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绝渡逢舟(四)


    以春和景明、韶光淑气等词描容这个春天, 似乎并不过分。


    峨州地处西北缘界,帝京草木莹郁,此地春色方足,颇有时空交错之感。这份感触对梁道玄而言, 更多了生死后又见春庭葳蕤的唏嘘感叹。


    定阳王案后续事宜用了足有十二三日才算完毕, 朝廷接到御史的上报, 据说朝野震惊于真相,无不惴惴而惶惑。


    一向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宗室封王无辜而襟怀百姓造福一方,可千挑万选的地方官吏五品知州自上而下一整个衙门, 蛇鼠一窝构陷忠良。不少宗亲贵戚有爵之家上书,应宽抚定阳王,给予优待,且嘉奖此案有功之人, 以示天未弃亲, 这话说得要再明白一些, 就显得不礼貌了。


    这些京中官员一天到晚左之乎右者也, 开口闭口都是圣人道德,压制宗亲与勋贵的也是同一套,大道理说了几十年,结果一朝掀开官袍, 里面藏污纳垢,该换一批人反省反省所作所为也是应当。


    而奖赏有功之人也是明着要推举梁道玄作为本势力的代表。


    朝廷很快降诏,查抄此案有罪之人的家产七成罚没国库,剩余三成交由定阳王府, 一部分看作抚恤,另一部分也是想资助书院修造,完成定阳王的心愿。


    待朝廷的诏令下达, 各项罪名与赏罚都尘埃落定,上面也派了大理寺和刑部的其他官吏收尾,至于选派峨州新知州等一众人选事宜,只能先自上谷县提拔几人就地任职,其余再议。


    以徐照白为御史的一行人终于在一个月后得以返还帝京。


    临行前,还要手头最后的案卷作转交,虽然徐照白说尽量不要打扰梁道玄养伤,可因作为被害人加重要人证,有些手续仍需梁道玄亲自画押。主理此事的潘翼不得不亲自前来探访,谁知到了州府馆驿却听说梁道玄出门了,是去了定阳王暂时在青宕城的别馆中,于是他也急忙赶去。


    说是别馆,不过是此次案中与朱善同勾结的布商之宅,占地倒是不大,可一进去也有富贵之态,雕栏画栋触目接是,光是几个园林里的瘦透湖石,品相之优秀,令人咋舌。


    潘翼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仍是不由得驻足感叹。


    想想峨州百姓之困顿,再看商贾之畸富,他便觉得自己这次没有白来。


    而他所寻找的当朝国舅爷、此案的大功臣,正在院子里亲自刨土,挖出一棵潘翼也不认识的树。


    他手上皆是泥土,却陶然自得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凝睇观望。


    其实梁道玄在潘翼心中还有一重形象。


    他是个无比松弛的人。


    和那些苦大仇深身负社稷的“重臣”似乎不大一样,梁道玄仿佛总是优哉游哉,却也能散发出可靠的人望,教人又想亲近,又不觉得轻佻。


    就好比在堂审当日,梁道玄九死一生归来,完成了绝地反击,忽然晕倒,惊得徐照白都站了起来,好在徐大人未雨绸缪,备好郎中,眨眼功夫,该押下去的都押入大牢,郎中的三指也搭在了梁道玄脉窝上。


    然后梁少卿就睁开了眼睛,只当着众人说了一句:“有吃的么,饿死我了。”


    徐大人命人取些现成的吃食,梁少卿狼吞虎咽完毕,看着徐照白,竟然说道:“徐大人,我雇了好些百姓吆喝,这才能闯回公堂上,可我落难至今,身上一个铜板都没了,大人,这欠百姓的银钱,可以算咱们巡行的公账上付一下吗?”


    这是潘翼第一次在世伯的脸上看到难以置信的无助表情。


    “不行。”


    徐照白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梁道玄没有气馁,“可以麻烦大人给我先垫付一下吗……拖欠百姓的银子,我们京官的声誉就要折损了……”


    徐照白气得直翻白眼,手伸进官袍袖口,取出一小包银钱仍在桌上:“够不够?”


    “差点……”


    徐照白看向了潘翼。


    潘翼也赶紧“慷慨解囊”。


    白衷行也跟着效仿。


    就连一旁直傻乐的定阳王姜苻也跟着摸了摸身上,后来想起自己被软禁了半个多月,哪有银子,这才作罢。


    三个人凑够了钱数,梁道玄才欢天喜地跑出去分发,看起来活蹦乱跳,没什么大碍。


    就像他此时此刻,一点也瞧不出曾经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过,除了结痂淤血的外伤,以及一条腿还是稍微有些迟滞,其余简直好得不得了。


    “梁少卿,启程前你还是多修养修养吧。”


    看不得伤员活蹦乱跳,潘翼上前说道。


    “是潘少卿,没事。这园子就要收给州府衙门了,但这花苗我看着不错,跟官府的人打了个招呼挖出去。”梁道玄自绿叶后笑面相视。


    “这个要带回帝京?”潘翼以为自己听错了,“徐大人肯定不会答应的。”


    梁道玄笑着解释:“不带回去。先栽去定阳王临时的府邸,等西陶县的书院建好,栽进院子里头。”


    潘翼也觉得想法不错,好奇道:“这花有什么说法吗?”


    “这是鹄雁山常见的紫惠槐,没什么吉祥说法,好就好在好养活,旱涝皆耐,枝叶还能拿来喂牲畜,尤其是看着养眼舒心,咱们帝京还种不出原水土的茂盛劲儿,就得本地才养得好,我想着移栽几株到书院里,不用人看着守着的花,也不娇气,陶冶性情,用来缓目释疲也是好的。”


    说完,梁道玄仿佛想起了什么,站直拍拍手上的土:“潘少卿寻我来是正事?还要文书要画押么?”


    “有些昨日里最后一批新提审的州府军卒和西陶县县吏员的供词,徐大人说你得看一眼,这些人也要论帮从贪赃之罪,不能姑息。”潘翼本想递过去,但看看梁道玄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还是犹豫怕重要文书有什么闪失。


    梁道玄赶紧用一旁净水洗过,擦拭完毕,接过来阅览,读完后,轻轻叹息:“我这边没有什么问题。有劳了。”


    看出梁道玄的哀意,潘少卿宽慰道:“我虽没见过郑师傅本人,但看营造图纸,也知他技艺绝群,这次州府军竟滥杀无辜,借着寻你的名义大行灭口之举,郑师傅是英杰人物,带着百姓逃跑,自己却垫了后……还好有几个百姓躲进山中幸免于难,他的大义之举才能为人所称道。”


    “郑师傅的随身行李都在馆驿,被水淹冲个干净,他随身的一些东西,如果不是涉及证物取用,我想整理之后,寄回他家中。”梁道玄轻声道。


    “好,我回头安排。”潘翼自听说郑德元的人品和遭遇后便十分钦敬,当即答允,“还有一件事,州府衙门一应官吏,连带本地几个豪绅富商都已确凿罪状,朝廷下了谕令,因是极恶之罪,祸连百姓,就不等秋后问斩了,但是冯钰此人,徐大人上报后,禁军那边想将人要回去,于军中处刑,示警十六卫的各个禁军将士,他毕竟是亲手害了梁少卿你,徐大人的意思是,问问你的想法。”


    梁道玄想着南衙禁军要处刑,怕不是他姑父听说部下的部下竟然害了自己,怒不可遏,非要以儆效尤。


    这确实是姑父做得出来的严正之举。


    只是梁道玄不愿家人留下口实,于是追问道:“此事可以前例?”


    “自然是有的,太宗时期有禁军与地方官吏勾结,借循行时为非作歹,太宗直斥可恶至极,罪加一重,应于军前受死,家产罚没,家人充官奴。”本朝律例和判例是潘翼的强项,他启口便说出了因循。


    “那就按照禁军的意思押解回京,我没有什么意见。”


    正事都说完,潘翼又叮嘱一番梁道玄保重身体,回去的路程也不轻松,又要骑马奔波,梁道玄一一应了谢过。潘翼本想和定阳王与刘王妃打个招呼,毕竟当时他提审过刘王妃,此刻虚礼一下倒也不过,只是二人不知去了哪里,他又有公务在身,只能先行一步。


    谁料潘翼刚走不久,一直忙着打点府内物资的定阳王夫妇便现身在了花园。


    “梁少卿,你看看这个书架子!”


    定阳王姜苻是个急性子,说话办事都毛毛躁躁,但有股火热的劲头,见了梁道玄此刻比亲兄弟还亲,上来便招呼。他正指的是一个木书架,三人抬着,都累的满头大汗。


    梁道玄走进一看,禁不住叫道:“好木头!这是哪来的?”


    定阳王姜苻喜滋滋道:“从这家人书房搬的,我说挪去书院给孩子们用,新来的州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搬过去了。”


    刘王妃白他一眼,不愿他在搬东西的人面前言多有失,命人先往外搬着,待下人走远,这才嗔怪道:“我们家王爷一惊一乍的,别吓着大人了。这些话都是私下说的,和大人咱们没什么好隐瞒的,外人前就别多说了。今次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人家念着咱们吃了亏,太后和圣上也体恤,才允许咱们权宜支用,你可好,就差满天下嚷嚷了。”


    梁道玄听罢笑道:“充公的物资本就有一部分是拿来给书院的,有一部分是补贴重建王府与西陶县城,都是应当应分的。”


    刘王妃眉目如画,一笑更是动人,定阳王看得直乐,忙接上话:“是是是,我下回主意。对了梁大人,你说这是好木头,我不好文房,不懂这个,我家王妃是乡下丫头,咱们两个臭皮匠研究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就是觉得颜色好看,紫亮紫亮的,架子够大,放书院里装书气派又实用,不过听大人夸赞,难不成是好木材?”


    “这是鸂鶒木,又叫鸡翅木,我朝偌大疆域,天广地博,也只有巫岭道才出产。这种木头最是肌理致密,纹样似羽如绒,或纤或韧,紫褐相间为最佳。想打这种架子,用得还都是纹色最佳的木芯,都得是三百年往上的树龄。”


    梁道玄讲完,定阳王大拇哥都已竖起来,直道:“本事!真是太本事了!大人,私下我叫你一句国舅,国舅你的本事,我真是见着了,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五体投地!”


    梁道玄已经习惯定阳王姜苻这外放的表达,只是微笑谢过。


    刘王妃正要开口,却听定阳王冷不丁一声暴喝:“你们几个!不许托地!”说完他就风风火火地跑远,去纠正搬运下人的不当,刘王妃见了也只是摇头。


    “国舅爷,您看,我家王爷就是这个性子,不然怎么会被奸人所害至此?多亏国舅您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不然我这没出生的娃儿,这会儿怕是亲爹都没了。”刘王妃也是爽利脾性,说话很是干脆,虽是土语粗言,可胜在真心实意的踏实质朴。


    “能救下王爷,也是王妃的功劳,若不是您撑住场面震慑百僚,我早就没有后面的机会出面说话。您才是女中英杰,教人钦佩。”梁道玄发自内心赞叹,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天底下的事,多多少少都是一个巧字,然而能逆转乾坤,风里来去的巧,比真正命运的机缘更使人撼心动魄。”


    “这话太弯绕了,我个乡下丫头听不懂,不过我知道国舅爷说得是好话,往后待我入得玉牒时候,也请国舅少卿高抬贵手了。”刘王妃笑道。


    “这是自然。”作为宗正寺名义上的负责人,将来刘王妃若为定阳王正妃,享朝廷供奉与恩荣,需要他经手一道文书,梁道玄欣赏刘王妃的性情手腕,有她坐镇,不管是王府还是学府,想来都无有可忧。这句应托也绝非虚与委蛇的过场,而是他真正要感谢王妃竭尽全力拼护真相的壮举。


    “还有一事,是我们两口子的私事,还请国舅赏个面子。”刘王妃笑道,“我再有两三个月也就临盆了,不怕大人笑话,我们两个人加一起,还咣当不出大人一指甲盖儿的墨水,想请大人给孩子起个名字,说到底,也是您救了孩子亲爹和他自己的前程富贵,我们也想留给感恩的念想给孩子。”


    面对刘王妃的诚恳颔首,一派真挚,梁道玄下意识谦让:“王妃不必这样客气。太抬举我了。”


    “哪里抬举了,芝芝说得乃是实情,我也这样想的!”


    定阳王姜苻风风火火地去,风风火火地回,几步路就走出了汗,他握住刘王妃的手,颇为动情对梁道玄道:“没有国舅,这孩子就是命苦的野草了,他有恩人起名字,是他的福气!国舅别管男女,起个都能用得上的,咱们到时候还得报上他的名字,让你亲自首肯入牒!”说完自己也笑了。


    再推辞,就是梁道玄太过造作了,他只好答允,稍稍一过心头,便有了好想法:“殿下和王妃不嫌弃,可以为孩子起名为澜。”他用枯枝在地上写画出字迹,解释道,“这个字,典出先汉王褒的《四子讲德论》,中有一句‘天下安澜,比屋可封’意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希望他长大之后,这八个字能真正实现。”


    “诶呀呀!”姜苻兴奋之余一把拍在梁道玄肩上,看向刘王妃,“我就说什么来着?起名这事儿还得读书人来,这真是太好的名字了!咱们家孩子有连中三元的文曲星下凡施救,又亲自给点名,当真是福气盈门!”


    刘王妃也喜爱这名字,不住道谢,她身形沉重,站得久了不免有些疲态,姜苻见状便让妻子歇息,他自己却还有些事,想请教梁道玄。


    待刘王妃走后,一直欢天喜地的姜苻却忽然有些惆怅:“这次我虽是捡回一条命,但终究是对不住郑师傅,他没少劝我不要毛躁,我都当了耳边风,虽是人家给我挖坑来跳,但到底我也没有小心……郑师傅遇害,我不知要怎么办,又愧对广陵王兄给我的鼎力相助,又是对不住和郑师傅的忘年交,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我……哎……”


    姜苻是实在又火热的人,掏心掏肺地说话,梁道玄也不弯绕,敞开襟怀道:“王爷节哀,我虽只和郑师傅见了一面,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却也被他所感,钦佩其技艺与见识。他惨遭横祸,是朱善同一伙穷凶极恶,为灭口,无论工匠百姓都不放过,王爷您不必自责。不过我有个主意,王爷能稍稍加缓些心愧也好。”


    “我已经给堂王兄去了信,优抚郑家的银子,我来出,郑师傅的爹不在了,老娘多病,赡养的银子,还有儿女嫁娶读书的花费都我来出。可我心里还是难受得紧,不知怎么才好。国舅你若有办法,尽管说,我必定遵从!”


    “郑师傅生前最牵挂的就是书院,光是营造图他就画了十几版,我去的时候他还在实地查验,若说最大的安危,莫过于王爷你将书院建好,让百姓的子女有书可读,有艺可掌,他定然欣慰。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想法,这事我也想出一份力,咱们在书院里,给郑师傅立一个碑,但凡入院就读的孩子,拜大成至圣先师在前,拜此碑在后,也好让他们传承这份心力。”


    梁道玄的话惹来了姜苻铁骨铮铮的火热眼泪,他强力忍住,鼻腔淤塞,嗯了好几声,好不容易才抹去眼角的泪珠,稳住情绪:“国舅说得好,就这么办!”


    “还有一个。那就是在书院里开营造一科。”梁道玄其实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最终觉得是百利而无一害,“许多百姓家的孩子,未必愿意寒窗十年,能学一门手艺,好过山中刨食。王妃先前提过,本地产苎麻,纺织出的夏布是上好的料子,只是太素,不够风靡风雅。原本书院里就要给些女子开机杼纺麻之教兼顾读书识字,那也给愿意跑出去闯荡的孩子教些谋生的硬本事,这营造堪舆匠作何尝不是呢?况且此举更可以将他的手艺传承下去,慰藉郑师傅的在天之灵。”


    “国舅,多亏你是足智多谋的,不然我只会掏银子掉没用的泪珠子,半点有意义的办法都想不出来,有你的提点,我一定照做!”姜苻是诚心请教,受梁道玄启发,也有了想法,“我听郑师傅说过,他全家男人都是干这个营生的,家中还有个弟弟,如果他弟弟愿意,我给银子过来当教习!别的不敢说,亏待是一定不会的!”


    梁道玄不如定阳王了解郑德元,听罢也欣慰含笑道:“这是最好的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定阳王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笑道,“你看我着……赶在国舅走之前,恨不得把话说完了。咱们封王规矩大,不许随意往帝京给朝廷命官去信,大人就算是宗正寺的,我写私人的信函也不是那么回事,写公文报备到宗正寺再这么婆婆妈妈,给人记录在档,太丢人了……国舅前万别嫌弃我没注意又絮叨。”


    原本沉重的氛围被姜苻的话融化至柔和拂煦,梁道玄觉得此宗室子的直肠子也很有可爱之处,笑言安慰:“王爷但说无妨,你我现下也算生死之交了。”


    这样一说,定阳王可敞开了心,笑道:“对!是这个意思!不然我也不好意思问!就是……给男孩子教书,我县城州府里抓个学究,那是容易得很,可给女孩教书,我就没辙了。听说帝京那边家家户户都是才女,小门小户的闺女没及笄的都能识字。我家王妃总是觉得她是女孩没读上书,很是可惜,也想让县城的女孩比着大地方的,学写个名字也好,我觉着也有几分道理,所以,想着大人您是帝京人士,人脉又广,若是有可靠的女先生介绍来,我给她安排单独的居舍,一定不会亏待,她若是有儿女,那更好说,在书院里方便照顾,我和王妃也必然会好好宽待。”


    “这女先生,我是一个都不认识,不过……”赶在定阳王眼神黯淡下去之前,梁道玄的话峰回路转,“我确实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介绍来,她和你还有些渊源在,再合适不过。好在书院修造需要时日,我后日启程归京后就为王爷安排。”


    第82章 往者不谏


    回程路总是走得更易。


    办过大案, 一行人除了手下出了叛徒的白衷行,大多精神抖擞,尤其是潘翼,他成为大理寺少卿后的头份案子十分圆满, 这让他回程时心情大好。


    梁道玄不免要安慰几句白衷行, 对方一得空就向他道歉请罪, 实在难以招架。


    由肋道穿太阿岭,明日就能进入京畿道,但肋道地势狭长, 侧为悬崖峭壁,不宜夜间赶路,徐照白选河西道沁州的崇丘驿作为夜宿之地,在黄昏前抵达休息。


    驿丞早得到了消息, 殷勤接待, 预备了本地特色十足的酒菜——本朝有不成文的规定, 官吏去程入住官驿, 不可设酒招待,回程则可。


    明日要晌午才出发,徐照白看在座年轻人都分外拘谨,笑着先举起杯来, 大家才纷纷笑应,齐品佳酿。


    喝过酒,梁道玄没有那么困倦,反倒觉得胃热火烧, 夜里在卧榻上辗转反侧,想着自己报平安的书信应当已经先一步入京,就是不知道怎么和家人解释这一死一活的奇遇。想到自己一大家子人先前听过自己生死不明的消息, 梁道玄愧痛难当,更在屋内坐不静心,睡不安眠,索性爬起来去到官驿的后院散步。


    说是后院,也不似一般人家花苑那样大小,前后都是仓库和马棚,梁道玄刚转了几圈,就叨扰到马匹的休息,被甩了几个不耐的响鼻,梁道玄只好推开后院的门,去郊道附近走走逛逛,经这六月初季春最后的晚风吹拂,心境不敢说立时泰然,却也稍稍抚平和躁郁,吐出口悠长的气息。


    只是春夜忧长,除了他,被马儿嫌弃的还有一人。


    “梁少卿雅兴。”


    徐照白旧衫缥色,本白已现,月下一人正在后院半高的槐树下。


    “下官见过徐大人。”


    此时本地槐月早过,槐花也败,落得一地枯黄,被月亮照出几分荒凉的惨白。这树再走几步就是土丘,丘上杂草重生,丘后远远,又是乡野村舍,除了参天古槐,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好徘徊探看。


    但徐照白却笑道:“梁少卿也是来赏花的么?”


    徐照白心深似海,面上却总是古井无波,梁道玄对其从来都是戒备多过交流,此刻正要离去,却反被叫住。


    总不能甩下领导,梁道玄只好原地站下:“槐花刚落,无甚可看,夜里睡不踏实,出来走走,不成想打扰了大人的雅兴。”


    然而徐照白只是笑笑,略微让开两步,谁知他身后、古槐树下,竟有一昙花,在从生的灌木之间,低垂含苞的头颅,仿佛在与人私语。


    “什么雅兴,也是赶路颠簸,一时不得安眠罢了。”徐照白手背在身后,语气自然流露疲惫,没有拿腔作调的刻意,“听说梁少卿熟知园林山水的意趣,上至琼林玉枝,下至野草荒藤,皆熟详其名与其性,可谓个中高士。不知梁少卿可否懂得昙花,与我告知一二?”


    梁道玄心想我是懂,但我也没有十四五岁时搂着姑娘一起偷看昙花的经历,讲是讲不出的你想要的韵味。不过他的嘴巴还是通畅连接着大脑的,只笑道:“大人过赞,只是早年不学无术,翻多了几本闲书,学到的卖弄言辞。”


    他这样说,但还是走到了徐照白身边,观察起了面前的昙花:“这是昙花里的钵昙,因像是佛器覆钵,故此得名。本也不是我们这边的土产,但前朝开始渐渐风靡,各处都有引种,这种花喜好湿润温暖,更深露重时只开一两个时辰,不见阳光,很是难照顾。我年轻时家里有一株,是姑父老部下亲戚打南边带来的,听说我好这个,送来赏玩,我那时新奇且玩性大,伺候的可以说是宵衣旰食,无奈人家仍旧不肯赏光,一次都没开过。”


    梁道玄说话总是诙谐风趣耐得住入耳倾听的,徐照白听罢清朗一笑,比他平时沉默的肃容要风流蕴藉许多。


    思维奔逸是梁道玄脑子活络的代价,看着徐照白四十来岁仍旧“风韵犹存”的英姿,不禁设想当年此位十四五岁的翩翩少年在侧,伴着昙花盛开的刹那芳华,自己若是徽明郡主,八成也得沦陷。


    造孽啊……


    “看来我果真问对了人。”徐照白的目光凝驻在昙花重叠而紧闭的丝缕莹白花瓣之上,声音仿佛也有了飘忽,“我想或许不是昙花不曾为梁少卿而开,而是它盛放之时,梁少卿却刚巧错过。然而优昙之花开落不由人意,开就是开,错过便也是错过。”


    这话说给别人听,那就是一个中年男性的人生感悟,左耳进右耳出,不碍事的。但梁道玄是经手过徐照白旧日感情纠葛遗留问题的人,听来就有些弦外之音了。


    “那可能也是我与昙花缘分尚浅,不足以入眼,这也是命啊……”梁道玄的叹息也意味深长。


    徐照白微微侧头看他,忽得笑了:“梁少卿是否曾与徽明郡主殿下有过面会?”


