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天命昭然(三)


    “大胆!”


    梁珞迦在气毙开口前, 自官员中先闻其声,再横步出一人,正是如今的承宁伯,梁道玄的表兄, 崔鹤雍。


    崔鹤雍因母亲亡故, 丁忧三年, 如今除去承袭爵位,官复中京府少尹一职,大朝之上, 他声亮而明,清越诸臣,听得梁珞迦心中一暖。


    他,也是自己的表兄。


    崔鹤雍蓄起胡须后, 样貌肖似先父, 神色凛威, 直视梅砚山道:“先帝遗命, 虽经年数载,然梅宰执是受拖之宰辅,理应有言在耳,陛下尚未亲政, 正当宰执柱国之时,却口出不敬可诛之语,你有何面目百年之后去谒见先帝?”


    他声如洪钟,许多人都为之一震, 转瞬之际,崔鹤雍已站在了梅砚山面前:“梅宰执如此笃定,敢问陛下若真不知所踪, 缘何宰执如此清楚陛下当前处境是否安危?”


    梅砚山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人站出来,他垂目须臾,但不是因畏惧崔鹤雍的气势,却更像遗憾和叹息,而后再抬头时,眼中已有了锐意:“崔少尹言中所指,是老臣戕害陛下,此时又居中发难于太后?荒谬!老臣正是无时无刻不感念先帝托孤之恩,今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我朝基业奋袂攘襟!若老臣噤声,天下安敢有人冒天威而执义正之言?”


    此言慷慨激昂恍若要去请缨主战,崔鹤雍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平素和煦,也不禁气得眼前冒出金星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太后辅政,与梅宰执一样是受托于先帝,传承于祖训,你是如何理理正辞直,太后便是如何毋庸怀惑,你自先帝得遗命,太后何尝不是?怎么先帝托幼主于你是慧眼,托孤太后便不是,轮到你来冒犯?”


    崔鹤雍不是吵架的高手,这点气势和下沉的腔调基本都是从表弟那里学来,他心中惶急,也不知是否能帮到太后,抬头之际,正见太后看向自己,微微颔首。


    “崔少尹,你攀援来去,无非是想维护自家姻亲,你乃外戚,自然回护太后,回护太后,便是回护你自己的权势。如果不是陛下因国舅遭忧,二人为何一同消失?”


    许黎邕这时对自己的老师鼎力相助。


    崔鹤雍正欲回驳,却听平静如水的声音自上而来。


    “好了。”


    那是一种大方得宜的腔调,即便眼下情势危急,太后梁珞迦依然保持着往常的从容,这让许多在场官员不由疑惑:如果皇帝真的驾崩,太后会如此冷静么?


    “太后,如若陛下安泰,臣请传召。”


    崔鹤雍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但他已经不想去分辨声音的来源,梅砚山只用不可一世的神色扫过他的神情,而后转向了太后梁珞迦,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道:“洛王殿下也未参见朝会,不知……”


    “本王在此。”


    太后面前,洛王姜熙应当自称一声臣,私下亲厚,也无非是臣弟,而此时,他大步踏入殿中,却是如此唐突,崔鹤雍心下一惊,正欲开口,然而洛王姜熙却不是一人至此,在他身后,是两队禁军,以此阵列,瞬间充斥满大殿,左右将臣工围拢当中。


    “太后,本王听闻有人咆哮朝堂心怀僭谋,特来护驾。”姜熙行礼后直身,再复颔首,“近日宫中朝外流言四起,本王因先帝遗诏,辅政之责,不得不多加留心。”


    “谁允许你调动的禁军?”


    崔鹤雍转身质问。


    姜熙看着他,不紧不慢自怀中抽出一张圣旨,再看向高处的梁珞迦:“此乃陛下先前手谕,命我于他不在时调度禁军护卫太后,此刻正当其时。”


    崔鹤雍总觉得不知哪里奇怪,可就是说不出来,这时,梁珞迦却开口道:“哦?洛王所指咆哮朝堂之人,是谁?”


    朝堂之上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随后,姜熙略一挥手,两名禁军牙将手压刀柄,协同一并,伴随一声声倒吸凉气的此起彼伏,崔鹤雍已然被他们死死按跪在地上。


    “你们!”崔鹤雍无计可施,被禁军擒拿的双肩犹如刀刃贯穿般剧痛,冷汗顿时流下脖颈,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来。


    表弟,你到底在哪里……


    这是他最后绝望的念头。


    梁珞迦没有愤怒,反而发出一声叹息:“原来如此……”


    “太后莫不是以为我们要僭位于此?”洛王姜熙似乎被她的态度激怒,他本是光风霁月之态,上了年纪后,这般风流也并未有所改变,然而此时他的眼中却多了一丝任谁都可以察觉的凶戾,“本王绝非要逼宫谋逆,今日之事,实属无奈,然社稷之重,祖宗基业,本王不得不为之,若陛下真已在国遭忧,本王绝不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众人几乎就要喧哗了。


    小皇帝尚未大婚,也无内宠,更谈不上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皇位的继承人本就是洛王姜熙,然而他如此之说,梅宰执似乎也无有异议……大家顿时明白,想必本朝又要多一幼主,而洛王也将从皇叔,变为辅政之嗣父,他那襁褓中的儿子,便即将继承大统了。


    他说是一回事,但今日带禁军入宫,如此行径,自然会遭到许多臣子的抵触,许多人站出来怒斥洛王姜熙,只说陛下如今何等情况尚未知晓,他却已经挟威逼宫,乃是大不敬之罪,连那张皇帝手谕都还不知真假。


    也有人请太后赶快澄清,更有人哭泣出声,场面十分混乱。


    梅砚山高喝一声:“够了!”说完便咳嗽起来。


    禁军立即上前,亮出一半兵刃。


    这比梅砚山的声音要有魄力得多,众臣立时安静下来。


    “今日之事,请太后一句明言,陛下究竟在何处?是否安泰?为何陛下与国舅梁道玄私自离宫?”许黎邕仰首问道。


    “陛下此时不在宫中,与国舅体察民情于市井,哀家所言,并无有虚。”这是梁珞迦之前的言辞,此时依旧,她缓缓起身,行下台阶,来到梅砚山面前,“但是哀家的实言,梅宰执不信,洛王也不信,满朝文武相信者又有几人?且不说陛下待先帝遗臣如何奉尊,单是陛下信重,留有手谕,命亲王叔看管禁军,可见深厚信重,然而,陛下却是要失望了。”


    她语速不快,可字字仿佛都有千钧之力,原版保持沉默不想掺入的官吏也心头一惊,暗道此时宫中禁军隶属北衙,而南衙禁军只有陛下自己可以调动,若是陛下又留了一手给太后,太后调来京中与京郊驻扎的南衙十二卫兵力,宫中岂不白刃相向?众人又如何保全自己?


