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有凤来仪(四)
“老师, 息怒。”
徐照白捧上清过一沏的蒙山玉芽,正当发色,青中带微微的嫩黄,色香润心。
然而梅砚山接过只是重重撂下, 茶盏应声滚开桌面, 徐照白顺手接住, 避免了摔碎的厄运。
“欺人太甚。”
徐照白知道老师所指是谁,只低头道:“是。”
“他今日夹枪带棒扭捏作态,在唱戏么?戏文里的状元都没他能说会道!”梅砚山如今最后悔的事, 就是当钦点梁道玄三元得成,但是时间怎么也倒不回十几年前去,他也只能坐在私宅内的书厅,屏退左右, 和唯一信任的学生不顾首座帝师、当朝宰辅的形象, 怒斥梁道玄的顶撞和胁迫。
“是。”
徐照白依旧回答。
“他今日这样说, 便是将洛王同我架在火上烤, 他说陛下亲政后便自行请辞,不就是逼迫我与洛王一样效仿么?若我们不肯,他又能怎样?”
梅砚山今日似乎比寻常急躁许多,徐照白知道老师之前与洛王姜熙公谋的招数并未吃到什么好处, 又被将一军,更是不安,他略微沉吟后开口道:“只有洛王殿下所持的遗诏有此言语,他去与不去, 且看他自己,而老师乃是先帝所拔擢的当朝宰辅,料得陛下亲政, 未必就敢先撤换旧臣,再议新功。”
“虽是如此,但这些年他兄妹二人扶植自己的天子门生,可谓花样迭出,手腕屡屡得成,如此一来,即便我一个光杆将军守在大帐又有何用?你们这些人可就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了啊……”
说完,梅砚山剧烈咳嗽起来,徐照白熟稔地自身后墙柜里取出装丸药的精致银盒,以茶送服,许久,梅砚山才略略平息。他看向自己也已是须发皆白的学生,不由慨叹道:“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却还要来服侍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人家……”
徐照白立即答道:“老师这是何言?如若没有老师,今日的我不过还是一荷锄农夫,怎得如此天恩浩荡?”
梅砚山虚弱地摆摆手,似乎是示意徐照白不要讲这个,他自己又喝了口茶,顺了顺气,才道:“你自有你的造化,我若走了,唯有你能支撑得起咱们前朝正臣这一脉……”
“老师为什么要走?留得青山在,无需如此担忧。料梁国舅也不敢真离开这朝堂。”徐照白低语道,“学生觉得,这是试探,倒未必是冲着老师来的,更像是冲着洛王。有先前的分歧,如今的国舅和洛王早不是当初一唱一和的关系,今日国舅的话,看似有所牵累您老人家,但真正汗流浃背的,只是洛王而已。如此一来,他甚至连留在帝京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又何尝不热油烹心呢?”
徐照白的娓娓道来让梅砚山稍稍缓过一丝气,原本因愤怒浑浊而老态毕显的眼眸,也渐渐泛起了早年运筹帷幄时才有的精光:“你说得对,他们二人彻底决裂,未必不是咱们的机会,只是小皇帝对二人之争到底是如何所看?你一直在他身边,有何分明?”
徐照白心下一动,笑道:“陛下甚是为难,也为此颇为恼怨,到底是要亲政的皇帝了,却被自家长辈指着鼻子痛斥,怎样心里都不好受。加之洛王世子因此事得了一场急症,太后一言不发,连太医都是陛下亲自下旨差遣,这才到了洛王府救治,可见嫌隙不是没有的。”
“好!”梅砚山这才舒展了神色,“这才是咱们一直等待的良机。”
他起身踱步,后道:“若是等陛下亲政,一切就太晚了,事不宜迟,皇后人选初定之时,就要有个说法。”
“是,一切唯老师马首是瞻。”
……
梁道玄的请辞奏呈交上去,立即在朝野内卷初轩然大波。
有人讲国舅这是国士无双的风骨,不贪恋权势,也有人觉得不过是沽名钓誉——当然这话不敢当着梁道玄的面讲。
最重要的,还是各人的小心思,都在等着看接下来的对峙。
以上的内容,都是辛百吉辛公公打探来的,大小朝会上朝前,官吏走过的甬道两侧都是提灯的太监,等待的角屋里也都是侍奉茶水的公公,一走一过,两人的低声絮语,也能被听见半句,拼拼凑凑,就成了最后转述的内容。
“国舅,你这……是真心的?”
连辛公公也不敢确定。
第二日他随着梁道玄自九寺衙门出来入宫,待到人少的地方才开口:“我这心里,是一点底没有,虽说我不该打听这个,坏了内外朝的规矩,但国舅是我的恩人,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崽子也叫国舅一声世叔,这实在是不得不问这一句。”
梁道玄笑着道:“那不知道公公是希望我离开还是留下?”
“什么话!我当然是乐意国舅一直在宫里头!”辛百吉嗔道。
“那就要有违公公的好意了。”梁道玄低头一笑。
“这么说……是真的了?不是刺一下洛王殿下,恶心一下梅宰执?”辛百吉竭力压低声音,可声线里还是有一丝不由自主的颤抖。
“公公别伤心,我这外戚是坐踏实的,侯爵的名分还在,别说逢年过节,就是日常走动,怎么可能见不着公公?公公要是想我和我那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平常走动走动,串串门,你我是老相识,不说两家话,怎么会生分?”梁道玄安慰道,“陛下是一定要亲政的,之前我们怎么搀扶着,都是出于一片真心,可往后,我们又能搀扶到什么时候?这个手,我自然不舍得放开,不是为了权势,而是因为坐在龙椅上头的,是我的亲外甥,是我看大的孩子。但陛下如果不能自己独享这份权力的重担和荣光,又如何让四海归一呢?”
梁道玄的话听着让辛百吉眼眶都红了,可他又实在清楚,这字字句句都是真心的考量。
天底下亲厚的家人多了去了,可往往都在利益前头变幻了心肠,梁道玄却肯在最后时刻放手,只与孩子一道担负,甚至主动承担一代帝王的成长,却不享用之后的一人之下。
这般高风亮节,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无论是敬佩,动容,还是不舍,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可是其他人是不肯放开手的……我听说,这几日沈公公可是忙得很,陛下看折子看得头都发晕,人也憔悴了许多。不知怎的,好多人非要上奏,说皇后作为国母,应当广择,让太后和皇帝再在外封的亲贵与大臣家里头挑一轮,这不是……”
“明摆着往后拖陛下亲政的时机。”梁道玄仿佛早就清楚了,笑着说道,“我心里头有数,多谢公公告知。”
“哎……”
伴着辛公公的叹息,梁道玄来到太后在中朝歇息充作书房的山巍九阁殿,这里花木扶疏,阴影错落,虽是盛暑仍在,但殿里殿外,都有股清新的沁人之凉意。
妹妹梁珞迦已经等了他好些时候了。
“妹妹这些天瘦了,你平常是不苦夏的,这个样子,怕是苦了心。”
梁道玄行礼坐下后,待宫人都出去了才开口。
“有什么苦的,最苦的时候早过去了,是为哥哥和霖儿担心,吃了就腻歪,我哪里都好,就是爱焦心这点,和哥哥一样。”梁珞迦只有在梁道玄面前才真正松弛下来,歪在自己的凤座里头,显得整个人都很萎靡,“哥哥吃过了么?”
“我也吃不下什么,一会儿回府里头将就一口。”梁道玄看了看妹妹书案前那一摞摞奏呈,封布各有颜色。
本朝为快速分辨地方奏呈与事态轻重缓急,特设了不同的奏呈封盒与封布颜色,梁道玄看过后哎呦一声:“这是四海各道各州的奏呈都齐了吧?”
“自然是了。梅砚山干得好事。”梁珞迦没好气地说,“他现下是会了哥哥这招:给各个地方的人足够利益好处,谁又不想自己家女儿能入宫为后呢?自然都冒出来说先前的选考不够作数,要广择名门淑媛。”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是这个道理,况且有咱俩做例子,更要他们趋之若鹜了。”
梁道玄拿自己开玩笑,半点也不含糊,梁珞迦被哥哥逗乐,也稍缓了神色,说道:“接下来,我知道哥哥的想法,可是洛王和梅砚山,真的会如哥哥所想么?”
“梅砚山我不知道。”梁道玄径直走到桌前翻看奏呈,边翻边道,“他的事,要看咱们的徐大人怎么说了,我信不过徐照白,但相信人性,眼看自己孙女到手的后位,他当然知道吹什么风。洛王嘛……他那两位女智囊最怕的是什么?”
“是失了洛王亲眷的身份。”梁珞迦立即回答。
“所以洛王姜熙,一定会中计,有一个就足够了。”梁道玄回过头,看着妹妹一笑,“毕竟这朝臣不是葫芦藤,指望拽下来一个坏果子,就能连根拔起,也太乐观了,咱们先做好最切实的打算,后头走一步看一步,在我逍遥快活之前,必定留给霖儿的绝不是一个烂摊子。”
第132章 世间秋毫
“朕在书中读过, 帝陵多古柏,可这前雍皇帝的陵里,参天之木未免也太多了,难道真是曾经受天命眷顾, 故而有如此昌盛之王气于三百年二十二代帝王仙居之地仍庇佑不衰?”
姜霖摩挲神道两侧庄严的石刻, 与其说是求教, 不如说像是自言自语。
这些日子,小皇帝愈发多思寡语,闲下来后总一个人坐着, 今日正巧是行宫出踏的吉日,前些日子各地保奏的那些世家官宦之女已悉数抵达行宫,于是太后邀请待选的女子一道踏青消夏,选了离行宫一日路程的云外岭小住两三日, 也是借此使得众人离着中枢略远些, 好看看人心和成色。
姜霖在知晓围绕自己后位背后的真实博弈后, 已全然失去了再深入了解任何一个待选女子的心境, 况且他早有心动之意,却不能言语,更显得忧闷。
索性,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梁道玄领着小外甥两人再自大部人马驻扎的行辕往外走走, 领了一小队的御卫,另有辛百吉和宋福民前后侍奉。
二人此时正身在一处前朝帝陵,虽封土尽是蔓蔓草海,然而参天之树仍在, 神道与两侧石刻栩栩如生,这才让小皇帝姜霖不由发出慨叹。
“前雍朝国祚三百年,哪是几棵树能庇佑的?”梁道玄回答外甥的问题, “按着史书记载,这树都是自太阿深山里挖运至此,帝王的心思,妆点妆点,哪就有龙气之说?况且这里修得巍有煌严,可也没碍着前雍该灭亡时犹如山陵崩摧,无人力挽狂澜。”
“舅舅早说过,有些帝王祈禳之说,实属夸张,朕明白。”姜霖难得这几日露出一次发自内心的笑颜,“只是见了此情此景,仍是难免感叹。”
说完他转向领路的向导,也是太常寺的一个小署官道:“这是前雍哪个皇帝的陵墓?”
“回陛下,此乃前雍第八代敬宗怀皇帝的陵寝。”官员秉礼而回。
姜霖愣了愣,转向舅舅:“前雍第八代怀帝不是十七岁继位,只在位半年就驾崩了么?怎有如此恢弘的墓葬?”
“他的好孙子可是前雍的太宗纯皇帝,都是后人修造。”梁道玄指着碑铭解释,“怀帝早逝,只有一子且存皇后遗腹,不能承继大统,其弟睿宗继位,后软禁出生的侄儿,然而这侄儿被软禁到了二十来岁,却和看管服侍自己的宫女有了个孩子,便是纯皇帝,后纯皇帝宫变继位,一路走来也是不易,为强调自己的法统,便给没有做过皇帝的父亲也追了尊号帝位,更是将爷爷的孝陵重金修饬,才有我们今日看到的景象。”
梁道玄将历史掌故总是娓娓道来,百余年前的事虽是一笔带过,却仍听得人津津有味。
“朕依稀记得,怀皇帝死得蹊跷?可是……有斧声烛影之疑?”