    早就预料到这个话题迟早会转过来,梁道玄做足心理预期,一点也没诧异:“自然是没有的。郡主殿下修行的佛寺戒律严明,我一个男子,哪能贸贸然闯进去。”他忽然抬头,故作震惊,“难道……大人您去过了?”


    大概梁道玄是那种正经起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往无前强正理直的人,故而他有时候的怪话就显得在不着调之外,带有种割裂,仿佛真是个二十来岁单纯天真的富贵少爷脱口而出的肺腑之言。


    让人懊恼倒不至于,可无奈又好笑却是真的。


    徐照白此刻正是这样的心情,他扶额道:“梁少卿,我或许在你眼中,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是鸡鸣狗盗毁风败俗之类。”


    “您在我心中品德之行确确实实是正人君子了。”梁道玄实话实说,“其实头次听了大人的经历后,我想得是如果是我亲爹遇到同样的事情,怕是我骨灰都被他扬了好去攀龙附凤。”


    大概是梁道玄亲爹梁敬臣的道德品质是反方向的有口皆碑,人尽皆知。听了这话,徐照白反倒沉默许久,过了会儿才道:“我其实是见过你爹的,他比我晚两年中进士,是那一届风光的人物,因学识出众,也相貌堂堂,如果不是后来所行所为,想来也有一番前程。无赖旁人,皆由自己造孽罢了。”


    “大人眼中的我爹,是这样的人么?”梁道玄很好奇众人眼中的道德典范是怎么看当朝烂人“陈世美”的。


    徐照白倒也不和梁道玄虚与委蛇,答得也是不假思索:“他是个不懂珍惜的人。”


    梁道玄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评价梁敬臣。


    “命运的馈赠不是随时随地可握可掇,就像这昙花,有时久侯多年不见展颜,然而某日一路人夜路途径,恰见盛放,都是不可预知的。有些馈赠,送了后,还会收回。你父亲早年受命运亏欠,后又还赠补偿,然而他却倒行逆施,骤然早逝,或许也有冥冥之意。我这样议论你的亲长或许与礼不合,但却是我的真心话。”


    梁道玄摇头:“我的亲长只有已故的母亲与在世的姑姑姑丈、小姨姨丈。”


    听了这个回答,徐照白似是欣赏点了点头,他没有说那些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身体发肤生恩必还的陈词滥调,反倒感慨:“只凭梁少卿这样想,你与你的家人就是有福之人,昙花不为你开,是它没有福气而已。”


    “那大人算是有福之人么?”梁道玄问道,“您的一生也是先亏后盈。”


    徐照白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之事:“梁少卿应该已经听过旁人口中,我与徽明郡主殿下的孽缘,大概郡主殿下,也将她所经所历,所思所想告知了你,那么,不知你愿不愿意听听另一个主角的所见?”


    梁道玄颔首:“在下洗耳恭听。”


    徐照白望着旋片幽幽掩闭的昙花,静静讲述、娓娓道来:“相识相知,大多如是,之前的事,我并无什么好赘述的,与旁人所讲差不多。只是,十六岁那年,我背井离乡求学,不单单是为了前程,更是为了另一件事。”


    “是什么?”


    “逃婚。”


    梁道玄傻了。


    面对梁道玄一瞬的呆滞,徐照白恍若未闻,只继续说他自己的故事:“当年慈鹿江每次泛滥都波及甚广,我家乡是伊州乡下,那般偏僻的地方,都有不少水患流民至此避难。彼时威宗皇帝方才扫清四合,久经战乱之土,无余可赈,百姓只能靠双脚求生于外,很是凄惨。”


    这次水患徐照白履行御史之职,相当尽职尽责,统筹分派的粮食,安顿流离的灾民,保证峨州受灾之百姓能不用跑出峨州求生,只在峨州本地就可得到充分的照料。梁道玄猜想,这也是与徐照白幼年所见的民生凋敝有关。


    “那一年慈鹿江尤其狂暴,我家乡来了近百流民,我家乡也是贫瘠之地,无有余粮救济,里正耆老们请县官做主,求请之书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没有办法,乡里的人只能将流民清走,个别还算有些家资的乡绅,挑了一两个年轻的小孩作粗使仆役。我家家徒四壁,自然没有这个本事。”


    徐照白提及幼年苦厄,全无遮掩,自然至极,仿佛这些过往本就是他的真实,无需避讳。


    “可是流民已离去好几日,我家却突然出了贼,原是一流民女子不愿再继续流窜,藏在了我家后的一座破庙里,没有吃食便四处偷窃,后被我母亲当场捉住。她苦苦哀求,磕破了头,请求母亲收留,只说给一口饭吃,她愿意下地干活做工养家,只要不赶她离开,什么苦她都愿意吃。母亲原本拿定主意,听了这番哀求也有所动摇,最终点头答允。”


    也不用动什么脑筋,梁道玄便猜出了这个女子便是当今的徐夫人。


    “我与此女没有什么交集,那时我已有些读书的眉目,日常借住在县城附近的叔祖家中,叔祖家也是务农的,我便帮助做些农活,闲暇去县城读书,隔两个月回乡探望母亲,与她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徐照白至此,才第一次轻轻叹息,“母亲喜爱她勤劳能吃苦,又孤身一人,无需媒聘之礼,省心省力,便要我在十六岁时,娶她做媳妇,为家中传宗接代。”


    事已至此,梁道玄再说什么他觉得考功名改变家中境遇比较重要也没什么意义了,这是既定事实。


    “即便没有与郡主的孽缘,我也不会答允。那时我志在科举求业,无心此事,无奈母亲紧迫,又以死相逼,我不肯就范,也无法讲通道理,干脆一走了之,去县城做了些日子的苦工,攒了些盘缠,上路赶考。然而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走之后,母亲以我的名义,请人写了聘书,觅得媒人,又找来里正耆老做征婚,用家中唯一一只母鸡代我本人与那女子拜堂成亲,宴请宾客。”


    梁道玄听得耳中鸣叫,许久才道:“根据我朝律法,此举乃是淫祀迂俗,虽偏远之地尚有余传,却不和当今礼法,无论男女若以此为婚定,又有见证在,只要无有夫妻之实与子嗣在膝,便可将聘书交由地方县衙,宣为无效。”他曾经很认真研究过本朝的律例,所以说得非常笃定。


    “梁少卿机敏过人又博闻强识,可是我朝法有典刑,却有的是人和办法,能让其如废令滥觞。”


    奇怪的是,徐照白说这话时,眼中并无悲愤,只有出奇的平静。


    “后来我高中状元,与郡主重逢,郡主向威宗皇帝求亲,而梁少卿所知,是我当堂拒绝,致使芳名流传,却让郡主遗憾终身,是否这般?”


    梁道玄点头,确实如此。


    “其实在那天朝会前,威宗与梅相曾召见过我。”


    “是……让你拒绝的?”


    这个故事,梁道玄听了三个版本,第一次听心中是慨叹,第二次听是由衷唏嘘,这是第三次,也是唯一让他震惊的一次。


    “我那时才知道我的婚事已被一只鸡完成了父母之命,我拼命抗辩于御前,请求圣上作废此婚,因我在所谓代婚之后,别说夫妻之实,连见都没见过妻子,又如何能作真?可是威宗赐给了我一件旧布袍,威宗金口玉言,说这是我糟糠之妻为我缝制的衣袍,我今生今世都不能与郡主厮守,但威宗皇帝也给我了选择,如果拒绝赐下的旧衣,选择赐婚于郡主,也不是不可,然而郡主就要与我迁走帝京,我也将失去仕途,永不叙用于朝堂,一生所读之书,所求之业尽毁。”


    “因为威宗皇帝不愿意开国之取士之才与宗亲联姻之端……”


    梁道玄有时候讨厌自己反应得太快,每个说出的真相都冷冰冰的,全然没有人情味道,有的只是准确的判断。


    “不论何时,梁少卿都是洞若观火之人。这份心思澄明,是你最让人艳羡之处。”徐照白仍然能向梁道玄微笑,只是笑中多了一丝悲伤。


    “梅相……也是这个意思么?”


    “我不能议论我的老师。”徐照白笑着摇头,“尤其是在梁少卿的面前。”


    “我能明白。”


    “不论旁人怎样说,我都是在最后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了前程,背叛了命运赠与的姻缘,背叛了郡主的深情厚谊。我将母亲和妻子迎入帝京,我的举动也成为了世人口中的美谈。所以我并不后悔,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徐照白的坦率让人心惊。


    梁道玄沉默许久,正要开口,却骤然发觉,那朵昙花竟在二人对话之时悄然盛开,层层叠叠如玉丝交错的花瓣柔和而绽,吐露秘密般的清芬之息,将今日月色溶化在树荫最隐秘的一角。


    徐照白的目光仿佛痴了,怔怔望着昙花,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开口:“梁少卿,你可以告诉郡主这个故事,告诉她我的选择,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没有任何可以辩驳。你愿意经手此事,或许有你的思量,但许多事的版本犹如古书刻本,大意无碍,却各述其义,这类悲伤的故事,本就没有真相,一人一花,一世界,一弹指,一悲辛。”


    说完此言,徐照白不再去看皎洁盛放的刹那之花,转身离去。


    梁道玄却站在花前,默然不语许久。


    ……


    宫中这两天各项差事都忙得不行,尤其今日午宴,凤体初愈的太后竟邀请首辅大人梅砚山共进,为备尽礼数,尚宫局和内务府从前日忙至午膳前一刻,直到所有菜色都完美呈现在太后与梅宰执之间的桌上,才算轻轻松了口气。


    殿内所有的宫人都被遣了出去,只有沈宜在旁侍奉,沉默着为太后与梅砚山各自斟满酒盏,退到一旁。


    “这第一杯酒,老臣敬太后。”梅砚山毕恭毕敬起身,躬行举酒,笑道,“国舅爷吉人天相,太后得偿所愿,如今身体也已大好,可谓是天赐我朝的福瑞之兆。”


    言毕一饮而尽。


    梁珞迦也颔首而笑,饮尽酒盏,以示受了此礼,幽幽道:“哀家是没用的,得了什么消息都不顶事,一病不起,皇帝年幼,也是镇日啼哭……多亏梅宰执这期间理政于人前,安抚朝野于人后,合该哀家谢您才是。”


    梅砚山诚惶诚恐再次起身:“太后哪里的话,先帝所托,臣下肝脑涂地也不能不报,为太后与圣上分忧,乃是老臣本分,若这谢领受,实在是老臣僭越,万万不可。”


    在人前,梅砚山从来恭谦,只要不涉及实际利益,他便是时间头一号辅弼之臣,恍若诸葛武侯在世办的鞠躬尽瘁,半点名利不要。只有当利益涉及,他才会用迂回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权力。


    梁珞迦早就熟悉这个套路,但该客气的还是要客气。


    图穷匕见怎么都是后头的事情。


    “梅宰执快坐。寻常百姓家都知尊师重道,您是先帝为圣上择选的辅佐之臣,是圣上的老师,千万别再多礼。否则旁人就要腹诽我天家无德,只言尊师重教,自己却不身体力行了。”


    梁珞迦想使得梅砚山放松一些警惕,这般温和的谦让,总是有些用处的。


    梅砚山再行一礼,极其谨慎落座,却自伤而叹:“其实,老臣也是年纪大了,时长梦见先帝……”言及此处,眼泪掉的比梁珞迦这个寡妇还快,沈宜眼力超群,立即奉上巾帕,请梅砚山按去眼泪不致失仪。


    梅砚山飞快拭泪,又不住自惭:“死罪死罪,在太后面前,这般样子,老臣实在惭愧。”


    “梅宰执是忠臣,思念先帝如此,可见先帝没有所托非人。”梁珞迦含泪的速度也是很快,配合这样的戏精,她早就炉火纯青。


    “哎……这次朝中非议甚巨,惊涛似洪,是老臣执理不当,竟选出了如此败类为一方父母之官,戕害百姓,教老臣如何安眠……”


    正常来说,梁珞迦还是要宽慰下去,继续演戏,可这次,她目的明确,等得就是这句自伤。


    尤其是梅砚山口中,只字不提朝廷命宫诬陷宗室与灭害外戚之责,看似看重百姓,实际上确是真正的避重就轻。


    这让梁珞迦心中愠怒剧增,不过,在面容之上,所浮现的却是哀婉与无奈的容颜:“这次……哀家是真不知要如何交待了……”


    她的一反常态,让梅砚山短暂的一愣,就是这个时机,梁珞迦乘胜追击:“这几日,哀家的案头都是各位宗亲的上奏,均要严惩此事的罪魁,并且彻查二事,一个是朱善同如此胆大包天,他在朝中是否还有包庇的党羽,若有,又是谁暗藏祸患累及朝民?第二,是西陶县的河堤怎么就这么巧在定阳王出门那天就损毁,既然是故意陷害,又是否有可能是朱善同一伙胆大泼天,不惜以百姓的性命和家园做代价,要制造水患除掉宗室,除不掉也可以构陷呢?”


    梁珞迦说完无奈摇头,对上了梅砚山凝视的目光:“梅宰执,您说呢?”


    第83章 来者可追


    梅砚山望向太后, 肃正面容,起身敛衽而拜:“臣理政不当,辖责不力,请太后降罪。臣愿辞官告老, 以避贤路, 自请为罪, 弃享尊荣。”


    梁珞迦并不感到意外,要是梅砚山处理不好,她才觉得奇怪。


    梁道玄说过, 永远不要过高估计你的对手,但却不能过低估计对手的渴求与迫切的决心。


    梁珞迦从前只是个父亲与皇帝之间传声的人,此刻有了所求,也觉为政有纲。


    她心中清楚, 自己夸大问责的范畴和罪责, 不过是为了试探底限, 看看朝野重臣愿意为了这件惊世沸议之案担责到哪一步, 自己与兄长可以从中攫取多少避让出来的利益。


    梅砚山以退为进,不愿揭晓手中这最后的底限,他明知道不可能因此受累被革职,仍是选择担下。


    梁珞迦内心对这些摆明了要给她孤儿寡母“立规矩”的辅政臣子们没有任何好感, 但她是一个理智的权利持有者,她明白如今国家的安稳离不开这些年梅砚山的执理与旁人的辅弼。不说远的,单论此次慈鹿江水患,徐照白在工部多年, 水工漕运等事运斤成风、通达谙练,一应调派,三日便解决了赈济和固灾民于故土的任务, 不管是给朝廷节约了钱粮还是消弭了流民群体壮大潜在的隐患,更是稳定了人心和百姓的度日生息。


    如若真为权力大刀阔斧祛除异己,哪怕不顾他日青史骂名,她也不可能逆势而行,将逐渐积累出的治世之象扼杀于摇篮之中。


    但话说回来,当臣下积累三朝,行成党羽,自然也会滋生此次峨州之弊端,势力盘踞,必然有害群之马,她也不会念在这些人辅弼有功,就高抬贵手。


    账要一笔一笔的算。


    这个道理,可惜不是兄长所传,而是她亲爹教会她人生的头一份见识。


    “梅宰执这是哪里的话,真是折煞哀家了!”梁珞迦惶急无助的快要落下泪来,向沈宜薄怒道,“这么没有眼界,怎么还不去扶梅宰执坐下?”


    沈宜恭敬上前,搀扶起一直战战兢兢弯腰躬身的梅砚山,请他重新落座。


    “太后……老臣愧对先帝啊……”梅砚山不顾官体,仿佛伤心至极,竟用官袍衣袖拭泪。


    说他胖他就开始喘,梁珞迦心里学着哥哥翻了个白眼——每每私下听说有人发癫,梁道玄都是先翻翻眼睛再想办法,当然人前她哥哥还是冠绝京华的贵公子,世人也没有见识过三元国舅那无语至极时翻出的大大白眼仁。


    作为一个寡妇,当有人表现得比她还怀念亡父的时候,她应该一起赔哭以示敬意和哀伤,但此时此刻,她有更好的办法。


    “大人何过之有?天下是皇帝的天下,是先帝传至皇帝手中,若大人说自己有过,岂不是皇帝也有过错?难不成皇帝一个小孩子家家,还有去告天明罪,下罪己诏不成?还是我这个垂帘的寡母不配先帝的重托,不比先朝几位有能的垂帘太后?该惭愧的、对不住先帝的,本就是那几个为非作歹之人才对,其余人等,又有何过?”


    听了这话如果梅砚山再哭哭啼啼说自己没治理好国家,就显得非常僭越了。


    一直沉默的沈宜适时道:“梅宰执,太后的病也不单单是以为国舅罹难伤心而生,更是为这些不成器的混账好几夜睡不着觉才致使神匮而昏,内里亏虚,太医是这样说的。若论伤心,太后比您还要伤心啊……但是太后也说过,这事不是谁病不病上一场就能解决的,今日请您来,一是谢您在太后卧病无法垂帘之时为朝廷中流砥柱宵旰忧勤,二也是想请教您,如今朝野沸议,宗室亲王纷纷上书,许多勋贵公卿也陈表到了御前,总不好让朝野离心离德,您往后执理也不能上下一心,可是峨州官吏所犯之滔天逆罪,是不争之实,这般放任非议,这如何使得?”


    梅宰执立即道:“老臣惶恐……老臣也为此事烦心已久,却想不出好的办法平息。请太后的懿旨。”


    梁珞迦优雅地低头一笑,温和道:“哀家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去翻了翻几位祖宗的实录,看看先人有何指教能垂范。不过却也正好瞧见了一个先例。先朝熊太后垂怜时期,熊太后母家外戚一侄子被京兆尹诬陷有强抢民女之罪,后经三司会审核查,方知是因太后侄儿拒婚于京兆尹本家一女,致使对方记恨,买通一烟花女子构陷外戚。熊太后是最刚正不阿持正不挠的,此事令其怒不可遏,质问群臣‘外戚何过?家女聘于天子,便该杀否?’百僚莫敢言语。最后京兆尹罢官问斩,举家流放,为安抚太后兄弟和侄子,特赐一直学士头衔,使其入中书省待听圣谕。”


    图穷匕见之后,梁珞迦反倒慢条斯理,她不去追逼回答,慢悠悠捧起酒盏,待沈宜斟满后轻啄品香,而后才抬眼道:“熊太后那位侄子无有共鸣,不过念了几年国子学,都能授予直学士头衔,想来我兄长科举扬名进士出身,连中三元还是梅宰执您钦点的第一甲第一名,一个直学士,一个政事堂的好听名头,也不算亏待他为朝廷奔波除弊,险些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哀家说得对么?”


    梅砚山静静看着太后,那是一种复杂的目光,他依旧恭谦,依旧温润,可是眼神里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防御的意味和钦敬的目光:“太后是想以此举安抚宗亲和公卿?”


    “不是哀家想,是宗亲和公卿上书中点名要褒扬国舅。”梁珞迦笑出真挚,笑出威仪,“哀家也想避嫌,可是自从哀家的兄长入仕求取功名以来,事事都是我梁家退让一步,若是这次再装作无事发生,受累的宗室和公卿要如何消弭心中不平?若因此结怨,圣上还没有亲政,朝堂之上就离心离德,这如何使得?况且公卿之家尚有武将在传袭承继……这份妇人之见的殚精竭虑,还请梅宰执体量。”


    嘴上说的是妇人之见,可字字珠玑,皆是权力根本。梅砚山笑容不减,也知这次若不拿出些真正的“诚意”,太后和梁道玄就算肯善罢甘休,然而真正利益受到挑战的宗亲怕是要闹出些事情。


    此次峨州之事,表面上是有人贪赃枉法官商勾结构陷封王,实际却是地方官吏权力大于宗室封王,处处掣肘限制,才有颠倒是非黑白的惊世骇俗之案,如若不给一直受制于此的封王们一个合理的交待,只怕会有潜藏的危机变为蛰伏。


    太后摆明态度,将这件事作为利益交换,她来管宗亲公卿,但要梁道玄得到权力的补偿。


    这很合理,但也很让人焦灼。


    梅砚山明白自己没有什么说辞,只道:“还请太后容老臣回中书省,与诸位辅政之臣商议,待有答复,定来秉明。”


    缓兵之计并不算计策,但是梁珞迦记得兄长好像说过什么“逃避可耻但有用”之类的至理名言,具体内容却不清楚,此时梅砚山急于摆脱自己的步步紧逼,她需要再给些压力后,再行放手。


    “空口无凭。梅宰执亲自与他们费口舌也是辛苦。沈宜,拿过来。”


    沈宜听梁珞迦的令,行礼离去,不一会儿,带着三个小太监,捧着三大摞奏折,依次在梅砚山面前排开。


    “梅宰执,这些烦请您带回去让政事堂的人过过目。”梁珞迦含笑道,“这些都是各地封王宗亲和勋贵有爵之家给哀家的上书,若是政事堂的人不晓得此事轻重,这便是最好的佐证,您有了这些,想商议出结果也更有礼有节。”


    面对太后的“好意”,梅砚山再次起身感谢,而后便是常规的礼让与重新落座,二人再度举杯,庆祝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午膳在友好亲切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


    辛百吉在富安侯府进进出出跑了两趟,一趟是病中的富安侯姨母一定要赶过来接人,一趟是富安侯的岳父岳母也亲自坐马车前来迎接死死活活,总算回家的女婿。


    临走前,梁道玄拉着他的胳膊求请辛百吉照顾家人,结果梁道玄跌下山涧落入洪溪的消息一传来,他那姑母和姨母双双晕厥崩溃,最可怕的是,太后也当晚急病,太医一时之间忙得焦头烂额,足足过了十日,才有新消息抵达,那时国舅全家人眼泪都不知哭出几车去,才得知国舅爷活蹦乱跳,还是自己跑回的县城。


    欢喜是要的,但病却没那么容易好。


    一直到今日,梁国舅返回的消息传至帝京时,辛百吉已经瘦了一大圈,喜庆祥和的圆润脸庞露出下颚的尖角,眼尾也垂出了细纹,他不免每日对镜感慨岁月催人老,不许人间见白头之类的话,还好国舅爷的新婚妻子是懂得体恤的,送了辛公公好些滋补的用度,辛百吉顿时感叹当真是一家人进去一家门,一个被窝睡不出两个心眼。


    要他来说,最要命的还是这位年纪轻轻的侯夫人。天晓得要是成亲三日她便做了寡妇,这日子往后得多难?人家也是父母疼到大的宝贝女儿,又和国舅早有情义在,硬撑身体,不顾难过伤心,照顾国舅病倒的亲人。


    据说这柯家的夫人老爷听了这个消息也卧病几日,今日一见,二老比当日成亲,都是各瘦了一圈,人老最怕瘦,显出老态再想养出富贵相就难了。为难这一大家子,提心吊胆犹如无常守门,以为再无希望都做好丧事的准备,好在峰回路转吉人自有天相,梁国舅今日先去衙门转交一应公文,本应入朝见太后与皇帝在先,然而太后体恤兄长与家人,只说百善孝为先,命其先返家照料病亲,再入宫拜谒。


    这就导致梁道玄兴冲冲骑马回家,发现家门口一条巷子站得都是人,仿佛又结了一次婚,他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马还没停,就蹦了下来,急得姑母直叫:“你慢一点!人都回来了,急这几步做什么!”