    但也有近十年来科举入选的年轻官员,出类拔萃,已然可以列入殿中,他们自诩少年天子的门生,此时心中血勇当腔,竟有人上前怒斥梅砚山与洛王是乱臣贼子,但很快就被禁军拿下。


    “即便陛下在,有人面谏,也无此等待士之道,莫说陛下,便是先帝乃至太祖太宗都未有此行,你们满口列祖列宗和社稷江山,却行悖逆之道,真是让祖宗蒙羞。”太后对洛王与梅砚山说道,“你们所求,无非是废掉哀家,自行代立幼子,然而行此废立,必须出师有名,你们说哀家是一面之词,你们的又何尝不是?”


    梁珞迦字字有理有节,让洛王姜熙额头直跳,余光里,他看见梅砚山轻轻摇头,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太后请出陛下来面责本王如何?”


    “陛下此时不在宫中,待陛下归来,自要问罪。”梁珞迦平静道。


    “陛下下落,本王自有证据,今日对峙,也绝非妄图僭越。这手谕,乃是陛下许本王行使禁军之责的证据,独一无二,陛下若泉下有知,想必也希望天下承平无有干戈,请太后念在先帝旧情与母子恩深的份上,降下还政凤诏。”


    说着洛王姜熙举起自己手中的手谕,抖展开来,果然上面加盖了玉玺,绝无作假。


    “请太后降诏。”


    梅砚山俯首。


    “请太后降诏。”


    ……


    一时之间,殿内半数臣子均已跪下齐声,梁珞迦被围在当中,进退维谷。


    “独一无二么?臣手中,却也有陛下临行前所留手谕。”


    梅砚山本是颔首,听到这个声音,几乎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一直以来最信任的学生——也是开口说出他预料之外言辞的徐照白,一双瞳仁跳动不止。


    “启禀太后,此乃陛下赐臣手谕。”


    情势箭在弦上,徐照白不紧不慢自袖口抽出一张手谕,双手奉于梁珞迦面前。


    “你!”


    洛王姜熙没有梅砚山那般的镇定,他目眦欲裂,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徐大人。”梁珞迦似乎也诧异徐照白居然这个时候主动站出来,她原本以为不到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刻,这位仁兄会一直保持可贵的沉默,等待任何一个他能接受的结果,“圣上手谕,请于众臣前宣读。”


    然而,徐照白的“是”字尚未脱口,就听一声清越却振聋发聩的声响自殿内回廊传出:


    “还是让朕亲自来读吧!”


    小皇帝姜霖身着大朝该穿的帝袍御衣,已然走出后殿通往此际的内廊,带着年少帝王青春的焕发,几步走到龙椅前,端坐于上,俯视临下。


    而自他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已换回内侍省大太监朝服的沈宜,还有一个穿着紫色朝服,走路慢慢悠悠,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梁道玄。


    那个欠揍的表情,仿佛在说:今天好热闹啊。


    第142章 天命昭然(四)


    “朕自冲龄践祚, 尚不知圣旨之无用,如今亲眼得见,方知君无论内外,臣都有可不受。”


    小皇帝已不是当年的稚子, 风姿仪态, 神韵天成, 冷峙俯视群臣,也让一众大臣心惊不已。众人忿忿跪道不敢,姜霖眉目依旧不动。


    太后梁珞迦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下来, 只是眼前形式仍然危机,她来不及和哥哥交换眼神,快速进入接下来自己该有的角色,只见她眼泪忽得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哀恸之声涕泣不止:“哀家不如当初随先帝去了……”


    “太后请保重凤体!”


    沈宜忙示意贴身女官速来搀扶, 又是递茶又是顺气, 一边招呼人先去传太医, 朝后备诊,一面时不时用你们这些畜生啊看看太后被你们气成什么样子了的目光,逡巡阶下。


    姜霖连忙起身,只道儿不孝, 一时之间,阶下众臣,都成了欺负孤儿寡母的坏人。


    梅砚山冷冽逼视岿然不动的梁道玄,又侧目了一眼徐照白, 扬声道:“圣上是先帝唯一可托之嗣,天家血脉,身担万钧之责, 国自当优先于家,还有什么事比国事更为重要呢?然而陛下抛却天下之事,与外戚游山玩水,不思政务,老臣是不是也该去哭一哭先帝呢?”


    “梅宰执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道玄的火气蹭就熊熊燃烧,窜出脑门,他说着看向梅砚山,从前虚以为蛇的客气一扫而空:“太后受难,皇帝遭困,先帝在天之灵必定思忧,你去皇陵哭泣,是要惭愧自己上不能辅弼圣主,下不能理政顺臣么?”


    虽然一切早有安排,但听人说自己妹妹和外甥坏话,梁道玄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等梅砚山回话,一步一步走近,继续逼问:“今日之乱,自你与洛王起,你们乱臣贼子之心,昭然若揭,竟还咆哮大殿,质问起太后和陛下来,岂有此理?”


