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苍然翦翦(三)


    尽管架锅、生火、熬粥花去半个时辰, 且觚关的兵卒与关吏都十分为难,但徐照白身为御史,金牌令箭在身,无人敢抗旨不遵, 一律照办。


    为免节外生枝, 梁道玄派白衷行与关吏一道禀告御史调度粮草之事, 顺便让他暗中看看县城诸人反应。


    潘翼对施粥赈济十分上心,梁道玄忙里忙外安排调度时,无意间听到潘翼对徐照白说话:


    “在帝京待得久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方才那老头拽我袖子,我心里像有根针似的戳痛,能做点什么总好过不做……”


    这话显得二人关系当时之前就认识, 亲厚许多, 梁道玄并未多探听, 转头盛了一碗热粥, 端去送给之前马前哀求的老人处,他正安抚孙女,还没来得及去排队领食。


    “阿爷,肚子里晃荡着水, 还是饿。”


    女孩与老人是一样的乡音,声音柔软可怜,眼神清澈。她身量大约七八岁,穿着苎麻布的短衫长裤, 略有不合身,然而布料看得出从前家境并非穷困,上面也没有补丁, 只是因逃灾奔波致使脏污泥迹随处可见,已几乎看不出本来仿佛很鲜亮的颜色。


    梁道玄递来的粥与其弥漫的香气让孩子的眼睛更亮,老人颤颤巍巍谢过,接来粥碗,也让孩子快快道谢。


    这是觚关士卒自己用的碗,口沿大且深,一老一小满满一碗已然吃饱,梁道玄又看了看小女孩是否有发烧和浮肿等危险的迹象,确认无有,待她食足过后在爷爷的怀中疲惫昏昏,才开口向老人求问:


    “老人家,我问些事情,你们饿着肚子到这里几日了?家里什么光景?”


    他口音不重,但说得却是峨州本地方言,老人惊讶后不免垂泪,叹道:“我家是西陶县城的……都给淹了。跑过来三日,头一日身上还带着一点吃的,这两天开始挨饿,老骨头是挨过苦日子的,不打紧,娃儿出生起没有吃过这般苦,好不可怜,多谢官爷了……”


    “孩子的爹娘呢?”


    “她爹农闲时候去跑驼队,还没到春耕的日子,这会儿在路上。她娘……是去西陶那边给定阳王修院子去了,帮着给工匠做菜和淘衣服,我们跑出来时,那边早给淹了……哎……”


    定阳王的封地就在西陶,本地上奏说,定阳王私挪公用,命招募来修缮堤坝之人来为自己修园子,这与老人的讲述不谋而合。


    难道定阳王真这般丧心病狂。


    梁道玄决定再问详细些:“定阳王的院子是怎么回事?”


    “那院子,说是给县城里孩子修的,又说女娃也能去,教识字和织布。王妃说,只要帮忙修过,做个菜搭把手也算,将来自家娃儿去念就不要银子,只是没有工钱,娃儿娘想让娃学门手艺,就自己背着锅铲去了。”老人叹气道,“谁知这次水来得紧,谁也不知道竟这般……那新院子在半山上许还有些活路,老天保佑……”


    梁道玄心中顿时疑云密布,如果不是为了私用修造宅邸,挪用修堤人力也是不妥,这说辞并不能让朝廷对定阳王法外开恩,但愿意费心修造学堂的封王,真就会做出如此妄为罪行么?


    他暂且按捺思绪,又问:“听说青宕城也给淹了?你们南下到这里,经过时,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老人家一面拍着孩子,一面摇头:“青宕城西北听说给淹了的,我们从北边过来,中间都是水,没有路,沿着山道才走到这里……”


    老人话音未落,就见一路人马自关中出现,为首的身着蟹壳青色官袍,干瘦摇晃,满面焦急似是寻人,待看见徐照白在一旁条凳上休息饮水,便忙不迭凑上去,谁知被一禁军横臂拦下,不能近前。梁道玄起身走过去,听见了对话。


    “求求官爷,让小的和御史大人解释解释……借了小的熊心豹子胆,小的也不敢贪没赈灾的粮食啊……”


    觚关县是个小县城,但因关道在此,还算富庶,一路所见,虽不是大治升平之态,却也安乐平和,显然这位青衫县官未必真是贪赃枉法所治非道,而是有些不能说的“苦衷”。徐照白不想掺和进这件事中,不打算表态,他之前说给梁道玄半天时间来办,这时候的沉默,便是指令了。


    和聪明上司办事,不用打哑谜。


    梁道玄径直走到满头大汗的县官面前,笑道:“县令大人,我们御史命下官来调度救济灾民,不知你的粮草可押运来了?”


    他这样说,潘翼也听的一清二楚,回头去看徐照白,只见御史大人低头饮水时,嘴角一抹意义难明的浅笑。


    梁道玄说完这话,就往一旁走,县令左看看被禁军围在当中的徐照白,右看看说完话就走的梁道玄,短暂的为难后,慌忙跟上梁道玄的脚步。


    潘翼一直站在远处,站在徐照白的身边朝二人望着。


    “大人,大人,您……您要替我在御史大人面前分辨啊,下官实在是人微言轻……”五月中旬,县官却犹如置身酷暑,不住擦汗,“赈济的事儿,下官实在不清楚原委,也没人分派粮食……”


    梁道玄伸手拍在县官肩上,制止他的喋喋不休:“县令大人,我只说一句,轻重缓急你自己分辨。”


    他不笑时还是有些威严的,语气并不沉重,但却让觚关县县令额头上的汗更密了。


    “这事,御史大人一定会追究,责任是你们县衙担还是州府衙门担,那就要看你们两方谁的本事更大。不过好像县令没有直奏朝廷的权力,你想替自己分辨,唯有此时此刻这机会了,是说真话让我们查清,还是继续装糊涂,你自己掂量结果,别到头来你护着的人倒把责任推给你时,你再喊冤,我们那时候身在峨州,可听不见这翻山越岭的哭声。”


    觚关县县令汗如雨下,发白的嘴唇哆嗦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巧前方有人问押来的粮食怎么搁置,关仓小吏不敢随意处置,梁道玄抬腿边走,这时县令才如梦方醒,猛地拽住他袖口。


    “……州府衙门说,峨州官场出了大事……所以御史才下来要彻查……且御史大人是政事堂的大官,怕是要搅动天翻地覆的……”他边说边擦汗,声音越来越小,“州府衙门让我们不许随意收拢峨州灾民,万一引来麻烦,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别招惹麻烦入峪州,谁招惹的麻烦,到时候谁去平息……别指望州府出力……下官不敢……不敢忤逆……”


    梁道玄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只道:“你既然实话实说,御史大人也不会置之不理,粮食你先分派,不过二百人,县廪的储备够用,我们大人会额外修书一封调配人手和赈济安置这些人,旁人问起,你就说是御史大人的意思,明白了么?”


    经过这样一说,县令才勉强镇定下来。


    在觚关的半日略微耽误行程,山路难行,出觚关只剩一个官驿,未免夜赶山路的诸多不测,加之徐照白要写关于觚关和峪州对灾民处置不当的折子,一行人便在此停驻一夜。


    照例,徐照白入住官驿最大一间客房。夜深后,他叫了最后一轮夜茶,老榆木桌台上散着刚写好的公文与御史印信,两支官窑青的茶盏里,剩余的茶汤被烛光耀成淡淡的金色。


    “世伯,我改好了,你看看这回行么?”


    潘翼笑着双手递上文书,口渴难耐,又自己斟了满杯的茶,再续水一回。


    徐照白已换了常服,认真浏览后,含笑点头:“这回算是有些模样,我再润色润色,你早回去休息吧。”


    “不急,我看看您是怎么改的,好好学学这文书的门道。”潘翼这时才有一股年轻人的朝气,笑得也格外亲厚,“外公让我跟着世伯出来见世面长阅历,难得的机会,我若不争气,岂不让外公失望?”


    徐照白在烛火下竟有些感慨,示意潘翼挨着自己坐下,温言道:“老师疼你比疼自己几个膝下的孙子多一些,他老人家时长对我说,他的几个孙子都是不成器的,能守住家业倒不错,唯有你,真正有几分像他,你能有这个新,老师定然欣慰。”


    “那是外公偏疼我娘,爱屋及乌罢了。”潘翼笑过后,给徐照白也斟茶递去,殷勤道,“要说外公最器重的,还是世伯,不然这差事也不会交由你来办。我原本以为只是到地断案,谁知半路就有岔子,这些地方官,欺上瞒下,好不混账!多亏今日梁少卿机敏过人,一句话就让人交待了实情。”


    “地方衙门和我们京中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徐照白饮茶后倦怠也稍有所缓,“你没外任过,不知地方官吏个中门道,这次正好也见识见识,学一学对付这样地方官的手段,将来你在大理寺,难免要跑进跑出办案取证,没有些手段只有一腔赤诚,是断然不够的。”


    潘翼听得认真,两手捧着茶盏,一时出神,想了片刻才回道:“可我不甚明白,这地方的官吏,为何要敷衍朝廷?那些赈灾的粮食又不是银钱,贪下来才有多少?”


    朝廷单给峪州播发的赈灾物资很少,这是实情,一方面是朝廷始终鼓励本地治灾,收拢本地灾民,避免离土离乡造成的人口佚散和隐匿户口,一方面是峪州也确实过不来太多灾民,无需多用。这些粮食别说州府官吏,便是本地一些大户,可能都看不上这少少的口粮,谈不上恶意侵贪。


    潘翼理出的思路也是他的所见所思,有一定道理,然而徐照白并不急着反驳,只笑着看向他道:“我们先不辩这个。出发前,我的老师你的外公要你多观察梁少卿的举动,多向他的学习,那么我问你,今日你观察到了什么?又学到了什么?”


    第72章 苍然翦翦(四)


    这个问题实在简单, 提起来潘翼眼睛就要发亮:“梁少卿这叫敲山震虎!他威吓在先,让县里畏惧,交待实情,先做了峪州的反叛。”


    然而徐照白听罢低头一笑, 连连摇头:“傻孩子, 真正让县令交待实情的, 可不是威吓,而是利益。”


    潘翼眨眨眼,显然没有理解此言深意。


    徐照白起身拍拍潘翼的肩, 将加盖好的印信收进随身带锁的木匣:“朝廷和地方之间的蚌鹬相持,也是利益之争,这县与州,不过是朝廷和地方的翻刻。一个罪状犹如惊雷, 落下来前, 低矮的花草都希望身边的高树代自己挨过雷火之劫, 恨不得缩进土里。可高树也希望火势避开自己, 直落地面,好避开灭顶之灾。觚关县令官职虽小,却并不蠢笨,他蒙混过关, 到头来两边责问,他都说不知情来推卸责任,各不开罪。”


    “可梁少卿却告诉他其中厉害,要他知道这事必要有个主责, 他为求自保,自然推诿得一干二净?”潘翼并不蠢笨,只是他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小女儿, 他幼时也享受了得天独厚的一份倚仗与天伦,于人心利害上欠缺了些经验。


    如若不是他执意违背外公的安排,硬要去大理寺成全自己儿时惩恶扬善的梦想,或许这次行程也不会有这番提点和学习的机会。


    因潘翼也算徐照白看着长大的晚辈,知晓他的个性与经历,于是温言引导:“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梁少卿以利益分化,再以利益诱导,让县令以为交待后便可无罪,一干二净的诱惑实在太大。”


    “所以这就是我方才所问的为何敷衍朝廷?”潘翼此时颇有醍醐灌顶的拨开混沌之感,边说边徘徊踱步,“这赈灾的银子根本不是利益所在,真正的利益是,地方的衙门以为咱们来是查大案,不想牵扯进来担责任惹麻烦,干脆不管灾情灾民,和自己撇清关系,在这一点上,整个峪州本是上下一心的。但谁知梁少卿慧眼如炬,看破此节,让县令推诿出真相。”


    “其实……也不全是,梁少卿此举,倒不单单是为了真相,而是想让峪州打开关门,收容百姓。”


    “此话怎讲?”


    徐照白举起一封已押了官驿与自己御史循行之印的信:“梁少卿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州府去,州府收到为了撇清关系,会把责任都推给觚关县令,两方相互推诿,都不敢怠慢灾民,生怕坐实罪状,这样一来,灾民不但不会被搁置一旁,反倒会成为两方争抢的对象,一时想来衣食无忧。这边是他真正的用意。”


    一席话语,让潘翼许久说不出话,再开口时,钦佩口吻也不免夹杂些许惊叹:“怪不得……临行前,外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对梁少卿尊重有加,多看少言,不懂的,就问世伯你……原来是这个用意。”


    “他也值得你多学学,抛开别的不谈,此人心机之深沉,心智之广达,均难以估量。你这辈里……恐怕与我同辈的,也都逊色他一筹。”


    徐照白的话让潘翼一个激灵:“所以外公才这么忌惮?”说完,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又补充一句,“可外公还让世伯你去他参加他婚礼,送了很厚的礼,也不能说是忌惮吧?”


    徐照白笑了:“总不能当朝国舅的婚宴,政事堂一个人都没有到场,这岂不是告诉旁人我们势同水火么?况且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太后的面子,要给的。”


    潘翼潜神默思后,似有察悟,只以点头回应。


    ……


    第二日晨起,天色未见其亮,一行人便动身赶路。


    潘翼不住地打呵欠,惺忪睡眼挤出泪花,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晃晃。


    其实梁道玄也没睡踏实。


    昨夜他在脑海中整理了目前所持的线索,发觉除非第一现场和第一证人出现,否则他很难去判断此次决堤罪魁告发的真伪。


    然而他千里至此,距离慈鹿江决口已有六日有余,若定阳王无辜,地方官吏联言诬告,那怕是证据早处理得差不多;如果定阳王罪有应得,反之亦然。


    总之第一现场已经彻底消失,想明察秋毫,就得费些心思。


    潘翼又一声呵欠打断梁道玄思路,他欠身欲要关心询问,却见潘翼长大的嘴半晌没合上,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梁道玄也顺望而去,看见了同样一幅景象。


    蓝得发白的天空下,死去的牲畜在用腐烂的躯体宴请食腐的飞虫,它们倒在官道上的一片片水迹中央,周围的泥土湿润腥臭,破碎的树枝树干瘫软在触目可及的任何地方。


    沉默后,徐照白开口:“外围的洪水已经退了。”


    他在工部多年,精通水文之事。


    “往前很快就到青宕城了。”地图在白衷行手上,他熟悉路途,且他们刚刚路过标有距离的里堠,“那里除了西北地势都很高,大概洪水是由高至低冲至此处的。”


    徐照白点点头,率先拨马前行,绕过了牲畜的尸首。


    其余人纷纷跟上。


    “记一下这里的大致位置。”梁道玄在路过白衷行时轻声提醒他,“待我们抵达后,徐大人多半会让人找回此地掩埋腐肉。”


    这是为了防止水灾后的疫病。


    白衷行对梁道玄一路无有不从,点头道谢。


    接下来的路,各人倦意全无。


    到处可见水淹泡过的痕迹,也有不知是人是兽的残肢散落成为腐坏的肉块。如果没有令人不适的腐臭味道,周遭弥漫的也是洪水特有的土腥气息,有一两个年轻的南衙禁军不大受得住,想要呕吐,却担心上峰责怪,只能苍白着脸,硬生生忍住。


    在青宕城南门隐约出现在盘山道的视野里时,灾民的身影也渐渐显现。


    连徐照白也未曾料到会有这样多的灾民聚集此处。


    这和之前所奏大有差池。


    峨州报上来受灾情影响的百姓是三万人,这三万里有一部分是家乡遭淹没流离失所,也有受洪水围困来不及走脱之老幼,整座青宕城当时都围在水中且西北城墙垮塌,导致百姓日常生活受到影响,周遭乡民也不能幸免。后续的奏报有写明,积聚在青宕城周边的本县流民大约有一千余人,这是正常的数字,其余大部分灾民应该还在各县本地地势较高的地方——尤其是受灾严重的几处,道路断绝,哪这么轻易走到青宕?


    且经过初步处置和粮食的调拨,灾民情况应不至此。


    可他们所见,是绵延的草棚,棚内皆是衣不蔽体的灾民,哭声隐隐,复又哀叹,有本地县府的衙差似在清点人数,数量还不算少,隔几个棚子,便有三五官差穿梭在半数躺倒的人群当中。


    而这些灾民,一直到青宕城的城墙下,挤挤挨挨,几乎有两三千人。


    这大大超过了徐照白和梁道玄的预期与之前的上报。


    他们刚一下马,立刻有人围上,但不是灾民,而是官差与小吏。


    “参加御史大人。”


    作为御史,徐照白一身紫色高品大员的官袍已说明身份。不久,远处城门内就有穿着青绿二色官袍的官员小步快跑出来,约十二三人,齐齐拜道:“峨州州府衙门诸官吏,请圣躬安。”


    这是最标准同御史开腔问候的官话,御史代表皇帝,先问圣安,可见到底是州府的衙门有些见识和讲究礼数,要比路途所经的几处县乡好上许多。


    但此时此刻,也没人有心情计较这个,徐照白回道:“圣躬安。”


    峨州众官又道:“参加御史大人。”


    徐照白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却不多做客套:“峨州府知州朱善同上前。”


    站在最前头的绿袍官吏立刻再行一礼,他约和徐照白差不多年纪,长相周正面庞偏阔,一双浓眉下是蓄满愁苦的眼睛:“下官朱善同听令。”


    “为什么报上来的灾民数量和实际相差?赈济的粮食可有短缺?是否有灾民因饥饿而亡?”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梁道玄做这个御史,他也会这样问。


    朱善同立即大声秉明:“这两日官道上洪水退去,道路通后,陆续有周边灾民朝此处聚集,衙门已添设芦棚,加派人手与粮食,眼下只是缺些药材和大夫,无有饥饿灾民。”


    放眼望去,灾民大多半趟半卧,看得出确实疲敝难当,但无有人呈现饥饿中人才有的形貌,只是看得出有人确实在病中,不住呻吟,或有人外伤只是简单包扎,家人在一旁看顾落泪。


    朱善同所言非虚,但梁道玄却觉得有些怪异,一时是哪里,他也不能说得上来。


    “道路既已通,度云军治监调派的人马可到了?”徐照白目光逡巡后,又问。


    “传回的消息是已到上谷县,正在帮忙收拢尸首,填埋。”朱善同回道。


    两个重要问题都已问完,剩下的安排调度就要由徐照白经手,在这里没有办法办公,他也不点头,也不多做评价,径直朝城门走去。


    这让梁道玄觉得学到了一些莫名的处置之法。


    看着无论是本地官吏还是其余同行之人,都随着徐照白朝城门走去,思索之际,他打算如法炮制,问问灾民现下安置情况如何,是否有或缺之处,再跟上众人也来得及。


    谁知人才斜着走出两步,忽得前面多出一条伸出来阻挡的手臂。


    “这位大人,请赶快跟上,我们知州有令,要立即传各县官吏在州府衙门报知此次灾情,您晚一步,我们没法交待。”


    那人也是一绿袍官吏,应隶属于州府,年纪似有六十余岁,瘦且矮短,说话客客气气,面带笑容,却也阻拦了梁道玄的探听准备。


    奇怪的是,这样一来,梁道玄反倒笑了。


    他总算知道方才心中一直深觉古怪之处在哪。


    “这位大人,那咱们也快些走吧。”他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而后从容迈开步子,跟上前方。


    第73章 登堂入室(一)


    峨州州府衙门内, 徐照白御史所领一行五人均已落座,州府衙门的官吏于下首陪立,唯有峨州知州朱善同在座位前略探欠半身,正向徐照白汇述峨州水患灾情现状。


    “青宕城地势高, 水来得快退得也快。现下城西北低洼的地方都已清理出来, 损失大多是牲畜, 因是凌汛,淤泥也不老少,还得等军治关的将士们从旁协助, 才有人手清理淤积。上谷县也建在山台地之间,虽被波及了好些百姓,但本地县令处置得当,伤亡少, 有些乡中牲畜都保了下来, 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唯有这西陶……”


    言及此处, 朱善同眉苦似黄连, 摇头不住,猛地起身,纳头便拜:“下官之罪,罄竹难书, 还请御史大人论处!”