    然后话音刚落,坚韧如梁惜月,也忽得哭了出来。


    崔鹤雍上前去拉住表弟,差点阴阳相隔自小长大的兄弟再见时都红了眼,崔鹤雍双手都拍在弟弟肩上,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好得很,没人能难得到我,就算阎王为难,我也要斩了他还阳来见你们。”梁道玄眼中含泪颤声道。


    “什么阎王不阎王的,呸呸呸。”卫琨在浑天监察院久了,最信玄说之道,一边抹泪一边扶着早哭得晃荡难立的妻子往前去,“快让你小姨看看你,我的小祖宗,你不知道你小姨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戴华箬去摸外甥的脸,见他耳际和脖子上还有树枝刮破后结痂的淡淡瘢痕,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本就病着,脸色枯黄,梁道玄心疼至极,左一句没事,又一句安好,亲自扶着小姨往府内走,招呼大家进门坐下,慢慢叙说。


    这时,他看见了一直默默站在门侧的柯云璧。


    二人对望许久,梁道玄让姨丈扶住小姨,走到妻子面前惭愧道:“对不住……差点让你当了寡妇。”


    众人听了都破涕为笑,颇有劫后余生喜悦的真实感。


    “还好,我一直觉得你没事。”柯云璧眼睛是红的,嘴是硬的。


    柯夫人在后面本来是哭着的,听了这话着急得不行,哪有妻子说这个欢迎回家丈夫的。


    然而他们的好女婿却忽然笑了,似乎很是享受,顿时让柯夫人和柯学士有种不大懂得如今年轻夫妻相处之道的莫名感。


    好在结局是圆满的。


    一家人终于又坐在一起,梁道玄招呼人去备宴,开个圆桌,辛公公最爱揽事,非要亲力亲为,梁道玄拉着他坐下,当着一家人的面郑重道谢后,不忘接一句:“这里里外外,多亏有辛公公,我这一大家子人才有了着落,不然慌忙倒错,我又身在外面,可如何是好?您今日不只是客人,也是恩人,哪有让恩人忙里忙外的道理?”


    这话听得辛公公十分敞亮,他大大方方受了谢,笑着回道:“国舅爷,你哪是在外头,你那是一脚在鬼门关里呢!嗨呀,别提多吓人了。”


    众人听了都笑而慨叹。


    “要我说,是这宅子风水不好,自打我家玄儿住进来,就好多事情。”戴华箬哭过后又见宝贝外甥活蹦乱跳,才算能完整说话,一时病也好了大半,“得好好找人修饬修饬。”


    梁道玄笑着想马虎过去,可是忽得一转念,觉得这是个好由头,竟也有些引子可以办原本困扰之事,好极好极,于是也只道:“只要姨母肯快些康复,替我张罗,什么和尚道士,想请就请,您舒坦比什么都重要。”


    戴华箬一听这般窝心孝顺的话,又要感动嘤涕,梁惜月瞪她一眼,她才想着外甥亲家还在,赶忙收了盈盈之态,只微微啜泣,含笑点头。


    这一忙碌,加之宴席落箸,大半日过去,早早回来的梁道玄,此刻一一亲自送走家人,和柯云璧留了句等我回来,忙不迭骑马入宫。


    午宴所费时日不长,他完全可以等待明日一早入宫,可想到妹妹和小外甥,他的心犹如抓挠,又愧又痛,恨不得立即去见。


    他回来之前便得知妹妹梁珞迦生了病,这自然是听了他的“噩耗”才致使如此,让他怎不牵挂负疚?


    梁珞迦不在中朝的仪英殿,正在寝宫休憩,刚喝完太医院送来的药,就听梁道玄已等候在慈元宫前。


    “快让进来!”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几乎是跳下了软榻,顿了顿,再喊沈宜,“你去接陛下来此,快去!”


    沈宜得令而出,梁珞迦便装出来迎接自家人也没什么排场和仪仗可言,一见兄长安泰,活生生站在正殿中自己面前,她想哭,又想笑,半晌终于绷持不住,掩面而泣。


    “太后,太后保重凤体。”梁道玄赶紧安慰妹妹,虽宫女太监皆在,他也还是又自然而然换了称呼,“妹妹莫哭,我好好的呢,伤也都好了,今后还是一条好汉。”


    梁珞迦不是示弱人前的个性,今日无法自持,也是伤心至极,一哭一泣,刚入口的药也吐了出来,慈元宫顿时慌作一团,梁道玄急着传太医来,过了好一会儿,梁珞迦才算平息落座,让一直值在宫内的太医搭脉问了病情,知是急返之症,没有要紧,吃些顺气食补之物,勿要再情绪激动便无妨。


    但药他还得再去看着熬出一份来。


    “我只是高兴,哪有什么事,哥哥能回来,比什么良药都好用的。”梁珞迦也觉方才失态有些不大好意思,赧然道。


    梁道玄却依旧惶急追问:“还有什么不舒服吗?可能是那药有些劲头太足,伤了脾胃,不如再让太医缓一缓量。”


    梁珞迦摆摆手:“没有那么娇贵的,只是……”


    “舅舅!”


    她的话被一声鸟儿般欢快高亢的呼唤打断。


    小皇帝姜霖就像是鸟儿,飞着就进了殿,二话不说,奔向梁道玄,一头扎进舅舅怀中,大哭大叫,近乎嚎啕。


    小孩子发泄情绪不像成人懂得节制和礼数,此刻唯有伤心思念和失而复得的风声鹤唳充斥姜霖的内心,让他不能也不肯平静,唯有大哭,方能同时纵情享受舅舅的安慰。


    太后和梁道玄也并不制止。这些日子,想必小皇帝内心是备受煎熬的,大人还能说一句为责任要坚强,一个六岁的孩童,又知晓什么?他只知道险些失去了疼爱陪伴自己的亲舅舅,如此而已,此时自然要放声大哭,宣泄那份恐惧和悲伤。


    “舅舅好得很,办好了事就赶回来了。”梁道玄一边拍着外甥因痛哭不住起伏的背脊,一办哄道。


    姜霖也是嘴硬,明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要逞强,断断续续道:“我……很坚强的……一直有好好……读书……”


    “我们霖儿果然是国家和朝廷的中流柱石。”梁道玄大声夸赞,“舅舅当真高兴。”


    “舅舅,往后……我再也不派你去外差了,让那些……不许我救你的人去!”姜霖抬起挂满泪水的小脸,憋着嘴大叫。


    还好这时候殿内只有沈宜,梁珞迦苦笑无奈,向梁道玄解释:“霖儿先前想要禁军去找你,被政事堂驳回,他便一直念叨这些。”


    梁道玄略微思索,便笑着看向小外甥道:“这办法舅舅觉得不好,舅舅去又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咱们家霖儿能君临万邦成为一代明君,圣德之名遍及天下与青史,要不是你做皇帝,我出去做什么?他们可不像舅舅这么疼爱霖儿,有些事,只有舅舅会为霖儿做。也只能舅舅去。”


    一听说舅舅是为自己,姜霖既高兴又难过,抽噎着还是哭泣,可总算不再乱说小孩子的胡话。


    教导孩子是件麻烦事,尤其当这个孩子是皇帝时,他名义上拥有天下独一份的至高权力,然而又因为年纪和祖宗之法,处处受限,他所受到的教育和尊崇是无法创造出真实感的匹配的,还要慢慢引导他去认识这其中的微妙。


    但总归姜霖是听话的,尤其是听梁道玄的话,即便再怎不舍,闹着今晚要和舅舅一起睡,也还是在梁道玄的温言劝说下放弃,外臣留宿宫中,即便是外戚,也有诸多非议,未免妹妹和外甥在本应高兴的日子里惹麻烦,还是等待明日再次入宫。


    于是送走了外甥,梁道玄去和妹妹告别,谁知梁珞迦只让他明天先在家等。


    “等什么?”


    梁道玄不解。


    梁珞迦只是神秘地笑,催促他感赶快回去陪家人妻子,不要再逗留了,明日的事,且待明日。


    梁道玄知道怕是妹妹又用自己这次的功劳,狠狠敲了笔辅政大臣们的竹杠,想来会有晋升,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日一早,圣旨抵达侯府,官职没变,依旧是宗正寺的少卿,可却在职衔前加了个麟德馆直学士的称号,以及最重要的末一句——入政事堂,参知政事。


    第84章 知音诚希


    “这麟德馆原名麟德殿, 曾是太祖寝殿,后太祖殡天,后世便封敬以示尊崇。如今内多呈昔年太祖墨宝,独一份的太祖实录也单单请出来供奉此殿, 不在弘文馆里存放, 而但凡存放实录之地, 需设署官而名馆,这才就此得名。”陈棣明老学士愈发上了年纪后,语速也跟着慢下来, 好在积年的见识仍在,与梁道玄关门闭论,仍旧如有一宝。


    “所以这麟德馆直学士,我还是头一个?”梁道玄看过律例, 也熟读宗法, 可让他积累判例的旧例, 却实在强人所难, “这会否有些太过?”


    陈棣明老学士笑着摆手:“玄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馆阁殿三类学士,只要是按着宫中现有的宫阙命名,都是可以的,昔年道宗皇帝独宠昭嫔, 朝野非议,可道宗还是顶着百官的直谏,封了昭嫔的父亲为延华殿直学士,这延华殿就是昭嫔寝宫的正殿罢了。”


    看如今情况, 皇权的好日子果然是姓姜的自己作没了。梁道玄为一继位就是困难模式的小外甥摇头叹息。


    “但是这听起来就很不合礼数……”梁道玄心想自己是不是居委会工作做久了思想已经开始朽旧?


    “好些人当年而已这么劝谏道宗皇帝呀……”陈棣明笑得颇有老谋深算的意味,“可道宗皇帝身边也有些能人,给出了曾经太宗爷封宠妃淑妃之兄为永宸殿学士的老例, 那位兄台莫说文章,怕是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照样借着裙带登堂入室,比玄之你大有不如。”


    “这里面必然另有隐情吧?”梁道玄在妹妹那里看了不少太宗一朝实录,作为“祖有功而宗有德”庙号的拥有者,太宗堪比先汉文帝,手腕诰高明得很。


    “玄之聪颖。太宗爷虽也有内宠,但哪个因此乱政?他此举,无非是弹压那些聒噪他铁腕的文臣结党罢了,好教他们清楚,什么大学士,这些文官看着清贵非凡,一辈子都奔着这名头读生读死,可只要天子一句话,不识字的人,也能当得。”


    这是什么爽文啊!


    梁道玄觉得自己应该穿越到太宗朝去当外戚,必然省去这好几次九死一生。


    “哎,然而道宗效仿旧例是能人前说得通,可人后治内理外的权略,后人也自有公论了。道宗偏宠,最终招致祸患,然而太宗再怎么宠爱淑妃,甚至要封其小儿子去州府做封王,最后也还是意识到此举之危,顺势作罢。”陈棣明老学士大概也是期望能做太宗的臣子,语气不免有些艳羡这英明圣主仿若烛照的行止,“最后,他还奖赏了劝谏他不能违背祖制的大臣,又惩罚了那些闭口不言擅自观望甚至赞同的臣子,也算有所交代了。”


    梁道玄下意识想到,太宗未必就真想给小儿子分什么州府首府做封地,从一开始这可能就是一次筛查。


    太宗宠爱小儿子几分真几分假,他疑心病患者梁道玄都要打个问号。


    看起来这就像一次钓鱼执法,要知道那时候太子都快四十岁了,可文物当中,天子宠爱哪个儿子,谁就趋炎附势,这种行为,无异于对皇权的背叛:既然皇帝已经选择了继承人,却有人为自己的前程生有贰心,这是不能被太宗接受的。


    可是也不能光明正大说,拉这些人出去通通斩了。太宗大概是爽文男主,但却不是无脑爽文的男主。


    他选择了用计。


    宠爱幼子,百般恩赐,让本就不算忠贞之人预备投机,用几年布局,最终以赐封地于州府一事激发。


    原本就忠心不二的臣子自然大呼不可,而政治投机之人这些年早被麻痹了戒心,还以为能一举定胜负,明里暗里不知道有没有给太子使绊子上眼药,大概也撺掇过太宗。


    只是他们都想错了。


    优秀的政治家是不会以个人的情爱为转移,反过来驱策自己的执政理念。


    太宗见好就收,最后演出收场,所有贰臣一网打尽,利用过的幼子封去远地,太子继位一切障碍扫清,留给他的,也将是真正的忠贞之臣。


    实在是高。


    往后太宗爷的实录就是他梁道玄的政治教材了。


    诶等等,说得不是他的事情么?


    陈棣明老学士这时也从太宗老粉的状态回过神,自嘲道:“人老了,这思路没那么灵光,说着说着都跑远了……”


    梁道玄想说我没老,跑得大概更远。


    他怕说出自己的设想吓到老师,干脆绝口不提,只笑道:“多谢老师教诲,所以我这直学士前加麟德馆,也不算值得胆战心惊的了。”


    “确实如此,馆阁学士,馆学士掌史,阁学士崇文,殿学士都是优渥老臣的大头衔,你本就是宗正寺玉牒的执掌,又要负责编纂宗史,这算是的其所,虽你这个年纪做直学士的,从前也只有徐大人一个享此殊荣,倒也不算没有先例,况且太后的意思,是给你这个头衔安抚宗亲,梅宰执也点头了,你领受便是。”


    一提徐照白,梁道玄不免有些头痛。


    前两天广济王又来了信,说是在峨州那趟差事,要不是梁少卿力挽狂澜,怕是他也跟着折进去了,后面便是一连串谢意坦率的表达,梁道玄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然后又是正事,广济王他要成亲了,对方是本地名门之女,这代男子无有爵位和官职,不过却因是累世积善之家,英明广遍,百姓赞颂,一应文书,都会尽快交到梁道玄桌上,请他走个过场,让太后赐婚,然后宗正寺批准,将未来妻子加入玉牒,并赐对应身份的盖印,这样封王就可以成亲了。


    这是好事,然而广济王弯弯绕绕,又在最后问,想在成亲之时全家团聚,不知道是否可行?


    梁道玄当然希望他全家团聚,但目前能不能团聚,他实在是不敢打包票。


    这两日他预备正式到政事堂报道,琐事一大堆,又要应酬来谢的亲友,忙得不亦乐乎,今日才坐下来请到老师讲讲古,学学旧例,而明日,才是小姨来府上帮忙操办祈福之事的时机。


    柯云璧对此举有不同看法,她认为,这院子显然风水好得很,不然她就真当寡妇了。梁道玄喜欢她的逆向思维,却也表示自己同意小姨提议这看似不着调的办法,一是让长辈安心,二是有其他的缘由。


    “我和小姨说了,请华莲寺的高僧来。”


    “你想见郡主?”


    柯云璧总是能很快抓住梁道玄话中的重点。


    “天时地利人和,说服郡主在此一举。”梁道玄十分自信。


    “要我帮忙吗?”


    梁道玄搂过柯云璧的肩膀,彼时月明而盈,两人并排在水榭里的藤椅紧紧挨着,月光照得池水幽蓝静谧。


    “你帮我盯梢。”梁道玄小声道。


    柯云璧一惊:“你要打晕掳走郡主直接送走?”


    梁道玄傻了,觉得老婆的思维和自己一样,有时候十分奔逸:“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我是想借着你向她讨教佛法的名义,和她私下说几句,这时候你要是在人前晃悠,岂不惹人生疑?”


    “我觉得,郡主在佛寺里参研佛法这么久都没想明白,那佛法不请教也罢。”柯云璧虽然觉得不信,但为了表示自己是积极主动配合丈夫工作的贤妻,还是点头应允,“那你安排就是了。对了……你不怕我听见你们的对话?”


    梁道玄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和人偷情怕你偷听,你听就听啊!”


    这话让柯云璧有被人信任的使命感,她当即三指朝天,盟誓道:“我发誓,明日里听到的话,亲爹亲娘问都不说。”


    梁道玄忍不住脑门碰在妻子的额头前,顿时觉得天赐良缘,不过如此。


    第二日,病仿佛一夜之间康复了的戴华箬早早就赶来了富安侯府。


    她一进来看哪里都不对头,原本的公主府那边太阴森,本来的国公府主宅又太空阔,为了她不要乱来给梁道玄添乱,梁惜月也亲自赶来监督,两人不免又有一些争执斗嘴,好在待华莲寺众位僧尼坐禅车抵达时,两个人默契得表现出富安侯府一派祥和的景象。


    其实戴华箬对请一众女尼前来十分奇怪,帝京最不缺的就是古刹里的高僧大德,然而梁道玄却说:“小姨你不是嫌弃公主府那边风水不好么?女人的事情就找女人来办,我觉得合适。”


    戴华箬是只要外甥说话便信服的人,当即应下。


    一众女尼用过主家精心预备的斋饭,各自手执念珠,绕着每个屋宇诵经祈福,庄重肃穆之氛围也感染了两位长辈,梁惜月和戴华箬也各自闭目,默念经文,希望真能自有灵验。


    早在方才,柯云璧就说想请一位精通佛法的女尼为自己弘法,因早就有过沟通,徽明郡主随柯云璧入了内苑,于女主人宴客专用的小花厅后夹堂内就座。


    “夫人是替国舅爷寻觅来,请不才讲法不过是托辞,可对么?”郡主早前是见过柯云璧的,如今仍然一派和气,温润非常,教人观之觉亲。


    柯云璧老实告罪,表示夫君在外面,没有郡主的首肯,也不会前来冒犯,若郡主不愿,作罢也无妨。


    徽明郡主却苦笑摇头:“苦海慈航,回头是岸,我知他要说什么,有劳国舅爷移步入内了。”


    柯云璧松了口气,行礼后出了夹堂,不一会儿,梁道玄走了进来,他先恭敬向徽明郡主行礼道:“出此下策,唐突佛法,是在下不敬。只是实在有事要由我转达,还请郡主先过目此信。”


    按照规矩,封王给宗正寺的信不可以随意走带,然而在官场摸爬滚打许久的梁道玄已经全然知道哪些规矩必然要守,哪些可以事从权宜,胆子也越来越大。


    徽明郡主接过信,眉目之间可见惶急,她大概知道这是弟弟广济王的来信,以为有什么大事,然而读过之后,她却几乎泫然而泣,合信抚于胸前,感慨悠悠:“那时弟弟随我入京,年纪和当今天子一样大,镇日哭泣思念家乡,如今也已成家了……父王在天有灵,必然可以欣慰。”


    “我觉得不一定。”梁道玄赶紧泼出冷水,“听说老广济王殿下最重长女,于您疼爱有嘉,若是见您此时青灯古佛,不肯自迷航归返,您再小一个弟弟成亲,他也不大能欣慰多少。”


    这话很是尖锐,徽明郡主听了也是一愣,旋即低头不语。


    “郡主……其实,您心里是清楚的,有些事,未必只是缘分,有些比缘分更强大的力量在撕扯您和徐大人,这力量,比命运还难抗拒。”


    郡主的沉默似乎证实了梁道玄的猜测,他也不再顾忌,直言不讳:“威宗皇帝怎么会让宗室女子与他和梅相共同期待的他日重臣联姻?这话我本不该说,但事分情由,也请郡主明白,威宗自己是封王入京,他最忌惮什么,还用我再说么?老广济王殿下与他同心同德,忧思社稷,这才在威宗皇帝起兵无人响应之际,力排众议鼎力相助,面对如此雪中送炭的兄弟情义,郡主你和当年的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广济王殿下,不也被送来当做人质养在宫中么?您也说了,您的弟弟当年还是个孩子,就要背井离乡,在监视下生活,与父亲母亲骨肉分离,难道,这就是威宗回报您家的厚恩?”


    郡主仍然低着头,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


    “而且这样一说,徐照白徐大人也是受过老广济王设立学馆的恩惠,且老广济王免除了许多贫寒之家向学子弟的学资师酬,固然徐大人天资聪颖过人,可如果不是老广济王仁心存善,徐大人未必就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吧?可在他与威宗见面后,他做了什么选择呢?”


    梁道玄深吸一口气,说出最残忍的一句话:


    “威宗做出了选择,徐照白做出了选择,只有您还不肯选,是因为什么?这些年,该您领受由您自己选择的寂寞,您已品尝,不该您背的流言蜚语,您也不置一词,肩担下来。郡主殿下,恕我直言,不值得的。”


    沉默的郡主给了梁道玄很大的心理压力,他能感觉道郡主正在崩溃的边缘。徽明郡主不是傻瓜,有些蛛丝马迹,她恐早已看出,然而仍然愿意逗留,无非是心存最后的期待,期待的不是什么好的结果,而是期待一个为她青春怦然讨回的说法。


    但是,这恰恰是最不可能得到的。


    梁道玄坐了下来,在郡主所坐的蒲团对面,随着落座,他的声音也轻柔许多:


    “郡主殿下,我是个男人,这样就显得我的话总有些混账之处,让你未必愿意当真,但你必须得听我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一入朝堂,变得最快的就是人的心心。此刻要我来认从前的自己,我也不敢说全然未变。这话诛心难当,但却实在得不能再实在,名利场中,谁人能全?但凡一丝一毫的偏颇,就会成为迈向登峰亦或深渊的头一步。”


    “不怕郡主笑话,入仕之前,曾经我也有一万种心思,觉得再难的事,动动脑筋,略施小计,根本不必退后底限,违背本心,自然谁打去吃。结果如何?如果我是怎样想便是怎样做,今日我家人等来的只有我的尸首。”


    言语真挚,使得早已低着头泪流满面的徽明郡主抬起头来,悲悯的目光望向梁道玄,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方才所言。


    “我今日种种所谓,想来要是能告诉过去的我,必然会要自己大吃一惊。”梁道玄苦笑,“您觉得,徐照白徐大人,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么?”