小皇帝不愿意当着随从的面将这些失身份的野史之事,却又好奇的心痒痒,凑近舅舅低声追问,谁知梁道玄噗嗤笑出声,也低声回:“哪里斧声烛影了,这位怀皇帝打继位就开始全国上下甄选美人,下到贩夫走卒之女,上到公卿豪门,只要稍有姿色,皆被赐号‘幸女’,入京待选。怀皇帝时间紧任务重,夜夜笙歌,最后马上惊风人才没了的。”
这话很不正经,听得姜霖耳根都红了,只低道:“太胡闹了……”
梁道玄本想再逗逗外甥,说这不你那边也有百来个姑娘,但他知道外甥的心性,也了解此时孩子的烦忧,于是不再逗弄,只贴心道:“这种事都要史官回笔相护,可写的时候太模棱两可留了余地,又教人浮想联翩,才有了许许多多坊间传言,偏偏这些传言就是大家爱听的恩怨情仇阴谋乱禁之事,于是越传越开,倒教好多人深信不疑,不过只是个前朝帝王的身后事,他做了这么多离谱的乱事,教人编排编排嚼几句舌根也不会再死一次的。”
姜霖笑出了声,却又立即忧虑道:“也不知百年后,世人是如何议论朕的……他们会不会也编排朕的……坊间传言?”
“那要看陛下怎么做这接下来的皇帝了,至少目前,他们编排也只能编排些太后的事。”
“不许!编排朕可以!朕不许他们编排我母亲!”
姜霖一着急,尊称都彻底忘了。
“天下悠悠之口,被说几句是没关系的,再说我和太后这点家事,陛下您继位前就教人嚼烂舌根了,没什么的,我们兄妹都不计较,不过据我所知,咱们一家的眼下的风评还算不错,舅舅跟你说……”梁道玄揽过侄子笑语,“按照往常前朝经验,咱们如若在世风评不错,那身后的好像坊间传言,甚至会把不是咱们做得好事都往咱们身上按,稳赚不赔。”
“舅舅就是逗朕。”姜霖笑过之后宽慰了许多,“朕什么都瞒不过舅舅,这些天心绪不好,也让舅舅和母后担心了。”
“出来走走,比闷在一处胡思乱想强多了,这段时日你处置得宜,人前也做得好,舅舅和你母后心疼你,带你转转,听听讲古的乐子,看看前朝的遗迹,也比只赏玩湖光山色有意趣。陛下别多想,来这里不是什么教育也并非提点,只是我路过一两次,觉得实在是个我们二人说话漫步的好地方。”
自己这个小皇帝外甥思虑重,梁道玄一直是清楚的,这点有点随爹,所以梁道玄总是很注意疏理姜霖的心绪,让他不要堆积太多心思杂虑,这些年随着孩子长大,他已然清楚,即便明说,也是无妨。
“朕明白。”姜霖确实比来之前情态要好上很多,笑也愈发自然,“朕也挺喜欢这里,往常年年祭祖之常礼,大服而往,不能细细察纠,但在前朝帝王陵墓,轻装简行,反倒有种怀古理然之畅意。”
“陛下总是好学。”梁道玄对这个自己和妹妹一手培养的小外甥不能更满意了。
“朕是皇帝,见皇帝的陵墓,总是多一番感叹。”
“陛下最是春风得意之时,却看荒冢残垣,只是此情此景至情至性之语,过了今日,可不能说这样消沉的话了。”梁道玄说着也顺着外甥的目光看向守护神道的石刻镇兽,此兽象面虎身,口有六颗獠牙,非常见凡俗形象,雕工精湛,底座下却多生杂草,昔日威严犹在,然而身后所护,再不是天下主宰。
念及此情,梁道玄自己也不觉多有惆怅意,又道:“自古帝王,号称万岁,也实难与天同命。”
这话臣子当着皇帝的面说,便是大不敬,但是舅舅当着外甥的面说,就只是怀古的慨叹。
“朕自小听着万岁的祝祷长大,其实早就明白,千古贤君不止尧舜,然而尧舜也未有万年之寿,朕又何德何能?”小皇帝姜霖拔下一棵自坚固雕像基座下长出的杂草,“三百年王朝,覆灭之后,也不过如此,多少万岁埋骨此处,也并不能庇佑国祚永延。真正决定国祚的,是活着的人才对。”
梁道玄越来越觉得随着外甥的成长,很多原本要说出口的道理,孩子却能自己悟透,实在是自己和妹妹这些年的心力没有白费。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他便顺势道:“莺飞草长,万物自然,这地方曾经有人守护,也是因为权力本身,而不是埋在里头的人多神圣,真要活出后世能传下去的故事,不是花百万千万银子修个如此豪阔的陵墓,一家人伸腿瞪眼后齐齐埋进去就能解决的。”
“舅舅,好歹是前朝皇帝,驾崩就说驾崩,伸腿瞪眼太难听了。”姜霖笑道。
“一个意思就是了。”梁道玄也笑了,“走,咱们看完了爷爷的,再去看看孙子前雍太宗纯皇帝陵墓去。”
今日一队人马都是轻装简行,骑马踏风,没一会儿就到了太宗的高陵,与之相比,这里更显得的荒芜,甚至有很严重的破损,未免不必要的伤害,梁道玄不让姜霖从坍塌一半的神道正门走,反是绕路,只是道路崎岖,没一会儿几人都是气喘吁吁,尤其是辛百吉辛公公。
姜霖在宫中除了信得过沈宜,另一个亲近的便是辛百吉了,于是下令暂且歇歇。
依山造陵即便上头的建筑随时间风华,但陵寝的壮阔还是能窥见一斑,山路停下歇息的当空,看见远处龙台巍峨,姜霖忽然想起一事,低声告知梁道玄:“这些日子前雍的史书徐师傅也带朕读了,他讲前雍太宗与皇后不睦,积怨颇深,最终皇后卷入谋反,被赐死,死后不入帝陵同葬,我看此处只有龙台,没有凤台,便知果然是真的。”
小皇帝所说的龙台凤台乃是帝陵修造的接引台,为的是大行皇帝登仙所用,龙台最大,半探山陵,右侧稍微小的后台,左边更小的是贤台,后台是为同葬皇后同能步天登仙,贤台则是给死于皇帝前的贤臣近臣乃至子嗣等人可相伴极乐。
“这就是个建筑形制,为得是周全建制,然而为着帝后二人决裂,太宗连形制都不要了,宁可不修,当真决绝。”小皇帝说完摇头。
然而梁道玄不关心前朝太宗与皇后的婚姻问题,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徐师傅和你说这个干嘛?”
第133章 阴晴众壑(一)
姜霖明白舅舅的意思, 无奈道:“大概是想提醒朕,帝后固然难以情深鹣鲽,但也不好共枕成仇……”
“你徐师傅的话,哪怕就两个字, 也能掰开里头找出上百字的深意, 他这个人, 讨厌得很。”梁道玄不喜欢徐照白在教外甥的时候夹带私货,其实早在找徐照白做这个师傅时,他就清楚此事难以避免, 然而听到还是会不住碎念,“再说,他也好意思聊真心聊男女感情?真是大言不惭,他干过那些事儿, 我都不好意思当着孩子面提, 他居然还好意思自己开口, 真是张嘴就能舔到眉心——脸都不知道在哪!”
这回换做姜霖大笑着安抚舅舅了:“舅舅你真是的……不用哄朕啦!母后已经拿定主意了, 朕心里明白的。”
“你母后可没拿定主意呢。”梁道玄赶紧提醒,“你母后也很喜欢崔家的千金,她自己还挣扎着,哪就定死了, 徐照白就爱弄这些小心思,万一我与你母后临时换了主意,他还当场气死不成?”
提到崔岚若,姜霖忽得有些分神, 但又很快恢复笑意,只道:“母后和舅舅,都是为朕考虑, 不想朕难过。然而江山万钧,朕从未想过在此事上一意孤行。舅舅别气,凡事大局考量,也不是坏事。”
梁道玄还想背后念叨徐照白几句,听了这话,却心念一动,意味深长看着外甥,笑得更是有些神秘。
“舅舅,怎么了?”姜霖心下不自觉有些发慌。
“徐大人说得对,这帝后之间,没有情爱,也得有些默契和一同共赴的信念,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心?那就让咱们看看,到底是谁能有这个勇气和决心,朝前走出这样一步。”
……
小朝会后的行辕偏殿十分宁静,沈宜将剥好的一粒粒石榴盛入菊瓣高足金盏,双手捧至太后梁珞迦身侧的小案上:“太后请用。”
梁珞迦还在看折子,抽空看了眼,只道:“沈宜你其实不用跟来侍奉的,长公主一个人在行宫寻不到你,定是要闹脾气的,一会儿你便回去。她身边离了人,哀家也不放心。”
“奴才遵旨。谢太后。”
沈宜恭敬回答。
“外头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梁珞迦阖上折子问。
“回太后,小朝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行辕外面拌嘴而已,大德无有错漏。”沈宜回答。
“什么人都往皇宫送,真当陛下是那种心性易移的昏君不成?”
沈宜了解小皇帝心性,绝不似一般贵胄少年,于青春年华多有浮躁的荒唐,这几年愈发沉稳,应对自如,也不自觉带了微笑。
梁珞迦仍是监国临朝的太后,事多且冗,一时半会儿看不完手上的奏呈,沈宜服侍些许,便按着旨意去陪伴长公主,谁知刚一出外殿,便看见了洛王姜熙。
“沈大人。”
姜熙从来乖觉,自打入京,见了沈宜挂在口上的都只有大人,无有公公一类的称呼,沈宜站下,直道不敢,姜熙也照旧笑着答:“沈大人谨诚严正,多年如一日,真叫本王钦服。对了,怎么不见陛下回来?这两日外头莺莺燕燕,可不是吵着我侄儿了?”
经过上次殿外戴罪一事,洛王姜熙和小皇帝姜霖叔侄二人多有往来,虽在旁人眼中是不比舅家,可也能看出二人同出皇族,且为一支,皇帝的照拂和关爱溢于言表。毕竟即将亲政的皇帝身边多一分人马就是多一分助力,众人所见,大抵如是。于是巴结洛王的人,也随着皇帝大婚的临近愈发多了起来。
但沈宜依旧是沉静与淡然,声音不带一丝远近的意味,仿佛是在背诵早就拟好的腹稿:“回殿下,陛下与国舅大人出游,晚些时候返回行宫,若殿下求见,奴才立时通禀,再召传于禁内,请殿下稍安勿躁。”
“这不是就在出游吗?怎么还单独出去?”姜熙微有些惊讶,“这事儿也没和政事堂说,咱们国舅爷就把陛下带走了?”
“太后懿旨,国舅大人已然请示。”
洛王姜熙听罢一笑:“这样也成,就是本王回头要和几位大人好好解释了。”
梅砚山虽是首辅理当伴驾,但他确已老迈,身体和精力皆是不济,难以奔波劳碌,于是留驻帝京,其余人皆随驾出幸,即便游山玩水,也不能略了国事紧要,小朝会一概照常,帝京传来急函与快奏,也决不能懈怠迁延。可是洛王手上一没有急奏,二也没有表明是什么急情刻不容缓,沈宜便也照常回应道:“太后正在理政观呈,殿下可禀事拜见。”
“也确实是有个家事。”姜熙的语气恢复到了方才的轻快,“王妃前两日不适,承蒙太后慈怜,今日所遣御医已是细细诊治过了,瞧出王妃身上已有了两个月的喜脉,本王等不及御医,赶紧来告知了,不巧陛下与国舅爷不住,那本王就先去向太后请安了。”
沈宜见他喜上眉梢,也含笑道了句恭喜殿下,而后命人引洛王前去主殿。可他自己,却站在行宫外的秋风里,许久,才传来一个跟随的小太监。
“内中是谁跟着陛下与国舅。”
“是辛大人,另有两个陛下宫里的小太监侍奉。”小太监恭恭敬敬答道,“依照大人的吩咐,宋大人也寸步不离地侍奉着,不敢怠慢。”
“派人路上接迎陛下,但别立即回宫,先告知今日的消息给国舅爷,清楚便去办。”沈宜声音平静,却在这一停顿后,异常柔缓下来,“找人告诉长公主,我晚些再过去陪她,一定要找公主殿下熟悉的面孔,莫要惊扰到她。”
“是,谨遵大人的意思,奴才立即去办。”
待小太监离去,沈宜才传了另一个太监,这次更加言简意赅:“你速去见徐次辅大人,就说国舅离开行宫前,给他留了句话……”
……
回去路上,姜霖说什么都要骑马和梁道玄一并走,梁道玄不许,只道:
“车里挂了驼绒的厚毡子,西边进贡的,挡风。陛下可别在我带着出去的时候着凉风寒,眼下事儿赶着事儿,要是生了什么毛病,回头我妹妹不得拿案头上的奏折往我脑门上抽?”