    峨州官吏跟随他一起告拜:“下官有罪。”


    徐照白不动声色,温言请他起来继续说明情况,梁道玄坐在后一位,细想之余, 疑窦有增无减。


    上奏中,将峨州灾情形容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一至此地, 话语又变作治理得当。徐照白不会没有发现端倪。


    只是如果自己当这个御史,也要先稳住架势,对方发现言语不能动摇的人,才会更卖力气,露出关键破绽。


    这是一个观察学习的过程,打从出发起,梁道玄就准备好好向官场前辈进行一个寸步不离的观摩。


    “西陶县如何?朱知州你且漫道。”


    徐照白和煦地不像御史,倒像亲戚走访串门。


    朱善同被请着重新落座,重重叹息,这才开口:“西陶县夹在州府所在的桑垠县与上谷县当中,本事慈鹿江故道河谷,地势为峨州三县最低,现下县城已经全都淹没于波涛之中……前两日官道洪水略退后,我明日以舟楫浅尝而探,却只见桑垠与西陶交界地带,仍是汪洋泽国,这不知到底还有多少人困在其中。”


    “如此,粮食也过不去么?”徐照白总能言简意赅从关键问题着手。


    “周边几处还是能赈济到的,不过西陶能逃出来的人,都已经出来了,再往里,我们也没什么音讯,有的是上头上谷县传下来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们也不敢贸然,正等待御史大人示下。”朱善同恭敬倍甚。


    徐照白一时无有言语,梁道玄忽然开口:“那朱知州上书朝廷所报讯息,是真真假假的真真还是假假?”


    大概没有想到一派哀苦之告会得到这样一锐意的提问,朱善同先是一怔,很快就又垂下好不容易挑起的眼尾,又耷拉着神色,谦卑道:“梁少卿,下官禀告奉行得是知无不言,彼时情势不容判断,还要向朝廷尽述得详。”


    这并没有回答梁道玄的问题,而他也没有再问,十分得体地点点头,将难题抛给真正的御史徐照白。


    话至此处,如若有假,岂不是诬告定阳王重罪?


    还是联名的。


    徐照白也略沉了声,问道:“你们的上奏里明告皇亲国戚,那所述定阳王的罪状,如今可查明了,是真是假呢?”


    朱善同再次从椅子上下来,再跪再拜,语气里有了一丝哭腔:“大人明鉴!定阳王罪不容诛全乃实情!下官为峨州三万百姓叩首求请一个公道!”


    这次,徐照白没有去扶他起来。


    如果告成,这是褫夺封号与封地的重罪,除了收拾自己本家皇族眼睛都不眨的铁腕威宗与削弱地方权力颇具深沉帝王心术的太宗,其余皇帝还未曾听闻。


    加之一层:如今小皇帝姜霖初至六岁,虽国不至疑,但主少却是实情,对封王雷霆手腕,还是要掂量掂量行事的后果。


    不过梁道玄却以为,这些平衡全部成立。


    本朝至今,封王权力不值一提,就算主少国疑,削撤封地也不会造成任何轩然大波。朝廷愿意一碗水端平,绝不是考虑这个,而是人家洛王作为宗室也是辅政之臣,人在政事堂,还是先帝遗命,这一点面子不给宗亲面子,也说不过去。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自己此时人在宗正寺,谈不上忌惮和顾忌,却要掂量掂量,如若稍有偏颇,那此案被自己引为口实,此事被自己借端生事,可谓是一大隐患,甚至有可能结下宿咎,得不偿失。


    如此一想,徐照白的谨慎对待就有了合理解释。


    这么说来,自己考试与做官之初的几场胜利战役还算给自己打出了统战价值?


    梁道玄一时脑子里飞过千思万绪,而最重要的还是保证峨州灾民能得到妥善赈济,以及灾情对春耕农时的影响化解至最小。


    “大理寺与宗正寺的少卿皆已同本官至此,案情如何,他们二人会替本官查明,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率先打通三县消息,加以赈济,其余未遭灾亦或遭灾尚浅地区,还要无夺农时,加备春耕。”


    徐照白的想法和梁道玄不谋而合。


    这话看似推诿,却是真正的划分职责,也就是说,他作为朝廷御史,天子的耳目,会秉公负责审理此案,而最重要的还是要代表天子赈灾纾难,让灾地百姓得沐天恩,至于查案,先后主次要分清,他可以听,但不参与查。


    大理寺和宗正寺两方同查,也代表朝廷一个公允的态度。


    朱善同对这个明令似乎并无意外,他千恩万谢,不住表示朝廷愿意听地方官的哀陈,便已是宽仁明德,他替峨州的百姓谢过天子太后,也些朝廷的公正严明。


    接下来负责赈济的内容就是徐照白的工作了,他预备去查验目前堆放赈灾物资的赈仓,临行前,他对潘翼和梁道玄二人私下说道:“此地人心尚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还需细心查看,勿要有扰惶中百姓。你们二人各自领命,各行其是,除此一条之外,其余我许你们便宜从事。”


    徐照白被本地官吏簇拥着走后,内堂只剩下了梁道玄、潘翼与另一位大理寺的官吏,司察,姓李甫明。


    眼看潘翼有明显的紧绷伴随不自然的沉默,梁道玄绰然有余,笑着开口:“潘少卿,徐大人的意思不是要我们二人打擂台,而是适以相成、东鸣西应,好好搭档兵分两路,从不同的侧翼行止,探查真相。”


    潘翼被人看穿心思,顿时有些窘迫,他从未单独处理过这类官场人际关系和案件,虽然多年耳濡目染,不能说手足无措,可面对梁道玄,他的谨慎和戒备还是溢于言表。


    “梁少卿打算从哪里入手?”


    遇事先稳再问,听大于行,这也是徐世伯的教导。潘翼看着梁道玄这笑面虎心中畏惧,可还能牢记前辈教诲,说话自有气度,没有明显的慌乱。


    “总要先问问西陶县逃出来的百姓,到底那边是什么情形再有定夺。”梁道玄给出了自己的计划。


    “那我便去问问如今定阳王在押何处,家眷亲随可有分监。”潘翼没有想到梁道玄会将率先从宗室处取证的机会留给自己,一时想不通他的盘算,但却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一旁的李甫明只听这一两句单独对话,便感叹自己这位后台强硬的新上司是被人家另一个后台强硬的朝堂新贵牵着鼻子走了。


    但此时此刻还轮不到他开口。


    “潘少卿,有一句话,我得先说在前头。”


    本来潘翼已经预备离去,谁知梁道玄笑着叫住他,笑得人心里没底。


    这莫非是警告?


    潘翼定睛凝神,他的出身和自取的功名,多少养出了些亢心憍气的脾性,对亲长尊敬,可平辈里也没人这样同他讲过不客气的话。


    “梁少卿是何意?”


    不过到底是梅砚山和徐照白都指点过的,他也不可能妄言轻动,只是不免音调略提了提。


    “此案取证,或许不易。若遇见为难之处,还请潘少卿少言多威,小人畏威不畏德。”


    “就像梁少卿对觚关县县令所为?”潘翼反问。


    梁道玄只是笑笑,款洽到无以复加:“人与人之差,天地之别,还是要看所对何人,在如何对症下药,潘少卿是大理寺的官吏,天威隆厚比我这个宗正寺的老妈子官职要炽盛许多,你所采证言,更有可信。我先行一步,告辞了。”


    但愿潘翼明白自己的用意。


    他梁道玄虽也有身份,可和正经查案的职官相差犹如天堑,旁人忌惮他国舅的身份恐怕比这从五品官职还多一些。但大理寺的名头在查案中就能压人一等,潘翼如若好好利用,是会比自己更适合同官府打交道问讯处结果的。


    这小子一副聪明相,但愿能物尽其用。


    梁道玄行至青宕城街上,发现峨州果然是偏僻地界的小州,州府青宕城与许多京畿道内名不见经传小县城比都逊色了繁盛,可放眼之处,小城却有自己的烟火人间,街道行人甚多,似乎并未受水灾影响,叫卖小贩车筐之中,蔬果种类不多,但新鲜却是有的,尤其是许多山菜野食,因季候正值采摘良辰,只看两眼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梁道玄问过几个山林自采又入城贩卖的小贩,几人几乎异口同声,表示他们这周边受水灾影响微乎其微,青宕城地势高,背靠鹄雁山主脉,出入是没那么方便,可恰好因祸得福,周边乡村无受水患。


    唯独青宕城西北周遭地势最低,沿河道分布的农田或淹或没,城墙也垮塌了一方,不过他们看着倒不必从前几年有一两次大灾严重,故而没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还得过,趁着春日里野菜山货正当时,每日天不亮就进山采摘,晌午入城贩卖,养活全家老小几张嘴。


    梁道玄会说一些本地土语,可以和老乡无障碍交流。问过受影响小的,他还打算去城西北看看。


    可没走出多远,他就发现有几个州府的官差自打他一个人告别其余同僚出了衙门,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起初,他以为这些人是朱知州派来随行打下手的,毕竟禁军都跟着徐照白去调配差遣了,然而当他穿过街市即将抵达城西北时,却被这五个衙差给拦住了去路,他才明白这些人跟随自己的真正用意。


    为首的衙差细长眼,眯着笑,肢体和语言都卑微又强横:“梁大人,您是京里来的大人,这西北还要淤泥堆积,又有牲畜死人没有埋完,城外尚在挖坑,实在来不及布置,万一您有个好歹,我们朱大人没法向朝廷交待。”


    梁道玄此时若以身份施压,倒也能硬闯,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只是一笑,反而谢道:“多谢朱大人体量,那本官过两日再去看看。”


    或许是被他的好说话震惊,细长眼的官差也把眯着讨好劲儿的眼睛睁开,赔笑施礼,谢谢他配合自己的差事,不教为难。


    梁道玄也真旋踵离去,头都不回,而他要去的,则是另一个地方。


    官差们仍旧跟在身后。


    道边有提挑子摆摊卖蕨菜云吞,梁道玄预备尝一碗,再看看情形,谁知人一扭身,忽得胸口一疼,朝后趔趄两步。


    再驻足一看,原来是有个姑娘撞到他身上。然而梁道玄八尺男儿,当然没什么事情,姑娘却跌坐在地,气得瞪他道:“大男人走路,不看着点!眉毛底下两个窟窿眼是出气的不成?”


    峨州方言乃是山音,吐字浑,夹腔厚,发声的重音犹如爆破,很具气势,便是一个十六七岁妙龄少女,骂人也能用本地土语骂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那女孩个子不高,穿得也是不合身的旧衣裙,动作利落,起身抖落身上的土,边抖边继续呛人:“我们周家的下人都没这样粗鲁的,敢情好,人模狗样的读书人,撞了人了,一个字不说,鼻孔下面的窟窿也是只进不出的。”


    梁道玄被人劈头盖脸这样指着鼻子,半晌没回过神,心道姑娘年纪轻轻好大脾气,怕是肝气不郁,正想问问她有否受伤,谁知姑娘骂骂咧咧已经走出几步外,一双杏眼再瞪他几瞪,快步走远。


    几个名义上保护他的官差却没有动弹,似乎在看好戏。


    梁道玄深感地方低级差吏办事能力确实不如京中。


    这要是中京府的人精差役,必然会做个样子上前问问,最起码面子上过得去。然而这几个却根本不敢靠近,生怕把“监视尾随”的差事搞砸。


    这是能力问题。


    梁道玄作为受害者,是不会为几个人做岗位培训的。


    他被撞得不疼,再找云吞挑子,人家小贩早走到一条街外吆喝。


    本就是想坐下问问话,他并不饥饿,也没追赶,只是笑笑,回身看见有一茶舍,唯有一层,四面的招牌已经十分破旧,想来是街里街坊惯去的。这里面问问倒也合适。


    于是他抬腿进去落座,几个差役则在门外蹲着。


    梁道玄正要命人上茶,抬手自己先斟一杯桌上现成的润润喉咙,随之却觉得袖口有些不适,里面鼓鼓囊囊,摩擦有异物感。


    他注重仪表,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异样之余抬手检查,忽然愣住。


    袖口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塞了一块干净的苎麻方布,手帕大小,麻料本色,团做一个小团。


    梁道玄的座位背对窗口,正巧遮蔽外面差役的视线,他抽出麻布查看,却先闻到淡淡的血腥。


    麻布上斑斑点点,由未干透的猩红血迹写出一个歪扭的“冤”。


    梁道玄浑身的血也仿佛跟着半干不干,滞缓许久再重新流动。他沉住气,漫不经心将手帕收回袖口,喝了口带酸味的茶,留下几个铜板,走出了门。


    衙差们再度跟上。


    梁道玄想出城去,看看灾民,在城门口却被阻拦,拦住他的不是那几条尾巴,而是守门门卫转述的一道命令。


    “知州大人有令,不能妨碍人数的清点和物资的调拨,暂时不许闲杂人等出入青宕城。”


    梁道玄没有花费时间辩驳自己不算闲杂人等,他顺其自然,不执拗也不抗争,又回城中转了一圈,便返回州府衙门为一行人预备的馆驿。


    这让跟随他的几个衙役松了口气,入夜后禀告一日行程,如实汇报,无有遗漏,只说这位梁小国舅大概是书读得太多,人不懂变通,死脑筋,也不会仗着官职发威,老老实实的无有造次,回得比谁都早。


    这人许多州府衙门的官吏长出一口气,全去预备大理寺明日着手的第一轮审问。


    潘翼将第一日所收集到的信息汇总至徐照白案头,谁知对方并不给予任何意见,只让他按照规矩行事,头几轮不涉及定阳王本人的审讯大可不必叫上自己,自己还要赈灾的御史公务,明日就要去到城外循行,既然身为大理寺的官员,就要能查案也能办案。


    潘翼头次独立办案不免有些紧张,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叫上梁道玄好一些,别到时候说他擅专,那就百口莫辩。


    然而在头次上堂前,梁道玄仿佛还没进入状态,什么消息都不清楚,无论自己告知任何事,都是一副表情一套话语。


    “原来如此。”


    潘翼这回下了决心,势必办好职业生涯头一桩大案,他换好朱红官袍,又一次对后堂里与自己共同等待的梁道玄说道:“梁少卿,今日不提审定阳王殿下,本不必叨扰你,但是诸多人证里,还有一位定阳王的侧妃。定阳王未有赐婚,唯有一室,正是此位刘氏侧妃,如今她怀有身孕,涉及宗室子嗣,我不免谨慎,因而请你坐镇。”


    “敢问定阳王妃下榻何处?”


    梁道玄仿佛不怎么关心案情,关心的是王妃的待遇,大概是他们这个衙门特有的职业病,潘翼耐心解释道:“王妃因身孕已过六个月,州府衙门不敢怠慢,将她安置在了本地一富户周家的别苑内。咱们两个都是跟随徐大人至此,我也就不说外话,说是安置,实则是软禁,且还和定阳王关在不同两个地方,案子还没查清,不过,如果梁少卿觉得这般安置不妥,也不是不能吩咐。”


    周家两个字实在刺耳,梁道玄想起那个吊杏眼骂人的小姑娘,还有那个血写冤字的软帕,心中大动。


    他正了正冠帽,对潘翼道:“多谢潘少卿告知,该如何安置,还是今日问过第一遍堂再定夺。我再怎么说都只是宗正寺的官吏,办案不如你在大理寺有资历,今日如有涉及到宗室王府内卷之事,我再开口,其余的,劳烦潘少卿多辛劳。”


    明确职责是联合办事前的以个好习惯。


    果然潘翼对梁道玄的配合和虑周藻密甚为满意,二人一前一后,来至内堂上,各列正次,都在衙堂桌案后,各守其职。


    今日峨州知州朱善同陪同徐照白去循行青宕城郊野,要后日才回,第一轮审问唯有潘、梁二人作为御史随官到场,而州府衙门方面,派出的则是通判段鄞与长史王仁宁二人。


    这位段通判正是那日头次见面时在城外阻拦自己与灾民说话的那位笑脸官员。梁道玄不动声色,与潘翼肃容坐好。


    内审无需衙役喊堂,潘翼总算跟大理寺前辈办过一两个棘手案件,初审还能应付,煞有介事读了徐照白的御史口谕,之后正式开始。


    “昨日州府衙门已将初查卷宗交到本官手中,此次牵涉人员甚广,又有宗室皇亲牵涉,故而今日宗正寺梁少卿也在旁听审。”潘翼先介绍梁道玄,在本地官吏起身拜见后,才落下惊堂木,抬高音调,“今日提审之人当中,定阳王侧妃刘氏已有孕身,不便久侯,先请上来设座问话。”


    令传达下去,只一会儿,便有两位衙门中的仆妇引着一大腹孕身女子入堂而来。


    梁道玄明显能察觉一臂之外的潘翼呼吸略有凝滞。


    这不怪他,因为定阳王刘妃确实仙姿玉色堪称倾国倾城。


    她虽已是有孕六月,身形不便,脸颊也略有浮肿,却不能抹杀曲眉丰颊的风华绝代。


    梁道玄觉得,自己妹妹已经堪称国色,然而刘妃简直可以说容色惊人,只是她神情断不似丈夫重罪在监,衣着虽不甚华丽,却端庄也有符合身份的贵态,素面朝天,无有钗环,点漆双眸里,大有光彩,全无寻常人因罪待问,于忐忑中被软禁的萎靡和惊惧,落落大方,向堂上二位御史随官行礼。


    “臣妾定阳王侧妃刘氏,叩请圣躬安。”


    她礼数周全,起身十分费力,但还是单手扶腰后,轻轻吐气,稳稳站住抬眼不避众人之注目汇集。


    梁道玄的心思全不在其他,他的眼中,唯有刘氏右手的指尖缠绕的一周苎麻素布,其本色与材质,与之前自己袖口中无故出现的那块血冤之帕,同出一辙,别无二致。


    第74章 登堂入室(二)


    “定阳王侧妃刘氏, 今日请你至此,是为峨州州府群臣并西陶县县令上奏定阳王因私害公致使堤坝溃决一事,还请你知无不言,事无巨细。”


    问询尚未褫夺封号的王爵家眷, 自然不似寻常升堂审案。


    潘翼极力控制自己音调, 不过严厉也不不过平和, 维持僵硬的适中也是一门技术。


    “我会谨遵大人的明问,绝不隐言。”


    既然问过圣安,刘王妃的自称也回归正常, 她说话底气极足,不像被软禁许久且身怀六甲又要忧心丈夫死活的人。


    这种自然的笃定却让在场有些人不那么笃定了。


    “潘大人,下官有些隐情,之前尚未找到合适时机明述, 不知可否先借一步说话, 再继续审理?只消片刻即可。”


    峨州通判段鄞, 忽然起身开口。


    潘翼有明显的不悦, 打断他的审讯,此事闻所未闻。通判怎么都算是州中有头有脸的官职,怎还这般不尊法度?


    不等他开口,一声饱含讥讽的轻笑就先翩跹入耳。


    “段通判, 潘少卿刚说了‘知无不言,事无巨细’,难不成是给本王妃一个人说的?还没听过告罪的一方偷偷摸摸,倒让被告的一方大大方方的。”


    刘王妃眉弯眼垂, 笑是笑得迷人,但神气招摇,段通判表情仿佛立时恨得牙根痒痒, 却不能对峙,偏过头去,只看潘翼。


    大理寺怎会在案件没有任何端倪前偏倚一方?


    梅砚山和徐照白都教导过的晚辈,自然也是有些定力的。


    “段通判,既然传人上堂,本官就要先问过全貌再审再议,这头一句本官刚说完,没有退堂中断的道理,你说呢?”


    段通判脸色十分难看,连连称是。


    刘王妃听他这样说,并无多得意的神情,她被让入了座,身旁仆妇递了她一条帕子,让她擦去额头的虚汗。


    “王妃,请问西陶县河堤决口之时,你身在何处?可知此事?”


    “回大人的话,彼时我不在西陶县。因今年凌汛事态危急,前些日子就有朝廷明旨谕令加强防备,我身孕不适,王爷便让人送我到青宕城的娘家,一来方便寻医问药,二来暂且安置。”


    刘王妃颔首回答,思路和吐字一般清晰。


    “你可知西陶县河堤决口一事?”


    刘王妃的眼圈微微透出绯红颜色,声音与头一齐低了下去:“知道。”


    “现下峨州官吏告发此事与定阳王有关,你是否知情?”


    刘王妃骤然抬头,微醺染红的眼里迸出勇决坚毅的光:“此事同我家王爷没有干系!大人明鉴,出事时,我家王爷人也在险境,是他的随从拼死相救,他才得以逃还,如若真是为了私利行事,何故他自己以身犯险?若真相诸位峨州官员所言,王爷有这般通天的手眼,他与我一道来青宕避难就是,吩咐给下人行事又有何难?”