    梁道玄不拿腔捏调的时候,那股富贵公子的闲散劲儿便化作锐意的凶悍,在场之人无有见过其这样愤怒,也不敢造次,唯独梅砚山早有准备,只冷然回应:


    “莫不是太后百般纵容外戚,才致使国舅目无法纪,甚至连天子圣驾都随意哄弄诓骗,朝堂无帝,君何临万方?如今太后还要为维护一家之私,而不顾国祚与天下吗?”


    他不问梁道玄,却问太后,好似太后才是始作俑者,这一招堪称隔山打牛。


    梁珞迦不等开口,小皇帝却道:“梅宰执这是从何说起?是朕命国舅伴驾,莫非国舅敢抗旨不成?”


    “陛下之任意,全拜外戚所赐,陛下年幼之时规矩甚重,行事有责,而这些年,便是外戚作怪,也是臣年老病疲,不能耳提面命,臣对不起先帝临终的托付……”


    梅砚山痛心疾首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


    洛王姜熙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也上拜道:“陛下纯仁至孝,心可表天低,然外戚之乱,自古无不侵朝动祚,请陛下饶恕梅宰执一时口快,也请谛听众臣的纳谏。”


    姜霖到底还是年轻,气涌如海之时,并不能沉下心来辩驳,梁道玄却忽得笑了:“原来,诸位同僚所指,竟是我引逗陛下不误朝政,太后偏私外戚,可是诸位真的不好奇,陛下与我,当真只是出游?这出游又是去做了什么?”


    “国舅不会说是在体察民情吧?”梅宰执冷笑。


    “倒也不是民情,查案而已。”


    “查案?”梅宰执几乎要把自己逗笑了,“刑部和大理寺长官皆在此殿,倒可以问问,有何等大案要案,陛下放心不下,不与臣工商议,却要同家舅一道微服出宫?”


    梅砚山到底不是寻常人物,字字机锋狠辣,自己这些人便是臣工,梁道玄也是正儿八经科举状元出身的朝廷命官,到他口中,却一口一个“家舅”。


    岂有此理。


    姜霖怒意已上了眼眉,梁道玄却变得愈发不紧不慢,道:“此案早年刑部和大理寺确实也查过,不过却只是断头案,没了尾。谁料天网恢恢,前两年却出了线索,走访下来竟有些奇情与隐秘,臣是凡事不敢擅专的,即便是家舅,那也是国舅在家舅前,问了陛下的意思,请了旨意,方才继续探访,不料路上遇事,耽误早朝一次,就引来你们二位这样非是人臣的责难。”


    梁道玄才不打算给两个人再度组织语言的机会,接着道:“倒也是,难得的良机,陛下不在,太后病弱,你们岂不发难?至于案子……你们可还记得崇宁二年科举,殿试当日,有刺客混入考生当中,于禁宫行刺?”


    梅砚山和姜熙都愣住了。


    崇宁二年科举,便是梁道玄一朝扬眉独占鳌头的那次。只是之前风波极大,他险些遭人杀害,多亏如今堂上的沈宜内侍和禁军,加之梁道玄自己拼死抵御洪福齐天,这才留下一条命,竟也没误了殿试,最后鱼跃龙门,一朝状元及第。


    这事人人都知道,那行刺者,乃是一位蒲姓内侍的养子,因养父获罪,心存恶念,借着殿试的机会,不惜以命相搏,意欲报仇。


    他大概是觉得,想报复殿试时禁军层层包围的太后太难,但是太后亲兄——当朝国舅梁道玄却是实打实跟着一众殿试考生走入宫禁,机会难得。


    这事最后坐实了其报复之意,人已死去,戮尸后结案。


    “此案已过十余年,不知还有何可查?”梅砚山质问梁道玄。


    “即便过去十余年,然而终究于禁内大逆,若有余党安在,谁知哪日不会再起波澜?若是再危及太后于陛下,在座诸位岂不万死难辞其咎?”


    梁道玄最会给事情上强度,其实他也知道,蒲公公养子行刺,多半也是觉得不能杀太后,杀太后的兄弟也是一种报复,然而他只是国舅,在宫中对他有所谋害,可以说实在谈不上什么值得今日一说的事情,但如若上升到对太后和皇帝的危虞,那便是天字第一号要事,谁也不能说什么。


    果然,梅砚山和姜熙都安静下来,有趣的是,姜熙的安静,伴随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梁道玄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前几个月,京郊西山慈定寺出了一个案子,寺内有位年长的和尚,法号法明,竟杀死寺内一年老火工沙弥,中京府办案缉拿其归案,三审后议定,却在其中发现证词有所蹊跷,于是交由刑部再审。原来法明和尚乃是慈定寺主持,火工沙弥却以其旧过要挟金银,其不堪扰,故而杀之。”


    这事细细听来,实在是不及一朝天子亲自过问,梅砚山已有不耐之意,谁知却瞥见身旁洛王姜熙,不知何时,已是面色惨白,全无血色。


    迟疑之际,梁道玄已唤出一人继续讲述。


    此人正是当年和梁道玄同榜的探花陆春和,如今他已是刑部员外郎,此刻朝前一步,全无了殿试那日的青涩,沉着向皇帝躬身而拜,才道:“秉明圣上,诸位大人,国舅所言属实,此人供词中承认,当年天候不利,水灾侵扰,各地入京举子无不造忧,幸得陛下与太后庇佑,赐住京郊佛寺,才得以安心功名,为朝尽忠。当年殿试行刺一案凶手蒲安寿,正是蒙恩暂住在慈定寺中。”


    当年,他也是住在慈定寺之一的考生,与蒲安寿颇为投契,一直以来,他都不知为何那样平和善意的一人,竟成了入宫行刺的凶手,今日,陆春和在此放声,心中感慨无限,却已是水落石出:“原来曾有人,与慈定寺主持法明私交,私会蒲安寿,唆使其忤逆行刺!”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姜霖掩饰着心中的愤憎和快意,看着梅砚山一字一顿道:“朕想问梅宰执,不知涉及朕与母后安危之事,值不值得朕亲自跑一趟?”


