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克爱克威(三)
梁道玄的身份和话语足够分量, 让慌乱的老管家吃了定心丸,不住点头,转身跑走。
接下来就是头疼的了。
对于怎么劝人,这些年梁道玄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他走到洛王姜熙身边, 本握住姜熙双手的女子猛地见了外人, 惊得站起撤后两步,似是不知如何是好,梁道玄朝她微微摇头, 示意不必惊慌,而后,他捡起地上的剑,又捡起早丢在一边的剑鞘, 收剑入鞘。
“殿下息怒, 容我问一句, 老夫人的病太医怎么说?”
抓住重点比没完没了关注情绪有用得多。
提到乳母, 姜熙自恍惚中回过神,惊起而立,复又喃喃:“姆妈昏过去了,太医还在看着……”
“那您更不能这样大失方寸。”梁道玄像个大哥一样, 双手搭在失魂落魄的姜熙肩头,“要是老夫人醒来想要见您一面,可您却在外头难以自持,又当如何?”
道理讲完, 还是要给点人文关怀的。
“旁人不能理解您的心意,以为您是在为了一个奶娘小题大做,甚至还可能招至上奏弹劾, 但我能理解。我也不是由亲生父母抚养成人,生恩虽诞发肤,然养恩似山海,如果有人致使我姑母卧病,我亦不会善罢甘休。但那也要在侍奉亲长苏醒之后,再行其事,查清真相,殿下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看似讲情时,是在讲理,看似讲理实则言情。
这套虚虚实实的说话艺术是梁道玄做了六年京城皇家街道班主任积累的经验。
今日再次出手,仍然效果显著。
姜熙似是回神过来,转身叫着“姆妈”冲进了内室。
梁道玄稍稍松了口气。
“多谢大人。”
一旁的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人家没有自我介绍,纵然大概齐猜出身份,梁道玄只能客气保持距离,礼貌自报家门道:“多亏姑娘竭力劝阻,才没有使洛王殿下酿成大祸,在下宗正寺少卿梁道玄。”
那女子礼数周全,敛衽而拜:“小女子向琬,谢大人谬赞。”
她说完这话,似乎意识到自己出现在这里十分不妥,赶忙又道:“时候已晚……我得赶忙回府了。”
梁道玄本想问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陪伴施夫人究竟见了谁,可确实天色已然全黑,这大半夜的,要是继续留向小姐在洛王府内实在不妥,梁道玄想了想道:“王府管家正在安排前院诸事,向小姐可让他命人将马车入院接您几步路,再从后门出去。”
这是很贴心的建议,完美保全了几方的体面,向琬感激颔首,走出两步,复又回头:“家父曾赞大人颖悟绝人有不测之智,今日一见,果然令小女子敬服。有劳大人照顾施夫人和……殿下了。”
说完快步离去。
你爹大概是不会说我什么好话的……
梁道玄这样想,但也不会说出口,他和向熊飞的那次接触全然都是心机谋算,愉快是谈不上,况且姓向的还吃了暗亏,大概当着女儿的面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落人窠臼,只能表示不是自己无能,而是对方太狡猾。
正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好时,屋内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
梁道玄可以说是连天子都揉过脸,训过话的狠人,但见到这个人,还是胃疼脚软。
祝太医一出来就看见老病人站着,出于职业素养,他先向爵位官职都比自己高的梁道玄行礼,方才开口:“侯爷最近安好?可还有身体不适?”
“都挺好的……家里人也都挺好……”
梁道玄赶紧表示自己身体倍儿棒。早年他倒霉的几次,妹妹都让这位德高望重医术高超的太医院院正来施治,但由于次数太多,他给老大人留下了非常不听话的病人印象,以至于后来去宫中,只要祝太医见到梁道玄,都要严肃询问他最近有没有注意养生规避危险。
偏祝太医一张严肃冷漠的面孔,问这些话时气势刚冷严酷,使人不寒而栗。
为了不被继续盘问,梁道玄赶紧岔开话题:“祝太医,这边一步,我想问问施夫人的病到底如何?”
这是公事,祝太医虽然眉头皱得老高,但基本职业素养绝不会出错,二人步出些距离后,他才开口:“不大好。老夫人有心悸的毛病,早年的病根了。洛王殿下的家人,太后一直十分体恤,太医院里一直有位太医,定期来为老夫人诊脉,哦,就像当年太后命我盯着侯爷你一样。”
梁道玄被祝太医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发慌,赶紧道:“多谢太医关照,太后娘娘万安……那个……这个心悸之症,这次犯得这般凶险,可有性命之虞?”
“我施针过后,已是无碍。但往后不好说,至少几个月不好走动,药也不能断,这个冬天才是难熬。”祝太医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家属面前都不迂回,更别提是和梁道玄交待,“侯爷,我多说一句,施夫人是素日顽疾,积症至今,心气郁结至此,却来得如此凶险,实在古怪。”
梁道玄心下一惊,语气竭力平静:“祝太医的意思是,被人激气不至如此?”
“那倒不是。”祝太医眉头锁得极深,“我就实话实说了,这病最是耗人心力的,富贵乡里养着,也过不了多少年舒坦日子,没办法,病根深种,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这病也最忌讳犯气受累,老夫人很可能是奔波到寺庙去,叩拜积劳,本就虚弱了,结果受了大气,一时郁结不散,冲入心脉,至此地步,这不是不可能。可这病症来得实在太凶,要么是老夫人真的动气至伤,要么就有别的其他原因,我是大夫,只给我能根据脉案推测的结论,至于真相如何,我无法下论断。”
“祝太医能说这些,在下十分感激,您的医术我信得过,您的人品我也是有所见闻。”梁道玄听完笑着言谢。
“那我就去偏厢开药写脉案了。”祝太医说罢就要告辞,然而看了看梁道玄的脸,忽然道,“侯爷最近睡得不好吧?心绪纷繁,致使失眠多梦,且有些肾气不足,还要节制注意,早睡早起,毕竟您都三十多岁了,白日里忙这些气急败坏的公务,夜里就歇一歇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梁道玄傻了。
他就不该来的,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吗?这边洛王姜熙拿刀拿剑冲出门去,砍得又不是他家亲戚,他急什么啊?
哦对,这是他工作来着。
今年磨勘说什么都得给这工作换了!
这一刻梁道玄对于工作待遇的不满达到了极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皇宫里住着的是他亲妹妹亲外甥,该自己撸袖子干得活还是得干。
于是去到屋里,再安抚一番洛王殿下,作为一个知名纯孝之人,他正守在乳母床前,而施夫人的样子确实大不好,即使不懂医术,梁道玄也能看出施夫人惨白的面色下,生气细若游丝。
不过祝太医的医术是可靠的,他说这次救回来了,就是救回来了。
梁道玄这时候如果细问详情,担心再激起洛王姜熙的怒火,还是安抚处理,安排一下明日的行程,毕竟明日还有小朝会,八成这事儿要被拿来说道。
洛王姜熙是不是在演戏,施夫人有没有夸张病情,在戒珠院的遭遇是否就置于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一家人有没有在借题发挥,而这当中那位向琬向小姐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以上问题,梁道玄全不关心。
因为这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要解决的是事实本身,就算这些问题梁道玄全部预感得中,也改变不了今日这场乱局所造成的影响。
可他也有一个疑惑,这场婚事,真的值得洛王将经营如此多年的稳持局势和表面平衡一朝碎裂么?
回想向琬此女,梁道玄的第一印象是她冷静的声音,冷静是个优秀且值得倾慕的品质,梁道玄深以为然。或许,这样的女子的确值得洛王为之倾倒,不惜与政事堂为敌。
人都有弱点,梁道玄十分清楚,自己的软肋就是家人。要是现在有把刀架在他老婆孩子妹妹外甥姑姑表哥小姨全家的脖子上,要他去死,他大概根本不会犹豫。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洛王姜熙算是没有什么软肋,纵然他对乳母孝顺侍奉若亲出,旁人看在眼里也是日常的亲厚和尊崇,今日一见,方知二人有若真母子一般,而向琬也仿佛早与洛王结识,感情自不一般。
这两个人,或许就是洛王姜熙的软肋了。
那他发疯,也未必都是算计使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两个人都值得他如此行事。
现在,虽然有两种深层逻辑在驱使这件事发生、发酵,但最终都不影响已经发生后的结果。
所以,冷静分析后,这些不是梁道玄现在该操心的,他需要想办法的是这又一次宗室和大臣的冲突,要怎么才能兵不血刃解决呢?
他有一个初步的计划,但究竟能不能实施,还得看明天小朝会上其他人的反应。
为了看着洛王姜熙,梁道玄不得不在洛王府的客院过夜。
到底是王府,规制上高他侯府不止一截,即便只是客房,也流丽非常,梁道玄一睁眼,就有人通传,只一眨眼的功夫,起居内室就进来了六个侍女,各捧着盥洗用具,低着头,保持恭敬之态垂而不语。
想到王府的一切都是施夫人在为洛王打点,包括管束下人等庶务,全由老夫人一人操办,这般令行禁止,即便她卧病在床也井然有序。
施夫人果然绝非常人。
在入宫前,梁道玄又去探望仍未醒来的施夫人,祝太医还在坚守岗位,洛王姜熙也一夜没有合眼,梁道玄让他稍安勿躁,自己当年晕了两天才睁眼现在活蹦乱跳,祝太医听见气得直翻白眼,但碍于病人和家属的心情,一句话也没说。
小朝会三日或五日,依据情况,涉及要事,均有区别,此次小朝乃是三日轮朝,因此只有政事堂诸位参知政事、中京府府尹和少尹、御史台要职以及一两位涉及今日预备言事的涉务衙署之臣在列。
小朝听政历来是在前朝的崇政殿,这里自然不比大朝专用的紫极殿雄浑而气象万千,却也威严庄宁,远远就能看见重檐歇山顶片片琉璃金瓦明耀日光,脊兽蹲距于垂脊飞檐之上,矜牙舞爪,形色各异。
人首大小垂于檐下的红铜铃铎不为风所动,只待所有人到齐后,执礼太监摇动九次,响声嘹亮沉重,全无寻常铃声之清越,宣唱礼毕,众臣列队入殿,依官职而分左右,梅砚山为最,于前领礼,太后出,坐于珠玑垂帷之后,与金耀的帝座唯有一步之遥。
最后,小皇帝姜霖就座。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齐呼,礼毕。
开始开会。
姜霖自十岁起,依照祖制,每个月跟着太后梁珞迦出来参加一次大朝会,一次小朝会。
大朝会他大多是走个过场,那一身行头也十分累人,不适合孩子受折磨,大臣们也都能理解。只要礼节上过得去即可。但小朝会不那么板人难耐,姜霖虽然穿得也是正式的帝皇衣冠,朱红长袍与皂色垂翅帽——这个帽子不压身高,对孩子颈椎发育更好。
小皇帝惯例一句轻轻的平身请奏,稚嫩童声回荡在偌大殿内。
“臣有本启奏。”
一般都是梅砚山代表政事堂最先报奏。
“梅宰执请奏。”
由于梅砚山的身份是首辅也是帝师,出于本朝传统,说这句话时,没有亲政的小皇帝要起身而言代表尊重,听时才能坐下。
姜霖在私下顽皮活泼,但重要政治场合,太后教养得当,小皇帝永远是端正严肃的。
梁道玄深感欣慰。
政事堂的公务都是前两日汇总过的,哪里有什么灾患,没有当然最好,但也会有一些时效性问题,比如此时初夏,全国上下都要备汛,漕运已通畅又到了丰水期,那么会有一些只能在这个季节保证船只吃水才可运送的物资要抓紧安排,比如国家开采的铜矿与南方转运到北方各仓的桐油,如此种种,政事堂均已安排完毕。
当然还有春耕的总结、必须即使处理的各地重大刑狱、官员的风纪问题、老生常谈的国库缺钱,还有要预备好的夏至前移驾行宫和到了行宫后的祭祀……
轮到谁管辖的领域,谁就出来汇报,如此一轮下来,一个时辰也差不多过去了。
姜霖两年前还不太能适应,但多亏当年他亲舅舅殿试时在孩子头次作为帝王出席重大场合时给他上了强度,慢慢小皇帝也觉得,舅舅每次都活蹦乱跳地来,也不是不能接受这漫长的聆听,加之太后梁珞迦十分重视小皇帝对政务的兴趣和帝王职责意识的培养,姜霖在这一年,已经可以根据自己的疑惑提一些问题,得到了朝臣们的一直赞赏。
即便梅砚山等人再想大权独揽,也不希望出个混账皇帝搅乱社稷民生,他们还是希望姜霖能成长为一个合格帝王的。
冗长的日常汇报结束,到了处理一些突发事件的时候。
中京府府尹先报,他说了今年京畿道的徭役,中京府预备的是先修缮帝京的西南门,倒不是这门年久失修,而是早年威宗进帝京时,帝京内时局不稳,所以许多军械也要入城,于是不得不拆了西南门一侧,以便调遣。后来西南门就一直在修缮。
威宗时期国家百废待兴,腾不出这么多银子,只能先补补凑合用,后来先帝继位,修修停停,就这样到了今日,终于快要修完了。而且还加强了老式的箭楼和女墙,据说十分坚固,国库的银子已经到位,待农时过了,就可以征发部分徭役的份额,来完成修缮。
这种政务的场面话就要太后开尊口了。
“天下防务,重在京畿,京畿之戍,帝都九门。先帝在世时无不挂念,今日得以完工,待来年郊祀,陛下将亲告祖宗,以安天德。”
于是重臣再次齐声:“太后圣明。”
算一算,今天也没什么事了,梁道玄也不准备在这次小朝会上当着小外甥的面说这些撕破脸皮的破事儿,反正还得再查查看。
谁知,就在结束前,御史台司谏大夫姚钦忽然开口:“臣有事起奏。”
“姚御史说。”姜霖已经坐得后背疼了,但还是努力维持帝王的威仪。
“洛王姜熙今日告病,却未于府上安养。今台府有御史递上参本,参奏洛王嬉怠不朝,假病隐府,又纵奴以凌诰命,还请圣上明察。”
梁道玄心里是骂了脏话的。
在我外甥面前和我吵架是吧?他没有撸袖子上去抽人,已经涵养很优秀了。
况且这事儿是参奏洛王,谁都能看出是他负责的,所以这时候找洛王的茬,就相当于在暗中职责梁道玄暗中不报。
很好。梁道玄想。在外甥面前吵架,我是没有输过的,他倒要看看御史台哪个要试试他的本事。
姜霖有些迷惑,他并不知道这些没有预先知晓的事情,梁珞迦却明白这是冲着谁来,那奏参直接由沈宜接过,递进了垂怜,她看过后启声:“宗正寺少卿梁道玄。”
“臣在。”
“你可知此事?”