    徽明郡主眼意和已无血色的嘴唇,都在颤动。


    “你不是在等一艘开走的船,而是在等一条已经沉没了的小舟,你心中陪伴你赏昙花的少年,他不会回来了。”


    许久,仿佛呼吸都已自郡主身上抽离,眼泪不再涌出,她一双无波的眼,静静望向前方的虚无里。


    “但是郡主还有大好年华补偿自己,只要您复归,宗正寺可以为您恢复尊号,我朝公主郡主代发修行承天祈福的说法多的是,这个借口无人能够指摘。而接下来是我个人和定阳王殿下的请求,如果您愿意还俗于世,定阳王殿下希望您能赏光,以您的学识博闻,燃一方民智之星火。”


    这就是之前定阳王临行前所苦恼的事情,在那时梁道玄就想到了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徽明郡主。


    当然,前提是郡主愿意走出困顿。


    “他徐照白可以为了自己的名声与仕途,弃前情于不顾,您也可以为宗室为姜家为百姓的来日,弃自己的过往如敝履。既然佛陀这么些年都没有回应您的所问,那您就自己给自己找个人生的答案吧。”


    梁道玄说完了想说的话,深吸一口气,想让郡主静一静,多少年的伤悲被就此戳破,梁道玄也知自己是猛药医顽疾,下手不免有些重了。


    然而,在他离去前,徽明郡主却忽然抬起了头:“让我见一见弟弟吧,国舅,我……我想他了……”说罢,她伏地而泣。


    梁道玄赶忙叫柯云璧帮忙搀扶,自己则出门去找辛公公,让他带广济王小世子来此。


    这一日,仿佛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


    佛事结束,小姨和姑姑都喜笑颜开,郡主最终决议归乡,作为唯一的亲长去坐镇广济王的婚礼,而小世子也被太后恩泽,允许暂时离京,送姐姐返回故乡。


    当然,在这之后,徽明郡主会前往峨州,拜访定阳王,成为新书院的首位女师范。


    这一切在揭晓之后,宗正寺给出了一个非常正式的上奏:郡主早年与先帝一起在威宗膝下成人,情同手足,先帝垂危之际,郡主舍身事佛,求请苍天回转逆意,不料先帝仍是山陵崩摧,郡主愿留守青灯古佛之前,为先帝祈福宁远。


    爱信不信。


    大家都那么懂得拿大道理压人,梁道玄替郡主还一程,也不算什么。


    “我不是灭文臣辅弼们的威风,只是我因功入政事堂参知政事,往后但凡宗室不法,我自然第一个筛篦重则,可如若宗室有冤屈和欺压,我也绝不股息行乱之人。现下朝堂局势没什么好稀奇的,一家独大,终究不是圣上亲政后可施展的好预兆,我势必要还天子一个平衡的局势,这过程里,和徐大人可能就不大愉快了。”


    梁道玄这些话是和当日听了全部内容的柯云璧讲,当夜只有二人时,梁道玄说出了真正的隐忧:“要是那个时候,郡主人在帝京,我不觉得以徐大人和梅宰执的人品能保证不会波及郡主与广济王。波及二人就是波及宗亲,若拿郡主做了文章,我一个靠着宗室和勋贵求请入政事堂的外戚,岂不投鼠忌器?这样的事,决不能发生。”


    柯云璧静静的听完,问道:“那日你说,以前的你不是今日这样,以前的你不会想出这个未雨绸缪么?”


    这话问住了梁道玄,他思考后,唯有一笑:“还是会的,我好像天生比较擅长这个。”


    “那你就是骗了郡主。”柯云璧笑道。


    “只是换了个不那么委婉的说法而已,不算骗吧……”梁道玄有点心虚,“对了,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假如我是徐照白会怎么做?’这类话?”


    “你这人真奇怪,你想听我这就问,你不说谁知道呢?”柯云璧眨眨眼反客为主,“夫君,假如你是徐照白,你会怎么做呢?”


    梁道玄本想逗逗柯云璧,结果没想到好像反被逗了,其实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想了很久,唯一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会试着再拥立一个允许我娶喜欢之人的皇帝。”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柯云璧听完也是错愕,而后却是浓浓的笑意溢满眼睫。


    ……


    七日后,梁道玄入政事堂的日子,徽明郡主恢复封号,启程归乡。


    因这件事又是国舅爷为宗亲与贵戚所办的得力之事,众人无不捧场,为郡主回程添了车马和礼物,给足了国舅爷与广济王的面子。


    说到底,这个面子,也是给皇帝和太后的。


    徽明郡主已经许多年没被如此柔软的朝阳包裹。


    马车启程前,又有一人请求见小世子,并递给小世子一封信,小世子姜玹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把信给了姐姐:“阿姐,是……是徐大人送来的。”


    虽然这三个字仿佛还能扣动心弦,徽明郡主却在短暂的波澜后,重回平静,打开信封,取出信笺。


    信笺是昔年旧纸,泛黄发脆,上面是一首诗,头两句墨迹已老,而后两句却仍有湿润的新书之痕:


    优昙华胜雪,惟隐稀世间,黄粱长夜尽,人无再少年。


    徽明郡主看了一会儿,随手弃入风中。


    马车开动了。


    第85章 经年之茂


    六月末七月初, 帝京最热得人心发慌的日子还差几步方至,初夏茵茵细风里,浸润着昨夜雨水的清凉,宫内甬道的小片积水都是慢慢得干, 轻盈缓慢的日子, 大抵如此。


    可惜, 自前朝走到中朝的路仍旧因不断的宫人大臣看得人焦虑,唯有梁道玄走得轻巧——毕竟他去中朝是见妹妹和外甥,即便带着公事, 也走出两肋生风的轻快与闲适。


    梁道玄从崇宁四年入政事堂参知政事,到如今崇宁十年,六年间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次,也有满怀心事, 也有烦心愁绪, 但只要目的地有亲人, 他都不觉宫墙森严, 万事难当。


    然而,初夏午后,正过午时,潮润渐渐转为溽热, 今日的事态,让他脚步惶急,心情烦乱。


    早晨他照常去政事堂议事,午膳没吃几口, 就有宫中太监通传,只说太后急着找国舅,是皇帝的事情, 他撂下筷子与梅宰执说了一声,当即入宫。


    霖儿出了什么事?


    病了?那应该先找太医,找他大概不是病的问题。


    作顽劣难驯之举?十岁以后,这两年小外甥渐渐开始符合梁道玄对这个年纪男孩子的刻板印象:顽皮且精力旺盛,一天到晚,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上蹿下跳,对什么都好奇,而且有无畏的担子去执行。可是前两年小孩子顽皮已经被妹妹制裁得非常老实,这段时间也算听话,况且小外甥虽然淘气,但绝对孝顺,日常琐事妹妹全能管治,为什么要叫他入宫?


    难道是有了什么秘而不宣之事,必须妹妹和自己亲自面授,才能处置?


    不会是小外甥……


    天啊!梁道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小跑,三十几岁的人,慌慌张张入了仪英殿,看得门外恭候的沈宜都愣了愣。


    “国舅,您……慢一些,太后和圣上都在内殿。”沈宜示意身旁小太监传讯梁道玄的到来,再招呼人递来一杯茶,“您先缓一缓。”


    “圣上出什么事了?”梁道玄也不喝茶,瞪大眼睛问。


    沈宜被他看得十分莫名,须臾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国舅,您进去就知道了。”


    沈宜还能笑得出来,应该……没什么事吧?


    梁道玄发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联想能力愈发变强,而且总是会往坏了想,当真教人无奈。


    喘匀气,润过嗓,梁道玄经宣召,进入仪英殿,转进偏殿,惊讶地发现王希元王大学士竟也在。


    王希元是崇宁七年致仕的,本来应该归乡颐养天年,但他家乡地处东南海疆,经年的潮湿溽热,王大人年事已高,身患风湿,实在不宜在家乡养老。太后体恤老臣,且王希元不止是作为次辅居政事堂,更是政事堂推举的帝师,带着姜霖已读了好些年书,尽职尽责。


    为诸因,太后特赐王希元帝京田宅,以使其安居抚老,更显皇恩浩荡,同时,加王希元集英殿大学士——这是只有做过省试主考才有资格赐予的名誉加衔,一般都在朝臣身后御赐,在王希元这里,却为嘉奖老臣之忠持破了例,被称为太后优容臣下的美谈。


    当然这一是为彰显仁厚,二是为了王希元能继续入宫教课。


    王尚书一夜之间变成了王师傅,不过,他讲读能力没有随着年老而退化,除了语速渐慢外,只有步速显得有些着急,太后于是又赐了宫中行舆之恩荣。


    今天王师傅的脸色看起来,却十分的不好,他坐在椅子里,见梁道玄来了,于是起身相迎,梁道玄立即请他就座,自己也拜过太后和小皇帝,却见妹妹脸色比王师傅好不到哪里。


    而可怜的小外甥则站在母亲面前,向自己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这场景梁道玄上辈子太熟悉了:小孩子在学校犯了错被找家长,老师、家长、孩子三人的神色,正如此时此刻。


    姜霖如今个头蹿了老高,大概是继承了梁家遗传的身高基因,小小年纪便有挺拔之态,一双眼睛更是与妹妹如出一辙,只是妹妹眼神常有的沉静,他是半点没得,倒总是泛着精光,不知道再酝酿什么把戏。


    梁道玄受不了这样可怜兮兮的目光,心软得就想让外甥先坐下再说,找家长也不都要罚站啊!


    然而妹妹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瞪过来,他只好噤声,去到外甥后面站好。


    “兄长你坐。”太后的称呼很有讲究,没有叫官职,证明这是一场家庭内部的非正式会晤,谈论内容,也不会是政事,而以亲缘之呼,意味着妹妹大概是要他管教外甥了。


    果不其然,梁珞迦冷着声音,沉沉道:“叫兄长来不为别的,是今日陛下课业不妥之处,还得兄长一并参详。请王师傅说吧。”


    王希元与梁道玄是老相识了,按照不成为的规矩,由于梁道玄省试的会元是他钦点,梁道玄明面上还得跟他执礼为弟子,今日他仿佛一起听老师的训,又复站立恭敬颔首秉礼:“王师傅请讲。”


    “国舅请坐。”王希元虽是显然在气头上,但也没莽撞到真让当朝国舅爷跟着学生一起挨训,先请他坐下后,才闷声说话,“今日臣继续为陛下通读前四史之妙义,这是陛下头次读至陈氏《三国志》,于是臣便先请陛下读魏蜀吴三书开篇第一卷,统揽三家之起始,晓明三足之势纲要。”


    不亏是大学士,这教育技巧,非常有水平了。


    梁道玄想着示意王师傅请继续。


    “读至吴书一,陛下甚觉意趣,臣便在堂设问,请陛下带问而读。”


    带着问题读文章,确实是个好办法。


    “其中一个问题是,孙氏发迹,孙策起兵于江东,缘何择地而行事?其要理应又在何意?”


    这是问孙策起兵天时地利人和的选择,确实是个好命题。


    然后,王师傅的脸色愈发铁青,只看向小皇帝,复又无奈叹息:“……还是请陛下说说,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吧……”


    梁道玄看外甥,外甥看自己,眼睛里又是委屈又是倔强,他终于明白那种溺爱孩子的家长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这个书咱们大不了不念了”之类的话,可作为未来帝王的教育,他又不能开口,只能等待一个答案。


    按理说,就算外甥没有答上来也无妨,王师傅自己也说,这是孩子头次开读《三国志》说不出又怎么样?难道还要挨骂?哪有这样的道理!


    又或者,是说了什么离谱到气死师傅的话?


    “说啊,方才在哀家面前不是和师傅争执得很振振有词么?怎么你舅舅来了,倒不说了呢?”梁珞迦沉声道。


    妹妹不是那般严母,平常该说理时均有耐心,该管教时也有软硬之别,这次却像动了真气。


    梁道玄急不可耐,却只能等着孩子开口。


    姜霖撇了撇嘴:“朕说……孙策选丹杨起兵,不为别的,是因为他舅舅吴景家在丹杨,所以他带着自己的部曲,非要到哪里去,是为了找舅舅,好办事……”声音因为没有底气而越来越小。


    这说得不是挺有道理的吗?我自己是没有舅舅,要我是孙策,也去找亲舅舅干造反的大事啊?那可是乱世诶,你不信舅舅信谁啊?


    然而他刚想出口,却听妹妹自上座,冷冷一声清嗓似的咳嗽,惊得自己出了些冷汗。


    果然妹妹发起脾气,也是很恐怖的威慑。


    再看王师傅严肃的表情,梁道玄顿时理解了妹妹请自己来亲自教育姜霖的用意,于是也轻咳一声,矜持不苟了神色,敛襟危坐,正声道:“陛下,怎么能这么回答视史书史鉴为儿媳呢?”


    梁珞迦在上座,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陛下,容臣缀言。这帝王之学重中之重,莫过于以史为鉴,您应当学范其正,不应自解旁议而当正理。王师傅所设之问,精妙绝伦,这是问陛下您,如何看待孙吴坐拥江东之势与实,要论,也应以天时地利人和三分而言,您以前读史,也是如此回禀明晰论断,怎这次,就要嬉笑妄言呢?这岂不是让师傅寒心?”


    “可是舅舅本来就是最可靠的。朕也是有可靠的舅舅,推己及人,有什么错?”姜霖忍不住回嘴。


    不用太后训斥,梁道玄就严语道:“陛下慎言。孙吴乃是割据,孙氏自兴到亡,皆是偏安一隅,孙策如何与陛下坐拥四海相提并论?怎能推己及人到他身上呢?您应理解的,是其择地择人,因势利导,有这般思路才能受用匪浅。”


    梁道玄看外甥低头,又有些心疼,可话已经说到一半,还是得到位才能算是充分教育,于是继续:“今日之事,陛下看起来是小事,可若以后,但凡有课业,是否都能一时玩心盛起,再因不愿折面,就以外道抗辩师尊?王师傅常道,陛下之聪颖,他治学以来从未有见,您心中清楚这问题为何而问,却定要歪述一番,这才是最让太后与师傅生气之处,若真是看法有异,难道王师傅曾经申斥过陛下么?臣所见是未曾,甚至陛下常有勇言论判,王师傅屡屡策励,而今日则是陛下戏言尊上,断不能行。陛下您说是不是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挑战权威有极大兴趣,也是青少年心理成熟的必经之路,但怎么引导,却是要费功夫的,总之先稳定一下情势,之后私下里再说吧……


    梁道玄想语重心长说话,那是非常有言提其耳之感,姜霖眼里最后那一点倔强也化作了歉意,转身向王希元行了一弟子礼道:“王师傅,朕知错了。”


    王希元官场混了那样多年,虽然致使,但脑袋已经适应瞬息万变的政治环境,让皇帝端正学习态度,不要妄言妄辩、不能以歪理和自述顶撞师傅,这本就是他今日告状的诉求,既然已经得到答复,他当然见好就收,立即起身道:“老臣不敢。老臣只望陛下能虚心读史,以史为帝鉴,待亲政之时,执掌万机而不入覆辙,足矣。”


    “王师傅请坐。”太后立即温言。


    梁道玄又对小外甥语重心长道:“陛下今日知错就改,乃是明君风范,江东孙氏所不如也。”


    这话又让姜霖露出带闪亮亮牙尖的可爱笑容。


    太后适时的注视让可爱的笑容又转瞬即逝。


    教育有时候就是要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梁道玄能理解妹妹的苦心。一直以来,妹妹都是慈和以情理教之的亲长,今次立规矩,却不止用劝导就能结局问题。


    而且传出去,小外甥作为皇帝,持这“舅舅论”,万一有别有用心之人生事,说是梁道玄作为国舅,意欲弄权的嫌疑犹在,想以言辞蛊惑皇帝,故而引教,那他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真是麻烦。


    梁道玄很想叹气,但还是忍住,与妹妹一道送走王希元,又让小皇帝去温书预备下午的课业,且答应他一会儿自己会过去伴读,这才算风波初定。


    “哥哥,我以前觉得,霖儿是挺好教养的孩子,最近却愈发怀疑起自己来……”


    待偏殿只剩下兄妹二人,梁珞迦才软了笔挺的脊背,缓缓瘫在软靠上,语气比方才外甥还要有几分可怜。


    “到了年级了,往后还有几年是咱们好受的呢……”


    青春期都没到,梁道玄建议妹妹暂时别觉得困难,好时候还在后头呢。


    “霖儿其实很听话,有些顽皮不过是孩童之举,只是他最近总是为自己的念头和各个师傅争执,我也早想借个由头,给他一些训诫,正巧王师傅气得那个样子来寻我,又是那样背生芒刺的问题,索性,我就请托哥哥来一起当这个不是恶人的恶人,我来做那个最坏的,哥哥替我以理而训,好过一个人又冷脸又说的,怕霖儿一时犯倔不肯受下。”


    梁珞迦说完自己也觉得时辰在那里,忙问:“哥哥用过午膳了么?”


    梁道玄笑道:“吃了一半,放下筷子来的,方才急死,现下又觉得饿,你这边有什么吃的么?给我匀一匀。”


    他平常也与妹妹一道在处理政务之余用饭,宫中愈发如寻常之家了。


    “我也没用,先前气了够呛,一吃用吧,我叫沈宜传膳。”梁珞迦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


    宫中餐食大多有别,太后虽名义上当以天下养,餐膳有严格定例,菜色种类俱应齐全,午膳三十六碟、六汤,晚膳排场更甚。


    要是太后请客,那更是要额外加菜的。


    不过后来熊太后觉得一边垂帘听政一边吃这种饭菜太耽误时间,也拉远了与臣下的距离,干脆,她定了条规矩,但凡垂帘太后在中朝听政的,用膳不得奢靡,与臣下传餐而食,也不得有异。


    所以在中朝仪英殿,菜色从简,梁道玄来了也再添两道意思意思,一共八道菜,可看着两个人吃,也是足够丰盛,尤其有梁道玄爱吃的莼菜羹,用细小的银鱼摔打成鱼糜,团成玉色鱼圆,佐莼菜汤共盛,汤色虽清,却味鲜而爽滑,入口犹如吞云,齿颊有香。


    宫中有御厨最善此菜,每每梁道玄与太后用膳,只要时节在春在夏,有新鲜莼菜生长,便能在桌上见此美食。


    梁道玄盛羹汤一碗,饮后赞不绝口:“真是白尝不腻,可惜七月荇菜过了季节,要吃就得明年了。”


    虽然食不言寝不语是教养,可兄妹俩关起门吃饭,并不忌讳虚礼,经常闲话家常,无比亲厚。


    梁珞迦听后好奇道:“上次哥哥不是想试试在冰窖里封一点荇菜,看看冬日能不能取用,怎么,不好么?”


    “别提了,冻过再化,味同嚼蜡。”梁道玄叹气。


    “上次哥哥用牛乳加蛋清,搅打后添蜜,洒在冰窖的冰上,再铲下来薄薄一片,霖儿爱吃的不行,我也觉得香甜软糯,他前两日还和我说,想见云儿与盈儿,我也想见嫂嫂了,哪日入宫来,咱们一家再同吃那个?”


    梁珞迦提起爱食之物,犹如孩童,忽得不必端着太后的架子,松弛得少女般鲜活自然,梁道玄也笑应:“他们两个一来就和霖儿闹在一处,怎么?你还是想和上次说的一样,让他们两个伴读不成?那今后这宫里就没消停日子了。”


    提起两个孩子,不管是哥哥还是妹妹,都让梁道玄有些头疼。


    要是再凑上小外甥,怕是姜家祖宗基业攒下的宫墙琉璃瓦,全得让三个小魔头给扬了。


    不过孩子们感情好,还是足以让他欣慰的。


    可是,有些事,不只是感情好就能解决,比如外甥的伴读,政事堂已经折腾了半年,还是没有个结果。


    两人说着也用毕膳,沐手漱口,再坐下添了一轮新茶,又要说些不那么轻松的话了。


    “方才我说的,还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想让乌泱泱谁家人都能进宫,我儿子的同窗,又不是什么膳食美酒,要均分以示天恩,总要适宜孩子读书成人,才算合适的伴读,这伴读读下来,便是一辈子的手足,混进旁的人,我如何放心?”


