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耾耾雷声(一)
“恭喜洛王, 贺喜洛王,麟儿百日,诸事大吉,长命百岁, 安康永继。”
王爵世子百日, 即入玉牒, 庆宴由宗正寺礼官主持,昭彰圣恩隆盛与皇室亲重。这次宗正寺的礼官是梁道玄亲自指派,选了个有年纪且八字吉祥之人, 着礼袍,于正堂上念诵来客名讳身份以及庆帖上的吉祥话,此人虽年岁丰余,但声音却洪朗胜钟, 念毕, 还鸣罄示意。
这份礼来自梁道玄, 今日他带长子梁参云亲自恭贺, 洛王姜熙待礼官念完,忙不迭迎上来叉手道:“国舅驾到,有失远迎,还有小世子, 快里头坐。”
姜熙今日一身不老红的绸衫,满地以压过色的金线暗绣百蝠葫芦纹,只在阳光下一照,才有福禄双全的流光溢彩, 寻常看上去,一如他平日里喜爱吉庆颜色素衣,如今他虽上了些年岁, 但笑起来恍如昨日丰润华灼的贵胄,对梁道玄极其恭敬,请让入堂。
“殿下今日人逢喜事,我带不才之子来沾沾福气。”梁道玄却是客气的,他示意梁参云朝前一步,十三岁的孩子正当是抽个子的时候,已然有些身量,今日为着讨喜,也穿了朱柿色的圆领绣袍。
“参加王爷。”梁参云恭敬长拜,行的是见长辈的大礼。
“什么不才,这是侯门世子,将来只有我家小儿向世子讨教学问的份儿。”姜熙满眼笑意看向已有清俊姿态的少年,迎着梁家父子二人往里头走,一面道,“国舅你是不知道,满月时我那臭小子抓周,他娘心气儿高,一个劲儿把笔墨纸砚往跟前凑,可这小子抓着个玉佩不撒手,还一直往嘴里送,看来也是和我一样,闲散宗室命,这辈子也就这般消磨了,平安到老就是。但贵府世子的本事,我是有过耳闻的,听说前几日御前学辩,徐大人好一番夸张令郎的文辞,真是虎父无犬子。”
这般恭维的话梁道玄一点也不当回事,儿子有本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人人都说,也未必都是从心而言,自己孩子什么水平,他个当爹的还不知道?那真是——脑子全随了自己,脾气全跟了亲娘。
只能说,造物是神奇的。
当然,他客气还是要客气一下。
“殿下别当着孩子面这样夸,给他长了脾性,回头又给我添乱。也就是舞文弄墨的小聪明,我也是人父,与殿下的心意同样,孩子能康健长大,平安到老,我也算没有辜负为人父母的良心。”
说着,几人已到了正堂,这里坐了好些个有身份的人,纷纷起身向梁道玄见礼,免不了要给这些人介绍一边儿子,又免不了听些换汤不换药的奉承,反正就是他是连中三元的传奇,那儿子打娘胎里必然就会识文断字出口成章,没错。
还没到抱孩子出来的环节,这时候要是人人冲着自己的威势夸自家儿子,不免有些喧宾夺主了,梁道玄主动提及要去府内转转,看看花木和园景,回头参考参考。
人尽皆知,当朝国舅除了治国辅君朝堂吵架的本事天字一号,其二值得称道的本事,就是侍弄花草,造园布景,如此一说,没有不让的礼,洛王忙让人领到后头,只说若有哪里看出了参差,还请国舅帮忙改改。
梁道玄带着儿子总算喘了口气出来,绕进偌大的花园,择了个水榭漫坐,引路的府丁去安排茶炊彩碟缤果待客,父子二人见周遭没有旁人,也总算能抱怨两句。
“这些词,真是多少年都不带变的,当年就这么夸我,如今来夸我儿子,真是不求上进。”梁道玄摇头。
“爹以前也这么可怜。”梁参云跟着摇头。
梁道玄敲儿子脑壳一下,怒道:“哪里可怜?你爹我连中三元,风光得很。”
“连中三元,就听这份陈词滥调,也是可怜。”梁参云揉着脑壳声音没有波动。
梁道玄是知道自己儿子个性的,只能苦叹,孩子这东西,就没有完美的,同样的个性,在老婆身上就可爱无比,怎么到了混账小子身上,就惹人来气呢?
这是连中三元的脑子也想不出的答案。
“爹,你不开心?”
“还好吧,给你当爹十几年都习惯了。”梁道玄笑了出来。
谁知梁参云却立刻否决:“我问得是,你为着洛王世子出世有些烦闷。”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刚才看你听人夸我,还挺开心的来着。”
梁道玄气竭,但被说中心事,只能瞪过去一眼:“咱们是来贺喜的,这是人家的园子,说话注意点!”
百日宴是在行宫山脚下的洛王府操办,因不如京中王府阔气,太后梁珞迦特赐了宫中礼器,以应对繁缛的礼节,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众人所期待来到世上,却怎么都是皇室直系血脉这几十年来唯一一次添丁,若是太简薄,不免要让外人吃心疑窦太后是否忌惮此子与其父洛王,总之,面子上的事情,哪怕是为了小皇帝姜霖,一切都不能落下。
望着园内一应吉祥陈设,梁道玄心中确实没有那么痛快。
其实可以想象,这个赶在皇帝大婚前出生的孩子,是喜事,也有忧思。
皇家血脉得继,可以避免许多藩王觊觎天子御座,也免去黎民百姓的无妄之灾,但对自己的小外甥来说,就未必是个好消息了。
梁道玄也想过,这孩子若是大几岁,小外甥还是没有子嗣,干脆想个办法,送到宫中由妹妹抚养,可人家双亲俱在,除非过继入嗣,一点都不名正言顺。更何况万一真这样做了,回头小外甥又有了孩子,该当如何?
总之这个孩子,让人头痛。
宗正寺按照王爵世子起名的礼制,给洛王小世子定了单字勖,是个上口又有好寓意的字,姜勖,梁道玄想,他并不讨厌这个无辜的生命,只是他如果来得晚一些,自己会更省心。
就在这时,儿子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
梁道玄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花木扶疏当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由洛王姜熙亲自引着,拐去了另一条隐廊,快速消失不见。
那个人是广济王与徽明郡主的弟弟,梁道玄曾经襄助过的小世子,姜玹。
如今,他的哥哥广济王有了子嗣,他也不再被人称作世子,然而由于学业颇为通达,他经常入宫伴读自己的堂弟也就是小皇帝姜霖,身份也愈发贵重。
他与姜熙,同属宗室,倒是寻常往来无需多思,可这一路二人独行,梁道玄不免有些犹疑。
“兄弟多了,也不是好事。”梁参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很多史书上不大美好的描述,“再生一辈,更是头痛。”
“这话你不许外头说。”
知道儿子是轻重皆明且颇有城府的个性,但出于父亲的回护,他还是忍不住提醒。
“我只能不去外面说,让爹放心,可想让爹安心,就不是我说不说能解决的了。”梁参云轻声道。
待到回正堂上时,客人均已到齐,仿若是朝臣聚首,亲贵云集,梁道玄一眼就看见了徐照白,二人颔首见过。
广济王的弟弟姜玹也已至堂上,看见梁道玄不住地笑。他如今眼看就快二十弱冠,也算是半个梁道玄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虽有疑虑,可仍是笑着回应。
承宁伯府丧事虽过了百日,但到底是老伯爷薨去,只送了礼,人没有来,免得冲了喜庆,其余勋贵人家,多是爵位在身的家主,携了世子一并,见面寒暄个没完没了。
好在姜熙在这时抱出了小世子姜勖。
小世子健壮有力,雪白的胳膊快活地挥舞,半点也不怯场,在热闹里笑声不断,听得人心情都好了。梁道玄看着这个眉目酷似父亲的可爱孩子,心中竟也有些柔软之意。
不管怎么说,小孩子这时候看不出好坏来,便是可爱的。
姜熙也是满面红光,喜气非常,早年他的婚事折腾惨了这一屋子的人,最后多亏老夫人“病”的及时,借着好理由,他才能从自己的侄子皇帝处,诓了孩子的金口玉言。
这事儿当年梁道玄和梁珞迦还是很生气的,不过人家孩子都有了,总不能再没完没了,眼光总要放长远一点……
对,眼光放长远。
梁道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再看姜玹,一双眼睛虽带着同喜的笑,可始终盯着自己。
……
三日后,大朝,梅砚山康复后第一次参朝会的日子。
作为宰执,如今他上了年纪,皇帝尚未亲政,他仍有宰辅大权,因而特赐座百僚之首。
如今的大朝,小皇帝已经是能完完整整坐下来了。为了锻炼儿子,太后梁珞迦这两年遇事尽量保持沉默,先听小皇帝的意见,再做定夺。天地下为权势反目的天家父子和母子都不在少数,倒是这对母子,是真正的母慈子孝。
皇帝照例问政,可有陈述上表,诸般要事,请奏于御前。
只见梅砚山颤颤巍巍起身叩拜,请奏。
“梅宰执请言,朕恭听。”
姜霖给足了待顾命辅政的礼数。
“臣请奏陛下,今天下繁庶,黎苍守安,唯一事恐惹外内焦而天下动,陛下无嗣,而皇祚需暂托有继,臣斗胆冒死请立洛王世子姜勖为东宫,以安天下,昭彰皇命。”
这是梁道玄迄今为止,所遇到堪比爆炸一般的大朝会,群臣登时沸腾,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彻底傻了。
傻孩子。
早有准备的梁道玄叹气。
不过,你还好有个预见而防患的能干舅舅。
他朝前一步,高声奏请:“臣有一言,请奏御前。”
第122章 耾耾雷声(二)
有人的心态是看好戏, 有人是置身其中,不得不屏息静听。
梁道玄倒是不紧不慢,好像梅砚山的话对他没有影响,说得也不是自家孩子。
小皇帝姜霖整个人僵住后听见舅舅的话, 仿若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回过神, 当即道:“梁爱卿且说。”
“臣领旨。国祚之事,重不可言,已不容从长计议, 梅宰执所言甚是,然而入嗣之事,牵连甚广,多有宗法与礼法相束, 且陛下正当华年, 江山势必后继有人, 且当先优于雀屏择凤, 安内庭定四海祈请之心。”梁道玄见梅砚山似乎箭在弦上意欲反驳之态,也不着急结束这段反对之词,慢悠悠自袖口掏出了一封奏呈,“有忧再思, 非所达也。为臣之道,当先君之忧而忧。故臣早有所拟,言必有谏,还望陛下准奏。天家国祚, 永继为昌,此乃宗正寺之责,臣身为宗正寺卿, 已备下此次宗正寺所推待选良女之名单,今日大朝,也请梅相和诸位同僚一并斟酌,更请太后与陛下定夺。”
这回愣住的换了一批人,连徐照白都微微一怔,很快回神,再看恩师,讶异的神情就这么僵持在衰老的面庞之上。
梁道玄根本没有着急,他好像早有预谋,就等着有人提出这番对尚未大婚的小皇帝十分不友善的谏议,以国祚皇嗣这连皇帝都无法辩驳的名头,来压下阴云。
梁珞迦也从容不迫,她盯了有些手足无措的儿子一眼,看儿子被母亲这样警告,立即从窘迫和不安中继续安如泰山,才缓缓收回眼神,展开了自己哥哥递来的奏章。
她忍着唇畔几乎就要溢出的笑意,对沈宜郑重道:“既是要百僚同议,那便念出来听听,诸位都是国之砥柱能臣,且为哀家与皇帝这孤儿寡母做做主。”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居,忽然示弱,十分耐人寻味。
沈宜眉眼不抬,轻捧奏呈,依照上面的内容,念出口来。
前面是好听的套话,只说宗正寺已经观察了很久,最终选择了四十一个无论家世、年龄、德行、品性、康健都十分得宜的女孩,作为皇后和首批后宫入住佳丽的入选名单,至于如何选择,怎么选择,代表皇帝亲政的大婚,总要仔细商议,但有了合适的人选,就不能说皇祚虚悬,毕竟十六岁的小皇帝,总不能说他不能生孩子,这就有些犯上了。
前面的话有警告意味,但名单中,每个女孩都有属于自己的溢美之词,听得人感慨,梁道玄不亏文辞称绝,夸人不带重样。然而细心的人却听到了许多了不得的名字……
梅砚山幼子的小女儿,梅雪华;
徐照白独子的长女,徐玉淑;
如此朝中重臣的亲眷,皆在前列。
而朝中其余亲贵,如承宁伯崔鹤雍的次女崔岚若,和其他家世显赫,年龄匹配小皇帝的女儿,也都在其列。
更有一些地方上奏,有淑慧名声的孝女,如此种种,从权贵,到德名,具有全意。
听了只让人佩服梁道玄的周密。
其实大家心中都清楚,之前太后和国舅一直属意的是先择一可为后选之女,根本没有上来就充实后宫的意图,所以很有可能这些女孩子只会择选其一,其余的顶多是冲着均衡态势,再择一二,不会更多,毕竟谁一上来就希望亲政掌权的皇帝乱花渐欲迷人眼呢?且后宫纷争,未免不是往后波澜之始,这方面审慎一些,还是好的。
等待长长一串名单念完,奏呈最后还表示,当然这个只是宗正寺的看法,一切都听太后和皇帝的定夺。
然而人人都清楚,国舅的意思,就是太后和皇帝的意思,人家全家上下一条心,关起门来只论亲近,怎么还会否决呢?