    段通判几乎就要坐不住开口,但潘翼冷厉的眼神及时制止了他。


    “但是幸存河工的口供不是这样说的。”潘翼看回刘王妃,拿起手旁一摞画过押的供状,“这些人异口同声,是定阳王在当晚,命人将他们从工营中唤走,赶赴正在修建的一处山间别馆,刚到施工加盖的地方,未来得及得令,洪峰便至。但那一日,他们本应继续加固河堤。”


    “回大人的话,我那日并不在西陶县,也不知具体情形,但有一事我可以确认。我家王爷所命人去修的,绝不是什么我家王府私宅的别馆园子……”


    “大人。”段通判终于起身,自从刘王妃带上来起,他的椅子上就像长出了刺,“关于此事,这两日我衙又收集了些人证物证,只是来不及提交,请大人先过目。”


    潘翼自然不能接受自己的问话三番五次被个通判来回打断,但是他也留了个心眼:为什么梁道玄从始至终一句话没有,安稳端坐如泰山?


    梁道玄不是负责审案的官员,作为宗正寺少卿,他在场是要维护在牒宗室的权利,也就是说,当刘王妃受到不敬与非律例对待时,他必须加以维护。


    显然现在已经构成了前者,但梁道玄竟然还慢悠悠饮了口茶,继续保持缄默。


    实在诡异。


    梁道玄作为宗正寺之少卿没有发话,潘翼也不打算纠正,他起了疑心和好奇,倒要看看事态会如何发展,真相又是如何隐没又现身。


    刘王妃却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脾气,从方才一入内,就能看出此女不似一般内眷,言辞犀利不说,镇定的也实在超乎预料。


    果然,无人为她说话,她就自己替自己说话。刘王妃在婆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嘴角竟还能有一丝笑意:“段通判,这街头上泼妇吵架才不让人开口直嚷嚷,这里不是公堂么?先前传本王妃的时候,只说问话,可没说还要当堂对峙。我是峨州青宕城本乡人,托各位本地官吏吏治清明的福气,咱们这里的男孩子读书都要跑去隔壁丹州,我一个姑娘家家,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索性爹娘教了,道理还是懂得。今日我不是犯人,不过是御史们问两句,怎的你就急着连国法与道理都不顾了?”


    这话相当厉害,不但侮辱了段通判的人格和家教,还顺带批评了本地吏治。


    梁道玄发现自己当上宗正寺名义上的一把手后,愈发爱看人吵架,什么家长里短内外琐事,有些吵着吵着,便明白许多,虽然也有人吃了哑巴亏不知如何申告,但即便如此,在吵架中只要他肯细心观察,都能发现微小的线索。


    段通判显然是没有预料到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年轻妇人有这样的战斗力,脸色十分难看,当即道:“既是公堂,自然要互陈证言。王妃可以说自以为的实情,本官有何不可?王妃所言断非实情!未免二位御史被不实之言误导,致使峨州三万百姓蒙受不白之冤,我既身为父母官,自然要执中正言,启明上思。”


    这位段通判也不是庸碌之辈,至少在吵架中懂得利益扩大化,从而抢占道德高地攻击对方。


    潘翼见两方语气都有些激烈,正要制止,却被梁道玄在公案下轻轻拽了官袍的袖子。


    这是什么意思?


    潘翼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但下面的对峙却不等他回神,仍在继续。


    “这么说来,只要不听你话,那峨州三万百姓就是御史大人害得蒙受不白之冤了对不对?”刘王妃含笑说道。


    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


    梁道玄拽完同僚袖子听见这话时不禁感叹。


    段通判也是冷笑,却并不看她,只道:“王妃果然是出身市井,口齿伶俐,不像官宦人家的闺秀,深谙妇言所教。下官如何比得?”


    当事态上升到人身攻击时,梁道玄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时机就快来了。


    潘翼表面上沉静,心中却焦急。梁道玄的意思,他有些能意会,寻常大理寺审案,也有待下方证人与问罪之人相互指摘,从中辑录整理案情之举,只是还从没见涉及宗亲要怎么使用。


    梁道玄的表现比他还像大理寺的官员,经验老辣,过分沉得住气了。


    不过段通判关于刘王妃出身之言也是实情。


    在审案之前,相关人的信息他自然要做一些调查。


    定阳王侧妃刘氏,闺名单唤一个芝字,本是峨州桑垠县人。她父亲早年在北边的几处军治监都做过郎中,中年时返还家乡,与一本地农女成亲,育有一女。一家在青宕城经营一个药铺,门脸很小,都是在周边收来的山货,家境并不宽裕,十一二岁时,刘芝就与父母一道当街售卖药材,也正因如此,其个性据说十分泼辣。


    至于定阳王和刘氏如何相识,潘翼着实不知,但想来刘氏这般容貌,见之忘俗求而娶之也十分正常。


    定阳王在袭王封之前,其父老王爷倒没有半点嫌弃这位侧妃出身低微,据说刘氏在王府内地位比同王妃,后期执掌王府内务,也是无有人置喙。定阳王在做世子时便未曾婚娶,老王爷薨逝守制过去,王府也没有大婚,许多人都说,定阳王和刘氏感情甚笃,恩爱非常,这是在等着她诞下儿女后,禀告宗正寺,将其册立为正妃。


    如今得见,刘氏确实比之寻常得见的官宦家女眷,少了内秀,多了泼辣,或许正是见得此点,梁道玄才刻意去让刘氏激怒段通判……


    对,是为了激怒!


    潘翼终于领悟梁道玄那一拽的深意。


    如此说来,对于梁道玄,此举也可以说明,对他而言,真相比立场更加重要。


    潘翼思绪百转千回后,正赶上刘王妃对段通判反唇相讥,她姣好的面容没有因为疲态而失去蓬勃之气,反倒让揶揄又戏谑的大方笑容衬出横生的妙趣。


    “我做女儿家的时候就知道,这世上有些做官的,嘴上说是想当百姓的父母官,实际却只想让百姓把自己当亲爹一般奉养,到了百姓求他办事的时候,这爹娘当的,还不如乡野市井的爹娘,家中再穷,孩子饿了也知道找食吃去。”她顾左右而言,却又能稳稳落回方才段通判所说之事,“那段通判不如我这乡野村妇,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你的爹娘,总不好在这里管教你,让你立时比我强一些吧?”


    这下在场的人好多都绷不住了,连跟随潘翼出来办事的下属大理寺的大理寺司察李甫明都为了掩饰不得不咳嗽两声,而为此被潘翼瞪了两眼。


    段通判似乎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老脸涨红,颤抖的食指指向了定阳王侧妃刘芝其人,压抑不住的愤怒语调已拔高到尖细的程度:“你这泼妇!你竟胆敢当堂羞辱朝廷命官!简直……”


    啪的一声清脆鸣响,回荡在堂内众人之耳。


    梁道玄一手按在刚拍过的惊堂木上,心想这玩意儿声音竟然这么大,好悬没有耳鸣,再看离得近的潘翼,显然已经因刺耳有点恍惚了。


    眼下不是道歉的时候,他这一拍,四下皆惊,连刘王妃都愣住朝梁道玄看过来。


    “来人。”


    梁道玄声音平静的可怕,他不是传唤衙役听令,除去随徐照白循行的十二人外,剩下的南衙禁军千牛卫,均自堂外入内单膝跪地道:“在,听大人吩咐。”


    “把峨州通判段鄞压下去,杖责二十。”


    不大的声音,却激起浪涛。


    峨州长史王仁宁一直未曾言语,他当即起身道:“敢问大人,段通判何罪之有?”


    梁道玄微微欠身,面上带有一丝笑意,仿佛在耐心回答问题一般,眼神却教人不寒而栗:“他方才称呼定阳王殿下的侧妃作什么?”


    王仁宁张着嘴,红了脸,无法重复那两个字。


    段通判的脸色煞白,额头开始冒汗。


    “潘少卿,您听清了是不是?”梁道玄侧目去看潘翼。


    所有人都听见了被激怒的段通判说了什么,潘翼只能点头,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头次问询就要以这种混乱的方式收场。


    “段通判,宗谱玉牒上有明文,定阳王殿下是圣上的堂叔,乃是宗室一员,其侧妃刘氏,也在我宗正寺官牒之上,你言语侮辱宗室,如若在天子脚下,二十个板子是决计不够的。”


    梁道玄义正词严,甚至还停顿后给段通判反驳的时机,然而这回,惊惧交加的段通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禁军将他带下去,不一会儿,便传出廷杖的击打声和段通判的哀告尖叫。


    似乎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刘芝也是有些茫然,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梁道玄。


    潘翼不知要如何收场,梁道玄挺身而出说道:“潘少卿,明日徐大人回来我们如果没有初审的交待,实在不像话,不如接着问问看?”


    这番话夹杂着段通判的喊叫,没有威慑也变得威慑十足。


    王长史战战兢兢不知是否该坐下,梁道玄颇为关切对他说道:“王长史,段通判还要你来照顾了,劳烦。”


    王长史哪敢在这位活阎王面前说个不字,急忙称是,慌张逃离。


    这时,刘芝的头上也因长久站立多了许多汗珠,潘翼见状,似乎领悟了梁道玄的意思,轻拍惊堂木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王妃入内堂休息,王妃可有侍女?传入随侍,再请医女来照看,本官稍后再问。”


    说完他下意识去看梁道玄,见对方点头,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对啊,今日不是自己主审么?


    梁道玄不知何时掌握了全局的主动权。


    其实让刘芝到内堂休息不过是个借口。


    一直被打断叙述,潘翼自己也烦,而且这事儿明摆着有古怪。为何峨州本地官吏总不想让刘王妃说话?或许他们以为刘王妃没有这般魄力,也不知定阳王的公事,自然不敢当堂对峙?所以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然而谁知刘氏神勇非常,简直堪比公堂万人敌,说的话都是关键证词,这才处于下策不得为之。


    不管怎样,拿不出审理的簿录,他就没法向徐世伯、外公,乃至朝廷交差,这是他头一次办这样的案子,身为新晋大理寺少卿,拿不出本事和成绩,他只会沦为笑柄。


    说什么都要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梁道玄也深知,潘翼不是笨蛋,只是他当惯了大理寺的官,从来都是处置官诉公案,哪办过这般唇枪舌剑颇具民事诉讼风格的野路子案件?


    对堂听证,怕是他们今天都要被推诿拖延到没有交待,段通判和王长史明显是拖慢二人脚步的棋子,可惜潘翼尚未发觉,只能自己动手解决。


    还好这两人水平有限,稍稍玩一套“郑伯克段于鄢”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小连招,姓段的就自投罗网,可接下来,才是二人真正要面对的难题。


    到底定阳王姜苻有没有因私害公,这是必须要调查清楚的问题。


    堂后内室是为州府官员上堂前休息办公之用,一开进深,坐三个人已显局促。因所问人身份贵重,内室门两向敞开,廊道尽头站了禁军与王府侍婢各两人,遥望做督,只能远远看见内室三人对坐而谈,却听不清在讲什么。


    “王妃,今日恕州府衙门的官员无礼,但诸位心中却有疑窦,还请你细细说明。此事干系甚广,若真论罪处置,不只是定阳王王号于危,就连你腹中孩儿他日也要沦为阶下囚犯亦或官府奴仆,你要清楚自己所言之重。”


    听了梁道玄的话,在座的潘翼不住点头,但心中却十分诧异。


    果然身为外戚的梁国舅并非一味袒护职责内的宗室,更在乎真相如何,他不仅仅在州府衙门官员面前唱白脸,在刘王妃面前也不因方才举止得宜于她而过于回护,甚至严肃更甚外堂。


    如此一来,得罪人的事都被梁少卿做了,自己只要唱好红脸,岂不万事大吉更便于审探案情?


    这个人情,他潘翼不接也得接。


    “王妃,你若有难言之隐,此刻也没有旁人在侧,我们二人是听命于圣上与太后,御史徐大人在离开前也有吩咐,务必水落石出,只要你所言非虚,我们定能查证。”


    潘翼配合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这时,刘芝就不像在外头那样悍然不顾,泪盈于睫,声柔漫唇:“我就算再是市井无知蠢妇,也不会错顾二位大人的公正之心。我家王爷却有冤屈,但此事干系甚广,若于公堂上,万一打草惊蛇,王爷还在州府衙门羁押,我断不敢呈上证据,可是在此处,我不说也没有退路了……还请二位帝京来的大人给我家王爷一个公道……”


    这话说得心酸,就算本朝对封王再限制权力,也不至于一个侧妃对官吏哀求宽恕封王的地步,着实有些走投无路的悲凉。


    她缓缓取出一封信函,双手恭敬呈上,涕泣道:“此信可证我家王爷清白。”


    为求公允,梁、潘二人一并接过,谁知上面的落款让梁道玄一怔,这不是广济王的名号么?前些日子为了他姐姐郡主的事,他还和宗正寺通过官函书信。


    展开书信,内容跃然纸上。


    这是一封回信,广济王感谢定阳王对自家姐姐徽明郡主的关切,并表示多亏宗正寺新任少卿梁国舅的认真负责,以及太后的垂怜,现下姐姐的病已好了大半,又有宫中医女调养,想来不日便能康复,也祝愿定阳王侧妃能早日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潘翼看到此处,抬头看了眼梁道玄,心想真是哪都有您啊……连做证据的家书里都带您的大名。


    梁道玄被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很想抱拳叉手表示承让,但不是时候,还是继续看下去。


    之后便是涉案的重要内容。


    广济王回信说道,之前定阳王来信询问,自己过世的父亲,也就是老广济王是如何建立学校,以供本地孩童求学便利之事,他整理了一些父王过去的书信与笔记,都摘抄下来,以供定阳王参照,在峨州西陶县,也建立一书院,大开进学德化之门,为圣上之治世添砖加瓦。


    信的后几张,都是工整的抄录,甚至还附带两张营造图,图例一应俱全,看得出广济王是细心诚挚之人。


    最重要一个部分是择址。这处应该是定阳王格外重视的内容,单独圈画出来,比如要在地势高的地方,但不能选地基岩基太过坚硬之处,增加建造成本和人力,也不能找土质太软的地方,否则雨水冲刷,要常修常补,更虚耗银两。


    信的最后,广济王表示自己父亲当年找的是一个本地很有名望的营造师傅,从烫样到修建,面面俱全无所不备。可此人他特意去问了,已然过世多年,膝下幼子子承父业,也有了不少经验,他会引荐此人去到峨州,希望对定阳王能有所帮助,而峨州百姓也会感谢定阳王的心意,崇教尚德乃是本朝祖宗之法,能播扬此业,也不枉身为姜氏子孙。


    见二位大人读完,刘芝抹去眼角的泪珠,凄然道:“郑师傅由广济王引荐至此没两天,凌汛汛情便骤然紧急,王爷非但没有挪用人力,甚至命王府的奴仆去协助护堤巡堤。过些日子后,待朝廷物资和人力均有调拨,堤坝头峰也过,我家王爷才领着郑师傅,带了些挖掘的人手,去到原本选定作为书院开基的地点,预备往后正式开工的事宜,并在那处住了两日,谁知就在这两日,堤坝决口,一行人得天庇佑脱逃出来。万幸听了广济王殿下的话,书院选址不一味求通达和景致,只在地势较高和土质得宜处,不然怕是王爷命都随水没了……两位大人说,要真是为我们王府建花园挪人手,这封信又该如何解释?”


    第75章 柳暗花明


    “定阳王后来得属下所救, 又被关押,人倒是没事。可是与他一起的这位郑师傅,我却没有听过。”潘翼重新折叠好信,对梁道玄说道, “当下此人的证供十分重要。”


    刘王妃哀戚摇头:“自打出事以来, 我就被和王爷分开关着, 见不到面,说不上话,不知具体情形, 郑师傅和其余人在哪处现今如何,我实在是一点都帮不上忙。”


    梁道玄思忖着,觉得这件事的关键不只是做营造的郑师傅,还有当时被叫去山上, 或者告知定阳王洪水已无碍可以继续进行书院工程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定阳王?作为一个藩王, 定阳王的死或被诬告, 又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刘王妃是否对二人还有隐瞒?


    一切最后都能追溯到利益的纷争,梁道玄深知此点,此时此刻,他已想出个查明真相的办法:“潘少卿, 待徐大人归来,还要烦请你转交此物证。我即刻动身,前往西陶县,看看是否有留存人证物证。”


    “即刻动身?”潘翼似乎是被梁道玄的执行力惊到无以复加, “为何这般急切?或许等徐大人归来秉明后也不迟?”


    “如果真如王妃所言,恐彻查阻力重重,还是要轻装简行, 勿要打草惊蛇。”


    梁道玄的话让潘翼陷入深思,他也不是单纯无知的毛头小子,刘王妃种种行径摆明了忌惮诸多,不然为什么不拿出这信当堂对峙?王妃不相信本地官员,或许地方封王和他们之间早有冲突,才会让那封上奏里有落井下石的不实之处。


    多在此地逗留一日,证据寻到的可能就少一分,再加上本地官员阻拦妨碍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趁着西陶县大水初退,此刻动身尚且来得及亡羊补牢。


    潘翼并不知道梁道玄一天的行踪都被人严密监视,作为大理寺官吏,他的审慎出于本能,于是点头道:“梁少卿要多保重,带上一两个禁军从旁护卫。我也不多等时日,徐大人明日返程,今日正在路上,我骑马去迎!”


    “还有一事。”梁道玄提醒他,“未免横生枝节,让白校尉率两名禁军,去到关押定阳王的地方,一并轮班看管,由我们朝廷和地方衙署共同监押,我们才能放心动身。”


    听到这话,刘王妃双手合十,涌出的眼泪不住往下掉。


    潘翼点头:“我这就去吩咐。”


    他办事雷厉风行,转瞬,内室就剩下了梁道玄和刘王妃。


    梁道玄收起那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冷下声音,对刘芝一字一顿说道:“你写血书私下传递,还要什么要说?我虽是宗正寺少卿,理当处置宗室要案,但不代表有违国家法度朝廷律令之人我会无条件维护。你在堂上和方才是否还要隐瞒,只剩这一个机会交待清楚,我出去这个门,你想说也寻不到人了。”


    刘芝一把抹掉眼泪,目光从方才忧心丈夫的柔弱妻子,登时变作坚毅的注视,牢牢盯在梁道玄脸上:“大人,我家王爷的冤屈,是因为挡了人的道。方才我不愿意说,是因为这事情王爷不许我多提,但如果不交待清楚明白,大人你去到西陶也是无头苍蝇。就因为那句你派人去保护我家王爷的话,我就知道大人为的是真相,只是我也有一问,大人可准备好要与这整个峨州污糟的官场打上一架了?”


    在讯问时,刘芝泼声浪气快口直肠,市井烈辣之气非同凡响;


    在私审时,刘芝哀婉涕诉无助凄楚,不胜柔弱之态教人垂怜;


    此时此刻,刘芝又换做果敢之相,负坚执锐,仿佛是她在逼问梁道玄决心几何。


    一人三面,使人不知她到底是何真面目。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还有没有完全告知的事实。


    执行力如此强的人,官场上怕都是没几个,且刘芝知道自己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若非他提出保护好定阳王,只怕此刻这话,刘芝都不会脱口。


    但既见兔子,必要撒鹰以猎,刘芝确定自己是可以斩草除根的帮手,自然要知无不言了。


    “我帮你和你家王爷搬倒地方官吏,这么大风险的事,又有什么好处?”


    梁道玄也要有自己的试探。


    这话果然让刘芝有些急切,她虽然竭力压低声音,但加快的语速不会骗人:“大人,我家王爷是有些毛毛躁躁的,办事不敢说十全十美,可他一颗纯心,完完全全只想让封地百姓过得稍好一些。你帮他,就是在帮百姓,要说对你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你的功劳越大,你的妹妹当今太后你的外甥当今官家,有你这棵朝堂里的大树在,日子能好过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


    梁道玄的问题让原本严肃的刘芝忽然发笑:“哈,臭男人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新鲜事,从乡下田间地头到皇城禁苑,哪里不一样?”


    梁道玄被敏锐的女人逼问,一时竟也无比钦佩。


    “我听过大人的故事。”刘芝看向梁道玄,方才略显犀利的声调也柔和下来,“平心而论,大人以前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若不是为了血脉亲情,干嘛蹚这浑水?官家的饭哪是这么容易吃的?大人想出人头地之心,我和家王爷想让封地日子好过一点的心迹,都是有公有私二者掺杂的,正是公私夹杂的缘由,大人的为人和做事才更可信,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圣人文章,私下里却结党营私的脏官要可靠百倍!”