    梁珞迦说得是肺腑之言,梁道玄知道她的隐忧,也宽慰道:“我和你想得一样,但事实上,多了亲贵宗室的孩子,朝臣们自然觉得偏颇,多了臣下的孩子,宗室该为此愤愤不平了。所以你看,梅砚山那老狐狸也是在拖着不办,咱们急什么?反正孩子一天天长大,说不定拖着拖着就不用了。”


    “我还是过两年待云儿与盈儿都年纪长些,让他们入宫,两个孩子都随了哥哥和嫂嫂的聪慧,又与霖儿亲厚犹如亲手足,就算臣下议论,难道表兄弟表兄妹凑一处读书习字,也要置喙么?”在这件事上,梁珞迦有她作为母亲和太后自己的坚持,“所以去年我让政事堂议一议这事,也是想铺垫些,不然突然提及,有些人又要碎嘴。”


    梁道玄听罢笑出声:“那我们这些臣下,拿得就是嘴碎的俸禄,多管闲事的营生,又能怎么办?”但他也默认妹妹做的不算过分,按照实录里的先例,皇帝的堂表兄妹伴读简直再寻常不过,先试探试探大臣的意思也好。


    “国事这样正好,家事最好少管。”梁珞迦戏谑着佯装不满,“咱们家的孩子怎么聚,就咱们自己说了算才好。”


    她所说的云儿和盈儿,正是梁道玄的一子和一女,长子梁参云,六岁,小女梁九盈,三岁。


    梁道玄的一儿一女,分别在崇宁五年和崇宁七年降生,给一家人带来了极大的幸福和快乐。


    但是起名字的问题上,梁道玄却煞费苦心,又想有意义,又想有好兆头,大概写费了一沓纸,研没了两截墨,梁道玄一日福灵心至,觉感打开,干脆,继续走孩子他爹命名的养生路线,取养生经典的典故。


    这次梁道玄找了《灵宝五符经》,按照书中所述藏有仙药的“导九天之气,下引九泉之流芳”与“驾三角之麟……下和三气之陶馆”,给一儿一女,分别取名参云和九盈。


    这名字不大符合士大夫给孩子取名引用四书五经的规范,却特别得可爱,也饱含了父母对子女长命百岁、岁岁无忧的期许,于是除了自己略有些古板的岳父柯学士短暂质疑外,其余人皆觉好名。


    尤其妹妹,十分疼爱她自己的侄子和侄女,简直视若珍宝,甚至在宫中清出一名为凝馨堂旧宫,让孩子入宫时有可居之所,可仰之家。


    “对了,昨日我让人去凝馨堂换了夏用的家设,哥哥一会儿看看有什么要添的,下次孩子来前我命人添上。”


    梁道玄笑道:“算了算了,那里布置得比家都快舒坦,他们来了就不想走,一哭一闹,又要劳烦沈大人哄着,真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宜正好入内,听到太后和国舅的话神色无动,只道:“洛王殿下请求面见太后。”


    梁道玄和梁珞迦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梁珞迦道:“快快请来。”


    沈宜答了个是,便躬身而退。


    趁这个机会,梁珞迦也传来外殿侍奉的宫女,为她整理仪容衣冠。


    梁道玄退到屏风外等候。


    其实,他和妹妹这时候不用沟通,也知晓洛王姜熙目的——他定然是为了自己那仍旧悬而未决的婚事而来。


    第86章 君子好逑


    洛王姜熙永远是笑面盈人, 比和煦多一份热烈,比活泼少一分跳脱,恰到好处的友善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臣,拜见太后, 太后千岁。”


    他先向梁珞迦行礼, 得到平身赐座的恩典后, 再笑着看向梁道玄,边笑边落座:“我可是来得不巧?刚好兄妹在说体己话。见过国舅。”


    “什么体己话。”梁道玄回礼也回话,“王爷不知, 是陛下课业上不恭,惹王师傅生了大气,这不,给我也带上挨训, 才完事儿呢。”


    “王师傅?”姜熙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他啊……早当年我就觉得他古板得很, 还不如梅宰执变通多, 可苦了陛下了。”


    姜熙排揎起政事堂旧日同僚,话就多了,见太后和梁道玄都有笑意,说开来道:“陛下是心宽意爽的豁朗脾气, 能耐得下性子和这些老磨盘读书,也真是好心性了。”


    “咱们一家关起门来说这个行,到外面,哥哥你和洛王还是都要小心的。”笑归笑, 作为太后和大嫂,梁珞迦还是先拉进关系,再温和提醒, 梁道玄属于被捎带的,不然只说洛王的不是,看起来就没那么温和了。


    梁珞迦这些年语言艺术的修为,也颇有长进。


    “多谢太后提点。”二人齐声道。


    “太后这样劝,是好心的,可是我就算客气又有什么用呢?”


    寒暄结束,洛王开始奔向今日的主题。


    “一个婚事,竟也惹梅宰执不快,听说太后也宽抚过他老人家,可他说什么,我想也想得到。”


    洛王有些自伤地叹气。这番抱怨虽有目的性,可梁道玄与梁珞迦也觉得此事怪不得洛王有意见。


    本来,他这个年纪,按理说孩子年纪都足够满地跑,加入小皇帝带领的儿童大军,在皇宫四处乱窜。


    但洛王的亲事不成,不是他自己不想,而是因为多方角力,确确实实耽误了下来。


    早年先帝遗诏,命洛王入京辅政,其意不言自明:那时小皇帝还在襁褓,诛心的话都落在人的心里,那便是谁也不能保证幼主平安顺遂长大,大位继承需要一个备案,洛王是先帝唯一的手足,小皇帝的亲叔叔,从血缘亲厚和年纪上都适合继幼主之殇,承社稷之重。


    想必先帝也是这个意思。


    如果帝京没有一个合适的王爷做预备,帝胄突绝,岂不任由辅政商选品择下一任皇帝?出来一个霍光还好,要是出个王莽,那才是要命。


    先帝也算留了一手。


    但这也会成为一个遗留问题,如果这位众人心中的备选皇叔“太子”早存异心,又当如何?


    目前看来,洛王在京这十年,相当安稳,他的爱好固定,交往谨慎,且和朝野大臣关系相对紧张,未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僭越之心,他也分外留意自己行止。


    这些年,洛王似是在避嫌,也不刻意亲近皇帝,倒是为全叔侄情分,梁珞迦总要洛王多进宫陪伴侄子——毕竟这是小皇帝最亲近的父系血亲了。


    他唯一亲口请求梁家兄妹帮忙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婚事。


    这是当年梁道玄上王府拜访时,洛王的奶娘施夫人亲自启口请求,这大概也是洛王的心愿,能够有太后赐婚宗亲,情理皆宜。


    梁珞迦在兄长处听了此事,自然上心,甚至还亲自召见过洛王,问他是否有属意人选。洛王那时说的是,自己刚入京没多久,天天见的都是酸腐老儒,哪有二八佳人?


    给梁珞迦都听笑了。


    姜熙还强调,是不会想和这些人家教出的女儿结亲的。


    他语气是调侃不喜那些排挤自己的重臣书香世家,实际也是要太后放心,他不会拉拢敌对势力,给皇权造成威胁。


    于是梁珞迦感念这份避嫌的态度,非常尽职尽责在一些勋贵之家寻找,可是却事与愿违。


    “很多人担心霖儿亲政后,洛王会回去偏远封地,根本不将他视作嫁女的首选,然而这事……我们又怎么能打包票呢?而那些乐意的,家门也未必合适。”


    那个时候梁珞迦也问过姜熙,他自己也笑称是安慰乳母多一些,自己更乐得自在,没有合适家门,先候着也无妨。


    然而,就在三个月前,姜熙自己寻到了合适的人选。然而十八岁那年,先帝本要召他回京赐婚,正是被梅砚山阻止,今时今日重蹈覆辙,梁道玄觉得再好脾气的人,也会有物不平则鸣之举。


    但问题是,洛王的心仪之女,也让太后和他为难。


    “向老将军是崇宁八年退下的左禁军殿卫将军,如今手上也无兵权,姓梅的屡屡拿两年前的差事做文章,难道他们文官老父亲做官的,儿子就不走仕途了么?要是这样还省心些。”姜熙撂下茶盏的动作都显得比平时重了不少。


    他口中的向老将军,正是左禁军殿卫将军向熊飞,曾经的北衙禁军司统率。


    而他求娶的,则是向熊飞的女儿,向琬。


    鉴于向熊飞过去的职衔过于敏感,乃是皇帝禁卫的统率,所以梅砚山听闻此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表示作为留京的亲王,与军中将领往来过密已是僭越,更何况是结为姻亲?


    可是尴尬就尴尬在,向熊飞已经离任了两年,听说在家最大的爱好是和人斗棋打谱,这样说未免牵强。


    梁道玄和梁珞迦这次,却是真真正正夹在了两方当中。


    首先,他们是支持洛王姜熙追求自己的幸福,早日步入婚姻殿堂的。同时他们也不喜欢梅砚山跋扈到这个地步,皇家的亲事,问问他的意见已经是够给面子了,还当皇帝是婴幼儿么?如今梁道玄和姜熙两人在政事堂,宗室贵戚与朝臣早就不是当年那般压倒性的被限制了,大人,时代变了。


    其次,他们也不大喜欢洛王姜熙的这个选择。就算向熊飞依然归退,可曾经执掌兵权的人难免有一两个心腹部下。再加上向熊飞的为人,梁道玄很是不喜,这种油滑奸诈之人,早年他就想换了,然而好在他没两年蹦跶,给个恩荣也算是全了外甥和妹妹的名声。


    最后,姜熙和梅砚山这次的冲突在所难免,姜熙表示非向家千金不娶,梅砚山表示,祖宗之法不可废,两边都要皇帝表态,但皇帝目前处于课堂犯错还要找家长的阶段,于是乎让皇帝表态,就是让代表皇帝权力的太后和国舅表态。


    面对两个都不喜欢的议题,梁珞迦和梁道玄目前的办法是先拖着,看看有没有回旋的可能。


    现在看来,逃避的用处有限,只能下场。


    梁珞迦略略垂首,柔声道:“前两日,向老将军拖人给哀家上了一陈情表,言辞恳切,教人不忍卒读……”


    说难听的话前,自己的妹妹总会先给足情绪价值,梁道玄听着很是耳熟,自己办事也是这个套路,大概那份不怎么样的父系基因在两个人身体内同时发生了突变吧……


    “说句诛心的话,便是当年熊太后铁腕,也愿意为皇儿治下的太平,善待老臣,为将来皇儿亲政,留个好名声做须弥台,哀家又何尝不是?见了这个,真怕今后人家为此事非议起来,不是怨哀家无能,而是怨怼圣上……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梁珞迦说得自己都快哭了,梁道玄赶紧接上:“太后莫要这样说,这事,是梅宰执始终不肯应允,与太后有何相干?今后要是有人非议,总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加之陛下与太后的头上。”


    祸水东流,总好过给自己找麻烦。


    “太后快请不要这般自伤,臣如何担待得起?”姜熙也赶紧换了正式称呼相劝。


    梁道玄安抚他道:“我妹妹也是为这事伤了神的,那日梅宰执入宫商议政事,不过提了一嘴,梅宰执就开口祖宗,闭口先帝,妹妹一听先帝,人前不敢太过显露,只得人后落泪,这还是陛下后来偷偷告诉我的,哎……”


    梁道玄为了给妹妹缓冲,什么瞎话都能张口就来。


    梅砚山来没来?来了。说没说洛王的婚事?说了。至于太后怎么反应,难不成姜熙还去和他对峙?


    只能说,他必须要这样讲,信不信看姜熙自己了。


    果然姜熙蹙起眉头,他模样生得极风流蕴藉,这样薄怒之下,竟也有些淡淡的狰狞一味:“对太后如此无礼,当真胆大包天!若是陛下为此心生怨怼致使君臣离心离德,他难不成又要怪罪太后与国舅?”


    其实姜熙说得没错,如果说之前梅砚山还算温和进退有度,这两年的确有些越界了。或许是感知到自己即将步入古稀,面对致仕,他急于在这之前完成什么一般,较之过去,强硬的时候更多,梁道玄也与他在政事堂有过正面的对垒,最终各有退让,为了皇帝能顺利亲政后,保证朝堂上下一心,每个人都在做出努力。


    梅砚山有时候也会教导姜霖政务,沈宜曾听过,回来报知梁道玄和梁珞迦,那些都是很好的皇帝应学之务,故而这又是一个矛盾:你不能说梅砚山不是为了朝局和皇帝好,但他同时也为自己将手伸开太长。


    梁道玄不是没有自己的观点,可是他的观点本身就受利益所左右,做出的选择,也一定是以外甥和妹妹的利益为中心而定。


    这样一来,一切都很明了。


    “这件事,我与太后再为殿下周旋周旋。”梁道玄不想妹妹再出面,干脆自己开口,“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坐下和梅宰执好好聊一聊此事,或许有什么误会也未尝可知?当然,肯定我与太后也会在场。”


    既然到最后两个人必须给出个结果,那肯定是要当着两方的面说话,不然哪边有了怨怼,气冲着小外甥和妹妹来,梁道玄是断然不肯的。


    这也算是一个表态,似乎也是姜熙的目的,他自然退了一步,满意起身,谦卑道:“臣弟不才,婚配琐事,累了先皇兄,也累了皇嫂,实在不悌,请太后宽宥臣弟。”


    “婚配乃是人生大事,洛王又是吾儿唯一的叔父,哀家自当尽心竭力。”梁珞迦理解了哥哥的意思,此时也觉这个办法好,笑着应答。


    待洛王姜熙满意离去,兄妹两个才稍稍缓了口气。


    “好急,我还以为又要推诿得罪人了。”梁珞迦叹气。


    “拖是不能拖了,也罢,妹妹懂我的意思就好,我们当面拿主意,也好过两边都暗中劝慰,到最后在两边心里都落了个首鼠两端的罪名。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别让我俩在这里传话。不过,我确实不喜向熊飞此人。”梁道玄也微微蹙起眉来,“沈宜怎么说?”


    梁珞迦命沈宜去调查,因涉及京畿道外的消息,起初不能总貌知悉,这些天渐渐也有了个全揽:“向熊飞本就是武将,致仕后往来也大多是和武将部曲,不过他个性疏懒,见面的都是些有年纪的旧僚,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向可正在狭云关历练,目前做了备冶都尉,官职不是很高,二儿子不大灵光,听说早年犯事,被向熊飞打断了腿,失了军职和仕途的路,也没什么建树,多忙家务,还有一个女儿是早早夭亡的,这位向琬是他在禁军北衙期间生的小女儿,今年也二十四岁了。”


    “一直没有议亲?”


    梁道玄也有些吃惊,他和柯云璧虽然是晚婚,但订婚却早得很,多事之秋赶在一处,这才耽搁,可向家千金这个年岁,想来是议亲过了的,要是有退婚再许,梁道玄就不得不思考一下,是不是向熊飞在奇货可居。


    “没有。”梁珞迦很相信沈宜的情报,“向小姐早年养在外祖家里,与外祖家感情极深,后来外祖父母在她及笄之年去世,向小姐将其自领齐衰服丧,好不容易入京,她母亲向夫人又过世了,又是三年,于是就耽误了下来。”


    真是难办,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理由。


    “哥哥,你说……咱们能找到最合适折中的办法吗?”梁珞迦有些为难,“若是洛王和向小姐真是两情相悦,且此时他们家确也无有任何瓜田李下,似乎咱们也没有理由回绝这亲事。而且就算回绝了,让姓梅的得意,我又乐意……上个月,他希望自己的幺孙能入宫伴读,我本想应了,再怎么说梅相家里也是书香门第,一个进读入宫,也是两边的体面,结果他看我略有松动,竟递上来一个奏呈,里面列了他认为可以入宫伴读的官宦子弟,竟没有一个是公卿贵戚家的后人!”


    说到这里,梁珞迦不免动了些气,直道:“这些年哥哥督促公卿之家谋求上进,要他们重视子弟进学求功名,已有了些效用,单是那几个国子监每年考评上来的文章,好些子弟的我读过都觉得他日于文章上几人都大有前程,这可是一改旧日公卿只看恩荫与承袭,不求奋进的弊病。富贵乡里易堕青云之志,而这些子弟进取之心昭彰,我也乐意霖儿与他们同学同课。姓梅的装聋作哑,让人厌烦极了。”


    “他在预备以后的事。”梁道玄宽慰起人来,不止面上带笑,声音里也是一派春风,“其实人都是这样。我自己那几次九死一生,到最后的感觉都是死了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你和霖儿无依无靠,我的长辈妻子都要受牵累,那我真是能把阎王殿掀开顶冲出来,不顾一切的。”


    他的话成功逗笑了梁珞迦,这笑里,也有深深的感动。


    “梅砚山活了这么大岁数,在朝廷只手遮天这么多年,不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大家子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尽皆入仕,只不过他爱名声,也让孩子避自己的锋芒,一直在外道任职。他还有孙子、外孙子,能读书的有自己谋求的本事,不能读书的也恩荫到了体面。所以,他这些年做事愈发有些操切不顾,那哪是在为自己争,那是为后人铺路啊……”


    “这心情我可以理解。”梁珞迦叹了口气,“但这朝廷,真是没他家就转不动了么?”


    “好用的我们就用着,自古哪个帝王嫌能吏多?要真是有错处落下,我们也要有自己的道理做维持法度的决意,至少霖儿亲政前,他的身后不能尾大不掉留给这些靠姻亲结党的臣子。”


    梁道玄说至关键,再温和的语气也有了丝杀气,梁珞迦听了不但不怕,反倒心中生出许多勇气道:“好,我听哥哥的。”


    “你今日都没怎么歇着,好好歇会儿,我去看看霖儿,一会儿他下了书房,见我不在,又要淘气。今日他挨了说,我也有些道理要讲一讲,咱们配合外人演严母和厉舅的戏,自己也得给孩子交个底。”


    “哥哥给我捎带一份川贝茨菇玉圆汤去给霖儿。”梁珞迦起身道,“这两日正过节气,暑不暑的,也热不透,他有些干咳,不是很舒服,太医给开的方子,他私下不爱喝总要我盯着,你带去看着他,少喝一些就是了。”


    梁道玄笑着说了好,走出仪英殿,正好遇见办完差等他回去的辛百吉辛公公。


    辛百吉看梁道玄后头跟着好几个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太后捎带补品让梁道玄去接小皇帝下学,便包揽下来说自己陪国舅送去,亲自让随侍的两个小太监接了提盒。


    梁道玄知道这是有公事要边走边聊,于是也让人远远跟着,他和辛公公走在前头,沿着泛起柔柔轻波的太液池,慢悠悠向御书房走去。


    “国舅,你今日在政事堂忙了一日,诶呦,宗正寺可闹腾极了!”


    这几年辛公公愈发圆润喜人,不怎么见老,故事也讲得越来越好,他压低声音,用语不传外耳的动静和梁道玄转述今日之事。


    “康国公的三儿子,哭着就跑我们这里,说他爹被他大哥害死啦!”


    如果说以前梁道玄遇见这样一家子里鸡飞狗跳的事还会脑仁疼,现在他已是游刃有余、运掉自如。


    “那死了吗?”梁道玄的声音异常冷静。


    “要是死了,我不就叫你去看了么,哪还会在这传话。”辛公公颇得意地抖了抖不离手的帕子,“康国公就是给气着了,不过不是老大,是老二!他那个二儿子,给他预备养老的别苑,抵出去换了银票,说要做买卖,老头子一口气没上来,给痰堵住了,我去的时候已经缓过来了。”


    “那三公子说是世子,大概是有结怨在,以为老子死了,赶紧给大哥做实不孝的罪名?”梁道玄不管他们家卖什么财产,关键的、涉及宗正寺的事务只有诬告。


    “老三不承认,世子也闹开了,老二跟着哭,诶呦,这国公爷床头可热闹极了,我看他差点没再过去了……还好咱们宗正寺有调遣太医的权益之处,我叫了太医看着,老人是没事。”


    梁道玄想了想,问道:“康国公家的四公子,是不是正在国子监太学读书,考绩很是不错,文章也很好,今年才十五岁的那个?”


    辛百吉连连点头:“就是他!太后都说他文章好呢!咱们太后可是才女,她老人家都说好,必然此子是有前途的。这次的事儿他就没掺和,可见是个好的。”


    “他们家姻亲是哪个?”梁道玄又问。


    这次辛百吉想了想,道:“要是我没记错,国公夫人大约七八年前就过世了,她出身济安侯家,现下她弟弟袭了爵位,听说姐弟关系不错,不过夫家这些年不成体统,加之夫人走了,这些年估计越来越少来往。”


    “劳烦公公命人送四公子去舅舅家待几天,这事儿处理完前,先不必回家,让他好好读书就是了。”


    梁道玄轻描淡写一句话,辛百吉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梁道玄如此在意这一批贵戚的后人,莫不是真如官场上的传言,皇帝要选伴读了?之前太好要国子监太学拿学问考教又亲自过目,大家都觉得是这事情的眉目,很多人私下动了心思,打听到他这里来。


    他当然是守口如瓶的,在国舅身边办事,虽然各种事都好说,前程也是有的,但唯有一点,梁道玄绝不是看起来那样好说话,该有的手段,他是一点不输梅宰执,这些年辛百吉看在眼里,也钦佩在心里,他是不会去触天字一号外戚的霉头。


    此事他必然不会说,但出于好奇,他自己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个打算,正预备了说辞迂回着打探打探,谁知忽听一声讨饶的悲叫,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一个管事公公装扮的人正背对二人,他身后有左右侍立,面前跪着一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正挨着杖责,不住哀哭。


    第87章 月晕而风


    宫中责罚宫女用大小板子, 责罚太监则是长短木杖。


    错小则罚具也小,错大罚具则大。


    执刑的太监用的是单手可持的断掌,比廷杖细的多,看看上面光滑的油润, 也知是厉害处罚, 一只手捶打下去, 跪着的小太监不住讨饶。


    辛百吉也跟着停下脚步,他嘴闲不住,下意识问道:“国舅?”又顺着梁道玄视线看去, “嗨”了一声,“宫里规矩大,新进来的小子,一时记不清楚, 犯了忌讳也是有的, 该罚就得罚, 不然怎么长记性?国舅心软看不得这个, 我去和他们说说,这孩子命里有贵人,该着少这一顿。”


    他说完就要走过去,却被梁道玄拉住:“辛公公, 那位管事的公公叫什么,我看着有些眼熟。”


    辛百吉眯眼一看,也想了会儿,恍然大悟道:“国舅爷贵人合该忘了这人的, 这不就是当年一时猪油蒙心,与个宫女不清不楚,结果让长公主殿下受累的小太监么?好像叫宋……”


    “宋福民。”


    当年是梁道玄与沈宜一并亲审, 即便过去了七八年,稍加提醒,就能记忆如新。


    “对!就是这小子。”辛百吉压低声音,“国舅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他本想袒护那个相好的宫女,谁知倒让那女人卖了个底儿掉,十五两银子,全给招了,我说这真没意思,打一顿,赶出宫去就是。可沈大人却给两个人关在了一处……您猜,会怎么样?”