缄默当中,原本要站出来说话的人也决意持中。
尤其是许多人自家女儿就在奏呈上,这样的话,哪怕千分之一的机会入宫成为妃嫔乃至皇后,自家荣华自不必说,怎可能拥戴一封王的子嗣先做太子?指不定还有更大的可能性摆在眼前。
而梁道玄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这个可能性。
今日很巧,洛王自己告假未至,梁道玄心想果然是要避嫌的,但这个避嫌如此巧妙,可见是早就“未卜先知”。
梅砚山这时缓缓道:“老臣不知国舅早有安排,唐突圣尊,还请赐罪。但老臣所虑,皆为社稷,国祚永继之迫,总免使得四方觊觎而动天下根本,还望太后与陛下明察。”
以退为进的话术,梁道玄听得刺耳,还国舅早有安排,怎么?要不是他有这个防患于未然的后手,今日岂不被牵着鼻子走了?
“陛下,太后。”梁道玄朝前一步,禀上道:“议国本,论承嗣,皆是在国有长君,而长君无后之时。陛下大婚在即,人选已有,怎能妄议?若真议论起来,才会使得四海沸议,于陛下多有冒辞。当务之急,仍是陛下亲政事体,大婚、亲政、皇嗣,步待来兴,自而有之,断不能越前顾后,姑妄言之。”
梁道玄今天预备好了吵架的阵势,不等梅砚山再开口,自行道:“梅宰执确为国体,多思多虑,然国体尚在圣天子,圣天子未临朝主政,便代议后继,臣闻所未闻。”
这话就说得很严重了。
小皇帝活蹦乱跳,刚到结婚的岁数,忽然说要为后继考虑立嗣,这难道不是想另立门户的暗示么?托孤重臣,辅相之尊,这般言语实属不敬。
今日本是一场突袭,然而却变成了梁道玄的绝地反击,梅砚山一时竟不能辩驳,梁珞迦心下大晴,却装作深思苦虑,只道:“陛下,此二位皆作忠言,陛下既然即将亲政,哀家便请陛下定夺。”
小皇帝被亲舅舅的话提了醒。
是啊,自己还没成亲呢!怎么就能说无嗣旁继,他忽然想起太宗实录来,这还是前几日徐师傅教授的内容,立时有了底气,沉声道:“承母后之意。朕尚未亲政,于朝中诸事,熟稔不及众爱卿,于国之关要,思虑不及母后,不过方才这一席话,倒让朕想起了前几日所读《太宗实录》当中的内容,朕自知德行治道不及祖宗,唯有效法,方不辜负四海江山。”
说话先立定大基调,这是舅舅教过他的话术,搬出太宗来,总不能梅砚山一会儿说出一句:我比太宗还懂治国。
“陛下圣明。”
众臣承后,小皇帝姜霖才再慢条斯理开口:“太宗十五大婚,七年未有子嗣,后充实后宫,选秀掖庭,又三年,宫中才有皇嗣降世,于此多年,子嗣盈朝,繁茂如巍巍苍树,福祚绵长,百世不息。为何《实录》所记载,太宗当年婚后无嗣,却未有人议旁支入嗣于帝?难不成……是太祖皇帝留给太宗皇帝的辅政大臣不够尽心竭力,不能为国早忧?”
他说完,一双明亮的目光就落在了梅砚山身上。
梅砚山登时感觉汗流浃背,跪地道:“是臣唐突,死罪死罪……”
“朕也是求教诸位爱卿,梅宰执大可不必如此,请起吧。”这阴阳怪气的本领,小皇帝姜霖也是得自梁道玄真传,明明很是刻薄的话,却说得极为老实憨厚,还能笑出来,“这事儿,朕有点想不明白,今日朝会先散了,诸位爱卿同朕一道想想,到底为何?”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示意沈宜,沈宜站出一步,扬声:“朝毕,叩首。”
“万岁万岁万万岁。”
……
梁道玄散朝后心情好得很,一是为这防守反击的效率实在是高,二是为了小外甥的本事见长,语言艺术已进入到可以独自与朝臣对话而不受挟制的阶段。
真好。
当然,得意不能忘形,这只是个开始。
梁道玄自行宫出来,没立即回宗正寺衙门,反而是绕了个路,去到兰台,广济王的弟弟,原来的小世子姜玹,正在这里领着一份历练的闲差。
他本是皇亲国戚,祖制在身,不能随意入朝参政,也不能取功名入朝班,但一些文书上的闲散清贵差事,还是要有些倚重的。
兰台掌府库书籍,姜玹正在这里学习编纂书籍,十分刻苦。
见到梁道玄来了,他立即笑出灿烂的春光,丢下笔,一遛弯跑出来,跟小时候一个毛躁的样子。
“当班要有当班的样子,你看你,冠头都歪了。”
梁道玄忍不住给姜玹正了正帽,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话里免不了有些操心的意味。
“国舅,怎么样了?”姜玹顾不上这些,拉着梁道玄就往僻静的后斋走,这里四下无人,他也忍不住追问,“他们……真是这个意思么?”
梁道玄笑道:“多亏洛王世子百日那天后,你来告知我,这我才预备好了后手,今日必然是不会吃亏的,你放心好了。”
“国舅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当然放心!”姜玹忘了前一刻自己是怎么催促的,先笑过后,却又不禁忧虑,“那日王叔同我暗示,希望我王兄能一道上书,请立小世子,虽然他说得国不可一日无继似乎也有些道理,可这些年我在京中,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心头有数,该懂的忌讳的,自然也清楚明了。我王兄必然不会答允,我也不会眼睁睁瞧着国舅你腹背受敌,你是我家的恩人,我兄长和姐姐都要我唯国舅马首是瞻,于是便第一时间告知国舅当务之急。今日之事,我说了却也觉得蹊跷,陛下又不是生不出孩子的老皇帝,他们到底在急什么?”
第123章 耾耾雷声(三)
梁道玄并不言语, 姜玹到底年轻操切,忍不住追话:“这样的事他同我说了,就是有些把握在的,可见已然联络好了。国舅, 他们会不会已经是勾搭成奸?”
梁道玄听罢忽得笑了:“这是什么词, 你在国子监太学就学了这样遣词造句么?往后编书出去天下刊印, 也这般措语于世人?”
说得姜玹有些不好意思,经过几年前的事,他素来奉梁道玄的话为圭臬, 只窘迫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来道:“我也是着急……”
梁道玄笑着领他边走边道:“是不是勾搭,成不成奸,现下说都还为时尚早, 我不是早就教过你, 静可制动, 不如且看看到底如何, 再做判断。”
“那……择后只是一时托辞?”姜玹奇道,“陛下不着急吗?”
“他倒是年轻,不过你这个年纪,也是该考量考量赐婚了。咱们朝有制度在, 一大批等着赐婚的亲贵,不如一并在此次甄选里看好,也让太后为你寻觅一佳人良眷,怎么样?”
梁道玄说得是实话, 也是发自内心为姜玹着想,但他语气松弛恍若打趣,听得姜玹耳根都是烧铁样的红, 整张脸往外冒傻乎乎的热气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最后灰溜溜,竟跑了。
梁道玄忍不住笑,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样看似温情的打算,其中也有一石三鸟的谋划。
其一当然是皇帝确实需要在这个时候拿出姿态,若真有孩子喜欢也能过妹妹这关的好姑娘,自当为天下之后,坐镇凤位,辅弼皇帝,这是首要考量的事情,也是整个策略里的重中之重。
其二则与他先前所言一致,好些宗室适龄子弟未有婚配,有些已屡有封王上书至宗正寺,希望能得太后荫庇赐婚。倒不是自己和妹妹专横到人家结个婚都要管三管四,而是这就是宗正寺和皇帝一个重要的工作。可是兄妹二人所想一致,都希望这个恩典,可以给姜霖自己。待他亲政后赐下,施惠四方,巩固皇族内部的联系,好过他和妹妹一通乱点鸳鸯谱,收益与付出不成匹配。
其三就显得他内心十分阴暗了。有了洛王的例子在,梁道玄觉得还是给这些封王搞婚姻分配比较好,省得一个个都在动自己的小心思,打端不上台面的算盘。大多数封王家中适龄姜姓男子未有婚配,多是想看皇帝如何择后,再结对自己最有利的姻亲,这想法确实是人之常情,也不能说不对,但是梁道玄却也是要为自家妹妹外甥利益最大化考虑的,人人都想亲上加亲,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他自然不愿将来小外甥大展拳脚之时却遇见裙带上的掣肘。索性,他一次列了四十来个,大家搞个大型的相亲,待小皇帝大婚、亲政,再批量赐婚,非常完美的流程。
梁道玄自认想法还算周密,只是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小外甥真的对此事无有太多倾注,更未有可堪为后的青眼相看,就当他是做了无用功,总不好逼着孩子去面对绝望的亲密关系。
但是天底下真的有帝王可也在权力面前决定自己的幸福并且完美的平衡爱与责任吗?
他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周密计算的好心情最终也变成一声无奈的叹息,梁道玄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了兰台的长廊。
……
“霖儿,母亲有话想同你说。”
姜霖低着头回寝宫的路上,听见母亲的呼唤,忙让到一边,行礼道:“儿子见过母后,急着走是后头还有课,不想让师傅多等。”
梁珞迦温柔含笑道:“我知道,不过我们母子也好久没有说说贴心的话了,今日大朝,你徐师傅也要更衣预备,我已命人赐膳,这时候,咱们一道说说话,可好?”