“舅舅胡说,母后才不会这样对舅舅,这都是朕自己的主意,朕自己担着。”小皇帝说着已经跳上了马。
大人有时候就是拗不过孩子,明知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可要拒绝,话到嘴边,到底说不出口。
梁道玄也只能叹了又叹:“你小子主意是越来越多,还是小时候好,听话又好糊弄。”
“好大胆,舅舅这也敢说,难不成舅舅以前没少糊弄朕?”
“那可是太多了,陛下亲政后再一个个问罪吧。”
两人的笑声一时回荡在山间,辛百吉听了只觉舒心畅快,只暗暗自思,这在皇家办了如此多年的差事,什么时候不是如履薄冰?而各个宫里的贵人也都是言不及深,弯绕迂回,可跟着国舅还有小皇帝,却次次舒心敞亮,简直不敢想这二位是帝王乡里的天字一二号极贵之人。
辛百吉走过去行了在宫外的便礼,笑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再晚太后该挂心了,早些回去,也躲开这秋天的夜风。”
“咱们这就走,辛公公年岁大了,坐马车便是。”小皇帝说一不二,飞快翻身上马。
“这……”辛百吉愣了,他可不好僭越。
“陛下的恩恤,辛公公就受着,马车里还有暖炉和茶盏,公公你备好了热茶,回头歇脚侍奉给陛下,免得陛下寒凉。”梁道玄说话总是周全,又添了合理的差事,辛百吉只能无奈接受。
他们说话这会儿功夫,小皇帝姜霖已然打马撒欢,跑出去好远,他是专门学过骑射的,驭马的本事好得很,梁道玄这快乐教育散养长大的身手根本比不上,着急忙慌上马追跟,一旁的侍卫自然比他强去百倍,早都赶上小皇帝的坐骑,前后左右,各有两匹马贴身,后又有三人,其余则都在马车周围。
姜霖虽是开心撒欢,但也不乐过了头,跑马快出几步便稳住缰绳,渐渐慢下。
梁道玄这才有机会跟上去和外甥说两句话,不然以他的骑术水平,大概只能跟着喝西北风了。
“再往前有个驿站,我提前派人打理好,已经备足用物,一会儿歇歇脚,喝口热茶,还有两个时辰脚程,回去路上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从前是屯堡,前两日秋集也很热闹,咱们虽然不能去凑这么人多的地方,但这时候镇上反倒静下来,陛下自己走走看看,也多些观世的心境。”
听说能亲近除了朝臣和宫人以外的人,姜霖的眼睛亮得赛过了星星,弯过弦月,仿佛什么烦恼都抛诸脑后,马不自觉慢下来,闲庭信步之余,不住道还是舅舅最知他的心思。
梁道玄很是得意,正要开口说这也是太后妹妹的意思,虽然帝驾安危要紧,但也需要些触目可见之事,观见而知天下。
可未等他开口,就听一声尖锐的惊叫自身后马车里传来,声音极为熟悉,不是别人,正是在马车里煮水烹茶的辛百吉辛公公。
第134章 阴晴众壑(二)
小皇帝姜霖年纪摆在那里, 反应奇快,当即跳下马来,不等他前去查看,就被反应更快的御林卫士围绕在当中, 指挥御林卫士保护皇帝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然举起一只手臂示警的梁道玄。
“保护圣驾。”
他声音不大, 却奇有威严, 方才说笑的面容转瞬化作冷冽,实意两个人跟上自己,去查看辛公公安危。
“舅舅!”
姜霖如何放心, 也要跟去,却被御林卫士牢牢围拢在当中,一步也出不去。
“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面前的人墙密不透风。
宋福民骑马就在马车左右,他第一个下马查看情况, 梁道玄赶过去时, 他已小心翼翼挑开帘子, 只见里头御用的茶炊用具撒碎满铺着猩红色驼绒毡的马车踏地, 辛公公脸色惨白,单单右手食指穿过一个碎没了壶身的空把手,浑身发颤。
“公公!”
梁道玄也关心辛公公安危,上前环伺, 辛百吉赶忙求救似得握住他的手,声音仿佛骑在发疯的马背上一般抖个不停:“国舅爷……有……箭!是刺客啊……”
不等他说完,梁道玄已然用尽全力,将其拖拽下高高的车辕, 辛百吉一个趔趄,滚倒在地上,梁道玄不由分说, 将他按倒。
就在这时,尖锐声响再度穿过众人的耳朵,又有三支箭矢,不偏不倚射中马车内厢厚厚的绒毡挂毯里。
“护驾!”梁道玄大喊,“捉住刺客!”
姜霖本来垫着脚想看情况,他们前驱马队的位置离着车已经有了一定距离,这时看不大真切,闻听真是刺客,顿时呆住。
刚出旧朝陵寝的山麓没多久,他们正身处一片较密的林子里,左右能看见的,不过是密密匝匝的参天林木,正值初秋,尚有流火燠热未能尽散,树木仍旧茂密葱茏,幽绿如黑,看不见哪处有刺客的行迹。
训练有素的禁军留下看护圣驾的足够人手,校尉已带着人杀了出去,姜霖一动不动,只觉额角滴落凉凉的汗珠。
“公公,你先别动。”
梁道玄轻声对趴在地上的辛百吉辛公公说道:“刺客以为陛下在车驾内,此时不声张,还能迷惑一二。我们看不甚清他们,他们也未必看得清咱们,大家都隔着树影,我们先按兵不动。”
国舅爷素有智谋,这辛百吉再笃信不过,他一方面有种大难不死的惊悚,可另一方面,又庆幸这陛下方才要他看着御炊,不然此时还不知陛下是否安泰,要是陛下出了事,今日这波人,一个都跑不了。
……对了,一个都跑不了。
辛百吉恍若惊醒,竟也冷静下来,颤着声对满面冷肃的梁道玄说道:“国舅,这可……这可不能出事啊,好些人都知道今日陛下是和自己亲舅舅出来游玩,若是有个闪失……”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陛下不会有闪失的。”
梁道玄的回答斩钉截铁,也令人安心。
“可是有人走漏了御驾的风声?”辛百吉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梁道玄微微摇头:“如若我们当中有刺客内应,必然知晓陛下不在车驾中,然而刺客不知仍旧以御驾马车为目标,可见乃是不知情,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公公得帮我和陛下度过当前的难关。”说完他看向辛百吉,“我有个主意,不过似乎大胆了些,但眼下,唯有这个办法可行。”
……
自古帝王陵寝,必有屯驻,然而却无有不灭之朝,江山易主,陵墓荒芜,曾经迁来的屯扎驻军与家眷,也渐渐佚散,不过有些屯驻之地却胜在扼道路之险要,渐渐发展成了颇具规模的小镇,往来行人商旅络绎不绝,车马路驿生意不衰。
五陵镇便是如此。
这几日镇上刚过秋集,附近赶来贸易的农户商旅均已陆续离开,然而镇上并未显得萧条,到处都是客商打扮的驮马队伍与南北货的行脚商,三五成群,后跟着马匹,倒也热闹。
因这份繁荣,又是南北陆路商贸一处必经之地,好些做生意的人家都在此地置有产业,无论是避暑还是采买,都大有便利,自南城市集穿过往北城高处,人渐稀少,路却愈发夯实宽阔,有些宅门的占地竟也不输帝京周遭好些士绅人家,各个独门独院,内有花园,隔着墙外就能看见许多颇有身价的名贵树木在秋日黄昏的淡金色斜阳里交错斑驳。
就在这树影婆娑下,太阳落山前,各户的仆役都开始为外门上灯,此处大多商贾之家,虽家资富足,然而身份使然,宅邸门户多窄小,又隐聚气纳财之说,上过灯后,道上的行人就愈发少了。
一户人家看门守院的仆役正忙完了最后的活计,确认灯烛无恙,打着呵欠想去躲个懒,谁知他所守着的侧门这时候却不应景地被敲响。
“谁啊……这时候串门子。”他不敢高声抱怨,也不敢不应,提着灯笼欠开一道门缝,只见外头有五个穿斗篷客商打扮的人,身后跟着马,却不举灯,不等他开看,领头那个递过来一封信,平和道:“劳烦同传贵府少夫人一声。”
那仆役正纳闷,这伙人怎知道少夫人正待着出生没多久的少爷在此处避暑,低头看了看门贴,忽得一愣,上头写着的正是少夫人娘家姓氏,于是不敢怠慢,忙去同传,谁知消息递进去内院里,不一会儿,竟是少夫人自己出来,吩咐他在前头掌灯,不住催促快些,亲自迎接。
到去偏门前,请进来客人,只听少夫人喊了声爹爹,又殷切招呼两声“世叔”,仆役才知晓原来是少夫人娘家的贵客。
不过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这他就管不了这么多了,总算差事办完,一切清净。
而那一行人跟着少夫人去了花厅。
辛明乐领着人进了厅,喜不自胜打发了身边的丫鬟,对着辛百吉笑道:“爹爹宫里差事紧要,怎来寻孩儿?若是想看看外孙,休沐时日,孩儿去请安就是了。”她手上利落,已是斟了杯热茶,又给梁道玄递上一杯,“世叔一道前来,孩儿没有备着,礼数不足之处,还请世叔莫要怪罪。”
“我的儿,你先别声张,来这边。”辛百吉并不用茶,反倒把茶递还给女儿,却让出身后一步来道,“快给贵人敬茶。”
方才跟来的两位守在了门外,此时屋内唯有梁道玄、辛百吉与辛明乐自己,除此之外,就还剩一个罩着兜帽的陌生人,辛明乐不明所以,但她一向孝顺,父亲的话无有忤逆,便疑惑着捧茶上前道:“不知贵客前来,有失体统,小女代父亲见礼了。”
她行止有度,十分妥帖,那人欣然接受,饮过了茶,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少年青春的英俊面容,笑道:“辛公公教女有方,是朕唐突了。”
辛百吉听见自己女儿被夸赞,虽身处困境,但仍是暗有欣喜,忙道:“陛下哪里的话,我这女儿,乡野草泽里爬大的,我又自小娇惯坏了,根本不懂帝京的往来,更别提宫内的礼数,实在是冒犯天颜了,还请陛下赎罪。”
他话中所指,再清楚不过,辛明乐听在耳中,不禁“啊”了一声,赶紧跪下行李:“民女不识圣驾,唐突冒犯,实乃死罪。”
姜霖赶忙让辛百吉扶起来女儿:“是朕来叨扰夫人安宁,该是朕赔罪才对。”
辛明乐十分慌乱,好在辛百吉已有了应对,拉着女儿到一旁低声解释并将梁道玄的安排如何襄助告之,这边留下姜霖和梁道玄二人,也都松了口气。
“这一路走过来,真是提心吊胆,多亏舅舅和辛公公了。”
姜霖轻轻出了一口气。
“陛下别有顾忌,这里除了辛公公的女儿无人知晓咱们身份,她我是早认识的,叫我一声世叔也不是白叫,是个明事理的姑娘,这是她家的别苑,暂且安歇,且等派出去的宋福民带回信来,看看行宫处怎么说。”梁道玄安慰外甥,也不忘自己妹妹,“太后也得先知道你安然无恙不是?不然要教她如何是好?”