    梁道玄被人说中全然心事,惊讶是惊讶,可面上却风平浪静,只道:“既然你如此笃定,我也可以告诉你,试试不是不能,但你所说如果只是王府和本地官吏的利益倾轧,我就当没有听过,这不值得我拿自己的名声和前程冒险,如果真是涉及百姓切身之要,那我可以一试。”


    这话反而让刘芝轻轻松了口气,她因有孕在身,一席激动话语后,额头早已是汗珠遍布,可时机也不允许她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讲述,只能第一时间说清要害:“大人,那日冒犯冲撞大人的,是我旧日里邻里的女儿,我让她帮忙塞进大人袖子的那个帕子,大人可能看出是什么材质,又如何制得?”


    梁道玄一直随身携带,此时抽出,在指尖略微摩挲后道:“苎麻,只是和别的地方所见过的苎麻布不大一样。”


    刘芝露出了笑容:“此种苎麻乃是鹄雁山峨州内独有,西陶县种植最多,我们在的地方,多山难行,土里刨食是难上加难,索性还有一两个拿得出手的特产,一个是这山苎麻,一个是菘藍青。”


    “正好是一种织物和一个草木染料。”梁道玄熟知各地风物,倒背如流,“峨州产的苎麻布又叫夏布,虽略有粗糙不比南布纹饰多花样繁,可质地轻盈透气,京中不少人将此布所做衣料当做缁衣套外。”


    “大人真是博学。”刘芝赞道,“这本是老天赏我们峨州百姓的一条出路,谁知却变成了独木桥。自从峨州这位知州朱大人来后,他不知与本地布商做了什么勾结,压低麻价,不许私售,许多百姓为此忙碌了一年到头,连全家吃饱饭都做不到。”


    这确实是梁道玄完全不知的情形。


    他示意刘王妃继续说下去。


    她半侧着头,轻抚隆起的腹部,低下去的声音忽得柔和起来:“我家王爷不管是为自己的名声还是为百姓……更是为这还没出事的孩子,是一心想要封地日子好起来的。他想着不能总这样下去,于是去和朱善同商议,然而却反倒打草惊蛇。王爷不是细心耐心之人,他私下联络外地的麻商布商,想造个商栈的打算,被朱善同和本地布商知晓了,于是这事儿便被他们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搅黄。”


    “所以定阳王殿下打算以开设书院的名义,让外地的布商投资银钱,从而给予一些便利,让他们好能入峨州收购,抬高麻料价格?”


    梁道玄的智识也让刘芝眼中焕发出光芒来,如此一点就透,省去她好多唇舌:“大人明鉴!正是如此!再有一点便是,这些人投了银子,自然要回报,那书院不单教读书,也会教操作织布与种养桑麻等事,这样一来,能自产自织,又有了销路,好过被人拿捏着一辈子的辛苦钱。只是峨州不适宜耕作,人口稀薄,尤其咱们西陶,想征用人丁造屋舍很是困难,王爷想的办法是,让百姓自愿,来帮忙的,家中儿女他日在书院学识字纺织,就免除就读的银两,这大家当然愿意……只是这样一来,动静又有些大,惹起了峨州州府衙门官员和本地布商的注意,这才……”


    关于定阳王新设书院,教读书识字与织布的信息,正好可以与梁道玄在觚关外听到的西陶县百姓所言全然吻合。可见刘王妃所言非虚。


    “你的意思是,此次决堤是有人故意陷害定阳王殿下?”梁道玄抽丝剥茧,自刘芝的话语中寻得深意。


    刘芝点头,却又懊恼地摇了摇:“我没有证据……只是太过巧合。”


    “如果是这样,当日随王爷去到营造地点的百姓也是重要人证。只是经过山洪,我无法确定会找到人证,你可知还有什么物证?”梁道玄问。


    刘芝这次答得非常之快,可见她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日说水患已退的差役,手里是拿了一封州府衙门传下来的告示!我家王爷再蠢,也不至于贸然行事至此!那告知上有官府的押印,他如何不信?这才带人赶工去!”


    梁道玄心中已全然清楚,他起身道:“王妃,我有一句丑话要说在前头。去找,我定会全力以赴,但一张纸在洪水中留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也要做好准备。不过,人证也足以说明定阳王的冤屈,至少从疑这一点,是跑不掉的,这样一来便不能定罪。不管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要保重自身,勿要以身涉险。”


    “我是要当娘的人了,我势必要好好活下去的。”刘芝笑道,“大人尽管放心,即便路不平,我也要走下去,不会寻死觅活的。”


    听了这话,梁道玄放下了心。


    两个人不宜多说久滞,梁道玄吩咐差役带人送回刘王妃,自己则安排一位白衷行为自己留下的可靠禁军千牛卫,整备行装。


    动身前,梁道玄再做了审慎缜密的思考。


    整个案子的脉络其实至此已足够清晰。


    定阳王和广济王的通信只能作为动机的证明,证明定阳王确实有在那个时候去营造的必要,所营造的也不是私人园林。但他是否挂羊头卖狗肉,是否行事一如所言,就要有人证辅佐。


    这是第一层证据链。


    第二层,是要证明是否有人陷害定阳王,而这真正不顾百姓死活背后的真凶又是谁。


    扪心自问,第一层证据或许容易寻觅,但这第二层,洪水过后万物凋零,梁道玄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但坐在青宕城衙门是不会有收获的,他必须动身前往大水刚刚退去的西陶县。


    因本朝律令,封王之地不得府州,所以定阳王的封地西陶在峨州三个县最贫瘠一处。


    上谷县地势虽也低洼,但好在是山麓出口,土地肥沃,是三县中最适合耕作的。


    州府青宕城所在的桑垠县是峨州朝南的必经之路,地势高,有交通优势,自然也相对繁盛。


    可夹在当中的西陶县就显得十分局促。


    地理位置没有什么优势,山地地狭,无有耕作的空间,宜居处少,百姓也稀薄。


    平心而论,就限制封王来说,这真是个好地方,定阳王世世代代传袭的封地就在这处仿佛牢狱一般的鹄雁山与慈鹿江夹缝间,想大富大贵绝无可能,更别提拥兵自重犯上作乱了。


    不只定阳王,其余几个封王的土地情况大多如此。


    这便造成了一个本朝特有的现象:封王对自己封地的建设意愿非常之强烈,甚至恨不得超过本地渴望政绩的官府衙门。


    因为封地对于封王来说不只是一处传承的土地,更是今后子孙生活的依傍。


    偏僻之地如果继续随波逐流,那后世子孙别说吃香的喝辣的,怕是除去有朝廷奉养的嫡系一脉,西北风都喝不上。


    那么在封地创造一份持久发展的产业,让封地渐渐富庶,百姓拥戴,就成为了各地封王唯一的出路。


    所以这些封王才如此热衷建设封地,不管是兴办书院还是发展商贸,都有更深层次的用意。


    当自己的子孙有些不能得到朝廷的荫庇,至少还有一份傍身的产业和根基足以立足。


    行事迫使众位封王做出这一不约而同的选择。


    从老广济王的办驼队商栈建书院鼓励耕读,到今日定阳王的联合外商打破垄断,这些都是必要的奋斗。


    判断这类行事是好是坏的根本,应当在百姓是否能从中受益。


    封王们并非道德的模范世间的至圣,他们有着自己不得不为的私心,可贫苦地区的百姓大多有衣食之忧,饔飧不济恐是多年的悲景,若能从这份振奋封地的决意中家给民足、衣丰食饱,又何乐而不为?


    梁道玄笃定神思,决意也同定阳王、刘王妃一道放手一搏,不单单是为他脱罪成全自己的差事,也要为本地百姓,查查到底谁是那个阻碍生活向上发展的败类。


    “大人,马备好了。”


    白衷行派来的禁军小子今年不过十八岁,是禁军大营里刚刚提拔至南衙的年轻人,姓冯,单名一个钰字,一路奔波后,他也最是精力旺盛。因被白衷行提拔,所以对其话语无不奉从。在白校尉之前交代过他要代自己唯梁道玄命是从后,便总是主动来问是否有需要效力的地方。


    “干粮要多带,从这里去西陶,骑马是半天多路,可那边水患刚过去,没有什么吃食,我们要自己备足。”梁道玄检查马的鞍辔,没有问题,又道,“对了,潘少卿让你们禁军的人去到州府衙门了么?”


    “去了!白校尉亲自带了四个弟兄。”冯钰的语气仿佛总是透着快活的以为,尾音一直朝上,“白校尉说,让大人放心,定阳王的安危就包在他身上。”


    梁道玄点点头,白衷行当年在宫中有刺客出现的时候都能表现沉稳,此时此地也定能应对。


    倒是他这边却十分棘手。


    赶在朱善同陪着徐照白回青宕前,梁道玄轻装出城,城门守卫仍以知州命令为由阻拦,但这次经过头审,拿到了疑点,梁道玄亮出御史随官的身份,不等传令,打马而去。


    沿途山路经洪水袭过,淤泥尚存,有些路段马匹也不好奔走,只能牵马步行。


    军治关调来的军士还在上谷县,不知何日才能清理此地。


    最让梁道玄心碎的,还是一路所见村庄,大多被冲毁成一片废墟,村中老树古井皆毁,想再重建也难上加难。


    尤其是这些受灾的地方,大多还有山体滑坡的趋势,周边水系暴涨再退,浊流遍布,入夏后若逢大雨,山洪再至,也是人畜难当。


    就是此时梁道玄与冯钰二人二马行在山路上,都要小心被谁浸泡过的碎石,再在太阳曝晒后膨胀碎裂,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滑坡,两个人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此类危中山路,越往西陶县越多。


    所以定阳王才会如此迫切去破局,导致峨州内部权力处于失衡状态,原本的受益者拒绝妥协,不惜戕害宗室王爵。


    但百姓总是无辜的。


    “这里堠好在结实,还能找得着路。”


    终于到了西陶县境内,休息时,冯钰气喘吁吁拍着一旁半个墩子都堆着满是树叶草梗污泥的里堠说话,梁道玄递给他一块干粮,自己却逡巡四周:“按照图上的位置,再往前一里半山路就是定阳王选做修造书院的校舍,我们还得再往上爬。”


    “书院选这么高,是怕学生不肯读书所以关起来么?”冯钰接过干粮猛嚼两口问道。


    梁道玄摇摇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话回答的云里雾里,但鉴于上峰没有再说的打算,且吃的比自己又少又快,冯钰也不敢多耽搁时辰,喝了口水硬灌下去没嚼碎的残渣,翻身上马。


    二人继续朝上走,终于见到了人影。


    是三五成群的百姓,多是青壮,一共二十余人,正从山间往上运被洪水折断的树木。


    这些都是粗壮的栎树,平常极难砍伐,浪涛摧折,即便百年老树也不能仅以身免,纷纷折断。却也得三五个人才能在山路上拖动。


    梁道玄跳下马,拦住一伙正休息歇脚的人,用本地乡音问道:“老乡,搭一句话,这里是定阳王的封地么?”


    “是王爷的封地,不过眼下我们可没工夫引路。”


    西陶的洪水应该是刚退去三四天光景,朝廷的救济分发及时,躲在高处得以幸免的西陶百姓从灾厄中回过神,急着抢修家宅田舍也是常理,但这样多人如果是急着抢修一个正在打地基的书院,就显得古怪了。


    毕竟往这条山上去唯一的路,按照地图,只有这一处需要修造。


    “我和朋友行至此处,想找个落脚的地方,我们两个愿意搭把手帮帮忙,只求上到高处歇歇窝。”


    梁道玄口音虽不似本地人浓郁,可发音咬字浑然天成,似乎是领头的两个本地青壮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咱们是听郑师傅的话,他说眼看还要下雨,那山路被水泡了,危房也住不了人,前两日我们刚给附近活着的老人孩子都接到原本书院画出的场地去,这下赶紧搬些木头回去,加固屋棚,防备着山雨。”


    “可是定阳王殿下从岳中道请来的郑德元郑师傅?”梁道玄没想到人证就在眼前。


    “还有哪个郑师傅?”似乎本地口音让这些人错以为梁道玄是乡亲,该知道这些人人都知晓的事。


    那人说完也不再解释,示意脚边二人合抱的粗木,另一个人则已经拿浸过桐油的麻绳递给梁道玄:“你们的马也使唤使唤,省不少力气。这路山雨之前要想活命还是别赶了。”


    梁道玄听着乡亲的话,结果麻绳,脑子里想得确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位由广济王引荐至此的郑师傅是那日与定阳王同行的知情人,只要他还健在,真相定能大白。


    第76章 形格势禁


    山路迂回多盘, 抵达山腰平地时,梁道玄的肩早已被粗绳磨破,四肢酸胀犹如硬木,疼得快没了知觉。相比之下冯钰就好得多, 到底是禁军大营出来的禁卫, 活动活动筋骨, 立刻活蹦乱跳,只是他心疼两匹马,来不及歇一歇就到处寻能喂食的草料, 安抚本不是驮马的坐骑,做了他们分外的苦工。


    梁道玄举目四望,眼前所在的山台地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存在,隐约能听见山中河水溪流穿峡走峪的回响, 也有参天树木盘踞, 多是鹄雁山常见的榛木、豆杉、刺槐和紫椴, 因生在地势高处避免了洪水的侵扰。


    这些树经年粗壮, 若要就地砍伐,确实不如从山侧往下拉上已断裂的结实滚木更高效。


    被运上来的断木正在一个头上包了麻巾的中年男人指挥下,拖去台地地势较低的西侧,由那边六七个妇女掘土半埋, 再结绳加固。


    “再来一根!快快快,别愣着,今晚上雨就来了!”


    那中年人回头正看见张望的梁道玄,不耐烦拍手催促, 冯钰听见有点不大乐意,想上前说道两句,却被梁道玄抬手拦住, 示意他一起帮忙。


    两个人搭上手,这个暂时只有二三十人的避难所顿时多了两个青壮劳力,加上本就堆积了许多建材木料砂石土方,不一会儿,台地西较低那一面已有了堤坝的雏形。中年男人检查拌好的砂浆,命人涂抹到木坝朝外那一面,不忘提醒一句:“夹纻的胚子多塞两层!”


    这就是梁道玄的知识盲区了,他天生有着极强的求知欲,立即控制不住凑上去看,那中年人见状拦住道:“你是借住这边的商旅?还是往这来游荡的闲人?你看看这阴着的天,没一会儿就要下雨,恐怕雨势还不小,山路没法走,你只能暂时歇脚在这处,如果闲着两只爪子,就去帮忙搭草棚铺芦子,别晃晃悠悠的。”


    因着便服,梁道玄看样子很像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他正想笑着解释,冯钰气急抢先:“我们梁大人是御史的随官!正儿八经的从五品宗正寺少卿!你个工头怎么说话呢?”之后亮出了梁道玄的文牒与禁军的令牌,证明所言非虚。


    冯钰是心高气傲的禁军千牛卫,哪见得梁道玄受这个委屈,不平则鸣,梁道玄却在中年人面如图色后笑道:“请问可是郑德元郑师傅?雨势既然紧急,我们先忙完手头的事,之后有些关于定阳王的情况,还得与您细聊。”


    郑德元呆呆点头,半晌才道:“你就是那个帮了广济王殿下,连中三元的国舅新少卿大人?我在昭州总是听殿下提起您。”


    梁道玄这才发现自己的头衔真是多,相比之下一个从五品的官职实在不算什么,于是他也笑着说道:“职责之内的事。”


    这时有人来问要不要在芦棚顶铺一层夹纻布,有雨滴正落在头顶上,乌云压下万般威势,似要再淋一场无情之雨入人间。郑德元四下张望,来不及回应,招呼人去到芦棚下,拿过夹纻,只说来不及了,先这样算了。


    这处避难之地的工匠百姓都十分信得过他,纷纷放下工具,钻进早备好的芦棚里,里面的锅烧着水,有人往锅下填柴,锅里加一笸箩一笸箩的榆钱,顿时热气和清香弥漫开来,而雨也渐渐从淅沥到忙急,细密雨帘在人眼前接续不断。


    “郑师傅一直在忙,快歇一歇。”


    梁道玄帮完了加固,还有正事待办,此刻雨落,郑德元也有喘息的时机,他显然是累了,但还是不放心,去看了眼柴堆是否在受潮的地方,确认无有,才回来行礼道:“梁大人……国舅爷?小的不知道怎么称呼……”


    梁道玄想了想,笑道:“就叫我一声梁国舅吧,我没穿官袍,我们一起坐下说说。”


    郑德元显然仍是有些手足无措,但在梁道玄的礼让下,还是坐在了同一块石条上。


    这石条应是铺垫地基或做台阶之用,梁道玄干脆就此聊起正事:“这石条从下面运抵这里,是为修造书院?”


    郑德元点点头:“定阳王殿下说,想在秋日前建好个大概,好赶着冬歇时让人送孩子来读书。这些都是加紧运来的,谁知赶上了山洪……不过也不打紧,石头条条,在磨一磨,回头还能用。”


    “这书院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大概是年前了,不过我是年后过来的,广济王殿下给了牒文,要我帮忙,我家世受广济王的恩德,自然要亲自跑着一趟。原本定阳王请的工匠,干活手脚不干不净的,从这里往外偷木材桐油,被王爷抓住,从那往后,我就不止管着营造绘图,也会监工巡查。”


    或许原本的工匠所偷窃的不只是这些,还会将本地建造的消息告知朱善同与峨州的布商,这才让他们对定阳王如此忌惮。


    郑德元看梁道玄沉默思索,笑容也没了,局促地直搓手,鼓起勇气道:“梁国舅大人……这定阳王殿下到底是怎么了?我们好不容易在这里避过洪水,他说急着去看看王妃娘娘,结果人就没有回来……”


    “郑师傅,定阳王恐怕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还要你的证言才能昭雪。”梁道玄放缓语气,简单说了说定阳王的冤屈,伴随雷声雨声,郑德元的脸色从为难到愤怒,再到无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梁国舅大人,你是不知道……这书院要修起来,真的很难。”


    放眼望去,雨雾中被笼罩的是崎岖狰狞的群山,想来在这里讨生活,确实是不易之事。


    “就是因为难,所以定阳王殿下才不想再将此事托付子孙,亲行不怠,却没想招惹了麻烦。”梁道玄也不禁感慨喟叹,“但我来此地,便是走访查证,这里看基构也不像是什么王府花园,郑师傅和工匠百姓都说是书院,那定阳王自然是被冤屈的。”


    郑德元抬手指向东南方,说道:“那边本是西陶县城,可能此时已经大半都在淤泥里,定阳王王府就在其中,说难听的,殿下要是想给自己造院子,最先还是得修修老王府,我去过那里,当真是有些破旧,可王爷还是拿群力打算在此间修建书院,我虽是外乡人,但也在峨州待了小半年,知晓本地的境况,王爷所做的才是有利百姓和千秋的事,即便他有一点私心,也不该受人指摘。”


    郑德元的口音与本地人截然不同,吐字更接近北威府,梁道玄的老家,因此听起来也格外教人亲切。


    梁道玄不去多问,待他自己说清心中所想。


    “我来了后听人说,原本王爷有个弟弟,后来生病殁了,那孩子十四五岁,据说脑子灵光得不行,老王爷觉得在家里请先生没得埋没了,给送去外面大书院里读书写字……生病了消息传过来时,人都不在了,没见着家人最后一面,老王爷也因为这个郁郁成疾,听说病得脱了人形。寻了好多大夫方子也不见好。后来也就……”


    这些是梁道玄所不知之事。他上任宗正寺时,这位小世子大概已经过世多年,梁道玄看过定阳王一脉的谱系,以为只是普通的病重夭亡,却不知另有悲辛。


    郑德元似乎打算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告知梁道玄,便继续伴着雨声,幽幽讲了下去:“这定阳王殿下,是个火热直肠子,脾气急了些,可办事痛快。我同他说事,有时候也有争执,但回过头,一码是一码,王妃娘娘人也跟仙女一样,长相到脾性,都没的说。营造烫样做出来那天,王爷宴请我到王府去,喝过酒,他哭着说,要是有个书院在咱们本地,他弟弟小世子干嘛要送去那么老远呢?现下他也是要当爹的人了,这才下了决心,倾尽王府之力,也要和原本斗不起的敌人斗一斗。”


    郑德元或许不清楚,但梁道玄却心知肚明,这个敌人,只能是峨州本地勾结的官商。


    “我一个外人,也是粗人,不懂什么敌人的,只是恩人要我来帮忙,我又有一份手艺,受了定阳王殿下的银子,就要卖力气做实事。我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啊……大人,王爷搞这个书院的事情,是有私心,但您看看这些百姓,都是自愿来帮忙的啊!”