姜霖也报以笑容:“母后别热着,我们去永荫廊走。”说罢对沈宜道,“让他们都后头跟着伺候就是,朕与母后未有传召,不得近前。”
“是。”沈宜压下人,命提香引路的太监宫女皆到自己身后。
梁珞迦和姜霖母子二人皆已更过衣,换去了大朝会的礼服,走上依山而建迂回的凉廊,头顶皆是浓绿的藤蔓和蕨草,上午的暑热也削弱几分。姜霖十分孝顺,让母亲走在依着泉水小径的那侧,清凉之意更盛。
“我的好孩子,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外头议论得多,你在宫中也必然听得清楚,你舅舅也急得睡不着觉,想了这个办法,不破不立,我们总要拿出在理的样子,才会让你少些钳制。”
梁珞迦边走边叹息,她知道儿子能理解舅舅的好意,只是怕因这事,让儿子当着朝臣面困窘。
“也是母后没让舅舅和你说,怕你顾虑太多,当日反倒焦灼。你舅舅还说了我几句,说我不能当要亲政的孩子仍然是孩子,可是做母亲的,总是很难迈出这步来。你我母子从不说别心的话,今日母亲与你言及此事,更是无有遮掩,只怕你要笑话为娘过于谨慎。”
“怎么会?”姜霖笑起来的样子,与母亲简直如出一辙,他有种天然的感染力,爱笑且亲和,但又恰到好处保持了帝王该有的姿态与威仪,不过在家人面前,私下里,他仍是家中的孩子,笑起来颇有些没心没肺,“只是朕真被舅舅吓了一跳,他从哪罗列出四十多个姑娘,听着就让人头疼了。”
梁珞迦也仍不住笑出来,连连摇头,她将梁道玄的三重打算全部告知了姜霖,小皇帝这才恍然大悟,又是惊喜舅舅的算无遗策与心智强悍,又是觉得自己实在太嫩,不免对即将到来的亲政有些忧虑。
在母亲面前,他是不用遮掩的,只道:“还是舅舅疼朕,操心到了极点,朕真怕亲政后不能明断,岂不让舅舅和母亲失望?”
“哪里的话,你是怎样的品性,舅舅和母亲心中有数,这样想让你亲政,更是觉得有朝一日,天下百姓必以生在你治下为幸。”
这是极高的评价,听得姜霖整个一激灵。
“但是治国是治国,心怀是心怀,这心怀里要装得下天下与百姓,可母亲私心也希望,你的心里,也能装下自己的幸福。”
梁珞迦转回话锋,这才是此次对话她真正的目的:“霖儿,你从来不瞒母亲心思,所以母亲也大胆问一句,你……可有心上人了?”
姜霖被问得一时哑然,站在原地许久,才道:“朕读过史书和实录,总觉得,这样的人,还是没有的好……”
“为什么要这样说?”此话听得梁珞迦心中酸楚。
“母后,朕……根本不记得父皇的样子。”
梁珞迦听儿子清越的声音,忽得愣住了。
苦涩的笑容出现在姜霖十六岁朝气俊逸的脸上:“朕从来没有见过父皇,也没有问过,奉先殿里头的画像,画得像么?其实朕是知道的,母后……当年是被逼着入宫,母后绮年玉貌,当年也是名动帝京的闺秀,却为着外公的野心,不得不与父皇为妃,在后宫之中如履薄冰。父皇驾崩时,母亲也不过比今时的我大上四五岁而已,如果不是舅舅念着血缘亲情和天下业重,心疼我们孤儿寡母,今时今日,这宫中的日子,母亲要怎么带着我一并熬下去呢?”
姜霖在动情的讲述中,朕字不知不觉已变作了我。
“所以,我其实明白的,母后和父皇……并非良缘,也绝非良配,父皇幸好在晚年有母后为伴,且母后诞育了我作为皇嗣,也算父皇对列祖列宗江山社稷有了交待,母后的存在对父皇是幸事,但是父皇的存在对母后却未必是……自古及今,历朝历代的帝王宫阙里,大多都是如此的‘情’。”
梁珞迦别过头去,泪水湿润了眼眶,她忍着哽咽,不知该说什么,儿子的孝顺与蔼然敦亲让她自觉安慰,可是这一番话后的悲辛,又让她觉得对不起孩子所面对的一世囚牢。
“舅舅和母后,已经为朕做了许多了。”姜霖扶住母亲,取出巾帕,为母亲拭去泪水,自己的眼中虽有晶莹,却仍是细细的笑出了柔和弧线,“朕如果再肆意妄为,辜负母后和舅舅的打算,简直就是混账,朕早就想得很清楚啦!不管做什么,绝不辜负母后和舅舅的期望,必然是要为社稷家国黎民百姓造福的一国之君。”
他看着母亲望向自己的伤心眼神,继续柔声安慰:“在这之后,朕也愿意做一个好的丈夫和父亲,有一个幸福的家,但是,这些是永远会为前者让位,朕先是帝王,再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母后贪心,希望你全都能拥有,可是母后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有一些自己的期待,这样竟也是贪心了。”梁珞迦哀哀涕泣,从前即便最艰难的时刻,她没有因发自内心的软弱的悲伤,但此刻,她却真真正正感觉到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
“这样当然好了,但其实在朕说出前头的决定后,也不那么重要了。所以母后,你和舅舅尽管安排,为了咱们一家人的权力和安宁,朕什么都可以接受。”
第124章 耾耾雷声(四)
大朝会第二日, 是入七月来最热的一天,骄阳似火,仿佛能照透人的发肤灼人肺腑。
宫人一个时辰一班,从穿行宫而过的山泉中取水装车, 再一遍遍将清冽的泉水洒向仿佛烧着了的几条主甬道之上。
唯一庆幸的是, 宫中无有妃嫔, 更无太妃,宫室大多封闭,无需过多劳作洒水, 唯有皇帝、太后和长公主三处,不得不尽快来回,保持宫室内的潮润,避免干烧火燎的太阳这般无情。
只是在太后垂帘问政的中朝泰安殿前, 所有洒水的宫人都不敢靠近。
在殿下台阶外, 大太阳底下, 跪着两大一小, 正是洛王夫妇和他们刚刚风风光光办过满月酒的孩儿。
洛王妃向琬抱着孩子,素服脱簪,跟着同样一身赭色素服的洛王姜熙跪在后头,三个人从早晨跪到午前, 已跪了两个时辰,他们怀中的孩儿姜勖仍在襁褓之中,哪受得了这暑热天气的苦楚,时不时哀哭, 每每这个时候,洛王妃向琬便温柔抚慰,用自己的肌肤来为孩儿降温。
“臣有罪。”
洛王时不时叩首而言, 整个泰安殿内静悄悄的,宫人半个字不敢说,只能用眼神互相传换不忍和疑窦,而宋福民站在殿外,犹如门神一般,目不斜视。
所有人都知道太后就在殿内,沈宜自然也在,自打今日一早问政请安后,太后就没离开过,但太后一个字的懿旨也没示下,于是乎根本没人敢上前去多说一个字。
辛百吉迈的步子比太阳还火急火燎,他久在宫中,礼数自是烂熟于心的,可在殿外瞧见这般清醒,也是忍不住乱了方寸。
可他到底不是全无城府,当下情形,他自知不能胡乱横叉一笔,于是就想和宋福民说句话,只能让身边跟随的小太监去传一句。
而后,宋福民才走出殿外来,向他见礼:“小的见过辛大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太后她老人家还没示下么?”辛百吉这两年随着年岁增长有些发福,最是怕热,此时不住自己拿着手帕驱赶潮热,然而无济于事。
“太后并无口谕。”宋福民恭敬回答。
辛百吉压低声音,烦躁道:“那你能进去和太后传句话么?”
“辛大人尽管吩咐。”
“国舅爷在亦心斋发了大脾气呢!”辛百吉大概也是第一次见梁道玄发火,声都有些颤颤巍巍,“眼下陛下在跟前哄着……你说这事儿,哎……这陛下也为难,不能过来解围,这边是亲叔叔,但那头也是亲舅舅不是?要论亲疏,这舅舅还更亲许多!舅舅眼下气的人仰马翻,这可真是分身乏术。但这边也挨不住了,大人受得了,这孩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就得国舅担待了!”
宋福民恭顺地听着,一个字也不发表自己的见解。
辛百吉一方面看不得婴儿遭罪,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啼哭,揪心得很。另一方面,他是怕梁道玄担责任,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往常最谦谦君子好脾气的国舅跟吃错药似的,说什么都不许小皇帝外甥来见洛王。即便是有之前洛王借子嗣作怪的嫌疑,可闹成这样,终究太难看,最可怕的是,万一出了人命,国舅可怎么办好?
国舅生气,倒是有理,替皇帝分担着旁人的算计,可回头小皇帝仁厚,还惦记着叔叔和侄儿的亲情,不忍让叔叔受罚,这梁国舅怎能不气?
可是辛百吉心中也清楚得很,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失了冷静。
偏偏今日……哎……
“你就去秉明太后,眼下咱们陛下是过不来,老奴请一道懿旨,先缓缓当下的火吧!”辛百吉颤声道。
宋福民只答了句是,转身去到正殿内,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可是却没对着洛王一家宣旨,反倒走来了辛百吉面前。
“太后老人家怎么说?”