    梅砚山不敢接话,此事他早已忘却,不知为何如今国舅和太后却翻出旧账。


    难道说……


    “当年蒲安寿确实因养父蒲公公落罪心怀怨怼,但所求不过是自己考取功名,差出事情原委,好报答养父恩养之情。谁知,法明主持却带着一个知晓当年事情的人,来到正在备考的蒲安寿所住斋房,以言语误导,扭曲实情,致使蒲安寿以太后为恨,怀揣恨意入宫,此事原本无人知晓,但天网恢恢,那日火工沙弥正为每个考生的斋房送炭火,无意得听,故屡屡要挟钱财,法明主持多年受胁,终忍无可忍杀之,这些都有供词,可作呈堂。”


    “唆使之人是谁?”


    梅砚山出言。他心中震动,事情已经完全不在掌握,岂止梁道玄竟准备如此万全。可见他们之意,这也不是临时起意的说辞。莫不是此案另有洞天?


    既然拿到此处说,又是皇帝和梁道玄的手笔,此人自然非比寻常。


    陆春和看向梅砚山,缓缓移动目光,转向了在他身边的洛王姜熙:“勾结法明和尚,唆使蒲安寿之人,正是洛王殿下的乳母施夫人。”


    第143章 兴会百感


    “现下禁军已将洛王府严封, 洛王有涉谋逆,事关重大,请陛下旨意,彻查此事。”


    梁道玄向姜霖拜言, 殿内鸦雀无声。


    梅砚山正欲开口, 却见徐照白不知何时, 已然跪下,自袖口取出一封信来,长稽:“臣请奏, 当朝宰辅梅砚山,通书洛王,因其与臣下有师生之谊,故拉拢交待, 兹事体大, 臣因恐不见圣颜, 今日圣上临朝, 臣则呈上,还望陛下明鉴。”


    梅砚山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自己最器重的弟子,将自己的手书,呈交给沈宜, 再由沈宜转交到小皇帝姜霖手中。


    梁道玄看着他,发现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在短暂的时间内起出千般变化,从愤怒到憎恨,再化作钦佩与悲伤, 最后,凝结出一种令人诧异的平静,犹如死亡提前降临。


    徐照白今日终于扬眉翻身, 而他,并没有得偿所愿的狰狞,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仿佛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此时今日。


    姜霖早知母亲和舅舅是如何神机妙算,但到了最后,他心中并没有得胜的狂喜,梅砚山从前待他,也如长辈,只是后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一个即将亲政拥有权力的帝王,也总归不会再像孩童一样烂漫可爱,此时梅宰执正看着他,欣慰和绝望同时出现在衰老的面庞上,姜霖忽得难过,又忽得慨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果不是梅砚山步步紧逼,他又何尝不能得到善始善终。


    舅舅曾经对他说过,权力仿佛暗潮,你以为自己乘风破浪,却不过是被其引逗,早已带至深渊之上。


    姜霖深吸一口气,再看一遍书信,拿出帝王在面对皇权挑战时应有的尊严:“朕襁褓之中登临大宝,尔等受先帝托命,却如此大胆,有辱先帝,辜负遗诏,行大逆之举,罪不容诛!来人!”


    接下来,便是无人哭求的沉默,紧张弥漫,这是姜霖人生中最沉重也最激烈的一次朝会,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结束。


    ……


    “孝怀近些日子有些咳嗽,按道理还没到秋燥的时候,太医看了,说是有些肺空阴虚的缘故,霖儿虽然忙得也是日日两三更天才睡,但每日都去看看他姐姐,他也许像他父皇一般,在公主那里,才有些许平静。”


    “霖儿再有帝王的心胸,可内心,仍然眷恋亲情,梅砚山幼时也教他读书,他也亲近过,他的马术骑射更是姜熙手把手传授,告过先帝,斩了他们和党羽,到底霖儿还是有些怃伤。”


    梁珞迦在自己的寝殿内只穿家常的衣衫,她前几日去告了先帝陵,斋戒三天也哭了三天,回来虽没病,却还是有些疲倦,梅砚山与洛王姜熙一党证据确凿,定罪殒命,缺了两个辅政大臣,近日朝中自然事忙,她本要出面,谁知姜霖主动表示该他担当的时候,断不能再躲在后头,梁珞迦欣慰,但也有些伤感。


    “你我谋划,终究没有白费,只是后面还有后面的事。”她长长叹息。


    “洛王府,还是我去一趟吧。”


    梁道玄站起身来。


    “别,沈宜说他拿圣旨去就是了,你何苦……”梁珞迦急得起身伸手去拦,“你说霖儿重情,哥哥你又何尝不是,这些不该是你做的。”


    “该有了断的时刻,也绝不是我们推诿的时候,我就要离朝,让我给霖儿再备一些能做的铺垫吧。”


    梁道玄笑中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尽管一切尽在掌握,最近的变故,总让所有人心中不大好受,他每日协助外甥理政,也知道洛王府的情形不大好处理。


    梁珞迦想了想,还是说道:“让沈宜和哥哥一道去吧,宋福民前些日子做了证人,现下不大好露面。”


    梁道玄点头应允。


    沈宜一直持着圣旨等在殿外,他向梁道玄行了礼,二人一并沿着甬道朝宫外走去。


    “徐家千金这些日子有来向太后请安么?”


    梁道玄问。


    “再过十日,便是大婚吉期,她只来了一次,礼数所限,如今正在家中,太后派了十六个女官随侍,徐照白倒是来了三四次,都是请辞首辅的位置。”


    “他们祖孙倒是聪明。”梁道玄叹气。


    “陛下仁厚,太后慈怀,姜熙虽废为庶人,但到底是皇叔,未免今后有人暗责陛下,于是赐了自裁,尸首发还府上,也能全尸安葬,他夫人和孩子不用回封地去,就在旧府居住,姜熙一口咬定是自己命施夫人行事,施夫人如今也在府上,太后的意思是她的所作所为险些害死国舅,死不足惜,即便姜熙回护,也不能免除死罪。”


    沈宜难得话多,梁道玄也知道圣旨的内容,只点点头。


    “国舅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因蒲安寿遇险,其实和施夫人以及洛王府有关?”