流程总是要走的,就职问责,也是应当。
听到舅舅名字被点,感知到气氛的诡异,姜霖不安地挪动了有些僵硬的身体。
“臣昨日已去洛王府见察。”
“既然已知,为何不报?”
太后迫不得已的质问,得到的是梁道玄非常体贴的回应:“因昨日混乱,臣至王府,涉事之人皆各执一词,且洛王乳母施氏命危,洛王殿下方寸大乱,不能问理得详,臣预备今日探访后,再请御听。”
这就像陈述没带作业的理由,反正写没写忘带了都算没写,干脆说没准备好,在这件事里反而更显得周全。
然而这时,梅砚山忽然开口:“参奏中所言洛王殿下‘纵奴以凌诰命’,所纵之奴,可是此乳母施氏?”
“正是。”姚钦回答得字正腔圆。
“陛下,太后,容臣禀告。”
就知道会提这个,梁道玄早预备好了。
“梁少卿说。”姜霖赶紧让舅舅说话。
“施氏确实是洛王殿下的乳母,然而其并非奴籍。”梁道玄可是执掌宗亲贵戚家里大事小情的另类情报总管,这点事儿他根本不用文书帮忙,全部烂熟于心,“施氏本是宫中所择乳母,得威宗景皇帝恩赐,护育洛王殿下赴封。待洛王殿下无需哺育后,她自宫中除名得放,文书俱全。而施氏因不舍殿下年幼,自行留下,照料殿下封地的起居,这期间宗正寺无有她应俸的记录,故而她并不是王府雇佣或签契的奴仆。”
即便梁道玄觉得洛王与施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可没做调查开口闭口就叫人家奴就有些过分了。
“虽是如此,但施氏自跟随洛王入京以来,一直以其乳母自居,人尽所知。”姚钦语气倒很平静,看不出是多着急要给洛王定罪的样子。
梁道玄不是刻意维护这对母子,而是事实在此,他也有该说的话:“并不是施氏自居,而是洛王殿下自奉尊其为养母。崇宁八年,殿下曾上表宗正寺,欲为施氏请封诰命,此表于政事堂遭否,但内中所陈,皆可证实臣之所言:施氏确实是洛王殿下亲奉的养母,绝非其自居为乱礼法。”
说完,他还特意看向梅砚山道:“梅宰执是否还记此议?”
这就有点阴阳怪气了。
梅砚山面无表情,向上座拜道:“臣有记此奏。确实如梁少卿所言。”
梁道玄真的很想拉祝太医来旁听,然后好好问问他,肾虚的人记忆力能像自己这么好吗?
简直一派胡言!
姚钦倒也不急不躁,又道:“圣上与太后明鉴,虽未有自居,但昨日戒珠院内却有争执,徐照白徐尚书夫人金氏为朝廷钦封正二品诰命,享恩禄,而施氏白身无诰,却出言不逊,焉知不是洛王平日放纵所致。”
梁道玄也特别平静,他早就预备好了自爆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姚御史,昨日下官粗问王府之人戒珠院到底如何情况,确实施氏与金氏有言语冲突,但此事涉及近日政事堂朝政,只偏听一言,下官不敢下论断,今日正巧诸位大人都在,徐大人也在,那下官便告知诸位,请诸位明议了。”
这次,始料未及的表情真的在梅砚山的脸上一闪而过。
“近日洛王殿下求请赐婚,殿下是辅政要臣,政事堂以为所求姻亲涉及昔任禁军将军向熊飞,故而不适非妥。此事尚未有定论。昨日戒珠院,两方内眷相见,言语相争也正是此事。牵扯甚深,臣不得不审慎对待,请陛下与太后准许臣以宗正寺少卿的身份设问另一方当时内眷诰命,再禀告圣听。”
第92章 克爱克威(四)
于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梁道玄利刃出鞘,不留余地,所有话放在台面上,他论据充分, 可以质疑, 却不能反驳。
小皇帝姜霖听得心花怒放, 想笑,却又记得母亲的叮嘱:但凡小朝会上你舅说话,不能像私下里那样嘻嘻哈哈!
他只能绷着张稚嫩的小脸, 装作没听懂事谁占了上风。
事到如此,也只能摊开办事,梅砚山也看不出喜忧,平静道:“既然如此, 那请梁少卿细细问过佐证, 再起另议。”
说到底, 只是一个御史借题发挥的事。文官们不满洛王姜熙无视他们的反对, 一意孤行,也觉得这种行为是一种挑衅,所以会以激烈方式应对,至于和梅砚山的关系……大概梅砚山不至于吩咐人去做, 可是他在朝多年,早被人揣摩透了心思,下面有人乐意投其所好顺意阿谀讨好,他顺势而为即可, 也不用特别赞同或是反对。
只要表面上梅砚山永远持中,那他自然有立于不败之地的资本。
但梁道玄听了这个吩咐,内心却十分不愉快。
首先, 管束宗室贯彻宗法确实是他这个宗正寺卿的本职工作,然而这件事顶多是个内眷言语上的摩擦,还是借题发挥的,有人调节调节也就算了,非要他出面当成个宗法案子来办,是真不拿梁道玄的官职当正经差事啊……
其次,这事儿搞不好得罪徐照白,就好像梅砚山要在走之前非给徐梁二人逼成死敌般么?
不至于,但倾向上却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梁道玄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还有不少,给小外甥选伴读是头等大事,与这个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这时候塞如此不入流的差事,也是梅砚山想再拖下去的预兆。
难道要一直拖到明年科举?
虽然如此不愿,可梁道玄却也有想应承的理由:洛王姜熙是怎样的人,梁道玄不想贸然下论断,但这些年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小皇帝的叔叔,一个是小皇帝的舅舅,都是梅砚山一党着力排挤的对象,大哥也别嫌弃二哥事情多,要真是为此洛王要死要活,梁道玄觉得还是得不偿失的。
毕竟自己的外甥和这个叔叔还是挺亲的,姜熙对小皇帝也十分上心,很有亲长的担当与关怀,出于这点,梁道玄也不会让洛王一个人面对文臣集团的炮火。
权衡利弊,不如答应。
就在梁道玄预备称是领命时,忽然,一直沉默的小皇帝姜霖开口了:
“梅宰执,朕有一点不明白。”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姜霖是个很听话的小孩子——这点即便他不是皇帝,所有人也都认可。
小朝会上,他遇到不懂的事,从来不会刻意打断,而是待臣下商议结束,有不明之处再在朝会后,请教太后与老师。
这是个很好的倾听学习习惯,也颇有礼贤下士的风采。
但这次,孩子忽然开口,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请陛下明示。”梅砚山只愣了一下,立刻躬身请问。
姜霖清脆的少儿嗓音在庄重肃穆的崇政殿里荡开:“朕观本朝列祖列宗实录,也有内命妇牵扯朝局之事,但是这样的事情,好像都是让宫廷中有些威望资历的女官处理,回来后禀告皇后或是太后,朕没有皇后,但是母后健在,为何这件内命妇吵架的事不请女官尚书们来办?而是要身为参知政事的梁少卿去做呢?他是朝廷命宫,跑去审人家徐大人的诰命夫人,也是不大好的吧?最重要的是,朕还有别的事让他去做,很重要的事,比这件重要很多,朕觉得,这件事也没那么重要,值得梁少卿亲自过问。”
梁道玄差点激动得在崇政殿掉下感动的泪水。
孩子长大了啊……
前面姜霖还能模仿大人的措辞来说正事,然而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学了许多见了许多,说到最后也成了通俗稚嫩的表达。
可越是如此,越能说明他对此事的不满。
姜霖心中是不大乐意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知道了轻重,比如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给自己选伴读的事情,他也格外上心,母后和舅舅都问过他的意思,他也列出了一个选拔的要求和自己想要伴读的条件,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可是这个时候,却给他舅舅拉去管老婆和奶妈打架的事,这让他十分不满。
他又不是好糊弄的小孩子,在崇政殿听了两年的政务,也知道什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什么不该。这件事就不该打乱他的计划!
他可是皇帝,他的事才是要紧。
梁道玄竭力忍耐着泫然欲泣的激动,用成人的理智预备先给小外甥初次涉及政事的主观言论一个巨大的鼓舞,谁知梅砚山却先一步道:“陛下以为,这是小事么?”
梁道玄当时就火了。
这要不是在外甥面前,他当时袖子都挽起来要揍人了。
不等他变色,梁珞迦的声音陡然出现:“梅宰执若要指教陛下,还请下朝后再指点政务,陛下年轻,不懂得那样多的道理,言语有失之处,是该斧正,可梅宰执请记住,陛下是九五之尊,言鼎万机,勿要质问陛下以掩其向政之心,扫其崇学之德。”
其实梁珞迦已经很生气了。
怎么跟她儿子说话呢?
还以为是几年前孤儿寡母好欺负是吗?
决意保护孩子的母亲,又有垂帘之威,语气虽平静无有雷霆,但内中肃杀半点不逊斥责。
梅砚山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不过,他却有个好学生。
“请陛下、太后明鉴,臣有罪。”徐照白出列叩拜,“一切乃是臣之罪过,臣上不能辅弼圣主持政问机,下不能管束家眷明德守命,臣请求陛下与太后申斥问罪。”
殿内寂静,无人言语。
姜霖起初以为自己说错话,很担心母亲责罚,尤其是梅宰执反问自己的时候,那种恐惧和屈辱几乎要将他淹没。然而当母亲挺身而出的一刹那,他又很想落泪。
那种比权力还真实的感觉,叫做爱与守护。
梁道玄努力平静想要吵架的心情。
这世上有好多皇帝在亲政前,说话都不大算数,可他们目前还没沦落到“王与马共天下”的地步,梅砚山确实僭越了。
不管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放松了不该放松的警惕,梁道玄都不在乎,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他和妹妹为孩子规划好的健康成长之路,他是不会让梅砚山有好日子过的。
“回陛下,臣手上确实有急务待置,正是陛下选才辈龄童于宫中伴读御学之事。”梁道玄也站了出来,他不看跪在一旁的徐照白,只对上首讲话,“可既然梅宰执说此事当急,想必却有个中道理,不若如此,臣请梅宰执亲自为陛下选贤举能,拔德擢贤,自宗室官宦之家,择同龄明齐日月之子。”
既然这样,大家都别闲着,也让梅宰执费费心卖卖力,妹妹自己和小外甥也当回挑理的人。
姜霖觉得后面的词太绕,他似是听懂,却也不敢确定,只能回头去看母后,梁珞迦还能不捧哥哥的场么?当即同意:“也是,这事只交给梁少卿办,哀家也不大安心的,到底梁少卿不如梅宰执官资德行,且梅宰执受先帝重托,身担首辅之荣,还请您为哀家母子费心了。”
一家三口,一人一拳,齐心协力,无坚不摧。
这大概是梅宰执三朝为官生涯里,第一次被人下不来台,当然,梁道玄不是故意和他为难,而是希望他能明白,皇帝,是早晚会长大的,权力也会收束回他的手中,如果聪明,大家都可以和气解决,如果不愿意,他们一家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不过梅宰执今天的话和对外甥的态度确实让梁道玄不满,于是在小朝会散朝后,他表面上是替外甥说两句好话,但说得都是类似“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他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梅大人是老臣别和他一般计较”、“梅老师我们家小霖经常上完小朝会回来不开心,你有什么头绪吗?”等言辞的文雅场面话版本。
诸如此类,最后梅砚山也只能笑笑意味深长地表示:陛下真是长大了。
不然呢?梁道玄想冷笑,你儿子不长大?
