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请君入瓮(二)
“他真的这样说?”
沈宜的脸依旧没有表情, 可眼中却仿佛有漆黑的火焰,以并不炙热的方式,隐隐熊熊。
梁道玄并没有见过这样的沈宜,他反思自己是不是转述得太过直接, 但还是认为沈宜有清楚全貌的权利。
最终, 他点了点头, 一旁的宋福民也跟着颔首,示意此言非虚。
梁道玄做好了沈宜告知自己当年真相的准备,但等来的只有一句:“让国舅听这些垢言污语, 实在有亏。”
“我才教育过陛下,不能因人非所喜,就视若无睹,总要自己做个表率。”梁道玄大概能理解一些沈宜面对父亲遗留问题的无力感, 而眼前之人, 并没有姑姑或小姨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
“接下来如何, 又劳烦国舅费心, 奴才死罪。”沈宜平静无波的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
“沈大人在帝京的家宅……”梁道玄想了片刻,还是接了下句,“位置可还近密?”
“不过是个独院,前后无园, 谢国舅关怀。”
“开弓没有回头箭。”
梁道玄觉得还是再问一句比较好。
沈宜这时忽然笑了:“人不能总想着调头再活一次,国舅说是不是?”
……
待见了妹妹,兄妹二人难得独处,梁道玄告知后, 梁珞迦也沉默下来,眼中略显凄怆。
“其实,如果不是你我有贵人相助, 最后结局,未必比沈宜好到哪里。”
梁道玄这是真心实意的话。
他和妹妹那个亲爹什么货色,也就是个高学历的沈德顺,论人品,半斤八两,比个高下实在没有任何必要。
“所以哥哥才如此尽心帮沈宜?”梁珞迦一时五味陈杂,可实在好奇。
谁知梁道玄竟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帮他,是在帮霖儿……还有命苦的长公主罢了。一个人的忙,帮不帮有什么可说出理由,但这世上,谁又是孤零零一叶扁舟呢?沈宜对长公主对霖儿,都已很难替代,帮他,就是帮我们自己。我们需要他的忠诚,就像长公主和霖儿需要他的陪伴。”
成年人的世界里,利益总要优先,但当其中牵扯到孩子,梁道玄就不得不从感情考量。
做人家长真难。
可是看自己亲爹和沈德顺,不也挺自信的么?
梁道玄苦笑叹气:“那天我听见沈宜为霖儿答疑,所解皆是正理,而非谄言,我想这些年,妹妹于近处旁观,也有如是感想。”
梁珞迦从前就在梁道玄面前夸过沈宜对姜霖之尽心,她直言不讳道:“从前宫中我一直只在长公主处见过沈宜,后来再会,已是先帝殡天之时,其中交情,其实并不怎深。原本我仍旧认为蒲安寿资历手腕俱佳,他也在内侍省执掌多年,从前也十分好的,我才命他去寻找兄长,谁知……沈宜后来告知我时,我并非全信,以为内侍省中倾轧,也未尝没有,但最终,我看了蒲安寿与外人往来泄密的书信,他也亲口承认,我才意识到,自己需要的未必是个仅仅能平顺执理内侍省的人。”
“利益前提下的忠诚,未必就不牢靠。”
梁珞迦听了哥哥的话,缓缓点头:“沈宜想更上一层楼,我需要更利益一致的帮手,我俩一拍即合。后来的事哥哥也都知道,他于消息精通上十分得力,更加对霖儿和长公主用心,尤其是霖儿,偶尔只言片语的引导,从不说谗佞,字字春风化雨,便是御书房的师范,也不过如此,这样的人我若是不信重,岂不是糊涂?”
“他是宦官,我是外戚,都是不易被信任的。我能猜想到沈宜最初的如履薄冰。”
“哥哥有怀疑过他么?”
“我只曾经猜想他对权力的过于迷恋会导致一些不快之事发生,可后来,我暗中探得,即便他身居高位,仍旧只要一有空闲,就去陪伴长公主殿下,他不会希望宫中生乱的。”梁道玄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紫檀木的案几,“只是……即便天然的忠诚,也需要巩固。尤其是莫衷一是的情形下。”
梁珞迦何等机敏,又素来和梁道玄有心有灵犀,当即明白话中的深意:“哥哥的意思是,这次沈德顺和沈玉良是有人刻意为之?”
“我问过沈宜了,沈德顺再婚之妻,家世平平,是殷实农家而已,她年轻居丧守寡,父母已然过世,在家中遭到兄长和嫂子的排揎,不忍忍受,才不得已寻了新的婆家。沈玉良说是走了舅舅的姻亲,可是如此舅舅,会帮助这样的侄子么?”
梁道玄自己也是舅舅,他当初听到便明白这其中有异样之处。
“自然是不能了。”
“沈玉良的舅家,确实是有个远亲,在县丞之位上二十来年,后熬了历纸,磨勘到了年龄,给升了个下县的县令,大小算是个父母官,可绕着七八个弯,这个县令,就算身边的亲族再没有上进的后生,又何必去寻沈玉良做半个养子来培养,甚至不惜托关系,先到帝京京郊的名书院读书,后又入国子监,这毕投入如果是他自掏腰包,恐怕花费不小。”
梁道玄理事的根本,总是清晰地就看出事情本质的问题所在——利益。
官场上有许多人将培养同族子弟后生作为一种家族的政治资产投资,自己有孩子,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可有些时候,孩子资质平平,又或想多些助力,有血缘的优秀门生必不可少。
但这投资投资到外姓上的,梁道玄自知这样布局的人,可能没有如此高风亮节。
“有人刻意选中了沈玉良。”梁珞迦洞悉了梁道玄所说的利益链条,心中澄明。
“是,可是沈玉良的水准,咱们拿到国子监说,确实很好,但要是拿去正经考科举的那些孩子里……想高中却要下一番功夫。”梁道玄去北威府具有盛名的“重点”书院读过两年书,知道这种地方一心求试的读书儿童都是如何水平,但就看崔鹤雍表哥算是同一批孩子里足够聪颖的,仍旧点灯熬油,不耻下问,才得以高中。
以这种七绕八绕的姻亲关系,攀附都已经是勉强,还硬要培养的,实在不大有说服力。
而除了学习能力外,沈玉良身上最大的可培养“潜力”只有一个——他是沈宜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玉良是沈宜的弟弟,沈宜的过去只能说悲惨,他对家人,恐无有半点感情,这样相认,实在勉强。我先前还没想明白这点,但多亏那日妹妹你指点迷津,我才想通了。”
“是我所说那些沈氏父子相认不当,存心不良的话?”
“是。”梁道玄凑近,压低声音,“他们用这样不体面的方式逼迫沈宜,一是利益在前,一旦沈宜迫于压力和他们相认,那往后他们在各处以沈宜家人的名头招摇,也是确凿,可从中谋获,有多少人会为这认可买账,妹妹你尽可以大胆的想。”
梁珞迦是他们亲爹一手教出来的,这种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事,她最清楚,唯有不住点头。
“其二,他们这样做,让沈宜难堪,如果这时候有人帮沈宜解围,就算沈宜不打算和做这个的人深交,却也欠下一份人情。我想就是为了这个,才有人推波助澜……不,或许是出谋划策才对。”
梁道玄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冷笑:“找到沈德顺和沈玉良,就不难查清他家姻亲,发现有人做官,能威逼利诱,使其找到沈氏父子,并提出培养沈玉良的条件,最重要的是承诺帮助他们和沈宜相认。那贪婪的沈氏父子自然会觉得自己奇货可居,是远亲想借着这层姻亲往宫里攀关系,于是也欣然接受,尽力演自己该演的寻亲角色。”
“人家的思虑多么周全,咱们还在这猜呢,都不知道后手在哪。沈宜也暗中落入窠臼,我想今日之事后,他大概也明白一二。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快些出手,了结此事,不给旁人任何救苦救难的机会。”梁珞迦阴沉了脸色,被人算计,怎么都不算很好的体验,当然,她自然也猜出了哥哥话中所说的幕后之人的身份隐秘,“是徐照白告诉哥哥的。他大概是不愿见沈宜在恩师手下的重要超过自己,才想借刀杀人。”
梁道玄对这个棋子也要维护自己战略价值的世界有那么一丝丝无奈,不过还好,他不止可以自己单打独斗,还有妹妹与沈宜一道作为棋手,与之对弈。
“所以你说得对,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优上之选。我来也是和你说一声。”梁道玄有些不舍要离开行宫的亲人们,这是一个本该多么美妙的盛夏,一家人消暑团聚,安享夜短昼长。
但没有办法,有些事,他必须亲力亲为。
“我明日回一趟帝京。”梁道玄为安慰有些担心的妹妹,像从前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小臂,用尽量柔和的声音,说出杀伐决断的话语,“斩草务必除根。我刚好也算精通些园艺之术,那咱们就不假手于人了。”
第112章 请君入瓮(三)
不得不承认, 沈玉良身上有些他哥哥沈宜的影子。单论这一身簇新的暗锦藏文缎的圆领儒袍套在他身量尚且不足的身上,松鹤之姿已然初现。
国子监历来有不成文规定,学生但凡入门读书之日,四季衣衫袍服, 可锦不可绣, 可绸不可缎, 金玉不应击,文房当朴足。
端庄整洁为上的前提下,不应过多缀饰。可以华丽, 但不能太过华丽,可以穿金戴玉,但不能同时穿金戴玉,所带文房简朴充足, 不应以炫耀为目的。
要知道能在国子监就读的, 有特选的六七品官吏子嗣, 也有公卿贵胄的子弟, 要攀比起来,实在有辱斯文,也是没个尽头。早年太宗时,国逢盛世, 物阜民丰,国子监有两位公卿子弟,虽自己遵守着不言说的规矩,但却让书童华饰夸耀家资, 钻了制度的空子。国子监干脆启奏陛下亲断,太宗闻言盛怒,申斥了两位有爵的家主并降阶惩处, 给二人于国子监除名。如此一来,今后再无人敢冒犯此无条之例。
梁道玄之前所见沈玉良,都是干净整洁的旧布袍,今日人靠衣装,颇有官家少爷的派头。
他今日骑马跟在梁道玄身后,始终一言不发,沈德顺乘马车,时不时探头出来。
京郊此时浓绿四野六合,却实在溽热难耐,马车轿厢备有冰匣,为也换了一身富贵新衣的沈德顺降温,他好不快活,在入京前休憩的一处车马驿,拉住梁道玄就夸:“到底还是自己的亲儿子,贴心孝顺,懂得疼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亲爹,预备得如此齐全,光是我和他弟弟那身行头,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一路还请国舅相送,这面子,可够我这老脸吹一辈子了!对了,那车里还有泡在冰水里的西瓜,沙瓤少籽儿,我从前可想都不敢想这玩意儿入口是什么味儿的。”
梁道玄只是熹微笑笑,客气道:“我是北边人,那处有句老话,叫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是如此了。”
沈德顺很是得意,这时沈玉良走过来,看着笑容亲蔼的梁道玄,冷不防道:“既然如此,为何沈大人没有亲自来见我父亲?”
没等梁道玄开口,沈德顺给自己二儿子的背后来了一巴掌:“浑话!还叫沈大人呢?该叫大哥!”
“不是沈宜不想,是他实在走不开,这两日他有件事不得不办,待办完回来才算。”梁道玄觉得自己这素养,建议以后史书记载,请使用“处泥淖尔毓秀临风”这样的话,不然他做鬼都要找史官托梦说道两句。
当然,他也感觉到沈玉良的机敏和疑心,自然而然叹息一番,略显无奈:“沈宜也是进退维谷,还请沈太公见谅。”
沈德顺以为出了什么事,眼见的富贵要飞了,当即惊恐道:“莫非我大儿子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想的是,你儿子早些年真出事的时候你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现下担心自己凭空而生的好日子,倒假惺惺地问,可他又不能表现出丝毫厌恶,唯有佯装倾诉:“沈宜预备向太后请辞离宫,以避弟弟的贤路。”
沈玉良听罢心下一喜,他到底是孩子,即便有些心机,但很难掩饰贪婪的真实欲望。
之前他就一直担心,因为兄弟二人的特殊身份,导致他伴驾御前的机会丧失,毕竟沈宜的官职摆在那里,相较之下,眼前的利益和潜力之选哪个要紧,明眼人一看便知。
可眼下如果沈宜退出,那就意味他一定选上。
谁知这时沈德顺面色骤变,仿佛是从座椅里弹跳起来,惊慌道:“可不得行!这叫什么事情!哪有哥哥让弟弟的!我们老家,连成家都是哥哥先娶媳妇,弟弟才能找媒人上门!怎就叫我大儿来让?不行不行!国舅你得和他说说,这事儿我不同意!这死孩子还是个娃儿,谁知后头能考个什么样子,出息到哪里去。”
沈玉良听完,也是便了颜色,却不敢言语,只低着头。
看着表情各有精彩的二人,梁道玄感慨,这两个人真是亲父子啊……
“老太公坐。”梁道玄搀扶沈德顺坐好,笑道,“太公是质朴之人,不懂官场这些弯绕。要是沈宜不摆出些姿态来,这兄弟二人都做皇帝近臣的事,就会被御史拿来造事,他们一天专盯着这些给自己添资历耍威风,这般好的起事由头,怎会不抓紧?”