想到母后得知自己遇刺后的惊恐与悲恸,姜霖坐卧难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不由低道:“朕真是不孝,早知就不缠着舅舅出来走走……”
“本也是我的意思。”梁道玄拍了拍外甥的肩背,好似给他力量一般,“若是你出了事……我真是没脸活着回去见我那妹妹了。”
“舅舅,到底是谁这样胆大包天?一路你都不肯告知朕你的猜测,可是凭你的智谋,又怎会一点头绪没有?”姜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提及自己遇刺,不怒自威的架势还是十分慑人,梁道玄不觉得如何,还是轻轻拍着外甥的背示意他稍安勿躁,可后头听见了些许字句的辛百吉父女却都是耸。
女儿已是扯入不必要的麻烦里头——这是避不开的了,但其他风险,辛百吉万万不愿她承担,只教她快去准备住处和吃食,将辛明乐打发了出去。
这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好。
“陛下心中也有了猜想,但猜想始终是猜想,离真相太远,可话说回来,真相有时也未必重要。事情已然发生,知晓真相之余,还有其他要紧事,才是陛下此时该慎思的。”
梁道玄的话让姜霖愣住了:“舅舅的意思,朕不明白。”
“陛下……孩子,舅舅也希望你永远不明白这些。”梁道玄换了称呼后的声音,有种悲伤沉重,却又坚定不移的意味,他两只手都重重搭在小外甥的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思考,永远要先人一步,此时,谁是凶手,自当忐忑,谁不是凶手,却也不安躁动?霖儿,你要想清楚,思虑周全,行刺圣上,乃是诛灭九族之罪,谋逆行径,有人打开了口袋,咱们也不用再客气了。”
第135章 阴晴众壑(三)
“知晓朕这次随舅舅出来的人, 其实很多,舅舅如何确定是谁胆大包天?”
小皇帝姜霖人生第一次危机是在襁褓中,彼时尚不知事,冲龄践祚, 是母亲替他读过了难关, 寻来了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亲人——梁道玄襄助一路。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凶险。
他总想自己先明白一二。
首先单单是宫中, 就不少人知晓他这次出游。
除去自己和母后身边的宫人,还有那一众伴驾出游的待选佳丽,各个都知道这事儿。
其次朝野内外, 政事堂自然人人知晓,亲贵之家也有伴驾者,未尝没有嫌疑。
最后,这些人再沾亲带故, 消息没有秘密可言。
不过话说回来, 他本来也是光明磊落出行, 没有刻意隐瞒, 许多人也正是看到这一点,知晓如此行事自身足够混淆于众人,才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还在困于表象,其实是谁行凶, 固然重要,但若要论罪,此次出事,要遭殃的可不止这些人。”
梁道玄轻轻叹气, 替迷惑的外甥解释。
“我是国舅,政事堂占着一席,又是我带陛下出游, 就算陛下一根头发丝都没少着回去,论理论法,我也要受罚,只不过就是斟酌轻重而已。”
“那不行!”姜霖这时忽然有了做帝王的底气,用力攥起拳头,“道理是道理,可是若要轮起来,朕也有话说,第一是舅舅你护驾有功,咱们功过相抵,难道还有人敢置喙天子的救命恩人不成?其次,朕即将亲政,诸多要事,均要舅舅交待转教,事从权宜,祖宗基业与大政国事先于帝王,定然是要以此为先,就算论罪,也得待此事之后,至于此事之后……哼,朕已亲政,难不成如何处置自己政事堂的重臣,还要人掣肘不成?”
到底是年轻的孩子,梁道玄总是很耐心,笑道:“可是,政事堂不止舅舅一个人啊,陛下难道不觉得,其他人也有过错吗?”
“啊?”
姜霖愣住了。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方面。
“陛下有事,政事堂一个个全都有负先帝的临终嘱托,尤其是首辅和辅政王,他们不能规劝陛下免于冒进,放任自如,岂不有纵乐之嫌疑?”
梁道玄笑得足够阴险,让姜霖有种恍惚,可很快,他就心如明镜,使劲儿摇头:“不行!舅舅不能陪着他们落罪!”
“你又想打老鼠,又想保住油瓶,天下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况且这笔买卖咱们是稳赚不赔的。”
梁道玄见小外甥如此回护自己心中温暖,但也不得不教育一番:“舅舅本来就是要在你亲政后辞归乐幸的,没有这次纰漏,舅舅也是要走,可是其他人,却怕着远离权力中枢怕得要紧,除去梅砚山和洛王,你那个徐师傅,难道不是么?让他安安心心换儿子上来,少想些有的没的吧!”
“可是,他的孙女……”
“这是另一个机会了。”梁道玄打断小皇帝外甥,“机会,是公平的,你既难以抉择,太后也为权衡利弊而苦恼,就让我来把命运交给个人自己好了,这个恶人,让舅舅来做,往后你和太后有埋怨,也是舅舅的不是,你们母子,不能有嫌隙。”
小皇帝还要再说,一旁的辛公公忙道:“陛下,这时辰不早,您龙体要紧,明日咱们还要等消息,万一有变数,免不了又要挪窝,今日得养足精神才是,国舅爷的话什么时候有过错?您且歇一歇,哪怕是吃过口膳食,再细细问也是行的。”
梁道玄拍拍外甥后背,示意他跟着辛公公去吃饭,而他自己,则看着一步三回头的外甥,待其走后,沉默着坐回了椅中……
……
星夜,漆黑的斗篷下隐约可听名贵衣料隐隐摩挲的细碎,前头小太监头也不回,领着人出了行宫甬道,斗篷下伸出一只纤细姣好的手,掌心握着足有十两的金锭,稳稳放在领路小太监的手中,对方掂量几下,隐着喜色,紧张查看一下周遭,在确定并无动静后,向那穿斗篷的人点点头,转身离去。
而阴影里,一直站着一个人。
“祖父。”
徐玉淑摘下兜帽,露出清丽的容颜。
“今日不止你一人往外传递消息,想来内侍省好些人的腰包是一夜丰盈了。”
徐照白并未提灯,声音也十分轻柔。
“是,一行的女子,皆在想办法递出消息去,不过也不怪她们紧张,这是她们一辈子的荣华,怎会不上心?”
“荣华?我看未必。”
徐玉淑颔首道:“祖父英明,这些日子孙女听从祖父的话,细细观察,只觉太后与陛下都不甚在意是谁为后,又选多少人充泽内廷,所有人真正在意的,唯有大婚后陛下亲政一事……至于是和谁大婚,反倒不是最要紧的。”
“你的父亲太过忠顺懂事,不够变通,你的弟弟虽读书还算上进,肯下功夫也有些文墨上的脑筋,却不过是个活的书袋,考取功名倒是不必担心,可到了仕途上,想来也不过求个五品荣休,平安顺遂。唯有你,最像是我的血脉,你能洞若观火,这很好,可接下来的,不只是观察才可,你还需要些胆量。”
“玉淑自幼受祖父教诲,侍读膝下,为的就是给祖父分忧,祖父若有示意,但说便是,孙女绝不推诿瑟缩。”
徐玉淑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徐照白望着这一双形似自己的眼睛,忽放柔了声音:“孩子,祖父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做这后位……如今你也见过陛下和太后了,那祖父便问你,是否愿意染指凤座?你要明白,这便是你唯一一次替自己抉择的机会了,想清楚再开口。”
徐玉淑没有任何犹疑,只是微笑:“自然愿意。”
“为何?”
“容孙女冒犯不孝,敢问祖父,为何寒窗苦读,数十年如一日,伴君如伴虎,朝朝暮暮如履薄冰呢?”
祖孙二人坦荡地对视,徐照白竟也展眉而笑。
“不亏是我寄予厚望的孩子。那好,接下来的路,你要好好走,不,你要骑上马,一路疾驰,不能回头。”
……
“只是一个消息,便乱至如此,看来,哥哥走前说得话,确实是有些道理的。”
所有人都以为此时此刻,当皇帝遇刺的消息传遍行宫时,太后梁珞迦已是焦躁愧痛,难以入眠,然而此时与沈宜在内殿独自讲话的太后却是极其平静的。
“宋福民方才的话,太后已然听过,陛下与国舅无恙,现下主动权在太后手中了。”沈宜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上面笔迹略显潦草,却仍旧遒劲有力,“这是照太后吩咐所记,今日通传行宫之外的待选女子名单,请太后过目。”
梁珞迦取来一看,不由哂笑:“这不几乎就是所有了?”
“只有五个人没有动静,崔小姐便是其一,奴才见她时,她正在哭泣。”
梁珞迦并不言语,望着烛火,许久道:“沈宜,你还记得先帝驾崩后,哀家哭了多久么?”
沈宜略微开口,却再度闭紧了嘴巴,短暂的犹豫后,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实话实说:“太后只在人前于礼崩泣,人后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梁珞迦哑然失笑,摆摆手道:“你下去吧,让哀家一个人想一会儿。”
更漏声响起,沈宜走出内苑,只见外面仍旧有几位臣下焦急等候,照例,他转述告知,太后心痛欲崩,如今禁卫已派出,也已调兵来行宫,但是朝政暂且太后无法处理,还且等一等,待陛下安然无恙归来再议。
……
梁道玄虽说觉得已是胸有成竹,但到底是在带着小外甥冒一种从未有过的风险,最终还是一夜未眠,早晨起来,姜霖就见他眼下发出淡淡乌青,人也憔悴。
“舅舅一把年纪,才是要睡觉的时候。”姜霖看了看辛公公,“倒是朕足够年富力强。公公该把劝着朕的劲头多劝劝舅舅才是。”
梁道玄气得笑了,可惜是在人前,不然高低得给外甥后脑勺来一下清醒清醒:“陛下这话阴阳怪气,倒很像徐师傅的真传。”
“难道不是舅舅言传身教么?”
有了昨夜舅舅给透的底,姜霖今日要显得松弛多,他自己也有思量,此时一旦禁军来到,接驾回宫,他全然主动,到底是谁搞手脚,他又想搞谁的手脚,那就任由他和母亲来斟酌了。
算算时日,当初舅舅十分英明,让宋福民和自己同时出发去往两个方向送信,行宫离得要比五陵镇近上半日路程,此时想来接驾的队伍已在路上。既保证了他的安全,又及时告知母后自己无恙,使得母后不至于毫无准备处于惊恐当中而乱了分寸。
自己今后若是有舅舅这番心力运筹帷幄,想来再大的麻烦,也能应对。
正想着,就听辛公公的女儿辛明乐——也是此宅商户的夫人,急忙赶了过来。
“见过陛下。”她礼数周全,行礼后才道,“方才有个人拿着宫内的腰牌,我不敢声张,只让人拖住,那是个姑娘家,说要见……要见陛下,有要事相告。”
第136章 阴晴众壑(四)
“是母后差遣来的女官?”
姜霖说这话时看着梁道玄, 却也是侧来问辛明乐来人的特征样貌。
辛明乐并未入过宫,也不曾与除去养父和梁道玄以外的朝中内外人士打过交道,迟疑答道:“民女不知,只是那姑娘虽荆钗布裙, 然则青春曼妙年纪, 清丽芳华, 实在不似有年纪有官资的嬷嬷女官……”
“不妨让老奴去看看。”
相比女儿,辛百吉更清楚宫中人物和门道,因这人知晓他们藏匿的地点, 开口便要面圣,到底什么来历尚且未知,实在不好由小皇帝出面。
梁道玄更为慎重,以手止住辛百吉已预备朝外走的身形, 询问一直负责看顾戒备的侍卫:“今日府上周遭, 可有来历不明之人徘徊?”