    “很早就知道了。施夫人一直以心系佛法为名,四处走动,无人起疑,我却始终觉得蹊跷,在我殿试后的第二年,便在慈定寺从那火工处买来了线索。”


    “然而国舅隐忍不发,只待今日。”


    “陛下是个好孩子,长大的路上多个亲人也好。况且彼时发难于我,是担心我分走姜熙入京独一份的皇亲贵权,后来我们也算压制梅砚山过几次,然而……”


    “然而姜熙有了孩子。他想要的,就不只是辅佐的权力了,而国舅,早已埋好了陷阱,握住了他的命脉。”


    二人已走出西偏门,早已有太监引马在此恭候。


    梁道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上马,再朝远处眺望,只见云霞漫天,正是夕日垂坠时分,天际尽头猩红一片,美且狰狞。


    沈宜倒也不急着催逼一个答案,他跟着上马,也朝远处一并看去,许久才道:“如果不是深谙国舅心性,我知此事,只会觉得国舅心深可怖,徐照白远不及。”


    梁道玄忽得笑了:“我有时,也这样以为。”


    “有些事不愿为和不可为,还是不同的。”


    沈宜极少喟叹,此刻似乎想起什么般,轻轻叹息,倒让梁道玄看回来他:“沈大人,人的路,不该是越走越窄,越走身边的人越少,我走之后,你务必照应陛下,他心有纯粹,或许有朝一日权力也会改变他如今的心性,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提醒他,不要变得自己都畏惧自己。”


    “我明白国舅的苦心。沈宜能得报母仇,多亏国舅协助,此等恩惠,万死不辞。加之今日无须再受身残之辱,也是先帝与太后慈悲,以及与长公主的缘分,二人皆是陛下的亲人,他们愿望陛下之好,便是沈宜此身之赴。”


    梁道玄点头:“我相信沈大人。”


    二人起马朝洛王府奔去,待至于府外,穿过层层禁军,却见牌匾虽摘,然而丧仪依照着亲王的架势挂出六重白丧和挽仪,路铺不见青石的冥纸,犹如下过一场盛夏的暴雪。


    “这不合礼数,你们怎么值守的?”


    沈宜质问负责看门的禁军牙将。


    牙将赶忙单膝跪地:“请沈大人与国舅大人恕罪,陛下有旨,此府随是罪人府邸,只要无人擅入擅出,就不能随便动手,卑职不敢造次,这些是罪妃带着罪人姜熙的幼子,一并装饰铺撒,她……一心求死,卑职不敢动手,若真有好歹,她又身怀六甲,陛下的声名,卑职哪里担当得起!”


    “他说得倒也无奈。”梁道玄不愿在这里耽搁时间,“我们进去宣读圣旨吧。”


    “是,听凭国舅大人的吩咐。”


    沈宜与梁道玄走入昔日王府的正堂,如今里面再无前呼后拥的仆从,唯有一口棺木放在当中,前面跪着一老妇,缓慢地,将手中纸钱投入面前燃烧的火盆内。


    “罪人施氏听旨。”


    沈宜依照规矩扬声,预备宣读圣旨,然而施夫人一动不动,依旧缓慢且木讷地重复一个动作。


    沈宜不是没有城府只知虚张声势的太监,他看了看梁道玄,谁知不等梁道玄开口,施夫人却抬起了头:“圣旨是读给旁人听的,让他们听着,敢谋逆的人就是死,没有活路,陛下的威严,朝廷的脸面,都要做给人看,这里除了老身,就只有老身苦命儿子的尸首,圣旨就不必读了,老身知道,这条命本就预备好了上路,只是上路前,又没得儿子送终,自己烧一点纸钱,到那边,给我可怜的奶儿子也带些去,不要让他在尘世里被亲人欺,到了那边又让小鬼缠。”


    “沈大人,你照读,之后再说之后的。”


    梁道玄不看犹如枯槁的施夫人,只对沈宜说话,沈宜照章办事,将圣旨读过一遍,合上,也不指望施夫人接旨,请放在了一旁。


    “欺压姜熙的,不是当今陛下,施夫人,在这里,没有人愧对他,只有他愧对自己的侄儿。”


    梁道玄一字一顿说道。


    施夫人满头枯白的头发梳得很是整齐,她看着梁道玄,原本干涸的眼眶骤然涌出满是恨意的泪水:“国舅能言善辩,心机深沉,知道陈年旧事隐忍不发,只等有朝一日一击毙命,此等心思,老身自愧不如,敢问国舅,难道这一生做事就全然无愧不曾为了自己谋划一分半分么?”


    第144章 岚青月明


    “那自然是有的。”梁道玄倒也坦率。


    “既然如此, 今日之事,不过成王败寇,何来愧与不愧?”施夫人冷笑过后,却是泪流满面, “若说我的好儿哪里有错, 他这一辈子, 只错了一件事,那便是托生在无情帝王之家!”


    施夫人站起来直视梁道玄和沈宜,声音颤着愤怒和悲恸的交织:“国舅, 你只知道自己外甥是襁褓里头被推到这位置上来,身不由己,你可知,他好歹有亲生母亲保护, 吃饱穿暖, 满眼人间富贵, 我可怜的熙儿, 被赶出宫来的时候,也是在襁褓里,小小一个,在那样的雪天, 被一个老太监丢进我怀里,冻得浑身发抖……他那个混蛋父亲,见不得早定好的太子位置有人威胁,专断又蛮横, 真是混账中的混账,这样的孩子,该在父母怀里吃过奶, 好好睡,却被在冰天雪地里,赶出家门……若你看见你外甥如此,你会不会恨?”