“那这……”沈德顺凭借贪婪的敏锐似乎听出了梁道玄的弦外之意,“就是说……大儿他走个过场,让人不说嘴咱们?”
梁道玄觉得自己一脸两天离家,没有看过妻儿,反而是成天对着眼前父子的嘴脸,这应该算工伤,朝廷要给他抚恤的,还得是不小一笔银子。
他笑得释然,一副得心应手的模样,拍了拍沈德顺的手背:“老人家安心吧,太后是我妹子,我妹子知道怎么做的。沈宜摆出姿态来,回头让人指摘,这边也好说是陛下和太后留的人。要真是为了人家一对兄弟都是人中龙凤而偏要革职一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旁人要说,就是他们嫉妒罢了。我这一趟护送,也是沈宜实在不放心,他又不能结交外臣,满打满算整个朝廷里,唯有和我托得上,只好求情我护送二位回京,这京中沈宅,还有安排,二位就安安心心,等着回京吧。”
对当朝太后都一口一个妹子的头号外戚,却也对自己的儿子毕恭毕敬,且有求必应,不敢驳了面子,沈德顺心中大快,让人取来冰镇西瓜,与二儿子一道享用。
这样胡吃海塞,傍晚才入了帝京,拐过街巷,抵达沈宅。
沈宜要认祖归宗的事如今不少人知道,有些人为了巴结,早已备下厚礼送至门前。原本沈德顺看眼前这不大宽敞对比沈宜身份略显寒酸的家宅还有些失望,可当后院堆满一地的富贵物什耀满他的双眼,他的双腿怎么都挪不动道,只会连夸此间乐哉,并且表示,房子如何不算什么,一家人团聚才是真的福报。
梁道玄冷眼看着,嘴角笑着,和煦如春风,妙语若连珠,哄得沈德顺眉开眼笑,一直绷着脸的沈玉良也被眼前从未有过的富贵迷了眼,一时陪笑,三人其乐融融。
“这里不算什么,里头才是沈宜的一番心意,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领老人家去看看,咱们移步吧。”
沈德顺一步三回头,盯着满院子的财宝贺礼,生两个眼珠已然不大够用的样子。不过当他到了后堂,眼睛却睁得更大。
此处预备了香案的法桌,以及一应上好贡物,皆是祭祖大礼之数,院内还为见证人预备了凉棚与舒适的座椅,檐下又布了牌位列阵,四个牌位看着冷清,但阵势十足。
“沈宜说了,既然要认祖归宗,他就要人尽皆知,不能悄无声息,也让人知道,他是有家人的。”
梁道玄说完惊讶地发现,在提及家人等话时,沈德顺神情自若,竟然还有些感动,没有半分惭愧,他心中愠怒,但笑容依旧,又接一句:“老人家,您的福气在后头,两个儿子各个得力,前程似锦,这次就稍稍辛苦一些,陪沈大人挣些面子,在请来这些见证人面前做个脸面,要沈大人往后也能张扬一些。”
说完,他假模假式拍了拍沈玉良的肩膀,一副你哥哥往后也要靠你的架势,弄得孩子满面红光,恨不得立刻就接班。
至此,梁道玄该做得也都差不多了。
父子二人心满意足,由沈府下人领去休息,自己则出门去,在外头深深吸气。
别的先不说,光是和这对父子相处这样长的时日,沈宜都欠他了一个大人情。
更别提接下来的事了。
……
泰安殿是行宫中皇帝小朝问政的殿宇,相对宫中是要小些规模,但该有的重檐歇山、脊兽檐铃一样不差,威仪于山间,须弥台也是三起,看起来也不熟气势。
姜霖这两日读书辛苦,加上山间早晚气候时令差异,略有些犯风,鼻塞起来头晕晕的,于是小朝唯有梁珞迦一人,她今日未动用此殿,反倒选了中朝自己休憩的书房合山含光殿,在内面见大臣。
这里氛围自然轻松不少,且太后赐座,众人都座谈国事,也算相安无事。
处置简单的朝政都已经得心应手的她没有遇到什么难题,梅砚山和徐照白都很配合,连洛王姜熙都没说阴阳怪气的话揶揄人。这些日子大家消停的让人诧异:架都不吵了,实在反常。
给人一种在积蓄力量,预备应对大事的观感。
梁珞迦也不说破,只静静坐在垂帷之后,等着最后一个讨论完毕的奏呈由太监宋福民送回到梅砚山手中。
宋福民在内侍省不是分管前朝事务的宦官,今日头次见大臣,不知是紧张还是为何,下台阶时,一向稳重的他竟然脚下拌蒜,重重跌倒,手上的奏呈和批条等物一应洒落,跌得到处都是,还好大殿无风,不然很难收拾。
宋福民不住告罪,顾不上疼,爬起来捡拾。
其余人倒也没说什么:太后的奴才,太后都没发话,他们没理由先斥责。
倒是徐照白,好心捡起几个散落到自己脚边甩出的朱批与事细条,交还时,宋福民连连行礼,卑微至极,徐照白看他的样子,反正正事都已经讨论完,顺势说了句:“怎么不见沈公公伴驾?”
洛王姜熙是好事的,凑过来看了眼,向太后道:“对了,这几日都没见他,怎么换了个毛手毛脚的小子?”
“哀家放了沈宜几日休沐,他家最近遇了大事,这般事情,总不好留难,只是这个奴才不大堪用,陛下也不习惯,过几日沈宜归来就好了。”梁珞迦语气很轻缓平静,有她一贯的柔和倾诉之意。
“可是宫中之事?”梅砚山也开口询问。
“我记得沈公公仿佛没有家人在帝京的。”洛王姜熙说道。
宫中大太监的家事,哪有秘密可言。
“他父亲与弟弟,近日正巧与他相认,他想要认祖归宗,用他的话说,无后有上,也不算福薄,过去如何,且过去吧。”梁珞迦似是感慨人生无常般轻轻叹息,“他在帝京家宅里备好了认归祖宗的祭祀之礼,又请哀家兄长观礼见证。总归是件好事,哀家兄长又不爱在一处待着,干脆承情去了,也好全人家事顺遂,总算福报一场。”
第113章 积恶余殃
沈德顺连早晨起床漱口擦牙也忍不住哼歌, 服侍他和二儿子沈玉良的都是沈府的仆人,因是沈宜挑选培出,多是各地封难遭卖的孤儿,自小在府中严束管教, 各个做事严谨, 嘴巴闭紧, 该有的礼数,一个字也不会差,不该说的内容, 一个字也没有多出。
沈府其中一两个侍婢,面容洁素温婉,颇有姿色,沈德顺不由得多看几眼, 待人都出去了, 凑近儿子沈玉良笑道:“这些俏丫头在你大哥屋里也是浪费, 回头我讨给你做小。”
沈玉良一早心思就有些烦乱, 本是长兄认祖归宗的好日子,他却十分不安,这时根本顾不上父亲的胡言乱语,探头看了看窗外无人, 撂下隔扇,低声道:“爹,你说大哥他……真的不恨你么?”
沈德顺本是兴头上,这个问题让他恼羞不已, 登时火大,想都没想,一个巴掌扇过去, 打得沈玉良原地转了一圈扶住墙才没有跌坐:“畜生,你爹好日子才道眼前,你就在这号丧。敢恨老子的儿子,那是不孝,不怕天打五雷轰么?你老子我又不是没问过大人们,那官场上立身,最要紧的就是个‘孝’字,若是不孝,这御史的嘴可跟茅坑一样臭,往后还怎么在皇帝边上混?你个毛没长齐的,倒来质问你爹,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滚,那现在就滚,否则给老子消停一点!”
沈玉良默不作声捂着脸站起来,这样子又有些可怜,沈德顺白他一眼,想了想,又凑过去,虽是没打,可数落也没停:“你也是个不懂事的,书读狗肚子里去了,你不想想,你哥认回咱家,也是看中你得力,那徐大人不是这么说的?徐大人见多识广,不比你强?他一个没根儿的太监,能做出什么事业来?泼天富贵传都传不下去,你拿着不是天经地义?你如果好好给皇帝那娃儿做伴读,哄得他开心,往后你大哥还得仰仗你咧!好了,别摆出丧门架势了,我让人拿冰和鸡蛋给你揉揉,一会儿见你大哥,嘴甜一点,往后巴结皇帝也用得上。”
这样说,沈玉良倒是可以理解了,他点点头,虽仍旧默不作声,但多少不那么怨怼,待到一会儿,盯着巴掌的浅浅红痕,他本不好意思在人前,谁知整个沈府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他也就继续昂首挺胸。
今日沈德顺穿得十分喜气,魏红绸丝细锦袍是他出发时沈宜找人量身定做的,花了大笔银子赶工,料子是太后特赐,意在恩赏沈宜多年伴驾忠正有功,当然,也是褒扬圣朝孝道治天下,如此彰显,亦可表德。
沈德顺一身鲜亮,恨不得横着走,到了预备祭祖的内院,见到一个人没有,小人得志虽是一时,可作起色来仿佛当了半辈子官老爷,横眉立目对一旁引路的下人怒道:“人都哪去了?”俨然已将自己当做了沈府的主人。
沈府下人垂着面目,敬禀道:“回老大人的话,今日观礼人多,皆是帝京有头脸的人物作见证,现下沈大人和国舅爷陪着他们在前头院子里坐着,还有一两个从行宫赶回来的,路上遇雨,驿站传话过来要稍晚一个时辰,为齐整尊重,沈大人要陪着等候,一时脱不开身,稍往后延一延,内堂有给二位置办的休憩之处,沈大人安排好了教习,告知二位怎么行礼。”
下人转向沈玉良,再行一拜:“尤其是二少爷,也要行拜兄的孝悌之礼。而后沈大人和二少爷再一并向老大人敬拜,这趟流程没个两个时辰是走不完,可为了正式堂皇,恭恭敬敬请迎老大人,以及让帝京有头有脸的人都知晓,也得拿出排场来。”
“正式好啊!排场也好!”沈德顺笑得合不拢嘴,眼睛弯的跟月牙一样。
下人打量了沈玉良的脸,恭敬道:“二少爷这脸怕不是被风扫了,小的去取些冰片柑叶膏来消肿,不碍一会儿的风光。二位到前面屋里头避避日头。”
“快去吧!”沈德顺语气都跟着神情一道飘飘然了,“记得带回来点冰啊!太后赐的衣料子哪哪都好,就是这满绣的地儿,闷得慌,别一会儿给我热闷成烧猪了,怎得见人?”
“是。”
下人再福,礼数周全,转身离去,看得沈德顺不免跟二儿子感叹:“你大哥还是有些本事的,下头这些下人,管得跟家里牲畜使得,挺好,也给我们爷俩往后省心了。”
说完,他带着沈玉良走进了预备举行典仪的正堂。
正堂内萦绕着幽微的甜润气息,似乎是祭祀的香膏焚出的味道,格外让人飘忽。
而在正厅里,垂落了十八条绸幔经幡,上面绣了十八罗汉,宝相花纹遍布,一明一暗,光入照而变幻,上头罗汉的五官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如果方才沈玉良还有些疑惑,看见一套斥资不菲的预备和下人的态度,也相信了沈宜的诚意。
沈德顺步履轻快,朝前走了几步,看见上座的高背大椅竟是黄花梨木的,椅罩子都绣福禄寿三星吉祥纹样,他稀罕的看了又看,坐上去又试了几回。
倒是沈玉良,虽志得意满,四处乱晃,可走了两圈后,心中说不出的古怪,一直不住吸气,闻了又闻,问道:“爹,这里怎么这么香?”
“那到处都是香案,怎么不香?”沈德顺没好气道。
“我也在国子监里拜过大成至圣先师的,香案不是这个味儿的。”沈玉良又使劲儿吸溜,“这味儿好像带点松香……”
沈德顺也跟着闻了闻,确实香气极浓,他虽一把年纪,但眼尖,瞅见了自屋梁上头垂下的经幡似乎有污迹,跳下椅子不满道:“还以为下人多尽心,结果也是偷奸耍滑的畜生,主子这样大的事儿都不上心,回头全都打死,再买新的!这东西怎么能弄湿了挂着!”他走进那好像脏了湿润一块的经幡,却觉得香气更甚,触手一抹,指尖竟是油腻之感。
“这味道……好像在经幡上?”
沈德顺把泛着油光的指尖凑到鼻尖闻了闻,最终确定:“是!就在上头!都是湿了的,这是什么讲究?”