汗珠顺着辛百吉的额头往下大颗大颗的滴,他脸色苍白,耳朵仿佛被尖锐的婴儿哭声刺破,更是已被晒得魂不守舍。
“太后的意思是,这该是陛下历练的时候,一切交给陛下,辛公公去歇息就是。”
辛百吉啊了一声,耳朵里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中暑栽倒在地……
……
亦心斋内,梁道玄又摔碎了一个茶盏。
一旁的宫人和等待传召与在宫中办差的官吏都于外间噤声,只听皇帝在里头可怜的一声又一声舅舅哀告,是不是梁道玄嘶吼两声出来,听得出盛怒,却听不出到底说了什么。
天底下敢这样同天子讲话的,也唯有太后与国舅了。
众人不敢言语,一面更是将梁道玄视为朝中领袖畏惧不已,一面也不由替小皇帝焦心。
终于,内堂里走出了个人,众人看装束,连忙行礼,来人不是小皇帝姜霖又是谁?他面色苍白憔悴,更是惶惑不安,走出来时顾不上所有人,匆匆离去,而屋内似乎梁国舅再一次大发雷霆……
待姜霖来到泰安殿前,洛王小世子姜勖的哭声已渐渐低落下去,向琬的哭声却抑制不住,她一面摇晃哄弄孩子,一面落泪啜泣,姜霖几乎是快跑过去,对宋福民道:“去,叫太医来!请婶婶抱着侄儿去偏殿里头,再搬来两个冰鉴。”
这是圣旨,宋福民只道遵旨,找来宫女扶起洛王妃,洛王妃苍白着布满泪痕的脸,嘴唇早已无了血色,颤颤巍巍谢恩,姜霖焦头烂额,催促人扶着婶婶接过自己的小侄儿去殿内,只见洛王转过身来,不住朝自己磕头,口中念着死罪,洛王妃也不好离开。
“王叔,什么事我们叔侄来讲,勖儿怎受得了?快让他们进去!”姜霖听婴儿的哭声已是五内俱焚,此时声音几乎都有了哭腔。
于是终于洛王妃带着小世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和赶来太医的护送中,去到泰安殿偏殿里头,廊下只剩下了天家叔侄二人。
“王叔,昨日大朝会上的事,你罪不至此,到底不是你亲自来求请,外头的人怎么说是外头的事,王叔这样子,实在让朕不安。”
姜霖说话时额头上也已流下汗水。
“臣安敢偷安于私宅,面见天子,负荆请罪,臣已备下必死之心,臣这一子……不如不来这世上,倒让陛下难做,他何尝不也是死罪……陛下仁厚,可是,天底下的人众口铄金,若是因臣添丁之事,却惹陛下烦忧,这样的罪过,臣一家如何承受得起?”洛王哭泣不住,连连磕头,又道,“况且太后与国舅……臣知晓陛下为难,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国舅对陛下,犹如明珠股肱,若让陛下骨肉离心,臣实在罪上加罪。”
姜霖静静听着,忽得附身去搀扶洛王,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不那么为难的苦笑:“王叔哪里的话?朕是天子,天子不能理家为顺,又谈何治国主政?朕虽未亲政,但也是金口玉言,朕不会治罪于王叔一家,更不会因此事心怀芥蒂。朕确实尚未大婚,不宜多议国本,然而梅宰执是辅弼之臣,不能不多思多虑,而王叔只是添丁之喜,更是天家这些年难得的喜事,如何又能问罪于王叔呢?还请王叔安心便是。”
“可是太后她……”
姜熙不安地望向一片沉寂的泰安殿整殿。
“王叔快去看看勖儿吧。”姜霖扶起姜熙,“这里有朕在。”
……
“听说国舅爷发了大脾气,给陛下也训斥了好一顿。”
“谁不知道陛下最听国舅爷的话,闹成这个样子,真是……”
“委屈陛下在舅舅和叔叔之间斡旋,可见陛下是有心性的仁厚之君……”
“陛下当真宽仁惠厚,这般施仁布德,乃是天下有幸,只是这朝中如何,陛下到底尚未亲政,不知该当如何,也是为难陛下了……”
“我听说,太后已经三日都拒绝陛下的请安了。”
几个大臣在笑声议论,此时忽得住了声,不敢再说下去,全因梁道玄梁国舅铁着张和死人差不多的脸,目不斜视打他们面前经过。
大臣等候召见,一般都在亦心斋处歇息茶饮,今日太后召见了不少人,梅砚山和徐照白皆在,他们这些小官实在品级不够看。然而这二位已经许久未归,只见到国舅自中朝穿斋门而过,几人默不作声,交换个畏惧惊怖的眼神,目送梁道玄离开。
梁道玄其实也没有回家,他出了行宫,转了个弯,去到一处行宫外山下颇为清幽的宅子里去,这宅子的守门人似乎对他十分熟稔,也不阻拦,行礼让门,梁道玄走得步调慢下来,背着手,直到里头明堂凉阁前,才站住脚步。
凉阁为夏日纳凉所用,窗皆落地竖栅,唯有遮光帷幔,在暑热无风的天气里一动不动,但里头的声响,外头可听得清楚。
一个女子幽幽哭泣,似是焦灼又伤悲,另个虚弱老迈的声音却比哭声听来真切一些:“听爹的话,晚上你就收拾收拾回家里头。你这有着身子,别在我这边过了病,回头我怎么跟你夫婿一家交待?你爹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只是这病,哎……可真不是时候,也不知道外头的风波怎么样了。”
“爹,世叔明智练达,只是一时激愤,没了轻重,到底为人都是关心则乱,您好好将养,我已经同家里头说了,待你好了,我再回去。”
那女声温柔和婉,夹杂哀低之音。
梁道玄听着不忍,推门而入,向着卧床不起的辛公公和他侍奉床前的养女道:“能骗过我世侄女,我也算没有白白辛苦这一场,只是累了辛公公这一病,我心中实在不安,专门来看望,也为公公宽宽心,安安神。”
第125章 耾耾雷声(五)
辛百吉这一中暑带出好多积年老毛病, 他已然是花甲之年,卧床几日精神仍旧不济,太医的几副重药吃过,勉强有力气说话, 可仍是虚弱, 见了梁道玄进屋, 强撑着起身,却教国舅爷眼疾手快,先一步给扶住落回。
“公公躺好。”
辛百吉不肯, 辛明乐便只好取来个软靠,好让父亲能半躺着说话。
“见过世叔。”
辛明乐红着眼圈行礼,梁道玄让她快些起来也坐下,辛明乐扶着有了月份的肚子, 这才落座在一旁。
“我这女儿, 没轻没重, 都什么时候了, 还杵在病人屋里头,梁国舅,你是明白人,替我说说她。”辛百吉又是急又是叹, 但语气里却都是真挚的关切。
“弟弟出门办事,家中只我一个女儿在爹膝下,女儿不能不孝。”辛明乐说着又要哭出来。
“孩子是孝心,从前我夫人怀着孩子的时候, 祝太医也要多走动的,她时长来看看你,也宽得是她的心, 若怕过了病气,屋内多通通风,少近前侍奉汤药就是了。”梁道玄柔声缓和父女二人的坚持,却又声音一转,愧道,“早知公公那日暑热上头加急火攻心,我就早些告诉你当天的事情,好教你不那么担忧了。”
辛百吉一听,知是自己所操心的事,事关大体,他担忧女儿牵扯进来,忙让她出去自己纳凉用膳,吩咐带好了门,不许人进来,这才勉力直起身子道:“怎么一回事?国舅那日不是成心跟陛下发火的么?”
“要说生气,气得也不是陛下,陛下夹在当中,我最知其中难做,怎会再为难自家的孩子?”
梁道玄当着辛百吉面前以自家孩子称呼皇帝,十分亲厚,辛百吉也觉近心,不由纳闷道:“那国舅何苦发作?便是演戏给咱们陛下做筏子,也不至于此啊……”
“辛公公,你了解我这无利不起早的毛病,这次虽说是动了真气,但不至于要给自己做皇帝的外甥下这么大面子。”梁道玄笑着捧来杯茶,亲自送至辛公公手上,“只是我总不能让妹妹去做恶人,搞得好像母子交恶一般,只能自己出马,这才吓到了公公你。”
“陛下是知道国舅的用心?”
梁道玄点点头笑道:“咱们陛下,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心中是有数的。”
“国舅是想,让陛下仿佛夹在两头亲戚中间,困顿难做,一味求全,也让外人看看陛下的仁厚贤明?”辛百吉觉得自己明白了梁道玄的用心。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这样的皇帝,大臣眼中看起来总好应付些,这话虽然要诛九族了,但实际上大家心里的算盘,哪个不是门清?”梁道玄笑道,“陛下亲政之前,若是强铮于臣,说不定亲政后就有些明里暗里的下马威,有人忌惮我和太后,有人则未必,不如我吃些亏,让大家看看咱们未来亲政的陛下是何等宽仁优下,宁可委屈着自己,也要把水给端平了平息事端。”
辛百吉正展露出笑容要叫好,又忽得关切地往前凑了凑:“可……要是他们误会了国舅您,这可怎么办啊?”
“公公,我就算此时此刻让所有人如沐春风,也还有人嫌弃我这风是东风不是西风,厌恶我的人,倒并不是不喜欢我,而是不喜欢我手上的权力罢了,这样的人除非我死,又怎会善罢甘休呢?”
梁道玄一席话说得辛百吉心悦诚服,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嘴碎叹气:“这是什么世道呢?国舅爷殚精竭虑的,也不是为自己大权独揽,都是为咱们陛下鞠躬尽瘁,戏文里头的诸葛武侯也就是这般,可叹还有人打歪心思……国舅爷,我也就不和你打马虎眼了,您不会看不出洛王的心思吧?”
“我这真动的气,当然也是为这个。”梁道玄倒不会跟病人抱怨,只宽慰道,“不过这一下敲打,也希望他能明白。”
“国舅爷,您不用哄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生个病还得吃糖。咱们就说这次的事儿,他若真觉得有亏,自己到太后跟前大日头下跪着,怎样我也不会着急,那日我为什么来回折腾?不是为国舅爷和咱们陛下这一唱一和的惊心,而是那洛王小世子……哎!那个哭声哦,听得当日泰安殿当值的宫人都噼里啪啦掉泪珠子,我焦心得难受,一啊是实在心疼,二是怕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回头人家怎么说太后与陛下呢?”
辛百吉许是也说到了气头上,原本病恹恹的语气按着寻常说话高八度的音调直往上升。
“洛王殿下带着老婆孩子来,这哪是请罪,这不就是要挟么?我一个公公,看着都堵得慌,那太后老人家坐在殿里头,烦都烦死了!这不是给不给台阶的问题。要是太后真出来应声,洛王殿下想必会有的是办法让咱们陛下难做,好在太后隐忍,知道这个好人必须陛下来做,真是……”
梁道玄倒不急着评述,只笑道:“辛公公开始长篇大论抱怨人了,这病就好在眼前头了。”
“火烧眉毛了,国舅爷还拿我打趣。”辛公公白他一眼,“这陛下接下来如何,可得小心,尤其是这次雀屏择后,万不能给人留下话柄了。”
“这我有数的,辛公公放心养病,往后的路还长着,我和陛下身边没有辛公公,那是万万不行的,况且您还要含饴弄孙呢!”
梁道玄的话总是窝心体贴,又让人感动,这样一说,辛百吉又是老眼含泪,总算有了接着和病痛撕扯下去的心气儿。
梁道玄离了辛府,径直回家。
今日本是小朝会的日子,但甩脸子就要有甩脸子的样子,梁道玄早决定不去,回家多好,老婆孩子热炕头——三伏天后面那个可以不用,一家三口吃西瓜酪吹冰风轮,日子舒坦着呢。
可他刚进自家行宫府宅,就见女儿梁九盈哭着扑过来,他忙抱住询问,梁九盈一双闪烁着泪滴的楚楚眼眸望上头,哀哀道:“爹,表哥是惹你生气了么?”
哦对,自己刚吩咐了,这几天别让两个孩子去行宫的事,倒不单单是做戏做全套,过两天就开始择后的典仪,他不希望女儿凑到这件事来。
许是当年妻子柯云璧的提醒让他一直介怀,后来发现自己家这几个孩子之间,纯然亲情,倒无庞杂,然而他们自己心头明净,却架不住有人暗中图谋。
他一点也不怕人言可畏,朝堂上混得这个位置,又是个实权外戚,怎么都不至于沦落至此,但是暗中以此为寻衅等刀剑抵背之事,他必须为女儿和外甥防患于未然。
“怎么?才两三天不见,想你表哥了?”梁道玄不和孩子说大道理,只笑着安抚,“你皇帝表哥要预备娶媳妇了,这会儿忙得不行,爹让你在家玩两日,这不,你哥哥也陪你呢,为这事他书都入宫读不上了。”
长子梁参云正走出来,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气韵,偏偏在一张完美继承了父母二人有点的面孔上:“爹,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阿盈还是拿过。”
“外头都说爹你骂了表哥……”梁九盈止住哭声,拉着梁道玄衣襟追问,“我怎么就不信?爹从来没发过脾气,除非……表哥真做错了事?”
女儿是敏锐的,但年纪太小,梁道玄不打算让个十岁女孩沾染进来,只笑道:“爹发脾气不是为了你表哥,爹不是说过,朝中的麻烦事多得很,难免火气大了,不过爹保证,不把公事带回咱们家里。”
这时,柯云璧已然走了出来,她拉过女儿的手,说道:“今日承宁伯府来人了,我说你出去一趟,他们只说崔表哥有事想见你一面。”
“是要紧事么?”梁道玄心头一紧,生怕姑姑身体出了问题。
柯云璧却摇头道:“崔表哥派来的人带话说,你有空去见见就行,现下忙得很,不必刻意分心,我想应该不是要紧事。”
“那我明日再过去,今天就在家里。”梁道玄略松了口气,但看女儿并未对自己的回答有任何满意的迹象,仍旧低着头,他不免有些愧疚,蹲下来柔声道,“不然明日你去见见姑姑?”
谁知女孩却摇了摇头:“姑姑明天要见好多未来的表嫂,我不打扰她去,爹爹说得对,我虽想见表哥,但表哥总有正事,就像我想见爹,但爹总在政事堂,我是爹的好女儿,也是表哥的好表妹,自然不能添乱。”
虽是贴心的话语,却听得梁道玄心中愧疚之意大盛,与妻子哄了孩子好久,二人才闲下来对坐着,静了许久。
“这几日必然很多人来打探,辛苦你了。”梁道玄放空一阵后,揽住柯云璧肩膀,轻声道。
“还好,他们旁敲侧击,不敢多问,到底是皇家事情,舅舅骂外甥,他们问多了就像村口碎嘴的大娘,多跌份。”
柯云璧的话总是能让梁道玄松弛下来,他笑出声,肩膀一抖一抖的,却也仍旧安抚道:“不如明日把岚若接来,她和阿盈亲近,两人要好,一处玩玩都能给孩子们宽宽心。”
然而妻子却摇摇头道:“今日阿盈哭了两场,我也这样想,崔表哥亲信来时,我就提了一句,谁知亲信说,这几日岚若都在宫中,是太后的懿旨……你说……太后是不是属意岚若,想让她来做这个人人都眼红的皇后?”