“回大人的话, 无有。府外一周皆为巷陌, 四周尽是私宅,极易探查,方才属下已细细转过,与前几日无异。”
这样可靠的回答并不能让梁道玄完全安心, 他吩咐辛明乐且让人进到内宅,这样即便有变,也能立即切断其与外界的联络,及时应对。
辛百吉这才跟去, 然而带回的消息却让人大吃一惊。
“辛公公,你说是谁?”
姜霖听完那个名字,整个人都呆住了, 秋日深深,深宅门户内十分幽静,唯有窗外花木扶疏的簌簌声穿插在沉默当中。
梁道玄只是短暂的怔忪,很快,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让辛百吉再度重复已是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答案,反而挥手道:“陛下自己去看看吧。”
应该也没有什么危险了。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想法发展。
姜霖的头脑一时混沌,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极致的诧异后留下的短暂空白。
在舅舅的授意下,只留两名侍卫在小院外,他独自一人,推开了内苑小斋的门。
这本是给宅子女主人使用的小花厅,用意是书房,用来处理家中日常事务,从店铺田产租赁到宅内琐事,故而厅内陈设少有书籍,多是些账簿册本,桌上撂着一把已有些年头,被敲打出光泽的紫檀木珠算盘,以及整齐码放的大小算筹。
在这乱中有序的桌案前,站着一个身穿深蜜褐色绨布披风的少女,她看见姜霖,缓缓摘下兜帽,以得体的不能再得体的宫廷礼数,屈膝颔首,俯身叠拜:
“臣女徐玉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面几个字还算严正,可最后的三个字,忽然绵柔得犹如她的面庞,又渐渐变作了叹息般的尾音。
与其说缠绵,不如说是放松,好像咬紧的最后一口气在见到姜霖后,终于能够轻轻撂下在想见之人的面前。
“平身。”姜霖犹豫片刻,想伸手去扶,但最终仍是未动,他急切想知道一个答案,“你是如何寻到此间?母后可还安泰?”
徐玉淑披风下,是一件寻常百姓家女儿常穿的粗棉衣服,上衫下裙,不比宫装曳地华丽,可神奇的是,在她身上,竟也能穿出一丝书卷气的韵味,沉着她举手投足的稳重,并不柔软的粗纺棉布经纬中,竟也有了摇曳的绰约。
“太后牵挂陛下安危,已两日不曾进食,忧思焦灼,如今陛下得天庇佑,安然无恙,必能使太后慈母之心归安于内。”徐玉淑起身后缓缓说道。
她的视线,不曾在对话中直视天子,即便只在一户边镇商人小宅的偏厅,她也严苛尊奉着宫中的礼数。
但她并没有回答姜霖的第一个问题,姜霖只能自己顺藤摸瓜:“是母后懿旨,遣你来寻?”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不大对,如果是这样,为何母后不派沈宜或者是送信的宋福民回来通传?岂不更可靠?
“是……臣女自己要来,太后并不知情。”
“那你是如何得知朕身在何处?”
徐玉淑这次抬起了头,在与年轻的天子对视时,她略显迟疑,但最终,自袖口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上:“此信,乃是祖父所得,如今他深陷行宫遭人监视看管,不得不传信于臣女,方能冒死逃脱。陛下请阅。”
姜霖就像并不能相信徐照白徐师傅一样,不能相信他的孙女,也是自己皇后的备选。
可是他听得这样的说法,还是心头微颤。
接过书信,展开一看,他只觉得有股血气往喉头使劲儿钻涌,怒火炽热,恨不得玉玺就在手边,当即书族诛的圣旨,即可加盖。
信的内容很简单,乃是梅砚山和洛王姜熙的往来,他父皇留下的两位辅政大臣决议改换门庭——不过不是拥立洛王这样冒险昏聩、落人口实的昏招,而是更加高明的,在尚未有继承大统的直系子嗣的自己下落不明时,拥立洛王襁褓中的幼子为太子,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这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
姜熙不是无知稚子,他当然明白,自己膝下空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皇位必然归属叔叔一支——毕竟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直系血亲。
毕竟幼主临朝,早年父亲将洛王召回帝京,未尝不是为着江山基业后继有人做打算,然而自己平安成人,即将亲政,即便没有孩子,再将皇叔视作继承人,就未免有些不妥。这个时候,最合适的人选出生了,那个孩子……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堂弟,也是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那么,并不需要自己当即驾崩,只要消失足够的时日,那么自然会有人“顺势而为”,新的利益集团行成,他的死活,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想着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冷冽攀爬上了后脊,好在姜霖是梁道玄与梁珞迦教养出的孩子,有足够的头脑来维持冷静的思考,他并未如心中所思那般暴怒,只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徐玉淑对视:“此信是徐师傅得来?”
他并不能完全信任这对祖父女。
“是,臣女祖父秉忠不摧,不愿与梅宰执以及洛王同流合污,然而若真要翻脸,却也只是玉石俱焚,无奈之下,唯有兵行险着。”徐玉淑提及祖父时,那与年纪不匹配的沉着终于化作了不安,一双温柔的眸目中,蓄满泪水,“祖父……望陛下能平安归朝,扫清逆乱。祖父与臣女,唯陛下马首是瞻……”
言及此处,眼中所蓄泪水骤然滑落,徐玉淑忽然跪地,仰起满是泪水的清丽面庞,颤声道:“请陛下救救臣女的祖父……祖父他……”说罢泣不成声。
哀泣之诉牵动心肠,姜霖下意识伸出手,扶住徐玉淑颤动的手臂,将她扶起。
许是一路奔波辛劳,徐玉淑在哭泣后显得分外憔悴,似是无力支撑,轻轻的就被姜霖仿佛捧起一片羽毛般起身,身体如摇似摆,就这样轻柔且恰到好处的,触碰着姜霖的臂弯内。
很奇怪,姜霖算是在母亲严格的礼法管教下长大成人,他并未与太多宫人女子接触过,小时候还会有些嬉闹,自从步入青年,便再无更多的纠葛,此时此刻,或许他应该因为这暧昧的触碰有所悸动,然而并没有,占据他身心的,是另外一件远远超过情肠柔柔心绪眷眷外更重要的事:他想起了事出之前,在前朝皇陵,舅舅的话。
……
“这帝后之间,没有情爱,也得有些默契和一同共赴的信念,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心?那就让咱们看看,到底是谁能有这个勇气和决心,朝前走出这样一步。”
……
在变幻莫测的时刻,站在最后下注的赌【】桌前,带着利益走到他身边的人,不是那个会在母后宫中羞涩偷偷望过来的动人少女,而是另外一个他此刻最需要的盟友。
看似他仿佛与一场梦幻的圆满失之交臂,可命运终究眷顾他这个天命之人,选择了一个更让他从另一个层面上“心动”的天成佳偶。
于是,一切犹豫都一扫而空,他作为天子,用手臂环住哭泣的女子,尽管她也许并不那么恐惧,但这样的环抱并不代表安慰或是宠抚——更像是合作的邀请,亦或承诺——
——承诺天子的荫庇和选择。
徐玉淑缓缓靠在了姜霖的怀中。
……
“这徐家的姑娘,果真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么?”
另一边,辛百吉无心饮茶,焦灼不安,自己却无法解答,只能求问始终沉默的梁道玄。
而一直健谈的国舅,却许久未能像从前一样给他答复。
按理说,梁道玄允许小皇帝做的事情,是必然不会有差池的,这点辛百吉万万相信,绝无疑窦,可事情诡异又让人不安,他实在按捺不住,过了半晌,又凑过去追问:“这徐小姐,她……”
“公公,往后你要改掉称呼了。”
梁道玄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称呼?”辛百吉一时不明就里。
他在梁道玄望向窗外婆娑树影的眼中所见的,是一片莫名的感伤和悲悯,总是言笑晏晏,即便小皇帝遇刺也宠辱不惊的国舅,此刻却仿佛被时间抛在了身后,语气都变得缓慢:
“你与我,整个天下……都要改称其为皇后了。”
第137章 阴晴众壑(五)
帝京禁宫此时一片愁云惨淡, 暑热仿佛知晓人意缓急,竟也褪尽,一入初秋,晨起接连浓雾, 禁军执勤防务, 也都由一宫人于前敲柝引路, 以避免浓雾时不便之处所造成的骚乱惊扰。
太后依旧是镇日的难以入睡,服侍的宫人无不战战兢兢,长公主仿佛知晓自己唯一的弟弟陷入险境, 也是成日哭泣,沈宜无法离开去侍奉太后,大部分时候反而都在公主宫中陪伴,好在宋福民被梁道玄差遣回来送信, 还能在太后处支应一二。
这日本该是小朝会的日子, 但皇帝不在, 政事堂只能齐齐拜见太后。
连梅砚山都拖病入宫, 徐照白本是苦劝,可无奈恩师非要亲眼看看才会做出判断,只得作罢。
梁道玄不在,于宫外等候的便只有五人, 洛王姜熙倒是来得早,兵部尚书许黎邕是跟着梅砚山于徐照白二人一道前来。而工部侍郎谢春明尚未入政事堂,但也跟着侍录了三四年,一道于此恭候。五人见面按着品职官阶道问, 各个不管是真心还是作戏,都是眉积愁云憔悴不堪的模样,也无心寒暄。
就在这时, 自太后宫中走出一内监,看清来人,几人却都心底微有诧异。
但凡有朝会的日子,无论大小,皆是沈宜伴随太后凤驾亲临,而今日,自太后宫中出来传话的却是宋福民宋公公。
“诸位大人,传太后口谕,今日请自行散议,若有不决,再由我转呈。”
宋福民倒不是生面孔,他跟随沈宜多年,皇宫内外大事小情,都有涉猎,可以说宫里除了沈宜和辛百吉,最让人忌惮的便是这位宋公公,可但凡大事小情,沈宜总压他一头,他也对沈宜分外尊敬,无有不从,今日奇异,总让敏锐之人心起疑窦。
梅砚山在告辞后轻轻咳嗽,他惯不喜与内监打交道,只略抬起布满龙钟老态层层叠叠的眼皮,徐照白便会了老师的意,心照不宣微微慢了脚步,许黎邕和谢春明则是梅砚山一手提拔,虽不知用意,也殷勤侍奉,搀扶梅宰执朝外走去。
洛王姜熙则未有移步之意,探问宋福民道:“太后今日凤体如何?可传了太医?”
“回洛王殿下,太后未有进膳,太医瞧过,也说不大爽利,不宜烦劳。”
宋福民追随沈宜多年,说话办事也有那般滴水不漏的模样。
洛王姜熙不好再问什么,只道望安,临走前瞥了徐照白一眼,径直离去。
“宋公公,御书房摞着些陛下出行前写毕的文章,我已阅过,本应呈交太后摄览,然而今日太后凤驾不安,不宜觐见,不知能否烦请公公辛劳,与我一道取来,若太后过午凤体稍安,也好及时递前,待陛下归来,方好指正。”
徐照白的理由再妥当不过,陛下虽大婚在即,却实打实的尚未亲政,在御书房的日常课业文章经由师傅批改后都要交由摄政太后亲观,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也是育帝辅政最不能懈怠的一环。
最重要的是,眼下内廷外朝流言四起,都言陛下不见人恐是凶多吉少,为了平息,也要做好日常的样子。
宋福民略有迟疑,但很快,便含笑道:“徐大人吩咐,安敢不从,请奴才为徐大人垫几步道。”
这话说得极其谦卑。
在宫中,只有身份尊贵之人的仪仗才有专垫道的宫人,帝后与太后为六人,之后是四和二,依照身份递减,若是皇帝恩赐臣子,不过一人在前,已是格外恩荣。垫道的宫人多是品级低微者,执暖炉、香炉等于仪仗前,弯腰悬垂金炉,使得其中香韵或是炭热可暖地面,也足下生香,这一差事十分辛苦,自然只有低阶宫人会被指派。
徐照白当然知晓其中规矩,也客气道:“宋公公是太后身前的有品级的内侍,我如何敢造次?请公公赏光并步。”
这次,宋福民没有推辞,与徐照白一道,走出来太后的宫宇。
自中朝甬道向外朝走去,人是愈发多的,但皆只远远朝两位行礼,无人有身份上前攀谈,宋福民和徐照白沉默许久,终于是徐照白率先开了口:
“宋公公,许久不见沈大人,不知他可是也有积劳?”