    梁道玄沉默须臾,只觉初夏明媚的光阴都变得阴森起来:“他在牢狱中杀了那个宫女么?”这件事他后续关注的重点在并不在惩罚,故而并不知情。


    辛百吉一脸造孽的表情,点点头道:“国舅是聪明人,沈大人罚这些犯了错的奴才,可不只是打一顿,那是诛心啊……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那宫女是被宋福民活活咬死的,诶呦……真是,抬她出来的小太监腿都是软的,吓坏了。饶是这般,沈公公反倒重用起这小子,我私下里也劝过,这样的人,用了多瘆得慌呢!满宫里得力的小辈多的是。沈大人有大心胸,不像我年纪大了,也就只能跟在后头跑跑,他不听,我有什么辙?不过这小子还算机灵,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次教训,往后宫中办事很是利落,我见过两次,也谦和有礼的,就是想想,还是不大舒服。”


    只要一打开话匣子,辛公公就止不住,他心道要是梁道玄做些冒进的事,他还好劝一劝,比较人家心性处事风格在这里摆着,实在是个好上峰,最重要的,他们这些刑余之人,做了缺人,不免自认低人一等,可自己想也就罢了,知悉旁人也这么看自己,不免心怀怨怼和忿忿,自伤自卑,很难纾解,愈发敏感多疑,旁人一个眼神,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在恶心自己。


    然而与梁道玄相处,如沐春风,他是真将自己当个官员下属来看,该如何就如何,没有半点让人不适的腔调。反正辛百吉是觉得梁道玄千好万好,这样阴私些的想法,他说了也是纯粹的告知,人家也不会听入耳,心里排揎有的没的。


    可沈宜这个自己真正名义上的上司就大不相同了。


    他每次都要谨言慎行,深怕说错一个字,让这片黑黑的乌云,在自己脑袋顶上落下雷雨来,淋湿倒不怕,怕的是暗藏惊雷,转瞬成灰……


    沈宜看上去温温和和,实际阴鸷可怖,宫中人尽皆知,他辛百吉如今算半个宗正寺的人,跟着梁道玄讨生活,背后说两句交心的话,倒也不那么怕。


    他们二人这样驻足良久,也已被宋福民远远瞧见,他制止了行刑,领人疾步来拜,声音平静恭敬:“奴才拜见富安侯,见过辛常侍。”


    “起来吧。”辛百吉不知梁道玄还愿意不愿意同此人说话,干脆自己开口,毕竟论宫中常侍官阶等级,也就只有沈宜能和他摆摆谱了。


    宋福民一点也看不出对梁道玄的介怀亦或其他情绪,说话平淡而顿挫:“启禀侯爷、辛大人,奴才处置过错宫人,叨扰贵人,死罪死罪,万望饶恕。”


    他恭谦的低着头,梁道玄心中却十分不平静,回想当日清醒,眼前的少年虽然并不无辜,却也一双眼里尽是赤诚与干净,一心想着护住心上人,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沈宜的面说谎。


    然而……


    “你如今在哪里当差。”梁道玄问。


    宋福民微微一滞,很快带笑答道:“托沈大人的器重,奴才从后宫调至中朝,管理此际的仓房库用,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责罚。”


    此人做事,牵累过长公主,即便沈宜重用,也不肯他在留在后宫了。


    沈宜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与其说嫉恶如仇,不如说睚眦必报,颇有当年战国名士范雎之“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行事作风。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指摘的地方,梁道玄不打算置喙别人在规则范围内的个性使然,也不多絮语,只道:“陛下有时会经过这条路。”


    “奴才该死,奴才明白。”宋福民反应极快,立即明白梁道玄让他不许在这里责罚宫人的话。


    “他犯了什么错?”


    “一月里丢失器物超过三件。”


    梁道玄听完招招手,被打的小太监摇摇晃晃上前,哭着叩头:“国舅大人,不是奴才,奴才没有偷盗……”


    “在你手里丢了,追责只能到你,你若看到有异样之处,要尽快秉明宋公公。”梁道玄见他一把骨头瘦瘦的,不合身的太监衣服直晃荡,大概是打得狠了,袖口里正往下滴着血,于是又道,“宋公公,他说不是,有查过可能是别人所窃么?如若有人行偷盗之事,那他应该只是失职之过,应先罚俸,再做查验。”


    他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先上肉刑,宫中也没有这个规矩。


    “大人说得是,奴才知罪。”宋福民听了没有任何不平,立即叩头请罪,梁道玄只是略微摆手,让他带人下去,好好到内侍省去盘问。


    待人都走了,辛百吉才开口:“国舅公允,可是宫中最近愈发多这样的酷吏,真是……”


    辛百吉似是抱怨又有些试探的口吻让梁道玄听出了他对沈宜的不满。


    这样正常,辛百吉是个和事佬,天生爱做调停的活,说难听了就是有些磨叽,家长里短,说起来没完,也能耗下去。他适合来宗正寺和自己做这些家私的差事,且不得罪人,脾气又好。可如果在内侍省,这样的个性是吃不开的。


    反倒沈宜赏罚虽然都有些爱走极端,却能权略过人,治下有方。


    从性格上,这两人本就合不来。


    梁道玄想了想,忽得笑道:“辛公公,你这和一个上司说另一个的不是,不怕我最快么?”


    他语气是玩笑的,辛百吉听着也笑了:“难不成,我还怕国舅爷给我去告状?您哪是这种人啊!”


    辛百吉没有坏心,顶多是想知道梁道玄对沈宜的看法,好从中平衡自己的位置,梁道玄知道夹在当中的差事从来不易,于是宽慰道:“公公手段高明玲珑,与我又是交心。起初的刚到这宗正寺,还要公公提点,公公也没嫌弃我问这问那,这要是沈大人,不得眯着眼睛冷冰冰盯我两个时辰?”


    因在御花园太液池,辛百吉不好笑得太放肆,但眼泪也还是在竭力忍耐中笑了出来。


    这话说得惟妙惟肖,沈宜确实能做出这种事来,只不过他可不敢罚到梁道玄头上来。


    “所以公公不用那么小心,要是公公觉得沈宜做事太过,我和太后说一句,让她提醒一下就是。”梁道玄在笑过后说道,“沈大人性子有些高深,我与他来往的少,如果他办事公允,咱们就暂且看看。若是不妥,还有辛公公从旁提点不是?您办事的老辣厉害,我是晓得的。”


    成年人官场上的交往不免存在利益交换,他梁道玄和辛公公也不例外。只是在这交换外,两个人个性确实挺契合,一个幽默一个风趣,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这些年经历风雨,都有交心。


    况且,梁道玄其实是感激辛公公的。


    在梁道玄于外生死未卜之际,辛公公也没有立即弃这份脉络交往如敝履,反倒更尽心的跑进跑出,还安排照顾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可谓患难见真情,要是这样梁道玄都不肯说一两句实在话给人听,未免也太伤人了。


    所以他也说了自己对沈宜的看法——只要他不越界,自己不会有任何意见。


    “这话说的,我像要国舅传话似的,不至于不至于。”辛公公得了想听的话,立即舒坦起来,眼尾细纹展成扇面,手中帕子挥如风拂,“国舅知我,我也知国舅的心性,这阳光明媚的天,打开天窗,说过亮话,大家心里都舒坦。”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又说了些宗正寺的事务,到了书房外,刚好小皇帝姜霖下了课,正往外奔,见到梁道玄,乐得嘴角都奔着耳朵后去,辛百吉赶忙道:“陛下!小心着点!来来了,这是太后给陛下预备的甜汤,温补的,快喝一口,来。”


    乌泱泱人又回了书房里坐下,总不能让皇帝在风口喝汤,两侧的太监宫女简单备膳,试毒无恙后,姜霖才接过泛着甜香气息的炖品。


    方才听说是母亲预备的,他乖乖喝了两口,大概是味道不错,剩下半盅也一饮而尽,这时他才又跳起来,缠着梁道玄:“朕上次在太府那里见了一副双陆,黑漆贴螺钿的棋盘,玛瑙和黑曜的棋子儿,手感可好了!太府寺的人说,这是早年西域进贡的玩意儿,太宗爱这些稀奇的玩物,后来的皇帝大多不喜,就收起来,朕命人放在寝宫西偏殿了,下次云儿弟弟和盈儿妹妹入宫,我教他们!”


    梁道玄向辛百吉点点头,辛公公立即会意,知道是人家舅甥两个人在说体己话,吩咐屋子里的宫人都出去了,只留四个个原本就在御书房跟着皇帝的太监宫女,关好门后守在外面随时侍奉。


    梁道玄这才开口:“你弟弟前两日风寒才好,总不能带病来,再说他年纪小,学这个怕没定性,我和你玩就是了。”


    然而自从姜霖入了十二岁这个关卡,似乎他对和成年人玩的乐趣不如同龄人大,再加上他迷恋上了当人兄长的角色,带着一个弟弟妹妹简直威风八面,又能照顾有嘉以显示自己的能耐,万分不肯。


    “舅舅那么厉害了,让着我多累,也让我来学学怎么教人。”姜霖到底还是个小孩,这会儿已经忘了方才挨训的事,在梁道玄身边转圈磨墨一样的撒娇,“舅舅,你就和母后说,让弟弟妹妹来吧!我也想舅妈了,上次舅妈给我带的那方小砚,不小心被粗手粗脚的太监打翻了,让舅妈再给我捎带一个吧!那是宫中内造和上进都没有的样式,我可喜欢了!”


    只有私底下撒娇的时候,姜霖才不再用朕字,梁道玄拿他这个样子没办法,只能无奈笑道:“好好好,我回去就安排。不过今日的事,你和舅舅说说,你真的反省过了么?”


    差点被这小子绕晕了,忘了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姜霖和印象中那些少年老成的幼主全然不同,他活泼爱笑,胆子颇大,也有聪敏的心思,只不过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让梁道玄和妹妹很是担心。


    一方面,因为姜霖身份的特殊性,他们当然希望孩子能有足够的警惕性和一定的早熟,能够处理好不得不面对的政治事态;另一方面,他们一个是慈母,一个是爱舅,肯定也是想要孩子快乐健康成长——即便他是一个皇帝。


    不幸的是,这两方面有时是矛盾的。


    你不能既要一个孩子天真单纯,又希望他早早在权力中心目睹风云变幻。


    这不是精神分裂么?


    所以兄妹两个行成了一定教育的默契,即玩的时候,怎么开心怎么来,但到了读书和接触政务阅读实录的时候,残酷的真相也不能一味规避,要根据姜霖成长的年龄,一点点渗透。


    目前看来,此举收效十分良好,听到正事,姜霖立刻收敛许多:“朕当然知道王师傅是好心,可是朕也只是随口一说,舅舅你说,难道朕的这个说法,不有趣么?朕觉得王师傅笑笑就过去了,再告诉朕什么是对的,朕也不会不听,但母后知道了,又要舅舅跑一趟,朕就觉得……没多大必要。”


    梁道玄叹气,拉着孩子到自己面前,扶住他肩膀,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王师傅有王师傅的考虑,他担心你总往歪理上想,不精进真正的学问,想左了念头。他心思重,觉得自己是帝师,要为天下万民教育出一代英主,你也要学会体谅师傅的心境,他出发点毕竟是好的,目的也不是让人训你一顿,你看,你认识到错误了,他立即好了,不是么?看人得看他最后想要什么,再做判断。”


    “朕倒没有埋怨王师傅,就是挨了顿训,有点心烦。”姜霖也学着梁道玄叹了口气,“总觉得都是旁人来理解朕的心思才对,结果最累的倒成了朕。”


    这话虽然孩子气,却也一时无心道尽帝王之无奈。梁道玄不愿自己的说教太沉重,笑着打趣:“你也读过些史书与本朝实录了,是不是只有那些天天惦记着玩不务正业的皇帝,才乐意人天天揣摩心思?今天送个玩意儿,明天送点丹药,啧啧,你是打算修仙,还是要乐不思蜀?”


    “那是断然不会的!”姜霖听了这个,顿时义正词严道,“朕是要做好皇帝的!为了母后,为了舅舅,为了所有期待朕的人,朕也不愿做那样的皇帝,让后世的人都戳脊梁骨。”


    “舅舅知道,你已经很棒了。你也不只是个好皇帝,你还是个好哥哥,你的弟弟妹妹有福气,舅舅希望将来天下的百姓也有福气,能让陛下惦记在心中。”梁道玄每次鼓励姜霖,都觉得自己也满是力量,回头去政事堂为外甥和妹妹吵架,都充满了精神力量的底气。


    姜霖也笑出两个梨涡来,他脸颊上可爱的圆润正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与身高的挺拔而消失,梨涡越来越浅:“舅舅,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他笑完看了看门外,确定自己声音够小,才说道,“是不是政事堂在为给我选伴读的事吵架?”


    这种事很难不让做皇帝的孩子知道,梁道玄听了下意识想怎么解释,可一转念,动了个心思,旋即道:“是有这么个事儿,但你母后和舅舅都觉得你是个大孩子了,该听听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样的伴读呢?”


    正预备进入青春期的小孩子最爱旁人当他作大人,愿意倾听他的意见,姜霖贵为皇帝也不例外,立即正色发话:“朕有想过,可是还没想好,舅舅,朕能写一道手谕么?就给中书省发下去,让他们都读读看,根据朕的要求来选,怎样?”


    “可以啊!”梁道玄是鼓励启发式教学的拥护者,听到这话高兴得也快在老脸上笑着挤出酒窝了,“这几天你就放开了写,回头告诉你母后,她听了一定高兴。”


    姜霖前一秒表情还是艳阳高照的,可后一秒就有些萎靡,迟疑道:“可是……没人把朕的旨意当回事。”


    “为什么这么说?”梁道玄顿时警觉。


    姜霖一双剔透的眼睛,望着舅舅眨啊眨,似乎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才开口:“舅舅,还记得六年前你去峨州陪徐大人赈灾查案的事么?那时侯你出事的消息传回了帝京,母后差点伤心得昏死过去,朕也听见了这个消息,便下口谕给在场的重臣辅政们,调禁军去峨州救你……但根本没人听朕的话。”


    “他们是说,有祖宗的成法在,帝驾在何处,禁军就在何处?”梁道玄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些人的说辞。


    但是他们说得其实是没错的。


    “是……”姜霖略有不服,扬起脖子道,“后来朕识字多了,让沈宜陪着去翻过实录的,太宗当年其实就命禁军出过京,他可没跟着呢!禁军出京当时是为了他最小的那个儿子出封去地,他赐了仪架护送!太宗的小儿子又不是太子,都可以如此,那朕派禁军去寻舅舅,又有何不可?”


    “舅舅是外戚,不是你叔叔。”梁道玄虽然心中温暖,但要让姜霖明白,实际上皇帝有时候确实可以为所欲为,但对于他来说,还言之尚早,“宫中出现过刺客,那些年,禁军都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危不停在换人,你比舅舅重要。况且那时候你还小,太宗亲政多少年才能这么做,你离亲政还要些时日,不过没有关系,咱们先从这个手谕开始,一点点的,试着运筹帷幄,舅舅会教你的。”


    宽慰不如陪伴的许诺,姜霖心胸豁达,转笑也快,当即点头。


    ……


    然而半夜,已经到家躺在床上的梁道玄却睡不着了。


    他反复咀嚼外甥今日的话,话里话外透露的都是对目前有限权力的不满和对权力的渴望,政事堂大概是过分压抑皇帝的权力,将来适得其反可怎么办?


    这可不行!


    他蹭地鲤鱼打挺,从床上坐直了。


    “来贼了么!”


    梁道玄的夫人柯云璧本来已在睡梦中,被这动静也惊得弹起。


    “没有没有……”梁道玄吓了一跳,“我忽然想起白日里外甥的话来,有点后怕。”


    “你这样一惊一乍就能回到白天想好怎么回答么?显然不能。”柯云璧好像已经习惯了,拉紧被子,又复躺下,“早点休息,明天再想。”


    “不行,这事儿不能明天再想!霖儿再过个四年不到就要亲政了,你知道四年多快么!四年对一个孩子的心理健康多么重要么!”梁道玄使劲儿摇晃老婆的肩膀,“我们要未雨绸缪,不能让一个成长中的心灵遭受过早的摧残,也不能让摧残到来时,稚嫩的心灵还没做好准备啊!”


    第88章 础润而雨


    第二日, 中书省门前值常戍卫的南衙禁军照常与熟悉的面孔打招呼,见了几十年的也有,但再眼熟,也得查验一遍铜雕的沉甸甸腰牌。


    毕竟, 中书省不是寻常的地方, 朝廷机要皆过此门, 严苛谨慎不过是家常便饭。


    梁道玄今日却来得早,这很稀奇,毕竟这些年, 梁国舅一般都是踩点来的,打过招呼,验了腰牌,再看国舅, 觉得他走路姿势有些怪异, 负责守值的今日牙尉不免多问了一句:“梁参知, 这是怎么了?”


    梁道玄嘿然一笑:“下马的时候拧了下胯, 还有点疼,过会儿就好了。”


    “要不要给您叫位值班的太医?”太医院的外院是中书省的邻居,这里老大人又多,平常串门都是常事。


    梁道玄赶紧表示自己好得很, 多谢关心。


    然后忍着痛,走进了正堂。


    他自小骑马,还不至于上下马都受伤。


    胯骨疼的原因很简单,昨晚他被一脚踹下了床。


    还好他的床是个小拔步, 带两个稳稳当当的木阶,滚出老远去,人没什么事。就是黄花梨太硬, 摔下去时磕了一下。


    柯云璧收回腿,坐起来没事儿人一样打着呵欠,眨眨眼:“这会儿困了么?”


    “有……有点晕。”


    梁道玄每次半夜失眠,总是需要“物理治疗”,倒不是他贱骨头,而是一到半夜里,烦心事儿都往心头涌,小芝麻过针尖儿,难受极了,非得想明白才能闭眼。可他不光是想,还经常动嘴,后来,柯云璧发现,苦口婆心的结果是屡教不改,不如一脚下去来治标治本,力度什么的她早炉火纯青,非常有效。


    然后她老公就乖乖爬回床上,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


    然而没闭上嘴。


    “……反正都醒着,要不……”


    “睡觉。”


    “……明白明白。”


    ……


    总之,人生总是有各种曲折。


    梁道玄不是不清楚睡觉对于大脑恢复机能有重要作用,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从进了政事堂,这一趋势有增无减。不巧,他进政事堂,正是娶妻后没多久的事,柯云璧被迫承担了一部分他的焦虑。


    在这之前,梁道玄没有人半夜说话,就睁着眼睛想完再睡,谁知这时候起,旁边躺了个人,该干完的都干完了,不如有请对方倾听一下自己的烦闷。


    倾诉给值得信赖之人,是一种极大的幸福。柯云璧并不是厌烦做这个倾听者,只是她希望在非睡眠时间完成这项工作。显然两个人开始出现时差,最终的调节方式双方都觉得亲厚而又不伤感情,梁道玄偶尔发癫,柯云璧偶尔动手,大家各得其所,夫妻感情未见七年之痒,反而更见亲近。


    真好。


    梁道玄迈着有些踉跄的步子想。


    要是老婆觉少一点,就好更好了。


    毕竟他白天守口如瓶,一个字出口前要想千八百次,晚上能倾诉一下,实在过瘾,至于挨不挨这脚,他倒不是很在乎。


    相比之下,该出脚时就出脚的挚爱贤妻要比每天白天政事堂对着的几张狐狸老脸要舒服的多。


    今天一入政事堂,梁道玄就听说洛王殿下告假。


    “殿下怎么了?”他明知故问,面带关切,好像真信了似的。


    与他说话的是去年补进政事堂的刑部侍郎邵尔英,此人字雅成,名字取自《尔雅》典故,为人却没有训诂学那般老练鞭辟,大多数时候,作为只比梁道玄大五岁的年轻官吏,他自认没有任何背景,从来都是早到晚走,规规矩矩秉笔,至于问他意见,他从来都是选择一问三不知以求自保。


    参知政事有一份额外津贴俸禄,十分可观,梁道玄想,大概邵侍郎为了这份奖金,以后也会赖在政事堂继续明哲保身。


    “洛王府上差遣来的人说,殿下犯了痢症,你说这春夏相交的时候,怎么这么爱得这熬人的病,哎……希望殿下早日康复。”邵尔英好像也根本不知道这几天洛王和梅相的冲突一般,以手抚心,关切备至。


    看破不说破,梁道玄心想大概洛王是想拖到与梅相在自己和太后见证下摊牌再出现。


    这时,徐照白也来了。


    如今,徐照白接了王希元的职务,晋为户部尚书,也接了次辅的头衔,可谓如日中天,但他待人接物一如从前,入内室见梁、邵二人以礼起身相迎,笑而示意:“坐吧,天渐渐热了,你们要是觉得不适,就叫人添冰缶,不必介怀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


    邵尔英有些微胖,夏初天还没热就开始满头大汗,听了徐照白这么说,立刻表示:“下官失仪了。”


    徐照白再看梁道玄:“梁参知,今日这样早,也是暑热难耐睡不安稳么?”


    当然不是。


    “是,这几日愈发难受,总觉得今年夏日怕是难熬。”


    由于梁道玄本职工作少卿官衔没有参知政事高,所以别人称呼他要用加衔,而其他人都是正式工作的头衔更高,自然要叫尚书亦或侍郎了。


    不过这个情况,今年或许有些改观。


    不一会儿,许黎邕和梅砚山前后脚到堂,见礼过后,外间今日当值的侍诏与侍书把早间整理好的奏呈分类呈上。


    梁道玄其实每次看这些人,心情都有些复杂,如果不是政事堂这些人存了自己的心思,他从这一行接触国家各级政务学起真的是挺好的。


    “这是今年要考课的京官名单,地方的怎么还没报上来?”梅砚山过了几眼吏部的奏呈,看着几个青袍翰林侍,“回去拟条中书谕,发往各道,催一催。”


    “是。”


    几人领了工作出去后,梅砚山却看向了梁道玄:“我方才看京官的名录里,梁参知也在?”


    “是,正在今年该下官初勘。”梁道玄恭敬回答。


    考课吏部每六年自上而下执行一次,有具体时间,具体轮次,跟着国家走。而磨勘则是根据官员的在任时间,进行的私人核查,也是资历的计算,相当于古代官吏的工龄,也会影响官员退休——也就是致仕的待遇,以及在任时晋升的考量。


    所有官吏第一个六年的磨勘最为重要,又叫初勘,相当于吏部征信建档,梁道玄当官头一年就进了政事堂挂职,因此今年就要走这个流程了。


    “时光荏苒啊……梁参知入政事堂已然六年了。”梅相已有老态,语速却不见慢,笑容慈祥意味渐浓,又道,“都说为官六年一个坎儿,当真不假。”


    说得自己好像和他们几个要有七年之痒似的……这些年大家貌合神离不都过来了么,凑合凑合过得了。


    梁道玄心里翻白眼,表面上可客气,只道:“谁不说是。经几位指教多年,总要拿出些实绩来。”


    平心而论,梁道玄做官的实绩其实都是搞人,他每升一级,就有人落马,今年磨勘如果没出差错,那就要再升,那么……


    想想还很期待。


    “对了,康国公家的事怎么样了?”徐照白忽然问道。


    其实对于上司,询问日常工作再正常不过,但梁道玄就很想问,你们看你们那边那一摞摞正经工作都堆在那呢,哪个不是社稷民生的大事,康国公家大概死绝了都比不上,怎么大家今天忽然这么关心自己的工作啊?


    然而他的内心戏是只有老婆才知道的秘密,这里在座的又不是他老婆,他保持得体友善亲和温润的职业微笑,缓缓道:“昨日下官遣辛内侍去看了,一人一个说法,待今日忙完,下官再去查问,总不好过几日夏至夜宴时,君臣同乐,他们把官司带到宫里去圣上面前。”


    “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未及施政教,所忧变炎凉啊……前人的诗句今时读来也是隽永。”梅砚山似乎对这个说法很赞同,四时八节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都是重要的日子,夏至冬至两时均有祭祀,虽不比郊祀隆重,但也不容懈怠,尤其夏至日前,皇帝按照常俗,要启程去京畿道北的行宫别馆避暑,这家人偏在人忙的时候闹,自然沸议惹动。


    “那就尽快了解,勿要废礼。”徐照白也笑道。


    梅砚山吟诵的是唐人韦江州之名作,也顺带督促了众位抓紧时间不要懈怠,似乎也夹枪带棒阴阳了为私事不肯来上班的洛王。


    梁道玄这时候本没打算开口,谁知许黎邕好死不死来了一句:“梅宰执教训得是,咱们是‘因为执勤,不懈朝夕’的职务,才能为圣分忧,若不能,岂不忝居其位?”