沈玉良也不知。
就在这时,正堂的门自外头缓缓地关闭了。
沈玉良一惊,跑过去推,大门纹丝不动,再绕两步查看,窗户也严丝合缝闭得死死。
“儿啊,这怎么所有的经幡都是抹了松油的啊?”沈德顺话音刚落,黑烟自墙角,犹如鬼影般冒出来,紧接着是火光,转瞬之间,浸润了油脂的屋内陈设便被火球吞没……
哭嚎声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很快,除了噼啪地火声,站在沈府外的沈宜和梁道玄什么都听不见了。
下人们将预备的水车和水龙都一字排开,不断洒遍沙土隔开熊熊燃烧的沈府和街道,这里地处帝京西北,巷弄偏僻,左右都是空宅,背靠则是个老庙,论风水是不适合居家住人的,可沈宜却在这里住了十余年。
“大人,宅子已经快烧没了,后墙也都烧开了。”
一个下人上前回禀。
沈宜点点头,他立即会意,指挥众人摇动水车,架起水龙,水落之处,火势渐渐小了下去,再几个人一道扬沙止烟,小小沈府前后两个院子的火,不一会儿就扑灭得只剩零星火苗。
只是这屋子,却彻底废了。
“我早答应过国舅,这周围也都是我的产业,没有余人会受害,如今也算未有食言,还请国舅安心。”
沈宜望着变成废墟的家宅,语气平静得像是此地与他无关。
梁道玄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如此,最好。”
“国舅是不忍了?”沈宜转头看他,似乎眼中有熹微玩味的笑意。
梁道玄报以平静的摇头:“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只是在想善后之事,如何才最稳妥。”
方才见火焰吞噬一切,听见尖叫之声由锐到无,梁道玄以为自己会稍微有些波澜,谁知此时,他不得不反省,自己从始至终的平静和所事得成的安心感,到底是不是有点被工作搞得变态了?
但这些话是没有必要对沈宜说的。
如此,他需要反客为主,面对冒烟的废墟——曾经是家的地方,里面有曾经是家人的尸体,梁道玄道:“一会儿请来的见证人也都要陆续到了,还得沈大人你好好演戏,不过在这之前,我实在好奇,想问沈大人一句,今日你是何感想?”
沈宜看了梁道玄须臾,忽得一笑,他不是经常有笑容展露的人,这一笑竟有融冰化雪之感:“国舅是觉得,我会有如释重负之感么?”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是对的,这件事本身已经超出了对错。”
梁道玄之平静,无有任何多余的赘述,沈宜看着他,笑容渐渐消弭于废墟飘过来的刺鼻烟雾中,最终,所有的情绪在一双眼里,化作忧伤和悲戚,他调回头,透过依稀的烟霭,看向仍旧有火苗窜出的内堂。
“我想我娘亲了。”
沈宜眼中泛起了淡淡的、水波似的清光。
第114章 咸与维新
“我娘是个南北行货郎家的女儿, 言语风趣,行事爽快,即便因父亲败落家产后生活拮据,她也常笑着开解, 与我说笑, 那时我不过七八岁上下, 读书有些模样,师范让我少帮衬家中做事分心,多将心思落在书本上, 往后考取功名才是正事。我娘听了,再不让我做些补贴家用的活计,一切都自己揽在身上,夜里我挑灯读书, 她就在一旁替人做绣活, 只要父亲在外头耍酒不回来, 我和娘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温馨。”
沈宜不是多言的人, 这些话,比梁道玄认识沈宜这些年他说得还要多。
对别人隐私与过去的好奇可以有,但不必执着,而沈宜想说, 梁道玄就静静地听,二人站在一片废墟前,火苗最后挣扎的噼啪和房屋碎散的窸窣伴着沈宜比烟尘还轻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父亲曾对你说,是母亲持家不当才导致他家业惨淡, 我那日失态却未解释,因也不知该如何说。其实想想,这样的话就和史书中那些皇帝作恶怪红颜祸水又有何区别?旁人不懂, 国舅心如明澈,如何不知?只是周全我的面子不愿多提,我一个残缺之人还能得此顾及,即便心硬如石,也已然感激。”
“你父亲的样子,也不像他说得那样有守业之能。”
这是梁道玄的心里话。
沈宜忽得笑了:“什么业,半间和人同赁的铺面,卖些收来的山货,赚得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要是游手好闲不肯辛苦,自然维持不下去。我娘提出让他出去收货,家里不雇伙计节省开支,她自己看铺子做买卖,结果被我父亲一巴掌打在地上,说她支走自己,是为了偷人方便。其实不是,他只是面子挂不住。他不善经营,不懂和客人来往的言辞之道,而我母亲恰巧从小耳濡目染,言语可亲可厚收放自如,但凡她不得已路面看铺或者和上下买卖家打交道的,无人不夸,这便伤到我父亲那可怜的自尊心,更是不许她外头见人了。”
“后来你父亲欠了一笔债关了大狱,是多少银子?”
“整一百两。”沈宜抬手捻开一团灰尘,“抵押了铺面后,仍旧不够,他有抵了我家的郊外的小屋,这些银子,他说是和人一起走外山河道,做大买卖,实际上走出去家里的小镇二十里,他就害怕了,躲在一处暗门子,吃喝嫖赌,给银子挥霍光了让人打出来,待到收债的日子,家中所有能卖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抄走,他被拉去公堂,打了二十板子,关了起来。”
后面的事,梁道玄基本都清楚了,辛公公所说大抵只会在细节上有出入。
“再见他时,他回到家中,抱起我就要走,我娘拦住他,拼死要抢我下来,问他是做什么。他不肯说,动手就打,我想护着娘,却被一巴掌打得发晕,再睁开眼时,看见他拿着浆洗衣衫的木槌,一下下打在我娘的头上和身上。”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静静听着,安慰或者平复的言语在这时候都那么虚弱且无济于事,或许这些话,沈宜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今日他能脱口而出,就让他说个痛快。
“我记忆最后的事,是我爹扛起我朝外走,我娘浑身是血,一点点在地上爬着,爬出来哭喊我的名字,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娘,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次一病不起,没几日人就没了,也好,好过继续与我父亲这样的人做夫妻,犹如置身阿鼻地狱。”
沈宜说完,沉默一会儿,看向了梁道玄:“和国舅说这些,倒不是标榜我有多可怜。国舅的经历,这些年我多少也听过许多,国舅父亲如何,朝野也是人尽皆知,我犯不着与国舅比较些惨况。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次国舅助我行如此大逆,往后同心同德,总要知根知底,国舅说是也不是?”
梁道玄得到了想要的保证,不以喜色以对,只沉静回应:“这是自然,我为太后,也为陛下,宫中虽天下至尊,但前行之路步履亦艰,有沈大人相伴辅弼,就算我一时缺位,因故远离中枢,也能放心安心。”
二人看过对方的眼睛,相视一笑。
这时,已有见了火光的衙差赶来查看情况,聚过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梁道玄对沈宜说道:“虽然过往之悲辛不胜枚举,但这孝子的模样,还是得好好作戏,沈大人,请吧。”
……
“……回太后,如上,便是当日所问。”
小朝会后,太后的泰安殿中,梁道玄灰头土脸沉着仿佛自己也火烧了亲爹一样的面容,将当日发生的事,告知太后与众臣。
——当然不是真相。
祭祖预备时失火,抢救不及时,在内堂的人没了,孝子沈大人当场哭晕,自己是目击证人,当然还有请来观礼的其他人,都看见大火和哭泣指挥救火的沈宜。
好惨。
梁道玄咳嗽两声,以示火势惊人,自己三日后仍然呛喉燥痛。
兄妹二人影帝影后基因同时发作,梁珞迦悲楚摇头,只道:“听闻沈宜预备了极其厚重的礼数,如今……哎……人世无常,哀莫大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哀家前几日赐贺衣料钱银历历在目,如今却……”
兄妹二人都好像自己死了亲爹一样的表现,让人十分信服。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之前的铺垫。按照梁道玄为沈宜的安排,必须要隆重,不能舍不得花银子抹不开心里的死结,要怎么重视怎么展示给旁人看。这些日子行宫不少人讨论,都说沈大人以德报怨,是大大的孝子,沈老太公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是祖坟冒了青烟。
现在祖坟没有冒烟,亲爹本人冒烟了,只能说造化弄人,不然还有什么因由?
赶制衣服和一应认祖归宗物件的人都可以作证,是沈宜亲自吩咐人去办的,太后恩赏记录在档,连回京沿途都是自己陪着走的,驿站全部都有留存,桩桩件件都显示了此事沈宜是正经对待预备隆重大办特办的,如今出了事,怎么会是他的缘故?
梁道玄知道,别人也就算了,梅砚山和徐照白或许确实不信,可他们没有理由说服别人不信,也得不偿失。
如果他们要是真的作祟,那梁道玄也有办法,让人知道他们暗中和沈德顺和沈玉良的往来,如此再来伸冤,到底是谁动机不纯,结交近侍近亲,也得好好说道。
如此,梅砚山也只是深表痛心道了句:“怎么好端端地,一个宅子,就起火全烧了呢,这真是……中京府衙门怎么说?”
话语中虽然表示了人生无常的哀痛,但也不免有些质疑的味道。
梁道玄早有准备,只叹道:“因做祭祖法事,从戒珠院里请了不少开过光的松油香膏,谁知走了火,一时难以收拾。中京府衙验过也是这样说的,尸体……烧得不像样子,确实有油膏的痕迹,应是焚香不当。为此沈大人很是自责。”
请这个香火膏油,也是沈宜亲自去捐了一座禅房的银子,戒珠院也能给出凭据。
梅砚山不再言语,众人皆是感叹,有人问了句沈大人如今怎样,梁道玄哀道:“我走时,他在灵堂不饮不食,昏了过去,我找人强灌了些参汤,可奈何急着复命,后头如何实在不知。只是那凄惶之景,不忍再看……”
太后也跟哥哥一起叹气,并表示为了鼓励孝义,彰显德化,她代表陛下,赏赐沈宜一座京中宅邸,总不能内侍省统御大太监,只能打铺盖卷,这要是传出去,皇家威仪成什么样子?另外再加以抚恤就是了。
众人听后,唯有盛赞太后仁慈,陛下德隆。
……
夜深,梅府。
梅砚山轻轻撂下奏章在左手的茶案上,阵阵幽微的馨香自插在玉底天青釉花觚瓶中发散——新摘的令箭玉笔兰,开莹润饱满的鹅黄色花,清雅高华又透着可爱的内秀,使人看赏不厌。
“可惜,芳兰生门啊……”
说着,梅砚山重新落座,接过侍立一旁的徐照白递来的茶盏,只闻不品:“这件事,是人家做的漂亮,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咱们反应过来,已经教人截胡了。也是那父子二人目光短浅,我们承诺的来日他们等也不得,伸手能抓到的好处,自然甘之如饴。说到底,是我们识人不如国舅了。”
“是学生的过错,学生不该掉以轻心。”徐照白低首道。
梅砚山笑着摆摆手:“不是你的过错,我也是没有将这二人放在心上,小人亦有小人的用处,咱们在高处待久了,反而看不透这点。人家国舅拉得下身段,就想得开利弊。本以为待事情烘至不可收拾时,我们解决这俩人,卖沈宜一个人情也好,给他一个台阶也罢,让他没有余地拒绝关键时的关键事,到头来,一场空罢了……这些年空得多了,我才愈发觉得国舅之本领,有他在皇帝身边,往后你与其他我的门人,立锥之地又在哪里?”
“是。”徐照白态度极为恭敬。
品了品茶,梅砚山不免有些颓唐:“我的儿子并无什么才干,能明哲保身已是很难,今后孙辈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我年事已高,是望不到头了。为人父母应为子女计之深远,这道理谁都懂,可是,为隔代人、为整个家族、为自己的门生和所有人谋算,如何才算计之深远,又有人能回答么?”
“学生请老师保重。”徐照白恭敬一合手,“千难万难,往后有学生照拂,必定责无旁贷,不忘老师提携之恩。”
第115章 破竹建瓴
梅砚山紧绷了一整日的神色终于有了稍许松弛, 也染色沉重的疲倦,他满是褶皱的手拍在徐照白肩上,一双眼也忘了过去:“你的用心,这些年我都看在眼中, 若是我的子辈有一个半个及你十分之一, 今日我何愁之有?可惜啊可惜……不过, 我当初所做最正确的事,就是看中你为门生,或许上天正是要赐你予我, 才要我子息平庸凡俗。万事万物都不能求得尽善尽美,但还好有你在……”
徐照白向老师微笑,重新搀扶他坐好。
梅砚山坐定后,想了下, 觉得还是要亲自做些安排, 于是思忖后道:“不知沈宜知不知咱们和他父亲弟弟的干系, 表面功夫我们是要做的。这是给太后和皇帝的面子, 要有,不能少。你不用亲自去,送份祭礼,若是见了, 表几句哀思,无需多言。梁道玄那边你要小心,寻常往来不能太多言辞,他猜度人心的本领犹如神助, 我们不得不防。”
徐照白颔首应允后用小心翼翼地请示语气问:“老师,洛王殿下的亲事,我们还咬定么?还有圣上伴读的选擢, 现下去了一个人,空出个位置,洛王提了个自己的亲信补漏,我们是不置一词还是明确表态?”