在如此紧要关头,沈宜不在太后身边,也难过梅砚山心生疑窦特要得意门生来向个内监打探究竟。
“沈大人……自有沈大人之事,能安排沈大人的,宫中也只有那一二位,是轮不到我这卑贱之人置喙的。”
宋福民微微颔首,极为恭敬,该说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回应,然而仔细思索,字字都是隐情。
徐照白放慢脚步:“前些日子起,就不见沈大人奔走,御书房的事本也是他的掌务,不知往后,是否要与宋大人交接?”
称呼换过,宋福民却没自谦拒绝,只含笑道:“太后如何吩咐,奴才便如何办。”
……
“他真是这样说的?”
梅府书房,梅砚山听罢简直要啧啧称奇,他是相信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的,此话并非是质问,仿佛是难以置信之下的自言自语。
“回老师的话,学生复述无有疏漏。”
徐照白恭敬奉侍一旁,每言必有回应。
“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对。沈宜此人从来极得太后器重,又与梁道玄交好,但凡我们外朝不知的阴私,想必都经过他的手。眼下小皇帝的情形,他若是不见,一是太后派了他去奔走营救,二是……他犯了忌讳,这时候太后不敢重用。”
梅砚山不自觉起身徘徊,将想法说出,却又顿住,猛地回头:
“不对,这里面实在诡异,长公主那边也不见沈宜人影么?”
“回老师,学生有暗使人去问过,两日前,沈宜有去陪伴过哭闹不安的长公主,但这两日长公主处也没人见过他。”
“沈府那边可有动静?”
“沈宜也没有回府。”
梅砚山静默一会儿,才回到座位里:“小皇帝那边有消息了么?我们安排的人可有找到踪迹?”
“还未有寻到,梁道玄行事诡诈,一时不好张扬巡访。”
梅砚山冷哼一声:“此人之鬼蜮多诈,你我早已领教,不张扬是对的,免得先机反落下风。洛王那边也是无能,指望一心坐享其成之人眼下是不行了,还好我已有后招……小皇帝一直躲,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到时皇帝不露面,就已人心大失,待此时,推举新帝稳定朝局与天下,也是你我宰辅之职。待到新帝继位,就算小皇帝活着回来,真也是假,自有名目等待,无需劳心……不过原本若是宫中有所内应才是最佳,沈宜自然不是上上人选,可如若他已与太后离心,那情况又是两说……”
仿佛自言自语说完,梅砚山忽得抬头略有惊异之相:
“莫不是他已经……”
梅砚山没有说出后头的话来,只满面狐疑又惊诧地望向自己的学生。
没等徐照白回答,书房紧掩的门扉外,有仆人回话的声音响起:
“禀老爷,外面有人求见老爷和徐大人。那人不肯讲自己何来,只递来名帖。”
徐照白打开门,接过名帖,双手递给梅砚山,只见老师看完后,先是错愕瞪大双眼,随后仰天而笑:“苍天助我……苍天助我啊……”
说罢,他将名帖递给徐照白,徐照白也是一惊,而后道:“学生去看看究竟。”
“快去快回。”
徐照白离了书斋,到会客的小厅,内中只站着一人,披着厚厚的黑绨斗篷,待他关掩好门扉,那人方才缓缓摘下,显露真容。
正是今日太后宫中所见的宋福民。
“宋大人深夜来访,无奈恩师身体不适已然休息,不知能否与我交知一二?”
“宫中耳目多杂,今日并非宋某不肯告知,而是多有无奈,还请徐大人见谅。”宋福民没了白日里宫中那般端着的模样,陪着略有谄媚之意的笑,恭敬行礼。
徐照白倒不紧不慢请他就座,让茶。
宋福民略显急切道:“小人出宫不便,虚礼且免。”
“拜帖所言,宋大人愿意告知沈宜去向与宫中情形,可否属实?”
“我自诚心。”宋福民起身行礼,复又坐下,“沈大人确实是已被太后收监。”
“敢问为何?”
徐照白并未显现出太多的讶然,问过后反倒给自己起了盏茶,细细品过,再看宋福民的眼睛等候答案。
“太后责怪他安排不当,至使陛下……大驾失踪。”宋福民语速却要比徐照白快许多。
“可我记得,沈宜的安排正是让宋大人伴驾,怎么宋大人却无恙归来,不见陛下呢?”
“我只是传信之人,不知情形具体如何,国舅大人也不肯让我多知,我冒死带回传话,太后自不疑我心忠,然而沈大人处……太后责怪其安排,沈大人也一问三不知,心急之下,太后问责,又疑心安排此行的沈大人与歹人恐有勾结,谁知沈大人为了脱罪,竟将罪责归于我身,好在太后明察秋毫……”
徐照白略微沉吟后,竟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该恭喜宋大人才是。”
他言语中恭喜宋福民取而代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然而宋福民却无甚喜色,只蹙眉摇头:“然而沈宜终究侍奉太后已久,经盘问几句,太后已略略消了疑心,只是我与沈大人,终究是因太后之前对峙时,言语冲撞有了敌对之意,若沈宜官复原职,莫论我的内侍官职,怕是性命都要交待了……徐大人恐不知情,沈大人与国舅爷可是联手连自己亲生父亲和血亲兄弟都杀害的狠厉之人,我安敢坐以待毙?唯有前来求告,此时帝京可救我之人,也唯有梅宰执与您了。”
徐照白心下大惊,面容未有变化,他不愿透露太多,担心宋知晓更多事宜,只道会有说法,请走宋福民。待宋福民一离去,自小厅后壁通道之中,步出了仿佛老态都已尽数回春的梅砚山。
二人之言,他已全然听入耳中,不住道:“天助我也!”双手搭在爱徒肩上,朗声而笑。
第138章 阴晴众壑(六)
内侍省监牢的潮闷与压抑伴随低低垂死的苦吟, 弥漫在无比压抑的甬道之中,厚厚稻草所散发出的霉味直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许黎邕忍不住蹙眉咳嗽,然而徐照白却面色如常, 跟随领路的太监, 朝更深处走去。
“二位大人, 沈……大人就在里头。”
领头的小太监似是不知用何等称呼才算正确,犹豫许久,说出的还是之前的称谓, 说罢又觉得不妥,可说出的话也收不回来,尴尬立着,半晌, 见徐照白示意, 赶忙如逢大赦行礼跑退。
“沈宜, 我们二位奉梅宰执令, 来问你些话。”
许黎邕轻咳两声后率先对着牢笼中的背影发话。
沈宜的背影缓缓转过来,许黎邕和徐照白在看见他布满伤痕的脸时都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墙倒万人推, 破鼓万人捶,沈宜在高位时得罪了不知多少人,眼下一时失势,希望他不好的人只怕比好的多, 也怪不得宋福民这般紧张。
“罪人见过二位大人。”
沈宜缓慢起身行礼,略有踉跄,但仍旧像是旧日风光无限的内侍省大太监, 没有半点拖沓。
徐照白不论对谁都是有礼有节,气度平和,他示意沈宜且快坐下,关切道:“太后之责尚未有定论,于宫内规制或是国家法度,内侍省都不应先施以刑惩,我会面呈太后今日所见,水落石出之前,沈内侍的公道还是要有的。”
许黎邕即便跟随徐照白多年,此时见之谈吐,仍是内心钦敬不已。
沈宜平静道谢后,又开口时声音却多了一丝戏谑:“徐大人公正严明,罪人心存敬畏,然而为带罪之身开罪即将手握内侍重权之人,即便是大人您,也得不偿失,还请慎之又慎。”
话中之意,徐、许二人对视之后都了然于心:想必是宋福民担心沈宜重见天日,与自己势同水火,再回内侍省头把交椅,不免要报复,不如借着太后问罪,先下手为强。
“事非曲直,不是徐某一人之口能言之凿凿,沈内侍之罪,自有太后定夺,徐某身为人臣,唯有听令一心。”徐照白声音柔和,但所陈之言却掷地有声。
但沈宜仿佛不领情只看着他道:“敢问今日,可是太后懿旨令二位大人前来?”
“大胆罪人,如何质问我等?”
许黎邕性情急躁,当即扬声。
徐照白心中叹气,知晓这等心虚,沈宜如何看不出来?无奈梅砚山有令,他不能独自前来。这样九族之上悬有利剑的事情,梅砚山自然不会轻信任何一人,自己也不例外,许黎邕虽是办事非有大能,但好在多年衷心,且足够直来直去不好隐瞒,今日探问,如若自己有何不妥,许黎邕或许不会心生疑窦,可一五一十告知梅砚山,老师自然可以知晓。
无论如何,他都要稳住。
想到今日不知孙女且当如何,徐照白静下心神,问道:“沈内侍说给不能通上的人听,不如说给我们,至少有人现下关心沈内侍的罪责是否过当。”
许黎邕微微后退一步,不再多言,沉默当中,沈宜倒也似认真思索徐照白的话,而后开口道:“我确实不知陛下如今下落,当日安排也是尽我所能调度,依照国舅吩咐,不敢懈怠,于我,实在是无罪之有。”
“你令宋福民前往,可是有意?”
“自然是,除去宋福民,辛百吉辛公公则是国舅点名,二人又带有两个协旁内侍,照顾陛下鞍前马后,此次宋福民一人归来,二人均尚不知下落。”
“在此之前,你可曾知晓有人对此次陛下外幸之举多有打探?”
“有几户待选秀女的家人,不知如何得知,探问过一二,但探问的大多是陛下是否携有其余女子同行。”
徐照白一来二去的话,看似寻常,但都有深意,许黎邕听懂弦外之意,正是老师梅砚山的意思,想看看沈宜是否真有歹意,若他没有,反倒事情好办,如今此人言语不像作假。
徐照白思忖半晌,却是沈宜率先开了口:“徐大人,国舅爷离开前,曾吩咐过我一件事。”
“什么事?”
许黎邕听到梁道玄,比徐照白还激动,因过去结怨,他就仿佛宋福民想置沈宜于死地一般,想要梁道玄也因这次情形一并不得翻身。
徐照白心下一动,面色平静,颔首示意沈宜说出来。
“国舅说,他与陛下回来后,便是选后尘埃落定之时。”沈宜犹如深潭的眼眸,沉静望向徐照白的双眼,“他让内侍省早做准备,徐大人,罪人实在不知,这是为何。不过罪人的愚见,梁国舅家眷儿女,皆在太后身侧,若是陛下有事,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想来国舅与此事自然断无关系。”
徐照白和许黎邕问毕话,二人一道离开,没有去中朝的太后宫中,也没有回到政事堂,而是一道前往梅砚山的私宅。
“看来聪明如梁道玄也是没有居安思危的能耐,他心中笃定,想私下举荐自己姑表亲崔家的女儿,所以才冒冒失失带着小皇帝出宫,结果倒给了我们可乘之机。”许黎邕是这样理解沈宜的最后一句话,并且带着得意和戏谑的口吻同徐照白交谈,“这下老师可以放心了,我们也可以信任宋福民这个阉人。”
然而徐照白随是点头,心中思绪却犹如万顷海波撞击在绝壁悬崖之上,激起无数飞沫,久久不能平息。如果说沈宜前面的话只是场面言语,但最后的两句,一句是利诱和再度确认交换的条件,另一句,便是梁道玄留下的,只有二人能明了的威胁了。
……
“舅舅,我们秘密回京,为什么不扮作客商或是旅者,怎么弄出这幅样子来……”
城外,一阵微风吹得姜霖有点冷,他身上衣衫单薄,只件粗布外衫,也十分鄙陋陈旧,加之足下的鞋子更是薄底粗纳,一身天潢贵胄之气因冷也瑟缩的全无踪迹。
梁道玄和他打扮差不多,两人其实都是一身没有品级的官兵装束,他检查了一遍外甥的衣衫,又觉得太过干净,用辛百吉干女儿特意预备的猪油,又往姜霖的衣服前襟上抹了两下,然后看着渐干的油渍点头:“这才更像。”
“我朝驿卒都这么不将就官体吗?”
