几句带哭腔的话,但他口音太重,潘翼是土生土长京畿道人士,全然不懂,跳下马来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


    那老人眼神苦哀,又说了一句,然而潘翼仍不能解。


    梁道玄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垂下眼帘,告知了潘翼他想知道的内容:“他说得是:路过的贵人老爷们,求求了,我家孙女要饿死了,行行好,给一口干粮吧。”


    潘翼因被这惨状与焦灼困顿,一时没有来得及讶异梁道玄竟熟知峨州山音土语,只以焦虑的目光看向徐照白:“大人,是不是……”


    “先不要分发咱们随身的干粮。”徐照白端坐马上,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后终于开口。


    “可是……”潘翼为这个指令感到深深的不安。


    梁道玄却理解徐照白苦心用意,侧马上前轻声解释道:“潘少卿,我们身上只有一日行程的干粮。一路都是到官驿随用随补,轻装上路。这些干粮对目前情况杯水车薪,甚至还会弄巧成拙。试想一下假如咱们拿出来分派食物,僧多粥少,势必会造成拥抢与争夺,恐有伤亡和骚乱。体弱之人裹挟其中,只怕……”


    他没有说出更可怕的后果,但潘翼已然知晓,可老人已攀住他袖子苦苦哀求,他陷入绝望的两难。


    而其他灾民看见此处情况,纷纷靠近,用同样的土语乡音,哀哀求告。


    二十个南衙禁军也没见过这般场景,他们不知该不该驱赶人群,继续前行,只能暂时驱马靠前,隔开徐照白与灾民,避免发生意外。


    徐照白的眉心缓缓出现一道浅浅的川脉,梁道玄心沉如入惊涛,稍加冷静,转头对徐照白道:“大人,方才关内验明文牒时,我见关内有一些净水储备,现下雨停,日头渐起,先给众人分发一些可饮清水,暂缓情势,之后再传令本县官吏至此,调拨赈济粮食,从长计议。”


    徐照白要考虑的事情远比他人更多,既要安抚情势,又要稳定局势,梁道玄索性出策兵分两路,先解决灾民最迫切的生存问题,之后如何,再想不迟。


    这两全的办法让徐照白很快点头应允:“劳烦梁少卿快去快回。”


    梁道玄立即打马出人群,避免冲撞周遭百姓,身后,在徐照白的示意下,潘翼终于能长出一口气,提起声音对周遭百姓喊道:“大家不要拥挤,往边上散散,我们先分一些净水……”


    关内的几个兵头这辈子没有见过帝京的官吏,方才就已经俯首帖耳,此刻得知徐御史要分水,即便面露难色,却都不敢不从。


    梁道玄敏锐捕捉到这一神色,心中暗有所思,嘴上却不住说辛苦劳烦,又让人安排水车送水到峨州一侧,待人都走后,却一个人进入仓房查看。


    仓房内确有粮食,麻袋上均印有“关”字,这是各道调拨为州府关守军专备的粮草,定期转运分派,并非赈济粮食,所储也是大约一月整关文吏和士兵所需。觚关是小关隘,不设驻军,也非军治监管辖,所以日常两轮值勤的州府军不过五十人,备粮与人数基本吻合。


    这等关城,军士官职不过九品守备,文吏品职最多也是九品,还不如一些官驿的驿丞官职更高。他们权力有限,未必就敢私藏官派的赈灾物资。


    “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啊……”


    梁道玄正在仓中细想,听声回头看去,原来是方才见过的仓吏簿记,此人五十来岁,再见梁道玄也是拜了又拜,谨慎提醒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又忌惮梁道玄的御史随从身份与官职,不敢明说管仓之责。


    “是我冒昧了,只是徐大人有令调度,我过来瞧瞧,簿记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就这出去。”梁道玄长相与凶狠强硬全无关系,一张笑颜只是稍微和煦说话,便显得十分客气亲厚,加之俊逸容貌极具欺骗性,此刻不由得让人放松警惕。


    “大人这话……这话折煞小的了。”簿记摆手有若扇风,不安又赔笑,“净水已按照徐大人吩咐运出去了,敢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梁道玄拍了拍粮食袋子,向他笑道:“簿记莫要这样客气,我们都是奉上面的话办事,大人如何说,咱们就如何做,一样的辛苦差事忙碌命,你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我不会在这里久留给你添麻烦的,这就出去。”


    他几句话便将自己和人划分到一个不存在的阵营里,加之可亲又随和,不带半分架子,果然让簿记稍缓了神色,二人一并朝外走,梁道玄却骤然停下,忽得肃正眉目与腔调,声音也压了又压:“簿记,不过有句话我要提醒你,一会儿徐大人可能会命关内放些粮食出去,外面的灾民虽不过二百余人,可一张张嘴都要吃饭,喂饱他们,加之关内自己的用度,这些粮食我看着勉强得够两三日,不知两三日后,之前衙门分下的赈灾粮食可能抵达?如若不能,我请徐大人修书一封,催一催贵县城衙门去。别耽误了簿记和将士们日常的吃穿用度。”


    他这番话听着十分好心,簿记却紧张得顿时冒汗,只苦了脸道:“这……这根本没有说要有赈灾的粮草运来啊!如果这些粮食发下去,那咱们关内是一点余粮也没有了!下次补给至少还有十三四日才能到,这要我们怎么活啊……大人行行好,去和徐御史通融两句,万万不可挪用这些啊……”


    梁道玄的套话技术,根本不是一个闭塞关内无有品级的小吏能接得住的套路,一时该说的都说了,梁道玄也拿到消息,便笑着安抚两句,之后离开关门内的通道,出去便看见禁军千牛卫和一些关内士卒,一并维护秩序,两个水车,各列左右,徐照白与大理寺的二人也都下了马,搭把手帮忙分水。


    许多百姓没有盛器,只能用春季野外不知名宽大柔软的叶片围成尖锥筒状来接水,不过许多老弱稍稍饮过水后,都略微见了些活气,虽仍是疲倦躺靠,却好过方才的模样。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梁道玄行至徐照白身前,施礼回禀情况,告知并未有赈济粮草的分派,他熟知此地地形,不忘提醒徐大人一句:“……这里是峨州入峪州唯一的同道,前走便是遭灾的桑垠县,县城不到百里,从此地安排赈济是峪州府最立竿见影之选,可却无此计划,下官以为其中另有隐情。”


    “梁少卿觉得是什么隐情?”


    徐照白问道。


    答案显而易见,然而势必一问,看看是否和他所想合一。


    梁道玄一时仍不能全然分辨徐照白的明与伪、心与迹,逡巡灾民现状,不如先解决眼前问题,否则就算一行人杀赴峨州,此处不安,他也不能全然不顾。


    “请大人先分发些吃食。”梁道玄举定心智,平静应对,“关仓所储暂够三四日,此地离县城不远,再运也及时。灾民平息后,再问询些消息,对我们一行去到峨州前先了解情形也百利而无一害。”


    “终究我们的差事要在峨州办。”徐照白如世上所有的上峰一般,在提议面前既不首肯也不否决,只给期限,“半日后我们照常启程,传我的口谕,先分些关仓粮食,勿要激生民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