“洛王提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你知道么?”
“听说是早年他在封地的一个亲信小官,后随他入京,也算发迹,无有功名在身,然而孩子中有个还算聪颖,此次考选卷子学生读过,平平之中略有得意之处,选与不选,皆在人意。”徐照白如实禀告。
“那咱们就什么都不说。”梅砚山笑道,“太后和她亲哥哥那边未必乐意这样的人伴驾。”
“请老师明示。”
梅砚山悠然饮茶,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不迫,温言道:“你知道太后和国舅二人有何破绽么?是皇帝,不同于任何人,他们是真心实意盼望皇帝安康圣明,但同时他们还奢想皇帝能无忧无虞,有个幸福顺遂的童年,至亲政后,又有个稳定的情势。你看梁道玄如此疏懒的人,但凡为他外甥的事,无不亲力亲为,忍着恶心,连沈德顺那样的人都作陪共友来相处得下去,可见其心之所在,皆在此子。但我们不一样。”
梅砚山轻轻的笑声在盛夏的夜里竟有些微寒的意味。
“谁做皇帝,我们都可以辅弼。”
徐照白看向老师,深深俯首,示以明晰。
梅砚山也稍稍宽心,忽得一愣,问学生道:“我方才拿的那奏呈呢?我还没看完。”
徐照白眼神微跳,可神情却依旧恭谦,就在梅砚山手旁案几上花觚瓶后头找出老师几句话前刚放下的奏呈,双手奉上。
……
行宫日月照流如常,小皇帝姜霖是个知冷知热的孩子,不似一般帝王自小就被夺了心性,他知沈宜经历丧乱,便主动下诏放假,又赐了许多物用,虽不过是个太监的父亲,作为天子不会赐些礼器用度,但金银之物表表亲厚,也是历代常有。
梁道玄得知,十分感慨,只道孩子真是个好孩子,然而他不免哀伤,有些背后凄怆之事,现在也没法告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究竟如何狠下心来,手起刀落。
沈宜当然没有哀伤,可他收到皇帝的关怀,也知多年深厚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归来后亦对太后陈情,表示无愧陛下的隆恩。
梁道玄倒觉得,隆恩不隆恩的,到底小外甥是长公主的弟弟,依照沈宜与长公主的别样情谊,终究还是有些关怀始终可靠。
拉拢沈宜,确定阵营,即便参与谋害,梁道玄也觉得值得。
但接下来的事,就有些棘手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徐照白将隐情透露给自己,那么,如何看待徐照白的举动,格外重要。
沈宜一时顾不上的内侍省事务,这些天只能劳烦辛公公,辛百吉是个嘴碎的人,嘴上没完没了诉苦,但桩桩件件大事小情都给你办得妥妥帖帖,极为省心,只是这样梁道玄宗正寺的差事就要劳烦自己到处奔波,好在行宫中诸事从简,唯独一些公卿人家的孩子待选入宫为侍读之事,他挨个上门贺喜,为彰显皇恩,又早教太府寺预备好了贺仪与御赐的文房之物,各门各家均视为圣恩浩荡,皆是感怀垦谢,表示自家争气的小子,定然好好伴驾,绝不嬉怠。
这样走过一遭,十来天的日子水一样流过,侍读待选只剩最后一环面圣,备选之人皆是斟酌过的公卿百官各家优异之子,比例也有微调,不至于让贵戚和臣僚哪方不满,但也多少在梁道玄的争取下,偏心了不少公卿家人品和学识都翘楚的孩子。
最后捧着这些人誊抄出额外一份的历纸,梁道玄打算去交给妹妹过目,谁知刚到了泰康宫外,就见徐照白正款步出来。
作为下属,梁道玄率先行礼,他是不在小事处乱摆外戚的威风和架子的。
“徐大人,才忙完汇事?”梁道玄笑眼看人,扬声说话,整个人都是蓬勃的亲和,“政事堂那边已经传过餐了,你晚了一步。这样,一会儿和我一道去槿芙堂用些点心,待到散务回府,肚子里也不至于空落落的。”
徐照白微微一笑,也客气回道:“那好,有劳国舅引路了。”
一般来说,徐照白都会表示没关系,这次却愿意同往,梁道玄陡然警觉。尽管答应儿子女儿下午去找他们和小外甥一起去体验摇橹赏莲,他还是赶紧让沈宜将历纸一摞送进去给妹妹,自己略整了整衣冠,在镜子里看了又看。
“国舅见徐大人,比见梅相还要紧张。”沈宜见了不免奇道,“原来在国舅眼中,徐大人才是一等一流的人物。”
“沈大人和徐大人相处机会没那么多。”梁道玄急着出去,只跟他苦笑作答,而后将给自己送来的茶一饮而尽,“要是相处起来,只会和我一样。”
他没跟沈宜客气,这是实在话。
自从跟徐照白出差过那么一次后,梁道玄对这个人除了戒备,就是警觉。
“东西我会亲自交给太后,国舅请自便。”沈宜见他似乎是有要事,也不多问多留,让开了路。
徐照白如果照常相处,其实是个不错的游伴,两人走过行宫,谈论近期政务,言及周遭花木,他皆能一正一谐答对自如,梁道玄自己就是擅长和人交流的个性,自然也和这样的人聊得来,然而他却不敢太聊得来,到了槿芙堂,正值槿花初谢芙蓉正盛时期,娇红逶地而柔粉宜人,原本梁道玄是约了一家三个孩子在这里见面,备下的都是孩子爱吃的点心,这时免不了私下吩咐宫人再备一些。
离约定时辰还有段时间,梁道玄热情给徐照白介绍了各种精巧的点心,还命人打包一些,给徐照白的孙子与孙女带回去。
“这样的酥皮里本该包栗子蓉的,无奈栗子未到成熟时,御膳房的小赵公公想了个法子,给换成了莲蓉,甜润绵密,也别有清新风味,我那两个没出息不争气的孩子各个争着抢着吃了没够,连陛下也爱上了,给贵府两个孩子也捎带回去些,若是喜欢,宫里管够。”
徐照白看着梁道玄,只觉得颇为神奇。
眼前这位年过三十的国舅有着兼顾英挺和柔和的俊逸面容,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在政事堂,国事鸿谈,施政奥略,他能据理力争侃侃而谈,理正而词直,智谋手段,纵横捭阖。
可谈及家事,这位在政坛上运智铺谋覆雨翻云的国舅爷,一下子化身内宅老祖母,絮絮叨叨,从家长里短到针头线脑,事无巨细,自然而然。
“我方才尝着,确实不腻。”徐照白应和道,“夏日最空过甜噬心,我家两个孩子素来顽皮,不甚好管教,前几日吃多了瓜果,现下都不大舒服,病中苦药难入儿口,拿这个清口香甜的点心来哄最佳,国舅费心了。”
梁道玄立刻表示十分关心,他本就是爱操心的人,问了病情,又表示可以请太后命太医去看看,徐照白这次全然没有拒绝的意思,一应谢过。
“要说到谢,也是我该谢谢徐大人。”梁道玄铺垫完毕,开始直捣黄龙,“之前若不是徐大人主动告知,沈大人哪能得见父亲与弟弟,只是家中厄难,谁也始料未及,哎,终究是徐大人耳聪目明,我也要谢大人一谢。”
徐照白依旧是恬淡平和的笑容,微微摆手:“举手之劳,我也是不愿意见大家都蒙在鼓里。”
话里有话,梁道玄心想幸好人都差遣出去,眼下堂内唯有两个人,这里堆满了孩子用的物件,从小布偶到七巧板,玩腻了的风筝挂在墙上,双陆棋子安安静静守卫棋盘,梁道玄的两个孩子入宫见表哥,大多在此处休憩,如此轻松畅意氛围的居室,梁道玄觉得自己要谈的事情简直对此地的快乐是一种亵渎。
但是来都来了。
“徐大人是梅相的门生,愿意出言相告,已是不易,我与太后并非不能识情之人,这里头的难处,我们都能体谅,但是说出来就已是极大的不易了,今日既然坐下在这里,便是徐大人乐意于我交谈,我也就不管不顾,说些平常不便说的话了,还请大人见谅。”
果然此番话一出,徐照白的笑意终于浓了一些,他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多矣,但精神依旧矍铄,兼之样貌清逸,不似一般臃肿老者的萎靡,这样一笑,反倒神采飞扬。
“我也许久没有像峨州御史行差那次一样与梁国舅倾心而谈了,这次确实该咱们坐下好好说说过心的话。”
第116章 凡圣不二(一)
梁道玄很难形容徐照白是个怎样的人。
尽管在自认为和他人评价中, 梁道玄都是一个洞悉人性者,可当他面对徐照白,他所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团迷雾,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 犹如昙花盛开, 这个神鬼莫测的人才会熹微展露短暂的情绪。
比如此时此刻,在这句话后,徐照白的神采之飞扬, 前所未有。
“如此说来,倒是我晚至缺性。”梁道玄擅长和任何人沟通交流,但面对徐照白,他也不敢过分自满, 语气虽然自然犹如故旧相叙, 可心中警鸣大作, “徐大人, 我心中一直有个疑影,除了您,没人能替我解答。敢问徐大人是如何知晓沈玉良的身世?”
徐照白低头一笑,慢条斯理饮茶入口, 才抬头道:“做了这些年官,这点耳目都没有,岂不如瞎似聋?不过沈玉良的身世,倒不是什么秘密, 朝中许多人都知晓,洛王殿下也并非不知情,然而大多敬重沈公公多年伴驾的忠勤笃肃, 不愿要沈公公为难。终究是自家过往,谁家没有一些难言之隐呢?”
原来就自己和妹妹不清楚?梁道玄抓住话内的玄机,忽然意识到,或许从沈宜开始成为妹妹的心腹与内侍省大太监起,梅砚山就开始留意这些个人的阴私过往家世溯源,洛王姜熙未必没有打听过。
梁道玄很想说,我家就没有,我那个死了的混蛋爹人尽皆知,根本不算难言之隐,简直是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可他换了个说法,由此借切,幽幽叹息:“我是吃过父亲不慈的亏,这样说恐有不孝,可与沈大人我也不是头日相识,再隐瞒又能藏到哪去?提及这个只不过是想说,沈公公的苦楚,我多少了解些。不过他也是至情至孝之人,不像我脱离苦海,如今情形,对他来说亦是苦海啊……”
如果只是想虚以为蛇,那大可顺着自己的话夸赞沈宜孝德仁义,但要是徐照白有心往深处谈谈,那不破不立,装模作样也是种试探。
他的试探果然起了作用。
“梁国舅,既然今日坐在这里,你我何必百般来回不言一字呢?沈公公这番究竟是悲从中来还是焉知非福,你我心中都是清楚的。他的父亲和弟弟……死了比活着有用多了。你是连中三元的学富五车之人,必然熟读《左传》,其中《宣公二年》说‘晋灵公不君’指责其在其位不为其政,暴虐无道,后被杀,赵盾受累有嫌,而孔子却说他是‘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要是跑了就能保全一世英名,可见即便圣人眼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在上,也当有所担当之责,无责,遭厄亦难辞其咎。”
徐照白不愧是威宗钦点的状元,引经据典延伸示意,要么少说话,要说就切中要点。
得到了想听的话语,梁道玄在保证自己余地的同时再朝前一步:“徐大人是不想沈公公受无端牵累,才仗义执言么?”
“我是希望陛下能不受此累,才出言相告。”徐照白顺势登高,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梁道玄看他含笑的眼睛,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只在公务政事说确凿之词,但在平常,字字句句恨不得都是模棱两可,但今日言简意赅,直奔主题。
徐照白的儿子娶了梅砚山的一个孙女,听说二人年龄本是有些差距的,但徐照白硬是让儿子将近而立还未成亲,等着这位梅家千金及笄后,才迎娶进门。
这想必是梅砚山的安排。
徐照白膝下仅有一子,能听任这样的婚事耽搁,可见他对老师的恭顺,梁道玄本就是多疑善虑之人,听这些入耳,很难全然相信。
但假如徐照白背弃梅砚山,那一切就很好说明了。
当初之事,徐照白未必没有恨过自己的老师。为情爱,梁道玄觉得不可能,更大的可能是,原本登临至高夺取文魁,以为未来和明日尽在掌握的徐照白却遭受了当头一棒,让他知晓了世间权柄,与他无关,即便他天下第一,也要俯首帖耳犹如奴才侍奉权力的主人。
或许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所求。
今时今日,梅砚山不管是身体还是精力都已大不如前,再经过自己和妹妹以及洛王的有效打击,朝中扶持的有能勋贵与新晋的两届科举所拔擢的人才,渐渐暂露头角,可以和梅砚山一党行成相持,最起码朝廷当中不再是一种声音,关于皇帝的培养与未来,朝政的倾向,梁道玄和妹妹早就有了发言权,这或许是徐照白最好的契机——由告知沈宜之事,促成沈宜与太后国舅一脉正式结盟,调整天平的权力结构,最后,徐照白再迈出他要走的那一步。
这样的谋算,应当戒备,然而不像梅砚山,眼前之人,却是有条件可谈。
梁道玄只关心一件事。
“陛下也一直是我与太后的心头所系。”梁道玄微笑视之,“先前梅宰执以为,陛下心性纯质天然,不应早早亲政,不知徐大人如何看待?”