第126章 三告投杼
“万机之重, 虽尚未担肩,却仍有千钧,陛下今日辛劳忧思,如若课业有累, 尽可告知臣下。”
徐照白盛暑烈日当中仍有一派他惯常的冬温夏清之气, 与之交谈, 只觉适宜。姜霖正要放松警惕,好好说一说近日来的辛苦,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响动出舅舅的话来:
“与徐师傅说话, 切忌交心,浅尝辄止,深问必有所图。”
刚松弛的心绪立时紧绷,姜霖板板正正坐在御书房正位, 只略带困倦笑道:“师傅这话就是宽纵帝王了, 往后要让御史参奏的。”他虽是年岁已成身量, 奔着弱冠成龄而去, 乍一看身高面容都摆脱了少年稚气,但却有种孩童的亲温笑容,用亲舅舅的话说,十分具有迷惑性, 这是他的优势所在。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一番笑言,徐照白也被着带了顽意的亲近回应逗笑,不禁摇头莞尔:“陛下,御史也不是这般闻风而动, 陛下且看当下,御史悄无声息,不就正说明这点么?”
这话说得是洛王前些日子的事情, 姜霖也苦笑了道:“师傅,皇帝果然难做,朕心里很是难受,一头是舅舅,一头是叔叔,朕只是希望一切静好,家人亲厚,怎这般难呢?”
“陛下如今就觉得困顿,往后天下的事,全无折中可言,又要如何呢?”
徐照白的反问很是恳切,带了臣下适时的提点,更有长辈温和的忧虑,让姜霖几乎就要放松警惕了。
“那……依照徐师傅的意思,朕该当如何?”
他索性当做求教,问问就问问,反正他一个没亲政的小皇帝,问师傅个问题,实在算不上什么台面上的事情。
徐照白并未被这个看似棘手的问题难住,他起身行礼,取过一本实录,摊开在自己面前,姜霖定睛一看,竟是太宗之子,德宗纯皇帝的实录,翻开的那页不是别的,正是其所在位的弘庆年间关于立太子的朝堂风云,争端伊始。
“我朝历代东宫之议,最烈莫过于弘庆一朝。”
徐照白边讲解边亲自为小皇帝翻看,时不时以犀角的御尺轻点关键章句,娓娓道来。
“太宗文皇帝多有子嗣,皇室血脉充沛,然而元配皇后无所出,早亡,始终未有再立新后,直到晚年四十三岁,立左千牛卫大将军之女十七岁的熊氏为后,无子。德宗纯皇帝乃是其他低等嫔妃之子,十一岁时立为太子。太子十三岁时太宗驾崩,继位为德宗纯皇帝,太宗遗诏,遵太祖旧例,封熊皇后为摄政皇太后,与辅政顾命并辅新君。德宗纯皇帝个性懦仁,多优柔,不善谋断,在位期间,乌呼罗残部与羌夏联姻屡次犯扰边境,帝不能主事,太后命帝亲征。亲征之际,帝藏于御帐不出,熊太后亲着甲胄,执皇帝仪仗,于城墙上鼓舞士气,并拉弓射敌,先声夺人。太后在朝至皇帝十六岁,退居后宫,然朝有政务,帝皆问于太后,方可制策。太宗与德宗的年号分别为平康和弘庆,历史称这一时期为平弘盛世。”
“然而在熊太后山陵崩后,德宗皇帝就是因个性温好,致使其子鄢陵王和鲁陵王相持,引发东宫之争……”
这段实录,姜霖是读过的,但他却不明白徐照白以此举例的真正用意。
“鄢陵王乃是德宗皇帝头一位赵皇后之次子,鲁陵王之母则是德宗皇帝的表妹贵妃蓝氏,当年二王之所以为争,是因为赵皇后母家家世显赫,即便故去多年,仍朝有权势,其兄与弟皆身居要位……此二人为鄢陵王之舅舅,二人坐镇,如何不为外甥之不可动摇之党?自然尽心竭力辅佐。”
姜霖听着微微点头,轻声道:“舅舅对朕也是如此,如若朕身世同于鄢陵王,想来舅舅也会尽心辅朕登临东宫。”
徐照白颔首:“正是这个道理。但德宗皇帝后期最宠爱的蓝贵妃。其母乃是皇族郡主,鲁陵王身上有更纯正的皇家血脉,他的背后是皇族众位叔伯撑腰,天然的血脉在此成为一个个无形的死结,早已将擂台铺陈完毕,接下来便是捉对的厮杀。”
徐照白的声音愈发沉郁,姜霖的心也跟着下沉,许久他才道:“外戚与宗室……都是天子身边最亲近之人,怎能如此呢?”
在他心中,外戚就是舅舅,舅舅就是外戚,外戚比真的姜氏血脉还要亲近,若是到了让他真做选择的时刻,他一定会比德宗皇帝为难百倍且痛心致死。
也是听出了小皇帝在言语中,将外戚和宗室相提并论,俨然同样的近密,其中所包含的意味,不言自明,在小皇帝眼中,梁道玄未必不如宗室同姓,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徐照白听出此言自然流露的深意,却也不动声色,只做自己师范该做之事,说该说之话,他缓缓阖上实录,恳切道:“陛下近日所见,不过九牛一毛,今后仍有千难万险,但务必以江山社稷为重才是。太后已定了后日选后,再择吉日大婚,陛下若能明年元月亲政,便要早些做好预备,负山戴岳,引重致远,终究是帝王之责。”
“朕明白,多谢师傅提点,朕不会再随意抱怨了。”姜霖觉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徐照白这番话里头是有好意劝慰的,他不能一辈子躲在母后和舅舅的袖子下面,时不时露头说句没有分量的话,舅舅和母后是他的坚实后盾与臂膀,但最终要承担天下万钧的人,仍旧是身为帝王的自己。
“陛下圣明。”徐照白笑而拜之。
姜霖看着眼前这个与梅砚山和王希元全然不同的辅政大臣,忽觉为什么皇帝难做呢?还不是天底下的聪明人都在眼皮下面,一个字一个字都能掰出意味深长来,当真不知如何举重若轻。
这样想着,他便动了试探的念头,笑道:“其实这两日,我还以为师傅要为选后之事避嫌,不来教朕,不过师傅从来都是磊落明光的君子,家事是家事,朕读书却不能混作一谈。”
他所提及,乃是徐照白独子的长女——徐玉淑后日入宫待选之事。
姜霖想听听徐照白对舅舅的安排是何想法。
谁知话音刚落,就看自己原本渊渟岳峙的老师忽得跪下,声音颤抖,连连叩首:
“臣恳请陛下,勿要择迎臣的孙女入宫为后为妃,臣自草泽出身,已然备受眷顾,今能与陛下共论千古之言,实乃皇恩浩荡,然而蓬荜之门不敢荣攀恩泽,臣家晚辈,资质粗陋难堪大任,还请陛下明鉴。”
这唐突的话让小皇帝姜霖楞在当场,他该怎么回啊?
说好的没问题朕明白了,那这也没问过母后和舅舅的意思,万一这是试探,自己的回答也太唐突了;
如果说万万不可我就是要选,那万一徐家的小姐没有选中,他怎么交待?
更何况徐照白这样说的用意是什么?又为了什么?
幸好,他是接受过舅舅语言艺术教育的孩子,又继承了母系一支的心思诡谲,稍一动脑,立即用肖似母亲的那双圆润眼眸流露出焦虑伤心疑惑和备受打击的模样,颤声道:
“难道……徐师傅不愿意与朕结下姻亲,恩上加亲么?”
舅舅曰:反客为主,是话语主导权争夺的终极目标,回答不是问题的问题,不如抛出一个在道德和身份上同时具有制高点的疑问,以柔克刚。
徐照白愣住了。
这是姜霖从来没在自己老师脸上见到过的奇异表情,尽管只有一瞬,很快,徐照白立即哀言道:“正是臣重视与陛下主臣之谊,才不愿以草莽家眷婚配陛下。”
好快的反应!
姜霖拿出十二分警醒,径直走出座位,扶起了徐照白恳切道:“朕已将此事全权交给母后舅舅择选……好在母后还没生朕的气,愿意同朕说话,母后的意思是,择后当择德润明达之女,出身臣家亦或贵戚都不必拿来考量,有载物之德行和配天之心性才是上上。朕年纪轻,不懂内外兼顾之衡,多亏母后照应,才不至于失礼于诸位辅政的老臣面前,今日让师傅惶惑,真教朕自责……可师傅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小皇帝说话的方式,俨然第二个梁道玄,徐照白已有了措手不及,不会第二次再迟疑,可不等他开口,姜霖却又飞快接道:“师傅家的千金如何,还是让母后看过再议,朕这时候若是允了师傅,外人未必知晓你与朕君臣师生交心若此,反倒以为朕疑心师傅,君臣离心,倒让人游思妄想,平白生出事端来。最重要的是,朕不忍心师范这样忠正之臣因此等无私之言造人拜高踩低,若旁人以为朕轻视师傅,一来会使人误以为朕无尊师之德,难堪基业,二来也是师傅教人轻贱,朕实在不忍。师傅且请安心,太后向来慧眼如炬,朕信不过旁人,也不能信不过母亲。”
如此左右逢源妙理连珠的话,让徐照白不免有些恍惚,望着小皇帝那纯真且真挚的笑容,宛若总是笑得尔雅温文的梁道玄,别无二致。
“那臣……唯有谨遵圣意。”
徐照白不动声色,行礼拜谢。
第127章 穰穰满家
“朕和他杀了几个来回, 半点亏没吃!”
“这么厉害?”
这是小外甥今天第七次提起自己和辅政大臣有来有回试探没有吃亏的对话,梁道玄听得眯起眼睛笑不拢嘴,小皇帝姜霖则手舞足蹈,俨然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少年。
“朕学得是舅舅的做派, 自然不会落人下风, 要是真有失措, 丢得是舅舅的脸面,朕如何肯?”
姜霖笑得圆圆的眼睛都眯出细细的弯线。
梁道玄不愿扫小外甥的兴致,没有说其实你已经暴露给徐照白他想知道的信息啦, 只是不住夸赞:“陛下是太后的儿子,自然是不会错的,我家这点本事,当然都能随了去。”
对于徐照白找小孩子套话的行为, 梁道玄非常不快, 可是转念一想, 今后朝堂上所有人怕是都要等着套他外甥的话, 自己又心下焦虑,知晓这是帝王必不能少的一课,不能再心软了,可正欲开口, 却见小外甥忽得沉静下来,方才的欢快转瞬即逝,眼中蓄满了无奈的愧伤。
“舅舅这些年,日日同这些狐狸成了精一样的人混在一处, 说得每个字,讲得每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困心衡度, 这样的日子,当真难过极了。”
“这是哪里的话。”梁道玄立即换了说辞,心疼得双手压住外甥肩膀,安抚道,“陛下方才还说我擅长这个,那舅舅自然不会为此多多费心,又是为了自家的妹妹和外甥,无论如何也是甘之如饴的,怎么见外出这样的话来?可不能这么说,舅舅心里乐意着呢。”
然而孩子大了,已然即将成年,终究不是说什么信什么的稚龄幼童,只见姜霖缓缓摇头,定眸而望,端重道:“不,不是的,朕不是顽童了,舅舅是怎样的人,朕其实这些年早就清楚。舅舅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超凡逸骨,世间罕有,本应潇洒尘寰无牵无挂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可现如今却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这是为什么?”