姜霖觉得很是恶心,又不能抗拒舅舅安排,只是绝望。
“你呀……平常上朝见的官,若是衣冠不整,那便是欺君罔上,所以人人都是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可到了下面,尤其是偏远驿站的驿卒,他们又不用日日对着圣上万岁,自然接地气一点,赶路又辛苦,一趟差事的银子又是有定额的,吃吃不好,睡睡不香,怎么体面?”
梁道玄笑着说完,又给手上剩余的油花往外甥和自己头发上抹了抹才算完事儿。
这次,姜霖没有嫌弃了,他反而陷入沉思。
“至于你说为什么不扮成客商,如若你是有权力下达之人,此刻搜寻我们的人太容易分辨,反倒用官身,出其不意,况且这几日根据我观察,各地驿卒均比往日多了邸报上传,人多也好浑水摸鱼,可帝京与行宫之间,此刻风声鹤唳多有禁令,这时还冒死乱窜的商贾,又有几多?”
“舅舅缜密,我还一时学不来的。”姜霖又一次为梁道玄的安排折服。
“还有就是,其他人都留下,咱们两个上路,轻装简行,路上你要多看多听,不要擅自与人接触,尤其是称呼,千万不能暴露。”
梁道玄的话又一次让姜霖陷入沉思,许久,他才道:“舅舅……难不成整个朝廷里,就除了你和咱们信任的那几个人,就没人希望我做皇帝么?”
这话让梁道玄也是一愣,他想了想,忽得笑了:“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曝光身份,让勤王者拥你回宫?”
“难道是舅舅觉得,没人会这样做?”姜霖有些急切想为自己辩驳,“我虽没有亲政,但也绝非嬉怠荒乱的少年之君,母后治国有方,我从旁学习,半点不敢懈怠,这些年,难不成做得这些,都没人看见没有人知晓么?”
“你有没有想过,许多事,并非是你做得不好,而恰恰是你做得太好,又或者许多人对你好不好其实没有那么关心,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前程?”梁道玄收起笑容,双手搭在姜霖肩上,直视他的眼睛,“答应舅舅,即便你是万人之上一国之君,也永远要考量人性、利用人性,而不是因为自己拥有万机权柄而轻视人性。”
姜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还有,如果不能一击制胜,这次所有的顺势而为就都没有了意义,舅舅不能让你亲政留有后患。”
这话仿佛像是梁道玄自己对自己所言,姜霖心下感动,轻声道:“舅舅……谢谢你。”
“还是先不要谢我啦!”梁道玄笑出声,“你不去和你的小皇后道个别么?人家要在这里等你的。”
“舅舅不要打趣我……她是您留在这里牵制徐照白的人质,还是少见为妙。”
这次,姜霖倒很笃定,他也不再觉得身上衣衫不适,推开门,与梁道玄走入了熙攘的街巷。
第139章 天命昭然(一)
宁熙宫外, 朝阳淅金,六个小宫女却战战兢兢跪在阴影当中,带着哭腔,回答太后梁珞迦的问题。
“回禀太后娘娘……不是奴婢们侍奉不周, 而是长公主殿下她……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用膳, 寻常沈公公吩咐的安抚法子, 我们都用了,夜里也是排了次序,夜夜都有两个宫女陪伴长公主殿下入睡, 可是殿下仍然夜惊,醒了实难抚慰,今日一早又昏迷过去,实在是……奴婢有罪。”
梁珞迦并非严苛之人, 也甚少过度责罚犯错的宫人, 她只是摆摆手, 命宋福民领六个人先下去, 宋福民低声道:“太后,今日是大朝会,不知……是否传御辇来?”
看着时辰,的确要到时候了。
太医站在一边, 他刚如实禀告过病情,也听得了这些日子宫中的风吹草动,知道太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还没有下落,做母亲的, 晚上连一个时辰恐都睡不足,只望闻便可看出太后之衰弱与憔悴,无奈孝怀长公主偏偏今日大不好, 心风之疾本就是药石难医,多年沉疴,好在太后和沈宜悉心照顾,无有再发作,今日疯祚而晕,许久未醒,实在不是太好的预兆,施针之后,他也不敢说能全然救命,只能祈求这命苦的皇家天女苏醒后能好转。
如此,他便主动回禀,表示先开个方子,待长公主苏醒,服用后可安神宁心,好让太后安心理政。
然而梁珞迦却摆了摆手,道:“有劳太医了,哀家先看看公主如何。”
太医担心公主苏醒疯病发作恐对太后有不当之举,连着宋福民宋公公一道劝了两句,无奈太后虽是温和谦仁,却心志坚毅,无法动摇。
宋福民只能吩咐辇轿先来等候,以便不误大朝时辰,太医也匆匆赶去开方督药。
梁珞迦一人步入宫宇,此宫内与寻常严肃之风全然不同,宫内仿佛尚住着一十一、二岁的小女,驾起的花秋千下是柔软的草地,草地上堆着几个旧布偶,又有仿照胡人之家的小帐篷,仅够二人容身的大小,里头却软榻桌靠一应俱全,均是上等鸡翅木,光可鉴人。
太后走到寝宫门前时,忽听里头传来隐约哭声轻叫,她不顾身份,提裙大步而入,穿过明堂进到内寝的宫室,只见长公主已然苏醒,却从床上跌落,不住哭泣,似在寻找什么。
“慧真,是阿姊,阿姊来看你了。”
梁珞迦上前去抱住长公主,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孝怀长公主的名字,其实从前更改过一次,但是公主对这个杀害自己母亲和弟弟之人赐给自己的新名字从无反应,甚至听到还会惊厥,于是人后,先帝和梁珞迦,都叫她过去的乳名,慧真。
“阿姊……我好难受,我上不来气,皇爷爷卡住了我的脖子他要杀了我……爹呢?我要爹爹……”
孝怀长公主犹如孩童般哭泣,听得人锥心刺骨般伤悲,她其实已年过四十岁,甚至要长梁珞迦些许,然而此时她却无助依靠在继母的怀中,无助悲鸣。
“你爹爹去拦住皇爷爷了,他不会来了,今天阿姊这里陪你。”
梁珞迦说着闭上了眼睛。
这话让孝怀长公主恢复了些许神智,她略路停了哭泣,吸了吸鼻子——对熟悉的人,她总会不那么紧绷。
梁珞迦又问她想吃什么,她摇了摇头,望过来道:“阿姊……我可以叫你娘亲么?”
梁珞迦心痛欲碎,含泪点了点头:“我们家慧真想叫我什么都行,姐姐,娘亲,慧真喜欢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自从她成为贵妃乃至登临太后之位,梁珞迦始终对这个继女心存悲悯,因长公主极其怕生,只有亲近之人方可陪伴安抚,而这些年,她无论多么繁忙,总会隔两三日来陪伴些许时光,甚至有时干脆仿佛抚育年幼的女儿一般,在公主的宫中就寝陪伴。
此时梁珞迦知晓大朝会上等待她的是什么,而哥哥和儿子却仍旧无有下落,她们确实有计划,可仿佛计划却向着不可控之处无尽延伸,她也不能自抑那些绝望的念头,而陪伴孝怀长公主,不是母女的二人此刻相拥,却仿佛又让她拥有了悲伤的力量。
她必须要守护身后的人,她的家人,她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不惜一切代价。
梁珞迦正要起身,谁知长公主却又抱住她不肯松手,梁珞迦本想安慰哄睡,再去前朝,谁知孝怀长公主一双孩童般纯真的眼眸却静静望着她,声音也出乎意料的清晰:“娘亲,你知道,我前一个娘亲是怎么死的么?”
“慧真,咱们不想这个。”梁珞迦担心继女悲伤,赶忙重新坐回地上,一手搂过孝怀长公主因病而纤瘦过分的背,轻轻安抚,“咱们就想……你弟弟快回来了,他回来了,你带他去太液池乘舟,让他给你采莲子吃,这时候的莲子最甜了。”
“爹爹说过,要做个诚实的孩子,我怕吓到弟弟,从来没有说过,可是娘亲是大人,娘亲替我保密,我一个人保密得好辛苦,夜里头都要炸了……”孝怀长公主啜泣两声,眼中又有氤氲,可很奇怪的是,今日她的发音不再含含糊糊,反而格外清晰,似乎真的想讲出什么,想到或许是因为这个秘密,孝怀长公主才夜不能寐,若听她说了,大概会稍稍好些,当年威宗皇帝为何如此憎恨皇孙姜冉与太子妃欧阳氏,连先帝都不知,只能暗恨威宗脾性凶暴严苛。
或许孝怀长公主真的知道什么。
“我在听,我听过慧真就不会做噩梦了。”梁珞迦看了看窗外的时辰,阳光已然侵染整个院落,触目可及到处都是金色,而殿内外的宫人已被她遣走。她需要抓紧时辰去上朝了,但又不忍丢下病中的继女,只能顺着她的话,希望说出来后,孩子可以好一些。
“母妃带我和阿弟入宫请安,我不喜欢宫里,爷爷做皇帝,真是让人害怕,爹爹和弟弟做皇帝就好多啦!我一点也不害怕……爷爷很凶,每次请安,都要斥责我们,我好不容易听完,还好其他娘娘喜欢我,给我准备了凉果和樗蒲,让我边吃边玩……她们还问我有没有帝京的子弟是我青眼有加的,说爷爷要为我选婿……”
孝怀长公主言语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逻辑,可她所言,梁珞迦也从先帝处得知过,确实当时威宗对太子这一家的严厉在平常人看来早已超过,孝怀年长一些,十分成熟,总是乖巧渴望能讨得皇祖父欢欣,好少一些训斥父亲和弟弟,但并不是每次都有用。
那次先帝奉威宗谕令在京畿巡查,欧阳太子妃便自己带一双儿女入宫,正是这次之后没多久,她和儿子便被威宗杖责至死。
“慧真慢慢讲,不想说了我们就也吃凉果。”
梁珞迦总是忧心孝怀长公主会因为痛苦的回忆忽然惊厥,搂着女孩的手也不住抚慰轻拍。
或许是这亲昵的动作,让孝怀长公主仿佛真的在母亲怀中,她张着嘴,半晌,又吐字清晰地说道:“那天,娘亲和阿弟都以为会回太子府后就睡了,其实我只是吃的有点饱,侍女服侍我眠了眠,我就想去找母亲说会儿话,可我过去时,却听见母亲在哭,弟弟在骂……”
孝怀长公主的双眸陷入回忆的失神。
“他们……在诅咒爷爷,说他是禽兽,母亲去捂弟弟的嘴,弟弟说,他看见了,他看见爷爷喝醉满身酒气,去拉母亲的裙子……”
梁珞迦瞪大双眼,又在悲愤的震惊后,缓缓闭上。
“弟弟救了母亲,顶撞了爷爷,爷爷骂了他,他气不过,要母亲等父亲回来,和父亲说,他们要……要逼宫,要杀了昏君,我吓坏了,跑回房间,我再没说过我听到了什么……”
说着,孝怀长公主又哭了起来。
“我应该让他们跑的,他们可以跑掉,就不会死了。”
原来,这就是当年废太子妃和杀害亲孙的真相。
一朝悬案的背后,竟是一个受人敬仰的铁腕帝王意图掩盖自己酒后禽兽行径的真相。
梁珞迦用力抹去眼角的泪,心痛难忍,又抱住孝怀长公主,轻声哄慰道:“说出来就有娘亲和你一起分担了,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没事的,你爹爹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会高兴得不得了。”
听了这话,孝怀长公主本是预备停止哭泣的,可却忽然脸色惨白,惊叫道:“娘亲知道了,爷爷就会晚上来找娘亲掐娘亲的脖子!不!不……不能!娘亲不能再死了,弟弟不能再死了,不要让弟弟回来!娘亲快跑!”