徐照白也以直视回应梁道玄的目光:“梅宰执与先帝亲厚,喜侍奉之君如是此番,然而千人千面,天下明君,并非仅有一谥,文武宣成,昭仁圣孝,皆有作为。陛下纯仁是真,然心性学问,皆强于同样年纪的孩童,倒不适宜如此看待了。”
“如何见得?”
“我观今次考选,与陛下同龄之人所作文章,公整严谨者有,文辞清雅者有,可若论立意立论之充裕,思鸣之迥达,无一人能出陛下其右。”
梁道玄当然知道这是徐照白为了表示相信陛下的诚意,可是这是夸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外甥诶?他听着都要飘飘然了,就是得绷着得体的笑,不敢暴露一点,也不敢说是啊是啊他超级棒的好吧?
哎,难怪天底下的君主都很难抵抗高段位的马屁,这他也顶不住啊……
但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在利益面前应当保持足够的审慎冷静,梁道玄垂眸仿佛认真思考,再抬头时,已是透彻一笑:“要我看,该让徐大人来做陛下的老师,师生之谊,受良正之教。”
这是梁道玄给的第一个条件,让徐照白做小外甥的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梅砚山让王希元做帝师,却没有让似乎更合适的徐照白来为之,眼见王希元因身体原因告假次数越来越多,前几日甚至因入夏甫热躺了六七天,妹妹已与自己商议新任帝师的人选——王老学士还是早些颐养,要真是为陛下到了油尽灯枯,太后和自己也觉得不忍。
这个人选要是必须和梅砚山商议,梁道玄很担心又是一场拉锯战,为争得合适的利益,不得不延期,那小外甥的教育如何?这才是重要的。
徐照白虽也有可怖的野心,和莫测的目的,但此时梅砚山尚在,到底还是压得住他,让他夹在中间做这个帝师,一能让他同心协力培养陛下,谈感情就不实际了,而与陛下建立一定利益的共同才是要紧,那么今后,他在陛下之处可谋得的利益大于自己恩师时,选择便不言自明了。
其二,也是能观察一下。徐照白的学识梁道玄放一千二百个心,平常帝师开课,均有太监在场侍立,大不了让沈宜盯着两天,而后还有伴读,如此想存私心,倒是也难,这样也是个安全的观察角度,可以看看徐照白对陛下的“赤诚之心”究竟能到哪一步。
第三,梁道玄的私心,这家伙当了帝师,总要拿出本领来,小外甥能学到一招半式,可谓帝王心术,受益无穷。
所以他提出的这个条件,充满诱惑,又容易接受,简直堪称完美。
于是,徐照白也是一笑,当即道:“我亦以心侍圣,无论为臣为师,自当竭尽所能。陛下有太后与国舅为辅弼,再经多年学而精进,焉知不会成为一代明君?”
“如此甚好!”
梁道玄正预备和徐照白“弹冠相庆”,忽听一声欢呼,槿芙堂的正门像被风卷开了般左右一敞,三道人影前前后后蹦跳着进来。
“爹!我的莲子蓉蓉酥方!”
带头的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梁久盈。
梁九盈刚及四岁,正是最玉雪可爱的年纪,头上两个圆发团一左一右,各插了个羊脂玉牙发梳。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枣子大小,可那玉色流光油润,犹如半月恰弯,满照天光,上头还镂雕了垂爪菊和草虫,雕工精湛栩栩如生,既童趣又大方,配着女儿俏巧的聪明劲儿,像是观音座前灵动的女童子。
跟着的是她亲哥梁参云和亲表哥——也就是方才两人一直所说的陛下,当今圣上,姜霖。
小皇帝领子后头插着一个很丑的风车,想也知道是女儿自己做的,手上提着一个竹篾的蛐蛐笼——这八成是自己儿子的。
作为哥哥,他尽职尽责带着弟妹玩耍,饿了就来找约定好的大人要吃的,三个人后头跟着的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太监和管事宫女,他们见两位政事堂的大人都在,各个变了脸色,慌忙行礼。
进屋里,姜霖才看见徐照白,他也有些震惊,今日是约了舅舅,也没约大臣啊……然而母后教导过,在除去舅舅以外的大臣面前,必须有帝王之相,他赶紧将风车从领子后头抽出来,连同蛐蛐笼一起塞给梁道玄,板正身体,控制方才笑得合不拢嘴的表情,立正站好。
第117章 凡圣不二(二)
“臣徐照白参见陛下, 陛下安。”
徐照白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梁道玄身上挂着的孩子,还有左右手拎着的玩意儿,恭敬向皇帝行礼问安。
“朕安, 徐爱卿快快请起。”姜霖接受过非常良好的帝王礼乐教育, 知道面对政事堂的老臣不能随意说平身。
因外人在, 梁道玄撂下孩子,塞出去风车和蛐蛐笼子,也拱手道:“臣梁道玄参加陛下, 陛下安。”
“舅舅也平身。”不在朝上,长辈就可以用称呼了。在这里,即便梁道玄是姜霖的长辈,他却是身份至尊高贵之人, 介绍臣下子女认识, 也必须亲自开口而不是梁道玄越俎代庖。
可是姜霖又不知道该怎么提, 太亲厚了, 会不会让人觉得他优渥宠信外戚,太平淡了,会不会显得自己很没亲和气,又伤了表弟表妹的心, 进退维谷之际,他急中生智想了个说辞,当即对梁道玄以天真口吻道:“舅舅,不知徐大人认不认识朕的表弟表妹?”
“是臣失礼了。”梁道玄心领神会, 赶忙拉拢着一儿一女到自己一左一右,“这两个是我不成器的孩子。参云和九盈,还不快向徐大人问好?”
梁参云六岁多了, 知道该怎么应付大人,模样端正得在君前行见长辈的礼数,恭敬道:“晚辈谢陛下恩典,见过徐大人。”
梁九盈还没参与到这种事情来过,还好孩子没有辜负基因,反应极快,学着哥哥的说辞,来了一遍。
这样就显得自己很会教孩子里。
梁道玄有种孩子很棒棒恨不得和所有人炫耀的感觉。
徐照白夸赞两个孩子一番,再次转向小皇帝姜霖。
“陛下,暑热难当,虽是要勤于政学之务,但能玩休得当,也是修身养性,不过请保重龙体,勿要热燥。”看着小皇帝满头大汗脸色因太阳底下狂奔而生出的烘热,徐照白作为辅政大臣,还是要温言提醒的,他说话不似梅砚山那样老气横秋,虽谨慎,但更好入孩子的耳。
“徐爱卿提点,朕记在心上,弟弟妹妹入宫,一时玩得忘了形。”姜霖赶紧礼贤下士起来。
徐照白带着慈爱的微笑道:“陛下能礼爱亲族,仁爱先及家幼,可见读书修身皆是用心,此乃万民之福。”
梁九盈好动,年纪又小,一个劲儿拽父亲的袖子,想说些什么,但眼下不是一家和乐的时机,梁道玄心下一动,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对小外甥说道:“陛下,方才徐大人与臣正议及陛下的功课日渐长进,这些日子王大学士因暑热痼疾难愈,不得不休养时日,陛下可将课业中所迷所惑,请教徐大人,徐大人学识广博,德厚文崇,必然能为陛下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姜霖没想到来这边玩耍也要遇见这样的事情,一时有点晃不过神,但舅舅总不会骗自己,他立即向徐照白笑道:“那朕就要叨扰徐大人了。”
“岂敢。”徐照白顺水推舟,坐得好顺风之船,“承蒙陛下不弃,臣惶恐。臣受先帝所托,理当辅弼圣主,方不违行帝之遗命,陛下但凡有疑文难解,请务必召臣面授,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孩子的面前完成了肮脏的政治交易,梁道玄心里有点过不去,徐照白也知道人家关起门一家子要吃吃喝喝,尽管姜霖装模作样的盛情邀请,他还是识趣告退。
宫人捧上刚刨好的冰盏雪羹与糕点,槿芙堂的门才再度关严。
“爹,那是谁呀?”梁九盈的好奇心重,一直呼唤着的糕饼都来不及往嘴里放就问。
梁道玄很想马上告诉女儿这位徐大人的光辉事迹,并且作为反面教材告诉她,这种男人往后有多远离多远,可是一想女儿今年芳龄四岁还差俩月,于是只笑道:“政事堂的徐大人,他孙女和你差不多大呢。”
“可是他的样子看起来比爹大不了多少。”
大儿子梁参云的语言系统非常完美的继承了母亲的制冷感与一语中的的本事,听得梁道玄气竭,弹了儿子一个脑瓜崩:“你的意思是你爹我很老么!”
儿子和女儿的可爱程度差距太大了!
姜霖听得直乐,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爹才不老!”梁九盈立刻放下冰盏,翻过椅子,爬上梁道玄的腿,搂住父亲的脖子,“去年状元游街的时候,爹比状元郎还年轻!”
梁道玄一口甜食都不用吃,人都要化了,立刻抱紧女儿,拿过冰盏来亲自喂。
一直在笑的姜霖见了这一幕,也玩心大起,他故意道:“舅舅不是说,人赞多是谗言,位高权重者应当慎听,怎么舅舅自己就爱听这个,倒不让朕听!”
“童言无忌,小孩子说话可诚实了。”梁道玄也瞪了外甥一眼。
“爹。我也是小孩子啊……”梁参云立刻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霖又开始笑,梁道玄这回也绷不住,无奈摇头而笑,心中却是温暖而惬意的:虽然与外面交锋,明刀暗箭层出不穷,你来我往心机重重,可关起门来,一家人总是舒心适宜的。
这样就很好了。
而且小外甥似乎已经仍旧会寻求心灵上的快乐,这也让他欣慰。
寻找快乐,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一般来说,只要皇帝别把快乐找到酒池肉林豹房青楼,大部分都是可接受的。
……
“他真同意了?”梅府内,梅砚山惊异之余,不免有些疑惑的神色,“他从来都将小皇帝看得比自己眼珠还要紧,怎么这样轻易启口?”
“老师,一来是王大学士的身子……实在不大好,或许是赐诊回禀太后的祝太医说了什么,他们不得不找新的老师来代行师责,二来,梁国舅似乎对陛下如今自己的判断十分放心。”徐照白侍奉一旁,低首而答。
“王希元的身子,确实一天不如天,我着人去看过,今次的病实在凶险,太医用药也是更重。我信太后和国舅是好心,想着帝京暑热难耐,好带上他来这里舒适些,不至于年耄苦夏造罪,然而谁知这般结果?”提起昔年同僚,梅砚山娓娓道来,“王希元此人,原本我也属意,无奈他点过梁道玄中榜后,此人便有些偏摇,不似从前般笃定,总觉此事或是天意……天意?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意。”
徐照白一言不发,只静静谛听。
“不过,梁道玄素来是不在小皇帝事情上马虎半点的,他能如此举荐并首肯,可见确实是信得过如今小皇帝的心性,那么你觉得呢?如今圣上心性如何?”梅砚山头并不动,只抬了眼眉去看,等待答案。
“回老师的话,学生以为,陛下心性还是有些顽幼,除去长公主,陛下无有手足,略显孤寂,故而与外戚表亲亲近,只是玩闹太多,不宜轻忽。好在伴读即将尽数入宫,有同龄人为伴,陛下也会更加稳重识人。”
徐照白的回答显然让梅砚山满意,他点点头,重新舒适地靠在椅背上:“这孩子如果像先帝,当真是省心,如若不是,也最好别像……”言及此处,他却顿住,室内寂静如初,但徐照白却清楚,师父没说出的是谁。
他缓缓松弛着手指,颔首称是。
……
这些日子宫中最新开学的,不是皇帝的书斋,而是太后的内书房。
各家女子入宫后,玩也玩过,转也转过,每日陪伴太后也习惯了梁珞迦的作息,那么就该记得最初入宫的目的,开始读书学习实录了。
起初,梁珞迦不想遭外人诟病,先选了实录里讲究后妃之德的部分,宣讲两日,还让每人交了一份心得,确保基调无误,这才正式讲读实录。
这些女孩都在家中读过书,寻常陈词滥调并不能让她们觉得趣味盎然,多少有些兴致缺缺,好在换过话题,各个又都活跃起来。
内书房的学习氛围还是很好的,就是那位向琬向小姐,梁珞迦还是有些不好猜透。
此女内秀少言,多听而不表,可写出的文章,却是有几分心胸文采,读来虽谈不上赞不绝口,但也当论眼前一亮,最主要的是,她似乎并不大在意这次甄选,只是应景的来,应景的听,不与其他女子交好,也不拿任何问题来请太后作答。
因内外有别,平常这些内书房女子读书的时日,都和朝礼之日错开,避免中朝太多内外不别。
这日,洛王姜熙是政事堂来送政务并负责请示的,此时梁珞迦正在读女孩子们昨日上交的课业文章,洛王说完正事,迫不及待便问:“太后慧眼如炬,这些时日相处,觉得向琬此女如何?可堪为臣妇?”