    并不是引用范晔的《后汉书》就能让阴阳怪气的话语显得更有意义和价值,梁道玄决心用实际行动教会升了尚书的许黎邕这个简单的道理。


    “为圣分忧,也得讲一个‘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方才我们说的夏至日前,应尽则毕,也是这个道理,该做的事做了,不该做的先放一放,才能‘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不然我手上还有不少事情,你看那个预备给圣上选伴读的事,压了多久了,但也不能操之过急不是?有些事,就得等等合适的时机,许尚书说呢?”


    你用《后汉书》,我有《易经》,大家都是考试上来的,谁还不能引经据典的阴阳人啊?只是许黎邕每次拍马屁阿谀奉承都让梁道玄有点生理性反胃,加之这件事本就是他主张洛王和梅相先停一停,见面好好坐下好好说的,姓许的倒阴阳起来,真是肚脐眼放屁——不知道怎么响的。


    梁道玄的思维不用谨言慎行,经常能想多远有多远,反正嘴和脑子能坚守岗位就行。


    这可气坏了许黎邕,然而梁道玄的话里捎带上了梅砚山,且皇帝选伴读的事儿正是梅砚山压下来的,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只能假装没听见,实则胡须都在发颤。


    说完这个,梁道玄又看向了梅砚山,刚好说到这事儿,大家一个也别跑:“梅宰执,前日太后曾说,想找个您时辰宽和的日子用膳,下官与洛王殿下作陪,您看如何?”


    这顿饭的用意不必说得清楚,就已不言自明。


    梅砚山不可能拒绝太后的意思,但他还是略微思索后才答道:“今日里来听说洛王殿下身子不大爽快,不然等等吧。”


    这就是有些拿乔的意思在。梁道玄拒绝自证,拒绝表示自己提出这个有任何暗示,直接道:“太后的意思是与您商议商议洛王殿下的婚事,洛王殿下不在,听听您的意思也无妨。不过要是您政事烦忙,下官回了太后就是。”


    很多时候不是明枪易躲,强恰相反,官场上有时就怕会把话说开的人。要是梅砚山这时候拒绝,那就是明面上不给太后和洛王的面子,要唱对台戏,他是知趣的人,明白没有给自己留余地,只道:“倒也没忙成这个样子,回了太后的盛意,尊卑上如何使得?等哪日洛王殿下大好了,择日不如撞日便是。”


    梁道玄真的很想现在立刻马上回家,告诉自己老婆,亲爱的,你老公今天在政事堂杀疯啦!


    但他只能恭谦表示:梅宰执不止心系国事,日慎一日、宵旰忧勤,还恪守臣节、耿耿寸心,真是吾辈典范。


    于是今日的会议,以融洽的氛围,进入了商议正经政事的下一阶段。


    ……


    到了未时初,事情才将将办完,该下发的政令也都确定,该禀报给太后的都已备妥,昨日是梁道玄值日入宫向太后汇报,今日轮到洛王姜熙,但这小子用闹脾气的方式表达态度,邵尔英热络表示他来代行。


    梁道玄觉得不能总欺负话少的老实人,说自己再跑一趟也无所谓,邵尔英却连连摆手道:“康国公府那边你还得走一趟呢,别两边奔了,不碍事的。”


    “那回头我让洛王找个热天替你,补回来。”梁道玄低声笑道。


    邵尔英眼含笑意,点头示好。


    但梁道玄不知道的是,这是他今日里最后一个璀璨笑容了。


    待去到敕造康国公府时,未时过了大半,梁道玄一口饭没来得及吃,然而还是与辛公公约的时辰迟了,好在是自己人,梁道玄忙着致歉,辛公公一甩进贡来白芸香味儿的手帕,笑道:“国舅还跟我客气上了,真是的,快走吧,里面一脑门子官司呢!”


    康国公府等着梁道玄已经等了多时。因是正经的宗法官司,来得又是宗正寺实际上的掌权,于是府上开了正堂,老国公卧病,由目前还身在世子之位的长子丘珧率领两个已是彻底翻脸的弟弟恭候,大家都抱着一独自的话想说的表情立在那里,梁道玄一进来,每个人都有着久旱盼甘霖的模样,抢着行礼问候。


    一时此起彼伏的,每个章法。


    辛百吉还能克制住不翻白眼,只看梁道玄,忍住鄙夷,道:“怎么问大人安问出个宫商角徵羽来?”


    这就是隐隐在申斥他们教养问题了。


    这种时候,一般都是由在场宗法身份最高亦或官职最高的人领拜,其余人跟拜,这些年哪家出了纠纷,也没到乱糟糟的程度,该有的大家礼数还是有的,即便当年各家都是起兵混出来的,这也传了七八代爵位,哪至于这么难看?


    他话音刚落,康国公家三兄弟倒没不好意思,都只是悻悻的,没人瞧得起辛百吉的身份,都看着梁道玄。


    梁道玄到了这,已知道要以什么态度处理,他不满这家人对辛公公的态度,又不好立即发作,可有的是办法在心里存着。


    这些年,他见得人多,处置的事多,学到的和悟到的自然也多,这家人的举止他不去应答,径直走向上座坐好。


    辛百吉也不以为忤,他心宽,知道这帮人要倒霉,好歹自己穿着内侍省的官袍,说难听的,看不起他这残躯,可以,但如果看不起这一身行头,那就是找死了。


    “报上名。”梁道玄冷冷道。


    康国公府素来显赫,世子丘珧更是早就见过梁道玄多次,可是他记忆里的国舅爷是温文尔雅的蔼然仁者,一股子贵气,教人见之望亲,可今日来的却像是菩萨里的地藏,模样还是慈眉善目,可神情却仿佛由地府刚出门,阴云密布,不敢揣度。


    “康国公世子,不孝子丘珧,领不孝弟丘晃与丘昂在此恭候梁少卿贵驾,另有一幼弟丘昉于外求学未归,请大人明察。”


    丘珧再怎么冒进,也还是见过世面的世子,赶忙按照规矩报上人名,其余二人大概被兄长的正襟危色所感染,一时也不敢言语,只纳头便拜。


    论爵位,梁道玄是侯位,还是不传袭的外戚封侯,那是比不来这开国祖勋而封的世家世胄之门第,不过他顶着宗正寺的名头在,便是执掌贵戚宗法的,没人敢小看。


    不然上哪压得住这些人去?


    梁道玄并不问老国公如何,身体还能不能支撑,到底当时去报丧的是否有不孝的举动,他盯着下面的三个人,眼神像是蛇吐出的信子,又凉又毒,略过每个人神色各异的脸,在与他们对视后,逼着他们不自觉就低了头。


    “历来到宗正寺报官,都是宗亲关起门的家事,本不该闹那么大,但那日有人嚷出来,如今不止政事堂诸位大人都知晓,连太后都有所凤察,你们家门好大的面子。”他声音不大,又轻又慢,说完人还靠上椅背,慢悠悠喝了口茶,一点也不顾下面大气都不敢喘的战战兢兢,又道,“说起来,还是我治下头次有这样的事,老国公人没咽气,怎么?就让宗正寺备好继业的官司么?”


    “大人明鉴!”丘珧这时已然满头是汗,要知道,能褫夺世子名头的罪名其实并不多,但头一个就是不孝,他如今正进退维谷,“我家三弟也是一时急火攻心,罔报了消息……”


    被提到名字的三弟丘昂抬头看了眼大哥,似乎是不满,但慑于梁道玄的眼神,不敢开口。


    “他是罔报还是谎报,你们自己兄弟可有结论了?”梁道玄先不断这个案子,让他们自己说个清楚。


    “你个不孝不悌的违行之人,简直往为丘家子孙!”丘珧人已经快四十岁了,训人的底气没有那么足,尾音像是飘出口的,“丘昂!你快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不知世态,大概是被捧着长大,这时候还敢大声讲话,“爹昏过去前指着你说不出的话,那不就是被你气的才昏死过去?我要是不去宗正寺告知一声,你万一报上去不是实情,那不是蒙蔽大人么?”


    丘昂的话差点气晕丘珧,而真正卖了家里祖宅的人康国公二子丘晃还在努力往后躲。


    这话让丘珧暴跳如雷:“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老二干了缺德的事情,爹那个时候是要吩咐我世子的责任的,被你歪曲来?”


    “二哥是做得不对,但你做得是什么,天知地知,大家都知!”丘昂不是好脾气的样子,一双圆眼睁开来,拳头也握住了,拿出要打一架的气势,恶狠狠咬着牙道,“你是不是以为旁人不知道?爹房里头这三四年添的那几个女人,都是你满地搜罗来送过去的!你当旁人瞎啊!你心思就是不正!你不想再做这世子耗着了,就想出着阴损的办法来,找一堆花枝招展来路不明的娘们儿塞到爹的床上,想累死爹,然后你好袭爵!”


    “那些……是爹自己要的!我是长子,难道能拒绝爹的意思,做忤逆不孝的事么!”丘珧浑身都在发抖,他本就已然发福,现下脸颊的肉都跟着哭腔乱颤,“我这是在尽孝啊!大人明鉴!我爹他身子骨好得很啊!一个晚上能传两个姨娘,他怎么会突然吐血呢?这必然是……老二你给我上前头来!是你这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差点气死了爹!”


    “大人,我也是被外头人骗了银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老二丘晃哭着请罪。


    梁道玄坐在上头,只觉得这一天天的,不如多挨老婆两脚有意思呢。


    是时候制止这闹剧了。


    他重重落下手中茶盏,声音不大,但威慑极强道:“够了。”


    第89章 克爱克威(一)


    居上位者, 当轻声胜暴语,此时梁道玄正是如此。


    不大的声音,却让在场人都停下了闹剧。


    “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你们关起门来吵, 我去问问老国公的意思。”梁道玄说完起身, 却被丘珧慌张拦住。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家父年事摆在那里,又刚折腾得一身病痛, 实在是……实在是不宜听这些不孝之事啊……”


    他或许心术不正,但还算聪明,要是老头子这时候死了,两个弟弟觊觎财产, 咬定了是他不孝而造孽, 他怕是真要去宗正寺的宗法衙门听侯。待过了这风口浪尖, 事情就好办了。


    可老三丘昂却不这么看:“就该让爹擦亮眼睛, 知道知道现在府里都是什么人做主,要害他的究竟是谁,大人,我给您引路!”


    老二丘晁吓得缩到一旁, 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人都抖如筛糠。


    大概是他爹清醒过来,第一个就是要弄死他这个败家子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才会这样。


    眼看又要吵起来, 梁道玄却冷笑三声,给气氛压得更窒息一点,拔腿就朝通往内院的廊道走, 老大丘珧赶紧拦住,带着哭声道:“大人息怒,大人请坐……”


    丘昂见状又想大嚷,他巴不得事情闹大,然而梁道玄只看过来一眼,他就被这让人脊背发凉的目光瘆住,硬了舌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按理说,我是该劝和的。”梁道玄重新落座后,语气稍有缓和,“这样的情况宗正寺不是从前没见过,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让本官主持的公道,也都是他们自己想要的。这样的情形,大多是选个折中的办法,可是今日,贵府的事,怕是很难效仿了。”


    虽是语气温和,但有股严惩以儆效尤的暗示在里头,这回三个兄弟都有些害怕,为着子孙不孝,老国公在咽气前,是能保住爵位的,但假如老国公一闭眼,三个人争得出了丑闻和笑话,爵位、田地、府庄、财帛,都要由宗正寺封存,在爵位落定前,不予支用。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再极端些,说不定康国公府的敕造匾额都会让暂时收回去,那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要褫夺他家的爵位,非得皇帝亲自发话不可,旁人也没有那个能耐,然而皇帝的年纪大家是都知道的,再看面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国舅爷……


    满朝至帝京,谁不清楚小皇帝最亲这位娘家舅舅?皇帝又是太后亲生的,母子关系好得很,娘家这边其乐融融,听说最近连真正的皇叔出了些麻烦,都得找外戚来帮衬。要是国舅真烦了,想了解他们家案子,哄着外甥一句话,那国公府传了七代,就彻底没了。


    一时没人敢再言语,等着梁道玄把话说下去。


    “别的不说,单说你们几个,真会给我挑时候。”


    谁知梁道玄话锋一转,意思却变了。


    这是哪里的话?什么时候?


    三兄弟竟第一次齐心地面面相觑。


    辛百吉是不屑讲话的,和这样的人家,他有什么好说的?国舅爷怎么处置都行。但国舅爷的话,他该接还是要接,且要把国舅不方便说出来的话讲明白。


    “你们还是真不知道啊?”辛百吉扬了声调,一副警告的意味,再低下来,仿佛钓鱼收线放线,“今年,是崇宁十年,咱们少卿大人入宗正寺第六个年头,今日里梅相还提了少卿大人今年该头次磨勘,可偏偏你们几个现眼,大人为了你们,吃了不少的排揎,要是处置不好,磨勘记了下……咱们大人是慈和心软的,可太后明察秋毫,圣上日渐英明,你们还想好过不成?”


    这话威胁的意思拉满,三兄弟登时腿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贵府满门。”梁道玄感慨自己和辛公公这些年配合简直亲密无间,都已经到了不需要眼神交流,就能心领神会,他接上方才的话,甚至还叹了口气,“不知诸位是对我有不满,或者是对太后老人家有不满,才要刻意这时发难?”


    丘珧当即跪下,声里带了畏惧的哭腔:“大人!大人看在我们康国公府昔日英烈满门,追随太祖有功封爵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吧!”


    梁道玄看着曾经叱咤风云的康国公家后人,今日是这个嘴脸,他也不免感到唏嘘。


    按理说,他不该受国公家人的大礼,但此刻他代表宗法,又有针对贵戚的生杀大权在手。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他在宗室和公卿勋贵间积累的声望,早就成了式微旧贵的“保护神”,康国公府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整个利益集团,今后他们再想立足,就算是恩荫祖功,也没得活络。


    眼前这三个,没一个有自己的功名,蒙恩得荫的,也都是名誉挂职,没有超过六品,办事治家,更是无有一人得力。就一个目前尚在读书的四弟,还算未来可期。


    梁道玄这些年也有时会想,有这些人在,难怪文官集团瞧不上他们。


    其实从前的公卿贵戚在朝中势力强劲,至少到太宗时期,也是治国理政、奋兵扬武能人辈出。毕竟都是早年与太【】祖打天下之人,各了两代,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仍是教人不得不赞一句好家传。


    后来的发展,就像所有过去史书记载的王朝一样,最先腐化的,永远也是这些功臣勋贵世家。


    每个创建王朝的开国之君都会致力于培养自己王朝的受益阶层,起初大多是军功,后为文治,可再后面传承下去,荣光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消弭,而一届届自科举脱颖而出拥有真才实学的职业官僚会觊觎这份衰退的权力,并最终得偿所愿。


    这是历史的规律,梁道玄扪心自问没有能力抗拒,但他希望的是一种平衡,能够在皇权、文臣、贵戚之间的平衡,至少其中一方犯浑危害国家的时候,另外有一方拥有实力和义务,站出来说不。


    这些年他一直鼓励公卿之家重视耕读之务,要么经营好自己的产业土地,过好日子,要么请子孙好好努力上进,跟着自己有肉吃。


    目前看来,收效还是很可观的,但仍然有限,像康国公府这样冥顽不灵的,也大有人在。


    还能怎么办呢?不跟着他梁道玄走,他也只能送他们去见太【】祖,让他们跟着老上司走了。


    小人畏威不畏德,梁道玄从没把春风化雨看做是政治解决方式的一种,雷霆手段也绝不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情况还有一句出自《易经》的话形容得更好:


    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


    “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打算,今日宗正寺就提两个要求。”梁道玄看着三对写满惊恐模样如出一辙的眼睛,冷冷道,“一,只要老国公在,不许分家;二,再有人去宗正寺闹,就开明堂,过宗审,一个都跑不了。听明白了么?”


    说完,他不等答复,站起身来:“明日我等你们一个答复,至少要给宗正寺一个你们的打算,不然我就去见老国公,把话说明白讲清楚,转头再进宫,面见太后,我可说清楚了,眼下朝内最热闹的两件事,你们心里门清,一件是皇帝的家事,咱们不说。一件是太后想为圣上选伴读,你们弟弟的文章,前两日太后刚刚赞过,这一招鲜还是顿顿饱,你们自己去想。”


    言毕迈步离去。


    “这下可够他们头疼的了。真是活该。”


    出了国公府,辛百吉才痛快低声道。


    梁道玄这时又挂上平常和容悦色恭俭温良的笑,他拒绝了侍从递来的上马蹬,示意辛公公和自己走一走。


    “辛公公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走出几步后,在少人多树荫的国公府旁路小巷,梁道玄笑着问。


    辛百吉略微思考,也跟着笑了:“大概他们会连夜给老国公送走,美其名曰,要去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为亲爹养老尽孝,赶紧躲开这是非之地,到那边再怎么折腾,一时也没有什么水花了。”


    说完,他却受了笑容,不免叹气:“就是可惜了国公府的四公子,那真是个好孩子,那日我照你的吩咐去接,他似也知道家里的事情,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的,到了舅舅家,才向我和国舅道谢,孩子心里是明白的,这是可怜……”


    “有时能明白,不装糊涂,就是最好的品性了。”梁道玄听完也摇头感慨。


    “国舅要去见见这孩子么?”


    “先不了,往后还有机会。”


    辛百吉心念一动,正巧有挑担卖货的货郎经过,他闭紧嘴巴,待人过了后才低声道:“这么说……真要择人了?”先前他以为梁道玄的话也有些托辞的意味,毕竟给皇帝选伴读是大事,涉及多方利益,梅宰执都给压下来了,然而听国舅的口风,却是迫在眉睫。


    “圣上都十二岁了,一个人读书,不成样子。”梁道玄叹气,“不能因噎废食,该争的,还是要争。”


    这就是亲长的心了,总觉得自己家孩子吃亏。


    辛百吉也十分感动,不免顺口抱怨:“可惜国舅的两个孩子年纪太小,不然直接去宫里陪圣上读书,我看圣上老大乐意的!”


    “是啊,得选几个年纪相仿或是稍大一些的。”梁道玄也觉得都是自己结婚晚的锅,谁也怪不得,不然表兄弟妹凑齐,多好的读书氛围。


    提到这个,辛百吉不免又起了好奇:“这伴读的事儿选完,圣上的婚事是不是也……”


    “圣上才十二岁,这有点急了吧?”梁道玄一惊,他真的还没怎么想过。


    “哎,国舅和太后是当局者迷呢!这事儿其实不难办,就该一箭双雕。”辛公公难得能比梁道玄有前瞻性,立即提起了劲头,“这不管是择后还是选妃,不管是家世还是姑娘家本身,总要知根知底的好,要我说啊,不如借着此次选伴读的机会,也选几个女孩子入宫读书,一来呢,是让太后也能传教学问,早听说太后是一等一的才女,有太后施教,这也是各家女子的福气,二来,万一哪个圣上喜欢,诶呦也比往后盲婚哑嫁的强,您兄妹二位心里也有个数,备好来日,从长计议不是?”


    “辛公公,您真是个人才!”梁道玄差点当街抱住辛百吉。


    不说第二点,单是第一点,又能让妹妹接触解除外界,与更多人有所交流,排遣深宫寂寥,又能拉进皇家与公卿的关系,若是文臣家的女儿合适,这也不失为一个网络人心的好路子。


    辛百吉被梁道玄压钳肩膀晃得脑仁儿疼,却也觉得自己帮了大忙,与有荣焉,笑道:“好了好了,我是国舅你的心腹,那也是太后的娘家人不是,娘家人不帮着出嫁的姑娘,诶呦呦,天打雷劈的!”他故作夸张的语气十分可爱,梁道玄也跟着一起笑了。


    ……


    之后就是请辛公公去洛王府送个信,告知他梅砚山已同意会面,至于日子,还是再行斟酌。


    这下今日的事忙完大半,一看还有时间,情感上讲,梁道玄想早点回家,本来今天还约着和表哥一家四口吃饭,梁道玄也想自己的另两个堂侄了,可是这时候回去让人看见又有洗不清的早退嫌疑,鉴于预备勘磨的需要,他还是回了趟宗正寺——至于为什么不去政事堂,他也不是傻子,去政事堂是给人家当下属去了,说加班就加班,回宗正寺他自己可说老大,想什么时候下班就什么时候下班。


    一点打工人的智慧,有时还是可以发挥作用。


    准时回府,梁道玄脚步轻快,柯云璧一见老公这个样子,立即清楚他要么是解决了心头上的要事,要么是完美规避了繁琐的工作,于是笑道:“恭喜侯爷。”


    “同喜同喜。”梁道玄和柯云璧默契十足,立即抱拳回应,旁人虽然一头雾水,但这么多年了,没人去深究,大家都觉得日子过得挺好。


    福安侯府在云山雾罩中,一派祥和的欣欣向荣。


    待崔鹤雍与武兰缨带着两个儿子来时,梁参云和梁九盈早等不及,一见面行过礼,就缠着两位表兄崔安之和崔宁之一块玩。


    “不许爬树!”


    梁道玄冲着四个孩子的背影喊道。


    “表弟,你怎么还是这样管孩子,没用的。”武兰缨还是习惯用当年在北威府家里儿时的称呼叫梁道玄,“早说了,得严厉一些,狠些心,一个孩子好管束,两个总有歪主意,你忘了当年咱们仨上蹿下跳一起挨罚的时候了?”


    “他心软,办不了这个,只会絮叨,孩子听烦了就假装睡觉去。”柯云璧挨着武兰缨坐着,笑话自己老公。


    “这倒是真的,表弟一直就心软,结果还要管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武兰缨一直是不满梁道玄职务的人之一,在她看来,梁道玄的才干可以直接升任六部的尚书,在此之下,都是屈才,“对了,今年不是你堪磨么?有消息能换个差事么?”