梁道玄惊得说不出话,只见姜霖拂开他的手,走向窗前,殿外月色清冽,凉意沁人,可黑夜当中,唯有一盏盏幽幽的宫灯摇曳,星辰缄默中,月色再亮,也仿佛是苍白死亡的烛火,全然了无生气。
“舅舅是为了朕,为了母后,才不得不过这样的日子。”
姜霖闭上眼,缓缓说道。
“你们是我的至亲,我的家人,我做这些,没有半点怨言。”梁道玄为自己分辨。
然而这个解释实在虚弱,姜霖回过头来,望向他苦笑摇头:“天底下的事,确实大多人要求个心甘情愿,但如果没有朕没有母后,舅舅还是承宁伯府尊贵的表少爷,早早与舅母成亲,或许表弟表妹年龄都要比朕还大些,舅舅是富贵闲人,莳花弄草,布园设景,家中和美无边,好过今日百倍。舅舅,朕不信这些年如履薄冰时,没有奢想过这样的生活。”
说一点也没有设想,那是不可能的。
但梁道玄也清楚,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然而今日,孩子难得敞开心扉,他暗暗叮嘱自己不要急于辩解,听听姜霖真正的心声。
“舅舅顾念亲情血缘,当然也是如此,不过朕知道舅舅和母后家中情形,也知道外祖何等不堪,舅舅当年一走了之,理都不理我们母子,那也是天理昭彰,无有可置喙的。但舅舅却留下了。在舅舅心中,其实真正的血缘远不及后天的因果,朕瞧得出来舅舅心中的天平。您帮着沈宜行逆伦之事,正是验明此点。所以舅舅当初,倒不是多渴望一个妹妹一个外甥,多渴望心中有个家庭的归属——您已经有了幸福温馨的家了,不是么?舅舅是心软了,怜悯朕,怜悯母后。”
姜霖这些年听从梁道玄的话,做了一个善于观察善于分析的好孩子,而他观察最多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亲舅舅。
今日所说的话,他心中早酝酿了许久,明日即将选出他的皇后,大婚和亲政在即,他需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而梁道玄只是静静听着,看着孩子一步步再次从窗前向自己走来。
“舅舅也怜悯天下苍生,担心朕是娃娃皇帝,朝政旁落,朝堂只顾着争权夺势,没有培养出一个可以支撑天下的帝王,致使百姓遭受池鱼之殃……舅舅就是太过心软了,可是却为了这些,不得不硬起心肠,去做不得不做之事,一直都是朕在难为舅舅。这些日子,为了给朕一副柔仁宽厚的面具,舅舅不惜抗下所有争议,今日已经有参奏直指舅舅仰仗外戚之身弄权犯上,其实舅舅大可不必,但就像当年舅舅选择了更辛苦的人生一样,舅舅仍然选了最艰难的那条路,只为了朕有最好的结果。”
姜霖笑了,心中的难过却在笑容当中,愈发浓郁:“舅舅,朕是天子,故而今日指天盟誓,绝无戏言。待朕亲政后,一定不辜负您与母后的期许,竭尽全力去做一个可以流芳百世的帝王,在真正掌握治理天下的本领前,朕还要向舅舅学习,一旦朕能独挡朝堂与支撑基业,朕要还舅舅一个迟来的美梦人生,让舅舅真正过上原本期望的生活,那个时候舅舅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朕绝不辜负舅舅待朕之心。”
……
“他真是这么说的?”
梁珞迦一边给灯下哭泣的兄长递亲自浸水的巾帕,一边追问。
梁道玄和外甥讲过话去,转头就来了妹妹在中朝的正殿,进了殿,请出去人,第一时间开始大哭转述方才的话。
听得外头侍奉的宫人错愕震惊,连一向平静的沈宜都睁大了眼睛。
堂堂国舅,可谓这些年太后与皇帝的中流砥柱,竟哭成这个样子。
“妹妹,我好感动……”梁道玄上气不接下气,走这一路克制情绪已经花费了他全部力气,在这里,他全然不顾形象,痛哭不止,“我的心里好暖,咱们家霖儿和我说这些的时候,你不知道,眼睛一直看着我,这孩子太让人窝心了……他怎么能说出这样触动人心神的话来?你不知道,那一刻我为他死都是乐意的。”
“什么死不的死的!哥哥不要胡说,好日子就在前头等着咱们一家人呢。”梁珞迦眼中也有泪意,但更多的是骄傲和触动,“霖儿顾念家人,知恩有慧,都是哥哥教导有方,这是哥哥善念的福报。”
梁道玄使劲儿吸了下鼻子,才有劲儿说话:“这话但凡生分一点,说出来就是要人起疑的模棱两可,但霖儿和我说,那就是至亲才有的情至意尽,绝无二心。”
梁珞迦也点点头,她深以为然。
这样的话,要是生分了说,仿佛是预备飞鸟尽良弓藏的,什么叫皇帝能独当一面,就要大臣卸下权柄去?可是她是梁道玄的妹妹,自然知道哥哥的脾性和一直渴望的生活。仔细想想当年头次遇见哥哥时,他是怎样的萧然尘外高世之姿,仿佛烟云过眼也能揉成一团温柔的笑,说一句再会,便可一苇渡江而去,逍遥自在。
曾经的富贵闲人,经过这些年的权力的重压,鬓发都有了斑白之意,唯独那一双眼睛,依旧闪着慧而澈的光。
这就是她的哥哥,儿子的舅舅。
他是应该过回富贵闲人的生活,无忧无虑,只惦记花何时开,叶何时落。
他已经为了自己和孩子贡献出了将近二十年的闲适人生,有了他的扶持,今后的路,她和儿子,一样可以走下去。
“哥哥,你是可以歇歇的,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
梁珞迦抚心长叹。
梁道玄坐在那里,心思飞回了许多年前,他并不后悔当年的抉择,但有时夜深人静,一个人跑去花园里放空心思,仍然会觉得疲惫,他真的很想过一过睁开眼就不用思考今日要面对什么的生活,就像他人生早些年那样,没心没肺,依然快乐。
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儿女能过上同样的生活。
尽管人各有志,至少在孩子可以自行选择以前,拥有一段安逸的人生,本就是他的责无旁贷。
“我从未有这样的感觉。”梁道玄深吸一口气,“尽了全力,又得了百倍的温馨幸福,这感觉真好啊……”
可他话锋一转,看向妹妹,又恢复了寻常国舅爷的模样:“但是,我虽感动霖儿的话,眼下正在关键的时候,往后如何,走一步可以看一步,即将迫在眉睫的考验,却半点马虎不得。”
梁珞迦轻巧拭去眼角泪水,笑道:“那……我就和哥哥商量一件不能更正的正事,哥哥往后的日子,咱们过了这道坎再来日方长。”
“你想说的是皇后人选一事?”回到不那么感性模式的梁道玄,立即进入状态,“妹妹,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了咱们表哥家的女儿,崔岚若?”
“正是。岚若慧明端方,抛去一家人的私心,我也十分属意,只是……我虽有太后之荣,却也深受后宫之苦,这么好的孩子……我十分犹豫……”梁珞迦垂下头来,喃喃道,“最后想了许久,还是想听哥哥的意见,是亲上加亲,还是再择佳人,我一个拿不定主意。”
梁道玄颔首:“岚若是个好姑娘,我也很是喜欢,只是我们在这里商议,却不及问问崔表哥的意思,他家刚办过丧事——虽臣丧不冲国事,却也要考量人的心情,再加上他是孩子的父亲,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听听他是如何想的。”
梁珞迦觉得这话十分在理,便道:“好,就依哥哥的意思,一切看承宁伯的意思。”
第128章 有凤来仪(一)
承宁伯府别苑与京中宅邸自是不能比的, 有爵之家为彰显富贵,大多这些年零零星星扩建了行宫山脚下的别府宅院,这些土地大多御赐,早年各家虽太【】祖草创基业, 一是避锋芒不敢比彼时尚简陋的行宫奢华, 二也是确实都是没有家业积淀的军功勋贵, 就算建了大院子,也没能力维系。
然而随着王朝日渐泰安,四海承平, 传至今代的公侯之家已有了多年的累世基业,于是每代扩建,一来二去,太阿岭下贯天江畔, 华墅奢苑鳞次栉比, 早年得赐的土地也都物尽其用。
但承宁伯府别苑却只修缮, 不扩建, 历代承宁伯多带兵戍边在外,府邸也在北威府定安,将在外,未免遭上猜忌, 加之不愿以富贵轻动后代心智,仅有一三进小院,外带一略显局促的花园。
不过因为承宁伯一家常年不在京中,这样的小院也更好空闲打理, 仆人也不多,梁道玄和崔鹤雍二人漫步园中,轻易就走了个来回, 再到凉阁坐下,不过几十步光景。
这处虽卸下了百日丧仪,可到处都留了裹白布的影灯和素色的帷幔,依旧是哀伤的气息。
“这几日外头都是风言风语,说你和皇帝大吵一架,随后又去找太后哭诉。那哭声震天,殿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崔鹤雍人瘦了几圈,又经了前次弹劾的风雨,这些日子大多闭门不出,显得有些憔悴,他听梁道玄絮絮叨叨的关心听得不耐烦,干脆换了个话题,二人坐在凉阁里,仆人都遵照吩咐,无有跟随侍奉茶饮的,崔鹤雍喜好茶事,亲自给表弟濯盏。
“哭嘛,是哭了,但可不是我外甥气的,而是真觉得这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后悔,那种安心的舒坦,任我满腹文字,却半个都形容不出。”梁道玄和表哥共同生活多年,本就是一家人,从来就没有虚以委蛇的客气和过分的距离,和早年住在府里时一样,乖巧地等着表哥为自己派茶。
“陛下长大了,这些年我也瞧出陛下很有早年你的心性与智识。”崔鹤雍递出茶盏,面带笑容,“淘气的劲儿也和你像得不行。”
“霖儿比我强多了,可是,却没有像我一样,过上半天闲散的舒适日子。”提及这个,梁道玄又有些哀伤。
崔鹤雍自己也备好了茶,却未尝一口,只是静静盯着茶气的氤氲,开口道:“你今日来找我,想必是为了陛下大婚的事情,是不是岚若她……入了你妹妹的眼?”
频繁的召见,屡屡的赏赐,这自然是一种明示,表哥心似明镜,如何不知?
梁道玄望过来道:“那表哥和兰缨姐姐是什么意思?”
早年三人一同长大,梁道玄早习惯了旧日称呼。
“我们已然商量过了,深宫险坳,但太后也是我的表妹,陛下与我,亦有亲缘,一直以来都是你加倍回护我们一家,这次,也该我们家一同承担这份千钧之重。”
崔鹤雍并非苦面而言,反倒挂着平静的笑容,他看出梁道玄不忍,又道:“你放心,岚若的意思,我们也问过,自从那日初见,她也觉得陛下让她青睐有加,寻常男孩子始终不入她的眼,但陛下温和却又不失朗快,最重要是待亲人十分恩厚,这点在咱们的孩子看来,是最值得欣慕的。”
表哥倒未必会为这事骗自己,也未必真扭着爱女的性子,硬要成全妹妹,梁道玄谈不上什么大功告成的如释重负,轻叹道:“妹妹也是觉得,这事儿不能擅专,若你家孩子不愿,倒也无妨。”
“其实你也很喜欢岚若,觉得她很适合在凤位之上,是不是?”崔鹤雍笑道,“你虽聪明,却瞒不过过我。”
“我小时候那些路数表哥哪个不知道,今日就不要笑我了。”梁道玄苦笑,“咱们说着孩子的事情,我有点闷不过气。”
谁知崔鹤雍仿佛半点没有负担,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好闷不过的。天底下的事,缘分总是最难言说,我两个是靠母亲的慧眼和眷顾得了真命之妻,但孩子未尝不能一见留情,传为佳话。”
“见了一次,岚若就觉得霖儿好么?”梁道玄对这件事很是上心,但刚问出来,他又觉得这话多余。
自己当初也没见柯云璧几面就是了。
“再说,宫里头还有太后,外头有你,还有咱们家的阿盈在,总不会让岚若一入宫门深似海了。兰缨进宫也不是难事。”崔鹤雍似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反倒宽慰起梁道玄来,“你啊,有时候思虑太重了,总想自己的亲人各个称心如意,可是这世上,生老病死与婚丧嫁娶,哪个就能各个天随人愿?”