姜熙总是这样直截了当,似乎是不乐于弯弯绕绕,也拿出一份家中小叔尊敬长嫂意见的敬重在里头。
“向小姐秀外慧中淑性茂质,哀家也十分喜爱。”
其实梁珞迦根本没和向琬说过话,而且她也巧妙避开了洛王姜熙的第二个问题。
姜熙就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样,喜滋滋笑,复又哀叹:“臣弟当真不知,此般女子,世间稀有,为何梅宰执却不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太后,如若太后觉得向氏可堪,请为臣弟做一回主吧!”
第118章 凡圣不二(三)
“你蒙混过去了?”
“除了蒙混, 我没别的法子,总不好当下做主赐婚或是一句断然回绝,前者冒失,恐不能衡稳朝局, 后者轻率, 离心之言怎能露于人听?”
妹妹从来心有轻重, 听她讲今日洛王姜熙的急切举动,梁道玄本是不安,如今放下心来, 却又忍不住犯嘀咕:“这小子发什么疯,不是早就说好,待避暑回宫后,依据伴读学间的情形, 再论再议, 他这一出, 好像咱们是破坏人家牛郎织女天造地设的混账, 不开眼的。”
梁珞迦闻听此言,不禁莞尔:“天家的神仙眷侣,当真有这么回事么?我可不信。”
“信与不信,人家情投意合之名众□□传, 成与不成,总有人要扮作蜚短流长里的恶人,大家都爱听这个。”梁道玄靠入座椅里颓然长叹,“这还是我在辛公公故事里总结出的。”
“这事让我来拖着, 左不过洛王着急,都是为了想在过两日大暑的凉台清夏宴上能有百官公卿作见证,由我下旨, 这事是断然不行的,那日原本你我打算以宴为名,庆贺皇帝读书从事表彰忠敬致学之家,一码归一码,不能主次不分。这件事我们酝酿已久,由此结善从众,为皇帝积蓄得力之辅,若无动静,之前那些声响也显得是虚张声势了。”
在这点上,梁珞迦非常坚持。
梁道玄也以为妹妹的考量十分正确,总之现在他手头又有了徐照白的路子,一时天平倾斜,也不急于立即做出判断。
哎,果然还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凉台清夏宴是行宫避暑时例行的君臣和乐夜宴,不同于中秋夜宴浓厚的政治意味,清夏宴顾名思义乃是为同乐消夏所庆,所有至行宫的文武百官公卿世家,均可与家人同至行宫的月露清凉台上,伴驾庆饮,与此同时,还会有一系列围绕君臣行乐的活动,赋诗投壶,书乐作伴,赏心乐事不胜枚举,总之,这是个拉进君臣关系,促进朝野和睦的聚会,梁道玄和梁珞迦自然是不想聚会上笼罩过于浓郁的紧张氛围。
说是如此,然而宫廷盛宴,怎会没有利益牵绊和权势纠葛?与其让下面自由发挥,不如二人为此次宴会的大方向定调,也更好把握局势走向。
本次避暑清夏宴,在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成了庆贺皇帝即将开辟宫读,与新伴读喜迎开学的一次欢聚,自然家中有子嗣选为伴读的人家,就可以在宴会上坐得靠近天子近一些,拉进距离,增进关系,同时也是为小皇帝培养拥簇从娃娃抓起。
这是梁道玄的良苦用心,一来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上佳选择,二来他也不希望小外甥立即投入到无止境的权力汪洋中——尽管这汪洋环绕着他,却也可以徜徉一下,再说其他。所以,让小外甥先熟悉熟悉未来的同学,拉进关系,了解彼此,建立未来亲厚的基础,让他感情上先于利益接受。
连梁珞迦听了都忍不住感叹,就算是小皇帝亲爹先帝活着,都未必能考虑的这么周全。
……
月露清凉台建于承月宫前,是太宗皇帝专为宴饮所建,一共三阶平台,开阔宏伟,雕栏画栋,不可不谓国力强盛之显见。最上层乃是皇帝太后与宫中贵人所列席之处,梁道玄和姜熙作为为数不多的亲贵和外戚,从来都是伴驾至近,亲厚异常,这次也不例外。
二层则是公卿中开国列封者和朝中重臣所在,这次梁道玄安排家中有子弟伴驾入选的家庭也坐于此间,以示亲厚。
其余人等,居坐三层。
如此层累,皎月高悬,丝竹自台侧甬道上不断飘来,庭燎如星辰遍及四周,杯觥交杂,言笑晏晏,最让人心神皆悦的则是有许多孩童稚嫩天然的笑声断断续续,犹如天籁——至少对梁道玄来说如此。
经过利益的交换和杀戮的阴霾,在一次众人聚集之地,他竟有种诡异的松弛感,或许是父亲精神状态的感染,梁家兄妹也今日也格外快活,好在今日有话在前,顾尊上且同乐,只要恪守宫中与帝王宴饮的基本礼数,其余欢乐,君臣同享。于是几家心思活络的人都带着要么是在太后梁珞迦身边读书的女儿,要么是已入选伴读的儿子,纷纷上前敬请陛下赏光,姜霖还没到可以沾酒的年纪,就敬奉一盏宫中夏日消暑常用的红荔紫苏饮,适宜且不失礼数。
“你发现了没?”
柯云璧一句话,拉回梁道玄奔逸的思维,他正瞧着户部的郑侍郎领着孙子和外孙女一并拜见皇帝太后,今日郑侍郎风光无限,因他这两个孙辈一个在太后身边,一个则入选宫学,人皆赞颂他家诗礼丰殷家学有序,连太后也为此特有赏赐恩典,此时正是他家在谢恩。
“发现什么了?”梁道玄低声问道。
“今日带到太后面前来的姑娘,都是和圣上差不多岁数的。”柯云璧意味深长看过去,只见郑侍郎的外孙女年方十一岁,仍是稚龄可爱的雪玉乖巧模样,笑起来酒窝绽放,而小皇帝姜霖正在太后的笑谈引荐下,接受自己未来的伴读和这位女孩一一礼敬之意,似乎小皇帝对这个可爱女孩的兴趣大于那位已十五岁的伴读兄长,不断传来笑声阵阵。
梁道玄一颗心咯噔一声,来回乱跳。
“你是说他们想借着太后身边伴随凤驾,近水楼台先得月,亲近霖儿,然后博得好感,以得圣意垂青?”梁道玄忽然开始了焦虑。
“其实,我觉得太后最开始是明白的,但好像只有你没意识到。”柯云璧叹息摇头,似乎在感叹丈夫的智商只够往一个方向上用。
“但霖儿还是孩子啊!”这是梁道玄的心里话,他从来没有过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现实意味。
“太宗十五岁大婚,威宗十六岁于成亲受封前往封地,先帝早年也是十七岁就得了恩典奉旨成婚。”柯云璧平静地陈述真相,“你以为人人都像咱们一样,还得我等你个五六年?”
梁道玄傻眼了。
“可是这些女孩,原本我是打算有些可以入选女官留在太后身边的。”梁道玄为自己的选择做解释,可惜最终解释权似乎不在他手中。
“你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们的家人不会。”柯云璧说道。
梁道玄不是不明白,此刻朝廷的权力天平正在发生倾斜,越来越多的人站到了他和妹妹所代表的皇权旗帜下,这时候最好的结盟方式,自然是姻亲,可他总觉得自己的小外甥还是个孩子,小孩子是不该被这样计算入成人世界的肮脏勾当的。
“圣上已经很快就不是孩子了。”
柯云璧用语言给了丈夫当头一棒。
梁道玄沉默了许久,才道:“所以之前,你对我说,要不要减少让盈儿入宫?”
“外头许多人都在说,你这样频繁安排女儿入宫伴驾,意欲何为,昭然若揭。”柯云璧略饮了些杯盏里的残酒,看向丈夫,“我知道,盈儿才四岁,可是在旁人眼中,即便四岁的女孩,也是你的女儿,自古外戚之女亲上加亲者不胜枚举,而我一点也不希望咱们的女儿成为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梁九盈就坐在自己的姑姑也就是当今太后梁珞迦的手边,兴致勃勃听着表哥小皇帝姜霖在和郑侍郎的外孙女说笑,时不时去拿面前桌上色香各异的精致糕饼放在口中,梁珞迦极其疼爱兄长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几乎都是揽在怀中的姿势,参云乖巧,九盈顽皮,今日御前又多有同龄孩童来来回回,虽到了平常该入睡的时辰,可二人兴致很高,时不时笑闹两句,御驾所在,尽是欢乐。
但梁道玄的心却悄然沉落。
“作为父亲,我不希望女儿入似海深宫,作为舅舅,我不希望外甥少一至亲。”梁道玄轻声的叹息也只有柯云璧听得到,“今日这层意思如此昭然若揭,不知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意味,霖儿离成婚越近,就是离亲政越近,朝堂上下莫不为此翻动,此时我能为之,皆已为矣,后事如何,实在无法再多左右。”
柯云璧柔软温热的手在这时覆到了梁道玄的手背上。
“你素日喜爱花木,那我问你,但凡奇花异草,种子播传延续荫蔽总是各有其能,但这些花草母株,能尽最大可能为自己的种子做尽全部应做之事,可当种子离苞别萼,之后如何,或随风去,或随水流,或有鸟兽携走,如此这般,母株又能望到几时?既然已都决断,该顺其自然时,就要顺其自然。”
梁道玄在桌案下反握住柯云璧的手,舒心一笑:“道理是道理,可要我从旁观之却不能左右,实在太折磨了。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来日暂且短长不论,总归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与霖儿都能将路走得更远,再望也望不到头的时候,也是他们即将独自前行之日。”
“那时,你想不放手也不行了。”
柯云璧笑道。
梁道玄本也是含了浓情之笑,可当看见徐照白领着自家子辈孙辈上前去向太后请安,他的笑容陡然消失,握力徒增,柯云璧手疼之余不免惊讶,只听丈夫肃容冷声道:“别的都可以放一放,可要是盈儿来日看上这样货色的男人,那我就算从坟里爬出来,也要阻止!”
柯云璧心想你女儿现在正处于谁给她好吃的谁就是好男人的四岁阶段,无奈道:“将来你我同衾同穴,我还是想死的安静些,这样,你还是别折腾我了,都变成死人作鬼,也别往外爬,托梦给你女儿,我看更好。”
第119章 新声代起
“今日所读, 乃是太宗晚年实录,陛下修习先祖实录,也已有三年,今日不如换个方式, 你我师生以思飞而替坐论, 陛下以为如何?”
夏日午后, 热意侵染,难免使人厌读困倦。十六岁的姜霖在度过了几年的读书时光后,在继位后第十五年的夏天, 又来到了行宫避暑,却躲不开课业。
今日授业,乃是徐照白独课,伴读们也都不在, 他一个人实在沉寂, 想要瞌睡, 但也不敢过于冒失, 只看着眼前徐师傅雪白的胡须和鬓角所掩盖的平静面容,强撑起精神来,努力挺直脊背道:“朕听凭徐师傅教诲。”
徐照白对小皇帝的疲态视若无睹,笑道:“太宗伟业, 彪炳千秋,承继太祖之宏达,启照后世之祥康,但实录却在太宗晚年所录, 太宗自伤私臣而语,以为‘自乱方寸’,陛下以为该当何解?”