    施夫人说着抚摸光滑的棺椁,仿佛这是姜熙当年的襁褓一般。


    “我们被塞进一个只有小窗,没有炭盆的马车里,我解开衣服给他喂奶,他冷啊,哭着不肯喝,他也伤心,知道娘死了,爹也不想他活,他便不想活了,我哭着说,孩子,你得吃,你得好好吃喝,以后日子还长呢……他这才吃上奶,这才肯睡,天底下,哪有皇帝的儿子,要吃这样的苦呢?岳东道的昇州,亏狗皇帝想得出来!成年的儿子扔去也就罢了,一个孩子,那边的王府瓦片没有一个是全好的,不管不顾,我就这样拉扯着他长大,一点点的,从那么大点,到一个大人,他小时候问我,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我只能说,好孩子,咱们不计较这个,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是,日子真就能风平浪静过好么?”


    沈宜和梁道玄都没有打断她仿佛呓语的倾诉。


    “后来,他哥哥当了皇帝,收到圣旨,说可以入京的时候,我从来没见熙儿这么高兴过,他好像第一天有了家人一般,可是没多久,又一道圣旨,教他留在封地,那天他抱着我哭了很久,我们使了好大的劲儿才知道,原来是姓梅的怕来个王爷分他的权,才叫着自己的狐朋狗党叫住先帝,先帝耳根软,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就从那日起,我和熙儿就明白,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自己才能做自己的主。”


    “先帝之苦难,我无须多说。”梁道玄这时才开口,“但他能为姜熙争取到优渥的恩赐,已是竭尽全力,他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保不住,怎么顾及弟弟?”


    梁道玄说的是犯忌讳的话,但意思也明白,不是当皇帝,就能给自己做主。


    “我们娘俩不怪先帝,先帝算皇帝么?他梅砚山才是皇帝吧?”施夫人冷笑,“当陛下继位的时候,我还以为,不过又是个傀儡,谁知有娘就是好,有娘,就有舅,有人撑腰,不用吃苦,有人为他谋算,为他杀人。”


    “罪王不也是有您做同样的事么?”沈宜说道,“你担心罪王要对付梅砚山,但从别处冒出个国舅,尤其是国舅风光大盛,眼见就要连中三元,索性先翦除一个羽翼未丰的,再做他想。然而国舅于你们,无冤无仇,此等心狠,只能说虎父无犬子了。”


    沈宜的话虽说得平心静气,但却十足尖锐,施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尖声:“那又如何?我们母子原本倒是随和,结果还不是任人拿捏?连太平日子都过不安心!既然老天给我们母子一个机会,那我们就要试试看,到底能不能争来自己的好日子!”


    她在短暂的亢奋后,又看向了棺椁,里面躺着的正是洛王姜熙,与她没有血缘,但却胜过血缘的儿子。她的声音又跌落回了衰弱的平静:“终究……是一场空,国舅爷,一切主意都是我的过错,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我死之后,必定是要下地狱不得超生,但如若有一天,你百岁后驾鹤西去,请你在阎王面前求求情,让我的熙儿……来世不要再投生帝王家了啊!”


    短促的哭声后,是沉沉的闷响,施夫人在儿子的棺椁上撞断了脖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宜和梁道玄许久都没有言语,一切回归了平静。


    ……


    因谋逆大案,帝京连着宵禁了几乎整个月,待到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宵禁方解,夜间街巷又充满了攒动的百姓和商贩,仿佛曾经的阴霾都已消散。


    待梁道玄在皇宫逗留了三日再回府上,等来的却是表哥崔鹤雍的信札。


    “表哥有什么要事找你么?”


    柯云璧觉得经历了这些,梁道玄有时仿佛变了个人,看过信札,他再度陷入沉默。


    “你收拾收拾,我们一道过去。”


    “要带着孩子么?”


    “不带了,是说正事。”


    夫妻二人因梁道玄奔忙数日,许久没有闲适时光可消,今日共乘马车,听着窗外百姓喧嚣,竟成了难得的轻松。


    “岚若是在因为陛下大婚而伤心么?”


    梁道玄摇头:“只是这事,表哥表嫂还能好好安抚,只是表哥想让岚若入宫去,表嫂不答允,两人闹开来……哎,他们俩是从小和我一并长大的,别说吵架,脸都没怎么红过,这次是真为了孩子的事吵开了……”


    “我虽然和表哥表嫂相处时日不如你长,但却心中明镜,表哥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多年又疼爱长女如同明珠,怎么会愿意让她去入深宫?这事不是那么简单。表哥是想让我们去劝一劝么?”柯云璧总是很敏锐就捕捉到事情当中最要紧的那部分核心,“是劝谁?”


    梁道玄看向妻子,慢慢覆住她的手,拉在自己膝盖上,一边摩挲一边道:“能劝了谁,就劝谁,有想入宫的,有不想的,表哥却只能遂一人的心。”


    柯云璧靠过去,挨着梁道玄,轻声问:“陛下喜欢自己选的皇后么?”


    “你为什么这么问?”


    妻子是知道小外甥一直中意崔兰若的。梁道玄一时没有理解。


    “其实我总是觉得,孩子仍然年轻,年轻的足以万事从头开始,做皇帝,做夫妻,都是一样。”柯云璧道,“只看一眼,只见一面,都不算什么不能违背的约定,日子是往后看,不是往前追的。”


    梁道玄起先觉得妻子的这话很有禅意,但转念立刻急了:“你是说当年咱俩也不算一见倾心?不对啊,我是很喜欢你的,原来你没有很喜欢我?”


    柯云璧对于自己男人偶尔忽然的思维飘逸已经习以为常,白眼都翻不出所以然,只道:“等了那么多年,没有那一面我也跑不了。”其实当年她也很喜欢来着。


    梁道玄还要再挣扎,可马车已经到了,他只能回去再复盘。


    进了承宁伯府,柯云璧就去先陪着武兰缨母女先说会话,梁道玄见了表哥,也不客气,当面就道:“岚若一时想不开,想进宫,你做父亲的觉得不妥就该制止,怎么还期期艾艾回头和老婆说,挨骂了不是?真是活该,这事儿就不是一个孩子该想的,她什么年纪,什么一面之缘,哪那么多一面之缘啊!”