经历过父亲的离世,崔鹤雍反倒豁达许多,他又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要咱们一家人契同一心,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梁道玄终于有了笑颜,这才松下口气,道:“走吧,陪我去看看姑母。”
……
浑天监察院择了良辰吉日,正式下诏到四十三家里去,告知诸多事项,只待正日,无有差漏。
本朝充内典仪,均在昭阳殿举行,然而这是头次行宫操办这样大事,于是选了用作朝宴的垂华殿为地,前后仪门在各家淑女入殿后均落锦屏,亦是办的十分隆重。
但梁珞迦深知择后并不是选妃,不能用寻常的方式操办,于是一应女孩入了内殿,见到的不是肃穆威仪,竟是两列座椅环绕太后凤座,仿若众星捧月,却又像寻常请安闲话家常。
这些女孩里有些是前些年就在宫中跟随太后从过内学的,知晓太后有见微知著的本事,如此也不敢怠慢,其余女孩皆屏息成列,只听出来一位身着绣袍气度不凡的公公唱道:“恭迎太后凤驾。”
入宫前,众人家中无不交代过礼仪之事,无有人失措慌乱,每个女孩都秉承家训,十分得体,齐齐拜叩诵念太后千岁,梁珞迦听罢落座,她今日穿着也犹如大朝般隆重,可笑容却亲厚宛若家中长辈,笑道:“平身,赐座。”
大家都以为今日要站着,且要见一见皇帝,然而却只有一个上座和太后出现,众人心下存疑,只按照宫人的领引,依次落座。
崔岚若坐得并不近,甚至是太后左手边一列椅子最斜后的那个,这位置看不见太后的正脸,只能勉强看到她镶有七宝珠玉的赤金鬓钗,再用余光往后看,太后身后一列九扇的雀屏,绣了九九八十一只雀鸟,当中择是一金线绣羽南珠点眸的凤凰,翙羽居高,气逾霄汉,柔中亦有轩昂的贵不可言。
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其实所有女孩都用余光看到这座华美的雀屏,也都知道个中意思。
或许是前路不明,崔岚若心中不安,正要收回视线守礼端坐,却因她位置最偏,几乎可以看见弧形摆放的雀屏最左一扇内两步的情形。
原本这里是没有人的,可是在她注目须臾后,姜霖却从深处走到这两步见方来。
崔岚若心几乎跳漏了一拍,这位置只她能看到,旁人所座皆靠前且正,偏偏座位有弧度,雀屏也有弧度,这一偏差,刚好让她和隐藏的皇帝视线交汇。
沈宜一个个叫到各家少女的芳名,到前头拜见太后,听问必答,可崔岚若却飘忽了一颗乱蹦的心,一时太后的言语,她全都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姜霖和那日初见一样,穿了帝王常服,无有华贵之尊,唯有闲逸之态,他看着崔岚若,似乎也有些局促,但最终,所有的不安还是化作一个舒展又温暖的笑容。
崔岚若忽然明白了,这个笑容意味着什么,她更是因怦然而面炽难耐。
就在这时,姜霖忽然在后头向她摆手,示意她往前看,崔岚若猛地回过神,原来是沈宜点了她的名字。
还好她自幼承训于祖母,规矩严谨不蔓不枝,回过神来立即上前请安,只是耳尖的绯红正看在太后梁珞迦的眼中。
她心中似乎轻松了不少,甚至有些舒畅,于是面带微笑,问了些寻常问题就让崔岚若回去了。
下一个是另一行的起座,不是别人,正是徐照白的孙女,徐玉淑。
这是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
虽然今日所见,皆是样貌品性无可比拟的淑女,但徐玉淑之婉丽绝伦,更胜一筹。她今日并无华贵妆容,却仿若昆山片玉,顾盼生辉。
可在梁珞迦眼中,最让人眷顾的并不是徐玉淑的样貌、无可挑剔的礼仪甚至天衣无缝的回应,而是她头上所簪的一枝可以说在今日场合中朴素至极的钗花——
这是一朵由砂红琉璃与淡色翠玉组成的钗头花卉,粗看不知品类,但梁珞迦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让自己兄长和嫂嫂传为世间恩爱夫妻佳话的那朵大红舞青猊,正是此花。
“钗花别致,不知可有寓意?”
她是太后,自然可以随意发问。
徐玉淑并无拘谨,落落大方含笑对答:“祖父嘉赠,叮嘱再三今日觐见之戴,不失蓬荜之门应尽面上之礼。臣女为存孝念,显孺慕之心,谨遵此意。”
第129章 有凤来仪(二)
“霖儿, 你以为自己滴水不漏,却还是让徐师傅他听出了端倪……”
繁华尽敛,莺燕散回,殿内只剩梁珞迦和儿子姜霖, 母子对坐, 梁珞迦的言语中并无任何责怪之意, 却让姜霖一惊,忙道:“请母亲告诉儿臣,那句话说得不妥, 是否还能补救?”
因早年洛王求亲之事,姜霖早许承诺,一直以来,他都记得这个教训, 警惕祸从口出, 今日却仿佛再度犯错, 他不由得倍加紧张。
“勿慌勿躁。”梁珞迦笑着看向已经几乎算是个大人的孩子, “自古以来,虽是帝王皆防备封藩之王,但终究是同姓连枝血脉难断,若论亲属, 无论如何,你舅舅自法理与血缘上,都弱于洛王,但你将二人置于同等, 自以为一碗水端平,实则是露出你心中对舅家的器重和仰赖,更是不可割舍的亲情, 你徐师傅何等聪明,便清楚待你亲政握权后,风会朝哪里吹,他的孙女簪着大红舞青猊的琉璃花,并不是为了讨好哀家与你,而是为了说明,他已然选定了立场。”
回味当初的对话,姜霖颇有醍醐之感,再看母亲,又不禁忐忑:“母亲……你不怪我?”
“为何要怪你?”梁珞迦笑道,“陛下是皇帝,皇帝说出的话,便是无意透露,也该要臣下揣摩,哪有做皇帝的跟着臣子的心思转,以静制动,舅舅不也是这么教的么?现下是你徐师傅自己做出了选择,咱们可没威逼利诱,霖儿你说呢?”
母后这话就有些老谋深算的味道了,姜霖心中的紧绷缓缓舒展,可再细想,一颗心越来越沉,脸上也越来越热:“可是母亲……”他甚少这般嗫喏同母亲讲话,自己也十分不适,“那……那皇后的人选……”
“你自己看呢?”梁珞迦对孩子的想法心知肚明,然而却半点也表露,只看向他道,“是陛下衡择利弊,择选中宫,总要听听陛下的意思。”
姜霖回味先前那一幕,不知怎么,一时脑中轰然无物,只记得崔岚若头上展翅欲飞的鹅黄色小小绢蝶,活灵活现,仿佛正在朝自己飞过来……
见状,梁珞迦也不多言,只道:“陛下自己想,时日是足够的,想清楚明白,再同哀家说就是了。”
沈宜走入殿内时,正见姜霖失魂落魄朝外走,他行礼问安后,才将待处理的奏呈至于太后身侧的几案,回禀了些要务,便一如往常,敛声凝神,沉默着站在观看奏呈的梁珞迦身后。
“陛下……长大了啊……”
梁珞迦无心处理政事,只握着打开的奏呈,目光却看向了儿子先前离开的方向。
“回太后的话,陛下今年已然整龄十六,太宗在这个年纪,就已亲政,陛下已是多受了太后和国舅大人的教导。”
沈宜说话永远是滴水不漏的。
“你说得对,该是让孩子多想想,多抉择的时候了,别到了事情真的迫在眉睫,却养出一个当断不能断的帝王临朝。”
梁珞迦说这话的语气并不那么生硬,甚至末尾有一丝叹息。
“太后还是属意崔小姐么?”沈宜问。
“岚若确实是个好孩子,沉稳大气,你今日也见过了。”
“回太后,太后的眼光,自然错不了。”
“那你觉得呢?徐照白会接受他的孙女不做这个皇后么?”
“奴才愚钝,这样的大事,还请太后同国舅大人商议。”
梁珞迦偏头看向沈宜:“大家心愿得成也就罢了,若是心事不成,都要你与哀家的哥哥一并开导皇帝,这些年你也教导陛下良多,不妨说说。”
“是。”沈宜半低着头,显得十分谦卑,“奴才以为,或许陛下,未必愿意失信于人。”
“哀家也不愿失信,难道哀家的言语就不值千金么?”梁珞迦忽得笑了,“就算不讲先来后到,哀家兄妹的心意,也不容轻易转圜”
“那太后为何让陛下自己深思选择呢?”
“这本就是他该权衡的事。哀家能为皇帝选的,不过是门第品行德容学识,便是心有所向,终究要看他自己能不能为自己争,敢不敢为自己争。沈宜,你饱读经史,自然知道心志不坚的皇帝是如何轻易被大臣左右,哀家不希望皇帝重蹈覆辙。”
……
“舅舅!”
表面上,小皇帝和梁道玄还在为洛王一事冷战,这没办法,小皇帝做和事佬,梁道玄就要做那个立场坚定的旗帜,让朝野许多人别听风就是雨的望风而动。
可私下,姜霖还是和平常一样粘着他,小朝会下朝后,便让辛公公偷偷传来舅舅,二人去探望了前几日因溽热之症有所不适,但现今已然恢复得差不多的长公主,择了一条隐秘的旋路,在人后偷偷说上几句话。
“舅舅,朕有事想问你。”
“诶呦,本以为你这两天美得都忘了舅舅呢!”
梁道玄的打趣让姜霖面色一红,他在梁道玄面前,从不装模作样,只羞涩了须臾,立即殷勤笑道:“舅舅总爱笑话人,舅舅自己良辰美景举案齐眉,却让有烦心事的人窝火。”
“好好好,我不说这个,陛下这是怎么了?听太后说,陛下这些日子连师傅都不见,怎么?环肥燕瘦挑花了眼?”
“舅舅!朕下口谕令你不许再笑了!”
姜霖脸上更红,梁道玄立即拍拍孩子肩膀,赶快道:“遵旨。快说吧,一会儿我去政事堂晚了,倒惹人猜疑。遇到什么难事,让舅舅替你分忧。”
“舅舅……那日你为什么不告诉朕,徐师傅自朕这里探听了他想得知的消息?”
看着外甥认真的表情,梁道玄却只是笑了笑:“说了又怎么样,反正无关紧要,舅舅看你开心,自己心里也舒坦。”
“真的没有关系么?那为什么他的孙女,那个徐……徐什么,要暗示咱们?”
这件事梁道玄自妹妹处有所耳闻,也知道妹妹的用意,便故作高深道:“那陛下以为呢?”
“朕亲政在即,对朝臣,对勋贵,这是最值得倾注心力的事情了。”
“你其实都清楚,只是自己难以抉择,到我这里来,无非是想问舅舅一句,好换来心安,可是你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听了舅舅的话,姜霖有一瞬的发怔,回过神来烦闷地踱出几步,又走回到舅舅跟前:“朕也知道……母亲想让朕自己抉择,可是抉择旁人的事情,朕权衡利弊倒是也跟着舅舅母后学了许多,一到自己身上,怎么就没有办法冷眼自持了呢?”