她忽然大哭大叫,不受控制般在殿内乱跑,而这时太医已带着安神的汤药赶来,在梁珞迦的安抚下,孝怀长公主喝下汤药,终于沉沉睡去。
“太后可有受伤?”宋福民担忧问道。
梁珞迦微微摇头,心中犹如被巨石碾压,沉得喘不过气。
她轻轻对沉睡的孝怀长公主说道:“孩子,我的好孩子,你的弟弟会回来的,他会回来为你们一家主持公道,让你今后永远睡得香甜……不只是你,我们一家,新的一家人,要永远平安。”
宋福民听到这句,不明所以,但仍是略有差异,待他跟随太后走出长公主寝宫后,方才压低声音问道:“太后,今日前朝情形……不大寻常,沈大人苦肉计已博得他们信任,奴才也不知是否能再拖延时日……”
梁珞迦已然在走出这座满是儿童温馨与苦药弥漫气息的宫宇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她正了正朝服,顺手抚去孝怀长公主的泪痕,一字一顿道:“不必拖延,世上也没有万全,该来的迟早要来,哀家这就去看看,兴风作浪之人会有如何下场,如若天理不来,哀家就当一回天意,今日朝野清明与陛下的正命天授,就由哀家来责担!起驾。”
第140章 天命昭然(二)
因小皇帝对外称病, 御驾以此为名已从行宫折返帝京,大朝会照惯例,京中可面圣入朝之百官晨起集合在庆阳门内隆和殿外,面对着白玉高台之上两个空空的座椅, 一时人心惶杂, 不敢交头接耳, 却以眼为信,不住交换不安的神色。
直到宋福民露面,高唱太后驾到, 官员行礼,这种骚动才算略微停止——不过也只是一时,待到后续没有恭迎圣上的接续,也就没有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跟礼, 自然这份短促的平静瞬间就变成众人心中不可抑制的慌乱。
坊间传言有时确实指向明确, 还有几个月就要亲政的小皇帝, 是真的不知所踪。
梅砚山作为群臣之首, 率先起身,宰辅之荣加身,他不比等让,就可以就座, 其余官身只能在他身后长立,即便徐照白作为帝师,也必须如此。
“圣上龙体欠安,不宜大朝, 诸位有奏请呈太后凤览御鉴,无事则退。”
“老臣有本奏。”
如果梁道玄在,一定会腹诽一句, 臣就是臣,加个“老”字,梅砚山不知道摆资历耍威风给谁看,做官又不是看年头授职,在这老来老去,怎么不见真做一些老人该做的有德之事?
梁珞迦明明很紧绷,可脑海中却连兄长说这话的神色都想象出来,竟在愠怒与紧张中,几乎笑出来,而这一想,哥哥的样子再度浮现眼前,不知自己的儿子和哥哥现下如何,纵然她知晓其中有应急之变,还是在猝不及防的开怀后陷入深深的担忧与悲伤。
但她不是无助时会哭泣的小女孩了,一朝太后,十余年权柄在握,梁珞迦让愤怒重新充盈于心,同时保持理智,带着足够平和无波的语气,回应梅砚山的启奏:“梅宰执请呈奏。”
即便甚少入朝的小官,在今日朝会略显诡异的紧绷氛围里,此时也多少听出些太后和梅宰执平静对话中那暗流涌动的意味。
“谢太后恩呈。”
梅砚山一扫之前病状,虽声音仍旧透出老迈的粗噶之感,但依旧洪如亮钟,他起身上前一步,礼后抬首,说道,“近日朝野内外,人性纷浮,多因陛下许久未曾展露天颜,无论是书房的老师,还是御医院的太医,都自行宫摆驾回朝后未曾瞻仰天颜,敢问太后,陛下之病究竟如何?若轻可缓之,为何不能理政掌务?若危且急之,为何不传召太医入诊?”
与其说是奏呈,不如说是质问。
众人屏息凝神,梁珞迦知道京中甚嚣尘上的流言,其实背后也自有人作势,这些都没超出她和哥哥的预计,只是当时她以为这一时刻哥哥会在身边,而此时此刻,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畏惧,可方才继女无助悲哀的坦陈和对家人的思念已是要她十分坚定,也不用谁来襄助,只要她还在,大朝之上,中流砥柱就轮不到梅砚山鱼目混珠!
“梅宰执的意思,哀家不甚明了。”梁珞迦声音慢悠悠,端正且肃,不慌不忙,“莫非……宰执是疑心哀家构陷陛下,致使国无正君?天子朝堂,隆和殿太祖匾额当下,爱卿不妨直言,毕竟先帝把臂受托,也是望您能当谏则谏。”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连徐照白一时心中都感叹,梁家兄妹平常和合温文,可到了生死攸关,他们二人那混账老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便自骨血里涌出,当仁不让。
一句话使得突然跳出来的梅砚山十分被动,他原本意图起气势在先,然而梁珞迦话中深意,便是他弯弯绕绕不够辅佐之臣的本分,甚至有愧对先帝嫌疑。
梅砚山到底是三朝老臣,也不会被这一势压住,略缓住心神,当即含泪颤声道:“先帝把臂受托之情,犹如巍巍皓月,永悬臣心,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能报一!于是才有今日抛家舍业之语!”
他深吸一口气,却转向了众臣,扬声道:“诸位请鉴,陛下已然于郊野遇害驾崩,罪魁祸首,正是太后之兄,当朝第一外戚,国舅梁道玄!”
一时躁动四起,不知情者,惊诧呜呼,略有心见者,不敢高声,唯有心念快转,欲要分辨此刻情势到底如何,与陛下多有厚爱者,已是心哀而惊,一时只想求个究竟,心怀鬼胎者,自是默然不语,待真正好戏登台。
……
正是晨雾弥漫当中,朝霞浅浅,初展赧颜。
禁军轮替值行,大朝的百官入宫后,今日的第一次换岗开始了。
然而今日似乎有些异样,来换内巡中道第一岗的不是别人,正是北衙禁军左翊卫副领军白衷行。
“卑职参见白副领军。”
带头的校尉行宫中军礼,而后递过牙牌的一半,怀着疑虑,看着白领军拿着自己当值那半和换值的一半对齐,严丝合缝,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只当是昨夜出了事情,今日才不得不由副领军亲自查验,或许是因为陛下多日不见的传闻……但这些都不是他该过问的。
“有劳白副领军。”
“你们且先等等。”白衷行叫住了这二十四人一班,“听闻昨日有禁军去叨扰孝怀长公主安歇,可有其事?”
听这话,众人皆惊,他们做禁军,听过最要紧的事情之一,就是内苑巡逻不可惊扰这位金尊玉贵长公主殿下,内巡中道正好有一段路,是内禁靠近长公主寝宫之处,但相隔仍有宫宇,昨日无人擅离,他们也不敢担罪,校尉急忙道出实情:“昨日卑职领巡,未见有人如此大不敬,请领军明察!”
“内侍省今日一早来人问罪,若是太后的意思,长公主殿下受惊,免不了又是一番风波,你们仔细想想是否有人异样,不是你们这队,其他巡职之人,可有异动,你们也先私下查问,莫要遗漏,不然到时候太后怪罪,内侍省提人,你们这巡路摆在这里,一问三不知我也帮不了你们。”
一番警告,众人不敢造次,连道领命,走时私下不免心怀惴惴,只暗道,最近听说宫内宫外局势不稳,且内领侍大太监沈宜都吃了牢饭,他们何德何能,加快脚步,出宫骑马,直奔北衙十二司而去。
白衷行领着人马一路直行,到了孝怀长公主寝宫外,两个门前内监均是惊骇,因禁军根本不许在此宫两条御道内行进,于是都慌了神,不等他们开口,白衷行便让禁军上前,将两人绑住塞口,押至偏殿,其余人入内,动作干净利落,几个宫女一并绑来,塞口后关至一处。
在确认全部控制后,白衷行命人换上已经备在偏殿的内监服侍,自己则带着两个禁军,去到原本用作书斋,但因长公主无法读写,只充作宫内库的深殿,紧闭门扉后,白衷行向自己身后一人躬身行礼道:“陛下,宋公公已备好陛下的御袍朝官,请陛下更衣。”
那禁军摘下羽盔,露出脸来,正是小皇帝姜霖。
“白副领军缜密,安排妥当,朕定会嘉奖。”
梁道玄也摘下头盔,他本想问问外甥有没有备压得头疼,但想到还有外人,以免天威这时受损,便让外甥去到屏风后更衣,自己则对白衷行低声道:“多亏有小白统领在,不然我真不知这‘暗度陈仓’要怎么演。”
“大人这是什么花,末将惶恐!”白衷行立即抱拳行礼,抬头时眼中已有莹莹,“当初如果不是国舅大人您救我于水火,又提拔我至此,我怕是早已被排挤到边关,啃雪咽风,一腔忠肝义胆只剩怨怼。末将能有今日,多亏大人正直明光,今日又是为陛下尽忠,扫清朝廷里的逆党,于公于私,末将都是要肝脑涂地的!”
他说得诚恳急切,梁道玄也信其中真挚,只笑道:“若我殿试的时候没有小白统领,那这条命都没了,什么提携,不过是你有勇有谋该当飞黄腾达。”说罢,拍了拍白衷行的肩。
白衷行回想起他日种种,也不免唏嘘,看着国舅大人身着,忙让他也去更换衣服,梁道玄手脚麻利,再加上他一个臣子的官袍,肯定比皇袍容易穿,之后再白衷行也换了内侍省大太监的服制后,两人一道帮小皇帝整理衣冠博带。
“委屈白副统领为朕穿这身衣衫了。只是禁军不得入内侍省,少不了委屈你了。”姜霖还记得梁道玄行事前的提醒,郑重道。
“末将为陛下以死效忠,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此!”白衷行单膝跪地,仍旧保持武将的举止。
“白副校尉,一会儿万万不可如此。”梁道玄忍不住从旁提醒。
姜霖走出来时,已恢复了帝王之姿,可看向正殿时,眼中威仪顿时化作无限温柔,他看向梁道玄,在舅舅点头后,才改变路线,走进正殿,内中无有一人,再往后寝殿前的小中堂去,这里已被改造成游戏的场地,铺地的厚厚西域进贡驼绒毯上,一丽妆女子正在手舞布偶,她见到姜霖,忽得一笑,不住叫道:“阿弟……弟弟!”
姜霖过去,抱住姐姐,呢喃道:“弟弟来迟了,姐姐……弟弟回来了,如果弟弟失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姐姐,是否还会有人在意姐姐的一饮一食,又是否……弟弟在这里,就是来守护母后、姐姐和舅舅,守护自己的家,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这里却是我们的家,我不会让人伤害我的家人,就像舅舅和母后守护咱们那样,守护所有人。”
他声音很轻,然而孝怀长公主根本听不懂,只是一味痴笑,沉浸在弟弟归来的欢喜中。
“母后……母后去前面啦!”孝怀长公主松开抱着弟弟的手,温柔捋顺弟弟鬓边压帽时没有压严的碎发,“母后说,咱们一家,要永远平安的呀!”
听到这话,姜霖几欲落泪,想起母后当下情形,他安抚姐姐几句,毅然起身走出去,推开殿门,迎着升起的朝阳,对梁道玄说道:“舅舅,我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