    “弟弟,是陛下后来找到我说,希望能让岚若入宫的。”


    崔鹤雍苦笑着说出的话,让梁道玄愣住了。


    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


    “他是怎么说的?”


    “陛下说……他很恐惧,恐惧在亲人离开自己后将要面对的孤独。”


    梁道玄说不出话了。


    是啊,他就要离开了。


    “可是岚若也是我的侄女,我实在不想她入宫,这件事,我去找陛下……”


    梁道玄下定决心,谁知书斋门比他的嘴还快一步打开,崔岚若就脸色从容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哭泣的武兰缨,和无可奈何的柯云璧。


    “叔叔,我进宫,不单是为了一个情字。”


    崔岚若猝不及防,跪下开口:“得知陛下大婚,我并未多伤心难过,反倒是觉得心头明亮,那日与他一面之缘,侄女确实心下怦然……但再波涛的心动,经历了这些,也该晓得所谓儿女情长,是比不过大局前的考量。”


    这话出乎梁道玄意外,他搀扶起侄女,让她坐下:“既然如此,那听听你的想法。”


    崔岚若知道梁道玄不是那种一味拿身份压人的长辈,只明丽一笑,索性坦然:“叔叔就要离开朝堂,父亲虽有权位,但顾及外戚身份,必然也不愿多多掣肘,陛下亲政,太后自是要颐养,如此种种,我们一家是不是真的要与陛下越走越远?徐皇后和徐大人是祖孙,梅相和洛王已除,眼下不就是我们太后这一脉与他们制衡,若是将来遇到了什么事情……一是家中要有人说得上话,二是陛下,也是我们的家人,不能孤立无援。我今日祈求,绝非为了儿女情长,而是多谢家人一直以来的教诲,让我晓得轻重,我知道叔叔和爹娘是一般疼我,不要我入宫,可我不觉得深宫可怕,若是嫁入寻常人家,做个深宅妇人,倒不如学习姑母,有用于天下和家人,庇护自身和至亲。”


    梁道玄错愕地看着侄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在和妹妹说话,如此清透的视物,连一直哭泣的武兰缨都愣在原地。


    “所以,求叔叔成全侄女吧。”


    崔岚若再次深深拜道,这次,梁道玄没有很快扶起她,而是缓缓点头。


    第145章 贵听天命


    夏日御苑百花呈艳, 芳菲繁盛,尤其几个芭蕉缀入其中,更显浓绿幽谧,别有意趣。梁珞迦虽在这样的情形当中, 却并不见有任何悠游之色, 徐皇后伴随左右, 见太后在一簇错落有致的花木前站立,静默许久,试探开口:“母后, 孩儿曾听闻,国舅精熟筑园花木之巧,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后的寝宫,都有国舅布园的手笔, 不知此处是否也是国舅妙思?”


    朝野人尽皆知, 梁道玄上表, 单奏皇帝亲政, 辅政应去,自己又是外戚,不宜多涉,故请去官身, 太后和皇帝必然早就只晓,但还是百般劝留,最终应允落旨,赐了五等县子爵, 贵不可言,但父不能传子,也符合本朝一贯于外戚上的小心。


    太后到底是郁结的, 自己的兄长即将离开,她这般沉默,想来此地也是睹物思人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梁珞迦恢复了笑意,看向徐皇后:“原本此处林苑也多百花,但是国舅看了后却说,多而无层,且要有绿,方显得花色之美,这才名人摘了几株芭蕉。那时候陛下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这几棵芭蕉也小小瘦瘦的,如今……”


    望着已过一人高、巨叶如船的芭蕉,徐皇后竟也有感,都说天家无情,可国舅与太后、皇帝母子的情谊,却真挚动人。


    “昔年只觉得巧妙,后来就习惯了,如今再见,只觉得感伤。”


    太后轻轻叹息,身边的宫人也如临大敌,唯有今日跟着皇后来的辛百吉辛公公敢笑着接话:“启禀太后,国舅这几天也睡不踏实呢,前两日我去拜他,只看他熬着两个黑眼圈,好似花猫,这真是血缘亲情了,但恕老奴斗胆,同样的话劝了国舅也劝您一句,路呀也不都是山高水长,国舅只离京走走转转,待年时候又能见着了。”


    辛百吉和梁道玄早已是挚交,他说的道理,梁珞迦心中也清楚,无奈总有千般不舍,辛百吉见太后神色稍霁,又讲了些最近国舅打点行李的趣事,从给皇帝留些自己日常读书所录的笔记,到和夫人吵架:“……国舅夫人怎么都不肯答应带着那几盆国舅最疼的花上路,给国舅气得大嚷不走了不走了,太后猜怎么着?国舅夫人就让人把装好的东西卸下来,不走就不走,她带着孩子在哪都能好好过日子,让国舅自己带着花上路,国舅只能忍痛,挑了一盆,剩下都给我搬来家去,可怜兮兮要我好好照顾,诶呦,眼泪汪汪的那个样子……”


    听得太后和皇后都忍俊不禁。


    辛百吉暗道,其实梁道玄来自己家,也是要他照看些太后,再不齐盯着皇后,大概梁道玄对姓徐的始终有戒备,生怕妹妹一个人转不开,但大婚后这些日子以来,都十分守礼平和,连崔贵妃入宫都无有言辞,陪伴太后也并不一味阿谀顺从,言行合度,辛百吉一面觉得徐皇后确实和其祖父一样的不一般,另一面又觉得,若是往后都能这样,倒也得了清闲。


    不过今日,太后只叫了徐皇后来伴,似乎是有事要说,可一路走过来,暂且都是闲谈碎语,辛百吉收住自己的话,让宫人去在御苑赏花的亭阁里备些清饮与时令果点,再跟上去时,远远听见太后对皇后正在说话:


    “……终究哥哥是因为哀家的身份不能一展鸿鹄之志,是哀家对不住哥哥。”


    徐皇后乖觉道:“太后勿要自伤,朝里朝外谁人不知太后与国舅手足之情?太后临朝称制,国舅从旁辅佐,陛下才在亲政之后无有生疏。”