    郑德元忽得起身,指给梁道玄看芦棚下躲雨的人。


    “咱们做人做事,总要论迹不论心,定阳王殿下的私心,却能一呼百应,解决大家的所求,那怎么能说定阳王殿下是因公废私呢?”


    刘王妃和之前在觚关脚下遇见流民所言,加上郑师傅的佐证,可以证明定阳王确实征发了百姓,但是以自己为自己子女所建书院的条件,一方提供劳力,一方减免就读银钱,行成了自愿,不存在抢夺人力的行为,只要郑师傅和在此的百姓愿意作证,即便定阳王行事考虑或有欠妥,但也决不能以因私废公乱行王政等罪名论处。


    “我明白师傅的意思了,既然如此,定阳王就是有冤屈在身,我回去定会转达,来日御史徐大人也许会亲至此地,还望郑师傅和百姓直言不讳。”


    听过梁道玄的话,郑德元连连点头,似是终于放下了心。


    “还有一事。”这是另一个重要的证据,梁道玄必须向本人询问,“郑师傅,那日你们来至此地,是已知有山洪到此避难,还是官府告知山洪已退,所以才至此检查善后?”


    说到这个,似乎正中郑师傅的气闷之结,他与其说叹息,不如说是啐骂了一句,而后才自觉失态,向梁道玄拱手解释:“梁国舅大人,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个定阳王殿下,脾气是有多急……咱们这群人现下留在这里,是之前道路不通,上来了下不去,此时又不知外面山下是否水已经退了,暂且留侯,可不是特意上来为避难啊……这也是阴差阳错,要是我们在县里,说不定已经被淹了……我是外地人,老家伊州的,那里一年下不来多少次大雨,后来全家托广济王殿下的福,去了富庶的昭州地界,日子也过得好了,可是昭州一年到头,也就春夏多雨,风调雨顺的,没有个洪水,我如果懂这个,一定死劝定阳王殿下,让他别冒这个风险……哎!”


    看得出来郑师傅是真的悔恨,他连叹气带跺脚,梁道玄劝了又劝,才回到正题。


    “原本连着下雨那几天,大家都从这里回到县城躲避,有些外头地势低的村子,也给人迁过来暂避。我嘛就一直住在县衙后的馆驿,和王府离得近,方便走动。雨停那天,我正给定阳王看选好掘井的位置,和附近怎么设栏杆之类的纸样,县衙忽然来人说,雨停了,外面的水也退了大半,殿下一听就跳起来,说什么都要立即复工,我本也想劝来着,但实在不清楚地方的情况,以为无事,便跟着来了,其余人也都是一齐叫来的。”


    “那个县衙的人,就空口白牙的传话么?”


    纵然可以从所有人的讲述中,判断定阳王确实是个有点毛躁的人,但峨州官商勾结积弊多年,他除非是个傻子,否则不会那么轻信官府的消息。


    “没!如果这样,我也要长个心眼的!”郑德元一拍大腿,“那人给了王爷一张告令,还说是州府衙门的!说是朝廷赈济的粮草物资都到了,河堤也加固完毕,凌汛势头过了,就要开始预备今年的春耕!没错,我一定没有记错!”


    郑德元是正经识字能绘图的工匠翘楚,他既然记住了,就一定是真的。


    既然官府的文书上说,河堤加固完毕,那根本不存在挪用人力导致河堤修缮不利决口之事,也就是说,州府衙门的联名上奏弹劾定阳王,是在蒙蔽上听,构陷诬告。


    然而,既然是给定阳王的,这个文书想必不是在被水淹了的县城里,就是在定阳王身上。


    若在府中,洪水过后自然毁灭,必然无有踪迹。若在身上,定阳王经过抓捕搜身和软禁,告令早就被州府衙门朱善同一伙销毁去了,哪还会留给他作决定性的证据?


    出于下意识,纵然这样失落地想了,可梁道玄开始开口问道:“那官府文书现下可还有踪迹?”


    然后,他就睁大眼睛,看着郑德元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叠作四方的皱巴巴的纸。


    “做我们这行的……带字的东西就不兴乱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不是……”


    郑德元交出来时,还有些不大好意思。


    梁道玄激动的人都要抖起来,飞快展开,果然上面题头便是州府衙门告令,内容言简意赅:洪水已退,道路复通,河堤既已修葺完毕,无需再用人力,春耕即行,麻池蓄水。


    末尾是日期与州府衙门的朱红大印。


    因激动,梁道玄一巴掌拍在郑师傅后背上,郑师傅浑身腱子肉,结实得很,梁道玄回过神,手掌疼的发烫。


    但他还是高兴,只道:“多亏师傅细心,您才是定阳王的大恩人。”


    郑德元被这样直白夸赞,面皮发烫,最后苦笑:“恩人不恩人的,我说不上,但要是殿下能听听劝,别再跟牛一样倔死个人,我就烧高香了……百姓的孩子早点能到这里读书,我也算没有辜负广济王殿下的恩德。”


    可是雨越下越大,梁道玄看向芦棚外,地上已有积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山。


    “梁国舅大人,你再等等看,现下再急,也没法走啊!”


    急性子的定阳王显然给郑德元留下了心理阴影。看梁道玄本舒展的眉毛因天色阴雨绵绵而再度拧到一起,郑德元担心他冒雨出行,急忙好言相劝。


    “我等雨停再下山。郑师傅也随我一道回去,这里暂时先不要开工,洪水退后,还有生还的,暂时给他们迁过来安置,我会让御史大人给这里调拨粮食的。”梁道玄心中早已有了安排。


    郑德元笑着点头,松了口气,忽然有雨滴坠入芦棚,正落在他额头上。


    雨势太急,临时搭建的避难棚顶不足以支撑下去。


    郑德元却半点也没有慌乱,他先让梁道玄去别的地方坐着,披上蓑衣,扯出块显得有些僵硬的布,自己搭架子预备到棚顶上去,冯钰见状忙搭把手扶着梯子,待郑德元再度下来时,除了浑身湿透外,芦棚的漏处也不再滴雨。


    梁道玄没有干坐着发愣,而是帮忙端一碗热热的榆钱汤,给淋湿的郑师傅驱寒,又让他到锅旁边落座,稍稍烤干衣衫,避免失温。


    “郑师傅,这是什么布料这么好用?是做船帆的大布吗?”


    据梁道玄的见闻,这是他唯一知道防水的布料。


    郑师傅听罢大笑不止,从一旁拿过一个布口袋,看似麻袋,却和方才那块填补的布料一样显得格外僵硬,他递给梁道玄:“梁国舅大人看看,这叫夹纻胎布,是给庙里菩萨造像塑身用的,塑成泥胎后,用这种防水的布厚厚顺轮廓叠一层,再上生漆灰,取下来就是硬的胎子。这种塑像轻便,省银子,乡下地方多见,您是贵人,都是拜的金佛金菩萨,不懂也是正常。”


    夹纻布料手感非常粗糙,似乎有天然的胶状物在布料细密的空洞之间填补,保证了苎麻纤维的手感与本色,增硬质地,外表有些湿润仍然内里保持着干燥。


    “这东西也是峨州本地产的?”梁道玄觉得这东西如果推广开来,却是一门好生意。


    “可不是么!”郑师傅道,“这里的苎麻,是我见过最好的,家家户户都在种。可是就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呢?”


    “这里的苎麻地倒是老百姓的,可沤麻的麻池却都属于官府和布商,要在他们的池子里沤麻,不是要交银子,就是要之后卖麻给他们……”


    郑师傅说至此处,忽得压低声音,凑近前来:“所以,定阳王殿下才让我在附近勘察,明着是看哪处土质适合挖井,实际上是看能不能挖几个麻池出来。这书院不止要教读书识字,谁家女孩儿也能在这里学纺织,上了年纪的也能学些种麻的本事,能方便百姓的事,定阳王殿下想得是很周到。我是不大懂这个,按吩咐行事,可是,估计是这事儿走漏了风声,得罪了人……”


    郑德元没有继续说下去。


    梁道玄收起夹纻布和证据,正欲再问细节,忽听有人大喊:“不好!旁边山溪涨水了!”


    郑德元一听便冲到雨中,趴在西侧加固过的木椽上往下看,梁道玄也不顾大雨,跟上去一并探头。


    果不其然,山溪原是汇入山下慈鹿江的支流,因凌汛漫滩后,阔了几倍径流,凌汛退去,滩涂却都冲得平坦了,这时遇见滂沱大雨,只下了这么一会儿,就涨水上来,几乎要淹到郑德元先前加固的木堤一半去。


    众人皆惊惧不已。


    郑德元也是没有办法,他本是旱地内陆人士,不善治水之道,事前看地形觉得哪处欠缺提前防备的眼光还是有的,但要他这时指挥坐镇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家听我说,先不要慌,有麻绳的,取来绳子!带着泥铲!”梁道玄这时站出来在雨幕中大喊,“给沙土堆在木坝后,其余人绳子系在腰上,我们爬到上游,挖掘开山溪前面的水道,保住这里!”


    堵不如疏,梁道玄也是曾经在游历时于南地见过防备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乡亲行事,才在这时猛然激起回忆。


    这些溪流多是在雨中径流激增,下山途中逐渐汇流,导致山洪。在还未形成严重的湍急水势前,如果能在上游多挖开些疏泄的口子,就能分散水流,减缓水势。


    梁道玄说过话,众人还在面面相觑,郑师傅拍几下手大喊:“还不快去!听梁大人的吩咐!”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几个青壮男子都腰系麻绳,和梁道玄与冯钰一道反朝山上走去。


    在梁道玄的吩咐下,众人将绳子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在可靠的粗壮树木上,梁道玄拽了拽自己的绳索,足够结实,率先往下落了几步,见这里溪水只是激流但未有大势,才挥铲而落。


    其余人一道行事,不一会儿,山溪源头的水流就被掘开几道口子,往下的水势大缓。


    郑德元没有跟上来,他要确认加固堤坝,在看见原本快涨至堤坝一半的水全然落下去后,他才朝着山上大喊:“国舅大人!可以了!快回来罢!”


    听到声音,梁道玄先让旁边几人往山上走。


    雨势越来越大,只走出两步,原本近在咫尺的人影就消失不见,犹如隐入青蓝色的凄迷浓雾,四处都是湿润的影子。


    梁道玄并不放心径直回去,他又朝下几步,确认疏散的水道是向四面八方不会再次汇聚后,才转身向上。


    这时,他已经被雨淋湿的后背忽得一痛,重重吃力,整个人栽倒下去。


    有人在身后推了他。


    梁道玄立即去拉腰间保护的绳索,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绳索已经断掉了。


    彻底失去平衡的梁道玄从山上跌落,消失在骤雨的帷幕后,一声响动都来不及发出。


    第77章 地催山崩


    仪英殿偏殿的桌案上, 几本奏章全都被摊开乱摆一气。姜霖捧着插有玉兰的纤颈白瓷宝瓶,在寻找合适的位置摆放。


    梁珞迦合上手头书卷,啁啾不绝的鸟走进敞开的窗,春日的新枝不是绿中带黄, 就是嫩黄里只缀一点绿, 柔软可爱, 儿子新摘的玉兰则是干干净净的莹白,显得御窑新烧白瓷都有些灰扑扑的。


    “母后,你看放在这里好不好?”姜霖最终选择了左手侧原本堆书册的位置。


    至于书册, 他全都推到了更边上。


    梁珞迦教育儿子从来都是在读书与日常典仪上一丝不苟严加管教,但寻常琐事,一应由他,此时看着一桌缭乱, 她也只是含笑点头:“好看的很, 就放在这里吧, 母后天天都能瞧见。”


    得了夸奖, 六岁的小皇帝欣喜开怀,随着学得更多,他的话也比从前更密:“这是舅舅去年从京郊玉容山挖回来的玉兰树,被雷击后半死不活, 舅舅说他能治,就是得找个地气好的地方。这树一直栽在朕的寝宫后,母后你看,今年不就活了!”


    梁珞迦听着儿子的絮语, 不知怎的,心口似剥丝抽茧般骤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疼痛,她蹙眉侧头, 心想是不是昨夜秉烛读实录太过,致使今日小朝会后垂怜而疲,心绞之痛隐隐约约,可这感觉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不安。


    她看向辉润着脂玉般光泽的花朵,问着自己不知道兄长如今身在峨州情况如何?是否能办完差事早归帝京?


    案头被小皇帝摊开推远的奏章是徐照白前日用御史四百里加急特奏送来的,上说峨州灾情已有控制,赈济均是到位,只是关于定阳王的案子才经过大理寺与宗正寺二位官吏的一道初审,人证物证都需再寻再议……


    “母后!”


    梁珞迦纷乱的心绪被儿子的声音唤回。


    她的心境仿佛感染到了姜霖,小皇帝方才因取花贡花的快乐一时低落下来:“母后,舅舅怎么还不回来?”


    梁珞迦的心口莫名发酸,她忽然觉得坐立不安,也不知是为了安慰稚子,还是自己也需要一口新鲜的空气,她站起身,去到书案前,展开徐照白的奏章,念了一遍给儿子听,后揽过孩子安抚道:“舅舅在忙正事,正事忙完了,就会回来的。”


    一阵风吹来,殿门打开,沈宜领着姜熙、梅砚山、王希元、许黎邕、以及北衙禁军司将军向熊飞,和两个梁珞迦都没见过的青袍官吏站在了外面。


    所有人都低着头。


    “参加太后,政事堂有要务禀报。”


    沈宜也低头奏报。


    “参见圣上,参见太后。”


    几人在外齐声道。


    梁珞迦的心忽然跳得飞快。


    她不知怎么了,心头涌上烦闷的不快,可平常她也是这般经常被叫来听从议政,今日并没有任何异样。


    “皇帝,再去替母后摘一支玉兰吧,母后寝宫也想要个摆着。”


    梁珞迦压住内心的不安,柔声对儿子说道。


    “谨遵母后懿旨。”姜霖被教导过,只有亲人相处时,怎样随意都是可以的,但在人前,务必要小心称为和礼节,他是听话的孩子,这方面极其省心,跳下椅子,走至门口,忽然回头,“母后,朕再摘一支,命人给舅母送去,等舅舅回来,他也能赶快看见玉兰又活啦。”


    为皇帝避让开偏殿门前道路的诸臣一贯的安静,王希元听到这话,却微微抬头,复又僵硬落下。


    许黎邕和向熊飞虽是保持礼让的低头姿势,却飞快对视了一眼。


    姜霖向几位官吏道一句平身,而后蹦蹦跳跳地跑走,身后追着一应太监宫女,不敢喧哗,只能快步跟随。


    窗开着,梁珞迦却觉得气闷。


    不知是不是因为偏殿书房忽然涌入这样多的人。


    “太后……”向她行礼之后,率先说话的是梅砚山,作为首辅,这是他的尊荣,“一漏前,徐照白自峨州发回了御史奏,请您过目。”


    一般到梁珞迦手上的,都是政事堂已经议毕的政务,需要她首肯或者提出不那么重要的意见。但这次,政事堂什么也没有说,仿佛要让她最终决议。


    这事透着古怪,且梁珞迦是敏锐灵慧之人,众人神色皆是默默,连梅砚山都始终低着头……峨州……奏报……


    其余的可能性一个个在梁珞迦心中排除,然而,聪敏如她,豁然睁大满是惊惧的眼眸,自沈宜手中夺过奏呈,展开阅读。


    前面的字迹仿佛都是模糊而舞动的,唯有那句“跌落悬崖,死生不明”最为清晰。


    “太后……太后请保重凤体……”


    所有人都看见了梁珞迦颤抖的手,和失去血色的脸。


    “去传太医来。”


    姜熙蹙眉吩咐沈宜,他脸色比太后好不到哪里去。


    沈宜自己没有离去,而是出去让下面的太监动身,想了想,他又命另一个小太监过来自己身前,于殿外几步低声道:“叫辛百吉来一趟。”然后,他才回到依旧沉默不语,的太后身旁。


    “太后,吉人自有天相,现下州府军都在搜寻,国舅也只是无有音信,说不定不日就能传来好消息,您务必保重凤体。”王希元拜后低声宽慰太后。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情况,在山雨当中坠崖,会是怎样的命悬一线。


    “周边还有别的可以派去找人的么?军治监?”姜熙看了看太后此刻木然的仿佛魂魄都碎裂的模样,只能去问梅砚山。


    梅相脸色也灰暗着摇摇头:“无有,能派出去的已经都派了,若有消息,也是这几日。”梅砚山指着身后两个绿袍官吏,再度示意太后,“太后,这二人是工部水司的官吏,曾参与绘制过峨州的舆图,据他们说,再过几日,就到了峨州的雨季,要施救务必在这几日之前,否则……”


    “不是有禁军跟着的么?怎么还会让国舅出事?”姜熙看着向熊飞。


    “这……南衙禁军应该也不会护卫不周,许是有旁的原因。”向熊飞从来油滑,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是北衙禁军司的将军,今日被叫来本就没打算承受兴师问罪,而是想看看是否有他的调动,虽然禁军不大可能为了一个国舅就接到调令出京,但万一呢?毕竟当今太后和圣上与国舅的亲缘与信重人尽皆知,他不敢冒险……


    姜熙冷冷看他一眼不再言语,王希元是今日当值的政事堂官吏,他第一个接到了奏报,魂都丢了一半,问清楚六百里加急来的人具体什么情况,心中也觉得这位人中之杰梁小国舅是当真凶多吉少。


    只是此时,他看太后双目凝滞,面无血色,整个人仿佛已然失魂落魄,他只能勉强开口稍作劝慰:“太后,国舅是为保护百姓暂避之所在雨中无恙,才主动带人去上游排流山溪的,那个位置坡度据说也没有那么陡峭,或许只是顺着水流到下头去,费些时日兴许可以找到……”


    “太后,先调一些下游州府的州府军沿慈鹿江岸寻找吧,万一……”


    许黎邕话说一半,但他想说的大家都清楚。


    万一尸体顺流而下,下游早些准备,也能及时安置。


    然而这些话,梁珞迦统统没有回应,她只是安静的坐着,窗外阳光投照她一侧,与那日她和哥哥在仪英殿偏殿初见时是一样的温和。


    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好自己求助被回绝的准备,却没有想到,自此多了一重心灵与亲情的山岳般的依傍。


    此刻山岳倾塌,她后悔的却是让哥哥来到自己身边,否则此时此刻,哥哥新婚燕尔,于富贵乡中悠然悠哉,这才是他该享受的人生。


    她好后悔。


    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落下。


    众臣见到,无人言语。


    最终,还是梅砚山上前一步:“太后请保重凤体,事未有终音,国舅生死尚无确切音讯,您不能心乱阵乱,还要主持大局……”


    “你说什么!”


    尖锐的童音自身后刺来。


    众人大惊,回过头去,只见面无血色的姜霖手捧一鸭卵青色小花觚,红着眼睛大喊。


    梁珞迦在哭泣中如梦方醒,她大口喘气,站起身来。


    “母后!”姜霖扔下花觚,任由碎片裂得到处都是,哭着冲过几位重臣,扑进母亲的怀中大哭起来。


    天家母子抱在一处落泪哀涕,几位臣下只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


    梁珞迦只是默默落泪,一言不发,小皇帝在太后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宣泄着孩童的惶恐不安与悲恸。


    在场几位重臣,有些年事之高已为人爷翁,听见孩童哭泣,不免也心下怆然。


    姜霖这时自母亲怀中脱出,瞪着血红的两只眼睛,朝众人下令:“派禁军去!派所有能派的人去找舅舅!朕要舅舅回来!”