“自古帝王, 雄才伟略者,不免常抒罪己,此乃心怀天下方知其重之惴惴,为帝王,当慎思慎行,一言而倾万民,未尝不有也,于是更应自省自愧,太宗所为,当如是。”
姜霖说完后稍稍出了口气,他牢记舅舅的提点,徐师傅的单独授课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问题要多斟酌,言语要多咀嚼,脱口而出的话,要看起来像脱口而出,不能是真正脱口而出。
舅舅的话自然绝不会有错。
姜霖等待徐师傅对自己中规中矩的回答作出评价,然而他等来的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徐师傅,朕有哪里说得不对,还请指教。”
尊师是帝王应做的表率,姜霖肺腑恳切,一点也没有跋扈的倨傲,更不像这个年纪少年郎常常将不可一世的傲慢和天横贵胄的自尊挂在显而易见的表情之上,平和谦雅,加之他养猫极为肖似母亲,翩翩君子更胜芝兰。
徐照白微微颔首,笑道:“陛下之见,甚为普观,以此问而举于读书之庭,十有八九,皆做此答。”
“芸芸之答,让师傅失望了。”姜霖谦歉道。
“臣所思倒不是如此,而是陛下并非芸芸,当有一览众山小之观,方才不负太后砥砺。”
徐照白搬出了太后,就算午后倦意甚浓,姜霖也不敢再漫不经心,挺直少年人的脊背:“朕恳请师傅赐教。”
“臣不敢当。”徐照白虽是臣子,但为帝师,于授道座堂内,可以不向皇帝行臣应尽之礼,然而他却兢兢业业,不越雷池一步,恪守臣工之本,缓缓躬身,再慢语作答,“太宗之语所伤,无非乃是晚年偏宠幼子,险致使父子离心而君臣离德,动摇基业,可见一时之私,于帝王而言,绝非微末。”
“徐师傅的意思是,帝王无私事,当以此为戒?”
姜霖聪颖,颇有其舅家风范,徐照白并未点头,言语却多有肯意:“能思及大略,思陛下之慧察。”
见微知著的本事是舅舅早就教过自己的,姜霖立即明白徐照白所言绝不单单只是一次简单的太宗实录授课,这背后代表着徐照白隐藏的谏言。
隐晦的明智是一种帝王的素颜,自己的舅舅如是说。
姜霖想得清楚,问得却刻意试探模糊:“这些日子,朕心头也有些顾虑和迷惘,今日听闻徐师傅教诲,忽有些触及,课还望能深问一二,以求师傅解惑。”
“陛下请言,臣必知无不言。”
“前几日,母后和臣僚均提及朕大婚一事,朕知年岁至此,当及家柱国,可是……今日听了徐师傅的话,若是这次大婚不能妥善,岂不致使朝局纷乱?”
姜霖故意夸大的试探并未让徐照白有任何的不安,看着自己心深似海的老师只是微微一笑,姜霖更觉得舅舅所言极是:跟着这位老师要学的从来不止有知识,还有处事应变之能。
“陛下所慎,也是应当,然而陛下有太后操持大婚之事,必然不会因此失当。”
徐照白的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姜霖有些气馁,但还是不甘心,又道:“话虽如此,母后辛劳,朕总有愧意,前些日子暑气暴盛,母后卧病,朕深感彷惶,虽日夜请安亲自奉药,仍觉不足,再要母后殚精竭虑,岂不不孝?不若……朕下一道旨意,请百官议一议大婚之事当如何操办,可善?”
这话倒是让徐照白微微一怔,可迟疑只是转瞬一逝,很快,他便蕴了温和的仁爱笑意,恭敬道:“陛下纯孝,且兼听则明,乃是我朝之福。”
姜霖知道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婚,以及大婚的人选,此时无论朝堂内外,都是波澜暗涌,而且大婚就意味着亲政,权柄归属自己,母后和舅舅是早就盼了又盼,铺路多年,正是为自己能全权君临万方,然而旁人……就未必如此纯心若此了。
“其实要是朕说,再晚两年大婚也是不急的,没有合适的国母人选,那便等就好了,何必如此要人人都跟着着急上火?”
谈到此事,姜霖换了略带孩子气的口吻抱怨,似是烦闷,又似是不舍此时仍旧算得上闲适的帝王生活,他含笑看向徐照白,又道:“前些日子,梅相入朝,也同朕说大婚不应急于一时,择后当如择相,内朝稳固,四海方平,朕觉着也是这个道理,徐师傅以为呢?”
仿佛幼稚的言语,却让徐照白陡然警觉,他或许意识到眼前的学生更是那位心深似海国舅爷的得意门生兼至爱之亲,须臾即答:“梅宰执之顾虑,多从长远计,陛下当听,然而此事终究是国之大计,臣一人如何足断,还应博听以纳。”
这些年小皇帝姜霖一直浸润在舅舅给自己找来这位师傅的耳濡目染当中,对这至臻化境的话术十分熟悉,也不急于再探深言,反倒举重若轻,笑道:“要朕自己来决定,就只看朕的舅舅和叔叔二人,哪个不是晚娶佳妻入门?哪个不是家和亲睦举案齐眉?有这二人珠玉在前,朕哪里急呢?只是宫内冷清,依着朕的意思,不如选来十个八个人,一齐伴在母后身前,也是个热闹。”
他这话实在孩子气,虽是有些荒诞不经,可听来不沾染半点私念胡言,自然而然,倒让沉着如徐照白也是恍然一笑,开颜道:“陛下这话私下同臣讲一讲也就罢了,若说出去让外臣得知,那太后案头的上谏折子只怕要堆成小山了。”
言毕,姜霖也笑了起来。
君臣和乐,一切安然。
待徐照白课毕告辞,姜霖跌坐入椅子,长出一口气,不一会儿小太监送进来盥洗的清水与一应用物,净手去汗后,姜霖喝了口茶,菜缓过神,只觉得这课上的倍感艰辛,可想想要是亲政后,这样日复一日,怎有偷闲?不免有些慨叹,再一回念头,自己的母亲与舅舅为了自己日复一日,哪一天不是如此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总不能他就一直在家人的羽翼之后,做个没担当的天子。
想到这里,他便回清了神志,朗然出了书斋。
一出去,就听见欢快清扬的少女笑声,伴着午后虫鸣窸窣,悠然的飘来荡去。
“表姐,我就说这时候整个行宫最凉快的就是这里,这边的竹子都是我爹命人移栽的慈竹,他说这种竹子耐性好,荫敞而叶开,比寻常的绿皮竹矮,又不似佛肚竹盆景一样撑不起阴凉,廊边种一排去,下引活水,加栽菖蒲和香芦,七月最热的时日,也有一派清凉。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命人去拿些冰湃的鲜甜果子,待日头走了最毒的这会儿,我们再去御山条云廊去。”
姜霖立即加快脚步,果不其然,说话的正是自己的舅舅的女儿,唯一的表妹梁九盈。
梁九盈是当朝国舅的掌珠,太后因疼爱非常,半养在膝下,几乎是宫中长大,俨然公主的待遇,加之她性格欢快和乐,启唇即是笑,宫人既敬且亲,听了吩咐,皆动作起来。
再一转头见了皇帝,忙叩拜避让。
梁九盈今年也已是八岁有余,虽是孩童,但说话已有父亲与姑姑的做派,见到姜霖,只是笑着迎上去,匆匆行礼点到为止,就又像个雀儿绕着说话:“表哥今日不是在外间读书么?怎么在这里!”
“今日是独课,又热的厉害,改在山堂了,你怎么过来了?”姜霖这两年抽长了个子,长得比竹子还快,几乎要和梁道玄一般高,此时伸手揉着表妹的头发,宛若大人戏耍小孩子。
说话间,本在纳凉的八角亭中坐着的身影已然近前,不比梁九盈般当皇宫家一样自在,她举止端肃,恭恭敬敬行了个见帝驾之礼,声朗而清,道:“臣女崔岚若,恭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崔表妹。”
姜霖从前见过崔岚若。
几年前舅家的亲眷承宁伯世子崔鹤雍还在京中,往来许多,崔鹤雍的长子本是伴读人选,后为避嫌,与父母一道外任,次女正崔岚若只比姜霖小一岁,早年也是常常入宫伴在太后身侧的女孩之一,后也随家人离京。
如今老承宁伯过身,崔鹤雍回京袭爵,自然带回了一家子,想来崔岚若是太后召见才在这里。
她虽在孝中,却不好入宫素白,只穿淡青柔紫,无有金钗翠佩,素而有面上之礼,十分得体,再见名义上的表兄姜霖,仍旧恪守礼数,不敢贸然。
承宁伯如今回京治丧已出百日,他也有额外赐下,再见倒不必节哀,只是仍要说一句:“多年不见,表妹一如既往淑孝恭慎,伯府如今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老夫人也是母后的姑姑呢,朕必然照拂。”
客套话在姜霖口中亦是温和有度,不显得生硬,只因他发自内心,但见崔岚若盈盈再拜谢恩,面本清圆也因丧事哀疲生出尖尖的下颚,他不免有些怜怀伤感,又道:“母后前些天病痛刚刚好些,阿盈一直住在颐心堂随伴,你也一并陪伴母后吧。”
听到这话,最开心的是梁九盈,她快言快语道:“今日姑姑也是这样说的!”
皇帝的舅家人丁并不多,亲戚单薄,因而但凡有些机会,太后梁珞迦总是格外亲厚留宿,一家人更显亲密,如今姜霖也是如此。崔岚若再拜再谢天恩,轻声道:“陛下有心照拂,臣女铭感五内。”
她不似表妹梁九盈语气总是轻快迅捷,柔柔的声音伴着一径活水与竹叶中穿梭的风声,竟让姜霖回忆起小时候许多玩耍的宁谧时日,心下当即一软,也不急着去中朝,只吩咐宫人:“朕也在这里待会儿,你们去与舅舅说声。”
……
宫人奉命抵达中朝,只听见殿内似有争执,不敢入内。
外头日头火辣,好在一位一直在张罗东,张罗西的老太监见他瑟缩,便召到廊下阴凉处问话:“怎么个事儿?我记得你是陛下身边的小太监,来这里是为什么事情?先告知了我,这会儿里头可没人能挤出听你说话的功夫。”
小太监有些踌躇,觉得这位公公眼生,寻常在中朝和前朝侍奉的乃是沈大人和霍大人二位公公,也不敢开口,这时正见霍公公走了过来,朝眼前这位老太监毕恭毕敬道:“见过辛大人,沈大人今日侍奉太后,有劳辛大人这边照应,若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还请辛公公命奴才通传。”
“知道了,国舅爷里头吵架,我外头盯梢,这也不是头一次了,行了行了,大热天的,你去歇会儿,有事儿我再叫你。”被称作辛公公的人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抖出片带香粉味儿的杨妃色柔帕,拿捏着,按了按愁苦的额角,长叹一声,随后恍然瞪过来,盯着小太监,“你呢?怎么还不说,我哪有功夫和你绕。”
“这位是内侍省副掌印辛大人,陛下有什么吩咐,你告知大人就是了。”霍公公有眼力,接道。
早听闻国舅爷身边的左膀右臂辛百吉辛公公,小太监赶紧行礼,霍公公让几个宫人撤开几步,他与辛百吉辛公公语不传外耳,听了小皇帝的通传。
“这……要不然奴才亲自去请陛下御驾?”
霍公公耳听得里头吵架声越来越大,低声询问。
“陛下不来就不来吧,大夏天上赶子听这些恼人的话做什么?崔二小姐和咱们小郡主都是太后传召入宫的,拜见陛下,也是礼数,一家人说说话,里头有咱们国舅爷应承着就行,再吵也不过就是承宁伯家这档子事。”辛百吉嘴是有些碎的,不过却说到要害上头,自然更有他多年的心胸见识,“大人吵架,孩子冒头做什么?没得再被激了,像之前洛王殿下那样……”
他点到为止,挥手让通传的小太监下去,只跟霍公公讲事情:“当年若不是洛王殿下借着陛下不熟政务与人情,支开国舅大人,陛下误以为事,御口圣旨,一道口谕成了婚事,今时今日,也不是这般光景,陛下这些年一直有些愧疚,难免会急功近心,再听了那些拱火的话,气急败坏,可怎让太后安心呢?这太后的病才好了没两日呢,可怜咱们国舅,哎……”
霍公公也是轻轻叹息,道:“国舅爷是朝中柱石,入了政事堂后,大事小情都得担待,也是辛劳,前些日子听他老人家也咳嗽了几声,可得悠着些才好。”
“悠着?咱们倒是想让国舅消停,里头的人乐意么?”辛百吉收回手帕,斜着眼朝应光殿里白了去,不耐道,“承宁伯家丧事才出百日,有些人就急着找茬,我寻思着,这头国舅家是白事,那头洛王家可是生了世子的喜事,他们红白喜事都往一处拿,可真是有本事吹拉弹唱做两头生意。”
这话带着气性,素来不是辛百吉做事说话圆滑的格局,可霍公公倒觉得辛公公的气来得情有可原,也跟着附和:“谁不说是,陛下预备大婚亲政,这茬,未必是找给国舅的……”
辛百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听里头吵嚷,摇头直叹:“可怜咱们国舅,姑丈没了,正伤心着呢……”
……
应光殿内,新晋工部侍郎谢春明声如振雷,正在质问承宁伯崔鹤雍。
“我朝素有制度,伯爵府邸内中种种,皆应合符,然而承宁伯府为操办世子婚事,不惜逾制,阔门通壁,该当何罪?”