然后他又对徐照白表示,诶呀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大家都不开心,洛王那边府上乱成一锅粥,太医说好险,就是医德很好那位祝太医说的,我也帮不上什么,能查清这件事,让大家都能继续在政事堂共事就是我最大的贡献啦!不过您夫人什么时候有空?宗正寺有两位宫中女官可与我一道过去,大人如果避嫌,您不是还有个儿子么?让他旁听就可以了。
既然有人想让大家都不开心,那谁也别想好过。
一场小朝会,谁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多明枪暗箭,几个头次因事务被点到至崇政殿听问的年轻官吏都吓得不敢说话。
几个人作伴离宫,走出正门,方擦汗低语:“一直听说太后不多问政事,拱手而治,国舅平易逊顺温和柔仁,今日得见,方知人言不能尽信啊……”
“从前确实可能是这样。”其中一人目光警惕逡巡四周,确定无人后方才低语,“但眼看陛下日渐□□,年岁龙增,这天啊,是要变了……”
第93章 静不露机
“家慈已在偏厅恭候, 梁大人这边请。”
徐府宅院与侯府自是无法相较,但比之其余朱紫门庭,徐照白的家甚至可以说有一丝寒酸。
时值葳蕤盛夏,芒种前后, 帝京略有家资之门户也多有“盈树栽而家丰和”的习俗, 在夏至前, 好好照料家中的高树绿植,是举家齐心的乐事。
徐府第一进明堂正厅前,最招惹人眼目的只有当年威宗所赐的“惇信明义”四字匾额。这四字典故出自《尚书·武成》, 颇有来历,又是故日天子所亲书,威严有余,家宅的氛围却仿佛祠堂, 看得人很是压抑。
过正院的第二道门, 周遭静谧更显肃穆, 别说树木, 连花草的影子都没见着。
终于到了偏厅前的最后一进院落,这里是待亲友与家客的地方,按理说梁道玄为公务而来,当开明堂正厅问话, 但据说徐夫人为这次的事十分不安,也有些病痛,为显体谅而不那么有火药味,梁道玄主动表示可以在相对适合病人的地方见面问话。
偏厅虽是内厅, 一般来说也非宅邸起居的部分,仍旧属外,布置应兼顾待客的舒适和展现家门实力和品位, 但徐府偏厅前偌大一块空地,只放着几口积雨的缸,别说树木了,连草都没有半棵。
梁道玄心想,他们家是有人算过不能沾木吗?这么极端?
帝京于四海中而偏南,自古本地百姓都好绿喜植,贫苦百姓家到春夏,也有栽花绿居的习俗,京郊农户更是深谙此道。这么光秃秃的地方,梁道玄还是头次见。
他又最爱花木,见了空置的宅院,简直浑身发痒,想现在就给徐照白设计个园林出来。
尤其暑热已至,走一趟晒一趟太阳,梁道玄穿着茧绸的官袍,人都蒸出汗了。
一旁引路的徐恒也是如此。
他们身后五步开外,是两个宫中的女官与徐府的侍婢跟随,几个人皆有汗热之迹。
论年纪,徐恒和梁道玄差不多年岁,只是并未出仕没有官身,他爹也没让他恩荫个一官半职,于是他只能以白身的礼数接待朝廷命官。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亲妈要被盘问,亲爹为官身避嫌不好在场,他恰好是白身,既能陪伴母亲以尽孝道,又要维护家中的颜面,肯定要亲自相迎。
“大人走得辛苦了,我家没有个一荫半瓦的,一路都是日晒,夏日里是难熬些。不过偏厅已经备了冰,听家父说,大人平常在政事堂爱喝雨雾茶,业已备下。”徐恒说话的语速与长相都极其肖似父亲,唯独皮肤略有些黝黑,但不妨碍他样貌清秀恬和,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风。
梁道玄再热也不能说客人不该说的话,只能笑道:“平常贵府家人出入,怕是都要撑伞的吧?”
徐恒原本还略有紧张,听了后却倏然一笑,松弛许多:“大人果然如传言一般风趣。家慈出身农乡门户,俗信宅内不能植树,有夺人精气之嫌。家慈淳朴安于内,一力操持,还请大人见谅。”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不亏是徐照白的儿子。
徐恒委婉向自己表示,母亲出身和认知有限,其实这个有没有树迷信不迷信完全就只是一地风俗,一方水土一方人,梁道玄犯不着挑人家门户内自己过日子的理。可徐恒说了,便是暗示他能在问话时照顾些母亲,不要她难堪。
梁道玄自己也是个孝顺的晚辈,对孝顺的孩子有天然好感,只点头道:“我又不是来巡视谁家栽不栽树,又是哪处籍贯何等风俗的,这些都是小节,该注意的,我自然会上心。”
徐恒微微松了口气,打开偏厅的门,挑开隔热的竹帘,请梁道玄一行办差之人入内。
这还是梁道玄头次见到徐夫人。
她见梁道玄来了,慌忙起身,竟碰倒了原本坐着的圆凳,又好不尴尬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偏厅里没有高背大椅,或许是徐照白吩咐过,有三个普通的木中座椅就在厅内对坐陈设,有一居于上首,显然是为梁道玄预备,其余两个则是徐家母子。
可徐夫人还是坐在一旁角落的圆墩上,慌乱地起身,慌乱地行礼,浑身上下透出紧张和不自在。
徐恒见状过去搀扶住母亲,再次向梁道玄行礼:“不孝子徐恒携家慈向梁大人见安。”
“梁大人安好……”徐夫人跟着低声念道。
“见过徐夫人。”虽然徐夫人的诰命品级不低,但梁道玄作为朝廷命官,还是要有官袍与官服给的仪尊。
梁道玄在上首的椅子上坐好,请徐家母子也上前落座,徐夫人站在原地似乎犹豫不敢上前,是徐恒掺着她走过去坐下。
侍婢扶起倒了的圆墩后行礼退下,宫中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官在梁道玄的示意下向徐夫人见礼,可徐夫人似乎过于紧张,忘记请二人就座,只好由徐恒开口表示宫中德高望重的女官能来府上是他们蓬荜生辉,还请不要嫌弃简陋,让徐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两位女官是六年前就被辛百吉辛公公指派倒了宗正寺,协理梁道玄办一些皇亲国戚贵胄之家的内宅事务,这些年什么场面也都见过,又行止有度规矩森严,并无多余的神情显现,均眼观鼻鼻观心,谢过主家,在侧面两个圆墩上坐好。
看得出来徐夫人是真的在恐惧,梁道玄不想问话在这样的氛围中开始,于是先笑道:“徐夫人辛苦了,这样热的天,还要穿着这身带品级的衣衫坐在此处。咱们就尽量长话短说,您看能不能先告知我与两位女官,那日在戒珠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语气随和,笑眉舒展,并无刑讯逼问之意,可徐夫人仍旧紧张至极,一双褶皱粗糙的手不安地在锦裙之上摩挲,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求助地看向自己儿子。
徐夫人金翠兰有着一张被风霜侵蚀摧残过的面容,这让她和梁道玄接触过的官宦内眷全然不同,她的恐惧不知是本能畏惧这样的场合,还是对真相本身的畏惧,都很难说清。
梁道玄足够耐心,继续温言:“夫人放心,今日绝不是审讯,不过是宗正寺的问话,为您也是一种澄清,若事情真与您无关,您不妨直言。或者您不知从何说起,让我有一句问一句也是可行的。”
徐夫人听完就这样看着前面,许久,才点了点头。
“那日您去了戒珠院?”
其实问问题,没有那么难,难的是不能在问题里诱导回答,这样会让问讯失真。
梁道玄又和徐照白没仇,也不打算借着这件不入流的事只置于死地,问清楚讲明白,拿到台面上让他有的说就可以了。至于洛王姜熙那边,他知道孰轻孰重,不会一直发疯。如果懂得利用,或许抱得美人归心想事成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梁道玄是真心实意在求一个真相,一个结果,问题本身也无有偏颇。
徐夫人的眼珠不安扫动,紧闭双唇,点了点头。
她今日装束不算华丽,只是符合规制身份,斑白的发髻外,四支金雀对钗头的雀尾始终在摇晃。
“敢问夫人,所去是为布施、听弘法还是素日的求拜?”梁道玄又问。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只是想顺势问下去,让徐夫人能敢于开口,这样好继续接下来的问题。
然而徐夫人似乎仍旧不能表达,她紧张无助地在椅子中坐而不安,最终求助般再次看向了儿子。
徐恒只得开口:“大人,内子有孕,害喜得异常厉害,家慈是去为她祈求纳福,保母子平安。”
“诶呀,恭喜徐公子贺喜徐公子,贵府大喜。”梁道玄心中叹息不知话题怎么继续,索性先聊点家常,“我家夫人当初也是害喜严重,这女人有孕,当真是煎熬。这样,我回去秉明太后,请她派一位精通妇学育养的女官来为徐少夫人看看孕状,徐夫人你说可好?”
梁道玄笑着请示徐府的女主人,他的恭喜当然是发自内心的,言语也十分照顾徐夫人的情绪,往府内事务引去,也好让大家都能平静入题。
谁知徐夫人听了这话,非但半点没有舒缓,反倒惊起,两行眼泪自她慌乱无措的眼中流出,她挣脱儿子的搀扶,扑通跪在了梁道玄面前,哭道:“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我是冤枉的!”
梁道玄这次是也要跳起来碰倒椅子了。他头发都竖起来,也跟着开始惊慌。
他哪敢让诰命跪自己啊!
这传出去什么样子!
可是他更不敢伸手去扶啊!
这成何体统!