    六岁的小皇帝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天子之威,那夹杂破碎哭声的命令,只有悲哀无有威慑。


    但不能不回答皇帝的示意,梅砚山回道:“陛下,非征讨、护驾,禁军不得出京畿道调动,此乃祖制。”


    姜霖睁大眼睛,浑身发抖,边哭边喊:“朕不是皇帝么?皇帝的圣旨你为什么不听?朕就要他们去,要他们带回朕的舅舅!”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姜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即便相对其余孩子在同等年岁更加懂事,却不能控制情绪,尤其成人都无法克制的悲痛,他开始大哭,去抢那封落在地上的奏呈,发泄般撕开。


    “陛下……不可以撕御史的奏呈,这也是祖制啊……”王希元的语气里除了惶急还要一丝心疼,他给姜霖上过课,这时更敢于开口,却无济于事,得来的只是小皇帝逆反发疯般的撕扯。


    一片片碎纸散落在地面。


    沈宜伸手想要抱起小皇帝,却被姜霖咬伤手臂。


    哭叫更甚,姜霖喊着要救人,一遍遍重复着他皇帝的身份,但没有人听从,最后,是母亲附身牢牢抱住了哭至近乎昏厥的他。


    王希元偷偷侧身拭泪,其余人要么乌云锁额,要么也是哀不闻声。


    “陛下,国舅还没有死。”姜熙蹲下来视线与那双充满悲痛和愤怒的眼睛对视,“您要保重龙体,若国舅归来,他定然会心痛您今日自伤圣体。”


    不知是母亲的怀抱还是叔王的劝慰哪个起了作用,姜霖从嚎哭到抽噎,声音渐渐细弱可怜:“舅舅……朕不能没有舅舅……朕要舅舅回来……”


    梁珞迦死死抱住儿子,她近乎半跪在地面,听着这犹如针刺入耳锥心的悲鸣,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泪痕遍布的脸:“诸位,搜救一事刻不容缓,徐照白升八百里传令之权,若有消息,立即来报,请梅宰执草拟一道懿旨,调丹州、沁州临近州府军于鹄雁山山地附近巡岭过山,若有国舅影踪,务必传报朝廷……若见了百姓灾民流离,各州也不得驱离,一应收容。其余在峨州的人手,均由徐照白调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这些,梁珞迦没有如释重负,她仿佛被人自后脑击打了几下,如梦方醒。


    她不能脆弱,从走到这个位置起,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脆弱的权利。


    国舅的安危由太后发诏最为妥当,众人接领旨称是。


    太医终于赶来,但太后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吩咐沈宜:“让太医给陛下诊脉,开一副安神的药,哀家一会儿亲自过去,先带下去吧。”


    说完,她用颤抖的手,将儿子递至沈宜面前。


    沈宜自始至终半低着头,抱起小皇帝的手臂稳健如常,唯有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


    孩童的哭声消失,成年人又可以用残忍的、毫无委婉的方式议论一个人的生死。


    梁珞迦站起身来,向熊飞战战兢兢开口:“那……度云关军治监在峨州的三千人,是否也一并搜寻?”


    “不必。”梁珞迦的声音在恢复冷静后仍旧尾音不住轻颤出悲恸的意味,“掩埋人畜尸首也是当务之急,不然即便国舅或者,疫病传起,又有谁能保证受老天的照拂的幸免?”


    “国舅吉人自有天相,此时无有消息,或许也是最好的消息。”梅砚山恭敬道。


    然而,梁珞迦却只是静静看着他说道:“哀家的兄长或许真的吉人自有天相,但此难若有人为之危虞,又该当何论?”


    此话让四下皆惊,连姜熙的第一反应都是太后莫不是伤心糊涂了。


    但他转念一想,竟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后的意思是,国舅之坠落失踪,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姜熙立即跟上这句话。


    梁珞迦不想授人以柄,但也不愿排除她心中最大一个可能。


    就在方才,那种噩耗传来前莫名的焦躁仿佛是一种暗示,暗示她与兄长血脉相连心意相通,兄长处于危难,她自然有些感召。


    自己的兄长是何等算无遗策的顶尖英略之士?他不会轻易让自己深入险境。


    除非有些他也无法预知的危险,比如他知道了什么不能知道的隐情,不得不被人视作必除的隐患。


    她不能排除这一可能。


    “给徐照白去一道密旨。”梁珞迦声音冷冰冰的,与窗外溶溶春日格格不入,“让他给哀家查清楚,国舅出这意外,到底和所涉定阳王之案有无关系。”


    ……


    富安侯府内,春风正熏,内厅当中,梁惜月与戴华箬还在为小事拌嘴,内厅外廊下的梢间内,柯云璧正以侯府夫人的身份查验今日家宴的菜目,去掉几道费事费时的,加几个姑母与小姨寻常爱用的。


    “咱们小姐真是厉害,这些细心的事都记在心上。”瑞雪待侯府下人走后,忍不住夸赞。


    李姆妈一旁听了,看没有旁人,使劲儿拧了她一把到:“什么小姐!是夫人。侯爷走之前,你还一口一个姑爷的,幸亏咱们侯爷是和善文雅的,家里长辈也都随和宽容,不然治你的罪后,再排揎柯家没有家教,你哭都没处哭去!”


    “这不是没外人在嘛……”瑞雪揉揉被掐疼的地方,有嘻嘻笑出来。


    “呸呸呸!”李姆妈气得火冒三丈,在小屋里压低声音又骂一句,“什么外人,里头那俩可是侯爷的正经长辈!”


    “我是说侯府的下人,下人……”雪瑞赶紧为自己的指代不明澄清,“不过姑爷……侯爷这两个长辈真是有意思,一到一处,就要呛几句,明明都是好人来着,偏看不顺眼对方。”


    “天底下的好人也各有所好,不是所有好人都能相处得来。”柯云璧再确认一遍单子,才抬头说话。


    李姆妈看自己养大的小姐这么明事理懂分寸,欣慰的眼都笑作一条细线:“可不是说么!多好的两个长辈,从不借着侯爷出去的名头,到府上耍威风立规矩,要不是夫人请来一道聚聚,那平日里都是只问要不要帮忙,从不多叨扰的。到哪去都能说一句是夫婿家中稳重的亲长。不过想想也是,侯爷人品贵重,不是这样的长辈,如何陶养出这般的性情?”


    “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我怕两位老夫人打起来……”瑞雪紧张地往窗外望,却见到一个熟人,“诶?这不是辛公公么?他老人家怎么来府上了?”


    柯云璧顺着望去,辛百吉跟着自家管园子的女管事,正急吼吼往里走,步态很不自然。


    她心下一震,不知怎么,手中的簿册悄然滑落都未曾察觉。


    辛百吉和梁道玄是宗正寺的同事,关系也亲厚,由于梁道玄私人爱好无限接近中老年男性,寻常辛公公不当值的日子,也偶尔来府上搬盆花挪棵草去家里养。两人除了探讨公事外,也会讨论照料花草与园林置办的事宜,加之公卿世家皇室贵胄的秘辛,总之非常像是致仕后的生活。


    柯云璧只见过辛公公一次,因成亲三日,梁道玄就跑去公差,小半个月没见,而他不在府上,辛百吉来又是寻谁?


    柯云璧走了出去。


    她从连廊的内道绕进小厅,梁惜月和戴华箬还在你一句我一句誓不罢休,似乎非要争出个一二来,但见她回来,却都热情招呼,还算给面子,这时从外面过来的下人也领着辛公公到门前,通传出声。


    “这辛公公大老远从宫里过来做什么?”戴华箬不解问道,“玄儿不是人还在外头奔忙么?”


    梁惜月也觉得古怪,只是这不是在自己家,还是等柯云璧发话才行。


    “快请辛公公进来坐。”


    宫内的太监倒不似外臣,进内宅还要避讳内眷,此时到小厅里来,辛百吉额头都是汗,脸色却白得和十一月的新雪一般。


    他穿着宫内当差的衣服,却没拿圣旨,也没有仪仗,可见不是宣旨,但也没有其他文书之类,不知有何公事赶来。


    “公公喝一口水。”柯云璧请道。


    谁知平常最是和气可亲的辛公公,却摇头拒绝了好意。


    他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眼泪却比声音更先出来。


    梁惜月见状心口犹如刀割,猛地站起身来,戴华箬也预感不对,摇晃着脸色骤变。


    “夫人……二位老夫人……太后那边让奴才知会一声国舅爷家里人……”辛百吉带着哭腔的声音近乎哀泣,“国舅爷他……他在峨州走访时从山上摔下去,没了踪影……眼下不知情况如何,太后说……说几位要稳住才是……”


    可是说完他先稳不住,哭泣起来。


    “夫人!”有人大喊一声,是戴华箬的侍女,原来她在听前一半时就已经坚持不住,话音一落,整个人都晕倒过去。


    梁惜月呆愣在原地,满眼满心闪回的都是过去的影响,她第一次抱起襁褓里发着高热的梁道玄,第一次教他写字,第一次带他去踏青,陪着他功名得成,眼见他成家立业……林林总总,所有的温馨天伦此刻都化作风霜刀剑,朝她砍刺过来。


    随后,一向要强的梁惜月,也犹如山崩,栽倒在地。


    屋内乱作一团。


    只有柯云璧,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失去了聚焦,望向墙角。


    那里摆着两盆避荫的花盆,是梁道玄临走前特别吩咐,雨季到来之前,不许见日头,要多浇水勤照看。


    那是两盆含苞待放的山踯躅,花苞淡紫色,在墙角的阴影中,暗淡犹如不化的浓墨。


    第78章 绝渡逢舟(一)


    对于梁道玄来说, 最难的不是求生,而是求生的同时避开搜寻自己的州府军士卒。


    自他一天前醒来,整个人挂架在一棵老栎树的枝干上,浑身被从细小到强烈不同疼痛侵袭, 经过空白至清醒, 看见了树下浑浊的慈鹿江支流和意识到危机的处境。


    他是被人推下山崖灭口的。


    当时的情形仍旧能清晰浮现在脑海, 梁道玄腰上有防备万一的粗麻绳,营造地的绳子都浸过桐油,极其结实防水, 不可能因为淋雨就变得软烂断裂,只可能是人为。而且在跌落时身后那一推,感觉分外明显,是他失去平衡的罪魁。


    他所在的鹄雁山地带虽然山况复杂, 但植被也茂密, 在雨中脚下也没那么容易打滑, 梁道玄非常确定自己踩得结实稳健才预备撤离, 而后背上那巨大的力,就是阻碍他带着证据返回青宕城洗刷定阳王冤屈的罪魁。


    可是此时此刻,他想得再清楚明白都没有用,活下去才是唯一要务。


    在摇晃着自扼痛苦, 勾住最粗的枝干时,梁道玄忽得听到一声呼唤。


    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梁国舅!”


    “梁少卿!”


    ……几处声音的重叠在山谷中激荡,再被慈鹿江震流的声音带远。


    饥饿和口渴伴随身上每一块骨骼都在断裂般的疼痛催逼,让梁道玄很想答应而后被救。但理智告诉他, 如果州府衙门要灭他的口,这时候的搜救就未必是真正的“搜救”。


    于是他选择噤声,待到声音消失, 才继续小心翼翼挪动身体。


    多亏这条绳子,因在前端被人割断,还有很长的一段绑在梁道玄腰上,他爬伏在相对稳定的粗枝主干,捋到绳子头,确认尽头是平整的切削面,这是被极其锋利的武器一道斩断才可能有的痕迹。


    这一边系在树干上,梁道玄看准地面位置,一点点沿着绳自降,最终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中,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瘫软地上,肌肉的疼痛更甚。


    好在方才他尝试移动,确认脊柱和内脏并没受伤,只是因从高处滚落,浑身上下都是磕碰外伤,有一处肋骨疼的厉害,但摸上去应该没有断掉,膝盖也被磕到,在找了个趁手的拐杖后,沿着山路进发,梁道玄走得一瘸一拐,朝阳一点点烤干烘热他淋雨后潮湿的衣衫。


    他大概是被挂了一晚上。


    算了算时间,评估了风险,此刻回到营地,或许还会给营地上的人带来灭顶之灾。之前他们没有遭到毒手,是因为道路不通,外人找不过来,现下道路通畅,万一州府衙门的人借着搜寻自己这个借口来此地灭口,岂不糟糕?


    所以他不能回去。


    至于凶手……直到自己来之前,这里都安安稳稳,那除非凶手是自己,除此之外,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边走边思考让梁道玄更为疲惫,好在这是个温柔的清晨,阳光沿着河谷洒下浓郁的金色,河水已经退去,甚至因为下游在洪水中冲平了滩涂,径流变大,此处水流更加平均,露出了一块河滩,只要上游和本地没有下大雨,梁道玄可也暂时冒险在河滩上行走。


    看天气,并无雨云从西南飘来,大概走个半日还是安全的。


    毕竟河滩被冲刷过平整的地面对于摔得七荤八素的梁道玄来说,要比崎岖山路好走的多。


    这里是西陶县,沿着慈鹿江,就能抵达上游的桑垠县青宕城,峨州的城镇受制于地形全部依江而建,无形之中为梁道玄寻路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回到城中,他才能真正安全。


    梁道玄出奇冷静,他内心推算,徐照白大约今日抵达青宕城,而因为他失踪的消息,原本定于两方证据齐全后对定阳王的审问,将推迟。


    目前,以他的身体状况和移动速度,没个三四天没有办法完成这趟徒步,而州府衙门的人一定会为避免夜长梦多,尽快结案,催促审问,而此刻又是特殊情况,虽规定宗室不得在没有宗正寺官员旁监的情况下受审问罪,可在旁人眼中梁道玄确实是生死未卜,案子不能一拖再拖,一直关押着一个王爷也不是那么回事。


    最多三天,在三天后,对定阳王的审讯大概就会开始,没有人证物证,只有一封广济王来的信,非但不能证明定阳王无罪,反而还会将广济王拉下水。


    那么这就不是徐照白所期待的结果。


    不谈儿女情长,徐照白有今日,一是恩师梅砚山赏识,二是老广济王——也就是当今广济王和徽明郡主的父亲,以私储开学馆书院,聘外州饱学之士讲学,免除了优异生员的膏火之费,乡下孩子徐照白才有书可读,有明日可期。


    他未必不会撇清广济王的关系。


    那么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事情彻底水落石出,再迁延时日,等待搜寻结果,继续寻找可能存在的人证物证;另一个则是为了给广济王撇清干系,他会竭尽全力定罪定阳王,使其一个人背负所有罪责。


    但徐照白,不只是徐照白。


    他所代表的不只是自己的老师梅砚山与其所在朝廷中结党的势力,更是一整个帝京朝堂文官集团。


    这样涉及集团利益的要事,不能指望着一个人的良心进行应对,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绝大多数良心都不值一文。


    如今这个巨大利益集团一家独大,自然不想有任何掣肘继续跅弛不羁随心所欲行使他们手中的权利,谋求更大的集体与个人利益。


    帝京会收到自己出事的消息,但后续处置,梅砚山一封密信,徐照白如何作为,都是不可预知的情形。


    于是,梁道玄得出了一个紧迫的结论:他必须在审讯之前赶回,才有机会扭转乾坤。


    看了看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上面挂着的干涸血点,再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前走几步,梁道玄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退缩。


    除了案子的真相和公道,他帝京还有家人,姑姑小姨两家人,妹妹外甥在宫中,还有一个刚成亲三天的老婆在等他回家。


    他不能死。


    ……


    “帝京还有消息么?”


    “回大人,今日,无了。”


    白衷行如实禀告,心却犹如火烧而焦。


    已经三天了,梁国舅依旧没有影踪,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他自己却因为梁国舅临行前的重托,照看监护定阳王殿下,不能亲自去寻找恩人。


    “真的不再找了么?大人……”


    徐照白已经穿戴好官袍梁帽,对镜正冠,听到白衷行在身后近乎哀求般的细语,他转过头,沉吟片刻,拍着年轻人的肩背,引他朝窗前走了几步:“我知道你牵挂梁少卿,但我们所来为的何事,你可还记得?职责在身,你我都有不得不为之举,待到案结,州府军会继续搜寻,下游也派人去找了,不管结果怎样,你我都要对朝廷和百姓有个交待。”


    潘翼就在两个人身后,他已经换做大理寺少卿的一身行头,端的是少年重臣的意气风发,可一双眼睛下面却有褪不去的乌青,眼底也尽是悲凉。


    “可是梁国舅他……他是去找证据的,这件事实在古怪,为什么国舅去找证据人就没了?难不成是犯了什么忌讳,被人构陷?”自打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白衷行就不愿相信这个真相,此时仍然据理力争。


    徐照白并没有因这无端的推论产生任何的情绪,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也没有任何起伏:“跟随梁少卿的人,是白校尉你自己派去的,你的意思是,你不信你手下的证言?他说梁少卿是未有保护自山崖掘道而跌落,那时正下着疾雨,此等情形,确实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白校尉,我知道你和梁少卿感情深厚,但是没有证据,这样的话你可以说给我和潘少卿,若是带回朝去,旁人会如何看你?”


    “白校尉,证据确实不够,不只是你的这个猜想,就连定阳王一案的证据,只凭我手上那封刘王妃交上的信,也是不够的,今日的审问不会容易,徐大人也很为难……”


    潘翼劝说着,心中却也觉五味陈杂。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限接近于真相,但此刻,似乎真相已经隐入吞没梁道玄的山雾,再无踪迹可寻。


    白衷行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知道御史此行的职责,不能再拖延案件,定阳王的罪条有无,牵扯到西陶县大片土地归属问题,那些原本是王爷的封地。如果定阳王落罪,这是褫夺封号封地的重罪,势必要收回土地朝廷另有安排。但洪水褪去,不管是县城的重建还是春耕都迫在眉睫,一刻钟都没有耽误的余地,否则便是有碍国家的农时大计。


    他担当不起,梁国舅也担当不起。


    潘翼更是深谙案子的复杂,他本以为梁道玄带着证据回来,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偏偏……一切太过巧合。


    连徐照白都想过,这件事的巧合背后,是否会有更深一层可能,一天前,潘翼记得清清楚楚,他和徐大人正在烛下查阅新征集上的口供明证,却无有一个拥有有效的消息,疲累的时候,徐照白望着烛火的星点,忽然开口:“云奇。”


    云奇是潘翼的表字。


    “世伯,有事?”潘翼立即回答。


    “你觉得梁少卿的事,是否有些古怪?”


    潘翼微微一愣,仿佛没有想到会被问起这个问题,许久才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梁少卿不是那般冒进之人,他协助避难百姓,应当应分,可怎会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以至于……而且太巧合了,我们刚有证据的线索,梁少卿到达目的地,就立即……我是大理寺的官员,说句心里话,我没觉得自己多想,反而疑点重重。”


    他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心中有种慌乱的敞亮。


    徐照白并未看他,仍旧凝视着一点橘红色光芒的灯火:“我不是没有觉得可疑,但你有没有想过,猜想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成为弱点,让人攻讦。”


    潘翼经验尚浅,但并不蠢笨,他能理解这层含义。


    此时话几乎就要说得大敞四开,梁道玄人都不知道死活,索性,想说的便说了吧。


    “世伯,我想知道,是不是你和我外公……其实更期望国舅爷就此回不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说得太过露骨,徐照白骤然侧头看向他,一半的脸隐没在黑暗,一半的脸被灯火照得犹如庙中镀金的佛像,一明一暗,眼瞳黑沉,面无表情,却让潘翼几乎无法喘息。


    他想要道歉,可等来的却是一个问题。


    “那你觉得梁道玄是一个怎样的人?”


    潘翼有种视死如归之感,都到了这一步,实话有什么不能说呢?


    “梁国舅是个有趣的人。”这是梁道玄在他心中切切实实的第一印象,“他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想了想,潘翼又补充一句:“其实我知道,之前审讯刘王妃时,他有利用我做样子的心思,可他是为了查案,也没有全然偏袒定阳王,种种安排都是经过考量,我虽后来察觉,略有些不甘心,但心中,还是佩服他多一些的……”


    “他是一个有能力改变朝堂局势的人。”徐照白说道,“他的问题在于,他不只有这个能力,他还打算运用这个能力,甚至已经在使用,并且得到了他目前为止想要的一切。所以你说,你的外公会如何看待他?”


    潘翼这次没有回答,他不大喜欢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但他又不是天真稚子,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多少弯路少走,多少坦途近前,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力过人,而是他的依傍,朝中无人能及。


    “你外公何尝不欣赏他呢?他这样的人,千百年都未必有一个诞于世上,这是你外公的原话,然而该防备的一样也不能少。”徐照白忽得笑了,他本就面庞线条柔和温润,笑容之下,阴晴不明的光也随之变幻,又重新变回了敦厚的亲长,“你放心,这件事与你外公无关,也与我无关,我们都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句话给了潘翼极大的宽慰,他长长出了口气。


    “不过……我们的职责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徐照白冷不防开口,潘翼一震,不假思索道:“循行赈灾,督管物资,安置流民,防备水患病疫与民变滋生,彻查疑案,按律论罪。”


    “定阳王的案子,是此行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主次你要分清。”徐照白的声音总是那么清和平允,“所以我已经办完了所有的事,再来审问,明日已经是不能再拖了。接下来如何,就看定阳王自己的命数了。”


    ……


    这些话,是潘翼不能说出口安慰白衷行的。


    “好了,上堂吧。”


    徐照白的命令终止了对话,他巡视二人,平静道:“你们今日要切记,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乱了朝廷命宫的章法。你们是帝京派至地方的循行御史随官,你们与我,都代表圣上,代表政事堂,今日谁若是审讯之时失言妄议,我定会以言行失状有失官格之罪论处,听明白了么?”