梁道玄听得额角青筋乱跳,余光见表哥崔鹤雍百口莫辩,又因丧夫之痛,瘦削伶仃,心中无名火起。
谢春明是这两年梅砚山提拔的亲信,原本徐照白自工部到了户部,补此缺漏,自然要信得过的心腹,此人也算天纵之才,据说早年在地方上因个性强铮吃了不少的亏,幸有梅砚山保下,这才死心塌地。
但这关他梁道玄什么事?敢惹他家人,无中生有的,一律都要长个记性。
“谢大人老伯爷薨过,崔大人却在这时候给长子议亲?”梁道玄抢在表哥开口前说了话,“谢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谢春明也不缀言,自袖口抽出张大红色的庚帖:“此庚帖上,正是承宁伯世子崔心湛的生辰,承宁伯不止逾制,还有违孝道,不尊礼法,故而引来群臣沸议与御史台弹劾,难不成国舅爷以为,众臣都是无中生有?”
“议亲之时,老伯爷尚在,正是为冲洗,两边老人相看过后,互觉佳配,才急着动作,谁知姑丈天不假年,绝非你所言之,热孝议亲之忤逆。而原本预备拓作养病别苑的新园,也已停工待定,何来破孝之说?”
梁道玄心境是暴怒的,语气是冷而清的,他朝谢春明走出一步去,定定凝视:“至于逾制,更是可笑。那花园通门只是拆砸了,都还未建出木框,你对着一个砸开的门说大而逾制,不觉得可笑么?即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显得太过了。”
“看来国舅大人是亲眼所见了?”谢春明意味深长一笑。
“不然呢?”梁道玄冷冷逼视,“我自家旧宅,姑表内府,难道看一眼也要被参?还是谢大人想说,此事我也有份?”
谢春明不再说话,转向太后,恭敬道:“请太后明鉴,如今朝野言议承宁伯诸多不端,若一味弹压,不能服众,还请太后还朝野清明。”
梁珞迦此时此刻最担心的,是去年冬日累病了一直身体虚弱的哥哥为这事儿气出个好歹,她决意暂时搁置争吵,于是道:“现下承宁伯府原封不动封住了,哀家自会派人查证,属实与否,自有定论,传哀家懿旨,内侍省大太监沈宜回京彻查承宁伯府逾制是否属实。今日就到这里,再吵你们又能吵出远在帝京的真相不成?”
这话虽看起来一碗水端平,但梁珞迦早不是当年受人挟制的青春新寡后宫女子,如今她在哥哥辅佐之下手有大权,一双晦暗不明威严不可欺的眼睛只看得谢春明脊背发凉:“陛下虽即将大婚亲政,可到底仍是年幼生疏朝政,待到那一日,要陛下圣断天下的诸事百情,本该辅弼天子谏议良策的你们却咆哮朝堂,满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不免让哀家心凉失望,更让先帝于九泉之下不瞑。今日之事,哀家不多追究,然而若是陛下面前也这般犹如市井莽夫般口舌,别怪到时候,哀家不顾情面。”
梁珞迦不打算给人辩解的余地,也不打算落人口实,看起来今日列殿的七八位重臣皆被指责申斥,可若是查明真相的那日,水落石出,谁是无理取闹咆哮政殿,自然就是这番深意十足的话里该问罪之人。
太后说完,众人跪安,梁道玄也遵守着问政的规矩,恭送妹妹逶迤离去。
梁道玄看着妹妹离开的坚定背影,略舒缓了些紧绷又暴怒的心境,细想之下,却觉得此次“无中生有”过于反常。
然而自打小外甥进入十六岁,即将亲政,这反常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也不算少了。
第120章 悠悠之心
“是我一时心切, 急着应父亲的话,才落了此节,倒让你费心遭此拖累。”
行宫甬道依山而建,盘旋悠长, 崔鹤雍声轻步缓, 瘦的脱了以往端正肃容的脸唯有悲伤和疲倦。
“这件事就不是冲着你来的。”安慰的话这百日里来早说过千百遍, 梁道玄忍着心疼和火气,压低了声音。
“陛下即将亲政,眼看原本朝中的人都知道天之启明, 日之将升,一个西垂,一个东升,怎有不动摇之意, 加之你多年谋划, 早根脉毕现, 如今兴风作浪, 无非是最后一搏,想趁着还有机会,多留些根系,不然往后这一片多年经营的茂林, 岂不要旱中尽死?”崔鹤雍知晓自己不能只顾着自己悲伤,还要陪伴表弟面对这一劫,又道,“弟弟, 以你之见,他们是为了堵你一堵?”
梁道玄这时候也稍稍平复了暴怒,冷静下来, 却是摇头以答:“不是。至少目前看来蹊跷得很。表哥你想想看,这事儿虽然声音大,但只要解释清楚,难不成还能冤枉咱们家满门抄斩?梅砚山是老了,但不是傻,他或许有点糊涂,但绝不是蠢笨。这件事看起来像是在混淆视听,给所有人都引去此件听起来名头大,但解释清楚就完了的事情上,真正背后是何用意,如今你我却是不知。我倒要看看,半截埋进土里的老骨头还有什么精神头,能在皇上亲政前,再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
行宫外沿顺着川水悠悠,自有一道平原,随驾官吏宅邸,皆赐在此间,一则与帝王居所毗邻,而居于下,礼法定数之余却也最近天听,朝政应事,皆通达便利。二也是为着舒适消夏,百僚与家眷安逸,方能定心为君为国。
而在这一排各自独苑的别居中,威宗皇帝赐给梅砚山的弘园,最为清幽阔丽,花木扶疏,远远望去,犹如山林雅居,隐士洞府。
此地原本是一位先朝封王的别馆,名字俗丽,威宗赏给梅砚山时,特改赐园名为弘,用的是《左传》中卫懿公的忠臣良辅卫国大夫弘演的名讳,其褒扬之意,由此可见一斑。
弘园第三进园子乃是一整片竹海,不见楼阁馆室,由熟悉道路的下人引着,绕过几道曲径通幽之路,方能窥见一竹造凉阁,开阔有台,前后多罩烟罗帷幔,又有画轩回廊,美轮美奂不输行宫。
在这竹里馆中,徐照白正站立噤声磨墨,梅砚山盘坐竹编席榻之上,于案头执笔,虽手有老抖之意,但所写之字,瘦硬骨正,气势雄浑不输当年。
“蠢材。”
老人声气很轻,但音色却因耳听渐聋而不自主高亢。
“老师教训得是。”
徐照白头也不抬,因知晓不是辱骂自己,继续磨墨。
“如今的风头是洛王姜熙的,他那个刚满月的儿子,才是太后与国舅的心头大患。陛下尚未大婚,明眼人都看得见的储君却有了子嗣,想想这二人也是焦头烂额,我只让他们去敲些边鼓,聒噪些声响,他们竟自作主张,弄出如此大动静,人家哀痛未过,岂不调转枪头?”
“老师说得是。”徐照白撂下墨条,腾出手斟茶,“老师还请保重身体,没您在朝中,我们这些小打小闹,都没一个主心骨,实在不堪。”
这话听起来比谷雨前的新润云雾茶入喉还舒服,梅砚山也搁笔不写,眼睛却盯着自己的字道:“对了,你说,陛下的字日渐长进?”
“是,陛下之书,已颇有太后风范,看似随意舒张,实有致密法则。”
“陛下确实是长大了啊……”梅砚山喝了口茶才继续道,“我曾经对你说过,陛下字迹日渐起隆之日,便是咱们不得不放手一搏之时,你可还记得?”
“学生自然谨记,只是不知其中道理,还请恩师赐教。”
“字可通神,一个人有了神,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容易受旁人的差遣,早年咱们以为陛下有些欢腾爱笑的随性,或许有朝一日,将和望子成龙的太后与国舅冲突起来,如今看来,人家一家和乐而美,是血浓于水啊……”
梅砚山喟叹当中,不免有一些浅浅的羡意,他的儿子皆不如自己,孙辈更是富贵乡中长大,无一人可堪大任,只一外孙潘翼,早年便是朝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如今外放储资备历,再过个一两年回朝便可直抵中枢,除此之外,学生当中,许多崭露头角者皆已渐渐断绝了往来,沾上了皇权的光。
唯有徐照白和谢春明,受过他的恩惠,已然不忘初心。
他轻轻叹气,摇头自嘲,只反复道:“谁说天家无情来着?无情之人自是无情罢了,有心者,即便是二十年后相认的手足,虽为利来,仍旧坚不可摧。”
“老师勿要自伤,但凡有吩咐,学生万死不辞。”徐照白也已是须发皆有半白,但在梅砚山面前,仍旧仿佛垂髫小儿见了师范,毕恭毕敬,无有半点迟疑。
“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何至于万死。”梅砚山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是一些烦心的事,恰巧赶在档口,是釜底抽薪还是添柴,皆由人意。对了,过几日洛王世子满月礼,我是老了不中用,别再过了病气给孩子,你替我走一趟,礼别备薄了,虽说一直以来都是没什么往来的,可这个时候若是失了礼数,倒教人觉得是我们容不下一个孩子,你说是也不是?”
……
梁道玄送走表哥,预备着回行宫里再见妹妹一面,谁知刚走到一半,就听见小外甥快活的嗓声,伴着女儿的笑,不住传来。
姜霖早就换去了少年郎的声线,颇有温润的成人之意,女儿倒还是拴不住腿的蹦跶麻雀一只,叽叽喳喳的,很是可爱。
跟着两个孩子的,是另一个静默宜人的少女,端庄修仪,面容清雅,她是最先看见梁道玄的,斟酌之后,率先道了句:“见过……梁大人。”
“这是自家,妹妹你是不是要叫我舅舅表叔来着?”姜霖见了梁道玄也是开怀一笑,还不忘捎带着言辞的舒缓。
“爹!”
自家的小丫头就不客气了,扑过来搂着就不撒手。
“你们三个这是哪里回来的,这么毒的日头,怎么都在外面溜达?”梁道玄敲了下女儿的脑壳,“又是你闹着让你皇帝哥哥到处跑是不是?”
“没的没的,舅舅别冤枉了阿盈。”姜霖想来护着自家弟妹,这时也不忘辩解,“咱们刚纳了凉,崔表妹要出宫回府,需辞别母后,这才一路走过来的。”
“是臣女牵累陛下与阿盈妹妹了。”崔岚若礼道。
“那一道去吧,我也要去拜见太后。”梁道玄见表侄女落落大方,再看自家小猴,只道说不定再长大一点就好了,他很喜欢表哥的儿女,都十分有承宁伯府的风范,加之姑丈辞世,虽百日已出,但一家人凄惶之态不减,他更怜惜表侄女,不免言语安抚,“岚若,你父亲方才出去,这会儿让内监去传句话,让他等你一等,你们父女一道回去吧。”
听到崔鹤雍刚走,姜霖却是有些迟滞,他立即道:“舅舅,朕有话同你说,让阿盈带着崔表妹去拜见母后,我们稍后一步。”
待到两个女孩走后,梁道玄领着外甥二人绕出御道,走入随山麓而深纵的御苑,姜霖犹豫再三,让内监宫女走在远远的后头,才开口道:“朕听说,王叔的世子不日即将满月,舅舅,今日你们同母后是在议论此事么?你要去么?”
“今日说的是承宁伯府的琐事,陛下看过折子,也知道是无稽之谈,不碍事的,至于洛王,他的事陛下不必担心。”梁道玄明白了为什么外甥会单独叫自己来这处私语,他停住脚步,放缓声音安抚,“过去这样久的事了,陛下不必再自责的。”
姜霖身姿拔高,不再是小孩子,可虽几乎已可以同舅舅平视,却仍因心虚和愧疚而低下了头:“当初王叔私下找朕,哀求说为乳母冲喜,朕……实在不忍,答允赐婚,却不知舅舅与母后另有打算,如今朕尚未大婚,然而……”
“其实当年我与你母后,未必没有答允的意思,只是想拖一拖,留给你施恩,结果没想到洛王自有城府,我只是不喜他欺你是孩童,心纯而重亲,如此暗中行事,教人难以平思,不过人家孩子都满月了,难不成咱们一家人关起门还为这事唉声叹气么?”
周遭无人,梁道玄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外甥的肩。
“可母后如今急着大婚的事,莫不是也因此?”
姜霖却不是孩子了,没有那么好哄,他足够聪慧,也学会了透过表象,去深思根由。
“你到了年纪,你母后当然挂心,这不只是为你择妻,也是为国择后。”梁道玄一方面欣慰外甥的敏锐和善解人意,另一方又难过,舒朗的孩子,最终也难逃注定要陷入的繁琐缜密,“亲政是大事,这才是重中之重,你若有心仪的姑娘,尽管去和你母后说,但咱们一家人,是势必要在亲政这件事上一条心的,其余都可以商议。”
总之先放宽了孩子的心吧。
这些年,梁道玄的操心没有随着姜霖年岁见长而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深思熟虑,望着舅舅已然略有银丝的鬓发,姜霖既感怀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朕知晓要做什么,绝不让舅舅和母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