不只是他,徐恒的脸也跟着骤然通红,他慌忙去搀扶母亲,惶急道:“母亲快起来,若有委屈,咱们坐下说,梁大人是最通情达理的了,他一定不会错会您的意思,您快请起……”
但徐夫人只是伏低痛哭,似乎那日戒珠院之事,有她无法言说的无助,梁道玄早站起来,多亏他足够机智,带来了两位女官,二人也是练达老成的宫中差人,当即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徐夫人,一人劝道:“夫人请坐,快先歇歇,夫人心中有难言之处,不妨先同我们二人说说。”
另一个则用眼神示意梁道玄与徐恒暂时出去,随后又让徐恒通传府内侍婢,预备人为徐夫人简单匀面梳洗。
一句话没问出来,梁道玄就又回到大太阳底下站着去了。
他看着侍婢从屋内进出,再看窘迫的徐恒,决定还是先话疗这个吧。
第94章 谬以千里
“听徐夫人的口音, 好像是河西道人士?”他尽量用轻松闲谈的语气来问。
“是……”徐恒已不似方才般落落大方,显得有些赧然。
梁道玄笑道:“河西道乡音多而杂,我倒是听不出具体的,不过早年我姑母住得乡下离河西道近, 她教过我两句。”
一般鱼跃龙门之人往往忌谈旧身, 除非郡望显赫, 可谈之资身价倍增,否则旁人即便知晓,也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徐恒知晓父母的家世过往, 也明白众人忌惮他父亲的煊赫,对他家故去基本是绝口不提的。
梁道玄虽也是如日中天之人,他的父亲却也算是一个隐秘的谈资,徐恒当年也听过些流言蜚语, 只是他常年于家中蒙父亲授, 与外人交往甚少, 大多听个头尾, 没有什么细致的来龙去脉。梁道玄的父亲梁敬臣也是出身低微之人,承宁伯夫人,也就是梁敬臣的妹妹梁惜月也应如是。然而亲人微末过往,竟半点也不避讳, 平和从容而出,教徐恒错愕难当。
他的眼神透露了讶然和好奇,虽只是一闪而过,但梁道玄也看在眼中。
“我姑母曾讲过好多次, 多亏她早年在乡下住过,知世情冷热,晓民生艰难, 这才时时对我们兄弟耳提面命,要节俭节制,不能奢靡用费。说来有趣,她后来入京住过一段时日,官话其实说得很好,不过后来我和表哥顽劣,她急了训斥,还时不时用乡音俚语骂我们两个。”
徐恒见梁道玄不曾因为母亲失仪而鄙夷,心中一块石头已是落了地,又通过一番言语让他解惑过往之避,他更松了口气。
这是个适度调节氛围的话题,也勾起了他的回忆:“我母亲也会说官话,只是说得不大利落,她小时与我言语,也多带乡音,想想也很亲切。”
“是这个道理,乡音难改。”梁道玄笑着眨眼,“尤其是骂人的时候。”
这回徐恒也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了:“家慈虽也是乡野女子,却不像承宁伯夫人那般勇爽,她多一个人在家中,自小家父将我进学读书等教养之事都揽在身上,家慈从没有责骂过我。”
说到这里,他实在按捺不住,用近乎哀徊的轻声道:“如若不是为内子和未出世的孩儿祈福,母亲断然不会凑初一十五拜佛的热闹,所以我是决计不信母亲会言语刻薄刁难羞辱洛王殿下的乳母以及那位向小姐的。”
梁道玄不打算在本人交待前表态,只是笑笑:“那可能是徐公子弭耳受教伶俐乖巧,不像我惯会惹人生气。”
徐恒见他滴水不漏,也只好缄口不言。
其实梁道玄也很难相信方才的徐夫人金翠兰会是个嘴不饶人的刁妇,虽不排除有人天生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但以他这些年处理宗正寺多项家事纷争的经验,金翠兰的确是真的几乎要被内心的恐惧压垮。
这时女官出来通传,她先礼貌请徐恒先去看看梳洗完毕的母亲,留了梁道玄一步在外,低声道:“大人,徐夫人甚是不安。我们二人已安抚过了,现下她可以言语,也对我们二人说,她未有辱骂之行,不知该说什么好。下官以为,若再有一次方才的情形,还是不宜在问了。不然……”
这二位女官这些年凭着在宗正寺梁道玄手下当差,于宫中内职晋升还是人前体面都十分得足,她们二人敬佩梁国舅年纪轻轻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清官难断的家务事都有条不紊丝丝入扣解得明明白白,索性将自己视为梁国舅的心腹,有些不该同上峰讲的话,该讲的时候,也不得不讲开。
“不然开罪了徐尚书,此事可大可小,于大人百弊而无一利。大人只是循例过问,说到底,不过是内眷口角让有心之人利用猜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都不至于大材小用,非要大人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决断。”
“谢谢李女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一会儿进去还请你们多多照应。”
“大人心里有数便好。”姓李的女官笑着行礼,亲自掀开竹帘,请梁道玄入厅继续问询。
徐夫人金翠兰已经再度坐下,她眼周红肿,十分憔悴,徐恒握着母亲的手,正温言宽慰,见梁道玄来了,金翠兰眼中又现紧张的神色,梁道玄却先笑道:“徐夫人,我不是来问您的罪,您放心,当天的事您要是真说不出口,告诉我还有谁在场也可以,我就不再为难您了。只是,我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明白的,这是您自己的事,您要为自己说清楚讲明白,徐公子人在这里,若是亲儿子见母亲蒙受冤屈,心中定然苦痛,方才徐公子说,您是位慈母,我想您是断然不愿如此的。”
晓之以理和动之以情都已经说完,如果金翠兰再不能言语,那真的是不要再逼着人难受了。
听了梁道玄的话,金翠兰缓慢地张开嘴,僵持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用她带哭腔的粗噶嗓音终于开口:“我……我只是去上香,要吃斋饭,去内院子里……禅房,等着……”
徐恒听见母亲终于肯开口,不禁展露笑容,望着母亲的眼睛,用力点点头。
徐夫人得了儿子的鼓励,再看也笑着点头的梁道玄,又继续道:“我是粗人,不懂规矩,有其他家的女人来找我,叽叽喳喳的,七八个,我不认得,但人家来了,我又不能撂挑子走人,就听她们说……”
徐夫人的话听着没有条理,可是却白描出了当天的景象:京中庙宇大多午时放饭给香客,进斋也是修行的一种,因内眷出门不是那样频繁,所以各个寺院内多是老僧和小沙弥侍奉出入,靠斋饭得一份布施,京中内眷也多视此为善举。
徐夫人大概就是内院等着进斋时,遇见了其他来上香的官宦人家女眷。徐夫人的夫婿可以说是朝臣当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次辅,地位之尊,不言自明,尤其是梅砚山肉眼可见的衰朽,而愈发提拔徐照白,这里头的门道,这些内眷也是清楚的。徐夫人难得出门,不善交际,她们见了总算得了机会,上前巴结,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人里,可有施夫人和向小姐?”梁道玄尽量让自己的询问温和一些。
徐夫人连连摇头摆手:“没得!没得!那娘俩是后来才进来的!”
女官见徐夫人又有激动不安的神色,不声不响倒了杯热茶,轻声细语请她慢用。
一口喝光了茶,徐夫人深吸一口气,继续讲了下去:“那天上香的人多,到处都是人,穿得都花花绿绿的,好多人围上来,说孩子他爹的好,他爹……不让我在外面谈家里的事,我就笑……有小和尚进来,说地方不够了,匀一匀,给两个贵人,那娘俩进屋的时候,我都不认得她们!是旁边一个小媳妇说了,我才知道是洛王爷的奶娘和没说成亲的媳妇……我……真的没有骂她们啊……”
“娘,我信你……”徐恒看母亲又要哭出来,忙用手掌宽抚她的后背,“你的话,梁大人都在认真听,你只要说实情就好,只要是实情,大人就会替你做主的。”
这个说辞虽然不太妥当,但能让金翠兰把话说完,倒也没什么。梁道玄没有制止,只是等待徐夫人再次喘匀了气。
“……当时屋里乱糟糟的,我就听见有人笑那个向家女娃,说她没过门就上赶子当媳妇,我不知道前面是啥子事情,几个人是不是有仇,话说开了,洛王爷奶娘跟她们口角起来,门口就有几个婆子来问……她们说我是诰命,让我做主,后来又有人说了几句,那奶娘……脸色一下子好像噎住啥了,往地上一趟……”
后面这段实在混乱,梁道玄追问:“夫人还记得她们争执了什么吗?”
徐夫人欲哭无泪地将手往膝盖上用力拍:“我哪里晓得她们为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吵架……”
“娘,她们报你名头出去的时候,你没说自己不认得洛王殿下的两个亲眷么?”徐恒再冷静,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急了,他母亲完全是被无端卷入,但因为有诰命的头衔,被人当了枪使唤,致使今日这场风波。
徐夫人拉着儿子的手呜咽:“我让她们别吵了的……我说了的,恒儿你要信你娘啊……”
梁道玄怕她再次惊厥过度,忙温言宽慰道:“夫人说得我是相信的,只是如果夫人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她们能从旁佐证夫人无辜,那就最好不过了。”
徐夫人真的在努力思索,开口道:“有个张家的,有个刘家的,还有个姓卢的,还有……”
“她们家的官称呢?”徐恒比梁道玄还急。
徐夫人张着嘴,半晌,摇头哭泣:“她们先前一说,我耳朵一过……那些官啊爵啊的,我是记不住的,这可怎么办好……我不能给他爹再添乱了……我不能啊……我怎么就非得那天去啊……”
两名女官及时安慰起徐夫人来,而事情的大概,梁道玄心中也有了清晰的脉络。
这是一件言语争斗产生的混乱,真正攻讦向琬的,不是徐夫人,那天人多口杂,多是官宦人家的内眷,想来也是知道洛王和朝臣内部尤其是梅砚山的矛盾。众人借人多势众的情形,借势而言,还有徐照白的夫人在,她们更是有恃无恐。
结果没成想施夫人身体欠安,又有御史拿此事做起文章。
大家都不说话,自然有徐夫人在前头扛着。
因为那天她的名号是最响的。
徐恒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着深思的梁道玄,却说不出希望他能帮忙的话。
这时,梁道玄却走向了哭泣的徐夫人,带着温和的笑容开口道:“徐夫人,您说,那天戒珠院官宦家的内眷很多,是也不是?”
第95章 扬汤止沸
“……以上为臣所了解的情形。”
梁道玄的禀呈结束, 崇政殿内寂静无声。
姜霖毕竟是小孩子,竭力控制也很难在诸位成精般的臣僚面前掩藏好心中的不满,略略翘唇的嘴巴和耷拉的眼角无不透露少年帝王对众人指使自己舅舅大材小用的不快。
但他在上朝前也仔细听了母后的教诲,于是闭口不言, 等着众人发话。
“这样一说, 即便查验人证……也是没有什么结论。”许黎邕略有尴尬, 这确实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拿不上小朝会来讲,尤其是让梁道玄言语琐碎形容一番, 更像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旁人很难接茬评论,尤其涉及徐照白徐尚书,大家都余光看去, 只见其恭敬颔首保持谦卑的姿态, 一动不动。
“许尚书此言差矣。”
没想到梁道玄接了他的台阶, 却不是下, 反而又往上走了一步:“有了佐证,就能继续往下查,还当事之人一个清白。”
梁道玄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样子,看得许黎邕就心口发闷, 他索性不再言语,等待梅相发话。
其实谁都不好多说什么。
大家心中也有忐忑,不会那天自己老婆家人也被卷进去了吧?
毕竟按照梁道玄转述徐夫人的话,当天戒珠院人满为患, 官宦人家的内眷络绎不绝,已经到了几家挤一处禅房的情形,大家的内眷抬眉睁眼都是熟络的, 有些还带着姻亲,里里外外总能扫到些关系,梁道玄的话不免让在场所有人都略有些惴惴。
而且小朝会按理说是不用叫来这么多人的,可梁道玄非说是要事商议,以皇帝的名义叫来是四五十号人,大大小小官吏挤在崇政殿,虽然不逼仄,但左右看过去,都十分紧张,心想不会是梁国舅查出这事儿和自己家有什么关系,所以才叫来的?
在这样的心境中,又听梁道玄说还要查下去,众人更加忐忑。
“事已至此,还是多多安慰洛王殿下与徐夫人,二人皆受惊不小,请陛下施恩,惠及臣眷,亦是美谈。”梅砚山最终还是表态。
事情愈发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他决定早点结束这本就不该出现在当下场合的争端。
“且慢,梅宰执此言差矣。”
梁道玄仿佛今天就是来找茬吵架的,谁说一句,他就接一句,气势十足,威仪势强。
“这决计不是小事,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梁道玄大义凛然地向皇帝姜霖拜了拜,“陛下容禀,海内万方,谁人不知陛下股肱辅弼三人德宏,此三人皆为先帝遗诏加命,为江山社稷所把臂受托的王佐之材,洛王殿下与徐尚书正在其列,多年来尽心竭力,纤悉不苟,不可不谓忠良柱石。而如今,竟有人于内眷门户里起事,居心叵测,要以家眷纷争,挑起辅政大臣之间的事端,此举之歹毒,不亚于党政之祸患。”
梁道玄的帽子扣得高而危,听得人好多人心里一声咯噔。
“若祸起萧墙,因内眷之怨,起政事堂之异,陛下江山之二柱石,岂不嫌隙?还如何谈共佐贤君,以滋盛世?当真其心可诛!”
梁道玄三言两语为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定了性,表示这是一件恶性的政治事件,旨在分裂齐心协力共创美好未来的辅政大臣集团,你别管是不是齐心协力,总之这个行为,影响极坏,那么既然影响极坏,当然必须严惩了。
梅砚山看着梁道玄,一字一顿道:“其心可诛倒未必,这事确有蹊跷,然而国事繁多,宅事不匹,待陛下广布恩德后,再私下走访安抚,洛王殿下那日也是心急,情有可原。”
其余大臣见状,忙附和,也有人说:“那日戒珠院人多口杂,不好查清究竟哪家人在,又是哪家多言。且徐夫人已忘记了大半人,若有偏差,岂不冤枉?此事既已很难查清,不若以怀仁为上,各抚安怀,以定臣心。”
众人皆曰善。
现在开始和稀泥折中,觉得是小事了,当初有人找茬的时候,怎么又说得那么吓人呢?还洛王殿下纵家奴违背国法。让梁道玄跑前跑后,真以为他是吃素的?
尤其是外甥在上面看着,梁道玄觉得自己战斗力已经拉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不是觉得他是管家长里短的小官不配在政事堂管大事吗?