    “你祖父也是多年的辅臣,又做了多年陛下的老师,他的功劳也是不小。”梁珞迦说着却停下脚步,“更何况,他如今因你,也算是外戚了,更是亲上加亲。”


    徐皇后微微一怔,连忙低头含礼:“太后恕罪,孩儿母家不敢与太后造次。”


    “皇后母家本就是外戚,你不必如此紧张。”梁珞迦倒是笑着拉起自己的儿媳,亲切道,“本朝向来有为外戚封爵的说法,虽说这爵位不可承袭,贵而无传,却也不能因为你祖父的名头而失了体统,你说是也不是?这样,明日哀家便拟旨,封你父亲也与国舅一样的五等县子爵。”


    徐皇后知晓不妙,勉强笑道:“孩儿的父亲如何使得?他未曾有过寸许功绩,又不像国舅那般人望煊赫。孩儿自己也没有什么德行值得嘉奖,实在是不敢让太后垂爱。”


    “你我都是后宫中人,身为宫中女子,一要心有社稷黎民,二要心系君王,三嘛,虽无人敢说,但哀家却觉得,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母家,为母家增添荣耀,实属人之常情。更何况你若是将来膝下有了子女,他们的来日,也该像陛下那样,有可靠的外家来保障。”梁珞迦逐字逐句,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拒绝之处,只说得徐皇后哑口无言,唯有称是。


    于是第二日,旨意在朝会上降下,这是梁道玄参加的最后一次朝会,他听过后朝上望去,原本小皇帝身后,为了太后临朝称制的帷幕已消失不见,只余龙椅,和龙椅上看向自己微笑的小皇帝。


    待到下朝,他一边走着,一边想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上朝的甬道,再往前走,便是东门,他人生最充满变数和挑战的部分从这里开始,似乎也要从这里结束。


    “梁国舅。”


    熟悉的声音打断遐想,梁道玄止步回头,见徐照白正朝自己走来。


    “是徐大人。”


    梁道玄平静道。


    徐照白一改往日里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也不轻松示意两个人边走边聊,只在他面前站下:“国舅,我儿封爵一事,实在不妥。”


    “哪里不妥?”梁道玄也不跟他拐弯抹角,“他的爵位与我一般,未曾有苛待。”


    “我儿尚在朝中为官,而国舅却即将云游四海,国舅为官时,只有虚封名头,如今致仕才得实爵,二者怎会相同?既有实爵封制,又在朝为官之外戚,我儿如今成了头一个,如此众矢之的,实在惶恐。”


    徐照白不知是不是年纪真的大了的缘故,梁道玄竟在他的眼中真的看到了不安,但是以自己多年与他同朝为官的了解,此人之表象,没有半点可信。梁道玄即将离开,哑谜也没有什么必要,于是笑道:“只要国丈安分守己,就算是众矢之的,也必定平安顺遂,更何况,国丈不是还有您么?”


    “国舅果然还是不放心我。”


    “徐大人的老师就是太放心您了。”


    徐照白看着梁道玄,眼中没有愤怒,似乎只有深深的疲惫:“自打与国舅携手,我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日,如此,我愿辞官远离宦海,请让我儿能安心于朝堂之上为陛下效命。”


    他得到的,是梁道玄的叹息:“徐大人这话,就太小看我们兄妹了,自然,也小看了陛下”


    “愿闻其详。”


    徐照白很有求知的打算,梁道玄也走上前一步轻声道:“徐大人是陛下的老师,我想请问大人,一直以来,陛下对您,可是如何?”


    徐照白没有想到梁道玄会这样闻,他短暂的怔忪后,沉郁而笃定道:“陛下尊师重道,无有不闻,闻则必信。”


    是了,梁道玄早就告诉过外甥,先别想太多朝堂上的事情,徐照白这人不论如何,真才实学绝对有,只要他认真教,咱们就好好学,除了提防一下他爱套话的毛病,其他都可以忽略,但凡心中所疑,不论是否涉及自己和政事,都可以敞开心怀听之任之。


    事实上,梁道玄也清楚徐照白的底线,这些年来,虽然有小动作,但在教导帝王方面,徐照白绝对是按照千古明君的路数努力,至于夹带私货,梁道玄不喜欢,但也挑不出太大错,如今他和妹妹大获全胜,大可不必赶尽杀绝,徐照白不是梅砚山,更不是姜熙。


    “徐大人觉得,陛下更希望您陪在他身边辅佐,还是国丈大人呢?”梁道玄问道。


    这些年的历练让梁道玄明白一点,人性的弱点,是一种复杂且深刻的力量。只要加以利用,他可以逼诱梅砚山与姜熙作乱,也可以催使徐照白倒戈。


    徐照白是贪恋权力之人,他从一无所有至今日,若有所仗所傍,皆是官身,如若不是科举立身,他如今尚且是一介荒僻草民,即便如今天下安泰,丰衣足食,也无法得到今日之富贵和成就。


    他是不能轻易割舍自己最本能的依傍。


    即便在亲情面前。


    “徐大人,陛下虽已亲政,却不能没有老师,我为了搭进去梅砚山和姜熙,再要专断,已有些惹眼,我不想让太后和陛下难做,往后倒为了我掣肘,可你却不必,皇后是你的孙女,但是你以老师之身,好过你儿子的国丈之名。更何况国丈虽也是学富五车,若论为臣之能,徐大人可别气,要让我说,怕是差了您十万八千里,如此,还是您多教教陛下吧。”


    梁道玄这样说完,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有我这个外戚急流勇退的例子做榜样,你们想同朝做这个外戚,其实不大安生,不如略有规避,你得贤名与权望,国丈有富贵和尊荣,这才是一家人相得益彰。我可不是瞎说,我就是这样为自己家打算的,也对徐大人的肺腑之言。”


    “国舅的意思,我明白了。”


    许久,徐照白才开口,他又带回了曾经适度的微笑,颔首道:“国舅一路顺风。”