    平静的人以缓慢的言语说出的话,往往比大喊大叫更有威慑,即便是亲近如潘翼,也脊背发凉,颔首和白衷行一道行礼,齐道:“谨遵御史口谕。”


    今日堂上比上次热闹许多。


    徐照白居于正上之座,座上悬着匾额,腕粗笔迹,正是“”四字。


    州府衙差十二人成对而列,再有六人是南衙禁军千牛卫,正在徐照白座桌左右,三三散列,气势非常。


    下首的椅子也有二十个,先是御史的随官座位,再是本地州县官吏。


    待所有人就座,唯独空着那个与大理寺少卿潘翼所挨的座位格外惹眼。


    那本该是宗正寺少卿梁道玄的位置。


    潘翼轻轻吸气,徐照白敲拍惊堂木,众官员起身向御史行见天子之礼,叩问圣安,而后再各自落座。


    堂下也设了两个座位,在潘翼的事宜下,定阳王姜苻被白衷行带了上来。


    与其他在押之人待遇不同,定阳王姜苻始终是被软禁,后来又有南衙禁军监督看管,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毫无萎靡,他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个子很高,面色略有发黑,不是那般天生的颜色,倒像是短时间高强度曝晒后才有的健康色泽。


    他的气度让人觉得他不是来庭审,而是来打架的,龙骧虎步赳赳雄壮,干净整洁的一身朱红藻纹圆领袍上无有缀饰——作为戴罪的封王,最起码他还知道规矩。


    想起刘王妃说自己这位丈夫脾气急躁,办事有些欠妥,潘翼也不足为奇了。


    “殿下,今日本官受圣所谕,代圣监审,请您如实回言,回本官之言,当有如回敬天听。”徐照白不因对方宗室身份而降格,反倒凛然如初,不过他也补充一句,“依照本朝律例,宗室中人受审,当有宗正寺官员在场验听明监,然而随行宗正寺少卿梁道玄不日前遭逢山难,至今下落不明,不能临堂,本官会命大理寺官员亲录全言,待回京后由宗正寺其他官员签验画押。”


    流程走完,徐照白请定阳王入座。


    这时,朱善同忽然站了出来。


    “启禀御史大人,此案牵涉甚广,定阳王侧妃刘氏先前有过问询,不如一并请出,也好对照证言。”朱善同言辞恳切,再拜道,“王妃刘氏乃是梁少卿亲自过堂,或许有什么隐情,她也能及时告知御史大人,不至偏听。”


    潘翼觉得诡异,因此举完全没有必要。


    问是肯定要问的,但应该问过定阳王姜苻来龙去脉,一遍亲证,再上旁证,急吼吼叫刘王妃上来,难不成是这些州府衙门的官吏还没挨够王妃当面的骂?


    刘王妃吵架的功力潘翼是现场见证,可以说五体投地,其逻辑之清晰,头脑之清楚,该泼辣时泼辣,该谐谑时谐谑,不可不谓水平超群。


    以至于方才朱善同朱知州提到刘氏,就让一旁领教过的峨州通判段鄞与长史王仁宁面色发白,似有瑟缩。


    可是为什么呢?潘翼一时想不明白。


    徐照白只略微思忖,便点头道:“请王妃刘氏。”


    但当刘王妃被带进堂内,他猛地顿悟了朱善同的险恶用心。


    王妃有孕将近七月,体态沉重,气色尽显疲态,加之这些日子与丈夫分开软禁,即便照顾得再妥帖,也难免心事累重忧心繁繁,她由两个仆妇搀扶,走入堂上,无需多言其他,只拜见御史后不堪重负的汗珠就已经出现在了额头。


    平心而论,自己夫人要是怀着身孕被这样折腾,潘翼觉得自己也是坐不住的。


    果然,定阳王姜苻眼睛都红了,八尺高的大男人,就快在堂上哭出来一般辛酸。夫妻二人眼神一触,两个人就都落下泪来。


    潘翼是受过大理寺规训的人,不会太感情用事,然而此刻面前二人犹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他们扮演的却是棒打鸳鸯还要让人家下十八层地狱的角色,一时心中变得无比烦闷。


    “芝芝,是我不好,害你受苦了……”


    但是定阳王一句话,就让他差点喷出上堂前喝的茶水来。


    倒也不要这么人前称呼吧……


    连徐照白都不免轻咳一声,示意两个人注意身份和场合。其余人皆微微侧目,不敢直视这幅景象。


    王妃刘芝取出帕子按下自己的眼泪,避开定阳王姜苻的关切,似乎是不愿惹他继续说话,故意默默不语,往侧位挪去,而这时,定阳王仿佛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愤怒地环视一周,定睛在朱善同身上,怒不可遏道:“好!你们在本王身上拿不到把柄,就来折腾本王爱妃!你们好大的胆子!今日就算拼了一条命,你们也别想好过!”


    看着朱善同被指着鼻子骂反倒悠然自在的神色,潘翼此刻便如醍醐灌顶:定阳王性急而躁,峨州州府衙门无人不知,正是因此,他们才要彻底激怒定阳王,让他不计后果,言行有犯,使得审讯混乱,朝野震惊,这样才能让人相信此等暴虐之人,必然是如他们所联名陈告之罪那般为上不仁,戕害百姓。


    第79章 绝渡逢舟(二)


    定阳王一副要和在座所有人拼命的架势, 对宗室又不能乱拍惊堂木,徐照白用眼神示意左右禁军各向下一步控制局势,后才道:“殿下,今日诸官集此, 是奉圣旨行事, 祖制有铭, 不得违逆。若是早一些结束,王妃阁下就能早一些去休养平息,还请您勿要操切。”


    他的平静让定阳王更显失态, 最终是刘王妃起身拉住姜苻,他才涨红着忿忿的脸,规矩坐下。


    情势已平,徐照白如他所言, 尽快进入问询。


    “殿下, 据州府衙门联名所奏, 您于五月初五调拨三十一人前往西陶县西北鹄雁山脚的营造地, 可有此事?”


    “有。”定阳王没好气地回。


    “你们在营地修造到傍晚,凌汛过境,本在半山挪运资材者,包括殿下您, 都遭逢水流,一部分人被冲走,一部分人得救。您在部下亲随保护下得以无恙而退,可有此事?”


    提到那日从天而降的灾厄, 定阳王才有了些许敬畏的余悸:“是这样。”


    “您所在的营场被围困水中,隔绝各道,您自告奋勇, 与亲随用运货的小舟在水势减缓后返回县城,不料县城大部分被洪峰摧毁,只余一两处高地,这时您被州府衙门截行,带至州府府城青宕,这些旁人的叙述可有误?”


    “无有。”


    “既然如此,那您的几位亲随的证言便有可信之理,带他们上来。”


    这些人都已经和定阳王分别关押多日,至堂前时,神态各有疲惫落拓,他们并没有定阳王的身份和匹配的待遇,各个换上了粗布囚服,手戴镣铐,三个人一字排开,齐齐跪下。


    定阳王见自己从小到大的亲随这般凄惨,当即起身发作:“还没给本王定罪,怎么本王的亲随就上了镣锁?这是做什么!”


    三个亲随中一人听了这话,忽得落下泪来,只是不敢高声,在堂前低低的啜泣。


    潘翼发现,徐大人已经看出这对宗亲夫妻的强弱,此时他并不去看定阳王,而是看刘王妃,刘王妃何等聪明,当即拉着姜苻坐下,示意他不要开口。


    解决了噪音,徐照白以此让下面三人报出姓名,验明正身后,例行发问:“你们三人都在凌汛至西陶当日随你家王爷前往营地,定阳王让你们陪同是去做什么?”


    公堂忽然安静,许久,其中一人低声道:“监造……”


    “监造什么?”


    “王爷……王爷的私产……”


    定阳王姜苻仿佛遭到雷击,难以置信望向堂前。


    另一个人则嗫喏许久,吐出一句:“我……我不知道……”


    最后一人始终不发一言。


    潘翼用余光去看朱善同,对方平静的面容细处,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好……好……”定阳王猛地起身,“你们……你们都好得很啊!”


    “定阳王殿下。”徐照白及时出声警告,“即便他们是你的亲随,此刻也是本御史的证人,不得放肆。”


    这已是拿御史的身份进行严肃的示警,潘翼作为一个经历一部分案情曲折之人,是明白其中疑点并从个人角度认为定阳王有所冤屈的。


    可是作为大理寺少卿,目前的人证依照律例,已经足够指认定阳王的罪名。


    除非梁道玄能拿到新的证据,可惜小国舅他人现下不知死活,只那一封广济王的信无济于事。


    刘王妃看出了警告的意味和徐照白的强硬,再度拉着丈夫就座,而她却也面有浮白,冷冷盯着跪下的三人。


    “你们在出发前往之前,可知这是私产?”徐照白继续发问。


    方才颤着声说话的亲随答道:“知道。”


    “其余百姓可知?”


    “他们以为……是在建的书院……这才愿意前往……”


    眼看定阳王又要冲上去,徐照白命人带三人下去,这才制止又一次闹剧。


    而这时,朱善同站了出来。


    “启禀御史大人,关于这三人的证言,还要可佐文书。”


    这是潘翼先前所不知的,他也死死盯着朱善同,看他自袖口抽出一折,请禁军递上。


    “此乃定阳王殿下自县中仓廪暂调资用的文书,上面有王爷本人的签押。这是西陶县知县蔡孚所呈。”


    徐照白看验之后,让禁军转呈给定阳王:“殿下也过目,看看是否是您亲书。”


    白纸黑字,定阳王仿佛终于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欺骗与背叛,咬着牙,额头尽是青筋,却也只能点头。


    “蔡知县何在?”确认了物证,徐照白照例传人证。


    蔡孚的年纪与朱善同相当,他不属于州府衙门,也没有资格在此听审,需传方入,恭敬向徐照白问礼而拜,在提问后,娓娓自述:“下官西陶县县令蔡孚,一月余前,约四月中旬,定阳王殿下寻至衙门,请我通融,他说自己的宅子年久失修,王妃又已月份重了,要提前备好颐养之地,以供他日世子郡主所用。下官认为这不合规矩,所以就……就没有立即答应。然而没过两日,定阳王又来了,这次是拿着图纸烫样,说要改建书院……”


    他低着头,声音也满是凄楚的无奈:“下官不过是个微末知县,但也知道要造福一方百姓,这是好事,所以我才调拨了些粮食,以供征发百姓所用……如若知道是这般伤天害理有逆民生的用途,借下官一百二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啊……”


    “你……你信口雌黄!”这次,刘王妃也按不住暴怒的定阳王了,他豁然跳起,浑身战栗,双眼也都是血红颜色,“明明本王头次去找你问粮食的事被你一口回绝,待到几日后,你复来寻我,说这粮食可以暂借,只要秋后以本王庄野田地的粮食补足即可,你怎么在御史面前都敢胡沁?你敢不敢与我对天盟誓!若谁说了谎,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被怒言质问的蔡孚并不去看暴怒的定阳王,他只抬眼对视徐照白,而后俯首叩头:“御史大人明鉴!下官所言皆是实情啊大人……请大人护我性命……勿要让皇亲国戚伤我一芝麻小吏……求求大人!”


    最后几声,近乎哀哭。


    他这样示弱,反而更激怒了定阳王,姜苻此人脾气之激切,令人咋舌,冲上前去竟拎起蔡孚的衣襟,将他双足都提离地面,徐照白见状不好,未传衙差,只命禁军上前,分开二人。


    但定阳王本就有股蛮力,加之怒不可当,竟将两个上前的禁军都甩脱开,抬手便要殴打蔡孚,这拳头要下去,潘翼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呈上那封信的证据了。


    无有命令,衙差不敢上前,禁军一共在场六人,齐齐上阵,总算分开了蔡孚和姜苻,只是姜苻兀自挣扎,又是要抬脚踹人,又是挣脱不得后扭动上身,州府衙门的人不住喊着成何体统,朱善同最会点火浇油,他对徐照白说的是大人息怒。


    眼看场面无法收拾,只听清脆亮响,“啪”的两下,所有人都安静了。


    刘王妃不知什么时候自座位上扶着肚子起身。


    她抬手两个巴掌,左右开弓,全都打在了丈夫定阳王姜苻的脸上。


    “松手。”她声音略有颤抖的尖锐,但却能听出平静。


    不知怎么,禁军齐齐听令,惊惧之下松开了手。


    被自己王妃打懵的定阳王脸颊发红微肿,也不再撒泼,难以置信地望着王妃:“芝芝……”


    刘王妃面若严霜,眉目冷冽,反倒漂亮得像一幅画,只是嗓门放开,单手扶腰,气势却犹如陷阵杀敌般瞪向自己丈夫:“姓姜的,你要是再胡闹,今日定罪,明日你问斩,后天我就大着肚子改嫁!孩子生出来姓别人的姓,你做鬼都别想见我们娘俩一面!”


    禁军纷纷后退,连徐照白都傻了的表情。


    “芝芝,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坐……快坐……”


    然而被老婆当堂扇了两个耳光的定阳王姜苻却带着哭腔,委屈得什么似的,伸手去扶刘王妃,想让她坐下说话。


    刘王妃猛地甩开他递过来的手,瞋目怒音:“姜苻,你去马上给我坐下!我不开口,你不许出声!”


    “好好好,我坐……”


    姜苻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八尺高的个子,缩手缩脚,似是真的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与方才的暴怒狂躁判若两人。


    所有人都看呆了。


    堂上寂静无声。


    按照妇训,当堂抽老公嘴巴子,那是可以七出的,而显然定阳王姜苻没有要出自己王妃的意思,反倒积极配合,甚至还让她老婆保重。


    刘王妃的壮举使得堂上终于恢复了审问的秩序。


    徐照白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的反应也是目有震慑,无有开口。


    收拾完不老实的老公,刘王妃开始整顿过堂现场。


    她一手扶腰,逡巡几步犹如巡查,美目里的冷冽严光毫不客气扫过在场每个人,边踱步边道:“段通判上次说我是市井泼妇,他还真说对了,我们市井泼妇,就是这么管自家男人的,怎么?没见过?大人们从前没见过,现下可开眼了!也不用谢我!”


    然后,她看向了御史徐照白:“徐大人,您在等什么?继续问,我来回答。”


    ……


    梁道玄是躲在百姓的牛车草垛后入的城。


    百姓是他路上所遇。那是一户丹州殷实人家,女儿嫁到了邻地峨州州府青宕城里,得知凌汛来了,一家人慌忙收拾东西探望,生怕女儿这边缺东少西不能度过难关,于是备下粮食和铺盖足够一季所用,由姑娘的哥哥驾着牛车带着亲爹赶路至此。


    梁道玄在路上帮他们指路,因衣衫褴褛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对父子还借了他一件旧短衫,梁道玄随身已经无有银两,原本衣衫腰带还留了一个金镶玉的犀角带扣,他取下来答谢二人,并谎称自己是落难商旅,想回城寻找家人。


    他会说峨州土话,口音正宗,父子一听便信,因这峨州口音极其难学,外地人也没必要学这不怎么通商地界的土话,除了本地人,旁人又怎会?


    而过城门时,梁道玄假装不适,躲在车上,好在因御史在城中,又有安置灾民流民的措施,只要有人认亲,便能无牒入城。


    梁道玄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出发的青宕城。


    他不敢贸然露面,街道上又都是巡逻的衙差,回去馆驿怕是自投罗网,身边除了白衷行,没有一个切实可信之人,就在他思索之际,忽得听人议论,今日州府衙门开堂,正是过审定阳王!


    这么快?


    他走得腿都要断了,骑马半天的功夫走了将近四天,回到青宕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自己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即将错失良机。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着急。


    他必须尽快赶去州府衙门,并且保证人身安全,如若此时现身,州府衙门前的人怕是一点声音都不会让他出现,立即让他变作真的遇难。


    梁道玄绕出小道,见了几个孩子在嬉戏玩闹,他们围着一个卖膏糖的小贩,小贩见他们转了许久不拿出铜板,不耐烦的驱赶。


    “我给他们一人买一块。”


    梁道玄的出现让小贩和孩子都瞪大了眼,他在这样惊异的注视下,拿出之前那对父子给他的十几个铜板,在放到小贩手中。


    这些足够买一大块完整的膏糖,小孩子都欢呼得跳起来。


    “不过你们不能白吃,得帮我去喊一个人出来。”梁道玄笑着说道。


    “我们去!哥哥要喊谁?”


    刚刚切成小块的膏糖上又撒了一层糖粉,金黄衬着银白,散发甜腻的香气,这些小块膏糖被油纸包裹,大大一份,被梁道玄托在掌上,看得孩子眼馋心热。


    “你们去唤一个叫国舅爷的人出来。”


    “去哪里找他?”


    “衙门附近,他在那边住。”


    “怎么找呢?”


    “你们尽管大声在衙门周围喊就是了,就说‘国舅爷回来了’有多大声喊多大声,如果有别的大人问起来,你们就说只要这么喊,喊出人来,就给吃的给银子,你们不是已经拿了么?”梁道玄这时才递给孩子手中的膏糖,“你们喊完,我还给你们买,管够。”


    一听这个,小孩子们立即兴奋,全都嚼着糖,跑去一条街外的衙门周边去了……


    ……


    州府衙门大堂上,经过通传,潘翼交出手中刘王妃先前给出的信件,并说明情由来历。


    徐照白之前就已经读过,上面各点均十分明晰,无有需要多问,此时由潘翼报听头次问询刘王妃的证言——当然,没有她谩骂段通判的部分。


    “这样说来,次封信已无法验证。”


    再听一次,徐照白还是一样的答复。


    “大人容禀。”朱善同再次起身拜道,“就算此信所言皆实,但也不能作为供证,需知若定阳王殿下以此为借口,诓骗广济王殿下提供人手与营造图纸,与前后人证也可吻合。”


    朱善同的话没有任何问题,由于定阳王亲随和蔡知县的指认,这封信完全可能只是广济王在受蒙蔽后的回应。在刘芝听来,便是等待叫广济王来亲自确认,证言本身也失去了可证之用。


    这对于她也是苦战,而此时,朱善同并未善罢甘休,而是对她问道:“这广济王殿下也是无辜受连,还是说……王妃欲言又止的意思是广济王竟也知情?那岂不是本案……广济王殿下也事有牵连?他也是戕害我峨州三万百姓的罪魁之一不成?”


    原本一筹莫展的刘芝,却被这话语激怒出了办法,她不是夫君定阳王,一怒之下就只有暴躁宣泄,她心念一动,顺势冷笑道:“如果是,那咱们这案子是不是就不审了?”她眉长入鬓,轻轻一挑,看向了徐照白。


    “如若牵涉其他宗室,且其为从告,本御史要奏请朝廷,报知圣上与太后,方可定夺。”徐照白如实回答。


    刘王妃当即扬眉,笑道:“好,那既然如此,我要告发。”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妃,你要告发广济王?”徐照白的眼睛微微眯起,潘翼心下一惊,这是很危险的信号。


    然而刘王妃没有半点惧色,大胆回视,扬声道:“告是要告,但是关人家好心的广济王爷什么事?我要告的是峨州州府衙门上下贪赃枉法勾结奸商,陷害诬告我家王爷!我还要告,他们因害怕暴露,杀害去寻找证据的国舅爷梁大人!”


    “你!”朱善同拍案而起。


    刘王妃根本不看他,只对徐照白说话:“怎么?广济王殿下是宗室,我家王爷就不是了么?那梁小国舅是太后娘娘的亲哥哥,外戚也归宗正寺管,那就也是宗室,徐大人,您快报知朝廷此事,在这期间,我与我家王爷悉听尊便,等待圣上定夺!”


    “好你个刘氏,果然大胆。”段通判也记得站起来,“诬告朝廷命官,你可知何罪?”


    “你也说了是诬告,我若说得字字句句属实,那就是实情,既然是实情,凭什么治我的罪?”刘王妃不甘示弱,段通判多大嗓门吼她,她就多大嗓门回敬。


    后背被方才刘王妃吓出汗来的潘翼发自内心想劝段通判坐下,你真的不是王妃娘娘对手。


    朱善同到底更有城府,他收起愠怒,冷冰冰道:“王妃,你出身市井,或许不知,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梁国舅遭逢不幸,不过是巧合罢了。梁国舅目前下落不明,本官已派人去查找,只是这些天全无音讯。派人搜寻之文书,尽可当堂过目,如果本官要害,何必多此一举,只需推脱人手不足,少派人力即可。事实却是,半个州的州府军已经都去搜寻,本官问心无愧。”


    刘王妃不吃这套,“哈”地一声冷笑道:“关门挤着眼睫毛——巧了,梁小国舅是和那边的潘大人一起听了我的问询,两人一个去找御史告知,一个去搜寻证据,偏偏找证据的那个生死未卜,难道在座各位朝廷里的聪明人都觉得合情合理?偏我一个乡野村妇觉得古怪?那这圣人文章,我看不读也罢!”