那今天没有大事,他就创造个大事。
“查,还是能查清的。”
梁道玄一句话,惊诧四座。
他面无表情,从袖中抽出一本簿册,晃了晃:“这是当日戒珠院礼佛供奉之人所签的香火给事册,每家每户,记录详实,一共一百八十一家,臣问过戒珠院的慈渡大师,但凡有香客虔诚敬佛,为求证诚,连所捐香烛厚薄戒珠院都会一笔笔详细记录,日期均有写明,那日所到官宦人家,无有疏漏,对此可一一查证,看看到得是谁指使家人,挑拨政事堂辅政大臣的不和,又意欲何为。”
有那么一瞬间,梁珞迦觉得自己要听见众位大臣冷汗落地的声音了。她很想笑,无奈就在龙椅斜后方,帘子又不是很密,笑了就会被站得靠前的大臣发现,还给孩子起到反面作用,于是她竭力忍耐,才勉强克制。
真是活该。
这样心里想一想,梁珞迦还是很痛快的。
“难不成这一百八十一家,户户都要去问过么?”许黎邕显然是急了,抢道,“这也太过唐突了。”
梁道玄不和他废话,他还不够资格,只等梅砚山开口。
“梁少卿所言确有其理,然而这一百八十一家,极难一一呈对,闹至民间悉知我朝廷不理政务,却为家宅琐事,滋扰门庭,无益于陛下之理统,徒增议上之妄言,还请三思。”
说得十分大义凛然。
但梁道玄早就对这套说辞有了准备,在政事堂当了这么多年跑腿的,他十分清楚梅砚山和徐照白的套路,自然这次准备好了应对。
“梅宰执所言极是,此举不妥。”
他这样一说,大家还以为是梁道玄肯卖梅相一个面子,终于下了台阶,谁知梁道玄又扬起声调,这次是向太后行礼:“太后,若一个个查问,致使人心浮动朝野内外多有非议,臣亦觉不宜。请太后宣懿旨,请册内一百八十一家涉事内眷入宫,于隐秘中,请徐夫人指认,那日到底是谁授意行事,这样一来可保社稷清正,辅弼齐一,二来可护人心所想,不使无辜之人受不白之冤,最后,也能隐形于内,不起无端之波于外。”
这下子,谁也站不住了。
先后十几个人跳出来表示,前往不能这么劳动太后大驾,说得好像梁珞迦七老八十动一动就会三高似的。这还是表示关心的。有人急了连周礼的搬出来,说好多上面的名字也不是内命妇,没有品级面尊上,那是大不敬啊,不合乎周礼,万万不可。
终于有人想起那个上书挑事的御史,于是站出来说,都是此人不端,挑拨事态,他才是真正欲意党政的罪魁,妄图以此分裂朝廷。
每个人都怕自己扯进这个大帽子里,被拿捏了嫌疑,让人师出有名。惶恐像野火,蔓延开来。
而梅砚山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包括平静的梁道玄。
徐照白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梁道玄很想问问他们,这样的结果,他们就满意了么?本来一件小事,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如今真如愿以偿,可是坐卧不安的,却不是自己和洛王。
小皇帝姜霖没见过这个架势,一时之间乌泱泱的崇政殿仿佛每个人都在同他说话,可哪个他都听不大确凿,有些人说得他已经可以听懂,但又觉得不只是表面那样的意思。他求助般回头,最值得他仰仗的人就在身后。
“好了。”
梁珞迦轻轻一句,隔着帘子,平静无波的声音渗入到殿阶下的恐慌海洋里,化作涟漪,似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然后,她的下一句,在梁道玄看来,非常的艺术。
“梅宰执以为如何?”
妹妹在阴阳和拱火方面,已经开始青出于蓝了。
梅砚山须臾后开口道:“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他退出这一步后,徐照白立即接上:“内人少见外客,礼数不尽,恐怫太后凤驾。”
梁珞迦听完心里冷笑,但还是微笑起身,发表重要讲话:“尔等皆是陛下之臣,先帝所遗,身肩之责,不啻万机。故而有人觊觎,从中作梗,意欲使政事堂不安,或有党政,或有歧心,上不和而下不安,陛下尚未亲政,而我不过垂帘谛听,又能如何?还请诸位以国家机要为重,勿要着心不当。今日之事,多亏梁少卿奔走,不然重臣内眷岂不皆有蒙冤?”
她顿了顿,看向徐照白道:“徐夫人贵为正二品诰命,德行有嘉,不应以此为疑遭人言诟。而洛王乳母,亦是抚育宗亲的有功之人,缘何无辜受累至此,且要人牵连洛王攀其罪状?你二人与内眷,依哀家的意思皆是无罪。”
就是要这样。
梁道玄心中很想鼓掌。
所有人都混乱不安的时候,就要做那根主心骨,维持公正,制止纷乱,这样才能俘获人心,且能看出,真正的大权到底是在谁的手上。
“这件事不应再在外议了。”梁珞迦的光辉形象已然显现,她此刻就像执掌人间生杀却选择播撒甘霖的观世音菩萨,安定了众心,“政事堂内明日于仪英殿问话,哀家再听听众位辅政的意见。不过那位上书的御史,御史台回去好好问问,他是何人所指,又所为何,回来呈奏。”
梁道玄大获全胜,以无限扩大原告的方式,激起恐慌,一为出气,二为立威。至于那天闹事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那位出来带不该带节奏的御史,必定要遭到严惩——以后谁再敢如此行事,就要掂量掂量是在和谁为敌。
第96章 钩玄猎秘
那位不识趣的御史最终以免职罢官白衣留用处置后, 梁道玄忽然觉得世界安静了。倒不是他真的耳根清净,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了,大家都变得格外谨慎,没人再敢胡乱做些意味不明的“文章”, 比如洛王此事, 甚至有人见风转舵, 提出建议,既然不能为乳母封诰命,那就按照按照前朝旧例, 封施夫人一个宜德君的虚衔,来褒奖她多年尽心竭力抚育宗室的功绩。
梅砚山对此事不置一词,梁道玄看出他是避嫌和姑息两重意思,让妹妹出来端水, 表示大家都不要讨论了, 无论如何, 这事哀家会处理, 大家都好好研究研究皇帝的伴读和马上要启程去行宫避暑之事。
梁道玄总让妹妹做“中允”的仲裁者,这么多年,除了梁道玄殿试遇刺之事外,太后梁珞迦从没为私恩夙愿表达过任何个人的看法与情绪, 这个策略十分好用,以至于如今,太后懿旨的可信度与日俱增。
当然,这也是因为北衙禁军的调度权力在妹妹和外甥——约等于他自己手里, 不然虚空的权力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句话的分量,不过是虚无的面子。
在向熊飞离开北衙禁军安度晚年后, 梁道玄和梁珞迦十分仔细拔擢人才,包括之前与梁道玄关系匪浅且受其恩的白衷行。
如今,北衙禁军的左将军位置暂且虚悬,无有资历足够者升任。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白衷行已升至北衙禁军亲军统领,执掌禁军要务,这个位置对他来说已经算是虚位以待,只是一个三十过半的将领坐上这个位置尚且资历不足,且梁道玄不希望在外人看来,自己和妹妹是那么迫切的提拔自己人,一切他都留有余地,只不过如果旁人要是过雷池一步,他的余地,也随时可以变作禁区。
进可攻退可守,梁道玄对自己这些年的经营十分满意,这次为洛王之事发作,他也不是单纯替这位宗室难兄难弟鸣不平,更多还有一种测试服抢先上线的意思,他想看看如今皇权的影响力究竟可以有多少。
结果就是,目前的进度他很满意。
直到过了两日,他为前往行宫避暑之时忙得焦头烂额,于宫中四处奔走,还好有沈宜和辛百吉从旁协力,一应宗正寺有关的暂迁安置琐事才能事无巨细,好不容易腾出点时间,他听说老婆带着孩子入了宫伴驾,正准备去看看一起玩的儿子女儿外甥,却在中朝外青瞿门,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熟悉,但梁道玄一点也不想见。
祝太医板着张老脸,领着两个御药房的小太监,在门下头的阴影里站得笔直,梁道玄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绕路,可是转念一想,太医院出入内廷是不经过此地的,那祝太医想来是在等人。
“梁国舅,借一步说话。”
等的是他。
梁道玄不知怎么,满脑子都是《韩非子》里那篇《扁鹊见蔡恒公》的字句,自己难道出了什么事?
可祝太医是极其严苛认真的医者,不由他多问,领着梁道玄过了青瞿门,找了个寻常内司值班的耳房,屏退左右,只留两个人在。
“祝太医……我有主意身体健康。”
梁道玄扪心自问,皇帝淘气他都敢训斥,然而这位医德充沛的老太医,他是见了就腿肚子打转。
大概是早年多少次落在他手里,导致的心理阴影。
祝太医一副嫌弃的表情,瞪他一眼道:“我看国舅爷也是活蹦乱跳的,除了我上次说得毛病您半点也没节制,其他挺好。”
梁道玄也不知是被大太阳晒的还是被这话说得,脸上直发烧,还是祝太医说话办事无有一点拖泥带水,又看了看窗外,确定无人后才开口:“国舅放心,不是为了您的身体,这次我专程等在这里,是有件事不方便平常走动时讲,只是我觉得,有必要让国舅清楚,不然实在有失医者之职和太后的信任。”
一听不是自己,梁道玄立刻生龙活虎道:“祝太医请讲。”
这是梁道玄第一次在祝太医脸上看到为难的表情。这个老头的表情系统过于匮乏,且仿佛永远处于责骂病人的愤怒边缘,总是压抑着不快的神色。可这时,忧惧和不安却头次出现在祝太医的瞳仁里。
“是……洛王殿下乳母施夫人的事情。”
“施夫人的身体怎么样了?”梁道玄静下心,细细过问。
“施夫人身体已然无恙,虽是她本就心脉亏渐,伤了根本,即便华佗仲景再世,也难为她再续百年之善。不过在洛王府好吃好喝,调养下来活个十年八年是不成问题的。这点梁国舅的可以放心。只是……这几日我一直在洛王府内照料施夫人的身体,我发现有些异样。”
“异样?”
“施夫人的心疾突发,原本我以为是气滞脉逆,而血激冲顶所至,但一般这样的病人,很快当日心脉会衰微回去,甚至比往先更弱,往往几不可闻,凶险非常。即便已然施针救治,用药妥稳,仍旧会衰于形表……”似乎是看出梁道玄没有完全理解自己所说的医理脉案,祝太医啧了一声,换了种说法,“这样说吧,如果是气至心疾,那施夫人当天脉象便是心脉受损,于是会极其激烈,几个时辰后,脉象衰归似无,犹如俯冲,待医治调养后,自谷底,缓缓回升,渐渐康复,这才是该有的脉案。”
梁道玄在心中默默画了个折线图,领会了祝太医的意思,也隐约知道了这其中的意味:“祝太医的意思是……施夫人并不是如此?”
虽然祝太医觉得作为病人,小梁国舅是有点缺心眼的,但作为皇帝的亲舅和心腹,这孩子心眼绝对够用,他点点头道:“这正是我来告知国舅的因由……施夫人的脉案,我当日的判断并没有错,正如那日同国舅所说,今日亦是这番说辞。可是这几日却与本该的情形全然不同,每日诊脉,我都加剧一份怀疑,不得不告知国舅。”
祝太医又看了看外头,小太监的人影都在院子里,门口安安静静,他才谨慎道:“施夫人的心脉走势,绝不是气至心疾!如果我没猜错,她是服用了激脉的药材!”
梁道玄愣住了。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彻底改变了。
祝太医似是有些懊恼自己发现地太晚,摇了摇头,也有些自责般叹气:“……这些日子,施夫人的脉象自那日病发,并不是先高后低再缓缓回升,而是一直保持均匀的平落……这并不是缓慢康复的征兆,而是药性逐渐失效的表里之相啊……”
“是她自己服用,还是有人下毒?”