    她所说的,其实也是大部分梁道玄亲人的心声。


    “堪磨倒是真的,品级不出意外也会提一提,可是眼看六部里没有合适的萝卜坑,估计职务是暂时换不成的。”梁道玄不说八字没一撇的事,也不想让亲人担忧,“兰缨姐别担心,难不成我还会没官做?况且在宗正寺,都是我给别人委屈,还好还好,没得罪过人,混得不敢说风生水起,但也不给咱们老家丢人就是了。”这些年,他也是用小时候的称呼叫武兰缨,当年他们三个真算是臭皮匠组合,没少挨姑丈和姑母的管教,然而三人感情一直很好,梁道玄总希望他们的孩子也能一样。


    目前看来,这四个孩子有赶超他们的潜质。


    “你要是说自己不好,那就没有办得更好的了。”这时候崔鹤雍喝过茶笑道,“中京府的人各个夸你能耐,这可不是当我的面故意说的,而是背后里的议论传来,都说要不是梁国舅治贵有方,中京府要收拾的纨绔可就多了去了,多亏你给咱们解决了不少麻烦。”


    他说完大家笑了一阵,梁道玄才道:“今年也是表哥你六年过任,这次可有什么打算?”


    “这次来,我也是和你说说这事儿,今次……”


    “爹!”


    话说到一半,梁九盈的尖叫传来,惊得一屋子大人全站起身。


    崔宁之已跑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府内侍人,上气不接下气。


    “爹!表叔!云弟弟的手指头被咬了!”


    四个大人乌央乌央跑出去,结果,发现参云的手是被捉的蜻蜓咬了。


    “遇到这样的事要冷静,不要先叫。”梁道玄教育女儿,却被梁九盈懵懵懂懂反驳道:“爹爹,你从前不是说,遇到了危险,要让大人知道么?你看,宁二哥跑过去可比我一嗓子慢好多的。”


    这个女儿完美继承了柯云璧淡定从容的个性和梁道玄出色的口才,以至于管教难度比性格沉稳可爱的大儿子要难许多,武兰缨听了忍不住笑,又觉得在孩子面前还是克制一下,轻轻咳嗽一声。


    失败的教育总算被美味给搪塞过去,用过了饭,府内各处都点上了灯,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带着两个小的去玩樗蒲,武兰缨也有体己话要和柯云璧说,就只剩两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干脆,到园子里走一走,当作消食。


    况且,还要方才没说完的正事。


    “原来公主府这边的园子你都给孩子了?”走过甬道,到了府西侧的别苑,崔鹤雍发现格局和两个月前略有变化。


    “参云也该读书了,我那书房给他们改改,将来够两个孩子用的,为方便,起居也在这边,回头我和云璧的住处也挪过来就是了,原本的正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少置些人。”梁道玄开始操心孩子学业,才有一种孟母三迁的感叹。


    崔鹤雍想了想,笑道:“其实要是年纪合适,参云入宫和圣上读书相伴多好,圣上是豁达爽朗的个性,参云温润聪颖,两个人做一辈子的手足,像咱们似的,有主意出主意,没主意也好做个伴,可惜年岁有些差,这么小孩子放宫里读书,圣上还得忍不住照看,倒分了心。”


    这是今天第二个提这件事的人。


    其实大家都是这样想,参云看着就是稳重的脾性,虽话少,但谧而有慧,将来好好培养,自有一番天地心性陶养,也会有所作为,梁道玄作为父母也是欣慰的。


    但崔表哥和其余人的顾虑也都是对的。


    “再过两年,先让他读读书,我想让参云先去国子监里。”


    “什么?”崔鹤雍吓了一跳,“好端端的去那干嘛?你要是觉得没合适地方,送来我家里,我家那两个魔星,我爹不想放出去烦人,给家里开了个家塾,有几个故旧的孙辈也过来凑读,一堆孩子品性都是纯良的,虽大多武将出身,可教养却没的说,你送孩子来,我保证他上进。即便你在家让参云先读个两三年后,国子监对他这个年纪来说也有点太云龙混杂了,好的学生是有,不好的也多,你又怎么放心呢?”


    “表哥,这次我有个想法,还没思虑周全,只和你说说看。”梁道玄拍了拍崔鹤雍的胳膊暗示他不必惊慌,随后娓娓道来了自己的打算,“这次正好趁着圣上要选伴读,我想改一改国子监的风气,不管是有爵之家还是官宦子弟,都得让他们知晓什么是笃实进取。你说,坐皇帝的伴读,这对谁家来说都是眼热,假若我提了,一定要这伴读在国子监里拔取贤子,一来是一碗水端平,国子监虽有门第门槛,但官宦人家和勋贵之家各自掺半,这里面选人也算公平。二来……往后有这个先例在,国子监也是个出人头地的地方了,至少好多人家不会纵容孩子在那里混日子,你说呢?”


    其实本质还是利益在驱动人的选择。


    梁道玄感慨,世间的运转仿佛都在围绕这两个字,往往最好的办法,也是围绕这两个字做文章。


    崔鹤雍觉得不会再有更好的办法了,可一转念,又觉得有点漏洞:“公平是对的,可是也有些疏漏,你看,好多人家的孩子,不是去外头的书院读书,就是自己在家请大儒关起门开私门之家学,你这样岂不是他们分不着这杯羹,眼热后就是反对,阻力还是少不了的。”


    梁道玄嗤笑一声,信手拂去身侧叶片上的晚露,慢悠悠道:“咱们北威府有句俗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吃肉就得花点心思,也是时候该看看他们的诚意了。”


    第90章 克爱克威(二)


    “这次来, 我也有我的诚意。”


    顺着梁道玄的话,崔鹤雍突然站下,一只巴掌用力落在梁道玄的肩上,拍了两拍:“今年我京任结束, 也去外任看看风光。”


    梁道玄大惊:“兄长去外任做什么?你头一任就是外放, 考评又得绩, 没道理入京后再轮出去。中京府这一任六年,兄长断无行差踏错,施政有方上下皆赞, 你这样的都要外放历练,那帝京官场衙门怕是要空一大半。”


    “急什么,你听我说完。”崔鹤雍知道梁道玄关心自己的前程,而人往往是关心则乱, 拉着表弟在一片初夏的虫鸣中絮语, “我能三年结束外任, 其实是太后的恩典, 那时候她想让你入京做这个独一份的外戚,给我和我爹极大的优容,我爹前两年自军任上退下,如今含饴弄孙, 天天在家里摆行军阵沙盘给我两个人儿子讲兵法,日子过得好不舒坦,我想了想,其实我也该再出去转转, 离你稍微远一些。”


    “这不是笑话吗?”梁道玄的脸被庭燎的光照出惶急的神情,“我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虽然是外戚吧, 但不敢说权倾朝野,可在政事堂说句话能左右一二的,我的家人要是因身份不能在帝京立足,岂不是笑话?”


    “谁说我不能立足的,我正是觉得,如果往后我们两家要在帝京立根筑基,还偏要有这一步。”崔鹤雍斟酌多时,言语自然周全,说得从来言辞百变的表弟都一时愣住,“你想想看,现下你是风光无限,但往后如果遇见什么风浪,我想替你说一句话,旁人要指摘我的官职是借光你的外戚才短了人一任,如何服众?”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梁道玄细细想来,还是不忿:他虽然是个外戚,但无论自己还是家人,每一个到处惹是生非的,更无人用这层关系为自己谋私,如今短个三年半任外放都让人戳脊梁骨的话,他这个皇帝亲舅舅这么多年的功绩和威望攒下来还真是白混了。


    但崔鹤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我不想让你再一个人受累了。”


    “可我挺好的啊!”梁道玄立刻剖白,“今日里我还收拾了康国公一家三个不孝子,他们吓得大概今晚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哦?那要是梅砚山梅宰执,将来也能这么听你的话么?”崔鹤雍看表弟急了,不免打趣道,“我算过一算,出京外任,我能升个一级不说,加上是京官调外,可在道内补提举的差缺,再过六年,回京入六部,过正五品的坎儿简直轻松得不在话下,可如果继续留京,那就要一点点往上走,稍微快一些,别人就会戳你的脊梁骨,既然有捷径,又走得坦坦荡荡,为何不呢?”


    “可是安之已预备去国子监读书,宁之再过两年也够了岁数,他们怎么好到处奔波耽误学业?”梁道玄从事实上辩驳不过,就打亲情牌,“上次你去外任,姑姑担心的什么似的,镇日里睡不好觉,这次你又忍心。”


    “我已经同母亲说过了,她说我能为家人为自己做这层深思熟虑,果真是她的好儿子。”


    看着表哥顾盼自豪的样子,梁道玄终于败下阵来。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此时他在表哥的位置上,也会同样为两家谋划。只是真要他面对,到底深情厚谊,理智很难驯服这样深邃的情感。


    崔鹤雍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表弟,便放缓语气安抚:“安之这个年岁,不是个孩子了,该有家族的担当,他往后不管是继续读书,还是入禁军历练,都看他自己的打算,爹说了,会帮我盯着这小子的。至于宁之……我问过他,他说他想跟着哥哥,你说有没有意思?这俩兄弟,多像咱们当年似的?兰缨确实舍不得孩子,我本打算让她留下,但她觉得,让自己男人单独赴任,太不像话,还以为这家没有女主人似的。好了,一家人都是齐心,表弟你还有什么顾虑,一起说了吧。”


    “我有的,从来都不是顾虑。”梁道玄苦笑,“而是仿佛总也说不尽的动容。”


    这话真挚得触动柔肠,崔鹤雍而立过了大半,听到如此言语,也眼眶发热:“咱们名义上是表兄弟,实际上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你有本事,能耐大,这些年从不让我帮你半点,我也知道,你是担心我卷进来,影响仕途,毕竟我是正经科举出身,成日里打交道的还是这些文臣……你的苦心,我都清楚,正是如此,我怎忍心看你踽踽独行?”


    “表哥想去哪里?”梁道玄有点哽咽,但还是觉得先解决眼前最重要的问题比较好,“现在空缺的地方还算不少,你有相中的位置,一定告诉我。”


    “这就开始以权谋私啦?”崔鹤雍大笑。


    “权既能谋私,也能谋公,以表哥的才干和为官的治力德性,去到哪里,就是哪里百姓的福气。”梁道玄说得无比自豪,“不像有些人,怕是梅相安插起自己的家人来,也提心吊胆的吧?”


    崔鹤雍想了想,觉得四下就两个人,该说的还是说了比较好:“梅相在高位多年,不说姻亲裙带,单论故吏门生就数不清的脉络,也不是各个都有才干,前不久不是他的一个堂孙,在庆州惹了官司,案子发到帝京来,梅相倒是没有手软,一应秉公办理,但这是到了台面上的,台面下的……那些仗着他的名声暗中行事的人,只怕就很难细论了。”


    低低的声音伴着夜风撩动树叶的沙沙,庭燎火焰轻轻摆动,两兄弟的面目都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我从来不急着揪出这些人。”梁道玄看着庭燎照开的树影,幽幽道,“案子过来政事堂,我还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你这算不算行郑伯克段于鄢之事?”崔鹤雍想了想问。


    “这么简单的手段,瞒不过梅砚山的。我也不是每个人每件事都说好话。之前徐照白那个不争气的外甥落在你们中京府衙的案子,我就落井下石来着。我只想让梅砚山以为,我是在给他面子,让他觉得,他的面子,还能为家人门人撑起一片天地来。”


    崔鹤雍脑海闪过醍醐的意味,这回换他语气急切了:“你的意思是……让他麻痹着,以为天色尚早,家门得立,一应事物还如他如日中天之时,才能彻底放松警惕?”


    “倒也没有说放松警惕这么吓人……”梁道玄噗嗤笑出声,“我是暗示他早点致仕颐养天年呢。”


    崔鹤雍觉得表弟在朝堂混了这么多年,是不会越混越好心的,果不其然,梁道玄下句话就有些阴森可怖了:


    “那昔日大司马霍光,不也是一辈子风风光光,得一善终么?”


    “你是想在梅砚山致仕后,再慢慢剔除他的党羽?”崔鹤雍这回理解了表弟的用意。


    “其实本来不用这样的。但他这两年,越来越抬举徐照白,显然是做好了准备,选好了接班人,来接他这一份朝廷的权力,我没听过一个大臣的势力能恐怖如斯的,不是如此,我也不会作这般想法。”


    继承人脉和威望也就算了,还想继承自己政治遗产?真当他和太后是死的啊?


    梁道玄是前两年才恍然大悟发现梅砚山这个打算的迹象,经过多次验证,他才愈发确认,这就是梅砚山的计划。


    他稍稍放纵亲族,让大家都以为他家人没有得力,自己的儿女虽都在仕途,然而却不给重用,将全部筹码压在最有希望也是最有能力的徐照白身上,以求保全两个人的势位和全家的往后的优待。


    算盘打得好,不代表账就能算对。


    梁道玄很是不爽这种把朝廷当自己家的行为。


    眼看他的小皇帝外甥就要亲政,孩子现在看来,既聪明又随和,没有任何不良迹象,虽看不出什么千古一帝的迹象,但也没有毁基之君的征兆,一个能健康顺利度过政治生涯的守成之主,梁道玄对外甥的定位很是满意。


    可是这刚送走一个首辅,紧跟着亲政后还有个能耗二十来年的掣肘,梁道玄是不愿意外甥在这样不友好的政治环境下成长的。


    为构建他皇权与臣权平衡的权力体系,目前看来,只能牺牲一下梅相的好谋划了。


    崔鹤雍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来审视这个明明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弟弟,一时有种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的脑瓜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的感慨。


    不过他也十分心疼,本来一辈子可以过得用不着这份操心和头脑,结果还得和人勾心斗角。


    好在,这回,他也有了自己的根基,再回帝京时,就能助家人在权力的旋涡里,多上一舵之力。


    两个人长谈几乎彻夜,第二日梁道玄头件事就是早早去了政事堂。


    不为别的,单是在别人没来之前,快速查看一下这一年里各道的奏呈。一般加急的奏呈都会在政事堂内屋书阁留存一到两年,为的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如果事情还有后续发展,能尽快查阅旧例。


    梁道玄倒不是有什么难题,他是想看看,哪里事儿少活儿少,又有施展的用武之地,还不算离家太远,距离上有个照应——比如哪个宵小敢惹他哥,他快马一天之内,就能派人去收拾了。


    显然,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


    哪里都不是好混的地界。


    梁道玄最终铩羽而归。


    到了晚上,回到府里,今日柯云璧带两个孩子入宫去了,本来因为参云和九盈正在精力巅峰期,晚上下衙梁道玄一般都要再陪他们消耗消耗,结果整日和他们表哥小皇帝疯玩,两个孩子没等他回来就睡得香甜。


    于是梁道玄得空愁眉不展,一个人在主居侧厢书橱的雅间,对着院子里时令花木发愣。


    “还在想表哥的事?”柯云璧端来新沏的春茶,递到愁眉不展的梁道玄面前,“这是今日太后赏赐的,尝尝你妹妹的心意,说不定能好些。”


    这话对梁道玄最是有用,果然,他神色舒展不少,接过来一尝,眉毛都散开得弯成惬意的弧度。


    “好茶!这是君山雾雨,是上好的谷雨茶!这时候上进入京的可是头一茬杀青过的,味道最好。”


    “你妹妹知道你爱这个,都留了给你,每次入宫搞得我都像打劫,空手去,两趟马车回来。”柯云璧笑着靠在丈夫肩膀上,“太后还给了云儿盈儿预备了过几日去避暑行宫穿的整套行头,从首饰到鞋履,她说你太忙了,有些让她操心就行。”


    茶香氤氲,爱妻的发间也有柔柔不散的清韵淡香,梁道玄紧绷的神情更是在这体贴的话语里松弛不少。


    “我的家人,都是世上最好的。”


    “我觉得,我还是差一点点的。”柯云璧忽然表示起谦虚。


    “谁说的?我觉得你顶好!”梁道玄赶紧搂住老婆肩膀。


    “比如你之前让我看着的那棵朱木槿就被我养死了。”


    老婆的坦诚总是猝不及防,梁道玄心尖一痛,但还是表示:“没事,得了空,我再去京郊梵月山挖一株回来。”


    柯云璧在养花方面实在是竭尽全力也不能照拂,这就显得当年他们二人定情的山踯躅真的是靠冥冥之中的缘分才活到了他们成亲。


    不过,此时此刻,有爱妻在怀,木槿就暂且抛在脑后吧。


    想到这里,梁道玄忽得开口:“……夫人,孩子……都睡了吧?”


    这就像已婚已育夫妻的某种默契暗号,说出这句话时,其意不言自明。


    柯云璧微微侧头的脖颈有着曼妙的弧度,她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外间——参云到了年纪有自己的房间,可九盈还是黏人的岁数,每日歇在夫妻两个的厢房。


    柯云璧看的正是那个方向。


    “没有动静……”


    正当梁道玄得了回应,搂着老婆往屋里走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瑞雪倒不是专门这个时候来扫兴的——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扫了别人的兴。她只是单纯的着急,外面的来人名头太大,她听得瘆得慌。


    “侯爷,夫人,洛王府来人了。”


    梁道玄真的很想说,这个时候天王老子来都不行。


    但理智告诉他,这是个要加的重要的班,必须立刻动身。


    松开老婆的肩膀实在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努力,梁道玄说了句更衣,转头再看,柯云璧示意他赶紧去忙,回来再说。


    好吧,希望他来得及。


    快步走出院落,前厅等着的是洛王府里的老管事,这人梁道玄见过两次,家中有事时,大多是他亲自来告知政事堂的洛王,事情也大多简单,都是施夫人身体不好,得找太医瞧瞧。


    施夫人在洛王府,简直就是老夫人一般的地位,洛王当其为亲生母亲一般侍奉,人尽皆知。可是这施夫人有病,也找不到他国舅府头上,除非是施夫人没了,洛王想给自己的乳母一个名义上的尊称奉养,这才需要宗正寺出面。


    “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教人先备马,估计是趟要出门的差事。


    王府的老管家上门,绝对不只是告知一声。


    “国舅爷,我们家王爷实在是不好……”老管家带着哭腔的叙述,吓了梁道玄一身冷汗出来,这要是洛王没了,那可不得了!


    “殿下怎么了?”


    “殿下……现下谁也拦不住,要去和人拼命呢!”


    这么说不是洛王出事了?是他要去闹事?梁道玄想了想,道:“我随你一道,路上你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一路上,老管家仍是受惊不小的模样,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了担惊受怕,却到底是积年的老仆,将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原来是因为今日,施夫人去京内香火最盛的戒珠院拜佛祈福——这是她每逢初一十五的修行,由于笃信佛法,自入京以来,施夫人走遍了京畿道大大小小的寺院,可谓虔诚的俗家信徒,不过这两年,她年事已高,身子骨愈发多病,积年劳作的隐患迸发,再想去京郊寺院实在不便,于是只每逢吉日至寻常帝京贵戚百姓均有供奉的大佛寺戒珠院。


    慈渡大师是戒珠院的主持,梁道玄同他有过一面之缘,又有他沟通京郊各寺院,收容了不少当年科举入京的考生与周遭百姓,避免那年水患作祟动摇帝京的时局,因此梁道玄对他有感激也有钦佩。


    自先帝驾崩后,慈渡大师由戒珠院去到离帝陵更近的兰陀寺做主持,为先帝诵法超度,守陵从禅。


    七年后,他才归来戒珠院,继续礼侍佛法。


    施夫人选择此地,也是仰慕慈渡大师的佛性与佛法造诣。


    然而今日,施夫人前脚刚进戒珠院,后脚就见了向熊飞的小女儿,也就是那位洛王心仪的闺秀向琬。


    二人见面不免有些唏嘘感伤今日的蹉跎,施夫人十分喜欢向家千金的品格,领她一道听法布施,也算融洽。


    可是却在后佛堂里,见到了几位也是吉日来礼佛拜谒的官宦夫人,这些人都清楚施夫人的身份和向琬如今的处境,不免有些言语上的排揎:毕竟还是不好多接触的身份,可眼下不是婆媳却胜似婆媳的两个人手拉手那么亲切。


    其实老管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又说了什么,他今日一直在府里打点公事,结果跟着一道去回来的随从婆子说,施夫人不知听了些混账话,气不过去与那几位理论,回来就一病不起,传来太医看过后,只说先预备着最不好的打算……


    “我们家王爷一下子急红了眼,把出剑来,就要去找那几个人家算账,老奴是个没用的,拦不住啊……只能让几个年轻力壮的侍从先按住,再让送老夫人回来的向家小姐好言相劝,这才脱身来找国舅爷。国舅爷行行好,您是王爷帝京里少有的信重的人,您说话咱们王爷一定听!前往不能让他杀出去了啊……那老夫人要真是……也不能瞑目的啊……”


    梁道玄听罢只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是哪几家的内眷么?”


    老管家只踌躇了一下,很快眼里就涌出了忿忿的恨意:“旁的老奴不知,听去的人说,就有一个他们从前在拜佛是见过,老夫人还说过话的,是徐尚书徐大人的夫人!”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了洛王府侧门。


    大概是老管家出来前安排妥当,各个门都有人看管,许是真怕洛王冲出去犯了浑。梁道玄走进内苑,过了葳蕤的院落,远远就听见洛王近乎疯狂的吼声:“你给本王让开!”


    洛王虽是有些贵胄的脾气,却不是如此疯狂之人,别说他在政事堂这些年从未发过怒,就算是有任何不满,他的表现顶多是最大限度的阴阳怪气,绝不会这般丧心病狂。


    梁道玄提起步速,近乎小跑快步走进院子里,正见一婀娜的背影,笔直得跪在地上挡住了门,而在她前面,是目眦欲裂的洛王姜熙,额角青筋毕露,严重血丝密布,全然没有寻常的光风霁月,已是失去理智般,握着一柄抽出鞘的利剑,指向跪着的女子。


    “王爷!你如果出去这个门,就砍了我再踏过去吧!”


    那姑娘声音不是一味的涕泣柔和,反倒刚直坚毅,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梁道玄心想,这必然是那位向家千金向琬了。


    “王爷可知今日老夫人佛前所求为何?她数念叩首,求的是王爷一生平安顺遂再无波折。如果王爷出去这个门,那老夫人佛前的许愿,便是白白空费了心意,您真打算如此么?”


    向琬背对着门口,看不见梁道玄的到来,听了这话,洛王姜熙似呆住般一动不动,又看见梁道玄的出现,手中的利剑应声而落,人也跪地哭泣:“姆妈……儿子对不住你……”


    向琬也不顾名节闺训,冲到面前,抱住姜熙,梁道玄站在门前,心存与眼前混乱格格不入的冷静。


    “管家,去找人把这个院子看起来,不许人出入,今日有客夜里造访王府,全都记下是谁,但无论他们打探什么,只说王爷陪在老夫人床前侍奉,你们也不知情形如何,听懂了么?”


    “懂了!老奴这就去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