“舅舅送你四个字,叫‘虚一而静’。”
“《荀子》朕很小的时候就都读过了,书本上的道理,只在书本,可想融会贯通到今时今日眼前的困境,哪那么容易。”
梁道玄信手摘下一片浓绿的树叶,笑道:“陛下是一叶障目了,这做帝王不比做学问,哪是背下来书本上的内容就能融会的呢?荀子所讲虚一而静,不单是专心致志,更是冷静观察,心无旁骛,陛下越是着急,越容易露出破绽来,可如若从容自若,那就是别人的破绽送上门来。”
他这一席话,让姜霖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于是此后五日,姜霖都绝口不提与选定中宫有关的任何事,一时朝野内外沸议诸多,家有待选少女的人家,多多殷勤探问,用辛百吉辛公公的话说,他拿银子都快拿得手都软了,可这事儿也轮不到他打听,但问的人说了,只消有半点风吹草动告知一下即可。
“我哪里有风吹草动哦!他们不敢去找沈大人,全都来我跟前,真是人善被人欺。”
“公公是能人,身体一大好,立即又受了赏赐和器重,人家巴结都来不及。”梁道玄笑道。
“国舅爷就会说好听的。”辛公公人精神了,气色也好了,走路又可以摇曳生姿,帕不离手,他正心里头美,忽得想起什么,对刚在自己前头踏进宗正寺的梁道玄压低声音道,“我可跟国舅爷交底了,这银子我没白收,还从这些人家口中探听了好些虚实,国舅爷可知道,外面最多的传言是哪位小姐入主中宫?”
梁道玄想都不用想就能答出来:“那必然是梅宰执家的千金。”
“可不是么!那日太后就问她问了最多的话,一直夸都没停下呢!可惜,姑娘嘛是好姑娘,但外头却都瞧着这次她能不能入宫,再看梅宰执是不是该是时候撂挑子走人呢!”
辛百吉又轻轻拍拍梁道玄胳膊,声音再低一些:“还有一件事,咱们陛下……始终不肯见徐次辅,今日一早,徐次辅拿了奏呈,只让沈大人转交过去,那时我人正在等着跟沈大人禀告要事,正瞧见了。”
“陛下是有自己打算的。”梁道玄笑道,“他不是也一直没见我么?”
“国舅别糊弄我,您和陛下一家人,自己看大的孩子,那话怎么说?儿子气老子,纯熟老子活该。都是欠他们的,没辙!”辛百吉私底下和梁道玄话能说的开,也不避讳,“外头的人现下都说国舅您狠心肠,但我啊是最了解您的,您的心肠,软的跟十八的大姑娘似的。”
梁道玄只能低笑:“什么都瞒不过公公。眼下我不去陛下面前晃悠也是好的,让人以为我呈了名单,又从中做不干不净的媒人,倒惹人瞩目,既然是别人在搭台唱戏,那我也只好让一步出来,谁想当这个众星所捧,让谁来就是了。公公不必忧心,好戏在后头呢。”
第130章 有凤来仪(三)
今天梁道玄来政事堂来得早, 和往常一样,不论再早,徐照白总在内堂。
走过一一起身行礼的翰林侍诏们,梁道玄向次辅大人问候:“见过徐大人。”
“见过梁大人。”徐照白起身迎接, 后又坐下, 继续查看夜里报至中书省的各地奏呈。
行宫不比京中, 政事堂也无内堂外厅,偌大堂屋,由一扇绘有凌烟阁肖像的素屏隔开二间, 内间六个座椅,两两排开,三面合围着一块五步见方之地,周遭高柜均由北地樟木打造, 存放各类奏呈, 避潮驱虫, 自带幽微却深沉的木香。
这是政事堂五位辅政大臣商议国事之地。
外间则犹如学堂, 四人一列,并做四排,共十六个座位,当值翰林列坐其间, 或抄或写,无有相隔。
因此,外间朝内看,只要留心, 是能看清里头大人的轮廓,静静听来,也能听得议论。
从来翰林中的年轻官吏, 都将循行行宫的机会,当做一种学习,寻常帝京听不到的,只要用心,都能听闻。
只是这些日子,一心朝上的翰林侍诏侍读们十分谨慎,早听闻梁国舅因洛王之子被梅宰执议储之事动了雷霆之怒,连皇帝都开口骂了,政事堂几位大人的关系骤然紧张,梁国舅一连五天告假,谁也不见,这简直是天大的震动,众人哪敢造次,又忍不住好奇,连书写时磨墨的声响都清净下来。
“这旬的邸报发了么?”
梁道玄这吩咐般的话显然不是对徐照白说的,外间今日负责邸报的翰林侍读听到立即起身,双手捧着誊录好的两张纸,步入内间,向梁道玄行礼道:“禀梁大人,已誊录完毕。”
“好,放在这里吧。”
“是。”
翰林侍读放在梁道玄所座位置右侧的几案上,用不动声色的方式暗窥国舅今天的形容,只见梁国舅和没事人一样,起身查看室内花木是否按时浇水松土——这是他每天到政事堂做的头件事。
难道说……已经和解了?
翰林侍读再莽撞也不敢多留,揣着异样的心思,缓缓退出。
外间的其余同僚听见里头的对话,心性未修炼到位的已然忍不住互相对视起来。
“梁大人,这些花我每日都有吩咐人照料。”
徐照白忽然抬头开口。
“那有劳徐大人了。”梁道玄对土壤的干湿情况十分满意,回头笑道,“我这些天光顾着闹脾气,倒是让徐大人顶在当中受累。”
这话听得外间人心下一动,国舅竟半点也不避讳自己拒绝参加政事堂任何商议的缘由。
徐照白倒也只是笑笑,阖上奏呈,撂到一旁:“国舅身子可好些了?”
“还没到生气就能气出病的年岁,不至于。”梁道玄也回来坐好,笑道,“咱们做臣下的,也不能真和天子置气,太后前两天找我说了通话,我也向陛下告了罪,今日是来向洛王和梅宰执道歉的,是我不识大体了。”
这话让徐照白一时接不上。
世间的事大抵如是:大家各怀鬼胎却打尽嘴上的哑谜时,顺着阴阳怪气的话总能接上更云里雾里的词,可一旦有人实话实说,那些百般试探弯绕的语句立刻就显得拙劣,不想说真话的人,更会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道玄是所有人供认的语言太极大师、朝堂头号谜语人、不说人话但办正事大赛冠军、内心阴暗秘密猜谜游戏常胜将军。
今天,他突然变了路数。
好在准时上班的梅宰执与洛王姜熙救了徐照白。
跟在二人身后的则是兵部尚书许黎邕和工部侍郎谢春明。
谢春明还未入政事堂,但梅砚山每每召入,他回这里已经和回家一样。
没人意外梁道玄的到来,连洛王姜熙也面容如常。
众人向首辅大人梅砚山行礼,各自入座。
显然洛王姜熙是知道梁道玄今日要来的。
“梁正卿,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梅宰执作为一屋子的领导,当然是要先发话的。
梁道玄缓缓起身,落落大方道:“近日因帝驾前失仪,不免内愧外侮,多亏诸位大人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然后,猝不及防,他又在众人的震惊中转向了洛王姜熙,“洛王殿下,我之前言语有失,虽是一心奉圣,却仍有失据之处,还请见谅。前日之事,并非我对殿下多有介怀,而是厌恶挑拨是非之人,存心生事,但终究让殿下无辜遭受非议,还请殿下宽恕。”
这个挑拨是非之人,按照梁道玄的说法,或许正在堂上。
外头的人在听,里头的人愣住,洛王姜熙被架起来,最终还是反应过来,起身忙道:“哪里,国舅你是陛下的亲舅舅,为陛下殚精竭虑多年,我不过是受先帝隆恩,有份鹡鸰之情在罢了,本就应当守拙存心,国舅无有不妥,谈何宽恕?”
梁道玄也不跟他纠缠谁对谁错,他话说出来了,接下来就要按他的节奏走:“不知世子眼下如何?”
可怜的洛王小世子,那日回去高烧了两日,好在有惊无险,梁道玄是知道的,但却不得不问。
“已是大好,多谢国舅关心。”洛王姜熙不敢多言。
“既然如此,我们都是辅弼重臣,更应当一心为陛下尽智尽忠才是。”
梅砚山忽然开口。
梁道玄方才一番旁敲侧击,本就是冲着他去。
梁道玄当然知道,能想出这馊主意,大概洛王姜熙和梅砚山怕是早已经蛇鼠一窝。真是今非昔比,早年两人势不两立的时候,自己可还端过水呢。如今也有这样一天。
但他并不意外。
眼下朝局势力早已发生逆转。随着他小外甥一天天长大,亲政在即,而朝中这些年不少新晋官吏都是新天子的门生,再加上因势利导改换门庭者不在少数,更有人居中自持坐观虎斗,打算适时站队,梁道玄和妹妹早就是洛王姜熙和梅宰执共同的敌人了——要知道洛王姜熙早年奉的遗诏中所言,是先帝命他辅佐未亲政的皇帝,梅宰执虽还能稳坐政事堂头把交椅,可一旦小外甥亲政,没有了首辅之职,许多职责小外甥许与不许,就要看皇帝脸色了。
这两个人,怕是最想尽快找到后路的。
既然如此,那梁道玄就决意断掉后路。
当然他抄后路的方式也非常有特色。
“虽是如此,但经此一事,我深知自己之不足力虚。”梁道玄略略叹息,好像真和说的一样,而后,他抬起头,静静看向梅砚山,用得是诚挚的目光,可目光深处的笑意,对视的人总能一览无余,“陛下大婚亲政在即,在陛下亲政之后,我将自请退离政事堂,不经国议事,还政于陛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梁道玄像是在屋里点了个土爆竹,一声巨响,内外厅堂寂静无声,好像人都给崩死了。
谢春明历练得少,没有旁人沉得住气,一时惊觉,当即道:“梁国舅这是何意?莫不是以此要挟陛下?”
梁道玄自袖口里抽出奏呈,一副无奈明月照沟渠的架势,深沉道:“我已经写好奏呈,先前更是秉明了太后,太后也已首肯,绝无戏言。”
紧跟着,他转向了谢春明:“况且当年我入政事堂,本就是为辅弼幼主,如今陛下亲政,幼主已临朝定鼎,我功成身退,也是情理相合。”
听到这话,洛王姜熙的脸色已是苍白。
如果梁道玄用这个借口离开,那他岂不是也要远离中枢?
好一个釜底抽薪。
徐照白从震撼中回过神,感觉到气氛的微妙,率先开口缓和:“陛下可知?”
“想来太后已然告知陛下,只是未有明旨。”梁道玄说道。
“既然如此,此事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梅砚山也顺着徐照白的话回过神来,许是愤怒的缘故,他的面容显得有些僵硬,这和平时渊渟岳峙的模样已是不啻天渊,“这件事政事堂无法相议,梁国舅,你也不要一时意气。”
“梅宰执这么说,实在折煞下官了。”梁道玄嘴上自称是卑微的,可语气神情没有半点下位者的姿态——毕竟此时由他主宰上风,“如今我之所在,只让陛下进退维谷而已,若遇任何事情,陛下所虑皆为亲,如此谈何为国定谋呢?陛下虽明理,但也高情厚意,凡事皆为我们这些臣子考虑,我若不能以陛下为先,反倒使得陛下为难,这又该当何罪?”
他越是这样说,洛王姜熙就越是被架在火上烤,如坐针毡,甚是煎熬。
梁道玄根本不给任何喘息机会,乘胜追击,语气从悲情难抑,到慷慨,根本没有过度的意思,只见他昂首挺胸,犹如即刻就要去皇帝面前请辞:“先帝与太后之器重,山河之负重致远,天下黎民之澹然丰乐,一样我都不愿辜负……今日我在此告知诸位同僚上峰,便是以此言明志,待陛下亲政,必然河清海晏、保盈持泰,而我,愿在清平世界,做一安乐富贵闲人,不再留恋权位与宦海,此心此志,绝无愁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