梁道玄说出了很关键的问题。
祝太医摇摇头:“我是个医者,这如何得知?我猜测了一下,能如此扰乱心脉的药,大抵是巴戟天、附子、细辛,三混合一,扰心肝二经,催虚火,强脉理,这才能有当日施夫人所表现出的症候。”
梁道玄冷静下来,率先谢过祝太医道:“都说太医妙手仁心,却让太医卷到这样蹑足附耳的事里来,是我与太后的过失,这里在下先向太医赔罪了。”
祝太医倒也没想到梁道玄会向自己行礼,他虽对医术颇为自负,也不敢真的就在医术除外的领域对当朝国舅摆谱,忙回了一礼:“国舅不要折煞我了。我若是真有足够的本事,也不至于今日才确凿告知……这是我的失察,我也知道此事兹事体大,实在是怕给太后和国舅添乱至祸,太后与您不责怪我的失职,我已是感激不尽,哪敢承托您这句话。”
“太医是刚正之人,这些年对我耳提面命,我心中感激。您的话,我自然相信,可如若有人存心,您不能发觉,不是您失察,而是用心之人暗度陈仓之意何其果决,才蓄险至此。祝太医千万不要自责了。不出几日,御驾便要北行避暑,您还要随侍照料圣上和太后的起居,这些日子,您也稍稍休息,不要再怀想此事,也勿要同人言及,我和太后会有商议。”
说完,梁道玄不忘补充一句:“这次的事,为难医者了。”
祝太医心中大为感动,愧疚也稍稍褪去。
可梁道玄自宫中接了老婆孩子回家,却始终若有所思。
如果是施夫人自导自演,服药来致使混乱,那日故意与人起言语冲突,然后引发混乱,让洛王在此次风波中处于舆论优势,也未尝不可能;
而向琬那天一直和施夫人在一起,她如果刻意下毒,使得施夫人病发二群情激奋,让阻挠议论自己与洛王婚事的人反倒遭人诟病;
这两点听起来有些铤而走险无稽之谈,可这些年梁道玄在宗正寺也见识了很多宁可自伤一千也要损人八百的事,早不足为奇。
其实最有可能性的,还是洛王也是主谋。
他需要的不只是婚事顺心,更是师出有名打击朝臣一党,这些人与其说是反对他的赐婚,不如说是反对他本人,如此弹压,行之有效,他竟也舍得乳母的健康……
这些可能性,哪个都站得住脚,哪个又都略显不足,梁道玄一时没有那样多的蛛丝马迹来判断,却能定性这次的事件并不是洛王忽然发作真的“疯”了一回,而是他那里有人早有预谋,预备好生事造势。
虽然以此事为契机,梁道玄和妹妹也算既得利益甚多,可他仍是警钟长鸣。至少洛王姜熙能下这样的心思,牺牲越大,所图越甚。
那这个婚事,梁道玄反倒觉得,应下来才能顺藤摸瓜,看看到底洛王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第97章 物极必反(上)
自古皇帝移驾别幸行宫避暑, 都是一年中除去郊祀与更年大朝外的头等要事。
梁道玄和妹妹商量过后,决定将梅砚山和洛王姜熙的会面放在起驾开拔的前一天,大家越是忙得晕头转向,有些事越好商量。
这次避暑和往次不同。
太后懿旨, 随驾的宗亲勋贵与朝臣, 皆可携内眷子女同往, 用的名头也是师出有名:先帝殡天这十来年,早年皇帝年幼,不适合到处走动, 避暑也都没去。前几年去了几次行宫,但太过冷清,太后孀居深宫,光顾着哀伤了, 这不, 才缓过劲儿来, 加上这几年朝廷银米丰沛, 国库内帑均资足有余,想着皇帝长大了,该是朝野内外同沐天恩共享太平的热闹光景,沿途家户当有所赐, 而诸位也当同享升平。
可背地里,大家心中都清楚,除了广布恩德,皇帝选伴读的事儿搁置了一两年, 这道懿旨便是下定决心,要在避暑这三个月里,彻底解决。
一时间, 朝野内外人心欢腾,家里只要有个识字的儿子,都预备带上。有些人的官职和爵位没有资格伴驾,于是赶忙去攀亲戚,看看哪个能捎带上自己的孩子,用个姻亲的名头,好有机会去到天子近前,占得先机蒙寸尺之润。
算盘倒是打得很响,然而名单嘛,宗亲是要报到梁道玄手上的。有些好歹也算实在亲戚,且孩子也在国子监或闻名遐迩的书院读书,他大手一抬,得过且过。
但有些孩子,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知道是银子使得到位还是枕边风九到十级足够行成低压气旋,几手的转折亲都敢给名字报到梁道玄手上。
于是这些投机取巧,统统作废。
到了前一天,该收拾好的也都收拾好了行装,梁道玄则入了宫去,名义上是最后对一对梅砚山手上朝臣列行行宫的名单,实际上是趁着大家心思都不在这儿,避免谈崩造成不能挽回的舆论损失,赶紧把梅砚山和洛王姜熙两方的终极分歧,调流清楚。
梅砚山今日一直咳嗽,梁珞迦作为太后,当然要关心首辅两句,谁知说他胖,他就开始喘,又咳了几声道:“回太后。老臣自诩身体康健,如今才知什么是天不假年。前几日觉得暑热已至,稍稍减了被褥,没成想便风寒入体,咳喘不息,真是老了啊……”
梁道玄都能感觉到妹妹的无语,但作为太后,她还是凤仪万千地表示:“还请梅宰执为国为君,保重身体,陛下还待您悉心抚育,以兹大体。”
这时,洛王姜熙来了。
新晋最佳男主角挑战老戏骨,梁道玄等的就是这场戏。
今日姜熙做足准备,氛围拿捏得到位。一双为慈母殚精竭虑孝守床褥而凹陷乌青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在这十日里仿佛大病一场,声音也粗噶虚弱:“臣弟向太后请安,太后千岁。”
梅砚山又跟着咳嗽了两声。
“快坐。”梁珞迦赶紧让沈宜去换了今日的茶,梅宰执的要驱寒滋虚的南姜麦冬安身茶,洛王姜熙的要玉竹云藤老岩茶,听着都很大补。
端完了第一碗水,梁珞迦温言道:“今日二位来此,也不是讨哀家这碗茶来喝。二位皆是国之柱石,朝廷的股肱,先帝的托命,如若不能言和成事,那这次避暑,哀家也是惴惴不安。”
梁道玄作为见证人,饶有兴味去看两个人的反应。
其实原本他从身份以及心理,在婚事选择上多少是倾向洛王姜熙一些。
但经过上次祝太医的提点,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自己的倾向并不重要,看两个人愿意为了争夺话语权做到什么程度才重要。他要和妹妹拿足了架子做这个话事人。
目前看来,姜熙对婚事的期许更让梁道玄感兴趣:是什么让他以非常之手段也要娶到这位向家千金?
梁道玄觉得真爱两个字很难打动在场所有人。
“太后,臣弟有罪。”姜熙率先示弱,愧疚道,“因臣弟婚事,先帝也深受其累,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咱们皇家的一道心病,臣弟这些天守在姆妈的榻前侍奉,也彻底想开了,既然如此,臣弟便一辈子就这样孑然一身吧……臣弟不能再给太后与陛下徒增烦扰了。”
这招叫做哀兵必胜,梁道玄去看梅砚山,想探得他的反应。毕竟从先帝时期起就一直干预洛王婚事的人,正是梅相。
“殿下不必如此自伤,存续皇室血脉,本盛末荣也是宗亲之责,您亦是我威宗皇帝之子,先帝唯一手足,成亲与衍盛,皆是朝廷大事,故而朝臣才多有加诸之议。若是未有合适人选,不如趁着今次,宗室与朝臣各家子女均同沐天恩,也让太后做主,为您好好参谋,成葱蔚洇润之美。”
总而言之,不合适的是人,并不是结婚本身,梅砚山用很文雅的说法让姜熙不要混淆二者。
梁道玄似乎能猜测出梅砚山的想法。
此时此刻,虽然他不愿意认可,但心中是十分清楚的:外甥姜霖若有个意外,洛王姜熙是实际意义上的皇位继承人。
然而对于群臣来说,一个有了年纪心智成熟且自主意识极强的帝王并不适合掌控,他们会选择一个更年幼的宗室子弟。但假如洛王姜熙有了孩子,那这个孩子,便是小皇帝最亲近的堂弟,是无可辩驳的亲脉,那不选姜熙,就选他儿子,这样一来,对梅砚山来说反倒堵死一条额外的路,倒给旁人多了个机会。
加之这些年,二人早就积怨已深,再想迂回,已是不能。
当然,梁道玄是不会让小外甥的出事的,在他看来,这个打算属于是这两个人梦里中了上亿元彩票,乐醒后大打出手。
真是可笑。
洛王姜熙不再像头次提及婚事时,与梅砚山闹得十分不愉快,他仿佛忽然开了以柔克刚的窍,含笑道:“不如这样,那就请政事堂为我挑一位婚配良缘,如何?”
这次,梅砚山着实微微一怔。
梁道玄心想,他就不信梅砚山敢接应下来。
政事堂多大的脸面敢去僭越,给皇叔指婚?眼下就算他梅砚山有熊心豹子胆,可将来霖儿亲政,拿这件事论僭越的罪,怕是一个都跑不了。
梅砚山并不傻,他咳嗽两声,又若有所思笑了笑:“洛王殿下是气急说笑了,老臣安敢僭越。”
太典型了,一旦吵架说不过,就先说对方急了。
怎么你们最高国家权力机关吵架也用这套“崩急典孝麻”啊……
梁道玄不想洛王发怒,破坏谈话,适时开口道:“我看洛王殿下倒似无奈,也没有气急,咱们都心平气和的,在太后面前,总不至再争执开来,各有各的顾虑,也都说清就是了。”
姜熙那微微握起拳头的手,似乎在这句话后,缓缓再度松弛。而他,也保持卑微的苦笑:“臣弟是随意了,太后,臣弟什么都不求,只是苦了向家好女,与臣弟牵扯后,今后再想媒聘,不知要走多少泥泞遭多少白眼……臣请求太后,无论如何,都要为她安排个体面的善后,至于臣弟自己……物有所求。”
实在是高。
梁道玄心想,莫非这也是施夫人的指教?洛王姜熙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原本他只是维持自己的人设就已经很努力,可今日,竟然道德绑架都这么游刃有余。
“姻缘,是个人的缘法,可洛王殿下您的姻缘,却是国家的机要。”梅砚山似乎感觉到了些微的颓势,用轻缓的语气说出重话来,“小儿女的情缘终究不能与国家之重相提并论。向氏女如何,有她自己的缘法,而您,也有您的肩责。”
显然,梅砚山是想激怒洛王姜熙,让他表现失仪,这样一来,就可以说他是为一己私情发晕发昏,这件事里半点都不占理了。
洛王姜熙却并没有被激怒——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自从入殿以来,他第一次转向了梅砚山,面对他说道:“梅宰执,我对陛下与太后,这些年如何殷勤恭敬,您也是看在眼中的。您说的对,无论如何,我与向氏,谁的姻亲婚事都不配与国要相提并论,今后如何,但凭吩咐。这次的事,是我不能执中,乱了分寸,若为政事堂蒙羞,且让我向您请罪。”
说完,他竟起身,向梅砚山颔首行礼。
梅砚山惊得跳起,梁道玄本想继续坐着看戏,可这时候也不得不站起来配合。
“这是做什么?岂不乱了朝廷仪度?”梁珞迦赶紧也跟着起来,“洛王,你不要伤心过了头。”
这已经是有示弱逼迫的嫌疑了。
梁道玄心中清楚,是梅砚山一直以来足够强势,可他忘记了,强势到一定阈值,却并不能拥有真正决定一切的独揽大权时,示弱的战术价值将无限抬高。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就会变成权臣逼迫宗室亲王认错告罪,越俎代庖,即便他再想撇清,外议也很难扬汤止沸。
到那时,宗亲和勋贵都将无条件倒向洛王姜熙,甚至会有胆大之人,弹劾梅砚山僭越,虽然这样的举动会遭至口诛笔伐,可一旦朝臣围绕梅砚山的向心力被破坏,将再也没法重塑。
因为皇帝在成长,几次科举所选拔的人才也在渐渐积累经验和官声,向高处前行。
梁道玄意识到,这位一直在洛王姜熙背后贡献谋略的策士,当真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士无双。
不过,考验他端水水平的时刻,也终于到了。
第98章 物极必反(下)
“洛王殿下, 梅宰执,我倒有个想法。”
梁道玄的突然开口打破了紧绷的氛围,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梁道玄有一双干净澄明颇为无辜的眼睛, 清澈但不愚蠢, 像是富贵乡中被保护得极好的晚辈, 乖巧懂事,又透着让人见之难忘的聪明劲儿。
但是由于他已经三十来岁,又和眼前两个人在政事堂勾心斗角相处太久, 眼神中惯常有的清澈聪明在旁人眼里不免就有些奸狡诡谲了。
此时,洛王姜熙和梅砚山皆是惊异且防备,静静等待梁道玄的后话。
“常言道,娶妻娶贤。”梁道玄拿出在宗正寺当居委会主任的架势来, 说着与眼下紧张政治环境格格不入的絮语, “咱们皇家更是如此。不说先朝两位垂帘贤后之英睿, 只看当今太后风仪烛照, 也知皇家求亲,当择上女。”
梁珞迦被哥哥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赶紧表示自己和先前两位贤圣太后不敢相提并论,过奖过奖。
“所以, 我想的是……洛王殿下乃是辅政亲王,当今圣上的亲皇叔,身份贵重,自不必缀言, 梅宰执所忧,不单单是殿下的婚事,更是国事体大。自古宗亲近王与权望之家相交, 多生祸端,即便向将军已然故退如蓑笠之翁闲散之人,却也会因此累及洛王殿下的声誉,疑邻盗斧瓜田李下,终究图惹非议。”
梅砚山似乎没有料到梁道玄会为自己说话,可他一个转念,也知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再看洛王姜熙那一瞬的惊异,更觉该保持沉默。
而梁道玄又看向了姜熙,走过去,诚挚道:“可顾太后熊太后亦有族中女子广结姻亲,其中不乏宗室贵胄,这也不妨碍她们名垂千古英显万邦,忠国不二朝有遗芳,所以,说到底,这样的亲事,如果只看家门,未免显得有些斧声烛影了。还是要仰赖人品,才能确为良配。二位以为呢?”