    牵扯官格,加之连在座徐照白都骂了进来,朱善同以为刘王妃彻底得罪了帝京诸官,也不再压抑愤怒,近乎咆哮道:“大胆!我等乃是朝廷命宫,告身俱全,天子之臣,何许人也?即便贵为王府内眷,也不得有辱斯文!”


    “何许人也?”刘王妃目若燃星,声高如唱,“□□镶金,茅蛆镀银,他们是什么货色,你就是什么货色!”


    潘翼沉浸在这大理寺根本听不到的吵架氛围中,震撼之余,仍旧敏锐察觉到,徐大人至今未置一词,这很像是在第一次提审中,梁道玄用的办法,以这种方式,激出更多的辞令。


    但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徐照白就不得不发话了:“王妃刘氏,你若要告,本御史会记录在案,呈报天听,但不得在堂前言语侮辱朝廷命宫。”


    “方才我家王爷被那样言语故意激怒,大人您也没说句公道话,怎么?我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人就觉得不妥了?”刘芝似乎铁了心要将事情闹大,干脆连徐照白一起拖下来职责,“既然我犯了这样的滔天大罪,那也别审了,我认就是了,押解我回帝京去投入大牢好了,让帝京的官老爷们审审看,究竟我是否罪不容诛!”


    潘翼陡然惊觉,如果这案子真的调回帝京,定阳王与王妃押解去审,还真就有些可拖之理。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况且万一梁道玄真的没死呢?拖延到他回来,若是手有证据,岂不一本万利?


    然而依凭他对徐照白的了解,自己这位世伯,却不是这样容易被言语激怒的人。


    徐照白作为御史主审,不可能和她当堂吵这个内容的架,温和道:“王妃的意思是,本御史于职责公允上有所偏颇?”他语气总是这样平静,“在堂上,需要的是证据,人证、物证,眼下却没有一个能拿出来以证定阳王之无辜。”


    刘王妃可以靠撒泼堵住朱善同的嘴,却不能真的拿出任何证据,她看向朝自己投来悲伤关切目光的丈夫,心中在激愤后,只剩空落落的绝望……


    这时,自堂前、从州府衙门的墙外,忽得传来一阵呼喊,起初声音还小,方才大家都在争执,无人放在心上,然而在沉默后,安静的堂上却已将衙门外一浪高过一浪的群起呼喊听得真真切切。


    他们听到的此起彼伏呼喊是同一句话——


    “国舅爷回来了!”


    第80章 绝渡逢舟(三)


    除了徐照白, 堂内所有官吏齐齐起身。


    白衷行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笑着冲出去两步才意识到,这是公堂,而后紧张回望徐照白, 在徐大人微微点头首肯后, 才大踏步往外走。


    “慢着!”


    朱善同叫住了他。


    “徐大人, 过堂方至一般,外有百姓混乱喧哗,理当制止, 还是让下官派州府衙差去看看情况,白校尉还请坐镇堂上。”


    “朱知州。”刘王妃的话比徐照白还快一步到,“怎么刚才还是‘问心无愧’,梁国舅要是回来, 岂不更证明你公忠体国是大大的好官?为何反倒制止人家帝京一行的御史同僚去接啊?”


    她说完再不看面色紫胀的朱善同, 偏头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的白衷行道:“白校尉, 原来你做事, 不只要听徐大人的吩咐,还要听朱知州的话啊?”


    白衷行这一下也觉得没必要逗留,红着脸,冲出公堂。


    “刘王妃。”徐照白难以察觉的轻轻叹息, “朝廷命官的职责不是你能指摘揶揄的,请慎重言辞。”


    刘芝根本不去看他,只盯着门外。


    一直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定阳王姜苻小心翼翼起身来扶有孕的妻子,两人一并携手坐下。


    公堂之上, 一时氛围诡异,有人翘首有人忐忑,无人言语, 似乎有人还想说什么,却在触及徐照白冷冰冰的目光时不自觉露怯,选择识趣闭紧嘴巴。


    在所有人的等候中,外面传入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徐照白觉得这半盏茶的时间竟如此漫长,直到白衷行急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又有人坐立不安,站了起来。


    “徐大人!”白衷行嘴角快被兴奋的情绪扯到耳后,下一句还没说出口,只见又一个跟在他身后的人迈步进了正堂。


    不是梁道玄又是谁?


    定阳王姜苻一直被关得严实,除了送菜送饭的仆人,一个人外人都没见,更不认识眼前这个穿着全套粗布短打仿佛乡下小子入县城的年轻人,只是看他样貌气质,确实不似一般农夫,穿作这个样子,走得却是官行方步,如鹤翩然登堂,气度非凡。


    就是一条腿好像有点瘸。


    “芝芝,这是你们说得国舅?”但姜苻还是不敢确认,只能低声去问爱妃。


    “闭嘴吧你!”刘王妃瞪他一眼,可却握了下他的手,“咱们一家三口有救了,你一会儿不许说话,敢说话,我就再抽你两巴掌!”


    姜苻赶紧安抚:“好好好,你别气,我不说话了,千万别动气……”


    “下官梁道玄,参见徐大人。”


    不管穿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朝廷命官,该有的礼数一个都不能少。


    徐照白向他颔首,又对左右道:“去馆驿,取来梁少卿的官袍。”说罢又端详梁道玄一会儿,再补充一句,“叫个大夫至堂外听候。”


    梁道玄的样子算不上好,身上有明显的伤痕与未消退的淤青,唯独那一双焕发着星彩的双目,让人能清楚从中看到蓬发之朝气。


    “徐大人,下官来迟,还请赎罪。”梁道玄笑着目光游走,“诸位同僚,有劳诸位为我担惊受怕了。”


    这话听起来很阴阳怪气,但又找不出他的错处。


    潘翼如释重负的吐息,可是转念一想,梁道玄这浑身的衣服都没了换作其他,听说人跌下去的位置又在山溪水中,就算人到了,证据也不一定能完整保留啊……


    一时间原本的安然又化作了无穷无尽的焦虑。


    梁道玄回了大堂仿佛回了家,穿什么都一样神采飞扬,他看向定阳王姜苻,向对方行礼道:“殿下,下官失仪失职,还请恕罪。今日本应下官在场监审过堂,此时方至,屈待殿下,是下官的不是。”


    姜苻本来受了王妃的意,不好开口,但又见爱妃示意自己,他才赶忙道:“哪里的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虽然定阳王左右脸颊有着奇怪的红肿,但梁道玄想了想,徐大人再大胆,也不敢掌握宗室王爷吧?


    于是没有再多言,他终于要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一路奔波,正为此刻。


    “徐大人,不知审问到了哪一步?”


    徐照白回答:“刘王妃方才说道,要为定阳王殿下伸冤,并状告峨州知州朱善同伙同州府衙门党羽,诬告构陷定阳王,且为销毁证据,不惜灭口以残害御史随官——也就是你。”


    “哦……”梁道玄这一声拖得很长,“既然这样,那下官也和王妃殿下同告峨州州府上下之罪,尤其是这最后一条,戕害御史,意图灭口。”


    一言既出,四下皆惊。


    刘芝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她这才感觉到沉重身体的疲惫,整个人出透了虚汗,靠近椅子中。


    “梁少卿,你是说,你是被害落崖的?”徐照白本就正襟危坐,听了这句话,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更是变窄而长。


    “有人推我下去,还是我自己脚滑,这还是分得清的。”梁道玄笑得仿佛自己根本不是受害者。


    “除了亲告,还有证据?”


    “当时我腰间有系一条麻绳,此绳有手腕之粗,即便我滑倒,也能防止我坠入山溪,但待我跌落苏醒后,那绳子在上面的一端,却有整齐的切面,非人为不得有。”梁道玄正色,“那条绳子我此刻没有带在身上,但却放在了可靠的位置,等安全后,再回去查验。”


    “荒谬!这也只能证明梁少卿是被人谋害,又怎么能证明是吾等州府官吏所为?”朱善同冷笑。


    他还有十足的冷静,但梁道玄却不与他纠缠,看都不看去一眼:“我在雨中跌落时,看见了推我的人。当然,朱知州可以反诉我为诬告,诶呀,那这个案子就越来越乱了,徐大人,不如我们从头说起,先解决定阳王殿下的冤屈,到时候暗害我的真凶也必然水落石出。”


    这时,随从送来了梁道玄的官袍,他并不下去更衣,而是甩开朱红一片犹如火烧,披衣系带,略正领口,再束带于腰,最后,戴上他的官帽。


    一瞬间,草泽之人化作风仪卓然的朝廷命官,唯有脸颊、额头上未愈的细小伤口还略有狰狞。


    “既然如此,你此行便是寻找证据,那便是有所收获了?”徐照白问道。


    “回大人,正是如此。”


    “如实道来。”


    梁道玄自从入堂,第一次看向了朱善同:“朱知州,蔡知县,州府衙门在河堤决口前,曾下达一纸告令,此告令加盖州府和县衙的大印,告知西陶县百姓与官吏,河堤在朝廷的督促下已完成修缮,而春耕在即,不能有所延误,应尽快着手。可有此事?”


    “无有此事!”蔡孚想都没想立即答道,“我见都未见!”


    相比之下,朱善同要冷静得多,他缓缓道:“梁少卿,州府衙门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也没有文书,州府衙门发出的所有文书,都会留档,御史大人可以随意调看查阅,我可以保证,没有这张告令的备份存在。”


    虽然二人如此说,但这个说辞已经让众人惊讶。如果真是这个情况,那么定阳王根本没有挪用人力,甚至还积极参与恢复生产。可对于州府衙门,这边是骗令构陷的重罪,且用了官印,罪加一等。


    梁道玄听了这话却不与二人对峙,他转过头来,对潘翼道:“潘少卿,那日我们二人接手了刘王妃呈上的信函,可在堂上?”


    潘翼点头,在徐照白也允许后,他才起身,自桌案上取下作为证据的广济王书信,递给梁道玄,他没有任何言语,只能在交接时拼命用眼神予以鼓励。


    “这封信里所述之事,为什么朱知州不认同?”他举信发问。


    “此信或许是真,但谁知广济王是被蒙蔽,还是本就是同犯?并不能证明那处营造之地真是为公为私。”朱善同脸不红心不跳,平静得惊人。


    可是梁道玄一句话就让他大惊失色。


    “如果我有人证呢?”


    很快,朱善同又恢复冷静:“人证在何处?”


    “此信所书中,有一人姓郑名德元,乃是广济王手下的工匠,他已抵达峨州多日,绘制了新书院的营造图,且到处走动调度人手物资,他可以证明所言非虚。”


    “那此人现下何在呢?”朱善同反问。


    “在外面听候。”


    “不可能!”朱善同猛地起身,发觉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惊觉着了梁道玄的道,他恨恨而视,竭力平静,却只迎上梁道玄嘲弄的目光。


    “当然,我如果说我已经见了郑德元郑师傅,想来朱知州也会说我是一家之言,那我请徐大人传唤与我同行西陶县的南衙禁军千牛卫冯钰,他回来告知诸位我遇难的消息,人应该还未动身回京。”


    冯钰今日并不在堂上,徐照白命白衷行去传唤下属,不一会儿,冯钰便至,他似乎已经知道梁道玄幸存的消息,目光竭力闪避梁道玄的注视,只向徐照白叩拜:“参见御史大人。”


    “接下来请梁少卿问话,你务必知无不言。”徐照白把公堂交到梁道玄手上。


    “是。”


    “冯禁卫,你可与我一道见过了郑德元?”


    梁道玄的突然归来实在是措手不及,冯钰是刚被叫来此地之人,之前什么都没听到,一时愣住原地。


    “冯禁卫。”徐照白看出冯钰异样,在他沉默犹疑之际说道,“见与不见,也需要思索良久么?”


    “……属下……没有见过。”冯钰说道。


    一旁的朱善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坐着。


    梁道玄一点也不意外,反倒为他拼凑好了最后一块悬而未决的拼图,他平静道:“很好,这样说来,倒是本官说谎了?”


    他看向徐照白,严肃而哀愤道::“大人,如果我没有猜错,方才朱知州那句‘不可能’,大概是滞留在营地的郑师傅与百姓,已经遭到毒手灭口,因为朱知州名义上是派人寻我,实际上却是调派人手去毁灭证据,如果我在路途中被他们发现,也没命抵达此地。”


    朱善同忽得笑了,他起身道:“梁少卿,莫要因为你是太后的姻亲外戚,就信口雌黄,今日御史钦差在此,大理寺的潘少卿也在,你如果要明告本知州,就请拿出证据,否则所言非实,我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为自己上书御前,讨一份公道!”


    梁道玄平心定气,并没被这份义正言辞影响:“其实案情至此,最关键的是要证明两点,其一,定阳王殿下与朱善同所修建的正是书院而非私宅,且是在堤坝修造完毕得到官府通知后才复工。”


    徐照白略微点头,示意梁道玄说下去。


    这确实是整件案情最关键的部分。


    “其二,是我所见所言是否属实,郑德元是否有此人并抵达峨州且为人所见,他如今下落何处是生是死。只要这二者确凿,今日之事便能真相大白。”


    “梁少卿所言极是,但是这二者如何证明?”


    徐照白问道。


    一旁的定阳王和刘王妃也已紧绷至极,他们的来日,如今全托付在梁道玄的手上。


    “我们先说第二个。”梁道玄忽然转身,面朝朱善同,“朱知州,从岳中道进入河西道内,再从河西道内的丰州、历州抵达我们峨州,要有明确的过关牒文,是否如此。”


    “确实如此。”这是朝廷管理地方的规章,无可置喙,朱善同不知梁道玄其意,只能称是。


    梁道玄继续道:“一般来说,这个牒文是由出发地官府开具,有明确押印和颁发日期,抵达后也要目的地扣印验明,否则不能逗留。尤其像郑德元是由定阳王殿下提交文书,居住在县衙馆驿,更要有明确的书函,那么只要找到了书函和牒文以及官府的记录,就能证明此人确实出现在了西陶县。”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朱善同噙着笑,“此人出现与否,或许和本案有关,但假如广济王以用私人的属下襄助定阳王殿下,岂是无有可能之事?宗亲相护,私下结交,自古史书有之,也不是什么非常之事。”


    “史书也讲过地方官员竞兴私利结党苟行,官商勾结戕害百姓,也不是什么非常之事。”


    朱善同被一句话噎住,半晌没有回音。


    梁道玄与刘王妃吵架的方式可谓一文一武,但效果是相同的。


    见朱善同闭了嘴,梁道玄才说下去:“不过朱知州有一点说得对,郑德元虽然只是个营造师傅,但确实是广济王的幕僚手下,也就是说,他的出入行牒,乃是广济王府发放,他上面的签押,乃是王府的大印。如果他在峨州内失踪——这只需要沿路查他行牒所经,就知这最后一地在何处,那么,广济王殿下未必会善罢甘休自己的幕僚在本地消失无踪,彻查起来,势必要经过宗正寺,宗正寺少卿不才正是本官,此刻,本官下令,扣押全部派往西陶县搜寻的州府士兵,不知徐大人是否恩准?”


    朱善同与冯钰,脸色顿时犹如白纸,徐照白竟也流露出错愕。


    “参与搜寻的有多少人?”徐照白反应最快,当即发问。


    此事白衷行有经手,他当即答道:“五百一十二人,五百人是州府军士卒,十二人是禁军千牛卫。”


    “将这五百人尽数带来,关押在州府衙门牢狱之中,府狱关押不下的,暂行关押入县狱。”徐照白催动堂木,“来人,去办。”


    梁道玄看向已经满头是汗的朱善同,又以锐意冰冷的目光扫过冯钰,平静道:“一个人或许可以嘴硬,但如果每个人都得到了似是而非的命令,五百个人想要全数保持缄默,就未必那么容易了,只要前三个肯招供,予以轻罪从罚,你猜,会不会这五百人前赴后继,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句大人你最不想听的实情?”


    “这是诱供!”朱善同负隅顽抗,颤抖着向徐照白大喊,“这是诱供啊御史大人!这不合朝廷的规矩!梁少卿根本拿不出真正的证据,只能构陷本官!请大人明察!”


    “如果先前我家王爷的随从算作人证,那这些也应算啊!”刘王妃反应比她家王爷要快许多,当即起身叫嚷,“既然如此,那就应当先审过再说,是不是实情,那就之后再查,反正都是这样查我家王爷的,为何到了你们这里就行不通呢?”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梁道玄差点给刘王妃竖大拇指。


    不过,这还不是真正的最后一击。


    朱善同冲至堂前,向徐照白连拜:“御史大人明鉴,今日之事,下官蒙受不白之冤,莫须有之名,这些言辞,全无证据,尤其是定阳王一案,到现在没有任何佐证,那梁少卿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想围魏救赵,妄图攻击于我而转移您的明听算略啊!”


    “朱知州,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没有证据呢?”梁道玄在他身后幽幽出声。


    朱善同被这声音弄得脊背发寒,命悬一线,他还是回头正色:“梁少卿也说过本案重中之重,是证明定阳王殿下受了诬告,被州府文书误导,以至遭我等构陷,可是,这一切都是空口无凭,州府衙门的文书在哪里?”


    梁道玄一步步诱导至此,等待的正是这个时机!


    “举头三尺有没有神明,这话我说不准。但我知道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理昭彰,往往介于人力,今日就由我来做天理的经手。”


    他从怀中,取出一包草麻般的布团。


    “峨州名产,苎麻,混胶用作夹纻胚子,可以防水。”


    梁道玄边说边缓缓展开那一团麻布,露出了里面的纸张。


    “我被推下悬崖山溪之前,见到了郑师傅本人,他将先前和定阳王殿下一同收到的官府文书连同营造图纸的简样一同展示给我。同时让我大开眼界的,还有本地百姓勤劳聪慧的创物——夹纻制布。”


    梁道玄亲自将那两张叠得满是褶皱,却干爽如新的纸,放在徐照白面前。


    只看了一眼,徐照白便愣住了。


    峨州州府官印与西陶县县衙官印一应俱全,朱红如血,无可辩驳。


    “其实朱知州的自信无可厚非,洪水所经之处,哪会有证据留存?而我跌落山溪之中,身上就算有文书一类物证,也必然损毁于‘人祸’,证据确凿化作空口无凭。”梁道玄一字一顿道,“可惜,本地百姓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披云雾睹青天’,谁说乌云密布,就无有天意?”


    徐照白举起文书,质问已经跌跪在地的朱善同:“朱知州,你如何解释这一文书?”他又问西陶县知县蔡孚,“蔡知县,上面也有你所保管的官印,可你方才与朱知州言之凿凿,说未曾见过此文书,又是何解?”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比疾言厉色更如刀似箭。


    潘翼也站起来,问冯钰:“冯禁卫,如果梁少卿如你所述,并未见过郑德元本人,那这图纸和文书,又是何处得来?”


    冯钰汗如雨下,不能言语。


    白衷行手压在身后刀柄之上,关节都握出了响动,他恨极怒极,梁国舅是他的救命恩人,可偏偏是他的部下做出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这让他恨不得当场手刃冯钰。


    这时,西陶县知县蔡孚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到了堂前,连连叩头,哭喊道:“御史大人明鉴!下官是被朱知州逼迫盖的官府大印,他说下官如果不从,便要夺了下官的乌纱帽,下官上有老下有小,不敢开罪朱知州,只能唯命是从!此事背后究竟为何,朱知州又是为何如此针对定阳王殿下,下官全部之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州府衙门官吏齐齐下跪,一时哭告讨饶之声,此起彼伏。


    刘芝面露鄙夷,不愿再看这些人丑态,定阳王姜苻也是气氛难当,直到王妃握住他攥出青筋的手,他才有种劫后余生的呆滞,缓缓望向刘芝,二人都落下了百感交集的眼泪。


    梁道玄站在堂中,俯视跪拜的众官吏,只觉得胸闷恶心,再一迟疑,脑中仿佛一切意识都消失了,只听见白衷行的大喊由强渐弱:


    “快传大夫来!梁少卿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