梁道玄一席话语,师出有名,说透了梅砚山阻止的正当理由,也给足了姜熙站定的立场,水端得又平又稳,还让人挑不出理,这样一来,仿佛方才二人的争执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都十分不识大体。
但梅砚山不是小孩子,这样的话,他当然好打发。
“梁国舅的意思是,这件事两边都有自己的道理,也有自己的顾虑?可这样一说,岂不还是不能解决,洛王殿下不会因此而不怀恨在心,我等臣下也为这棒打鸳鸯难辞其咎?”
梅砚山的语气总是平静的,这次也不例外。话中深意看似质疑,实际上是指责梁道玄摇摆不定于中弄巧。
梁道玄也学着他用温润语气说锋锐话语的模样,慢条斯理道:“那也不能这样说,毕竟我是预备了解决的办法才来这里为二位调停的。”
此话一出,姜熙和梅砚山都略有惊异。
“太后。”梁道玄不再看他们,向梁珞迦行礼道,“我朝不止天子有伴读随驾之近臣,素来太后亦有良诏可命官宦贵胄之女入宫培伴。您何不效仿先英贤二位圣太后,执礼崇古,宣召向氏女与一应适龄女子随驾避暑,一来以您之德馨教导恩沐众女,效学行修明,使朝野内外共得普照,二来也可验看向氏女安可为洛王正妃,抵除梅宰执之疑虑,若不可,还有这么多门绮高华之女可为择选,也不失为良应。”
梅砚山本能地想制止,可他忽然意识到,这即便对于自己的门生也是个极其难得的机会,有家中女眷可以得亲天颜,以近内苑,众人一定趋之若鹜,若他着意阻拦,这些人难免怨怼于他,因他或许制止了这些臣下的一条通天近途。
积年的人望在权势利益的操弄面前,不堪一击。
从一开始,梁道玄就没有给他留有后路,如果他开了这个口,那就是自己树敌于内,分化了经营良久的心腹。
当真毒辣。
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而洛王姜熙似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求请太后依照梁道玄所言下懿旨。
这个办法还好在一点,明天人马出发幸北避暑,今天传召,好多人家来不及商量勾连,可谓措手不及,连梁道玄选来安排商议的时间点都这么早有预谋。
此人心机,令人咋舌。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他手中握住的,是真正的利益,而利益,永远有不可抗拒的魔力。
于是当日,随行伴驾的人家都得到了太后的懿旨,择选嘉女入宫,效法前贤太后,蒙恩赐教。
门户内外,可谓鸡飞狗跳。
梁道玄则在家开开心心搂着老婆,陪着孩子,吃茶读书,好不惬意。
“夫君,你这么耍心眼,不怕哪天上朝被人套麻袋揍一顿么?”
柯云璧从前听父亲说过,早年有地方官吏管辖部下太过严苛,吃了这般的亏,被打了个半死,如今她觉得,她嫁了个心机深沉似海奇招频出的丈夫,是不是也得提前预备点跌打损伤特效药?
“非也非也,他们还得来谢谢我呢。”梁道玄摇动食指,饮茶一盏,“你可以明天马车上预备收些礼了。”
“这礼要不就别收了。”柯云璧认真思考后建议,“感觉咱们像媒人,还没成的事儿就伸手收钱,回头这揍你还得挨一顿。”
梁道玄真的很爱他老婆的松弛感和冷幽默,一日的疲惫一扫而空,哈哈大笑道:“成是一定会成个一两对,咱家妹妹揽了差事,总要妆模作样赐婚几对,才算圆满,既然去到太后和皇帝身边能为家门带来实际利益,往后皇宫的位置就炙手可热奇货可居,再没人敢轻视他们母子了。”
“这样真的好麻烦。”柯云璧想到太后这些年的如履薄冰,不免心疼叹气,“我觉得,还是给妹妹和陛下招募些死士在暗处,有人作事就让死士半夜出行,蒙住生事之人的头,打一顿,更加解气。”
梁道玄听罢揽佳人入怀,大笑不止。
……
第二天,果然有不少人来谢谢梁道玄,当然不会明说,在路上头一处行驾落脚之地,暗中表示殷勤的人不在少数,梁道玄皆以自己太忙为由回绝继续的勾连,什么请客吃饭,一律不去。
他可是要维持大中至正的人设到尘埃落定的那日。
妹妹梁珞迦是真的忙花了眼,一时间报上来近百个少女的名讳家世,梁道玄瞧瞧对妹妹说道:“政务之外,你也找点事情来做,免得一个人总是静静呆着。大好的年纪,该忙起来就找些作为。前些日子,定阳王来信说,徽明郡主这些年身体愈发好些,不再多病多灾的,想来是周边都是叽叽喳喳活跃的孩童缘故,且也是她自己教书通达,活份了身心。你也该效仿。在宫里教这些女孩子读书,自己充实,她们能蒙受你的教导,也是恩泽。”
梁珞迦一直以为,兄长算无遗策里,都是如何应对此次朝廷风波的妙计,却没想到,自己的感受也被全然考虑其中,她一时感怀,意欲落泪,最终还是笑道:“瞧哥哥说的,不嫌弃我是个闲人,还让我当起师傅来了。”
“话不能这样说。”梁道玄忽然正色道,“霖儿被教养得如何,群臣皆看在眼中,一方面,这些人送女儿入宫伴你这个太后的驾,确实是为了得近天恩,但另一方面,我觉得他们也是将霖儿的早慧明达看在眼中,知道你这个做娘的如何蒙以养正,他们才更趋之若鹜。”
有时自己在哥哥口中总是好得过分,梁珞迦有些不大好意思,她仿佛还没习惯坦然接受亲人的夸赞——虽然梁道玄这些年一直如此,她还是经常为此感到无所适从。
梁道玄每每见此,心中都要怒骂一遍亲爹造孽,不过好在,这人死得还算早,要是现在活着,才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我教她们什么呢?”梁珞迦想了一夜,也没有个具体的打算,“她们能被家中选来伴驾,德容言功自不必说,学问容止也当一流,我再教陈词滥调,岂不显得很是无状?”
“有些东西是你看得到,而她们看不到的,就教这个。”梁道玄一拍桌子,震动了行宫桌案上的一本实录。
“祖宗实录?”梁珞迦一怔,“这怎么教?”
“当然不是念给她们听这样简单。”梁道玄拿起书册来随意翻弄,“名义上,你是传授她们列祖列宗的英明神武,谁敢说一句不是?那咱们可有的是话能说了。而真正这里面所包含的,也是许多前人的智慧,她们能悟到多少,是她们自己的事,你能寓教于典故文章,也会让她们心悦诚服。”
此刻近前无人侍奉,梁道玄又压低了声音:“你久居深宫,能见的官吏又有几人?大朝小朝,隔着帘子,即便发号施令,也非能布恩近远,彰显万方。可是一旦开始真正接触与权力相关之人的亲眷和涉及的人与事,你之权柄可影响的范畴,所施加的恩惠,都会日滋月益,到那个时候,他们再想将你和你所代表的权力阻断在那薄薄一层珠帘后,便是痴人说梦了。”
第99章 余韵流风
帝驾北幸, 听着像被俘虏,实际上在本朝,只是避暑的另一种说法。
因帝京处于天下正中分野偏南,每到夏初, 溽热临地不免难耐, 故而太宗于帝京北四百里处, 巍巍太阿岭间,建太阿玄岚宫,供皇室与贵戚, 百官从众,避暑消夏,享乐无极。
说是享乐,该上的朝还是得上, 该处理的政务一样不少。
一路上各地奏章上表纷至沓来, 这也就罢了, 但梁道玄的宗正寺又多了不少琐碎差事。
这一趟跟着的贵戚, 几乎掏空了大半个帝京的北城,香车如云骏缨似雨,但凡涉及走动,哪家勋贵有个大事小情, 生怕体面上出了差错,全都来找宗正寺询问。
还好辛百吉辛公公十分得力,又在梁道玄的授意下早安排了一众待命寺人,也有宫女太监临时听命, 所以,梁道玄虽然来回奔忙多了不少差事,但好在应对得宜。
他也很无奈, 毕竟在升迁的关键年份,他不出错就没有事,可事情找上门,又不能不管。出了半点岔子,要是被人借题发挥,他非得跟人拼命不可。
于是他的马匹和辛公公的单驾小马车,成了整个行銮浩浩荡荡队伍里最忙碌的剪影,光是柯云璧见自己丈夫骑马过自家马车不入,大概都有个七八回。
这么看自己比大禹的老婆还要通情达理。
柯云璧对自己贤德的表现十分满意。
当然,她也有些心疼男人,可很快,对男人的心疼就变成了心疼自己。
因为梁道玄的建议,这次几乎家家都带着妙龄女眷随驾,有些自己没女儿的,总有侄女外甥女可以沾光,机会摆在眼前,不去争取就太浪费了。于是到了行銮中途休息的时候,富安侯府这一片帷幕内外就成了最热闹的社交场所。
一时之间,柯云璧成了炙手可热的焦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也过来,美其名曰让她认认亲,哪个是谁家的女孩,怎样的品行德操,看看样貌举止,如此云云,简直仿佛她在选秀。
梁珞迦得知了这个情形,索性,召柯云璧来太后车驾伴驾,又让参云和九盈两个孩子去找自己表哥皇帝玩去,左不过再一日,也能抵达行宫。
“这次给哥哥嫂嫂安排的住处,就在行宫内的别苑,那里不是内廷,却算行宫内,咱们一家离得近,虽守着恼人的内外有别规矩,平常嫂子带着孩子走动,哥哥办事进外进出,都方便许多。”梁珞迦挨着大嫂,宽敞的銮车里又没有旁人,说话也轻松好多,“我也是想偷个懒,这次由嫂子帮我些忙。”
“太后是打算也让我沾沾让人崇敬的光?”柯云璧一想就明白个中道理,这件事本就是想让太后增进与朝野的往来,太后不愿独美,但也不能让梁道玄出来管一群未婚少女的事,最合适的人选就是自己了。
“我知道嫂子最怕麻烦,但有些麻烦,好处很多的。”梁珞迦眨眨眼,“而且我觉得,她们对你的好奇,怕是比对我要多得多。”
这柯云璧就想不明白了。
结果却是证实了太后的先见之明。
柯云璧后来才感慨,梁家兄妹,果然都是一个爹生的,心眼过于繁多。
待抵达太阿玄岚宫当日,小皇帝姜霖马不停蹄去进行了夏祀,四时祭祀虽然隆重,但毕竟不能等同于郊祀,天地之外,尚无可代,紧接着他又回了宫中,陪着母亲畅游行宫。
他之前来过两次,那时候年纪太小,如今又带着弟弟妹妹,还要选其他孩子伴驾,这对于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新鲜感来说简直是打出门前就开始翘首以待,精力完全释放出来,给表弟表妹晚上全都累得趴下呼呼大睡,第二天晌午都醒不过来。
柯云璧将孩子交给姑姑梁惜月照看,代表太后梁珞迦,大妆完毕,抵达瀛州瀚月轩。这里是行宫十景之一,于太华湖上一凸岸,连峰屏翠,轩台映日,历代皇帝均于此宴饮过朝臣贵戚,今日此地衣香鬓影不逊于风光旖旎,近百名小到十一二岁,长至二十出头的女子皆在此恭候富安侯夫人的驾临。
这是太后的面子,梁惜月心中清楚自己的斤两,并不敢太过于端架子摆威风,真正的架子是留给太后的,要是让眼前这些女孩上来就能得见天颜,显得此次甄选很不庄重严苛,就是要拿出架势来,才好让她们和家人更加看重能陪伴在太后身边的与有荣焉。
于是柯云璧今日只是代表太后来“看看”,也事先说好,是一次游园。因她早就来过两次,算是熟悉行宫,又知晓许多宫中的规矩和典故,多能教诲一二。
她在宣读懿旨时额外留意了那位掀起风浪无数的向琬,向小姐今日妆容简素不失尊重,与其说多貌美,不如说胜在清秀沉静,明丽之容颜,虽不是在场之最,然双眸似湖如镜,实在见之忘俗。
但是梁道玄曾让她小心这个女人,能让梁道玄这种心眼如汗牛充栋的人都说提防,柯云璧不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宣读过懿旨,便是游园。
青春少女们本来都是正当妙龄,然而在她们眼中,这游园就像是科举的头一茬考试,各个都令行禁止,不敢高声语,倒是有几个平常进过宫,知晓规矩的,稍微松弛一些,不那么紧绷。
赵国公的女儿,冯玉芷,正当一十五岁妙龄芳华,外曾祖母是道宗皇帝时期一位公主,她仗着家世显赫,出身高贵,加上个性又爽朗大胆,在游园时把握时机,走在最前头,主动问柯云璧道:“富安侯夫人,冒昧问一句,当初侯爷连中三元,于帝京万众人前予您大红舞青猊之状元花,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要是这种场合窃窃私语,实在不合规矩也显得小家子气,冯姑娘声音不小,也落落大方,一石激起千层浪,仿佛她问出了在场所有女孩都最好奇的问题,一时直接,大家全都争相前凑。正巧她们道理回蔓游廊当中一长亭之中,转瞬,柯云璧身边就凑满了好奇的脑袋与探究渴求的双目。
“富安侯夫人,于我们讲讲吧!”
“是啊,从前咱们就听过,可是都是旁人夸赞的,今日您在这里,我们就不求人了。”
“是呀,讲讲吧夫人……”
柯云璧算是明白了,眼前这群女孩,敢情全都是听着她和自己丈夫当年佳话段子成长起来的,一双双翘首期盼的眼睛盯得她浑身难受,她总不好说最开始她的侍女和嬷嬷都以为未来夫婿是个断袖……她也不可能教一群年纪青青的姑娘女扮男装跑去救一颗花苗……
“你们听到的,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柯云璧有点不大好意思说自己的事情,尽量保证大方得体的微笑,“那日那样多人看见,也是没什么好隐瞒的。”
“国舅爷真的是亲手为您戴上那朵状元花的么?”旁边一个圆脸的女孩满目艳羡道。
“外面都是这么传的?”柯云璧大惊,“那时我们虽有媒聘定姻,却未曾婚配,自然是不能如此唐突,侯爷是君子,只是把花递给了我,如此而已。”
一时之间,周遭皆是失望的哀叹声。
不是,现在的闺阁女儿平常都看什么啊?
柯云璧感觉自己嫁人之后好像跟不上风潮了。
“夫人,您真的等了侯爷七八年吗?”又有人凑前来问。
“也就五六年而已。”柯云璧觉得那段时间比较难熬的是自己娘家人,她倒是过得挺滋润的。
“这么久!”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女子又惊又叹,还有人感慨一句:“富安侯真乃当世尾生,常存抱柱信,您真是好福气。”
还有人说道:“富安侯爷是君子中的君子,为官也是清正的,我家早年间在宗正寺耽搁了许久的事情,侯爷一到就给办了,我全家上下无不钦佩的。”
大家又以艳羡的目光看回柯云璧,感慨不已。
“您那个时候……等待侯爷科举好消息时,也是很忐忑的吧?”
今日反正都问开了,又仗着四下无有闲杂人等,而且柯云璧耐心温和,让人觉得仿佛家姊一般亲厚,女孩们都舒心活络,将闺中听完那段传奇故事后的所思所想一并问出。
“对啊对啊,这种事,不可能不担心吧!”
有人附和。
柯云璧没法说,与其说担心自己是不是被抛弃,当年更担心的,其实是未来夫婿能不能活着考完三场……毕竟那个时候,梁道玄每次考试都出岔子,根据自己三哥去接二哥时回来的描述,梁道玄的死样子实在让人看了就觉得不适合托付终身。
好在男人是好的,活蹦乱跳这么多年,又躲过了新婚守寡的那次灾厄,如今回首,她也不能说自己一点也不忧心。
就在思忖词句,怎么能保证不向在场女孩说出思春般的不当言论,与此同时回答饱含真情实感之间的平衡时,忽然一个声音自后传来。
“深得千金,而不为贵,得人一语,而胜千金。想来当年富安侯夫人之心,诚如此意。”
柯云璧抬眼望去,只见代自己周全出言连珠妙语之人,正是向琬。
第100章 慧有千虑
“那你回了她什么?”
到了晚上, 梁道玄听柯云璧说起白天的事,不免有些好奇。
柯云璧腿上躺着女儿九盈,此刻已然睡熟,她手轻轻拍哄, 慢声细语道:“我说, 当时没想那么多, 只是安心。”
随着轻柔的拍打,柯云璧皓腕上一对嫩柳枝粗细的烟玉玲珑对镯发出微微的叮铃。
梁道玄笑道:“这大概不是向小姐所期待的那个答案了。”
“我以为大家都爱听真心话的。”柯云璧也笑了。
梁道玄一家住的怀幽山堂,在行宫北偏西一侧, 倚靠太阿岭,地势颇高,穿行宫而过的贯天江支流桑箕河带流而过,居高谛听, 隐隐若有淙淙声。
山堂再北, 只有零星馆舍, 之后便是御林, 御林设有烽火台,故而此处地势极高,沿山麓探出一用作纳凉玩月的平台,重檐垂纱帷, 迎风而舞,檐铃时鸣时静。
台当中,夜月下,足七八人并卧的拔步紫竹榻上横斜着梁家四口, 一家人沐浴过后赤足松发,着单衣云裤,团团是同一味道的翠荚澡豆清香萦绕。
就在这山中胜地纳凉观星, 望风入林涛,听水落清涧。
参云和九盈在榻上一时新鲜,一会儿玩跳一会儿打闹,缠着爹娘讲故事,又要吃湃水的冰果子,终于,一天中最后的精力消耗完毕,两个人一个窝在父亲怀里,一个枕在母亲腿上,沉酣入梦。
夫妻二人终于能说上些亲近话语了。
这几日两个人都是极忙的,总算到了行宫,疲倦之中饕享安静的须臾,又有美景如画,梁道玄搂过柯云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觉得向琬人怎么样?”
“才一日,看不出好坏,不过好多人也知道自己都是‘陪太子读书’呢,借着她的光才有近前太后的良机,不少人主动结交,她和谁都淡淡的,有礼数,但不多。”
梁道玄听完抚摸着老婆半散的柔软发丝,轻轻叹息:“其实,我见向琬和洛王说话的样子,能感觉出二人已是有情愫在,倒也不能直接划归各有所图上。拆人姻缘,太不积德,想想要是咱们盈儿看中哪个祖坟冒青烟的混账,结果一堆老头子跑出来说不可,我也会火冒三丈,全都收拾了干净。”
说到这里,梁道玄去看女儿可爱的睡颜,更坚定了就算女儿将来看上唐僧他也给绑回来的决心。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孙悟空来了,他都再给压回五指山去。
听夫君那咬牙切齿的说话方式,柯云璧也跟着叹气:“你女儿要论亲可还早得很呢,不如想想你的宝贝外甥吧。”
“霖儿?”梁道玄一愣,“他不是才十二岁。”
“这次我看了,好些女孩也就十三四岁,你觉得,她们家是冲着什么来的?”柯云璧换了个姿势靠在梁道玄肩上,微微仰头,“你和太后真正要操心的事,可不只是那几个伴读。”
梁道玄忽得意识到这件事的严肃性,半晌才道:“就算想到了,也不能露出哪怕半点意思,不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伴读的事儿可有眉目了?”柯云璧觉得还是这个问题适合现阶段讨论。
梁道玄终于有些轻松的神色了,他伸伸腿,直直腰,整个人搂着老婆孩子,横在触手生凉的紫竹榻上:“今日政事堂一起,议定了个办法,大家都同意了。”
“难得你们没吵架,是什么办法?”
“考试。”
柯云璧听这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坐起来:“考试?你也要去吗?”
她的婚姻生活可以说是有滋有味非常愉悦,她还不想冒着风险失去一遇见考试就倒霉的那位老公。
梁道玄忍着笑不想吵醒孩子,按她回自己怀里道:“我又不用去当伴读,考什么试?是给这些想要当霖儿伴读的孩子,单独在行宫预备一次考试,虽不如科举严苛,但该有的规矩也是要有的。之前霖儿自己定了个选攫人才的方略,我看着几条里虽有些孩子的戏言,但大体上有模有样,考试选出来一些,再一部分按照各处的利益,一部分按照霖儿自己的所求,慢慢分拣,总好过现下没头没尾地吵。”
“霖儿果然是个好孩子。”柯云璧想想这孩子肩上的重任,不免有些惆怅,可转过念头,再看一脸骄傲的夫君,与可靠的小姑,她又觉得霖儿也是何其幸运。
……
中书省在行宫于东南角门外的缀文楼内办公理事。
第二日晌午前,在此处楼内,内廷侍读考教之事的细则基本也已落定。
“考试的事,暂且这样定了,这几日各家都有些乱糟糟的,待再过三日,先递交好名牌,再一应拔擢。”
梅砚山似乎对这个方略十分满意,毕竟,如果考教学识,那诸位臣僚家的子弟必然学有渊源,多少要好过勋贵人家的孩子,能多一些入选,总是好的。
他这层心思,洛王姜熙知晓但不曾说破,毕竟二人也有私心:要是考上的那部分多是官宦子弟,到了择选的时候,想额外挑些品性优秀且武品可补的勋贵家好儿郎也不是难事,若这个都要占去,那能挑出来说道说道的地方岂不更多?
梁道玄自然是明白这碗水务必要在两方间端平,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徐大人与梁国舅来做这个考官,本王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安排。”洛王姜熙难得赞同一次梅砚山的话,二人心照不宣,该笑就笑,仿佛从不曾有何龃龉。
“这次的考官,我就不做了。”
没等徐照白说出自谦之词,梁道玄却抢先一步,率先辞差。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共两场考试,正好二位一人一场做主,有何不可?”姜熙不明白为什么梁道玄这个时候不愿意代表勋贵宗亲站出来稳住立场。
“我的那一场,让给太后吧。”梁道玄笑道。
姜熙正想接上,可转念一想,忽得也跟着笑了:“好!这个主意好!太后亲自为陛下把关,这天底下做娘的才是最关切孩儿的,这事劳烦太后,本王觉得甚好!”
他高兴的几乎就要对梁道玄竖起大拇指了。
梅砚山倒也没有反对,他和徐照白并未对视,但也明白梁道玄的用意:养太后之尊,亦是育皇家之威。
况且太后才学闺中便是名满帝京,这些年垂帘听政,不但没有任何过失,反倒辅弼相宜,尤其是在公允之上,威望极高,如果这时候有人出言反对,是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的,即便以些搪塞的言语暂缓此势,也会反噬自身,落得个不敬而蔑的恶名。
此次眼见臣官占尽先机,何必又横生枝节?
于是二人也道有劳太后亲驾思题,代陛下作言。
这世上只有藏起来的算盘,没有打不响的算盘珠子。梁道玄深谙此理,在安排好后,入宫去见妹妹,正好妹妹今日接受一众世家女觐见,梁道玄不宜这个时候入内殿,便只等到沈宜出来。
他将请太后命题之事,告知了沈宜,对方思忖良久,没有先答应通传,而是问了一句:“国舅大人,这件事,要当着屋内诸位传达么?”
梁道玄脑子转得比脚踝都灵,沈宜话音刚落,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
当着这些女子的面说出来,她们自然会比谁都先知闻这个消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率先给她们了甜头,就像一个诱饵,当这件事由她们之口先一步朝廷的告知进入她们家人的耳中,她们家人自然会意识到在太后身边的万分好处,食髓知味,对太后的权柄与照拂也更趋之若鹜。
“那就劳烦沈大人了。”梁道玄客客气气,笑得特别真挚,仿佛真的像是麻烦人出工一样。
然而看着沈宜消失的背影,梁道玄还是在心中感慨,为什么自己身边,就不能有一两个稍微笨一点的人呢?真的要各个都是聪明人来和自己周旋吗?
这种人是队友时,真是万分省心胜意,那万一要是一个拐弯奔着别的路去,之前的省心怕是都要变作头疼了。
只能说还好目前作为外戚,自己和宦官阵营还能融洽相处,大家都是反面典型,且被压制多年,还没到为了分蛋糕撕破脸的时候,眼下还不至于防患于未然。
但是沈宜此人,始终让梁道玄有些疑影。
众位名门毓秀将灵通的消息带回自家行宫周边的宅邸内,一石激起千层浪,用姑姑梁惜月回头转述的话说,那真是各家百态:
有的人家家门虽不显赫,可孩子读书上进有为,这样的父母最是高兴,恨不得连夜提前摆酒,庆祝势在必得的脱颖而出;
有的勋贵家就十分头痛了,孩子在国子监挂名读书,也就和师范混个脸熟,文章是做不出像样的了,只能反过头激励女儿,好好努力,留在太后身边才是要紧;
也有家学还算不错的贵胄权门里,家长要一次性鼓励督促男女两个孩子一齐上进为家族增添荣光和机遇,既翘首企足,却也心力交瘁,也不知天大的运势落到头上,有没有这个福气同馨同享……
梁道玄听完只是发笑道:“现下姑姑觉得我和表哥最是省心了吧?”
梁惜月气得发笑,捶他两下道:“你表哥说这句话我还觉得窝心,你可不许提!你次次考试要人操的心是比正经读书和不正经读书加起来还要多的,总之这次我可警告你了,你离那考场远一些,不许挨边,该告假就告假,该出门就出门,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溜溜马放放风,到时候考完回来听个结果听个响,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